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无法阻止。
她该阻止的。
绝不能造成更多牺牲。
「五濑中了大彦大人的毒箭,身负重伤,现在是大好机会!」
然而,局势一反自己的心愿,越演越烈。
「狭野(狭野尊即神武)根本不足为惧!只要收拾祂的哥哥五濑,敌军定然士气全失!」
「现在立刻给祂致命一击!」
「就趁现在!」
「户畔大人,现在正是进军的良机!」
血腥味传来。
插在头发上的发簪叮当作响,名草户畔睁开了眼睛。即使是这道带有净化意义的声音,也无法消去她胸中的沉重心情。
满天星斗之下,柴火熊熊燃烧,军事会议持续进行著。
在先前的战争中,不知有多少子民负伤?多少子民死亡?
多少人伤心流泪?
「……一定得杀了祂吗?」
战场上的血腥味渗透进身体,挥之不去。
祈祷敌军就此撤退,是否太过一厢情愿?
「迦耶姊姊……不,名草户畔大人,您怎么说这种丧气话呢?再这么下去,莫说大彦大人的土地,就连根来一族的土地都会被抢走啊!」
身为名草户畔辅弼之臣的亲弟弟,一直主张彻底抗战。名草户畔原本想和敌军谈判,却遭到他猛烈反对。换个角度来看,这正代表他对于家乡的感情极为深厚。但是,事事都用武力解决,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
「这些挥军侵略之徒岂能纵容!我们不保护家乡,谁来保护!」
弟弟的谴责之声挖凿著名草户畔的心。
没错,他们必须保护家乡。
很久很久以前,渡海前来的祖先们一步一脚印地开垦此地,留下丰饶的土地;在这个作物累累、渔获丰富的乡村里,鲜少有人挨饿。孩童自是不用说,今年刚出世的婴儿、有孕在身的妇女、不良于行的老人,以及卧病在床的人──要他们拋弃这个温暖的家乡逃命,这样的话她就算死也说不出来。
既然如此,只能开战吗?
名草之冠在名草户畔的头上迷惘地叮当作响。与身为酋长同时也身为巫女的她同在的清净音色──这是名草子民的福音,也必须是保障和平的声音。
「敌军八成会再度溯溪进攻,不过大彦大人的军队已经控制了河口,敌军只能路过河口,在前方的滩头上岸,往名草山方向前进。」
和弟弟志同道合的主战派男人说道,众人的士气高涨,只有名草户畔一人被遗落下来。
「把敌人一网打尽!赶出此地!名草是我们的土地!」
宛若在呼应手拿弓、枪的士兵们的吶喊声一般,柴火烧得更加炽烈。
名草户畔悄悄地把视线从摇曳的火焰上移开,她的沉默被夜幕吞没了。
◆
被达也留在神社停车场里的良彦走了一个小时才抵达车站,之后又直接前往天道根命的神社。虽然搭乘巴士也可抵达,但是一小时只有一班车,而且得走近两公里才走得到最近的巴士站。另外,阮囊羞涩的良彦心中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搭乘计程车的选项。
「祢说大野拒绝当差使,是怎么回事……?」
前往车站的路上,良彦抱著混乱的脑袋询问黄金。别说达也曾被赋予同样使命的事,就连差使原来是可以拒绝担任的,良彦都是现在才知道。
「任命差使的工作是由专职的眷属神奉命执行,因此详情我也不清楚,只听说那个差使人选的绪带断了。」
「绪带断了?」
良彦反问,黄金回头瞥了他一眼。
「即使被任命为差使,如果未能在期限之内完成第一份差事,差使和宣之言书之间的绪带便会断裂;这么一来,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度与绪带相连,神明必须另寻差使。」
在没有任何遮阳物的田间小路上,热空气混著稻香,朝天笔直伸展的尖锐叶片不时随著微风摇曳。
「在他之后被指名的就是你。」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在我之前是大野……」
良彦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得知这项事实。
「不过,事情都过去了。他坚拒差使的职务,现在担任差使的是你──虽然只是代理。那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黄金用听似冰冷的话语作结,并将黄绿色的双眼重新转向良彦。
「你现在正在办理天道根命的差事,把精神集中在这件事上头吧。待会儿要告诉那尊男神的消息,可不是能轻易启齿的事。」
听到这句话,良彦感觉像是被弹了一下鼻子。没错,现在的他必须向天道根命转达残酷的事实。
「……我知道啦!」
良彦说道,一面思考著种种因果,一面喟然长叹。
◆
「名草之冠……?」
和上午见面时一样,良彦坐在无人车站的长椅上,边拣选言词,边向依然是蒙面现身的天道根命说明。
「对。祢手上的发簪本来是名草户畔的,很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而落到神武军手中。传说我朋友的家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这件事就是他爸爸告诉我的。哎,不过,这终究只是一种可能性……」
良彦一面说明,一面抓了抓汗水淋漓的脑袋。其实连他自己都尚未理解他找到的答案,听闻达也本来亦是差使的人选,更让他感到混乱。
前来这里的途中,良彦一直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天道根命。的确,这发簪就是名草之冠的证据只有那幅古老的水墨画,但若是如此假设,许多事就说得通了,比如天道根命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
「名草户畔……」
听完良彦的说明,天道根命抱著装有发簪的木盒,复述这个名字。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我对这个名字有印象。那是统治名草的女酋长吧?」
时间将近傍晚六点,周围仍然明亮,但是暮色已经逼近西方天空。天道根命回溯著模糊的记忆,如此说道。良彦点头肯定祂的话语,并支支吾吾地烦恼著该不该说下去。
「后来……她可能是被皇军所杀……」
名草户畔是否真的被皇军所杀?或是如达也的父亲所言,和平地投降了?良彦不得而知。不过,根据洋治所言,《日本书纪》确实记载著她伏诛之事;而且酋长的信物名草之冠现在落在神武军的天道根命手上,也是不争的事实。
「被皇军所杀……」
天道根命的视线摇曳著,瘦小的手掌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胸口。祂缓缓地吐了口气,让变快的心跳缓和下来。
「当时的事祢想不起来吗?」
良彦一面留意似乎身体不适的天道根命,一面询问。就算只是片段也好,当时的战争和皇军的事,难道祂一点都不记得吗?
「对不起,虽然我知道名字,但是详情却……现在我脑中的知识,多半是事后靠著书卷补足的。」
天道根命宛若深呼吸似地吐出长长一口气,自嘲地笑著。
「我一直不懂自己为何一想到这根发簪就几乎遭恐惧吞没,不过,现在听闻差使兄的一席话,总算明白了。」
天道根命垂眼看著装有发簪的木盒。
「如果这根发簪就是名草之冠,那么,在我梦里出现的必定是名草户畔。」
天道根命与良彦四目相交,露出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我隶属于镇压纪国的皇军……属于或许杀了名草户畔的阵营。」
东征时究竟流了多少血,良彦难以想像。
其中交织了多少爱恨情仇,他也无从得知。
「她怀著满腔怨恨被征服,发簪落到我的手上……」
良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凝视著泫然欲泣的天道根命。现在的祂是少年模样,看了更让人不忍心。
「既然如此,不用想也知道她要我别忘记什么。她必定是要我把夺人故里的事实牢牢记在心中。」
良彦忍不住把视线从声音颤抖、强颜欢笑的天道根命身上移开。天道根命想克服对发簪的恐惧,良彦只是遵照祂的心愿办事,但是,揭晓的真相却让人心情沉重。
存在于眼前的,是消失于历史狭缝间的女王的诅咒。
她的恨意强得让天道根命即使丧失记忆,依然恐惧万分。
「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害怕……」
天道根命无力地在良彦身边坐下。手上的发簪可是夺走土地及权力的证明?当年的天道根命或许对此引以为傲,但是随著力量衰退,过去未曾有过的心虚与恐惧从心中满溢而出。
「真是讽刺啊。不惜踏入恐惧之中也要厘清的真相,居然是如此……」
黄金呻吟似地喃喃说道。闻言,天道根命微微摇了摇头。
「不,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奉命治理这块土地,却遗忘了在这块土地上牺牲的人民,是我的错。」
良彦看著身旁少年模样的男神。仔细一看,祂的肩膀、脖子都比想像中的瘦弱许多,令人不禁担心祂能否承受这样的事实。
「别说当年的记忆,我连自己的事都记不得
……」
四下无人的车站月台即将被斜阳的阴影吞没。炙热的夏季空气受微弱的风吹动,缠绕身体,又在铁锈毕露的柱子前消散。看在良彦眼里,垂头不起的天道根命不像神明,反倒像个伤心的人类。
「我很怀疑现在的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自己,完全失去自信……为了提醒自己是神明,才打扮成这副模样……」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望向黄金。
「方位神老爷,祢应该已发现了吧?我这身打扮很不对劲。」
「不对劲?」
良彦一脸讶异地看著黄金。
狐神摇了摇尾巴,微微叹了口气。
「天道根命现在的装扮,是后世凡人撰写的书籍上所记载的神明装扮。祂只是把人类凭空创造的衣服及饰品穿戴在身上,那应该不是祂本来的模样。」
「咦?是吗?」
良彦重新打量天道根命。白衣、勾玉首饰、镶著宝石的剑,全都是显现神明形象的装扮,原来这正是天道根命追求的效果。
宛若在宣示自己是「神」一般。
「今早相见的时候,我原以为祢是一尊责任感与使命感强烈的神,但是又感到不太对劲,因为祢似乎过于执著身为神这件事。」
听了黄金的一番话,良彦想起祂支吾其词的那一幕,这才恍然大悟。
天道根命这么做全是为了避免迷失自我。
「……差使兄,我有个不情之请。」
天道根命的视线垂落在风雨侵蚀的老旧混凝土月台上,喃喃说道:
「能否请你替我把这根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
听到这个意想不到的请求,良彦连眨了两、三次眼,反问:
「……归还?」
「对。这么做,名草户畔的在天之灵应该也能安息吧。」
天空从东方逐渐染成浓厚的藏青色,月台上的日光灯不规律地闪动著点亮了。天道根命的白衣身影浮现于人工光线之中。
「如果没有神倭伊波礼毗古命的东征,或许就没有今天的日本;可是有凡人被夺走出生的土地和亲朋好友的性命,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至少把这根发簪还给她的家人吧。」
一身仿制装扮的天道根命凝视著良彦。
「现在我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在记忆与力量衰退之后,留下的或许是祂最真诚纯净的心。
「……我知道了。」
良彦认真地点头,微风轻抚著他的脸颊。
二
良彦的记性不算好。准备世界史等科目的考试时,他总是记不住改革及人物的名称;即使努力死背起来,往往一考完试就忘得精光。现在回想起来,国中、国小时代的往事已随著时光流逝而逐渐风化遗忘。虽然开心、快乐的回忆仍留在心头,但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却都已变得模糊不清。
然而,即使如此,良彦依然记得自己是循著什么样的道路走来,这或许是种幸福。像天道根命那样,记忆及回忆一点一滴、确确实实地消失,等于是连脑中仅存的影像都不复存在。
只怕哪天连家人、兄弟姊妹和朋友都认不出来了。
「黄金~祢睡著了吗~?」
和天道根命约好明天一同去归还发簪之后,良彦便前往站前的商务旅馆投宿。思及单程两小时的交通时间以及交通费用,还有走了一整天的疲累,他做出一个痛苦的决定──住进一晚要价四千圆的旅馆。虽然房内十分简朴,只有一间水压很低的浴室、一张床和一把椅子,而且墙壁薄得可以听见走廊上的声音,但毕竟是这种价位,他也不好苛求。再说,还可以向柜台借用智慧型手机的充电器,其他小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睡著啦?」
良彦在床上坐起身子一看,只见黄金在他脚边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的尾巴里睡觉。
良彦小心翼翼地重新钻进被窝,以免吵醒黄金,并仰望著熄灯后的昏暗天花板。浆过头的床单有点硬,赤裸的双脚感觉到一股不同于惯用寝具的异样感。
对于遵照天道根命的希望将发簪归还给达也家的神社一事,良彦并没有任何异议。身为宫司的伯父一定会很开心吧,而天道根命应该也能略微宽心。然而,不知何故,良彦却无法拂拭五味杂陈的心情。
「这么做真的好吗……?」
良彦的喃喃自语消失在空气中,没有任何人听见。
记忆与力量逐渐衰退的天道根命,连自己过去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却碍于为神者得有神明风范的自尊心,不敢向其他神明求助。在崩垮的记忆沙粒之中,连最后剩下的恐惧之真相都孤立了祂。
一旦发簪离手,祂就失去了与过去的自己之间的连系。换个说法,那根发簪或许是抢夺来的,但同时也一直在天道根命身旁见证著祂的轨迹。
良彦想起祂小心翼翼地捧著装有发簪的木盒的模样。
失去发簪之后,祂要倚靠什么度过悠久的时光?
