第四卷 一尊 梦中簪

七月下旬,为期一个月的祇园祭于京都展开,做为前祭的山鉾(注1)巡行也随著上周结束的梅雨季一起圆满地落幕。

对于在京都土生土长、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膀上观赏山鉾的良彦而言,这个祭典正意味著京都的夏天开始了。潮湿的热气攀缠全身,远多于平时的观光客蜂拥而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人山人海,令人大叹吃不消。不过,一旦巨大的山鉾组装完毕,由儿童演奏的独特伴奏乐声响起,就会让人莫名兴奋。

「欸,良彦,这个没有后续吗?」

祇园祭原本是起源于以驱散疫疾为目的的御灵会,后来民间混同印度祇园精舍的瘟神牛头天王与须佐之男命,奉祀于八坂神社。做为前祭的山鉾巡行结束的那一天傍晚,须佐之男命会和妻子栉稻田姬命及儿女们一同搭上神轿,离开神社,在御旅所(注2)度过七天之后,再回到八坂神社。

「这是以我为原型写的故事吧?伤脑筋,怎么没先知会我一声呢?」

良彦坐在寝室的桌子前,翻阅他终于买下的白话版《古事记》。满是汉字的神明名称令他立即犯头疼。

「是吗?我没听过原型是大国主神的说法。那不是在描写当时的藤原氏吗?」

「咦?这个光源氏不是我吗?我还以为是在写我耶!」

「祢做过同样的事吗?」

「说没有是骗人的。」

「唉……」

良彦一面用手指搓揉太阳穴,一面回头看著在背后聚会的神明。他犯头疼的原因似乎不只出在书上的汉字。

「光源氏的原型是谁一点也不重要。我现在正在认真阅读《古事记》,祢们能不能安静一点?还有,大国主神泡在我家干嘛?」

视线前方,只见一尊身穿连帽上衣的男神,光明正大地占领了冷气房中的床铺乐园,正在阅读从良彦妹妹房里借来的漫画,旁边还有一只毛茸茸的食客伴读。正巧在书上读到大国主神禅让场面的良彦,实在难以认同眼前这尊男神与神话中的大国主神是同一尊神,心中萌生一股奇妙的异样感。

「别这么正经八百的嘛,难得我从出云来一趟耶。」

大国主神毫无反省之色地望向良彦。

「别的不说,与天津神分庭抗礼的大国主神光临这栋破房子,可说是奇迹!你应该心怀感谢才对。」

神代,大国主神与少彦名神合力建国,天照太御神的孙子迩迩艺命却逼祂们禅让。在良彦看来,叫人家把好不容易建好的国家让给天津神,根本是暴君的行径,不过神明之间似乎有统治者与政治掌权者之别。大国主神在倾听儿子们的意见之后,最后并未掀起大战,而是以建造大社为条件,交出了国家。

「祢只是因为须势理毗卖去参加祇园祭,闲著没事干而已吧?」

良彦叹了口气,望著国津神之中赫赫有名的男神。《古事记》中的祂显得恢宏大度,与现实中的祂给人的印象实在相差太多。

「上个礼拜忽然跑来,我还在想祢什么时候要回去,结果居然一直住到现在。祢好歹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婿,干嘛不和祂一起搭神轿?」

还有四天才会举办还幸祭,将神轿迎回八坂神社,大国主神该不会打算住到那时候吧?不只如此,祂似乎不好意思在祭典途中大摇大摆地跑出去玩,所以整天都窝在良彦家里看漫画。良彦觉得乖乖出门打工的自己比祂上进多了。

「要是和岳父一起搭神轿出巡,我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

大国主神一本正经地喃喃说道,良彦闻言不禁皱起眉头。

「祢的岳父到底有多凶暴啊……」

虽然良彦尚未见过须势理毗卖的父亲须佐之男命,但是听大国主神说成这样,脑中萌生的尽是恐怖的想像。

「再说,我有许多事得思考。你大概不知道,当神明可不清闲。就拿现在来说,我手上就有件有点棘手的案子,正在烦恼该怎么处理才好。」

大国主神夸张地叹一口气,身边是高高堆起的漫画版《源氏物语》。

「我毕竟是身为出云族长的大国主神,有些事不方便插手干涉。活得久,就会产生一些人情义理上的问题,可是我又不能放弃身为神明的职责……啊,找到第九集了。」

「祢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烦恼……」

良彦不悦地看著再度拿起漫画的大国主神。如果真的烦恼,就该摆出烦恼的姿态啊。

「有什么关系呢?良彦,大国主神来访,是很吉利的事。」

黄金在床边大快朵颐大国主神带来的各种水果及点心伴手礼,看来祂早已忘记前些日子的肥胖危机。

「……祢根本是被食物收买了。」

「很好吃啊!良彦。不愧是神明送的礼品。」

「哎呀,每年这个时期,大气都比卖神都会送我中元礼。量实在太多了,带来是正确的选择。良彦,你要不要来一点?」

大国主神递出了哈密瓜,良彦苦著脸瞥了一眼。就外观看来,那是百货公司放在木盒里贩卖的那种高级哈密瓜,但是来源却让良彦难以释怀。

「……这个也是大气都比卖神送祢的吧?」

良彦昨天刚在《古事记》里看过相关的段落。

神代,身为食物之神的大气都比卖神应须佐之男命之请,筹措进献给高天原的食物。祂从鼻子、嘴巴、屁股等处接二连三地拿出蔬菜和谷物,见状,须佐之男命误以为祂拿出秽物,便将祂斩杀。

「话说回来,祂明明被杀了,为什么还能送中元礼……?」

良彦板著脸望向兴冲冲地瓜分哈密瓜的两尊神。不知为何,良彦心想这颗哈密瓜如果是大气都比卖神赠送的,搞不好是出自于祂的屁股。

「斩杀只是比喻。的确,从祂的肉片生出了大豆及麦子,散播人间,但祂本身在那之后再生了,而且和羽山户神结了婚。」

大国主神一面把哈密瓜递给黄金一面说道,良彦忍不住反问:

「再生?怎么再生?」

「祂本身就是五谷,亦即植物的化身,所以大概是靠插枝吧?」

「这是什么作弊的设定啊……」

良彦哑然无语,凝视著随口回答的大国主神。何况大豆和麦子可以采用插枝法栽种吗?

「我和大气都比卖神都是受过须佐之男命考验的神,所以有点交情。不过那些往事现在已经成了我们和须势理毗卖谈天说笑时的话题。」

大国主神说得若无其事,良彦却听得五味杂陈。原来神明也会结盟啊?别的不说,因为一时的误会就立刻斩杀对方的须佐之男命问题也不小。难道在动手之前没有沟通的余地吗?

「良彦,对于别人赠送的礼物不用想太多,好好品尝就是了。」

黄金咬了一口切好的哈密瓜,满嘴果汁地提出忠告。

「就是说啊,古时候还在田里浇粪栽种作物呢,有什么好介意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根本不重要吧?」

大国主神也毫不迟疑地咬了一口哈密瓜,甘甜的滋味令祂眉开眼笑。

「我和神明不一样,很纤细的!」

「我头一次吃到如此甘甜的瓜。良彦,你怎么不吃呢?」

「真的、真的。啊,良彦,莫非你讨厌哈密瓜?不然也有大豆和小麦,你要吗?」

大国主神从祂带来的箱子里,接二连三地拿出仍然带著叶子及豆荚的大豆与带穗的小麦。

「……这种状态怎么吃啊……」

良彦用手拨开扎脸的碍事麦穗。

「至少先磨成粉吧!磨成粉!」

「咦?你要吃粉?吃起来不嫌乾吗?」

「谁会吃粉啊!揉成面团、烤过以后才吃啦!」

可以拿来做面包,也可以拿来做乌龙面,多得是调理的方法。说归说,一听说这些是来自于大气都比卖神,良彦还是不太敢吃。

良彦趴在桌子上,假装没看见黄金和大国主神大啖哈密瓜。既然大气都比卖神如此神通广大,即使被砍也能再生,为何偏偏要从那些奇特的地方拿出食物?

「……咦?」

须势理毗卖就不能快点回来把大国主神带走吗?良彦如此暗想,扭动身体,把头转向旁边,这才发现放在眼前的宣之言书正散发著淡淡的光芒。只见它轻飘飘地打开,翻到最新的那一页,页面上刻划著淡墨色的神名。

「啊,是不是大神派差事来啦?」

大国主神察觉到了,回过头来问道。

「嗯……派是派了……」

良彦依然不知道那个名字该怎么念。

「《古事记》上头提过这尊神明吗……?」

「并不是只有《古事记》上记载的才是神明。」

黄金来到拿著宣之言书歪头纳闷的良彦身边,抬起鼻头,要良彦给祂看。就在良彦倾斜宣之言书方便黄金观看的瞬间,淡墨色的神名瞬间散发出蓝绿色光芒,宛若在告知什么讯息。

「咦?刚才的是……?」

良彦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是光影的问题?还是眼睛的错觉?当良彦再度窥探宣之言书时,书页上只剩下熟悉的淡墨色神名。

「……这是纪伊国造之祖的神名。」

黄金没有理会满心诧异的良彦,如此告知。

闻言,大国主神暗自瞪大眼睛。

「纪伊国造?」

良彦反问,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坚定地望著他。

「天道根命,在和歌山守护神镜的神。」

「纪国,后世称之为纪伊国的和歌山,在现代被京都及奈良等地抢了风采,所以不怎么显眼。不过,举凡熊野及高野山等地,都还留有浓厚的信仰色彩。」

宣之言书出现神名的隔天,良彦与黄金一同前往和歌山。搭乘在来线,约两个半小时即可从京都抵达和歌山。单程车资一千五百圆是笔不小的花费,但是搭乘特快车得花上两倍的钱,相较之下已经算便宜了──良彦一面如此说服自己,一面购买车票。抵达和歌山站,转搭当地的贵志川线,在第二个无人车站下车之后,目标神社便近在眼前。水路环绕的神社面积广大,两侧是幼稚园及国中,到了运动会的季节想必是热闹非凡。

「神代,我以饶速日命的护卫身分自高天原下凡,来到此地。距今两千六百多年前,我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命,在此地奉祀两面神镜,治理纪国。」

穿过正面的大鸟居,往左手边望去,可看见吊著灯笼的神乐殿。以年代久远的楠树为首,各种树木在神社境内开枝散叶,良彦等人在树枝如隧道般覆盖的参道上前进片刻之后,便看见了亲自出迎的祂。

「神倭……伊……咦?」

越往神社境内的深处走去,树林就变得越为茂密,郁郁葱葱。面对在铺了白色碎石子的参道上神气地这么说的神明,良彦忍不住把手放在耳边,如此反问。

盛夏的午后,境内的气温随著时间上升,似有若无的微风不断搅动炙热的空气。笼罩周围的蝉鸣声已经吵得让良彦听不清楚,像这种冗长的名字可不可以取个好懂的昵称代替啊?

