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尊 天孙之镜

「我宝贵的暑假……」

良彦在机场出口瞪著巴士时刻表,唉声叹气。走出自动门的瞬间,夏天的湿气便缠绕全身。京都同样有盆地特有的闷热感,而这个靠海的南国,湿度似乎更胜京都。

「死心吧,良彦。你是凡人,更是差使,你的行动全在大神的掌握之中。」

说著,黄金从良彦脚边冷静地仰望著他。初次搭乘飞机的黄金雀跃不已,见了宽敞的机场,开心得活蹦乱跳;隔著窗户看见机体,又是一阵兴奋。然而,离地时的重力让祂陷入恐慌,把压住祂的良彦手臂抓出了一道大大的爪痕。虽然飞行时间只有一小时,但因为祂的缘故,良彦的身心感到莫名疲惫。

「就算是这样……」

时间将近上午十点,气温已经超过三十度,额头上直冒汗水。良彦拿出智慧型手机,确认神明坐镇的神社怎么走。搭机前,他已经向唯一可以抱怨差使辛酸的穗乃香报告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她还没回覆。

「我没有度假的自由吗?」

在鹿儿岛的天空之下,良彦发出悲痛的吶喊。

昨天,良彦睡到中午才起床,在客厅边吹电风扇边吃面线。下周的盂兰盆节他必须天天上班,因此从今天起预放了四天假。换句话说,这等于他的暑假。他从事的是清洁业,长假期间这种办公室里无人上班的时期反而是旺季。住在家里的良彦休假的这段期间,盂兰盆节预定返乡的工读生会代他的班。

「对喔,现在是暑假嘛……」

良彦看著电视上播放的「今夏推荐出游景点特辑」,想起刚才穗乃香传到自己智慧型手机里的简讯,说她这几天都住在阿姨家。她们母女俩似乎每年都会留下担任宫司的父亲自行出游,文末还说她会买纪念品回来。

「可以旅行,好羡慕喔……」

融化的冰块在面线容器中发出铿锵声。两个月前,他因为烤肉酱中奖而前往爱媛,谁知却在旅行地接下差事,成了差事之旅。不知道已经几年没有过单纯的观光旅行?搞不好得追溯到大学的毕业旅行。

良彦在变稀的酱汁里加上姜片,漫不经心地观赏打著「这个夏天尽情享乐吧!」的口号,介绍游泳池最新游乐器材的电视节目。良彦喜欢家乡,不常出远门。但是一有人拿「一年一度的夏天」、「出门去玩吧」之类的说词怂恿,他就有种必须照办的感觉。

「我也找个地方去玩好了。」

虽然良彦一年到头都阮囊羞涩,但是前几天是月底,才刚发薪,现在应该挤得出钱来。说归说,不知道大神几时会交办远方的差事,倘若一时得意忘形把钱花光,日后恐怕会自食恶果。如果良彦因为缺钱而无法去找差事神,大神会不会汇款给他?

「……或是再次中奖?」

既然都要保佑自己中奖了,比起抽奖抽中,良彦更想中高额彩券。

电视中的节目主持人,把话题从夏天的推荐景点转移到最近新闻也常报导的廉价航空。主持人比较廉价航空与大型航空公司的票价,强调便宜一半以上。

「廉价航空啊……」

对于多半靠电车或巴士代步的良彦而言,飞机是梦幻的交通工具。良彦一面吃面线,一面看著女艺人装模作样地惊叹票价居然如此便宜。从关西到东京,单程一万圆;如果提前预约,连去冲绳都不到一万圆。的确,如果是这个价格,良彦只要节省一点就能成行。

「终于起床啦?」

外出归来的黄金出现在走廊上。祂上了二楼,随即又叼著宣之言书下楼来。

「良彦,你可是从代理差使晋升为正式差使的人,作息不能规律点吗?你成为正式差使之事已经传遍整个神界,从平日就做好准备、加强锻炼,以备大神交办的任何差事,这是你的分内工作。」

黄金把从二楼叼来的宣之言书放到桌上,并用前脚拍了几下。

「还有,你该随身携带宣之言书,这样神名浮现才能立刻察觉。这是差使应有的态度。」

「咦?我正在吃面线耶,宣之言书沾到酱汁弄脏了也没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只要小心点就行了!」

黄金凶巴巴地反驳,良彦一脸厌烦地瞥了祂一眼,把视线转回强调「现在还订得到暑假期间的机位!」的电视节目上。

「……我也好想旅行喔……」

期待与差事无关的长途旅行,是如此不应该的事吗?

黄金对喃喃自语的良彦投以啼笑皆非的眼神,胡须随著电风扇的风摇曳。

「你的薪水如此微薄,既然身为差使,就该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免妨碍差事的执行。像你这样放纵玩乐,要是有差事吩咐下来,要怎么──」

祂的话语突然因为电视传来的女主持人声音而中断。

『要推荐给女性朋友的,当然就是旅行地才吃得到的当地甜点啰!』

『是啊!使用当地特有的食材制作的冰淇淋及布丁都大受欢迎。』

『在户外玩累了,就来个甜点巡礼,一样乐趣无穷。』

闻言,黄金的眼神全变了。祂的内心似乎相当纠结,嘴巴半开,耳朵频频摆动。

「……哎、哎,偶尔来趟长途旅行,以养精蓄锐的观点而言,倒也无可厚非……」

良彦板著脸凝视态度突然软化的黄金。祂还是老样子,心思全写在脸上,真不知道该说祂单纯还是什么。不过,这是个大好机会,绝不能放过。良彦指著电视,考虑旅行地点。

「搭廉价航空,就算到北海道,单程也不到一万圆。北海道比这里凉快,还有很多好吃的甜点和海产,只要订得到便宜的商务旅馆,玩个三天两夜应该没问题。」

「甜、甜点和海产……」

「啊,还是去冲绳好呢?故意往气候炎热的地方跑也是一种选择,在碧海蓝天之下大啖热带水果。」

「热带……」

「还有烤肉、烟火和夏日的邂逅……」

就在一人一神半张嘴巴各自妄想之际,良彦察觉视野一角格外明亮而转过视线。

「……我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可是……」

电视里依然在宣传廉价航空的空位。以主持人「现在立刻订位!」的怂恿声为背景,宣之言书随著淡淡的光芒打开,浮现了神名。

迩迩艺命。

这个名字好像是被称为天孙的那尊神明?