「哎,可是,我也能够体会祂想物归原主的心情啦……」
良彦朝固定在床头的电子钟看了一眼,确认时间,并翻了个身。
浴室的换气风扇声在狭窄的房间里回响,他的脑袋一片混乱、无法平静。身为差使,自己可以干涉多少?他拿捏不住分寸。
「……干涉……」
达也的事闪过良彦的脑海。该放著坚拒差使职务的他不管吗?或是该找出令他态度豹变的原因?良彦对此感到迷惘。
良彦低声沉吟,蒙著枕头把脸埋在床上。他明明只要做好差使的分内工作即可,为何如此烦恼?他很想尊重天道根命的意愿,却又无法坦然遵从祂的要求。
此时,插在床头的插座上充电的智慧型手机震动起来,良彦从枕头缝隙间确认液晶萤幕。
「……穗乃香。」
时间是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免费的简讯APP通知了她的来讯。那是一封很有穗乃香风格﹑内容简洁的简讯,告知她已经开始放暑假,今天补课结束之后去拜访了泣泽女神,泣泽女神过得很好。
良彦望著画面片刻,突然心念一动,拿著智慧型手机静静地下床,并悄悄离开房间,以免吵醒黄金。黄金睁开黄绿色眼睛追踪良彦的去向,但良彦并未发现,静静地关上了门,前往同一层楼的自动贩卖机区。那里有处可以让人站著吃喝的小空间,而且位置在走廊深处,即使说话也不至于造成其他房客的困扰。良彦先寄了封简讯询问穗乃香,他现在可否打电话给她,而她立刻主动打了电话过来。
「啊,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你。你还没睡吗?」
良彦一面为了意料之外的迅速反应而惊讶,一面尽可能地压低声音说话。现在除了自己的说话声和自动贩卖机的马达声以外,整层楼都鸦雀无声。
『……嗯,没关系,我还没睡。』
听著她沉著平静的声音,良彦的心情缓和下来,不禁吁了口气。她那种独有的清净氛围似乎透过电话传达过来。
「我有事想问你。我会长话短说,尽快挂电话。」
明天她应该还得补课,时间已晚,良彦必须速战速决。
『什么事……?』
待穗乃香开始倾听,良彦便简单地说明现在正办理的差事及今天发生的事。良彦自己也觉得向高中女生求助有点窝囊,但是,和泣泽女神交好的穗乃香,说不定比他更能理解天道根命的心情。
「……所以,那根发簪也是天道根命手边唯一一件能够连系过去的物品。现在要把它送给别人,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人工的白光照耀著自动贩卖机里的银色啤酒罐。良彦靠在角落的墙上,断断续续地诉说自己现在的心境。穗乃香虽然鲜少开口附和,但可以感觉得出她很专心聆听。
「真的该把发簪交出去吗……?」
良彦喃喃说道。就算再问天道根命一次,祂应该还是会坚持这么做。在祂心中已经认定这是对名草户畔和名草的百姓赎罪的方式,既然如此,良彦是否不该多嘴置喙?
『……我不知道天道根命是不是真心这么想……』
穗乃香略微迟疑地细声说道。
『……可是,那根发簪真的是名草之冠吗……?』
良彦犹如突然被泼了桶冷水,顿时瞪大眼睛。
「咦……?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我不是否定你的调查结果……』
穗乃香有些慌张地寻找著言词。
『只是,如果那真的是名草之冠……为什么会在天道根命手上……?』
「为什么……不就是征服的信物吗?拿走酋长的名草之冠的是……」
说到这里,良彦屏住呼吸。那幅水墨画闪过脑海。
「是……神武。」
对了,为何自己从未深入思考过?天道根命只是奉神武之命统治纪国而已,无论那根发簪是杀害了名草户畔所夺来的,或是由她主动献出,持有者都应该是神武。既然皇军的领袖是神武,征服的信物本该归祂所有。
「可、可是,说不定是神武交给天道根命的……」
良
彦忍不住蹲下来。神武把名草之冠当作纪伊国统治者的信物,交给天道根命代为保管,应该不无可能吧?
『……我也不太清楚……』
穗乃香并未受到良彦的慌乱影响,依然一派平静地说道:
『当时日本有许多小国……神武军并不是只有和名草户畔打仗……纪伊国里应该也有很多部族……』
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穗乃香淡然说道:
『如果是征服的信物,天道根命为什么只拥有名草之冠……?』
◆
「差使兄,早安。」
结果良彦在几乎一夜未眠的状态下迎接了早晨,他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前往集合的地点和歌山站。尖峰时段刚结束,离站内附设的百货公司开店还有一段时间,因此人并不多。
气温已经开始上升,良彦尽可能挑选阴影处的地砖步道行走。昨晚就寝前,他有用旅馆的投币式洗衣机清洗过身上的衣物,因此得以摆脱汗臭味,但是不熟悉的便宜洗衣粉味仍然残留在身上,让他莫名地坐立不安。
「早……呃,你是谁?」
车站入口处有个不认识的少年对良彦说话,良彦险些跟著打招呼,又硬生生地撑开沉重的眼皮,打量著眼前的少年。只见少年的及肩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身穿胸口有蓝色条纹的POLO衫和牛仔裤,脚踩布鞋,手里却抱著与现代服装格格不入的深绿色包袱。
「是我,天道根命。」
少年在良彦耳边轻声说道,以免被往来的行人听见。
「……祢的头巾呢!」
祂居然没穿那套之前见过的忍者装,令良彦大为惊讶,忍不住如此大叫。现在的祂怎么看都是个替妈妈跑腿的高中生。
「我只有在神社附近活动的时候才会戴头巾,这次要出远门,所以我就打扮成凡人的模样。这么一来,就算是其他神明见到,应该也认不出我吧?其实我偶尔会出门散心,早就偷偷买齐了这套衣服。」
「这、这样啊……」
良彦的睡意一扫而空,目瞪口呆地望著天道根命好一阵子。黄金用前脚抓了抓他的脚说:
「良彦,现在的天道根命其他凡人也看得见,你如果不表现得正常一点,可是会引来其他人侧目喔。」
「咦?真的假的?」
良彦连忙清了清喉咙,环顾四周。不光是服装,连自身存在感都配合著人类,祂准备得真是周到。
「今天我从神社的香油钱箱里拿了些零钱来,搭电车也没问题。」
天道根命从牛仔裤口袋里取出一个小钱囊,得意洋洋地展示囊中物,大多是十圆硬币,但也有少许百圆硬币,应该付得起往返的电车车资。看来祂和昨晚苦恼不已的良彦正好相反,早已做好了觉悟。
「祢真的要这么做吗……?」
良彦警告似地问道。其实良彦本来打算,今天若是见到天道根命露出迟疑之色,就要重新进行调查。昨晚穗乃香在电话中的一席话的确是一针见血,仔细一想,那根发簪若是征服者的信物,天道根命的手中除了名草之冠以外,也该有其他部族的酋长冠冕,或是象徵权力的信物才对。可是,天道根命手中为何只有名草之冠?莫非那并非名草之冠,而是其他物品?