「神倭伊波礼毗古命,就是现在所称的神武天皇。其实伊波礼毗古这个名字是进入大和以后才有的称呼,当时祂是被称为若御毛沼命或狭野尊。」

良彦脚边的黄金用黄绿色双眼望著他。

「神武天皇……」

良彦喃喃说道,打开他带来的文库本《古事记》。他现在读到接受大国主神禅让的迩迩艺命结婚那一段,尚未读到神武天皇登场的段落。即使如此,那也是两千六百多年前的往事。

「不过,现在就算年代再久远,我也不惊讶了……」

良彦可不是徒有差使的虚名,就连大国主神都会登门拜访他。

话说回来,他这回出门办理差事,大国主神只是悠哉地说了句「我帮你看家」,依然不肯离开,这一点倒是让良彦颇感不安。

「让我惊讶的反而是……祢就是天道根命吧?」

良彦从《古事记》中抬起视线,再度望向迎接自己的神明。

「是啊,怎么了?」

眼前的神明诧异地歪著头,良彦从自己为数不多的语汇中,找出刚见到祂的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印象。

「该怎么说呢……太像神明了。」

奉命奉祀日像镜与日矛镜两面神镜,而本身也坐镇于这座神社的天道根命,就和良彦从前认识的一言主大神及泣泽女神一样,变成国高中生一般的年轻外貌;但祂身穿带有光泽的开襟白衣与同色的宽袴,手腕和小腿都绑著水蓝色细绳,腰间围著鲜艳的红布,并佩带嵌了各色宝石的金鞘宝剑,脖子上戴著串了翡翠勾玉的项炼,发型则是将头发分边后在两耳旁束起又往下垂落的美豆良髻(注3)。这是良彦在书上或电视上常见到的神明装扮。

「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天道根命察觉到良彦打量的视线,连忙环顾自己的服装。从枝叶缝隙间洒下的阳光在祂的白衣上晃动,同时也在生苔的地面画下图案。

「不,不是奇怪,是太有神明的风范了,反而让我吓一跳……」

良彦过去遇见的神明,不是穿著古装剧中常见的和服,就是穿著现代人的服装。他是头一次遇见穿得这么有神明风范的神明。

「……哎,我最近遇见的神明,有的穿著JA外套,有的去观摩巴黎时装秀,结果品味变得很诡异。或许这样才是正常的……」

如果每尊神明都穿成这样,可就一目了然。

「最近有些神明会尝试多样化的装扮风格……我是属于保守派的。」

面貌宛若少年的天道根命露出讽刺的笑容。

「即使凡人看不见我们,神明还是要有神明的样子。」

「这句话我真想让那尊穿著连帽上衣在我家看漫画的神明听一听……」

但以祂的情况而言,或许是因为常上街,以被凡人看见为前提,才会选择那种服装吧?

「呃,对了,我是来办差事的,祢有什么差事要吩咐吗?」

良彦收拾心绪,切入正题。无论交办差事的神是做什么装扮,他都得完成自己的任务。

「差事?」

天道根命一脸讶异地反问,并盘起手臂思索。

「凡人祭神不足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在这样的世道下,神明难免会有些不便之处,所以大神派遣差使来替祢分忧解劳,有什么事祢可以尽管吩咐。」

天道根命望著如此诉说的黄金,思索片刻后,对良彦露出爽朗的笑容。

「没有。」

听到这个简洁有力的答案,良彦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张大嘴巴、歪头纳闷。见状,天道根命又说了一次。

「我没有差事要麻烦差使兄代劳。」

「咦……没有……?」

良彦忍不住和黄金互看一眼。他是头一次遇上这种状况,没想到前来询问有什么差事要交办,得到的答案竟是「没有」。

「什么事都行喔!祢没有任何困扰吗?」

「是啊!既然宣之言书上头浮现祢的名字,应该就是有事要交办,大神才会派我来吧?」

良彦附和好言相劝的黄金,拿出书页上浮现天道根命名字的宣之言书给祂看。大神总不可能弄错吧?

然而,天道根命却带著平静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黄金老爷、差使兄,我是神。虽然近年来,我的力量的确衰弱许多,变得力不从心,但是为神者就该接受现实。我并不想抗拒时势。」

天道根命用宛如叶片拍击般轻快但沉稳的口吻说道,并深深地垂头致谢。

「害两位白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回程请多小心。」

天道根命用右手指示归路,良彦不禁愣在原地。他没想到会碰一鼻子灰。

「呃,可是……」

「又有何妨?良彦。」

黄金开口打断困惑的良彦。

「既然没有差事,那就再好不过了。天道根命,打扰了。」

说著,黄金朝著参道出口迈开脚步。

「这样没关系吗?真的假的?」

良彦一面回首望向笑著挥手的天道根命,一面追上黄金。站在良彦的立场,不必为了差事奔波,当然是件可喜的事;可是,宣之言书上清清楚楚地浮现了祂的名字,却这么轻易就打退堂鼓,没问题吗?

「别担心,有事祂自会来找你。」

黄金似乎察觉到什么,小声地这么说。

穿过树叶茂密的参道,回到社务所所在的广场,视野便倏然开阔起来。回头一看,环抱神社的境内看起来宛若被绿意覆盖的森林。神社之前就是县道,但是一进入神域之中,便听不见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实在不可思议。

「……欸,我们真的就这样回去啊?」

蓝天之中,宛若凝结过的太阳带著炙人的热度散发光芒,良彦不时举手遮挡阳光,望著毫不迟疑地穿过神社境内、步向车站的黄金。他是抱著办理差事的打算来到此地,难免有种不完全燃烧的感觉。

「就算我们想回去,祂也不会放人的。」

黄金在红绿灯前停下脚步、等著横越国道时,叹了口气说道。

「你的工作来了。」

说著,黄金用鼻尖指著前方。

只见通往车站的小路边,有道可疑的人影从停驻的车子后方偷偷摸摸地窥探他们。

那人的头上蒙著黑布并在鼻子下打了个结,脸上戴著复古的方形墨镜。虽然脸藏得密不透风,身体却完全没有遮掩,白色衣袴、勾玉项炼和腰间佩带的宝剑全都一览无遗,显然是刚刚才见过面的天道根命。

「……好像挺麻烦的。」

看见那道绕路拦截的身影,良彦不禁板起脸来如此嘀咕。

距离神社最近的车站,是当地电车的无人车站,没有建盖车站大楼,只有个短短的月台如岛屿般矗立在两条轨道的正中央。站在月台上,沿著铁轨放眼望去,可看见被炎炎夏日晒得发烫的轨道缓缓地向南画了个弧形。电车一小时只有两班,良彦查看时刻表,得知驶往和歌山站方向的电车刚开走,还得再等三十分钟才有下一班车。除了良彦以外,月台上没有其他候车的乘客。此处虽有屋檐的阴影,但是风势依然微弱,闷热的空气支配四周。

「换句话说,祢不方便在那里说?」

良彦坐在月台的长椅上,瞥了并未拿下头巾和墨镜的天道根命一眼。良彦跟祂搭话时,祂先是警戒周围,示意良彦安静后,才用忍者般的步法冲上月台。祂何不乾脆转行算了?

「神社境内有两座奉祀镜子的大社。此外,两座相殿(注4)里分别供奉了两尊及三尊神。不只如此,境内还有许多摄社与末社。换句话说,有众多神明坐镇其中。我怎么能在境内提起自己的窝囊事呢?」

天道根命拒绝在长椅上坐下,躲在铁柱后方,不时警戒地瞥向神社的方向。

「我身为纪伊国造之祖、身为神明,一直很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既然受到奉祀,就该保持神明应有的风范。这样的我,岂能当场说出我有困难,需要人类帮助呢?即使面对的是差使亦然。」

「这么说来,祢果然有困难嘛!」

「差使兄,你太大声了!安静!」

被天道根命这么纠正,良彦只得悻悻然地闭上嘴巴。都已经距离神社这么远了,还需要窃窃私语吗?

「好了,祢这么大费周章地瞒著其他神明,究竟想交办什么差事?」

黄金啼笑皆非地竖起耳朵问道。祂虽从天道根命的反应瞧出端倪,但没料到得玩这种忍者游戏。

天道根命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之后,才静静地开口说道:

「……我知道这是个难题,可是,我想请差使兄替我找人。」

「找人?」

良彦皱起眉头,天道根命迅速靠近长椅,从怀中拿出一个木盒,慎重地打开盖子,并小心翼翼地掀开里头的浓紫色布料。

「……这个……是什么?」

良彦窥探内容物,歪头纳闷。

盒子里装著一根二十公分长的棒状物体,应该是用动物的角或骨头制成的,上头刻著复杂的花纹,其中一端附著贝壳削成的白色圆形装饰品,整体看来有些泛茶褐色,似乎年代久远。

「这是……簪?」

黄金询问,天道根命垂下眼睛,点头称是。

「不瞒两位,最近我常梦见插著同样发簪的女子。」

「梦?」良彦确认似地反问。

「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几乎每晚都作一样的梦。梦里有座小山,山下是一片反射著阳光的美丽大海,还有一阵舒爽的风吹过。我和那名女子站在山顶上,她突然对我说:『别忘记。』……」

天道根命仰望天空,宛若在描绘只有祂才看得见的风景。

「很遗憾,由于逆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她说的话,除了那一句以外,我也都听不清楚。因此,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要我『别忘记』什么。」

盛夏的阳光洒落在月台的褪色导盲砖上,闪耀著白光。天道根命叹了口气,望向良彦。

「这发簪在我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命治理纪国时,就已经在我的手上。不过,最近那阵子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我连这发簪究竟是什么来头、是不是我的,都想不起来……」

天道根命轻轻地拿起发簪,簪上的装饰品是用七片打薄的贝壳叠合而成,风一吹便会互相撞击,发出金属般的清脆声音。

「……和风铃的声音很像。」

良彦坦白地说出感想。虽然和金属铸造品的音色不同,但是南方岛屿的礼品店里应该有卖类似的物品。

「如果这是神倭伊波礼毗古命时代的物品,应该是身分高贵之人所配戴的发簪。之所以做成能够发出声音,或许是为了宣告发簪的主人到来。」

黄金兴味盎然地动了动耳朵,聆听发簪的声音。

「宣告主人到来?」

「就是宣告达官贵人就在附近的意思。这么一来,只要听见声音,就能立刻让路、垂头恭迎,对吧?否则根本无须设计成能发出声音。」

听了这番说明,良彦点头赞叹: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也有铃铛的作用啰……」

古装剧里也有将军前往大奥(注5)时铃声大作的场景,莫非两者是同样的意思?

良彦再度将脸庞凑近,兴味盎然地打量发簪。无论是簪身上的雕刻或是装饰品的加工,即使从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亦是相当精细。

「虽然我不知道这根发簪的由来,但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

此时,良彦发现望著发簪的天道根命的手正微微颤抖著。

「……我很害怕。」

少年样貌的神明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很害怕这根发簪。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怕,可是每次一想到这根发簪,我都会感受到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惧。」

话刚说完,天道根命突然呼吸紊乱,手抓著胸口,当场跪了下来。墨镜也因此掉落,在月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喂,祢没事吧?」

良彦连忙用手搭著祂的背部。身穿白衣的背部比想像中的更加单薄瘦弱。

「没事……只是我有时候一想起这根发簪,便会变成这样……」

「变成这样……」

良彦要天道根命放慢呼吸,以平息这种类似过度换气的症状。虽然天道根命说得像是习以为常,但是一想起发簪就会出现这种症状,显然不寻常。

良彦从天道根命手中接过白色发簪打量,乍看之下并没有任何妖邪之气,但既然是神明的东西,应该来头不小吧?