同时,良彦搭乘廉价航空前往的地点也强制决定了。

「鹿儿岛?」

穗乃香凝视著智慧型手机,喃喃自语。越发灿烂的上午阳光,在她束起头发而露出的白皙后颈上跃动著。

跟著母亲一起拜访住在宫崎的阿姨,是每年的例行行程。身为独生女的穗乃香和其他表兄姊的年纪相差许多,早已成年的表兄姊从不对她多加干涉。而她也习惯独来独往,对于这种关系并不引以为苦。

「怎么了?穗乃香,要走啰。」

母亲察觉女儿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穗乃香原本就浅眠,这一天也是一大早就起床,观赏阿姨出于兴趣种植的各色牵牛花。见状,母亲便在早餐过后和阿姨一起带著穗乃香去散步。

「啊,嗯……」

虽然如此回应,穗乃香仍旧在原地呆立了一阵子。她没想到良彦会在这时候来到鹿儿岛。旅行最后又牵扯上差事,良彦似乎颇为不满。不过宫崎和鹿儿岛比邻,如果想见面,并非遥不可及的距离。

「穗乃香,再拖拖拉拉,天气就变热啰。」

阿姨呼唤道。正在烦恼该如何回覆简讯的穗乃香,连忙摀著莫名发烫的脸颊答话。过了上午八点,太阳的白光似乎逐渐增强了。

宫崎旧名「日向国」,是伊耶那岐神及神武天皇等日本神话的宝库,尤其是阿姨家所在的西都市,更是至今仍留有浓厚神话色彩的地区之一,有条沿著古迹铺设的「记纪(注2:记纪 《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合称为「记纪」。)之路」。母亲正是邀请穗乃香一同前往这条路前方的大公园。

穗乃香跟随前头的母亲她们迈开脚步,然而隔著眼前的小河,她发现从土堤往水面斜生的树木旁有位女性。

刚才那儿明明空无一人啊?穗乃香还无暇讶异,便先为女性的美貌倒抽一口气。如丝绢般乌黑亮丽的秀发上戴著淡红色花饰,身上穿的是叠了数层的薄薄白衣;衣襬很长,犹如初雪般轻掩堆积的落叶。低垂的双眼被长长的睫毛覆盖,樱花色的嘴唇带著水嫩的光泽,皮肤如珍珠般白皙光滑。被那双流转的美目捕捉到的瞬间,穗乃香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你……」

是谁?穗乃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问题十分愚蠢。这位女性生得这副模样,当然不可能是人类。再说,现在穗乃香正循著神话里某对夫妻的足迹行走,走在祂们相识、生活、生儿育女的场所。

「天眼的女娃儿,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尔帮我一个小忙……?」

祂用宛若清泉的双眼略带顾虑地望著穗乃香,樱花发饰随著祂微微倾斜的头晃动。

「若是尔说的话,差使或许听得进去。」

说著,天孙迩迩艺命之妻──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幽幽地叹了口气。

于宣之言书中浮现神名的差事神迩迩艺命,是国民的总氏神──奉祀于伊势神宫的天照太御神的孙子。过去办理差事时,良彦听过祂的名字好几次,也知道祂在《古事记》中的事迹。大国主神将国家禅让给天照太御神的使者之后,带著大批人马志得意满地下凡治理「苇原中国」(凡间)的神明,正是迩迩艺命。

「祢就是那个迩迩艺命啊……」

在黄金的催促下,良彦买了单程五千圆的限时特价机票,搭上隔天最早的班机。

离开鹿儿岛机场后,良彦他们坐上了巡回巴士,又在中途转搭其他巴士进入山中,前往迩迩艺命坐镇的神社。下了巴士以后,他们走上红色栏杆桥,爬上长长的石阶,穿过第二鸟居,通过正面的参道,经过社务所前,又穿过第三鸟居之后,终于望见鲜红色的拜殿。不知是不是湿气所致,生苔的岩石很多,手水舍的石龙脖子至下巴一带也都穿上绿衣。

「别突然跑来,还用『那个』这种莫名其妙的强调法。」

虽然是平日,这里毕竟是观光景点,香客不少。走上通往拜殿的四阶石梯,右手边是被视为神木的粗壮杉树,树龄约八百年。迩迩艺命坐在环绕神木的栅栏上,一脸尴尬地看著良彦。祂的一头长发在脑后束起,身穿奇特的猩红色单衣,白色腰带用的是使用束绳的女性打结法,一双赤脚穿著草鞋,看起来毫无贵为天孙的神明样。岂只如此,乍看之下简直像个浪子。不过,祂的五官端正,蹙起秀眉的脸庞看起来和良彦年纪相仿。

「因为迩迩艺命和大国主神一样,并列日本神话的荒唐男神榜首啊……」

良彦喃喃说道。闻言,黄金立刻横眉竖目。

「嘴巴放乾净点,良彦!眼前的可是天孙啊!你居然敢说历代天皇的祖先荒唐!」

「我又没说错。天皇的寿命就是因为这尊神明的缘故决定的吧?而且,是基于荒诞不经的荒唐理由。」

「我不是叫你别再说祂荒唐吗?听好了,纵使这尊男神真的荒诞不经,祂好歹是替今天的日本奠定根基的神明,理应受到隆重的奉祀,岂容以『荒唐』二字连声称之!」

「……我倒觉得你们已经说得够本了。」

迩迩艺命长叹一声,站了起来。

「不过,我也知道现代的凡人怎么看待我。即使重提旧事,也于事无补。」

根据良彦阅读的《古事记》,迩迩艺命在苇原中国遇见一位美丽的女神,正是之后成为妻子的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父亲大山积神把姊姊石长比卖一起嫁给上门求亲的迩迩艺命,谁知迩迩艺命居然嫌弃石长比卖相貌丑陋,把祂送回去。