「对,不要紧。」
天道根命在胸前重新抱好包袱,点了点头。见状,良彦微微沉吟。
老实说,要说天道根命持有的发簪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祂对于发簪感受到的恐惧及水墨画上描绘的发簪形貌,都足以支持这个说法。虽然穗乃香的说法也颇有道理,但那终究只是推测,或许天道根命本来也持有其他部族的物品,只是在两千年间遗失了,碰巧只剩下名草户畔的信物。
「……哎,祢可以接受就好……」
良彦有些泄气地叹了口气,与天道根命一起走向购票处。
「祢说祢偶尔会出门散心,是去哪里?」
他们搭上的电车座位几乎都被看似观光客的人们坐光了,黄金耳聪目明地找到空位,立即占据窗边,良彦却毫不容情地叫祂让位,并把祂放在膝盖上;虽然有点挤,但也无可奈何。为自动验票口及自动门而大惊小怪的天道根命,则是坐在走道边,坐立不安地环顾四周。看祂的模样,应该不常搭乘电车外出。
「我偶尔会在纪川边散步,就像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
「哦?有点意外呢。祢常说神明要有神明的风范,我还以为祢几乎不会离开神社。」
良彦坦率地说出感想。
「不知道为什么,在神社里待久了,我就喘不过气……」
天道根命自嘲似地叹了口气。思及祂不愿向其他神明示弱的性格,也难怪祂会喘不过气。
「……不过,其实我一直很想逃。」
天道根命的喃喃轻语声混入电车的行驶声里。
「我想逃避的大概是逐渐失去记忆的自己,和越想越觉得恐怖的发簪吧……」
良彦凝视著笔直面向前方的天道根命的侧脸。这应该是祂只敢对差使吐露的秘密。
「几年前,我曾因为恐惧而逃出神社,和今天一样打扮成凡人的模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天道根命微微一笑,视线滑向车窗外。良彦似乎可从祂的笑容中窥见祂的复杂情感。
「我越过电车轨道,渡过河川,穿越闹区,不断地行走。不知道为什么,放空情感,踩著地面,混入凡人之中,让我的心灵变得平静许多。倒映在路边橱窗玻璃上的自己,不是坐镇于神社中的神明,而是个随处可见的十几岁少年……」
走了约一小时,天道根命来到设于河床的广场。当天正好是假日,有许多小孩聚集在广场里比赛。想当然耳,天道根命虽然知道那是现代的某种运动,却完全不懂规则,只是迷迷糊糊地看著小孩又跑又跳地追逐著小小的白球。在桥上也可听见他们充满活力的欢呼声,祂觉得自己的气力似乎也跟著恢复了。
「那是不是……棒球?」
良彦意会过来,如此询问,天道根命笑著点头。
「后来我每个礼拜都会去一次,打扮成凡人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住在附近的人闲来无事去看球赛一样。在人来人往的场所,悄悄地混在不时停步的行人之中。可是……」
说到这里,天道根命停住了,怀念地眯起眼睛。
「你之前也来过吧?」
起先,天道根命不知道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不由得慌了手脚。
「你之前也来过吧?要不要下去一起看?」
那位年轻女性穿著令人联想到美丽大海的蓝色开襟外套。听说她是因为弟弟以前曾待过这支球队,所以现在也时常来帮忙。
「啊,不,我在这里看就好……」
天道根命一面为了被人搭讪而惊讶,一面惶恐地婉拒。就算装扮成人类的模样,广场还有其他家长在,祂实在不敢下去河床。
「你喜欢棒球吗?」
她换了个问题,又朝天道根命靠近一步。横渡桥上的风吹动她的发丝。天道根命有些困惑,苦笑著坦承:
「……老实说,我不太懂规则,只知道要用那根棒子打球……」
天道根命连用具名称都不知道,于是她便热心地教导祂棒球比赛的规则及用语。对于天道根命而言,和她聊天的时光非常惬意。她亲切的态度固然是原因之一,而她注意到每个礼拜都来此地的自己,更是让天道根命心花怒放。
居然有人注意到失去力量与记忆、迷失自我的祂,让祂十分开心。
「……所以,如果投手投出的球被打出去,就得赶快去捡球,以免跑者上垒。」
当她隔著桥梁的栏杆一面比画、一面说明时,随著一道令人雀跃的金属声,遭球棒击出的白球贯穿空中。球悠然地飞越内野,落在左外野手和中外野手之间,并顺势一路滚动。在天道根命的注意力被这一幕吸引时,她突然从栏杆探出身子,大叫:
「喂~!别放弃~!快跑~!」
发自丹田的声音传到球场上,原本慢吞吞的少年们全都立即拔腿疾奔。
「教练已年近花甲,就开始松懈了。我弟弟待在队上的时候,他可是一直大吼大叫,连我这个观众都被吓到了。」
不知何故,天道根命有种连不相干的自己都一并挨骂的感觉,傻眼地看著愤慨的她,随即又松懈下来地噗哧一笑。仔细想想,这样子和凡人相处,或许是祂有生以来头一遭;但是不知何故,身旁女子的侧脸令祂有些怀念。
「你叫什么名字?」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询问抖动著肩膀窃笑的天道根命。
「啊……呃……」
天道根命不禁结结巴巴,扫视四周,想起了刚才看见的桥梁名称。
「……北、北岛。」
情急之下,天道根命借用了北岛桥的名字。
「北岛?」
她笔直地回望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我记住了。」
这句话让天道根命的胸口感到一阵温暖。
「大家都叫我奈奈姊。」
她如此自我
介绍,并露出笑容。
「奈奈姊……」
叫一个只活了几十年的凡人「姊姊」,让祂觉得怪不自在的。
然而,实际上说出口,祂却莫名萌生一股心疼的感觉。
「后来,我又去了那里好几次,和她聊天。我们聊的几乎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棒球、天气和她的家人,我通常只负责听,但还是很开心。她还邀我以后有空一起打棒球。」
天道根命苦笑著诉说,良彦则默默倾听。没想到祂和人类曾有过这样的交流。
「和她聊天之后,我开始觉得,即使是力量和记忆衰退、变得自暴自弃的自己,也可以有所作为。虽然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几年前的事,但是我现在能够为了寻找记忆而勇敢面对发簪带来的恐惧、找出真相,或许是她的功劳。」
那一天,受到「别放弃,快跑!」这句话所鼓励的,想必不只有球场上的孩子们。祂觉得自己的背后似乎被用力推了一把,要祂别放弃当神、别放弃当保佑纪国的天道根命。
「你们现在没见面了吗?」
良彦询问,天道根命微微地点头。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不再出现了。她是个热心助人的凡人,现在一定很忙吧。凡人的相识和别离,不就是如此?我们只是在众多凡人步行的路上偶然擦身而过而已。」
更何况他们是神与凡人,彼此的道路应该不会再有交集。
「不过,不要紧,她一定还记得我。」
如此诉说的祂,表情看起来比平时安详。
「即使有朝一日,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听见这句话,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宛若冻结般倏地变冷。
直到此时,良彦才明白那名女子为何能给天道根命带来这么大的安慰。
易容化名、独自伫立在河床边无人闻问的少年,只有她注意到,只有她记得。
对于现在的天道根命而言,这是种莫大的鼓舞。
「……希望你们有一天能够重逢。」
良彦想说些话鼓励祂,可是最后只说出这种老套的话语。即使如此,天道根命依然由衷地点头称是。
◆
良彦一行人抵达距离目的地最近的车站后,又搭乘巴士并步行了一段时间,大约花费一个小时才来到达也家的神社。村落里的民宅散布在田园间,石造的鸟居融入周围的风景中。他们沐浴在毫无衰退迹象的蝉鸣声里,走上通往神社境内的阶梯。境内没有人迹,只有几个蓝、绿色风铃吊在竹架上,纸片不时地晃动。授予所里没有人,社务所也关著,良彦喊了好几声,宫司依然没出现。
「不在吗?」
良彦脚边的黄金抬起鼻尖。
「好像是。」
宫司显然出门了,不知道他只是去附近,还是两、三天后才会回来的远门?良彦盘臂沉吟,姑且向在石阶下等候的天道根命招了招手。
「我、我是凡人,我是凡人……」
假扮人类的天道根命宛若念咒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走入境内,仰望拜殿,紧张地倒抽一口气。
「这、这里就是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
「正确地说,是传说中奉祀名草户畔的神社。听说表面上的祭神是火神。这里也是我朋友的家。」
良彦回想起昨天宫司所说的一番话。名草户畔被视为逆贼,当地居民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奉祀她。因此,就算查阅典籍,书上记载的名草户畔事迹也都不出传说的范围。
「实际上呢?名草户畔真的在这里吗?」
良彦回头看著黄金。狐神翘起耳朵,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良彦,你该不会以为神明随时都待在神社里吧?」
良彦一时间没能理解祂的意思,沉默片刻以后,才「啊?」了一声。
「不是吗?神明不就是该坐镇在神社里吗?」
「那你要怎么解释大国主神待在你房里的事?」
「……啊!」
经祂这么一说,良彦才察觉其中的矛盾之处。
「咦?那么,大国主神待在我房里的期间,出云和其他奉祀大国主神的神社里都没有神明吗?这样不太妥当吧!」
尤其大国主神是众多神社的祭神,祂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待在三坪大的房间里吹冷气看漫画?这么一提,在上次以后,祂就没再打电话过来,莫非是看家看腻了而离开良彦家?
「神明离开神社时,通常会有代掌其职务的眷属神或精灵留守,凡人在神社前祈祷时所说的话语,会经由祂们传入我们的耳中。再说,只要凡人真挚地请求,神明便能立刻降驾到神社的依代上。举办神事或祭典的时候,神职人员不是会献神馔、念祝祷词吗?那也是延请我们的程序。」
黄金得意洋洋地解说,又突然猛省过来,露出不快的表情。
「……连这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真是太可悲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影响神议……」
「咦?什么?什么?」
「我说你是个蠢才!」
「祢干嘛没头没脑地骂我啊!」
黄金一脸不快地把脸别开,良彦则是莫名其妙地歪头纳闷。之前良彦曾听祂说过「神明是蛮横无理」的,但也不能突然就臭骂他一顿吧?
「我不知道坐镇于此的是名草户畔或是火神……现在神社里只有精灵的气息。」
天道根命仰望著本殿方向,头发随著蕴含热气的微风飘动。
「搞什么,那神明不在啰?是不是出去巡视啦?」
良彦和拥有天眼的穗乃香不同,宣之言书上没有浮现名字的神明除非主动现形,否则他是看不见的。良彦走上石阶,经过拜殿的通道,来到本殿前,再度回望天道根命。由于周围绿色植物很多,走进建筑物的阴影中,感觉起来凉爽了些。
「伯父不在,该怎么办?」
天道根命的心愿是将发簪归还给名草户畔的子孙。就子孙这一点而言,达也同样符合条件,但是,良彦不认为他会轻易相信他们的说法并收下发簪。
天道根命略微思索,视线垂落至手上的包袱。
「……或许马上会回来,不如再等一下……?」
「就这么办吧……」
总不能把发簪丢在任何人都能进出的地方,径自离去。良彦用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是正午,不知到时宫司会不会回来?
「等伯父回来以后,差事就大功告成了吗?」
天道根命坐在舞殿上,感慨良多地望著包袱,良彦则是从包包里拿出宣之言书。只要顺利把发簪交给宫司,请天道根命盖上祂的朱印,这趟和歌山远征便结束了。
良彦重新检视宣之言书里上了浓墨的「天道根命」四字,突然想起昨晚穗乃香所说的话。送出发簪之后,良彦应该就不会继续调查此事吧。这根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的疑问也不会再被提及,就此石沉大海。同时,天道根命的差事也会告终,祂将摆脱一直困扰祂的梦境和发簪之谜。
「……这么做好吗?」
良彦小声地自问。虽然他曾一度赞同,现在这个问题却再度涌上心头。发簪一旦送出去,以后大概再也不会回到天道根命的手上。
良彦离开天道根命身旁,站在通往境内的阶梯上。差事即将完成,为何他会如此闷闷不乐?这代表他无法释怀。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之冠?两套说法都没有确切证据,令良彦难以抉择。
「不,比起我赞不赞同,天道根命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如果出现必须再进行调查的证据或契机,他就能要求天道根命暂缓这个决定,但是现在根本没有证据。非但如此,要说那根发簪便是名草之冠,那也说得通。既然如此,是否该把这个疑问遗忘?