「或许这发簪是梦中那名女子的东西……」

天道根命缓缓撑起身子,并微微一笑,表示祂已经不要紧了。翡翠勾玉在祂的脖子上反射出黯淡的光芒。

「我觉得她要我『别忘记』的事,和我对这发簪感受到的恐惧,应该有某种关联。」

「可是……那只是梦吧?」

良彦把发簪放回木盒,抓了抓冒汗的脑袋。梦里的事物不见得和现实有关,如果祂持续作同样的梦,或许该建议祂去接受心理治疗。

「那的确是梦。不过,为何梦中会出现同样的发簪?她插的发簪就在我的手中,而我不知何故,觉得这发簪很可怕。这样的状况,能用一句『巧合』带过吗?」

「嗯,经祢这么一说……」

听天道根命如此反驳,良彦不禁沉吟起来。也难怪祂认为这个梦别具意义,不过,或许只是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正好梦见熟悉的发簪也说不定。

「我是以饶速日命的护卫身分下凡的天津神,也是被称为纪伊国造之祖的神明,这样的我居然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为了出现一名女子的梦而烦恼,实在太窝囊了,我根本不敢对别人说……别说是在同一座神社内受到奉祀的神明,就算和附近的众神聚会,我也没提过这件事。所以,我无法当场说出我想交办的差事。」

良彦五味杂陈地望著垂头丧气的天道根命。听完祂的说法,良彦倒也不是不能理解祂的自尊心。祂一心想保持神明的风范,结果反而作茧自缚。再说,祂的力量及记忆之所以衰退,是因为人类祭神不足之故,如果世人对于神明都是感谢多于许愿,或许祂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既然身为神明,被供奉在神社里,我就必须保持神明的风范,可是,现在的我却变成这副德行……」

天道根命捡起掉落在地的墨镜,深深地叹一口气。

「在这种进退维谷的状态之下以神自居,我实在于心有愧。我失去记忆,连她要我别忘记什么都想不起来,甚至抵抗不了心中萌生的恐惧……」

「不,哎,祢不用这么贬低自己啦……」

「不!这是很严重的状况!」

天道根命打断试图劝解祂的良彦,猛烈反驳:

「请你想想!神社里供奉的神明,如果是个丧失记忆的废物,你有何感想?」

「不,那是因为人类祭神不足……」

「这的确也是原因之一,但是身为神明,能把全部过错都推到凡人头上吗?」

「这、这个嘛……」

良彦为天道根命散发的魄力震慑,一时语塞。他本来以为天道根命是保守派的忍者系神明,原来内在是超级顽固,而且一激动起来就很棘手的类型。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能力不足,是我不求上进、缺乏锻炼……我无颜面对纪国父老!」

「这是上进和锻炼能够解决的问题吗……?」

良彦无视陷入自我厌恶中的天道根命,在一旁小声地询问黄金。他觉得这种说法就和用毅力治病差不多。

「无论是再高位的神明,都无法对抗力量衰退。不过,哎,祂大概是太有责任感了吧。」

黄金竖起耳朵,那双黄绿色眼睛再度望向天道根命。

「只不过,祂似乎格外……」

「格外?」

良彦反问,黄金沉默下来,思索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不,或许是我想太多了。」

黄金难得会含糊其词,良彦不禁对祂投以意外的目光。天道根命逮住这一瞬间的空档,用那只纤细的手臂抓住良彦的衬衫。

「差使兄,求求你!请替我找出梦中的发簪主人!只要知道她是谁,应该就能知

道她要我『别忘记』什么,以及我为何对这根发簪感到恐惧!」

「……咦?要找只在梦里见过的人?」

良彦险些顺口答应,又及时冷静地发现这有多么困难。

「线索未免太少了吧!而且,我们既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是这根发簪的主人,也不知道她是神或人,搞不好她已经不在人世。再说……」

良彦思索著该怎么接下去才好,变得有些结结巴巴。

「既然祢感到害怕,或许正代表那不是美好的回忆,说不定别追究……比较幸福。」

比起梦境这类模糊的资讯,良彦更挂怀的是这个部分。都已丧失记忆,却仍然怀抱著恐惧感,这样看来,等待祂的显然不会是快乐的结局。

「搞不好会是让祢觉得不如别知道的结果,这样祢也无所谓吗?」

良彦警告似地问道,天道根命的视线微微摇曳,随即又带著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

「无所谓,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真的假的……?」

在那道纯净目光的直视之下,良彦不禁沉吟起来。天道根命的觉悟的确令人敬佩,但是良彦根本想不出方法来找出梦中的女子。就算那个梦是天道根命过去体验过的现实,当年在世的女子若是人类,早已死亡了;若是神明,也有可能已经返回高天原。

「至少这根发簪在我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命统治纪国时,就已经在我的手上。只要调查那时候的事,一定能找到线索!」

天道根命抓著良彦的衣服,用绝不让步的气势滔滔不绝地说道,似乎已经忘了得避人耳目。看来祂相当急切。

「要把两千六百多年前的往事翻出来,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瞥了良彦一眼,良彦露出不快之色。这种事,身为无力凡人的他再清楚不过。

「要是黄金的肚子上有四次元口袋就好了……」

如果光靠铜锣烧就能解决问题,不论要花多少铜锣烧他都肯买,但目前这只毛啦A梦并不具备这种功能。

「我也觉得自己提供的情报太少,很过意不去,所以会全力帮忙的!」

天道根命终于放开良彦的T恤,一脸歉意地说道。接著,祂改为硬生生地牵起良彦的手说:「这件差事就有劳你了。」

在祂熊熊燃烧的炙热双眼凝视之下,宣之言书散发的光芒从良彦的斜背包中倾泻而出,宣告差事受理了。

「该从哪里著手调查啊……」

徵得天道根命的同意后,良彦先替发簪拍了张照片,再返回和歌山站。他看著智慧型手机萤幕映出的发簪,深深地叹一口气。

「既然接下差事,你只能全力以赴。」

时间刚过下午两点,和歌山站站区里有著坐拥许多时装店面的商业大楼,而且相邻的转运站里也有百货公司,因此平日的人潮并不少。随处可见观光客们仰望著告知下一班发车时间的电子布告栏,或是在物色伴手礼。

见到黄金事不关己的态度,良彦又叹了一口气。

「祢说得倒简单,但要怎么调查两千六百多年前的事啊?祢可以变出时光机吗?」

「时光机是什么?好吃吗?」

「……我想应该不好吃。」

良彦喃喃地反驳毛啦A梦,思考著今后该怎么做。关于梦中女子的情报过少,而且太过笼统,根本无从找起,还是针对现在仍留有实物的发簪来找较为妥当。或许这么做,便能顺藤摸瓜地找到那名女子。从神社归来的路上,良彦只想出参观博物馆这个点子。不知道在博物馆里可以找到什么线索?如果有熟知当年史料的馆员在就好了。

「和歌山县立博物馆……啊,旁边还有市立博物馆。」

良彦用智慧型手机找出官网,确认路径。昨晚他忘记充电,剩余电量有不足之虞,因此他迅速地进行搜寻。县立博物馆附近还有和歌山城,看来和歌山的市区并非位于天道根命的神社所在的内陆方向,而是夹著车站往靠海的方向延伸。

「我打算先去博物馆看看……」

良彦回头徵询黄金的意见,见祂的模样有些不自然,不禁歪头纳闷。

「……祢干嘛把耳朵翘起来?」

虽然黄金的身体的确朝向良彦,鼻尖也抬了起来,看起来像是认真在聆听良彦的话语,可是祂的三角形耳朵却频频摆动,往良彦的反方向翘。

「什、什么意思?我正在听你说话啊!」

黄金连忙辩解,但是双耳又朝著后方摆动。是什么声音吸引了祂的注意力吗?良彦也竖耳聆听,这才察觉到站内广播正在介绍车站大楼里的店铺:提供刚出炉的美味面包……和歌山名产中华拉面名店开幕……纪州名产烤鱼板,是您最佳的伴手礼选择……

「……祢还是老样子。」

或许该说是心事全写在脸上吧?黄金的耳朵违背了祂的意志,藏不住祂真正的心思。

「你、你在胡说什么!不是要去什么博物馆来著的吗?快走吧!」

「咦?平时的祢在这种时候一定会吵著要吃东西,再不然就是自行跑到店门口待命,今天怎么转性啦?」

「什么叫平时的我!活像我是个贪吃鬼一样!」

「祢就是啊!那才是祢的本性嘛!」

正当一人一神争论时,良彦手中的智慧型手机响起。良彦一面牵制黄金,一面确认液晶萤幕,发现上头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

「……是谁啊?」

虽然良彦不想接电话,但若是急事可就麻烦了,因此他还是按下通话键,慎重地接听。

「……喂?」

『啊,你总算接听了。欸,《源氏物语》我看完了,现在闲著没事干。』

从话筒传出的熟悉声音,令良彦忍不住双脚一软。

「……祢还在啊?」

见了良彦的反应,黄金似乎察觉到什么,带著五味杂陈的表情动了动耳朵。

『我不是说过要替你看家吗?先别说这个,我突然想重温一下《万叶集》,你家有吗?汉文或白话版的都可以。』

良彦知道大国主神有手机,但是不曾和祂交换电话号码,也不知道祂是怎么打来的。不过,既然祂是神明,难道不能直接在良彦的脑中说话吗?

「很遗憾,我家没有《万叶集》,也没有汉文书。」

话说回来,要是祂突然在人脑子里说话,肯定会让人陷入恐慌吧──良彦转了念头,用最精简的话语回答。大国主神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问这种问题吗?老实说,包含智慧型手机的电量问题在内,良彦现在根本无心陪祂聊天。大国主神察觉到良彦想挂断电话,连忙说:

『不是、不是啦!虽然我读完《源氏物语》以后想看《万叶集》是真的,不过我打电话来,不光是为了这件事。我是想关心一下差事的进展。』

「哪有什么进展?才刚开始而已。」

『天道根命交办的差事是什么?』

大国主神用兴味盎然的声调问道,本想回答的良彦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简单地说,祂就是闲著没事干,自己要是陪祂继续聊下去,铁定没完没了。

「黄金,大国主神在问天道根命交办的差事是什么。」

良彦把智慧型手机放在狐神的脚边。黄金的耳朵很灵敏,不用开扩音应该也听得见手机另一头的说话声。

「为什么是由我说明?」

黄金不满地抽动鼻子,电话彼端的大国主神不知在嚷嚷什么,但良彦充耳不闻,指著背后的窗口说:

「我去那边的观光导览所问问巴士乘车处在哪里。」

出于好奇的问题能不能等到差事办完以后再问啊?现在良彦必须努力挖掘线索才行。之前,高龗神曾要求良彦寻找几千年前赐予童子的杓子,良彦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和遥斗四处寻找。殷鉴不远,他可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黄金目送良彦走向观光导览所后,垂眼望著放在眼前的智慧型手机。

「大国主神,这回的差事有什么值得祢关心的地方吗?」

祂特地来电询问,想必有祂的用意吧?