「姊姊石长比卖象徵的是如石头般恒久的生命,妹妹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象徵的是如树花般繁茂的子孙。然而,由于迩迩艺命拒绝迎娶姊姊,后来天皇的寿命就变得和花朵一样短暂有限……这是一般的说法。」

说到这儿,迩迩艺命回头看著良彦。

「可是,本来想跟妹妹结婚,素未谋面的姊姊居然一起嫁过来,而且容貌还很……呃,惊人,请祂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吧?又没人事先告诉我,这么做会反映在子孙的寿命上!」

良彦本想开口反驳,却又抱头苦恼。他不知道能否用现代人的观感来回应这件事。

「再说,我想娶的是佐久夜!当时的我根本无心去爱其他女性!大山积神却因此大发雷霆,害我做了三天三夜的恶梦……那个丈人下手有够狠……」

迩迩艺命叹了口气。两个月前,良彦曾为了稻子精灵稻本的差事,前往奉祀大山积神的大山祇神社。当时他虽然没有直接见到大山积神,却在上传至网路的影片中看见祂故意现身的身影,所以良彦一直以为祂是个爱凑热闹的神明,看来事实并非如此。

「就算祢贵为天孙,当时毕竟还年轻,居然不领大山积神的情,也难怪祂生气……对祂而言,两个女儿一样可爱。」

与大山积神相识的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惧怕须佐之男命的大国主神也是这副德行,莫非神明注定与岳父处不来?

「啊,再说,祢做的事不只这一件。」

良彦又想起另一件荒唐事迹,望著迩迩艺命。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怀孕的时候,祢还说那不是祢的孩子,是其他男人的。」

迩迩艺命对于共度一宵妻子便怀孕之事感到怀疑,不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因此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得不在放了火的产房里生子,以证明那是神明的孩子。熊熊燃烧的火焰,想必正好反映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心境。

「那、那是一时口、口不择言!一夜便受孕,一定会有人怀疑,所以我才主动提出这个疑问……因、因为大家都说怀孕是很敏感的问题,几乎不可能一次就怀上!」

「就算是这样,可能性又不是零,不必完全否定吧……」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著慌忙找藉口的迩迩艺命。他似乎可以明白为何现代会有DNA鉴定了。人类的本性从神代以来一直没有改变。

「我、我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一点……因为这个缘故,内人生完孩子以后一直很冷淡……现在祂跑去富士山,几乎不回来了……」

「天孙居然和老婆分居……」

良彦有些同情地喃喃说道。神明夫妻因为感情不睦而分居,简直就是三姑六婆茶余饭后的话题。不过,站在妻子的立场,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相较之下,虽然吵吵闹闹却仍一起生活的大国主神和须势理毗卖,或许要来得恩爱许多。

「良彦,身为凡人,也许你有不少意见,但现在还是先完成你身为差使的职责吧。如同迩迩艺命所言,重提旧事于事无补。」

黄金竖起耳朵提出忠告。的确,一直吐嘈这些事,话题不会有进展。

良彦收拾心绪,清了清喉咙,转向迩迩艺命。

「如果祢有差事要吩咐,请说!」

良彦心想,若是想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道歉或是带祂回来之类的差事,自己能够胜任吗?搞不好在网路上留言,祂反而更能得到毒辣精确的建议。

「差事啊……差使前来,代表连大神都在担心我……」

迩迩艺命望著在神木前拍照留念的香客,叹了口气。接著,祂慢慢从怀中拿出一张面具。那不是庙会摊位上常见的那种便宜货,而是小巧典雅的木雕面具。

「这是从前我的随从替我雕刻的神面,用来安慰和内人处不好、落寞沮丧的我。」

良彦接过祂递出的神面,仔细端详这张比想像中更重的面具。神面的大小刚好可以遮住迩迩艺命的脸,表面已经变成了亮褐色,眼睛瞪得老大,鼻子和天狗一样长,嘴角上扬,宛若在笑,牙齿颗颗分明,雕刻得极为精巧。

「喔,听说南九州有面具信仰,莫非这就是起源?」

黄金伸长后脚,窥探良彦手中的神面。良彦把神面朝下,好方便黄金观看。

「有这种信仰啊?」

「只不过比起神道,和技艺或民间信仰的关联性更大。」

黄金凑过鼻头,确认神面,心满意足地摇了摇尾巴。良彦也再次确认神面。神面的表情栩栩如生,彷佛随时可能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面具信仰的起源,不过它前阵子还会说话。」

闻言,良彦抬起头来。

「谁会说话?」

「神面。」

「这个会说话?」

良彦险些把神面掉在地上,连忙使劲拿好。没想到这张面具居然真的会说话,神明的物品果然不同凡响。

「它会给我各种建议,是个可靠的好伙伴。只可惜自从几十年前以来,它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八成是制作者伊斯许理度卖命的力量衰退之故。我本来想请祂再做一张一样的给我,不过,在这个状况之下应该很难。」

「祢是天孙耶,不能随手修好它吗?」

良彦没听过伊斯许理度卖命这尊神明,不过迩迩艺命贵为天孙,力量应该比较强吧?

迩迩艺命从良彦手中接过神面,轻抚它的表面。

「是啊。若是从前,或许可以靠我的力量修复。然而,现在的我同样无法抗拒时代的潮流,束手无策。这是我的聊天良伴……」

迩迩艺命半是叹息地喃喃说道,良彦静静地凝视著祂。与妻子分居,独自住在这座宽敞的神社里,或许对祂而言,这张神面是远比良彦想像更为重大的心灵支柱。

「差使,能否请你设法再次赋予这张面具言语?」

迩迩艺命用细长的双眼望著良彦。

「……换句话说,祢要我让它再次开口说话?」

良彦苦著脸凝视这张看来平凡无奇的木制面具。

「没错,请替我找回这张面具的声音。」

漆成红色的拜殿彼端,八月的蓝天延伸于本殿和浓绿色山峦的上方。无视于在蓝天之下皱起眉头的良彦,邮差包里的宣之言书散发出受理差事的光芒。

「别接迩迩艺命的差事?」

造访迩迩艺命的神社之后,良彦为了吃午餐,再度回到餐饮店林立的巴士乘车处附近,却接到穗乃香的来电。刚才良彦只顾著和迩迩艺命说话,没发现穗乃香已传了好几封简讯。

「咦?等等,什么?什么意思?」

听闻穗乃香告知的事项,良彦忍不住停下脚步。兴高采烈走在前方寻找餐饮店的黄金,讶异地回过头来。

『对不起,我也不太明白……如果差事和神面有关的话……不必理会……』

话筒彼端的穗乃香声音变得比平时更为细小,结结巴巴。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要我这么转告差使……』