「现在还来得及……」
良彦回头瞥了天道根命一眼。要阻止祂,只能趁现在。
正当良彦暗自烦恼之际,境内传来些微声响。良彦忍不住循声望去,只见绑在竹架上的风铃随著微风摇晃纸片。水滴状的钟铃排排相连,看起来宛若不同颜色的雨滴。同款不同色的物品排列在一起,便会产生一致感。现在悬挂的是蓝色和绿色的风铃,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颜色?只有两种颜色固然也不错,但是五颜六色更有祭典的华丽气氛。
「其他颜色……」
视线全被这幅光景吸引的良彦喃喃说道。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脑海,他觉得不太对劲,忍不住皱起眉头。
「……怎么回事?」
同款不同色的风铃在眼前随风摇曳,配合纸片的晃动,发出微小却可爱的叮当声。
「良彦,怎么了?」
黄金从舞殿走向凝视著风铃的良彦。
「啊,不,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著,良彦又把视线从黄金身上移回境内。那里依然只有蓝色和绿色的风铃。
「这种有什么一闪而过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在胡说什么?你不去看名草之冠最后一眼吗?」
黄金用鼻子哼了一声,
返回天道根命身边。舞殿中,解开包袱的天道根命正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打开。
「现在要送人,反而有点舍不得……真奇怪,我明明很怕这个东西。」
良彦一面歪头纳闷,一面转身走向天道根命,窥探坐在舞殿上的祂手边的东西。
打开木盒盖子一看,只见白色发簪躺在浓紫色的布料上。
「……白色。」
见到与浓紫色布料相互映衬的发簪,良彦如此喃喃说道。从境内传入良彦耳中的风铃声宛若在强调它们存在于那里,铃声格外响亮。
风铃的颜色是蓝色和绿色。
形状一模一样,只有颜色不同。
「……啊!」
良彦想起昨天宫司给他看的水墨画。那幅画上画著名草户畔向神武献簪的情景,画上的发簪连花纹都和天道根命持有的极为酷似,所以,良彦当时认定两者是同一根发簪。
「……莫非……」
想当然耳,水墨画是黑白的。神武的华服和周围的绿色草木全都是用墨线绘成,蓝天、皮肤、土地亦然。
还有,名草户畔所持的发簪也一样。
「……颜色不一样?」
良彦联想到这个结论,身子打了个颤。纵使能从那幅水墨画辨认出样式,却无法推测发簪的颜色。
「差使兄?」
天道根命诧异地歪著头。良彦再度望向祂手上的发簪,咕哝道:
「那不是名草之冠……?」
听他这么说,天道根命瞪大了眼睛。
「都已到这个关头,你在说什么……?」
如果基于这个假设做出推论,先前得到的结论将会毁于一旦。天道根命梦见的女子,祂对发簪感到恐惧的理由──将完整收纳所有问题的框架拆除,重新排列事实,是个前程茫茫的工作;如果装作没发现,盖了朱印以后,良彦便能摆脱这份差事。
可是──
「……对不起,天道根命,祢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吗?」
良彦叹了口气,带著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穗乃香说的疑点不容忽视。既然他现在已经察觉到颜色不同的可能性,他不能不去调查这根白色发簪是否真是名草之冠。
「或许我才是最没有正视这件事的人……」
良彦带著自我警惕之心,看向那根白色发簪。
或许摀住耳朵不去倾听见证数千年历史的它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
三
「名草之冠的颜色?」
他们在达也家的神社里等待约一小时,宫司仍然没回来,于是,良彦便带著天道根命与黄金前往洋治的神社。
「我本来想问大野的爸爸,可是他不在……」
一个小时只有几班的巴士时间不合,因此他们便在盛夏的白天里走了约一小时的路。现在想想,连良彦自己也觉得这是个鲁莽的挑战。来到洋治所在的社务所之后,良彦依旧汗水直冒,但黄金与天道根命却显得若无其事,令他难以释怀。
「哦,他常会突然跑出去闲晃。伯母在世的时候他还有点节制,但是伯母过世以后,他就变成断了线的风筝。」
社务所内的和室里,洋治一面招呼良彦和天道根命喝冰麦茶,一面抓头。今天他虽然穿著神职装束,但是头发依旧乱翘,或许是因为生性懒散吧。然而,他们被带往的三坪和室整理得乾乾净净,而在洋治开关纸门时可以瞥见的隔壁房间也还算整齐,或许他只是懒得打扮自己。
「我明天有打工,今天一定得回去。如果能够联络上伯父就好了……」
良彦满怀感激地喝光麦茶,并吹著电风扇。他为了这次的和歌山之行找人代班,接著不能再继续请假了。他并不认为今天就能解决差事,八成还得再跑一趟和歌山,不过,如果今天能再见上达也的父亲一面,那就再好不过。
「伯父没有手机,达也现在又离家外宿,要找他应该很难。」
洋治用圆扇替自己搧风,露出为难的神色。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想知道名草之冠的颜色?名草之冠就是传说中名草户畔持有的物品吧?虽然我不太清楚啦。」
洋治兴味盎然地交互打量著良彦和天道根命。
良彦犹豫著该如何说明,开口说道:
「……昨天,大野的爸爸跟我说那根发簪或许是名草之冠。」
「发簪?昨天那根吗?」
「对,他还给我看了一幅名草户畔捧著同样一根发簪的画。」
谎称是良彦学弟「北岛」的天道根命,一脸紧张地聆听两人谈话。祂已经用包袱巾把发簪重新包好,带在身上。
「可是,那幅画是水墨画,只有黑白两色,所以我想知道实际上是什么颜色……」
听了良彦的话语,洋治盘臂沉吟了片刻。电风扇搅动的热空气在房间里流动。
「那是名草之冠啊……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级的文物,不过颜色嘛……」
从敞开的窗外传来的蝉鸣声使得炎热倍增。在附近鸣叫的某只蝉留下了刺耳的一声之后,便飞往他处。
「这么一提……」
洋治歪著头,似乎想起什么,视线摇曳。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颜色,不过,之前奈奈实好像曾带著名草之冠的相关资料来过……」
洋治回溯淡化的记忆,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开口问道:
「求求你,再怎么小的线索都行。那根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户畔的所有物?如果不是,它又是什么来头?怎么会落到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手上?我很想知道。」
洋治似乎为祂的气势震慑,睁大了双眼。
「和天道根命有渊源的人……?」
良彦接过天道根命的话头,继续说明。
「其实拥有这根发簪的是这小子……北岛的家。他家的家系……好像可以追溯到天道根命……」
良彦说到后半便含糊其词。总不能说祂就是天道根命吧!
「可能是名草之冠的发簪和天道根命的后人?看来渊源不浅啊。」
洋治缓缓站起来,走向后头的房间,又抱著一叠影印纸和稿纸交杂的纸张回来。
「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除了是敌人这一点以外,为后人所知的事并不多……」
洋治面有难色地抓了抓头。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史料想必是所剩无几。
「希望你们听了别不高兴。一般认为天道根命是高御产巢日神的子孙,下凡来当饶束日命的护卫,之后又奉神武天皇之命成为第一代的纪伊国造,是一尊很神秘的神明。有人说祂刻意讨好名草户畔,又背叛对方;还有人说祂根本不是天津神,或是根本不存在,众说纷纭。」
「根本不存在……」
良彦同情地望著身旁的男神。祂明明就在眼前,但是在人类心中却是一尊连是否存在都令人质疑的神明。
「别放在心上,凡人的纪录本来就很模糊不清,再说那个时代也没有留下书面纪录的概念,神明的事迹没有正确地流传下来,是很常见的情形。」
黄金安慰道,垂头丧气的天道根命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其实这种情形并不只限于天道根命。古时候的人为了提升自身权威,常常自称出身于高贵的血统,甚至改写族谱。如果你去调查,就会发现全国的国造之祖几乎都是高御产巢日神。由此可见,真实出身不明的人物反而居多。」
洋治从影印纸堆中找出全国国造一览表,递给良彦。
「啊,呃,『国造』是指……?」
良彦一面顾虑身旁天道根命的感受,一面小心翼翼地询问。虽然他已经听黄金和天道根命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但还是似懂非懂。
「哦,简单地说,就是一国之君。从前日本分成好几个小国,各自都设立国造这个职位。不过从奈良时代开始,国造成为掌管祭祀事宜的世袭制职位。比如出云大社的宫司就叫出云国造,你听过吗?」
洋治一面翻阅影印纸,一面寻找其他资料。提到出云,良彦只联想到那尊不请自来的神明,而他现在突然担心起祂在做什么了。该不会还赖在他家吧?
「……这些资料全都是你制作的吗?」
就在良彦皱起眉头胡思乱想时,天道根命望著手上的资料,用微微上扬的声音问道。良彦也跟著望向资料,见到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不禁大吃一惊。不只如此,从表格框线到细部文字,全都是手写的。
洋治笑著说了句「怎么可能」,加以否认。
「制作资料的是达也他老爸,我只是受他之托,帮忙用电脑誊稿。他说他想出书。不过资料太多,我根本赶不上。」
良彦再度望向密密麻麻的资料。没有充分的热忱,绝对无法独力制作这些资料。不只如此,文章里还有著详尽的注释,并钜细靡遗地记载著出处。社务所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想必就是为此而存在。
「哦,这些东西可是费了功夫呢。」
黄金眯起双眼窥探著资料,连天道根命也大为赞叹。
「居然有人独自调查了这么多资料……」
有人在这座小
镇里抽丝剥茧地探究史料所剩无几的两千多年前的事迹,令天道根命出奇感动。或许里头也有祂和力量一起失去的记忆片段。
「对于达也来说,伯父或许是个合不来的可恨爸爸;可是对于这一带的古代史研究者来说,只要有不懂的地方,去问那间神社的宫司就对了。」
洋治抓了抓头,翻动足足有三百多页的资料。
「这一带古墓很多,盖房子挖土的时候常会挖到陶器或骨头。可是对于活在当下的人类而言,『现在』比过去的遗物重要,所以常常直接毁坏古物,可以解开历史之谜的线索就又少了一个。思及这一点,想把故乡的传说传承下去的伯父所做的努力,应该值得更多赞赏才对。」
良彦一愣一愣地聆听洋治说明。
「洋治大哥,你很了解大野他爸爸嘛。」
良彦本来以为达也的父亲是个性乖僻的老爹,现在见到如此详尽的资料,才知道他有多么认真。
「也不算了解,我只是现学现卖而已。其实最了解他的是伯母。」
「咦?是吗?」
良彦忍不住抬起头来。听达也的说法,良彦还以为只有他父亲一头热而已。
「伯父和伯母本来是亲戚,那间神社是伯母家的,伯父是入赘的女婿。因为这个缘故,伯母给人的印象就是个全力支持丈夫的贤内助。伯母过世以后,伯父的确变得有点失控。哎,他也很拚命啦。儿子完全不谅解他……打算继承家业的女儿又发生那种事……」
洋治喃喃说完了最后那句话,视线再度垂落到资料上。
昨天达也曾经呻吟般地诉说:「就算查明古代的事,『现在』会有什么改变吗?」的确,若要问查明历史真相能够改变现在的什么,良彦一时间也答不上来。即使名草户畔与神武军之间的真相重见天日,明天依然会到来。
遭儿子疏远,女儿又住院,达也的父亲为何仍以这些研究为优先?只是想替被当成逆贼的祖先争一口气吗?或是有其他重大的理由?
「啊,奈奈实发现的资料不知道放去哪里了……应该是收在这里啊……」
洋治搜寻资料片刻后,再度回到后头的房间,仰望放著大量档案夹的书架。
「呃,奈奈实就是大野的姊姊吧?」
良彦一面阅读洋治留在房间里的资料,一面隔著敞开的纸门询问。他记得达也的父亲曾提过这个名字。
「是啊。她也取得神职执照,而且很热衷于调查自己家族流传的传说。我记得她在氏子家的旧仓库里发现了江户时代的日记,其中有关于名草之冠的记述,所以她把照片列印出来,要我替她翻译……」
「咦?那应该是很重要的资料吧!」
良彦忍不住朝著后头的房间探出身子。尤其在民宅的仓库里发现,更是增添了真实感。
「是啊。可是我不知道收去哪里……」
说著,洋治打开手边标注为「名草资料」的档案夹,但是里头放的却是神社用品的综合型录。印有「国史大系」书名的外盒里塞的是神道辞典,拉开放著桌上型电脑的书桌抽屉一看,不知何故,里头除了文具以外,竟然还有辣油和软管装的芥子酱。
「……洋治大哥,你该不会是那种房间乍看之下很整洁,其实根本不知道东西收在哪里的人吧……?」
良彦询问。洋治沉默片刻之后,带著凝重的眼神点了点头。
「北岛,过来帮忙!」
良彦呼唤沉迷于手写资料中的天道根命,一同搜索这个乱无章法的房间。如果交给洋治自己找,良彦觉得他永远找不到奈奈实带来的资料。
「这个房间的东西收在哪里,奈奈实比我更清楚……」
洋治一面整理从书架缝隙间扫出来的成堆神社新报,一面感慨良多地说道。良彦正好打开标有「名草」二字的档案夹,抽出了与此无关的注连绳制作公司传单,听闻这句话,突然灵光一闪,抬起头来问道:
「洋治大哥和奈奈实小姐是男女朋友吗?」
闻言,洋治哑然无语,脸颊转眼间变得一片通红。
「……你、你在胡说什么?完、完全不是这样。」
「不然是怎样?」
「就……就只是儿时玩伴而已。欸,你干嘛忽然问这个?」
洋治显然大为动摇,手上的神社新报掉下来,他伸手去捡,头却撞到桌缘。眼见如此浅显易懂的反应,除了洋治以外的在场所有人都察觉到他们俩八成是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关系;同时,良彦心中也百感交集。奈奈实现在还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洋治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度过这几年?