面对黄金的问题,大国主神爽朗地回答:

『咦?哎呀,我当然关心啊!天道根命的名字在宣之言书浮现之后随即出现的蓝绿色光芒,祢以为我没看见吗?』

黄金轻轻叹了口气,瞥了良彦的背影一眼,确认他听不见祂们的说话声,才小声说道:

「的确,那道蓝绿色光芒正是用来通知神议的结果──透过这件差事,将决定良彦能否从代理差使升任为正式差使。换句话说,良彦能否升格,全取决于这件差事的结果。虽然我平时出于无奈和那小子一起行动,可是,这回可不能像以前那样帮忙他,以免影响评价的正当性。思及这一点,也难怪祢会关心……不过,这真的是唯一的理由?」

说到这儿,黄金停了下来。祂眯起眼睛,宛若要透过显示通话时间的液晶萤幕看穿电话彼端的男神。

「听见天道根命的名字时,祢刻意压抑惊愕的模样,祢以为我没看见吗?」

电话彼端的大国主神哑然无语

,连气都接不上来。

在两神交谈的期间,良彦来到观光导览所的窗口,向窗口的女性职员打听前往博物馆的巴士乘车处及路径。

「要去县立博物馆的话,可以去西侧出口的二号乘车处搭车;如果是要去市立博物馆,就去三号乘车处……」

身穿灰色制服的五十来岁女性拿下脸上的眼镜,对良彦投以同情的视线。

「但很遗憾,今天两边都休馆。」

「咦?」

面对这种出师不利的状况,令良彦瞠目结舌。

「可、可是,今天不是星期二吗……?」

良彦记得博物馆或美术馆都是星期一公休。他正想用智慧型手机查询行事历时,服务窗口的女性抢先一步,将桌上型月历转过来给他看。

「今天的确是星期二,不过昨天星期一是国定假日,所以休馆日顺延一天。」

「真的假的……」

良彦恨恨地看向写著「海洋节」的国定假日,开始沉吟。如果他早已计画要去博物馆,或许会事先调查清楚,但他是刚刚才决定要去,因此只能说是自己不走运。

「呃,请问有其他有开的设施吗?不是博物馆也行,比方说……民俗资料馆之类的。」

良彦在希望渺茫的状况之下发问,而窗口的女性果然摇了摇头。

「这类设施今天全都休馆。」

「我想也是……」

「你是要查资料?还是观光?」

女性反问,试图替良彦提供下一个去处的建议。她的表情和语气都变得不那么客套。

「可以学习纪川相关知识的设施倒是有开。」

「不、不,我不是要研究河川……」

纪川是良彦今早抵达和歌山站之前渡过的河川,同时是从奈良流向和歌山纪伊水道的一级河川。不过,良彦的目的和这条河川没有任何关系。

转眼间便失去目的地的良彦浏览著贴在导览所的海报及传单,寻找有无可以替代的去处。和发簪有关,就是民俗学啰?或是从年代考量,算是考古学?良彦连该从哪个面向著手调查都无法决定。

「咦?」

良彦拿不定主意,有些手足无措,此时,他的视线停留在贴在窗口旁的一张海报上。

「风铃祭……?」

海报上是形形色色的风铃吊在一起的照片,并用流畅雅致的字体写著「风铃祭」这三个字。照片中的风铃有的是金属铸造品,有的是玻璃制品,有的则使用了带有鱼形装饰品的贝壳。加工成圆形的贝壳相连的模样,和那根发簪上的装饰品极为相像。

「哦,那是海南市的祭典,托我们代贴海报。」

窗口的女性对忆起发簪音色的良彦说明。

「那本来是神社的祭典,现在好像是商工会议所为了振兴地方观光而主办的活动。」

「神社的?」

良彦对这个单字有所反应,回头看著女性。一听见神社或神明,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毕竟他是听从神明吩咐、办理神明差事的人。

「对,听说是市内某座有点历史的神社……」

女性站了起来,从窗口探出身子,观看海报。

「其实当地的名产并不是风铃,而是漆器;但是为了配合祭典,每年都会制作上了漆的玻璃制风铃。」

女性重新戴上放在手边的眼镜,翻阅著看似导览手册的小册子。

「一开始的起源好像不是风铃,而是熊野诣(注6)的香客留下的驱熊铃。」

良彦重新端详海报,那根发簪闪过他的脑海。

「铃铛啊……」

如果真如黄金所言,那根发簪可能是身分高贵之人配戴的物品,那么朝声音这个方向著手调查似乎也不坏。前往那间神社,不知能不能找到线索?海报上说祭典是始于八月,现在尚未开幕,不过,如今他为意料之外的休馆日挫了士气,连该往何处都拿不定主意,或许前往一探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你需要的话,这个也拿去吧。」

良彦接过女性递出的海南市传单,道谢过后便离开。从差事的内容看来,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他现在只能逐一探访可能寻获线索的地方。

「电话讲完了吗?」

良彦回到黄金身边时,黄金正好用肉趾灵巧地按下结束通话键。

「没什么重要的事,祂只是闲得发慌,打电话来调侃你。」

黄金回答,完全没暴露刚才的谈话内容。

「果然是这样。大国主神都说祂很忙、有烦恼了,干嘛还来管我啊?」

祂到底要看家到什么时候?既然声称要看家,大概会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良彦回来吧。

「先别说这个,你决定要去哪里了吗?」

黄金催促似地问道,良彦点了点头,并仰望驶向海南的电车时刻表。

从和歌山站驶经纪三井寺等观光胜地后,第四站就是海南站。根据从观光导览所的窗口拿到的传单,这里的沿海地区有坐拥游艇港等设施的和歌山游艇城,特产是黑江地区的漆器,并有许多关于熊野诣的史迹,对于良彦而言都是从未听过的事物。良彦本来就鲜少离开京都一带,和歌山给他的印象只有白沙湾、猫熊以及橘子。

「……一般人应该不会想追究自己害怕的事吧?」

搭上当地电车后,不知是不是由于时段之故,车厢内的大半位子都是空的。良彦对著用肉趾抵住车窗、眺望窗外的黄金背影如此说道。

「你在说天道根命?」

黄金问道,并没有回头。良彦点了点头。

在移动期间,良彦一直在想这件事。虽然忘了别人嘱咐自己「别忘记」的事难免会心焦,但天道根命提起发簪时,害怕到引发过度换气症状的地步。既然如此,祂何不乾脆无视梦境,忘记发簪之事?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去揭开自己害怕得不得了的事?在遗忘记忆的现在就已经怕成那样子,要是想起来,铁定更加害怕。」

良彦隔著黄金柔软的脑袋望著窗外的风景。犹如快转影片般流过车窗之外的景色,不是都会里林立的高楼大厦及公寓,而是闲静的田园及住宅区。

换作良彦,对于害怕的事必定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天道根命偏偏一脚踩进去。见到祂摀著胸口、拚命克制恐惧的模样,良彦心中萌生了些微的困惑,不知道是否该完成这件差事。天道根命说祂身为神明,必须克服恐惧,但是一想到完成差事之后等待祂的不是喜悦与快乐,良彦就提不起劲。

「……这固然是出于身为神明的责任感……」

黄金动了动耳朵,瞥了良彦一眼。

「或许对于现在的天道根命而言,对发簪感到恐惧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只要能够找回隐藏在背后的遗忘记忆,祂在所不惜。」

电车途中抵达了纪三井寺站,车里半数的乘客都下车了。黄金望著月台上的行人,随意摇动的尾巴轻抚良彦的膝盖。

「遗忘记忆……」

在重新开始行驶的电车中,良彦思考著天道根命遗忘的记忆。那是他压根儿无法想像的事。如果天道根命过去真的见过梦中那名插著发簪的女子,那么,她究竟住在天道根命记忆中的哪个地方?他们是何时相识的?为何分离?还有,她想告诉天道根命什么?

他们抵达的海南站,是个面积虽小却还算新的建筑物,车站大楼与店铺并未合并在一起。良彦走出唯一的验票口,看见眼前有间贩卖海南市特产的物产店,还有人坐在长椅上休息。这里是下了电车之后的必经之途,分别通往东侧出口与西侧出口。

「接下来要去哪里?」

黄金一面快步追上走出验票口的良彦,一面用黄绿色眼睛望著他问道。

「我想先去原本主办风铃祭的那间神社看看……」

说来遗憾,手上的传单并未详细记载神社的所在地,既然如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询问当地人。良彦立即采取行动,走向眼前的物产店。

「不好意思。」

良彦向柜台边工作的两人组之中距离较近的年轻男人攀谈。

「听说这附近有间举办风铃祭的神社……」

良彦的询问声变得越来越小,最后中断了。他毫不客气地打量著自己随口搭讪的男性,而对方也和他一样,带著惊讶与困惑交杂的表情凝视著良彦。

「咦……大野?」

不久后,良彦确认似地呼唤男子的名字。

「你认识他?」

黄金诧异地仰望良彦。

「咦?大野,你认识他啊?」

同样在工作、看似上司身分的年长男性察觉两人间的异状,走了过来。

「……萩原?」

困惑地看著良彦的男子似乎也想起来了,说出这个名字。

良彦在高中棒球社的时候,常与府内、市内甚至外县市的强校进行练习比赛。当时,杰出的选手往往广受其他学生瞩目,而其中最吸引良彦目光的,便是就读和歌山县内身为甲子园常客的某高中、与良彦同年纪的大野达也。

达也是负责守备二、三垒之间的游击手

,他不光是善于接球,还能洞察机先,表现出不似高中生的流畅守备动作,听说连职业球团都对他青眼有加。当时身为三垒手的良彦由于守备位置相近,每当攻守交换、回到休息区时,总会观察达也的举手投足。

「风铃祭啊?是发祥于春日之森的神社……」

听了良彦的问题,达也的上司用白白胖胖的手捧著脸颊,歪头说道:

「你找那间神社做什么?」

这间位于车站站区内的物产店,贩售黑江的纪州漆器等海南市特产,听说是由海南市的商工会议所经营的。达也现在是那里的职员,刚和上司一起搬运新上架的商品过来。

「今天神社有什么活动吗?」

「不,应该没有。」

达也和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但事事都要过问的上司正好相反,回答得相当简洁有力。他的态度和良彦高中时所见的一模一样,沉默寡言、不说话时看起来似乎在生气这几点,至今依然没变。

「也不是要做什么啦……其实我是在找这根簪的主人。」

良彦对两人展示用智慧型手机拍下的发簪照片。

「风一吹这根发簪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这是很古老的东西,有可能是以风铃或铃铛为原型制成的,所以我才想去那间历史悠久的神社问问看……」

良彦原本寄望的博物馆今天休馆,他目前没有任何线索。黄金说这应该是达官贵人的物品,可是现在连主人是神或人都不知道。

「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东西了,就算已经化为尘土也不足为奇。」

黄金把脚搭在柜台上,明知对方听不见,却仍然如此说道。

「这发簪怎么了?」

望著智慧型手机画面的达也上司,一脸诧异地询问良彦。

「啊,呃……是、是住在和歌山的……亲戚的东西……」

「亲戚的?那为什么是你在调查?」

「……因为……」

被达也的上司这么一问,良彦沉默了数秒。也对,只要想想,就知道别人可能问起他调查的理由,但是良彦竟然忘了事先拟定对策。总不能说是天道根命拜托他找的吧!

「该怎么说呢?就是……」

在达也上司兴味盎然的目光凝视下,良彦不禁视线游移。下方还有一双黄绿色眼睛投以纠缠的视线,令他无处可逃。

「……那、那个亲戚生病,不能走动,所以由我代替……?」

良彦宛若快呕血似地从喉咙挤出声音,同时痛切体认到自己的即兴演出能力有多么差劲。连他自己都想:我就不能撒个高明一点的谎吗?

「所以是生病的亲戚拜托你帮忙?」

然而,一反良彦的苦恼,达也的上司一脸同情地探出身子。

「其实他很想亲自去找,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家人也认为不可能找得到,反对他继续找下去……所以才拜托你帮忙?」

「啊,欸,呃,嗯,可以这么说……」

面对开始发挥想像力的达也上司,良彦嘴上一面同意一面后退。

「我希望能够帮上他的忙……」

良彦发出乾笑,瞥了达也一眼,然而,达也依然保持沉默,表情没有变化。期待刚重逢的他伸出援手,是否太强人所难?更何况达也本来就不是这种类型的人。

「那可不能拖拖拉拉的!得趁著伯父还活著的时候替他查出来!」

达也的上司随著自己丰富的想像力起舞,顿时变得手忙脚乱。

「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诡异……」

黄金在良彦身边喃喃说道。

「这时候最好别反驳他……」

良彦维持嘴唇不动的状态,喃喃说道。自己随口胡诌的藉口,不知几时间变成卧病在床、来日无多的孤独伯父最后的请求。不过,只要别继续被追问下去,用什么理由都无妨。

「大野,你正好要去洋治那里,顺便载他去吧!」

达也的上司在脸孔前方拍了下手,彷佛在说他想到一个好主意。他的外表明明是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发福男性,动作却相当女性化,该不会是那类人吧?