「确定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没错吗?」

『……应该没错……』

良彦跑到空无一人的巴士乘车处屋檐下躲阳光。大型游览车开进了对面的艺品店。

「这么说来,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特地在你面前现身?」

暑气和些微的睡眠不足,使得良彦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他询问这个问题,整理事情的脉络,而穗乃香回答:

『啊,对,我现在人在宫崎的阿姨家……附近有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神社,以及和祂渊源很深的场所……』

「咦?你现在人在宫崎?」

良彦听穗乃香提过她在亲戚家,没想到是在宫崎。他在脑中摊开地图,只知道两地同样位于九州,但是和鹿儿岛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他不清楚。

『……祂细数了许多……呃……对丈夫迩迩艺命的不满……所以应该是祂没错……』

细数了许多不满──良彦敏感地察觉这句话中包藏的危险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在他家客厅里手拿啤酒吐苦水的须势理毗卖身影,闪过他的脑海。

『我想良彦先生可能还在路上,不知什么时候联络比较好……对不起,我太晚联络……』

根据穗乃香所言,她是在今天早上遇见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由于内情复杂,她大概是认为亲口说明详情比传简讯来得好吧。

「那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为什么要我别接下差事?」

良彦往巴士站牌边的长椅坐下,混凝土吸收的盛夏热气隔著牛仔裤传到腿上。穗乃香拣选言词,说明今早发生的事。

「外子交办的差事是什么,我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要拜托差使设法让那张神面再次说话。可是,我必须阻止祂。」

今早于小河边相遇的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用宛若春风般清爽怡人的声音如此告诉穗乃香。

「……为什么?」

穗乃香的脑袋一阵混乱,但是语气依旧淡然。她从未听过神明要求差使别接下差事,更何况是差事神的妻子亲自上门要求。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微微地叹了口气,视线垂落到潺潺流水之上。

「……尔应该也知道我夫君薄情寡义的行径吧?」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轻轻垂下双眼,令人联想到盛开樱花的美丽身影,让穗乃香望而出神。祂的美和拥有慑人魄力的须势理毗卖不同,是种端庄典雅的美。

「成亲之前,外子温文尔雅,无论谈论天气或花卉,眼神都细腻入微。和祂谈天说地,是我最安适的时光……」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忆当年,双眼低垂。

「但是亲事一定下来,祂居然嫌弃我温柔的姊姊相貌丑陋,将祂送回娘家……非但如此,待我怀上孩子,竟然说那不是自己的种……」

女神用衣袖掩嘴,痛苦地闭上眼睛。

「尔可知道当时我有多么痛苦?祂口口声声说爱我,而我相信祂才委身于祂,没想到祂居然如此对待我!说得好像我和许多男人有染……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痛彻心腑……」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抖动柔弱的肩膀蹲了下来,穗乃香困惑地走向祂。一接近祂,就有股淡淡的花香传来。

「被信任的人背叛有多么痛苦……宛若纯洁无瑕的花朵在瞬间凋零一般凄惨……同为女人的尔应该也能够了解……」

听了这句话,穗乃香的胸口窜过一阵钝痛。虽然她没有小孩,但是可以想像得出,爱的结晶被丈夫质疑,受到的伤害有多么深。孩子是谁的,女人再清楚不过了。眼前的女神专程前来求助于自己,更是让穗乃香倍感同情。

「平安生下孩子之后,外子只是藉口连篇,完全不曾向我道歉。我希望祂能够独自冷静一下,便离开神社,移居富士山。可是,祂只顾著和神面说话,丝毫没有反省之色……」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轻轻擦拭眼角渗出的泪水,并用湿润的眼眸望著穗乃香。

「如果现在让神面复原,外子永远不会反省自己。祂若不静下心来忏悔怀疑骨肉之事,我绝不善罢干休。」

花香中的冰冷声音让穗乃香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祂该受到惩罚,体验被妻儿拋弃的孤独滋味。」

「祢居然没道歉……?」

结果,良彦连午餐也没吃便折回神社,并依照穗乃香所言,向迩迩艺命转述祂妻子的愤怒。连「该受到惩罚」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恨意想必很深吧。或许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正是因为不想见到丈夫,才选择前往宫崎,在穗乃香面前现身,请她代为转达。由此可见迩迩艺命有多么惹祂生气。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

拜殿左侧,四下无人的旧参道上,迩迩艺命戴上神面掩饰心虚,并企图逃走。良彦抓住祂的衣服,使劲将祂拉回来。

「什么叫不记得?就是因为祢没道歉,祂才怀恨在心!」

「妻子居然跑来忠告差使别接下差事,这种情况可说是前所未闻啊……」

黄金因为没吃到午餐而略微不快,在良彦的脚边抽了抽鼻子。

「我、我也想过是否该道歉!但神面说不用了,就算道歉也无法改变过去。所以我才……」

「总归一句,祢没有道歉,对吧?」

良彦逼问,迩迩艺命以沉默代替肯定。

「唉,如果祢完全没错倒也罢了,既然觉得自己有错,就该快点道歉啊。神面说了什么我不知道,祢干什么任它摆布啊?祢是神明耶!」

旧参道的石阶上布满青苔,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良彦抓著迩迩艺命的衣服,压低声音说话。然而,迩迩艺命也不甘示弱地脱下面具,直直承受良彦的视线。

「神、神面是我最重视的伙伴!它讲话虽然有点恶毒,但是有事只要和它商量,它都会给我精确的答案,在我难过的时候也会鼓励我!只要照著神面所说的去做,铁定错不了!我不是任它摆布,是信任它!」