「哦?」
天道根命莞尔地看著为了掩饰羞怯之情而胡乱开关抽屉的洋治,突然发现手上的书里突出一张纸片。祂打开那一页,只见有张对折的A4纸随手夹在里头。
「是不是这个?」
摊开那张纸一看,那是古书某一页的照片,由于是用普通的影印纸列印出来的,因此解析度很差,但仍可勉强辨认出上头的文字,只不过都是汉文,良彦看不懂。
「啊,对对对,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洋治怀念地望著天道根命递给他的纸,手指抚摸那些汉文。
「上头写些什么?」
良彦催促似地问道。
「唔……让你们找这么久还说这种话,实在有点过意不去,但这张纸上头好像没写什么重大的内容。」
洋治面有难色地用手指描著文章阅读。
「写下这篇文章的人是为了记录自己村落的史迹,才接触名草户畔的传说。这些传说我和达也他老爸都已经知道了……啊,可是这部分……」
洋治微微瞪大眼睛,念出那段文章的翻译。
「名草户畔即是头戴丹冠之清净巫女。」
良彦知道天道根命在身边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丹冠……换句话说,名草之冠是红色的……」
听闻天道根命的轻声呢喃,良彦的背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他觉得颜色有问题的直觉果然没错。
「那么,白色的发簪究竟是……」
良彦困惑地和天道根命四目相交。如果名草之冠是红色的,天道根命手上的白色发簪又是什么?若说是颜色剥落,又未免太过漂亮;而且两者除了颜色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不同。
「关于这份资料,大野的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良彦询问,洋治有些尴尬地撇开视线。
「其实这份资料还没给伯父看过,所以伯父应该不知道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说归说,到底全部是红色的,或者部分是红色,没有人知道。如果要讨论这份资料的可信度,那更是没完没了……」
洋治结结巴巴地说道,良彦觉得奇怪,歪头纳闷。这么一提,在良彦来访前,他似乎连这份资料都忘记了。照理说,他应该会立刻和达也的父亲分享,可是他却夹在书里,彷佛不想看见这份资料。
「为什么不给他看看呢?他制作了那么详尽的资料,一定很想要这类情报……」
天道根命略带顾虑地问道,洋治视线摇曳,寻找著言词开口:
「……奈奈实就是在送这份资料过来的隔天出了车祸。」
「车祸……」
天道根命尴尬地低喃。电风扇吹出的风,吹动著洋治手上的纸张四角。
「她看不懂汉文,要我帮忙翻译。我问她怎么不拜托伯父,她说她想给伯父一个惊喜,还说她隔天会来拿,要我先替她保管,结果她就……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情管这些资料,直到今天听到你们提起,才想起这件事……或许我是刻意不去想起吧。」
洋治喃喃地说完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苦笑。一看见这份资料,洋治就必须面对奈奈实出车祸的事实。
「结果到了现在,又有人需要这份资料,真是不可思议啊。」
洋治从书架拿下一个相框。
「是不是奈奈实在叫我要好好调查呢?」
相框里的照片似乎是夏日祭典的一景,一名女性和洋治及一群身穿浴衣的小孩一起站在钓水球的摊位前。女子穿著海蓝色的开襟外套,手拿圆扇,面露开心的笑容。
「这个人就是大野的姊姊……」
仔细一看,虽然身为女性的她给人的印象比较柔和,不过双眼皮的眼睛和五官的确与达也很相似。
「不会吧……」
听见这道轻喃声,良彦抬起头来。
「……北岛?」
只见身旁的天道根命目不转睛地盯著照片。祂瞪大眼睛,宛若要将照片中女子的身影牢牢烙印在眼底,甚至忘了呼吸。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你……」
天道根命颤抖著声音,泪水盈眶。
良彦心中萌生某种预感,但他不敢追问,只能屏住呼吸。
「奈奈姊……」
天道根命用嘶哑的声音说出女子那天告诉祂的名字。
◆
「奈奈实……」
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爱女身上插著好几根管子,凝视著天花板。
「奈奈实,说说看,大野
奈奈实,这是你的名字。」
父亲习惯性地说出这个打从她卧病在床以来就一再尝试的要求。定期巡视的护理师也一样,明知她不会回答,还是会和她说话。她们认为她应该听得见,因此总是不忘仿效病患父亲的做法,呼唤她的名字。他很感谢医护人员没有放弃希望。
「奈奈实,奈奈实,一点也不难,只有三个字。这是你妈妈替你取的名字。」
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的女儿,眼睛是微微睁开的,但是从她眼里看不出任何情感。她的肺部的确在呼吸,会打呵欠,会吞咽,眼睛看到强光时也会流泪,却无法和旁人沟通。失去表情的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从前那个斥责失去妻子的父亲和失去母亲的弟弟,并对他们微笑、替他们打气的她。
「奈奈实……」
今天她依然毫无反应,父亲微微地叹了口气。这是他第几次祈祷奇迹发生,希望女儿说出自己的名字?一般而言,陷入重度昏睡状态──持续性植物状态──成为植物人以后的平均剩余寿命是三年左右,而现在已经超出一年,进入第四年。女儿仍然能够自行呼吸,或许他已经该为此庆幸。
「奈奈实,今天我带了一则消息给你……」
父亲握著爱女水肿的手,对她轻喃。
「我或许找到名草之冠了……当然,还得再进一步调查才能确定……」
在白色的人造房间里,连接管子的机械发出规律的电子声,床边插了一朵向日葵聊表慰藉,大概是达也带来的吧。他还记得车祸刚发生时,达也自己的伤势明明也不轻,却硬拖著身子来到姊姊所在的加护病房。平时儿子面对他时总是一脸不悦,但当时的儿子却宛如小孩般嚎啕大哭,不断大叫「都是我害的」。
「我好希望能够和你一起调查。那是我们找了好久的『信物』……」
父亲缓缓抚摸女儿毫无反应的手。
她不顾周围的担忧,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而取得神职执照,踏入了神道世界这个对女性并不友善的男性社会,正要一展长才。
「所以,奈奈实,快回来吧……」
父亲如此恳求凝视著空中眨眼的女儿。
「奈美惠,请你帮帮我吧。」
枕边放著十几年前过世的母亲照片。女儿确确实实地遗传了母亲的面容。
「奈奈实……」
父亲静静祈祷的声音混著电子声消失无踪,无人听见。
◆
四年前的夏天,达也的姊姊奈奈实在送达也前往大学的棒球练习场途中,遭到打瞌睡的司机所驾驶的货车猛烈撞击。意外发生后,她虽然捡回一条命,却成为植物人。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达也只受到骨折的轻伤,可是在那之后,车祸的那一幕不时闪过他的脑海,吓得他双脚无法动弹,不能正常打棒球。虽然有人劝他接受心理治疗,但是他最后放弃了职棒之路,在当地的商工会议所就业,以便就近探望姊姊,直到现在。
「……所以他才不打棒球了。」
良彦走在通往车站的道路上,喃喃说道。全家和大野一家都有来往的洋治曾设法鼓励达也,并邀他去打社区棒球,希望他重拾棒球,但是他一直拒绝。
向洋治请益过后,良彦犹豫了许久,最后决定一步一脚印,前往市内的博物馆等地,向馆员打听白色的发簪。别提及名草之冠,只说是某户人家的家传古物,应该也是个方法。一来可以避免给对方先入为主的印象,二来或许有人根本不知道名草之冠是什么──这是洋治的看法。即使是居住在从前名草户畔生活过的这块土地上的人,也大多不知道她曾经存在。
地面吸收了盛夏的阳光,将热气传达到鞋底。时间已过下午两点,暑气达到巅峰。在影子短小的住宅区里,直射的日光和柏油路的反射光线照得良彦无处可逃。从国道弯过转角处的超商,走进细长的县道之后,便是整备过的观光步道,设有挡车墩,以防机车进入。然而,除了良彦等人以外,路上只有放暑假的小学生,他们拿著捕虫网和小水桶,成群结队地跑向游玩的地点。
「大野拒绝担任差使,是在祢们找上我之前吧?」
良彦回想起昨天黄金所说的话。
「这么说来,他大概是在两年前接到委托的……」
用最单纯的算法,良彦的祖父刚过世不久,众神便选中达也当差使。
「可是,大野的姊姊刚入院,自己也退出了棒球界,和他爸爸又失和,当时的他显然没有多余的心力接下差使的工作吧?为什么偏偏选在这种时候找上他啊?」
良彦俯视著身旁的毛茸茸背影问道。虽然黄金常说神是蛮横无理的,但是多少也该识相一点吧?