「不、不不不,这样太劳烦了!再说,你们还在工作!」

良彦连忙制止。他可不想继续瞎掰伯父卧病在床的故事,铁定会穿帮。

「好,我知道了。」

然而,达也宛若完全没听见良彦心急的话语一般,极为乾脆地点头。

「啊,咦?大野……」

「车子在这边。」

达也冷静地告知哑然无语的良彦之后,便朝著停车场迈开脚步。

「……啊,快没电了。」

无法推辞的良彦坐上小货车的副驾驶座。他为了确认时间而拿出智慧型手机,并如此喃喃说道。

今早还剩一半的电量如今已经降到百分之二十以下,应该是和大国主神闲聊造成的吧。当时果然应该立刻挂断电话。

「置物箱里面有。」

时间将近下午三点,车站前的车子很多,但还不到塞车的地步。握著方向盘顺著车流行驶的达也视线朝向前方,如此说道。

车身侧面印有商工会议所标志的小货车座椅坐垫很薄,坐起来并不舒服;不过后照镜上挂著当地的吉祥物钥匙圈,看来似乎颇受爱惜。

「置物箱……?」

里面有什么?良彦困惑地打开一看,发现里头除了各式各样的传单和地图之外,还有可插在点菸器上的充电线。

「谢……谢谢。」

良彦道谢,将充电线插上点菸器,并连接智慧型手机。他难掩嘴角的笑意,忍不住吐气似地笑了。

「……干嘛?」

达也在驾驶座上低声问道。看见他这模样,良彦更觉得怀念,不禁抓了抓脸颊。

「不,我只是想起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你不是曾借急救箱给我吗?」

记得那是高中二年级的事。在练习比赛前进行暖身运动时,良彦的指甲撞上球,导致他的中指指甲裂开。当时,学弟把急救箱忘在交通车里,良彦打算回停车场拿,达也看不下去,便将自己队上的急救箱借给他。

「那时候你板著脸走过来,我还以为你要骂我咧。我的手指痛得厉害,你的表情又那么恐怖,结果竟然拿了个急救箱给我。我还记得我那时候陷入了轻微的恐慌中。」

自此以后,他们的关系从单纯的练习对手变成点头之交,见面时总会聊上一、两句。不过,由于京都与和歌山有段距离,他们并未深交;退出棒球社、自高中毕业时,良彦只辗转听说达也没参加职棒甄选,进了大学。

「是有这件事。」

达也带著比当年更为精悍的侧脸,微微一笑。

「你现在还在打棒球吗?」

既然达也在家乡工作,代表他大学毕业时未能实现成为职棒选手的梦想。即使如此,还有许多可以继续打棒球的方法。良彦记得和歌山也有业余棒球队。

「……不,现在没打了。」

达也含糊地回答。

听了他的回答,良彦有些意外,却又有种突然被拉回现实的感受──他们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可以成天追著白球跑。而且,这正是良彦因为右膝的伤而痛切感受到的事实。

「你呢?」

「……咦?」

良彦一时听不懂达也在问什么,忍不住反问,随即又发现他是在问棒球的事,连忙回答:

「哦、哦,我啊?我也没打了,或者该是说不能打了。」

「不能打?」

「公司的棒球队解散,我也辞职了。再说……我的膝盖有伤,伤到半月板。」

良彦拍了拍自己的右膝。他本来以为面对过去的球友,自己一定开不了口说出受伤之事,但是面对达也,他却轻易地吐露了,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讶。这固然是因为他们打从高中就认识,而他们现在都已经不打棒球,关系也不算亲密,或许亦是原因之一。

「膝盖啊……」

达也带著恍然大悟的神色,静静地点头。对于从事运动的人而言,膝盖受伤往往会成为致命伤,这一点他很清楚。

「大野,你也是因为受伤才不打棒球的吗?」

良彦询问,达也面不改色,简短地说了句「不是」。

「只是因为出社会,刚好告一段落而已。」

「这样啊……」

像他这么杰出的选手却如此轻易地放弃棒球,似乎有点可惜。但是就如同良彦一般,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苦衷,即使是甲子园优胜队伍的选手,也有许多人后来成为在企业里工作的上班族。能够成为职棒选手并活跃于第一线的人,事实上少之又少。

「别说这个了。刚才那是假的吧?」

听了达也这句话,独自沉浸于感慨之中的良彦抬起头来。

「什么?」

良彦毫无防备地反问,达也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说代替生病的亲戚寻找发簪的主人,那是假的吧?」

毫不客气地踩著良彦大腿欣赏窗外景色的黄金微微回过头来。

「啊,不,那是……」

良彦张开嘴

巴,想找藉口,却想不出任何藉口,只能吐了口气。再说下去,他也没把握能够圆谎。

「……你怎么知道?」

良彦尴尬地询问。达也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配合弯道转动方向盘。

「你的视线游移得太厉害了。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好事坏事都立刻写在脸上,光看比赛前的练习,便能知道你当天的状况好不好。」

达也在红灯前停下车子,露出啼笑皆非的目光看著良彦。良彦觉得冷淡的他一点都没变,原来自己也一样。

「如果你继续留在原地,我的上司就会一直鸡婆下去。他人不坏,只是很容易暴冲。」

听达也这么说,良彦这才知道刚才他是特意带自己离开。

「……对不起。可是,我不是有意骗人的。」

良彦立刻从实招来,再度拿起智慧型手机。

「我是真的在找这根发簪。」

达也重新审视良彦秀出的画面。

「刚才我就觉得这根发簪看起来年代久远。」

「嗯,好像是……很有历史的家族流传下来的东西。我本来想去博物馆问问看,可是今天是休馆日,所以才想去历史悠久的神社碰碰运气。」

「你干嘛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啊?」

达也把手放在方向盘上,啼笑皆非地瞥了良彦一眼。

「哎,有一半算是工作啦!」

虽然没有薪水──良彦嘀咕道。

这么说来,他对大神提出交通津贴的问题也还没得到答覆。说归说,这不过是他单方面的要求罢了。

「这发簪好像是在这一带流传下来的,你知道什么相关讯息吗?」

天道根命曾说祂一想起这根发簪就觉得莫名害怕。既然会让失去记忆的祂无来由地害怕,很可能是有什么特殊来头。

「我没听过……不过,洋治大哥可能知道什么,你可以问问他。」

「洋治大哥?」

刚才在物产店,达也的上司也提过这个名字。

良彦反问,达也点了点头。

「嗯,他是我们现在要去的那间神社的神职人员。」

与良彦、黄金道别后,打算返回神社的天道根命独自伫立于交通流量庞大的大马路前。祂必须立刻转换心情,摆出纪伊国造之祖天道根命的风范,坐镇于神社之中,但是,一股近似虚无感的情感侵蚀著祂的胸口。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凡人啊……」

犯不著追究害怕的事物──差使的话语仍然残留在耳边,天道根命的嘴角不禁浮现微微的笑意。那位差使是个好心的凡人,担心祂是否会受到伤害,不过,祂现在必须面对这股恐惧。

天道根命避开撑著洋伞迎面走来的女性,视线不经意地垂落脚边。错身而过的女性影子配合移动的身躯在柏油路上滑也似地前进,然而,祂身为凡人看不见的神明,地面上自然没有祂的影子。这件理所当然的事突然让祂感到不安。

「……我到底是谁……?」

没有答案的问题消失于虚空之中。

以饶速日命的护卫身分一同下凡,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之命成为守护纪伊国的国造之祖──这是祂所知道的天道根命的来历,但是,现在对此已经无法确信。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神明必须拿出神明的风范指引凡人的绝对使命感。

为何自己身在此地?

为何被奉祀为神?

理由都是事后才找的,真相依然在迷雾之中。

天道根命凝视著自己的小手。祂没有告诉差使,其实祂的记忆远比差使所想像得还要模糊不清。那尊狐神应该发现了吧?现在这身装扮,只不过是为了掩饰而穿上的「神明装扮」。

一直隐瞒逐渐丧失记忆之事,扮演神明的角色,把天道根命逼向孤独的深渊。随著时光流逝,孤独渐渐侵蚀了祂,祂无法对任何人吐露此事,只能让苦恼占据心房。可是,祂不能吐苦水,力量衰退在现在的凡间是无可奈何之事。

祂必须以神明之姿……

以神明之姿……以神明之姿……

坐镇于此地,存在于此地。

为了纪国,为了凡人。

然而,现在祂连这股使命感的出发点都已看不见。

「你是谁……?那根发簪是你的吗……?」

在盛夏的太阳底下,天道根命望著在柏油路彼端晃动的蜃景,静静地询问梦中的她。

一想起这件事,祂就呼吸急促,怕得整个身体由内冷到外,但是,这种恐惧也是现在的祂唯一能够确实感受到的记忆。因此,没有忘记对发簪的恐惧,让祂松了一口气。

自己还记得那名女子,以及那根发簪。

既然如此,至少趁著自己仍与恐惧为伍时找出真相吧。即使其中包含再大的过错与失败,对于现在的祂而言,都是知悉自己过往轨迹的蛛丝马迹。在记忆如薄冰般逐渐融化之际,或许这是祂所能做的最后抵抗。

天道根命微微地吁了口气。

祂本来认为就这么回到高天原也不坏。如果有一天,自己因为失去力量而无法继续待在神社,必须悄然离开凡间,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直到遇见那个人为止。

喂~!别放弃~!快跑~!

盛夏阳光下泛白的景色中,天道根命似乎看见如此大叫的那个人,不禁眨了眨眼。

那是和梦中的女子长得有点相像的凡人。

照料棒球少年们的年轻女性个性活泼开朗,若说天道根命正是因为偶然相识的她而决定面对自己的恐惧,那也不为过。

「……你还记得这样的我吗?」

天道根命用嘶哑的声音说出对那个凡人倾诉的话语。

替几乎迷失自我的天道根命找回神的轮廓的人正是她。

天道根命挺起单薄的胸膛,深呼吸般地吐了口气之后,用凛然的眼神望著神社的方向。

虽然不知道解开发簪之谜后,等著自己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真相,但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待在神社里保佑住在纪国的凡人们平安幸福,即使届时祂会因为无法承受结局而离开凡间亦然。

天道根命迈开步伐,蕴含湿气的夏风轻抚祂的脸颊,随即又消失无踪。

达也驾驶的小货车在大马路上行驶片刻后,弯进了几条狭窄的小巷。只见一座小山丘突然出现于住宅区之中,达也将车停到山丘后方的停车场。一下车,压倒性的巨大蝉鸣声便一拥而上。日照依然强烈,风势依旧微弱,流下的汗水紧紧黏附在身上。

从停车场爬上树林间的缓坡,在如广场般开阔的境内前方可望见建造于石墩上的拜殿。木造拜殿在风吹雨打之下变成了黑色,上半部的白色灰浆显得相当醒目,前方摆了个符合今年干支的大绘马(注7)。森林环绕的境内,四面八方都是蝉鸣声,丝毫不像位于住宅区中。

「发簪?」

达也在隔著境内与拜殿相望的社务所前高声呼唤后,只见一名身穿T恤和短裤的男人,踩著凉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这名男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几岁,皮肤黝黑,头发乱翘,不知是不是刚睡醒。如果达也没说这个男人是宫司的儿子,还是神职人员,良彦根本看不出他是侍奉神明的人。

「对,年代很久远。我在找这根发簪的主人……」

良彦一面留意一脸新奇地四处乱逛的黄金,一面向男人说明。

「我们神社的年代也很久远,有一堆不知所谓的破铜烂铁。虽然我对历史是有点研究,不过发簪嘛……」

洋治仔细端详良彦出示的发簪照片,抓了抓脑袋。

「经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在哪里看过……」

「你看过?」

「好像有,可是我想不起来。」

洋治洒脱地说道,良彦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件差事没这么容易解决,这点你应该也心知肚明吧?」

回到良彦脚边的黄金用后脚搔著下巴说道。

黄金说得倒简单,但面临线索消散的状态,叫良彦怎能不失落?