听了这番话,良彦觉得怪怪的,忍不住皱起眉头。迩迩艺命乘隙甩开良彦的手。

「佐久夜跑去富士山,我犹豫该不该接祂回来的时候也问过神面。神面叫我暂缓,我才照做的。这套衣服也一样,神面说很有男子气概,可以增加神明的威严,我才穿的!」

迩迩艺命抓著自己的胸口,宛若在展示那身红色单衣。

「神明聚会的日期也是依照神面的建议安排的,还有神馔的种类、日常用具,也都是神面替我出主意,我再交代凡人选购!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而且事情都处理得很圆满!差使凭什么置喙!」

从叶缝洒下的阳光在祂的肩膀上闪动。

「再说,差使是来办理我交代的差事吧?既然如此,何必理会佐久夜的意见?」

闻言,良彦猛省过来,眨了眨眼。经祂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差使的职责是办理于宣之言书浮现名字的神明所交办的差事,并非当神明夫妻俩的和事佬,更没义务采纳局外人的意见。

黄金用黄绿色眼眸仰望沉默的良彦。迩迩艺命整理凌乱的衣服,收拾心绪,吐了口气。

「总之我交办的差事就是让这张神面再次说话,但愿差使能善尽自己的职责。」

说完,迩迩艺命快步跑下石阶。

从迩迩艺命坐镇的神社搭乘普通电车,大约需要两个小时才能抵达宫崎。单程近两千圆的交通费虽然令良彦心疼,但他不能完全不理会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毕竟其中还夹了个穗乃香。无论他打算采取什么行动,都得先和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好好谈谈。

「祢不觉得很奇怪吗?」

良彦对坐在邻座上享用巧克力点心的黄金说道。

他们搭乘的车厢相对较新,使用天然木材制成的座椅相当罕见。不过,乘客并不多,每个小时只有几班车行驶。

「说奇怪倒也不至于,只是前阵子吃的『沟底靶』比较好吃。」

「我不是说巧克力,是说迩迩艺命。」

良彦一脸不快地订正,叹了口气。

「祂对神面的依赖程度,未免太过异常了吧?从夫妇关系到身上穿戴的衣物,全都言听计从。那个神面不是伊斯什么的神明,为了替迩迩艺命排遣寂寞而雕刻的吗?又不是从高天原带来的,或是天照太御神送给祂的,干什么乖乖任它摆布啊?」

良彦看著车窗。电车在住宅区中前进,农田和空地不时映入眼帘。射到对面座位上的阳光,把座椅照得白晃晃的。

「或

许祂是不得不听从。」

黄金舔舐嘴边的巧克力,瞥了良彦一眼。

「不得不任面具摆布?这是什么状况……」

说到这儿,良彦灵光一闪。

「……难道是力量衰退的缘故?」

只不过是张木制面具,天孙迩迩艺命岂有不敌的道理?然而,若考量到祂的力量逐渐衰退,这就很难说了。过去良彦见过好几尊失去原有力量、记忆变得模糊不清的神明。

「不过,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是在垂仁天皇时期移居富士山的,当时迩迩艺命的力量应该尚未衰退。祂对神面言听计从,可能是力量显著衰退的这近百年间的事。」

说到这儿,黄金微微歪了歪头,视线垂落至地板上。

「比起这件事,那张神面会说话更让我觉得奇怪。」

听了这句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把视线移回身旁的狐神之上。

「神面不该说话吗?」

「当然不是。不过,现在不再说话这很奇怪。如果神面从前是凭自己的意志说话,代表它被灌注了生命力。纵使制作者伊斯许理度卖命的力量衰退,也不至于因此变得不能言语。」

黄金带著难以释怀的表情仰望良彦。

「良彦,那张神面八成不是普通的面具。」

听到这个不祥的宣告,良彦皱著眉头回嘴:

「那是神明的物品,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认为是普通的面具。」

不过,如果可以,良彦只想尽快解决问题。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假期著想。

电车缓缓地北上。

「我不会被差使说服的。」

抵达宫崎站后,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巴士,良彦来到目的地时,太阳已经西斜了。

「不,也不是要说服祢啦……我个人能够理解祢的心情,祢生气是理所当然的,我也明白祢为何希望祂受到惩罚……」

良彦和穗乃香会合之后,一同前往今早遇见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小河,美丽的女神正伫立于更深处的小泉水边。周围逐渐变暗,只有祂的身影淡然浮现,更增添祂的神圣气息。初次见面,良彦便因为祂的美丽而出神,令身后的穗乃香五味杂陈,只能悄悄地眯起眼睛。

「迩迩艺命也有祂的想法,祢们能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周围虽然有零星几间民宅稀疏散布,但是来到田间小路尽头的,只有良彦和穗乃香两个人。良彦左思右想,决定先安抚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确,站在差使办理差事的立场,良彦不必顾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更不用徵求祂的许可。不过,如果可以,良彦希望能够圆满达成差事。要是这件事让天孙夫妇之间产生决定性的裂痕,身为凡人的他可担待不起。话说回来,或许裂痕早就已经存在了。

「如果外子想和我谈,应该亲自来这里。只有差使独自前来,不正代表祂并无此意吗?」

女神虽然拥有引人注目的美貌与温柔的氛围,说起话来却是一针见血。良彦闭上嘴巴,不知是否该把迩迩艺命的言行照实说出来。祂似乎惦记著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但要论祂是否有意道歉或希望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来的强烈意愿,良彦可不敢断定。

「……至少说声对不起,情况或许就不同了……」

良彦身边的穗乃香对他投以透明的视线。虽然一方是神、一方是人,但同样身为女性,穗乃香对女神的同情或许更胜于良彦。夹在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与穗乃香之间的良彦尴尬地抓抓头,状况比他想像的更为不利。

「不过,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差使的职责是完成差事神的差事。无论祢如何反对,最终还是取决于差使的意志。如果祢想用强硬的手段阻止他,大神可不会默不作声。祢对差使、他的家人和天眼女娃儿所做的任何干涉,也会被严加追究。」