「基本上,神的位阶越高,就越不关心凡间的琐事。」
黄金将黄绿色双眼转向良彦。
「而且为了避免偏袒徇私,神也不会干涉凡人的私人问题。」
「就算不干涉,也看得出那个人可不可能接下差使的工作吧?尤其大野还说,他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耶。」
「众神大概是认为,现在仍受地方百姓信仰的纪伊国神社之子可以成为好差使吧。祂们遵循传统,从和神明渊源深厚的血统之中选出差使,并未考量凡人的个人状况。」
「然后就被拒绝了?」
良彦的T恤随著擦身而过的汽车所带起的热风翻飞,他用手背粗鲁地拭去滑落脖子的汗水。换成是他,在那样的状况下,应该也不会答应差使的工作。站在达也的立场,这等于是突然叫他替自己憎恨的众神跑腿。姑且不论信不信神,他一定对此感到很气愤。
「话说回来,我收到宣之言书的时候,根本没人告诉我可以拒绝当差使啊!我也没看见负责任命的眷属神。」
良彦记得他当时因为祖父的事被说动,并在黄金的半胁迫之下答应担任差使。根据黄金昨天所说的话,只要他不办差事,连接宣之言书的绪带便会断裂,可是之前完全没人向他提过这件事。
「那是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当任命遭拒,众神为了挑选下一个人选而大伤脑筋之际,是大神作主选了你。祂并未派遣负责任命的眷属神前往,而是把所有的说明工作都推给我这一尊头号的差事神。」
黄金想起当时,一脸不快地竖起双耳。
「你的祖父住院了很久,当时就已经挑好下一任差使的人选,只是挑选人选的众神应该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吧。」
「原来如此……」
良彦微微地叹一口气。达也曾说他只想过普通的生活,担任差使对他而言,想必是个令他困扰的提议。
「不过,既然如此,大野应该见过前去任命的眷属神吧?当时他应该看得见眷属神,那就不是『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了啊?他没有因此相信神明确实存在吗?」
如果他的观念因此转变,也许面对父亲时就不会如此倔强。
「要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单纯就好了。」
黄金带著怜悯的眼神仰望良彦。
「什么叫单纯啊!」
「单纯就是单纯。」
「或许他并不相信那是神明,又或许他以为那是一场梦。」
一直默默聆听的天道根命如此喃喃说道。不受日照影响的祂,即使沐浴在热空气中,额头依然白皙凉爽。
「如果他知道神的意义,拥有正确的知识,可能结果便会不同。」
「神的意义?」
良彦反问,天道根命点了点头。
「差使兄,你知道凡人的血统都能追溯到神明吗?」
「啊,嗯,办理高龗神交办的差事时,黄金似乎说过……」
「不是似乎,我的确说过!」
良彦含糊其词地回答,黄金在他脚边严词订正。听了他们的对话,天道根命面露苦笑,继续说道:
「换个极端一点的角度来看,其实感谢神明就等于是祭拜自己的祖先。」
听了这句话,良彦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
传说中,大野一族是名草户畔的子孙,而达也家神社的祭神便是名草户畔。显而易见的,神明即是祖先,但是达也八成完全不相信。
又或许是他无法推翻自己根深蒂固的观念。
「我记得他姊姊本来要继承神社……」
良彦回想起洋治给他看的照片上的女子笑容。努力学习神职知识的她,应该比达也更能坦然接受这件事吧。
「她一定能够成为一位优秀的神职人员。」
天道根命望著远方的蜃景,喃喃说道。
「没想到她出了车祸……」
得知她不再出现于球场的理由,天道根命受到不小的打击。祂应该没料到会在那种地方得知她的近况。
「缘分真是不可思议啊。」
民宅庭院里,种植在地上的鼠尾草即将盛开。良彦望著成串的鲜艳红色,摇了摇头,试图挥去留在眼底的残像。
「莫非这就是命运?」
良彦对走在半步之前的背影问道,狐神只是回以冷淡的一瞥。
「谁知道?与我无关。」
「……祢这次真的很冷淡耶!」
或许该找个空档喂祂吃一点甜食?就算祂起先拒绝,最后铁定又会说:「如果你坚持,我就吃吧!」并开始大快朵颐。
「总之,现在又回到原点……」
良彦擦拭滑落下巴的汗水,笔直地凝视著通往车站的道路。
◆
来到海南站的入口处,良彦看见达也和上司一起从停车场的方向走来。达也亦察觉到良彦,抬起头来却又撇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开。
「那就是祢遇见的女子的弟弟,也是良彦的朋友。」
黄金用黄绿色双眼仰望站在身旁的少年。
「那就是她的弟弟……」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彷佛要在达也身上追寻奈奈实的身影。
「大野!」
良彦半是冲动地叫住正要走进车站的达也。如果就这么目送他离去,或许他们再也没机会交谈,搞不好一辈子都不会再碰面。因此,良彦不能就这么目送他离去。
「咦?你是昨天的那位!」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达也的上司。他还是老样子,白白胖胖的脸颊上浮现亲切的笑容。
「后来怎么了?查到那根发簪的事了吗?」
达也的上司手捧著脸颊,以女性化的动作走过来,良彦下意识地往后缩。
「啊,是……多亏您的帮忙……」
良彦僵硬地牵动嘴角,露出礼貌性的笑容。如果说他还没查出结果,达也的上司铁定又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样啊,那就好!那今天呢?有什么事吗?」
见上司兴味盎然地看著两人,达也大大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对不起,我立刻回来,麻烦您顾一下柜台。」
说完,达也不等上司点头,便向良彦使了个眼色,迈步离开。良彦对于换个地方说话没有任何异议,因此乖乖地跟上他。
「什么事?」
他们来到高架桥下的停车场,达也在混凝土柱子的阴影处停下脚步。
「我和你已经无话可说。」
达也用不善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不悦地盘起手臂。黄金和天道根命在不远处看著他们。
「因为我是差使的缘故?」
良彦一字一句地缓缓问道。
正好从车站出发的电车在高架桥上疾驶而去。待传至脚边的震动及噪音经过后,达也露出嘲弄的笑容。
「你果然是差使。」
微弱的风缓缓吹过两人之间,带著从地面蒸腾而上的热气,引人发汗。
「萩原,你干嘛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这根本是在逃避现实吗?说什么神明,根本蠢到极点。你该不会是看到幻觉了吧?」
「这不是幻觉。你也看见了吧?不仅有宣之言书,还有眷属神也曾为了任命去找你吧?」
良彦的冷静语调令达也不禁支支吾吾地撇开视线。和眷属神见面时,最为惊讶且难以接受事实的,想必就是达也本人。因为长年以来否定的事物居然出现在眼前,要他承认那是事实。
「大野,我能理解你为何讨厌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事物,也能明白你生在神社的压力有多大。可是,神明和差使确实存在,而我现在正在办理差事。」
身为差使的自己出现在眼前,等于是毫不留情地在达也的伤口上撒盐。达也应该根本不想看见体现自己抗拒、背弃之事的人吧。
「虽然很不真实,但这的确是现实。我不求你谅解,只希望你能明白。」
即使一时之间无法接受,只要有一天能够像水滴渗入土壤一样,慢慢地适应就够了。达也不必认同此事,只要接受这个事实即可──这是良彦在反覆思考过后归纳出的想法。
虽然看不见,但是这个国家里有许许多多的神明存在。
「……这么说来,你调查那根发簪,也是差事?」
达也嗤之以鼻地问道。
「真亏你做得下去,简直是打杂嘛!你不觉得你只是被利用吗?」
他话中句句带刺,和昨天大不相同。这股尖锐的痛楚令良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是啊,或许我是被利用没错。」
然而,良彦并未退缩,而是笔直地凝视达也,回以肯定的答覆。老友的敌意令他感到悲伤,但是他更关心守在自己身后的男神。
闪过脑海的,是那张只能靠发簪确认自我存在的空虚侧脸。
「不过,就算是被利用,这依然是我接下的重要差事。」
黄金抬起头来。
彷佛在用祂的双眼确认站在眼前的良彦。
「差使兄……」
天道根命喃喃说道,又紧紧抿起嘴唇,垂下头来。
「………为什么?」
达也一瞬间为良彦所震慑,瞪大眼睛,随即又恨恨地说道:
「为什么你能够接受这种事?」
把车子停进停车场并走下车来的男性,毫不遮掩地对他们投以好奇的视线,但良彦和达也并不在乎。
「祂们既不是对你有恩,当差使也没有报酬,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想?为什么人类得替神明做这些事?」
达也完全无法理解。远远超越人类的神──如此高高在上的神明,为何要借助渺小人类的力量?又或是其中有著他从未主动了解的缘由?
「大老远从京都跑来,在这种大热天里四处奔波……你不觉得很傻吗?」
达也哑著嗓子问道,心彷佛裂成两半。
一方面,他绝不认同神明与差使。
然而另一方面,他不禁暗想……
换成是姊姊,是否会接下差使的工作?
良彦微微地吐了口气,面露苦笑。
「……哎,老实说,我一开始也这么想:『神明居然还得靠人类帮忙吗?』可是,神明的世界也有很多难题啦。」
如果没有成为差使,他根本不知道人们减少祭祀活动会削弱神明的力量。
也不知道高高在上的神明,原来和人类一样会烦恼、会哭泣。
还有,祂们和人类一样会为爱痴迷。
「见神有难,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就像他祖父从前那样,不分神人之别地伸出援手。
听了良彦的话语,摇著尾巴的黄金略微自豪地眯起黄绿色双眼。
「……我不懂。」
不久后,呆立原地的达也呻吟似地说道。
「也不想懂。」
达也撂下这句抗拒一切的话语,转身离去。
「大野!」
良彦叫道,但达也并未回头,走进了车站。情急之下,天道根命拔腿追去,但是最后又停下脚步,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良彦大大叹了口气,在原地蹲下来。
「世事很难尽如人意啊……」
仰望的天空中挂著盛夏的太阳,依然蔚蓝无比。
◆
「咦?结束啦?」
见达也回到物产店的内场,正用臃肿的手指辛苦地敲打键盘的上司抬起头来。
「对。很抱歉,临时离开工作岗位……」
「没关系、没关系。别说这个了,关于下次推出的新作,黑江的师傅想跟我们再讨论一次,要我们四点的时候过去一趟。」
「我知道了。」
达也露出含糊的笑容,并表示他要去搬货,便走向货物所在的进货区入口。
天狗模样的眷属神为了任命达也为差使而前来,是将近两年前的事。
对于过去从不信神也不信神道的达也而言,那是件超乎现实的事,即使听闻差使的相关说明,他仍然无法置信。然后,当他听说差使必须听候力量衰退的神明差遣、代为办事时,他的惊讶逐渐转变为愤怒。
姊姊从事的正是奉祀神明的工作。
她辛辛苦苦地读到大学,取得神职执照,一肩担起父亲不擅长的敦亲睦邻及接待氏子的工作。即使不带亲人偏袒的眼光看待她,她依然是个人人称赞的好女儿。
这样的姊姊为何得卧病在床?
为何遭遇那种不幸?
如果要他替神明办事,就先治好他姊姊。
只要实现这个心愿,他就接下差使的工作。
在愤怒、懊恼等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之中,达也说出这番话。
然而,眷属神只回一句「办不到」。
祂说,对神而言,凡人宛如是一片落叶;神可以保佑丰收及繁荣,但是插手个人的生死会违反天理,这不是「神」该干涉的事。
祂们既不救姊姊。
也不同情他的处境。
突然出现,拒绝达也的愿望,却要求达也接受祂们的要求。
当时的达也当然无法理解神明的职责,也无心深思神明为何需要差使。
他只是感到气愤、感到懊恼,流下了眼泪。
然而,不知何故,他同时感受到一抹被背叛的悲伤。幼时的情感似乎又重现了。
神明果然都是见死不救的。
之后,达也彻底漠视眷属神。他拒绝当差使,也拒绝宣之言书。
结果,某一天,他脖子后方的绪带突然断裂消失,眷属神亦同时消失无踪,有的只是毫无变化、
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那么做是对的……」
达也呆立在进货区入口,喃喃说道。
「我不需要神明……」
当时的他也怀著相同的念头。
眼见眷属神消失,他觉得大快人心,但同时忍不住怀疑起那真的是神吗?或许他是看见某种幻觉,又或许那只是场白日梦。
「那么做是对的吧……?」
达也询问。然而,他所期望的人已经无法给予他答案,那人只能在白色的人造房间里仰望著天花板。
自从那一天以来,每当达也思考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不是神明时,他便发觉自己对「神」的了解并不足以做出判断。
明明生在神社却一味抗拒,连父亲的话语都不愿倾听──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可是,达也怎么也无法承认这个事实。
「欸,达也,你就好好听爸爸说一次话嘛。」
姊姊在出车祸之前曾对他这么说。
达也呆立原地,握紧拳头,力道大得几乎快留下指甲的痕迹。
对于万般呵护自己的姊姊,达也有道不尽的感谢。
可是,自己却连她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未能完成──
◆
与达也道别,过了片刻之后,良彦才转换心情,前往移动范围内的博物馆和民俗资料馆,打听天道根命的白色发簪。距离较远的地方,良彦则是透过电话询问,但是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只要良彦最后搬出名草户畔的名字,馆方引荐的总是同一个人,就连实际看过发簪的县立博物馆馆员引荐的也是他,良彦不禁重新体认到他投注在名草户畔身上的热情。
「过世之后,还有人记得自己,是件很幸福的事。」
由于许多人异口同声地推荐「名草户畔的事问大野先生就对了」,良彦便做好得等候数小时的心理准备,回到达也家的神社。前来神社参拜的当地居民建议他去位于附近的大野家看看,然而果不其然,家里也没人。等了约两个小时,天色开始变暗;这一带没有路灯,连要看清彼此的脸都有困难。
「名草户畔一定也很开心。」
昆虫的飨宴声从神社的后山传来。坐在田边土埂上的天道根命感慨良多地说道,并露出带著些许自嘲的笑容。
「哎,不过子孙因此失和,她看了应该很紧张吧?」
坐在一旁的良彦耸了耸肩,故作开朗地说道。土埂对面的民宅灯光看起来格外耀眼。
达也的父亲现在独自居住的大野家位于神社对面,两者中间只隔著一条路。房子是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和这一带的其他民宅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还显得朴素了些。小小的庭院里摆放著许多长方形或圆形盆栽,但是盆中的植物几乎都枯萎成褐色;玄关前的停车场角落里,有根褪色的玩具球棒躺在杂草中。
「我常听奈奈实小姐提起弟弟的事,说他是个一板一眼、不知变通的小顽固;虽然不擅于表达,但其实很温柔,是她引以为傲的弟弟。今天一看,果然和她说得一模一样。」
天道根命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良彦忍不住笑了。看著弟弟长大的姊姊精准地描述出达也的为人。
「他应该也发现了吧?意外被任命为差使,因此看见了神,发现原来看不见却受人崇奉的玩意儿其实是有意义的;父亲的行为和姊姊想延续下去的事物,也都是有理由的。」
温热的风在暮色中飘荡,带著湿气缠绕身躯,送来泥土的气味。
「或许是吧。」
良彦想起临别时达也的眼神。他恨恨地说他不想懂,不知道心里其实是怎么想?