看良彦垂头丧气,洋治开口鼓励他。

「别那么失望嘛!话说回来,最近的商工会议所连这种事都在做啊?」

「啊,不,不是的……」

良彦连忙否定。说归说,他又不能说自己其实是差使。达也似乎察觉到良彦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自车上搬来的纸箱放在社务所的玄关,说道:

「他不是我们的职员,是我在学生时代认识的人,碰巧在车站遇见,才带他来问问看洋治大哥知不知道关于那根发簪的事。」

达也放下纸箱后,擦了擦汗,并打开玄关的旧型风扇。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似乎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

「哦,这样啊。学生时代认识的人,那是棒球方面的?」

随著马达声,蓝色塑胶叶片开始搅动热风。由于此时此地几乎没有自然风吹过,即使是这样的热风也带来了一丝凉意。

「啊,对。我是读京都的学校,练习比赛时常碰到大野……」

良彦一回答,洋治的眼神立刻变了。

「早说

嘛!其实我是社区棒球队的队长,下次要不要一起打棒球?」

「不、不,我已经……」

见洋治的双眼突然闪闪发光,良彦虽感到困惑,但仍郑重婉拒。如果真想打社区棒球,他倒也不是做不到,可是一来他的身手已变得迟钝不少,二来若是造成右膝更大的负担而妨碍到日常生活,那可就糟糕。

「洋治大哥,别见人就邀人家打棒球啊。」

洋治似乎平时就是这副德行,正在确认纸箱内容物的达也啼笑皆非地如此忠告他。

「因为我们队上人数不够啊。只要你加入就万事解决,可是你又不肯。每次都要找打手,很累耶!」

洋治坐在门阶上,用印著酒商名称的圆扇搧风。良彦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晒得那么黑了。

「别说那些了,请你确认一下内容物。」

达也冷冷地说道,洋治不情不愿地把达也搬来的纸箱拉向自己,良彦也跟著窥探箱中。箱里除了用来当作缓冲材料的报纸,还有陶器、金属铸造品、玻璃制品,以及仿照特定角色制成的手工艺品和珊瑚制成的风铃。

「原来你是送这些东西来啊……」

良彦其实就是搭乘达也的送货便车过来的。黄金也在良彦身边歪头观看风铃。

「我们神社每年八月都会举办风铃祭,并接受全国各地进献的风铃。这个活动是起源于熊野诣的香客所留下的驱熊铃。民众可以在纸片上写下精进才艺等心愿,吊在风铃底下。站前也有在收进献的风铃,收集到一定数量之后,便会统一送来这里。」

洋治对一脸诧异的良彦说明。

「现在这个活动变成振兴地方观光的一环,商工会议所和市内的其他神社会一起协办,设立集章点,并制作黑江特产的涂漆风铃,装饰各个神社。今年的风铃是蓝色和绿色的,我们神社打算吊在拜殿的天花板底下,现在还在准备中。」

良彦循著洋治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悬在拜殿天花板底下的竹竿吊著几个风铃。除了进献的风铃以外,还有十来个交互排列的风铃,这些风铃同样是呈现水滴般的钟铃形状,但是分别漆上了象徵海洋的鲜蓝色及象徵山脉的翠绿色。等到数量变得更多,风铃一同在微风吹拂之下演奏乐音,看起来一定很壮观。

「这么一提,达也小时候也曾进献风铃给我们神社,对吧?」

洋治突然忆起往事,看著达也问道。

「……有吗?我不记得了。」

「就是伯母还在世的时候啊,你们全家一起做的。可是到了进献的时候,你却不愿意放手,还哇哇大哭,最后仍旧把风铃带回家。」

「我不记得了。」

「从那次以后,你就完全不来参加祭典。哪像奈奈实每年都来耶!」

「那是因为……」

遭到洋治意外爆料,达也本想反驳,最后只是默默无语地脱下鞋子,走向社务所内。

「啊,大野……」

「别理他,反正一定是去厕所。」

洋治对困惑的良彦如此说道,并露出贼笑。

「那小子小时候比现在可爱一点,可是跟他老爸的感情是一样地差,只要提起他的家人,他就不开心。又不是小孩子了。」

洋治啼笑皆非地说道,并微微地叹了口气。

「呃、呃,洋治大哥,你和大野是儿时玩伴吗?」

良彦感觉得出他们并不只是点头之交,便如此询问。

「嗯,虽然年纪有段差距,不过那小子家里也是开神社的,所以我每次跟著父母参加聚会时都会碰面。」

洋治从箱子里随手拿起一个风铃,走向神社境内。良彦跟在他身后,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忍不住反问:

「大野家也是神社?」

「是啊。你不知道?」

洋治用右手举起风铃,侦测风向。

「我家的神社年代久远,他家的也差不多,在神社迷之间很有名。」

「有名?」

一走出境内,盛夏的阳光便毫不容情地笼罩两人。良彦一面因为光线刺眼及炎热而眯起眼睛,一面呢喃似地重复。

「对,因为有个古老的传说。」

洋治说道,声音和环绕境内的蝉鸣声重叠在一起。

「据说名草户畔的头颅,就是葬在那间神社里。」

「名草户畔……?」

听见这个陌生的字眼,良彦皱起眉头。

「那间神社似乎代代都扮演了汇整地方传说及轶闻的角色,所以那小子的老爸不仅研究名草户畔,也研究古代史,甚至可说是因为研究名草户畔而精通古代史。」

洋治高举风铃,调整身体方向,继续说道:

「达也的老爸是入赘的女婿,大概是天性适合干这一行吧。不只是古董,连陶器都有在收集,比我精通上好几倍。只不过他有点过于狂热,常和达也发生冲突,所以儿子既不信神,也不信佛。」

「咦?请、请等一下,名草户畔是……?」

良彦的脑袋处理速度跟不上,只能先询问这个名字。埋葬头颅,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和平的话题。

「啊,你果然不知道?」

迎风高举风铃的洋治回头看著良彦。

「名草是从前的地名,指的是现在的和歌山市与海南市一带,而名草户畔就是治理当地的酋长。哎,就算在这一带,也没几个人知道就是了。毕竟《古事记》里完全没提到,《日本书纪》里也只提到一行。」

洋治边四处走动以侦测风向,边继续说道。乾燥的沙子在他的凉鞋底下沙沙作响。

「六月二十三日,皇军行抵名草村,诛杀了名草户畔;换句话说,名草户畔是在神武东征时因为反抗而被杀的。根据这一带流传的传说,为了杀鸡儆猴,名草户畔的遗体被砍成头颅、身体和脚三截之后,才埋葬起来。」

「那个名草户畔的头颅就葬在大野的老家……?」

良彦确认似地喃喃说道。没想到达也的老家居然是这种大有来头的神社。

「皇军为了在东方寻找新都城而从日向进军时,战场就是在这一带。」

黄金一直坐在树荫底下躲阳光,默默聆听,直到此时才开口。

「我也不是对于日本发生的事无所不知,不过曾听说过那是一场很大的战争。」

黄金的黄绿色双眼在与日照成正比的浓重阴影之中闪闪发光。

「最后,得胜的皇军命令同为天津神的天道根命治理此地。换句话说,这里也发生过出云那种禅让,只不过血流成河这一点和出云不一样。」

良彦静静地倒抽一口气。在那场战争里流血的人,包含了名草户畔。被杀身亡之后,遗体还被砍成三截,足见名草户畔当时做了多大的抵抗。这代表天道根命于纪国的统治,是建立在名草户畔等诸多牺牲之上。

「洋治大哥,别跟萩原说这种老掉牙的故事。」

正当良彦因为似乎窥见凄惨历史的一角,茫然呆立原地时,耳边传来了从社务所内返回的达也声音。

「再说,我爸只是拿我家神社有点历史这件事当免死金牌,重提那些根本无凭无据的古代故事,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而已。」

也不知道是傻眼还是生气,从达也依然冷淡的表情看不出他的心思。

「你还是老样子,一提到你爸就变得这么倔强。」

说著,洋治回头望向站在玄关前的达也,突然灵光一闪,瞥了良彦一眼。

「啊,对了,那根发簪。」

见话锋突然转向自己,良彦下意识地挺直腰杆。洋治对他继续说道:

「或许达也他老爸知道些什么。」

「洋治大哥!」

达也谴责似地说道:

「你在胡说什么?我爸根本靠不住。」

「但伯父比一般博物馆的馆员更精通古代史啊。带他去嘛!人家大老远从京都跑来耶。」

「那也不必……」

达也继续反驳丝毫不以为意的洋治,看来他和父亲的确失和,但是良彦可不能错过向熟知古代史的人打听消息的大好机会。

「只要有任何线索,我都想试试看……可以吗?」

虽然对达也过意不去,但良彦也有不能让步的理由。

「萩原……」

达也欲言又止,用困惑的眼神看著良彦。

这时,洋治打破他们之间尴尬的气氛,一脸遗憾地放下风铃沉吟道:

「啊,不行,风势太弱了。我觉得风势好像一年不如一年。」

洋治擦去滑落下巴的汗水,回顾拜殿。吊在拜殿里的风铃与纸片虽然随著微风摇曳,但是幅度尚未大到足以演奏出清凉的乐音。

「从前的风强得能让风铃的清澈声音响彻远方……」

回到社务所的洋治坐在玄关前,伸直了双脚,并将电风扇的风量调到最大。良彦再度观看垂吊著风铃的拜殿。

沉默的钟铃,与越过屋檐延伸于上空的蓝天。

迎接盛夏的天空变得更加蔚蓝,然而不知何故,却给良彦一种哀愁的感觉。

「达也~」

姊姊呼唤

自己的声音混在暮色及虫鸣声之间响起。

「达也~你在哪里~?」

然而,幼小的达也故意不回答。他并不是有意为难姊姊,而是知道姊姊要不了多久便能找到自己。自从小学二年级丧母以来,姊姊一直身代母职,陪伴在达也身边。相差五岁的姊姊是最了解他的人。

「你果然在这里。」

不出达也所料,不久后,姊姊来到达也所在的老家后山,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

「你又和爸爸吵架了?」

姊姊似乎刚放学,身上依然穿著高中制服。她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著达也,踩著堆积的落叶走上前来。周围飘荡著掺杂湿气的泥土味,还可听见虫鸣声。

「……彻和隆二说爸爸是怪胎。」

达也身穿少棒联盟的练习服装,从姊姊身上移开视线。升上小学五年级后,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对周围的诋毁及批评充耳不闻,但是当父亲以「古代史研究者质疑众神的历史」一题登上了周刊杂志的一角时,火山再度爆发了。

「他们说爸爸的研究都毫无根据,只是胡说八道。」

小学生当然不可能理解古代史,八成是向大人现学现卖的,这也足以证明有人在背后说这些坏话。

「所以你才跟爸爸吵架?」

姊姊又叹了口气,并配合达也的视线高度蹲下来。

「既然爸爸是怪胎,说的话没人相信,别去理会就好啦。」

「可是!被说闲话的永远是我和姊姊耶!如果爸爸别发表名草户畔的研究,我们就不会被取笑了!」

为何自己生在神社之家?他根本不在乎神明或祖先的事,为什么他不能和周围的同学一样,过著普通的生活?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为什么要从他们姊弟身边夺走温柔的母亲?为什么让父亲疏远家人?