黄金在暮色之中闪动著黄绿色眼眸,望著木花之佐久夜毗卖。

「我明白。纵使神面复原,我也只是和现在一样,继续在富士山麓生活而已……我大概永远不会回到外子身边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宛若刻意做样子给黄金看,格外加重「永远」两字,并一脸悲伤地用衣袖掩面。良彦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压力,嘴角不禁抽搐。从祂不直接找自己谈判,而是介由穗乃香这一点,同样可看出这尊女神的手段很高明。

「可、可是,不让神面复原,对迩迩艺命而言真的有那么大的惩罚效果吗?祂的确对神面言听计从,但这或许是祂的力量衰退之故啊。」

听了良彦勉强挤出的说词,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放下衣袖,露出讶异的表情。

「对神面言听计从……?」

「祂自己是这么说的。祂说无论是身上穿的衣服、聚会的日期或是凡人进献的神馔,全都是由神面决定……」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面露苦笑,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外子是个固执己见的人,岂会听从神面的摆布?」

「不,可是,祂真的穿著神面叫祂穿的奇装异服……很花俏的那种……」

说到这儿,良彦又把视线移到女神身上。

「这么说来,祢并不知道迩迩艺命的近况?」

良彦询问,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略微尴尬地撇开视线。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回那座神社……我还在的时候,祂只是和神面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而已……」

良彦和黄金互看一眼。迩迩艺命果然是力量衰退之后,才开始对神面言听计从。

「听说那张神面是伊斯许理度卖命为了安慰迩迩艺命制作的,起先只是单纯的面具吧?」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回忆当时,垂下眼睛。

「对,是受外子所托,抱著好玩的心态做的……不过,我不怪伊斯许理度卖命。祂夹在我和外子之间,应该很为难……」

想起过去的痛苦,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整张脸都皱起来。祂叹了口气,一道金沙般的光芒乘著祂吐出的气息,在暮色中一闪而逝。

「听说那张面具是一面镜子。乍看之下像是木制的面具,其实是反射迩迩艺命力量说话的镜子。」

「镜子……?」

得知神面出人意表的底细,良彦不禁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现在神面不再说话,是因为迩迩艺命的力量衰退之故……?」

在神社谈话时,迩迩艺命完全没提到这件事。祂既没说神面其实是面镜子,也没说那是以自己的力量为动力。

「……看来迩迩艺命的记忆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黄金叹了口气,喃喃说道。莫非迩迩艺命连自己称为好伙伴的神面,究竟是什么底细都记不得了吗?

「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机关。当时我已经和外子保持距离……」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垂眼看著脚边涌出的泉水。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水面汇集些微的光线加以反射。清澈的水流似乎是注入前方的池塘里,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女神带著心酸的表情望著水面,接著又收拾心绪,毅然地抬起头来。

「……总之,我不赞成让神面复原。这一点请差使谨记在心。」

说完这句话,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便翩然背向良彦等人,如融化般消失无踪。

与良彦等人道别之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在遥远上空望著踏上归途的两人一神,接著视线又缓缓地转向南方。今晚的月亮尚未升上边际透亮的天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衣服随著吹过上空的冷风摇荡跃动。

迩迩艺老爷,云散了,蓝天出现了,多么心旷神怡啊!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视线前方,被山脉隔绝的彼端,正是丈夫居住的雾岛神社。孩子出世不久后,祂们便迁居到那儿,但当时祂们已经鲜少交谈。

佐久夜,今天就去尔一直想去的海边吧!那儿吹的风必然很舒爽。

是,迩迩艺老爷。

前阵子和尔看见的花苞应该已经开了,一并瞧瞧。

是,那我替老爷准备衣服。

回想怀孕之前、两人还很恩爱的当年,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委身于轻抚脸颊的风中。身为妻子,替丈夫打理日常生活、共同决定大小事,是莫大的乐趣。侍女们都说正室用不著做这些琐事,但是能够一起挑选丈夫的衣服,祂觉得很开心。

就穿和这片天空一样的湖绿色衣服,如何?

尔选的一定不会错。

老爷很适合浅色调。

是啊。对我来说,绯红或朱红色太花俏了。

说著,露出困扰笑容的丈夫至今仍时常出现在梦里。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撇开视线,在晚风中吁了口气。这些都已是不复返的往事,纵使祂再怎么回忆,时光也不会倒流。

「我的心也已经和那时候不同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静静地低语,又在原地眺望远方的大海好一阵子。

「神面是好伙伴……」

送穗乃香回阿姨家的路上,良彦简单地说明了迩迩艺命和神面的关系。

太阳已然完全下山,比白天稍冷几分的微热空气

包围四周。白线斑驳的单线道上路灯稀疏,在偶尔经过的车灯照耀下,穗乃香的纤细身躯浮现于黑暗中。

「可是,就算是这样,居然……没为那件事道歉……我有点……不敢相信……」

良彦有些惊讶地凝视著难得出言责难的穗乃香。良彦也觉得迩迩艺命的行径有点问题,但还不到如此义愤填膺的地步。看来男女的感受果然有别。

「不过,祂们夫妻俩的争执和这回的差事没有直接关联,若是被祂们牵著鼻子走,到时累的可是你。」

走在两人前头的黄金微微回头忠告。穗乃香张开嘴巴,似乎想说话,最后还是不发一语地低下头。

「嗯……是啊……」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说祂永远不会再回丈夫身边,就算如此,那对现在的凡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有良彦会觉得良心不安而已。

「那么,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事呢……?」

穗乃香仰望良彦,绑成一束的头发随之摇曳。

「难道完全不管了吗……?」

这句话似乎深深刺入心头,良彦下意识地摀住胸口。她的话语比任何人都更能撼动良彦。

「不,我也想帮祂的忙,可是迩迩艺命好像无意道歉……就算要祂们好好谈谈,迩迩艺命八成会全力拒绝……」

良彦不知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看来他是该尽力游说,不过身为差使,究竟该说服哪一方才是正确的?该叫妻子死心?还是叫丈夫道歉?