「真教人放不下心。」
天道根命用瘦弱的手臂抱住膝盖。
「你很关心他?也对,毕竟大野是奈奈实小姐的弟弟嘛。」
「这也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他和我很相像。」
听祂这么说,良彦有些惊讶。
天道根命垂眼看著自己的脚边,继续说道:
「他很像认识奈奈实小姐之前那个逃避现实的我。」
那时候,祂不敢正视轮廓逐渐模糊的自己,变得自暴自弃;也不敢向周围吐露心事,只好掩盖一切,选择孤独。
「刚才我情急之下想追上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担心他再这样下去,连旁人伸出的援手都会拒绝。」
良彦一面聆听天道根命说话,一面仰望染成深蓝色的天顶。在这个街灯稀少的地方,映入眼帘的星斗比良彦熟悉的京都天空更多。
「差使兄,这句话由我来说或许有点奇怪……」
天道根命笔直凝视著良彦,白皙的脸颊暴露在夜色之中。
「请你多关心你的朋友。」
良彦轻轻地瞪大眼睛,没想到祂会这么说。
「要是连差使兄都离他而去,他就真的变得孤孤单单的。」
看著垂眼如此说道的天道根命,良彦突然意会过来。
其实祂一定很想亲自关心达也吧。
在达也恨恨地说他不想懂并转身奔跑离去时,祂一定很想追上去,训斥他不该这么说。
这是为了回报达也姊姊的恩情。
也是为了将她教导给自己的道理传达给她弟弟。
「这件事由我来做行吗?」
良彦问道,天道根命错愕地眨了眨眼。
「咦?你、你也知道,我是神,不能干涉凡人的私事……」
「祢是北岛啊!」
良彦指著祂束起的头发、身上的POLO衫和牛仔裤,笑著说道。
「祢现在是北岛。」
天道根命不禁屏住呼吸,哑然无语。
「良彦。」
趴在地上的黄金突然动了动耳朵,抬起头来。祂的鼻尖指著行驶于田间小路的某辆车。
「……知道了。」
良彦望去,拍掉草屑站起身来,等待车灯接近。
「你们等了两个小时啊……」
达也的父亲回到家,发现等在门前的良彦,一方面感到惊讶,一方面又为了他的热忱而感动,连忙请良彦和自称北岛的天道根命进屋里。
「很抱歉,做出这种像跟踪狂一样的举动。可是,有件事我一定得请教您。」
他们被带往铺著榻榻米的客厅,不知是几天前的报纸、传单、广告信和自治会报占据了榻榻米,衣服也是脱下以后就随手乱扔,和授予所一样凌乱。桌上的置物盒里杂乱无章地放著眼镜、指甲剪、电视遥控器、不知是什么药物的软膏、集点卡和护手霜试用品等等。
面向庭院的窗户敞开,达也的父亲点燃了螺旋状蚊香,电风扇在房间角落摆头,搅拌潮湿的空气和蚊香的烟雾。
「白天我跑了几间博物馆和民俗资料馆,碰到的人都叫我来问大野先生。」
大家都这么说,良彦当然不能不来访。如果告诉达也的父亲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或许他对于天道根命的白色发簪会有什么新看法也说不定。
达也的父亲走进厨房时,似乎是初次进入民宅的天道根命一脸新奇地环顾四周。祂的视线停驻在电话台子上的某样物品,并靠上前去观看,黄金也跟著凑过鼻尖。
「……这是……」
那似乎是女性的发夹,镂空的花朵状装饰一片一片、仔仔细细地接合起来,整体设计为古典风格。这个发夹放在这个客厅里显得有点格格不入,因此良彦也忍不住和祂们一起端详。莫非这个发夹是达也姊姊的饰品?
此时,达也的父亲端著麦茶回来了。
「你们在干什么?」
「啊,对、对不起,只是觉得这个东西很罕见……」
天道根命连忙解释,并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并未触碰。
「这是奈奈实小姐的吗?」
良彦略带顾虑地问道,达也的父亲一面把麦茶放到桌上,一面简短地回答:
「不,是我太太的。」
此时,良彦发现电话台子上有张四人合照的全家福照片。年幼的达也身旁是面露温柔微笑的姊姊,她和后方的母亲长相十分相似。
「那是结婚以后我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我舍不得丢掉,所以才留下来。以前奈奈实也常拿去用。」
「这样啊……」
良彦再次道歉。他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不小心弄坏母女两代相传的发夹,同时也对于达也的父亲竟然还妥善保管著这件物品感到意外。
「让你们等这么久,真不好意思。我去医院探望女儿,顺便去处理一些琐事,所以才弄到这么晚。」
达也的父亲收拾心绪,请良彦及天道根命喝茶。他那种难以亲近的印象似乎比昨天见面时缓和了些。
「奈奈实小姐怎么了吗……?」
「不,只是医生说和她说话很重要,所以我尽可能每天都去探望她。我做得到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达也的父亲望著电话台子上的照片,良彦满心意外地看著他的侧脸。今天的他感觉很温和,或许是因为刚去探望过女儿之故。这么说来,达也知道父亲常去医院探望奈奈实吗?
「我也很想再见你一面。」
良彦想起他昨天看到发簪的照片以后双眼闪闪发光的模样。
「你要问我什么事?」
达也的父亲喝了口麦茶,如此问道。
良彦与天道根命四目相交,下定决心后开口说道:
「……其实我有件事要告诉您。」
良彦从自己的斜背包中拿出请洋治帮他影印一份的资料。
「这是奈奈实小姐在车祸前一天交给洋治大哥保管的资料,听说是在氏子家的旧仓库里找到的,上头有关于名草之冠的记述。」
达也的父亲闻言立刻脸色大变,目不转睛地盯著资料。
「上头写说『名草户畔即是头戴丹冠之清净巫女』……换句话说,名草之冠可能是丹色,也就是红色。」
达也的父亲听著良彦的说明,自己也跟著阅读汉文,身体下意识地颤抖。对他而言,这是关于名草户畔的新发现,难怪他如此兴奋。
「这是……奈奈实她……?」
他呻吟般地问道,良彦点了点头。
「她为了给伯父一个惊喜,拜托洋治大哥替她翻译,约好隔天再去拿,结果出了车祸……洋治大哥也大受打击,顾不得这些资料……」
沉闷的沉默支配了现场,只有在房里持续转动的电风扇马达声格外响亮。
「是吗……洋治他……」
达也的父亲恍然大悟似地连点几次头,又做了个深呼吸,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天方寸大乱的不只有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洋治,他从小就和奈奈实跟达也很要好,看他那么憔悴,连我都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然从那头乱翘的头发和飘然不羁的态度完全无法想像,但洋治或许也是因为那场车祸而受伤的人之一。
达也的父亲爱怜地轻抚资料影本,微微一笑。
「没想到那孩子会在这时候送这份礼物给我……」
他的神情充满慈爱,完全不像昨天见到的那位眼神锐利的宫司。
「所以你看了这份资料以后,有问题想问我?」
达也的父亲抬起头,良彦这才回过神来说道:
「对。我想问的是这个的来历。」
对名草户畔的研究比任何人都深入的他,应该不需要良彦再多费唇舌说明吧?天道根命似乎感受到良彦的意思,立刻解开祂带来的包袱,将外露的木盒放在达也的父亲面前,并缓缓地打开盖子。
「……这是昨天看到的……」
达也的父亲没能继续说下去,瞪大眼睛地倒抽一口气。
发簪在日光灯下依然白润动人,虽然年代久远,看起来却彷佛散发著淡淡的光芒。
「请拿起来看,别客气。」
在天道根命的声音引导下,达也的父亲抖著手触碰木盒。不知何故,他甚至屏住了呼吸。他并未直接触摸,而是从口袋中拿出藏青色手帕包覆,再从浓紫色的垫布上拿起白色发簪。
「……好美……」
苏醒的发簪装饰品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宛若一阵横渡森林的凉爽清风吹过这个杂乱的客厅。
「就连长年研究名草户畔的您都将它误认为名草之冠,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它和水墨画上的发簪长得一模一样。」
良彦望著在达也的父亲手中晃动的发簪。
「可是,现在出现名草之冠是红色的说法,这根发簪就变得来路不明……」
他们曾一度做出结论,认为这根发簪便是名草之冠,如此一来,天道根命梦中的女子和祂对这根发簪的恐惧全都有所解释。
「这根发簪是我家代代相传下来的。」
天道根命接过良彦的话头,开口说道。
「我家的家系可以追溯到天道根命,可是,这根发簪是什么来历、为何会成为我家的传家之宝,没人知道。」
天道根命以人类北岛的身分说明缘由。
「我很想知道这根发簪是什么来历。它和名草之冠一模一样,或许是同一个时代制作的。如果是这样──」
天道根命的双眼散发强而有力的光芒。
「这根发簪应该见证了我的祖先及天道根命的历史。」
听到这句话,达也的父亲心下一惊,凝视著天道根命。或许这就是同为追寻古代谜团之人心灵互通的一瞬间。
「……如果名草之冠真是红色的,这根发簪有可能是后世人们制作的仿制品。很抱歉,光用看的,我看不出它的制作年代。」
达也的父亲小心翼翼地将发簪放回木盒,放松僵硬的肩膀,吁了口气。
「不过,如果姑且当它和名草之冠是同一时期制作的,那么,它有可能是还没上丹漆,或是颜色剥落了;又或许是比持有名草之冠的酋长位阶更低的人所持有的物品。」
「位阶更低的人?」
良彦反问,达也的父亲点了点头。
「对。你应该知道圣德太子制定的冠位十二阶吧?」
达也的父亲说得理所当然,良彦情急之下摆出「当然知道」的笑脸。圣德太子他是听过,但对于冠位十二阶记忆模糊。黄金隔著桌子投来的视线刺得他发疼。
「这项制度就是以冠冕的颜色来区分位阶。或许这根发簪也一样,若以红色冠冕为顶点,其他颜色便各自代表不同的位阶及职务。」
「原来如此……」
良彦沉吟著。如果把身为酋长的名草户畔视为总裁,底下可能还有副总裁、经理、课长等职位。不过若是如此,也该有其他颜色的发簪啊?莫非刚好只有白色发簪流传到现在?