姊姊默默凝视著愤怒大吼的达也,不一会儿,她放下手电筒,轻轻握住达也的双手。

「我听小凉说你成为先发选手了?恭喜。」

听到这句话,达也睁大眼睛,紧咬嘴唇。

为何姊姊总是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还以为他会为我高兴……」

达也挤出的声音混在虫鸣声里,虚弱地消失。

首次成为先发游击手,达也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原以为向父亲报告这则喜讯之后,父亲一定会为自己高兴,然而,父亲却埋头查阅达也看不懂的资料,跟他提起棒球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达也希望父亲听自己说话、希望父亲关心自己,便扯开嗓门大声说话,谁知父亲竟然嫌达也吵。达也一气之下试图撕破资料,因此挨了父亲一拳。达也抱著无处宣泄的情感跑到后山,没被选为先发选手的队友因为嫉妒而说父亲坏话的那一幕,又浮上他心头。

「为什么爸爸不听我说话……」

达也心中压抑的情感随著泪水溃堤而出。

来看比赛的永远是姊姊,他好羡慕父母一起前来加油的队友。然而他只能告诉自己,少了妈妈,爸爸当然比较忙碌,装出不在乎的模样。

「我只是想和他说说话而已……」

父亲的话题永远是达也听不懂的古代历史或神明,别说棒球了,就连其他寻常无奇的电视节目内容或季节话题也是寥寥无几。即使如此,达也依然相信只要自己努力表现,总有一天父亲会笑著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可是,独占父亲视线的,依然是他奉为神明、已经不在人世的女王。

「达也,仔细听好。」

姊姊把手放在达也的双肩上,望著他泪汪汪的双眼说道:

「我会代替爸爸好好照顾你。我会听你说话、称赞你,也会责骂你。」

姊姊和达也一样,只是十几岁的孩子,但这时候已经有种处变不惊的胆识。在她的心中,「母亲不在,自己必须坚强」的想法,想必比常人加倍强烈。

「所以你不用哭。下次再有人说你坏话,你带他过来,姊姊扁他一顿。」

姊姊带著真的可能这么做的危险表情说道,接著又笑说:

「爸爸在调查和试著传承下去的事物究竟有多么重要,老实说,我也不太明白……可是,我认为一定有它的意义存在。」

姊姊用手指拭去达也脸颊上的泪水。

「或许等我们长大以后就明白了。回家吧!」

姊姊伸出手,牵著达也走下幽暗的山路。当时,在年幼的达也心中,除了有与姊姊同在的安心感以外,同时萌生一个疑问:姊姊保护自己,那么谁来保护她?

──原来如此,这是我的工作。

察觉这一点时,有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达也胸中发芽。

达也用力握住姊姊纤细的手。

只有他能够保护唯一的姊姊──他下定决心,对著苗条的制服背影暗自立誓。

「根据这一带流传的古老传说,我们大野一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

达也拗不过洋治和良彦的请求,便以只送良彦到神社为条件,带著良彦回到老家。

车子驶离较大的县道,于田间小路上行进,那间神社就座落在民宅散布的村落中的一座小山丘前。

「所以才在埋葬头颅的地点建造坟墓和神社,加以保护。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古老传说,后山上只不过是历代祖先的坟墓。」

达也把车子停在停车场里,兴趣缺缺地说道。周围种植的樱树摇曳著绿叶,在柏油路上投射出影子,良彦漫不经心地眺望这幅风景。

「我不满的是,我爸不但把祭神、神社和名草户畔的传说全扯在一起,还把周围的人拖下水,大肆宣扬。我常因此遭受池鱼之殃,家人也很困扰。」

在透过挡风玻璃射入的日光照耀下,大剌剌地坐在良彦膝盖上的黄金,散发著白金色的光芒。黄金歪头聆听达也的话语,冷气口吹出的冷风摇晃著祂的胡须。

「所以,我现在还是很讨厌名草户畔,还有那些挂著神的名号、明明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我才不想被这些东西耍得团团转。」

达也的双眼带著五味杂陈的神色,恨恨地说道;接著又调适心情,回头望著良彦说:

「不管我爸说什么,你听过就算了,反正都是些胡言妄语。」

「……我知道了。」

良彦向送自己前来的达也道谢过后,便和他分道扬镳。就达也的态度看来,他和父亲之间的确有著根深蒂固的问题。

「……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啊?」

良彦把斜背包挂在右肩上,瞥了脚边的黄金一眼。这对于能够看见「看不见的玩意儿」的良彦而言,多少令他五味杂陈。

「说来感慨,现代这种凡人不少。」

逐渐适应现代的黄金深深叹一口气,朝著通往神社境内的石阶迈开脚步。

和洋治家的神社相比,这里的境内虽然没有那么宽敞,但是拜殿盖在石墩之上、往内是币殿(注8)与本殿的构造,两者却十分相似。建筑物左侧有栋独立的平房,应该就是社务所。通往拜殿的石版路上摆放著一个用竹子组装的格子状藤架,上头挂著几个在洋治的神社里也曾看见的蓝色与绿色风铃。其他协办祭典的神社,在这个时期应该也都挂著风铃吧。

「欸,这里的祭神好像不是名草户畔耶。」

时间已过下午四点,太阳尚未下山的盛夏境内不见人影,良彦看著拜殿前的看板,肆无忌惮地出声询问黄金。

「加具土命是谁?」

良彦原本以为这里奉祀的是名草户畔,没想到上头却是另一尊神明的名字。

「在开口问我之前,自己先查查看。你不是可以用那个叫网路的东西查吗?」

「干嘛啊?跟我讲一下有什么关系?」

良彦板起脸来看著狐神。虽然刚才充了会儿电,但是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所以他尽量不想使用智慧型手机。

「还有,名草户畔的头颅真的葬在这间神社里吗?祢身为古代之神,知不知道什么?」

「就算我是古代之神,也不是全知全能;更何况是在这种小地方发生的战争,我顶多听过大概,不知道细节。你自己想办法吧。」

黄金冷淡地说道,一口气跑上拜殿的阶梯。

「干嘛这么冷淡啊?」

良彦不满地对黄金的背影说道。莫非祂是为了良彦在车站说祂贪吃之事怀恨在心?黄金平时虽然满口怨言,其实挺喜欢解说的,但是祂今天却惜字如金。

「还是单纯因为肚子饿了?」

良彦叹了口气,走上剩余的阶梯。

拜殿分为左右两侧,中央是通道,左侧是贩卖护身符等物品的授予所,右侧似乎兼作舞殿,放著一个大大的和太鼓。

「不好意思~」

良彦窥探空无一人的授予所,发现铺著榻榻米的两坪半房间里,四处堆放著书架塞不下的书本和文件,随时可能崩塌;地板和桌上也满是书本、影印纸和档案夹,榻榻米外露的面积反而比较小。为了保持隐蔽性,前头放了座矮屏风,经年累月形成的污渍相当醒目。虽然贴

著写了和歌的和纸,但也是泛黄的。

「你的房间还比较整齐一点。」

黄金搭著前脚,伸长身子,窥探房里说出这番感想。

「干嘛拿我的房间相比?」

「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房间整齐多了!」

别的不说,我的书根本没多到堆积如山的地步──这句话良彦没说出来。

「话说回来,这里尽是一些看不懂的书……」

大略环顾之下,映入眼帘的大多是书名里含有「名草」或「古代纪国」等字眼的书本;除此之外,还有严重磨损、连书名都看不清楚的书籍,以及看似资料影本的成叠纸张。看来洋治说得没错,达也的父亲的确在研究古代史。

「名草户畔的子孙啊……」

良彦重复刚才达也所说的话语。他不清楚这是不是事实,或许达也的父亲调查的事项中也包含这一点。

「你有什么关于名草户畔的问题要询问吗?」

背后突然有道声音响起,良彦连忙回头。不知几时间,一名身穿白衣紫袴的半老男性站在良彦身后,露出狐疑的表情看著他。这个人应该就是达也的父亲,也就是这里的宫司吧。男子的嘴角和额头的皱纹给人一种难以相处的感觉,锐利的眼光甚至令良彦有些震慑。

「啊,不,我只是在想,这里资料真多……」

良彦怕他责怪自己在授予所前探头探脑,便赶紧找藉口。若是在这时候触怒他,就不能打听发簪的事了。

「这些是从古时候传承下来的乡里传说,也是我们一族的祖先史料。」

宫司有些自豪地说道,又用称斤掂两的眼神打量良彦。

「我现在正在填补明治初期失传的资料。看你年纪轻轻的,居然对这个有兴趣?」

「啊,不,也称不上是兴趣啦……」

良彦含糊其词地附和,估算提问的时机。

「呃,听说名草户畔的头颅就葬在这里?可是,这里的祭神不是名草户畔耶?」

见良彦知道名草户畔,宫司似乎很开心,严厉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说道:

「神名帐上写的祭神是火神加具土命,据说其实就是名草户畔,只是因为当时不能光明正大地祭祀,所以才改了个名字。」

「改了名字?」良彦忍不住反问:「是因为名草户畔反抗神武吗?」

即使是自己的祖先,也不能公然祭祀逆贼的首领──是这个意思吗?

听良彦如此询问,宫司重新正眼打量他。

「你听过名草户畔被杀的故事吗?」

「啊,我听过。名草户畔和神武打仗,战败被杀,而且遗体被切成三截示众,对吧?」

良彦一面回想洋治所说的话,一面说道。他记得内容是这样。

「你果然也听过这种说法。」

宫司无奈地叹了口气,带著坚定的目光说:

「名草户畔并不是战败被杀的。」

「咦?」

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

「名草户畔的确和神武打过仗,但是在名草,为了保护子民,名草户畔选择主动投降,而神武也接受了。那应该是和谈。」

「投降……?」

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不同说法,良彦困惑地喃喃说道。宫司又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现代的日本史料只描写轰轰烈烈的神武东征,在东征过程中遭镇压的人们却几乎没有著墨,提到名草户畔时更是扭曲事实,《日本书纪》里甚至把名草户畔描写成伏诛的逆贼。」

良彦为宫司的魄力震慑,茫然呆立在原地。

「深爱故乡的慈蔼酋长,为何受到这种待遇?我无法忍受只有天津神系受到赞美﹑被当成『正史』!为什么酋长议和、保护名草的故事没有留在历史上!」

宫司朝著陈列护身符等物品的授予所探出身子,抓起一份档案递给良彦,要他观看。

「我身为古代史研究者,一直提倡名草户畔投降说。名草户畔并非逆贼,而是为了保护子民和乡里而投降,这件事该留在历史上。杂志也报导过我的看法。」

档案夹里保存的剪报日期是二十多年前,那似乎是刊载在周刊杂志角落的地方名人介绍专栏。既然没有其他报导,足见没什么人赞同并参与他的研究。

「有热忱是件好事,不过他似乎有点走火入魔了。」

与两人相隔一段距离的黄金喃喃说道。良彦也一样,见到宫司这副模样,似乎能够了解达也为何会疏远父亲。

「名草户畔是继承这间神社的大野一族的祖先,这一点绝对错不了。我听岳父说过,族谱也还留著,在这一带的古代史研究者之间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宫司重新审视档案夹中的剪报,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是,如今连大野家的亲戚都忘了名草户畔的事……」

良彦想起洋治曾说过,就连这一带也没几个人知道名草户畔是谁。两千多年前的酋长或许早已淹没在漫长的历史之中,连血亲也不再忆起。

「呃……假如名草户畔不是战败被杀的,那为什么会留下遗体被切成三截的传说呢?」

良彦战战兢兢地询问。如果名草户畔选择投降并与神武议和,就不必将遗体砍成三截示众,也不会留下这种传说了。

稍微恢复冷静的宫司叹了口气,向良彦说明:

「关于这一点有各种说法,其实我也还没研究出结果来,毕竟那已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有一种说法是,爱戴名草户畔的子民们希望她能够就近保佑自己,所以在她死后分切了意近于舍利子的圣骸。」

「原来如此……」

良彦险些囫囵吞枣地听过,但被某个关键字勾起注意力,连忙抬起头来问:

「咦?『她』……名草户畔是女的吗!」

听闻「酋长」二字,让良彦一直以为那是男性,没想到居然是女性。

「当时的日本是母系社会,当然有女性酋长。直到海外移民进入权力中心,日本才变成父系社会。」

宫司走进铺著榻榻米的房间,从随意叠放的文件堆中找到一本书,并在授予所窗口摊开夹在书里的纸张。

「身为名草酋长的名草户畔将酋长的信物『名草之冠』献给神武,做为投降的证明。这代表她放弃在名草的所有权力。」

良彦窥探纸张,那是幅古代画下的水墨画,画的是一个长发披垂的人跪在地上,向带著数名随从、貌似神武的华服男子献上发簪的场面。

「咦?等一下!这是……」

良彦目不转睛地盯著画中名叫「名草之冠」的发簪。

「怎么了?」

从房里走回来的宫司,一脸诧异地看著脸色大变的良彦。

长发披垂的人手中的发簪上,有著熟悉的圆形贝壳装饰品。

良彦连忙从斜背包中拿出智慧型手机,还没拉上背包的拉炼便急著找出照片,和水墨画互相比较。

「很像……」

和天道根命给他看的发簪实在太相似了。

「你、你看过这根发簪?在哪里!」

见到智慧型手机上的照片,宫司忍不住颤抖著声音叫道:

「在你手上吗!」

「不、不是不是!这是认识的人拜托我……」

「把那个人介绍给我认识!」

宫司连同智慧型手机紧紧握住良彦的手,令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地呆立原地。他总不能说这根发簪其实是神明的吧。可是,面对如此急切的宫司,他该怎么拒绝?