「若是神面叫祂道歉,事情就好办多了。」

黄金挖苦道,尾巴在夜色中随意摇晃。良彦放慢步调,配合容易落后的穗乃香行走。

「……祂说……当祂的骨肉被怀疑时,祂真的痛彻心腑……」

不久后,穗乃香喃喃说道:

「几千年来,祂一直怀抱著这种感情……」

小路与大道交会,走了一会儿,良彦等人来到石造鸟居所在的交叉路口。穗乃香停下脚步,望著一路延伸至鸟居前方的道路。

「都万神社啊?」

黄金喃喃说道。闻言,良彦歪了歪头。

「都万神社?」

「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神社。这一带有许多和那对夫妇有关的历史遗迹。」

良彦凝视著沉没于暮色的道路前方,怀想鸟居彼端的神社。迩迩艺命坐镇的雾岛神社里也有奉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相殿,而位于邻县的这里也有神社,但是听说祂鲜少来此。良彦再次臆度祂的心境。与差事无关便置之不理,真的是正确的做法吗?

「良彦先生……这是头一次……」

穗乃香仰望著良彦,转动视线,像是在搜索言词。

「有泣泽女神以外的神明向我求助……」

她的细语声乘著温热的晚风传到良彦的胸中。

「当然,我知道不能妨碍差事,可是……」

良彦有些惊讶地凝视努力诉说的穗乃香。

「我想尽力……帮祂的忙……」

或许这是不知该如何处置天眼能力的少女,继送花给泣泽女神、主动帮助良彦之后,再度踏出一步的瞬间。

她的眼神在认定只能二选一的良彦心中,吹起一股醒神的凉风。

「……对喔,不是取舍哪一方的问题……」

良彦感受著在身旁仰望自己的穗乃香,恍然大悟地说道:

「而是差使能否接受的问题。」

既然如此,他只能全力以赴,直到能断言自己已经竭尽所能、问心无愧为止。

「良彦先生……」

穗乃香似乎松了口气,嘴角露出笑意。黄金啼笑皆非地长叹一声,但是并未责备良彦。

「我会再去找迩迩艺命一次,试著说服祂。」

看祂的样子,应该不容易说服。但仔细一想,今天他们才刚见面,几千年的芥蒂怎么可能如此轻易消除?

「呃、呃……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但不知道有没有帮助……」

穗乃香先如此声明,才又拣选言词说道: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真的希望迩迩艺命受到孤独……的惩罚吗……」

听了这句意外的话语,良彦瞪大眼睛。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明明语带威胁地向良彦表明绝不容许神面复原,穗乃香为何会这么想?

「可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就是希望祂受到惩罚,才先后向我们提出忠告的吗……」

在逐渐变浓的夜色中,穗乃香的双眸依然清澈,令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

穗乃香再度仰望石造鸟居,如此说道。

神面,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这么闷热,木纹都变糊了。

你看,那边的梅花开得多漂亮啊!

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梅花吗?

风和日丽,我想去高千穗峰一趟,你觉得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还是去拜访火远理的神社?

去高千穗峰比较好。

是吗……我已经很久没和火远理见面了,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既然你这么说……就这么办吧……」

迩迩艺命感受著周围的山脉降下的冷气,伫立于无人的境内。

黑夜支配了天空,白银的沙子染上漆黑的色彩。迩迩艺命垂眼看著手上的神面,轻抚浮现于星光中的细腻表情。

祂还记得,那是在妻子刚生产完后的事。为了证明自己怀的是天孙的骨肉,妻子在放了火的产房里生下三胞胎。见到如此壮烈的觉悟,祂不知该如何面对妻子。一想到在高天原那段有朋友、父母兄弟环绕身旁的日子,祂变得越来越孤独。在这样的状况下,祂恳求伊斯许理度卖命替祂制作了这张面具。

「神面……明天我该穿什么?下回的神事该挑选哪个神官?今年该赐给凡人多少收成……」

迩迩艺命用嘶哑的声音询问没有回答的木雕面具。

「……我该怎么跟佐久夜道歉……」

迩迩艺命再度提出祂从前也曾问过神面的问题。白天差使要祂道歉之事,莫名其妙地堵在心头。

无论如何挣扎,过去都不会改变。

神面确实是如此回答的,因此,迩迩艺命一直遵从它的看法。

「……是啊,你不会说假话。」

迩迩艺命松了口气,仰望星光闪烁的天空。然而,祂的内心深处冒出一个问号。

如果现在神面再次说话,可会给祂同样的答案?

送穗乃香回阿姨家后,良彦搭上前往宫崎站的巴士,并在车站附近的旅馆办理入住手续。说来遗憾,即使立刻返回迩迩艺命的神社,但驶向距离神社最近站牌的巴士已经不开了,而且周围没有地方可住宿。既然如此,投宿于此、等到早上再动身,才是明智的抉择。

「你想出解决差事的方法了吗?」

虽然时值暑假期间,但毕竟是平日,良彦要住的又是低楼层的单人房,因此即使临时投宿,旅馆仍然有房间。办理入住手续之后,良彦前往附近的家庭餐厅吃饭,回来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

「如果这么容易想得出来,就不必辛苦了……」

黄金从上方俯视躺在床上的良彦,而良彦半是叹息地如此回答。打从刚才起,良彦便在阅读他带来的文库版《古事记》,但任凭他再怎么努力寻找,都找不到迩迩艺命对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做了任何补偿的记述。不知道《日本书纪》或其他文献可有描写祂们夫妇后来的情况?