「那么,这根白色的发簪为什么会落到天道根命一族的手上呢?天道根命是名草户畔的敌人吧?」
虽然不知道用「敌人」二字形容是否正确,但起码天道根命是隶属于神武阵营的。
良彦身旁的天道根命一脸不安地聆听著。既然发簪为祂所有,那根白色发簪是仿制品的可能性近乎于零。
「来这里之前,我们也去找过洋治大哥,请教他同样的问题。他说天道根命的相关史料少之又少,鲜为人知,是一尊连出身都令人存疑的神明。」
达也的父亲盘起手臂,若有所思地聆听良彦的话语,并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洋治说得没错。我手头的资料里,都只有提到天道根命奉命统治纪国,其余一无所知。就算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真的有某种关系,现存的文献应该都没有记载。」
「没有吗……」
达也的父亲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令良彦有点困惑。见状,达也的父亲继续说道:
「这是有理由的。倘若名草户畔和天道根命其实交情深厚,正史绝对不会描写这层关系。如果诛杀了名草户畔,却由她的亲朋好友统治纪国,这样神武的面子要往哪里摆?」
「……换句话说,不能把记载了这层关系的文献留下来……」
话说出口,良彦感受到前所未见的深渊,不禁打了个颤。
「这和名草户畔究竟是被杀害或投降的也有关吧……?」
面对良彦的问题,达也的父亲望著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除了我以外,岳父和岳祖父也都主张名草户畔投降说。据说有文献支持这个说法。」
达也的父亲回想著当年,视线垂落桌边。
「然而这份文献至今仍未发现。在明治时代初期失传之后,我的岳父和岳祖父就再也找不到了。如果找到这份文献,或许能更加了解天道根命……」
说著,达也的父亲深深叹一口气。
「我并不是想批判正史,也不是想夸耀自己的见解才是正确的。我只是不希望世人遗忘这则传说,忘记曾有名草户畔这名温柔的『母亲』存在……」
这句话深深打动良彦的心,想必这就是达也父亲的真心话吧。
将风化的古代传说口传至今的人们怀抱的情怀。
「不希望世人遗忘……」
天道根命喃喃地复述,宛若在说祂自己一般。
祂也是即将被世人,甚至被自己所遗忘。
「……时间已经这么晚啦?我送你们去车站吧,这一带的巴士很早就收班。」
达也的父亲仰望柱子上的时钟,如此说道并站了起来。良彦也跟著起身,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什么都不确定,或许要解开两千多年前的所有谜团,本身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
「你叫北岛啊?」
达也的父亲对在玄关穿鞋的天道根命说道:
「你要好好珍惜那根发簪。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送去相关的机构进行调查,不过我也不能勉强你就是了。」
听到他这番衷心的恳求,天道根命将包袱紧紧抱在胸口。
「我会自己再调查一下。如果这是褪了色的名草之冠……」
潮湿的夜晚气息从良彦打开的玄关窜进来。
虫鸣声和蛙叫声。
泥土和青草的香味。
天道根命露出与少年模样毫不相衬的稳重笑容。
「到时候我一定会把它归还给你。」
闻言,达也的父亲瞪大眼睛,忍著渗出的泪水眨了几次眼,并
点了点头。
「谢谢……」
黄金穿过良彦脚边,走到外头。良彦循著祂的金色尾巴往外望去,只见银河如白烟一般在漆黑的天空中流动著。
四
「……情况好像很复杂……」
隔天,良彦联络穗乃香告知进展,并在打工完后和她会合。穗乃香从良彦口中得知这次差事的始末,沉默片刻,在脑中整理思绪之后,才喃喃说出这番感想。
「结果我昨天将近十二点才回到家,今天一大早又得打工……虽然我决定留下来等伯父时就已经知道会变成这样,但还是好累……」
良彦倚在沙发上啜饮著冰咖啡。
傍晚的速食店里满是前来避暑的学生。这里地近大学,因此大学生比穿著制服的高中生更多。现在似乎正值前期考试期间,学生聚在一起阅读笔记的身影映入眼帘。
「毕竟是在调查两千多年前的事啊。即使对于我们神明而言,那宛若昨日;可是对于凡人而言,却是许久以前的事。」
黄金灵巧地舔著要求良彦点购的香草奶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说道。良彦用不悦的眼神看著祂。
「是啊,而且在这种时候帮得上忙的方位神大老爷又格外冷淡。」
「什么话!办理差事是差使的责任,岂有我帮忙的道理!」
黄金用力拍打良彦的大腿,提出抗议。
「啊,可是,多亏了穗乃香,我才想到要调查那根白色发簪究竟是不是名草之冠。真的很感谢你。」
如果当时就那么让天道根命盖下朱印,结束这项差事,他们就不会得知真正的名草之冠其实是红色的,以及奈奈实留下的资料。
「……我做的事不算什么。」
穗乃香微微摇了摇头,红著脸撇开视线。
「全都是因为良彦先生一心为神明著想,尽心尽力……」
虽然已经放暑假了,但整个七月都要补课,因此穗乃香上午仍然得上学。今天和良彦见面之前,她一直待在图书馆里消磨时间,所以身上还穿著短袖制服。白皙纤瘦的手臂外露,更加凸显出她的美貌。
「良彦先生的朋友如果接下差使的工作,或许就会对神明改观……」
「哎,别说要当差使了,在大野心中,神明和神道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如果大野身为神职人员的姊姊健健康康的,或许情况会有点不同吧。」
良彦想起达也诉说那场车祸是由自己造成时的模样。对他而言,侍奉神明的姊姊变成那样,自己却只有骨折,当然有满肚子愤懑无处宣泄。就像过去的良彦一样,达也想必也是认为神明会实现人的愿望,铁定无法理解神明为何不对人类伸出援手,反而要求人类替祂们办事。
「说不定他曾开过『救我姊姊,我就答应当差使』之类的条件……」
良彦用吸管搅拌冰块变小的冰咖啡。说归说,眷属神是不可能答应这种条件的。
「……不过,我觉得有点羡慕。」
穗乃香看著水滴滑落冰奶茶的塑胶杯表面,如此喃喃说道。
「羡慕什么?」
「出车祸当然是件很遗憾的事,不过……」
穗乃香连忙订正,寻找著言词说道。
「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
她有些困扰地垂下视线。
「很羡慕她有个这么为自己著想的弟弟……」
良彦拥有一个被方位神评为凶神恶煞的妹妹,因此这种感想对他而言相当新鲜。当良彦陷入危机时,妹妹肯不肯救他,应该是取决于他平时的表现;不过,即使没有明确地说出口,他相信妹妹还是会担心他,而他也一样。如果妹妹代替自己受了伤,即使她平时再怎么凶神恶煞,良彦都会感到心痛,也会自责为何受伤的不是自己。无论她是凶神或恶煞,她都是这个世界上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唯一一个妹妹。
良彦叼著吸管陷入沉思,视野角落突然映出一个白花花的物体,他往那个方向望去,只见一位和廉价速食店格格不入的美女,迫不及待地向良彦挥了挥手。
「哎呀,真巧!可以打扰你们吗?」
与良彦四目相交的修长美女心满意足地微笑,走向他们的座位。素雅的白色紧身无袖洋装和优雅的高跟凉鞋,修长的手脚和戴著细致金手环的纤细手腕;华丽的卷发衬托著娇小的脸蛋,只不过是站在那里就替空气增添了色彩。
「……祢怎么在这里?」
良彦呻吟似地喃喃说道。这样的美女他只认识一位,不,是一尊,而且是敢顶著如此引人瞩目的外貌独闯居酒屋和拉面店的勇者。
「我早就在旁边看啦,只是觉得你们好一段时间没见面,或许有话要慢慢聊。我是不是太早出现了?」
身为祇园祭主角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同时是大国主神正室的须势理毗卖,带著依然不变的美貌,妖艳地微笑著。
「祂很想念我,所以还幸祭未到就先回来了。真是尊可爱的毗卖啊!」
大国主神从须势理毗卖的身后现身。昨晚良彦回家时没看见祂,还以为祂乖乖离开了,没想到又在这里见到祂们夫妻俩。
「因为我不盯著祢,不知道祢会干出什么好事啊。」
哈哈哈!呵呵呵!相视而笑的出云夫妻令良彦感到一阵寒意,不禁打了个冷颤。祂们之间真的只有爱吗?
「……其实祂们昨天一起跑来我家……」
两神硬是在四人座沙发上坐下,穗乃香有些抱歉地说道。
「今天祂们想参观学校,所以一直和我在一起……」
「祢们到底在干嘛……?」
没想到自己前去和歌山的期间,居然连须势理毗卖都来了,还跑去穗乃香家当不速之客。
「没办法,良彦不在,我们闲得发慌啊。我是在祭典途中偷溜出来的,总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外面玩吧?」
须势理毗卖换了个姿势,跷起修长的双腿。
「难得离开出云,我想在京都观光一下。但纯观光不好玩,我想看看普通凡人的生活。」
「所以就跑去天眼的女娃儿家啊……」
黄金投以傻眼的视线。通常独来独往的穗乃香究竟算不算「普通」令人存疑,不过好歹是高中女生的生活。
「追根究柢,都是良彦不好,一直不回来。整套《源氏物语》我都看完了,闲著没事干。哎,但你既然是去办差事,那也没办法。」
大国主神的长脚同样无处可放,祂倚在沙发上说道。祂们夫妻俩的身材都这么好,实在太没天理。
「呃……对不起,穗乃香……」
良彦觉得自己有责任,开口道歉。他本来以为大国主神跑去哪座别院了。
「没关系……虽然我有点吃惊,可是热热闹闹的,很开心……」
穗乃香微微露出苦笑,如此说道。不知何故,须势理毗卖也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再说,我们不光是发酒疯而已。」
「祢们还发酒疯……?」
良彦一脸不悦地放下喝到一半的冰咖啡。看来他之后得仔细问问穗乃香,到底有多「热闹」才行。
就在良彦暗自叹气时,须势理毗卖用手肘顶了顶坐在身旁的穗乃香。
「穗乃香,快送给他啊!」
「咦?现、现在吗……?」
「现在不送要什么时候送?我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才跟来的。」
「呃、呃,可是……」
「你们在说什么?」
跟不上对话的良彦询问,穗乃香紧张得身体僵硬,并战战兢兢地递出身旁的纸袋。
「这、这个……」
良彦接过的纸袋比想像中更重,他窥探袋内,只见可爱的粉红色格纹小袋子装著某种褐色物体。
「我和须势理毗卖一起做了磅蛋糕……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面红耳赤的穗乃香垂著头,细若蚊声地说道。
「穗乃香说她厨艺不好,所以我帮了一点忙,算是答谢她让我借住。」
穗乃香羞怯地从良彦身上移开视线,而须势理毗卖正好相反,自信满满地探出身子。
「哦?蛋糕啊?快点打开来看看吧!良彦。」
黄金的双眼倏地闪闪发光,用前脚拍打著良彦的手,出言催促。良彦依言取出袋子,发现里头装著四片微焦的磅蛋糕。
「好厉害喔。我可以收下吗?」
穗乃香的厨艺有多差,良彦已经亲眼见证过了。不过,她似乎并未以泡芙为终点,仍然持续进行挑战。虽然蛋糕有点烤焦,但还没到不能吃的地步;再说,穗乃香特地为自己下厨,让良彦很开心。
「这是我和穗乃香努力做出来的,就当作是你办理差事的奖励吧。」
穗乃香不敢直视良彦的脸庞,满脸通红地垂著头。不知何故,须势理毗卖正好和她相反,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说道。
「哎,须势理只是在穗乃香身边念食谱而已。」
大国主神轻声说道,以防被女性们听见。
仔细想想,须势理毗卖是须佐之男命的女儿,同时是大国主神的妻子,可说是名媛中的名媛,而且又是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