「这种形状……七片装饰品……还有簪身的花纹……啊,这根本是奇迹!就和传说中的一模一样!」

良彦仍在迟疑,宫司已经硬生生地抢走智慧型手机,一脸陶醉地看著照片。

「这正是名草户畔的指引!她一定也想修正被扭曲与扼杀的历史!没想到名草之冠会在今天重见天日!」

良彦哑然无语地看著狂热的宫司,随即又回过神来,问道:

「呃,这真的是名草之冠吗?」

这根发簪和水墨画上的发簪特徵的确相似得惊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宫司观看实物,请他调查;但是看他这副模样,交给他之后可能拿不回来了。

「形状如此一致,绝不可能是毫无关系的物品!不,甚至可说绝不可能不是名草之冠!这就是我和岳父、岳祖父长年寻找的名草至宝!」

「够了吧!」

后方传来一道尖锐的声音,茫然呆立的良彦不由得回过头去。声音的主人走向宫司,迅速将良彦的智慧型手机抢回来。

「你没看到萩原很为难的样子吗?」

明明已该离去的达也用冰冷的眼神瞪著亲生父亲。

「大野……」

不知道大野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良彦以为他回去工作了,莫非他是担心良彦才折返回来?

「抱歉。走吧!」

达也把智慧型手机递给良彦,并催促良彦走下阶梯。

「等、等一下,达也!他是你的朋友吗?那你也帮我拜托他!名草之冠应该被神武军带走了!只要知道出处,或许就能证明神武

东征的记述有误!」

宫司连忙追上转身离去的儿子。这或许就是他长年以来追寻的名草户畔投降说的证据,现在终于找到了。

「你从以前就老说这种话,害我们一直被找麻烦,你都忘了吗?」

达也回过头来,视线贯穿了父亲。

「我和姊姊在学校被欺负的事,你敢说你不知道吗?医生也说妈妈可能是因为心力交瘁,导致老毛病恶化才过世。全都是你害的。」

达也的声音犹如压缩了肚子里涌上的愤怒般冰冷,良彦是头一次听见他发出这种声音。

「达也,你妈和奈奈实都赞同我的说法。把这则传说传承下去,是守护神社的我们的使命,也是神意。」

「想也知道她们只是懒得反驳你而已。说什么神意!就连去姊姊住的医院时也是这副德行,一有空就向人高谈阔论……拜托你别再这样子!我很困扰!」

达也恨恨地说道,对良彦说了句「走吧」,便拉著他的手臂走下阶梯。宫司不知在背后嚷嚷些什么,但是达也头也不回地穿越神社境内,走下通往停车场的阶梯,来到小货车旁才放开良彦的手臂。

「……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尴尬的一幕。」

「不……」

良彦无言以对,只好闭上嘴巴。他也不想干涉父子间的问题,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大野,你知道这或许是名草之冠吗?」

因此,良彦改问了另一个问题。宫司对只不过是前来参拜的良彦都如此高谈阔论了,对于亲生儿子应该也做过同样的事吧?

达也略微迟疑地叹一口气。

「……我的确觉得那跟我爸成天挂在嘴上的东西很像,不过我没有确切的证据……对不起,没跟你说。」

达也老实地为了自己未曾告知之事道歉,又继续说道:

「不过,那到底是不是真货,没人知道。就算是真货,也成不了名草户畔投降或被处刑的证据。」

他说得没错。

良彦再度观看照片中的发簪。既然是天道根命持有的东西,这根发簪很可能是真正的名草之冠,但究竟是神武接收了投降的信物之后转交给天道根命,还是名草户畔被杀之后夺来的,可就不得而知。身为关键人物的天道根命已经失去了记忆。

「我爸只是想拿它当作神主牌而已。大家早就对他那套故事感到厌烦了。」

达也把背靠在小货车上,从树林的缝隙之间仰望蓝天。

「对了,你刚才说你姊姊住院……?」

刚才达也的确提到了这个字眼。良彦略带顾虑地问道,达也停顿一会儿才平静地回答:

「她四年前出了车祸,之后一直躺在病床上,也就是俗称的植物人。她的器官可以自行运作,能够睡觉、能够醒来,眼睛也稍微睁得开……不过,就只有这样。」

「……对不起。」

良彦简短地道歉。虽说他不知情,但毕竟是他害达也重提伤心事。

「你不用道歉……那场车祸全是我的错。」

达也喃喃说道。

「当时我也坐在车上……」

不知何故,达也的声音让良彦感到颤栗,不禁打了个冷颤。

达也的语气平淡,八成不是因为他已经调适好心情。事实上恰好相反,正因为他还不能释怀,才刻意从俯瞰的观点谈论这件事。若非如此,平时表情变化不多的达也不会露出这么伤感的眼神。或许他从四年前就一直自责到现在。

达也顶著一张苍白的脸,视线摇曳,回忆著当时的情况。

「……我常常在想,我们明明一起出车祸,为什么我只有骨折,姊姊却变成那样?」

温热微弱的风吹过田园,在附近流动。如今的气温比白天降低了一些,但是汗水依然沿著背部滑落。

「我妈去世以后,我姊一肩担下所有家务事,接送我打棒球、替我的比赛加油、做便当和煮三餐,全都是由她一手包办。她甚至决定要成为神职人员,继承我爸的事业,大学时也取得神职执照,前途正好的时候,却……」

他的眼神空洞,一反平时的多话模样令人看了很不忍心,良彦怀抱悲痛之情凝视著这样的达也。

「可是,你知道我爸到了医院,听到我姊的伤势以后说了什么话吗?他居然说要是女儿死了,就没人能够传承名草户畔的传说。亲生女儿在生死关头徘徊的时候,那个人的脑袋里还是只有名草户畔。」

达也紧握的拳头泛白颤抖著。

「我已经受够了……翻古时候的旧帐到底有什么用?说什么我们家的神社历史悠久,非得传承传说、保护传说,还说什么这就是神意。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

或许对于达也而言,重要的不是古代发生了什么事,而是该如何改变现况。四年前,应该正好是达也读大三的时候;他没打职棒,而是留在家乡工作,或许和姊姊入院有关──良彦这么猜想,应该不算是过度揣测吧?

「名草户畔、神武、天津神、国津神、神社……和神道……我全都不在乎。」

达也用嘶哑的声音说道。对他而言,身为名留古代史的酋长后裔,以及出生在奉祀该酋长的神社之家,或许只是种沉重的负担。

「我只想过普通的生活……」

达也摀著胸口,痛苦地吐出这句话,并踉踉跄跄地抓住小货车的货架边缘。连忙伸手搀扶他的良彦跟著达也一起蹲下来,斜背包随之从右肩滑落,掉落在地面上。由于良彦并未拉上拉炼,皮夹等物品都掉到柏油路上。

「你没事吧?」

良彦早就注意到达也的脸色很差。如果是因为自己让达也忆起了不愿回忆的过去,那么良彦可就难辞其咎。

「我只是有点晒昏头而已……」

过去曾在艳阳底下追逐白球的达也,露出自嘲的笑容说道。但是,当他看见从良彦的包包里掉落出来的物品,表情倏地冻结。

「萩原,你……」

「咦?什么事?」

良彦正在捡拾皮夹及记事本等物品,达也带著悲痛的目光询问:

「你……是差使吗?」

一瞬间,良彦陷入了时间静止般的错觉,蝉鸣声听起来格外响亮。

「咦……你怎么知……」

面对意料之外的指摘,良彦慌张失措,视线停留在和皮夹一起拿在手上的宣之言书。

「啊,这个吗……」

这么一提,透过高龗神的差事相识的遥斗,也是看见宣之言书才判定良彦是差使。

「大野,你知道这是什么?」

良彦询问,达也咬牙切齿地闭上嘴巴,瞪了良彦一眼后,突然站起来,坐进小货车的驾驶座上发动引擎。

「咦?大野?」

良彦拍打著车窗,但达也头也不回地开车离去。

「大野!」

良彦追赶著驶出停车场的车子,然而,达也驾驶的小货车毫不迟疑地开上道路,转眼间便扬长而去。

「……为什么?」

被留在停车场里的良彦呆愣地喃喃说道。他做了什么惹达也生气的事吗?

「……真是造化弄人啊。」

目睹整个经过的黄金,摇著尾巴走向良彦。

「我也是辗转听说的,所以一时间没联想到,不过,他若是名草户畔的子孙,又出身于神社,那么应该就是他了。」

「祢在说什么?」

良彦一头雾水地反问,黄金说道:

「你的朋友就是曾被任命为差使的男人。」

「──啊?」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语,良彦放声大叫。

「那、那他是我的前辈啰?」

「不,严格来说不是。」

黄金无视混乱的良彦,一派镇定地说道:

「因为他拒绝当差使。」

「局面也该有变化了。」

在堆积如山的漫画旁,躺在地板上的大国主神看著智慧型手机的画面,叹了一口气。画面上没有来电通知,也没有简讯通知。祂很想再打一次电话询问进展,但若是良彦又叫黄金来听电话,祂可受不了。祂本来以为良彦他们傍晚就会回来,谁知道太阳都快下山了,他们依然没有归来的迹象。思及这件差事的复杂性,或许他们今晚会在和歌山过夜。

「……哎,应该很棘手吧。」

读完《源氏物语》,大国主神又从良彦的书架上拿少年漫画来看。祂把看到一半的少年漫画放在肚子上,如此说道。

宣之言书上浮现天道根命的名字,十之八九与她有关。在这个房间里看见天道根命成为本次交办差事的神明,时机之凑巧,令大国主神大吃一惊。不过,这正是大神的本色。现在大国主神为了何事烦恼,想必大神也是了然于心。

「说到了然于心,那尊方位神亦是耳聪目明啊。」

大国主神仰望天花板,叹了口气。刚才在电话中,大国主神的心思被一语道破,不由得慌了手脚;虽然祂设法蒙混过去,不过黄金大概已经发现祂别有所图吧。其实就算祂和盘托出,黄金应该也不会责怪祂,但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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