「哎,不过,我总算知道制作那张神面的伊斯什么神是五伴绪之一了。」

良彦翻回记载这段故事的那一页,再度浏览内文。所谓的五伴绪,指的是陪同迩迩艺命一起从高天原下凡的众神,大主神社的主祭神天儿屋命似乎也是其中一尊。或许正因为是一同下凡至苇原中国的伙伴,所以迩迩艺命才敢开口拜托祂制作神面。

「祂是作镜连的始祖……换句话说,就是以制镜为业的神明……喔,所以才做出镜子。」

既然是雕刻神面,良彦本来以为是和木匠、木制饰品或木雕有关的神明,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良彦想起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一番话,恍然大悟。

「不过,就算知道神面是镜子,现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迩迩艺命交办的差事是让神面再次说话。如果神面是反射迩迩艺命的力量才能言语,现在祂的力量衰退,神面就不可能再次开口说话……」

黄金对苦著脸的良彦落井下石。

「你有办法让迩迩艺命恢复力量吗?」

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轻易地破灭,良彦忍不住用头抵著床铺。黄金说得没错,要让神面再次说话,必须帮助迩迩艺命恢复力量。想当然耳,良彦只是人类,根本办不到。因此,这条线索完全无助于解决差事。

「再说,既然是镜子,神面所说的话应该反映了迩迩艺命的想法。神面说不用道歉,代表迩迩艺命心里并不想道歉。」

黄金从良彦的头顶上啼笑皆非地说道,良彦一脸不快地望著那双黄绿

色眼眸。黄金说得针针见血,良彦根本无从反驳。倘若神面说的是迩迩艺命的肺腑之言,那祂绝不可能答应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赔罪。迩迩艺命指称神面曾说「过去无法改变」,其实这正是祂的答案。

「结果又回到原点……」

良彦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在床缘重新坐好。

「既然这样,不如向伊斯许理度卖命打听看看?祂应该知道祂们夫妇俩当时的状况,或许能给我什么客观的建议……」

「你要去无妨,但是伊斯许理度卖命可是在奈良啊。」

闻言,良彦面无表情地沉默下来。这是神明在捉弄他吗?

「这也无可奈何。以伊斯许理度卖命为主祭神的神社大多位在冈山或关西,听说祂现在的据点是奈良的某座神社。」

「不行不行不行!要我跑去奈良,再回到这里来吗?我只有回程的机票耶!换成平时,祢知道要花多少交通费吗?」

虽说是廉价航空,单程也要五千圆,来回得花上一万圆。更何况这是特价,平时的价格可是足足两倍以上。良彦没有频繁往返这种距离的财力,更何况,前往宫崎的电车钱和巴士钱还没算进去呢。

「这是你的问题,对方可管不著。」

「没有其他办法吗?比如神明之间的心电感应之类的!」

「没有。你要向祂打听,只能登门拜访。」

良彦恨恨地看著把头转向一旁的黄金侧脸,沉吟起来。直接向伊斯许理度卖命打听消息是最快的方法,但要为此跑一趟奈良,实在太伤荷包。良彦咬紧牙关思索,缓缓拿起充电中的智慧型手机。黄金窥探著通讯软体启动的画面。

「你打算做什么?」

「传讯给一言主,问祂能不能联络伊斯许理度卖命。」

瞬间,黄金用前脚狠狠拍掉智慧型手机。

「居然叫神明代为传话,岂有此理!」

「不然祢要我怎么办!去奈良的交通费,祢要帮我向大神请款吗?不给津贴却要我跑遍全日本,这是什么血汗企业啊!」

「大神的安排不会有错!是你设想得不够周到!」

黄金开始发飙,良彦硬生生地将祂压在床上,抓住祂的鼻口,黄金则用后脚狠狠踹他的手臂,并趁著他放松力道之际绕到他的背后。良彦透过镜子确认,伸出手来想抓住黄金,但看见镜中的自己之后,突然停下动作。

「……咦?」

黄金毛发倒竖,一面提防忽然静止的良彦一面后退。良彦爬下床,用右手掌心抵住镜面。透过掌心相连,另一个自己在镜子彼端凝视著他,而后方映出的是挂在墙上的壁画。经过设计的黑白英文字母挤在单行本大小的画框中,镜子反射出的文字全是左右相反的。

「……黄金,这么一提,迩迩艺命说祂也想过是否该向木花之佐久夜毗卖道歉,对吧?」

而神面告诉祂不用道歉。

黄金察觉良彦的言下之意,隔著镜子与他四目相交。没错,为何之前没发觉?

神面是镜子,暗藏这样的机关是很合理的。

隔天,良彦搭乘七点前的电车前往迩迩艺命的神社,并于香客仍然稀少的上午十点多,在旧参道深处的杉林中找到祂。

「你终于要替我办差事啦?」

空气中参杂著脚下泥土地的凉意,伫立于树林间的迩迩艺命一身红衣,看起来格外异样。

「那身衣服果然不适合祢。」

良彦打量著迩迩艺命,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这么一提,上个月交办差事的天道根命也很讲究服装,迩迩艺命的装扮则有股有别于天道根命的空虚感。

「我不是说过了吗?这是神面替我挑选的,可以增加神明的威严。」

迩迩艺命有些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良彦立刻反驳:

「是吗?我反倒觉得这样看起来不像神明。我也看过许多适应现代服饰的神明穿著自己中意的服装,但是祢不一样。」

黄金在良彦后方坐下来,静观其变。

「祢真的觉得那套衣服好看吗?真的觉得它适合天孙迩迩艺命?」

醒目的猩红色单衣和女用腰带──即使穿著它们的是一尊俊美的男神,看起来依旧毫无神明的风采。

「其实祢想穿的是其他服装吧?」

面对刚见面便提出一连串问题的良彦,迩迩艺命困惑地摇曳视线。接著,祂无助地从怀中取出神面,细细抚摸它。

「你没头没脑地说什么……我、我是听从神面的建议……」

良彦缓缓靠近频频眨眼的迩迩艺命。

「制作那张神面的是伊斯许理度卖命吧?祢还记得祂是制作镜子的神明吗?」

「当、当然,祂是和我一起从高天原下凡的五伴绪之一……我岂会忘记?」

「那祢还记得祂替祢制作神面那一天的情形吗?」

「那一天……的情形?」

迩迩艺命一面反问一面眨眼。直到此时,祂才发现自己毫无印象。正确地说,是记忆十分薄弱,不足以形成明确的印象。制作神面的是伊斯许理度卖命这件事,祂记得一清二楚;但是当天的情形,祂却完全想不起来。

「神面的机关呢?」

「机关……」

迩迩艺命答不上来,视线四处游移。祂觉得自己必须回答些什么,拚命搜索记忆,收集浮现的话语。

「我只是……想排遣寂寞……希望有个玩具陪我说说话……」

迩迩艺命抖著声音说道,随即愕然地瞪大眼睛。

祂发现自己居然把如此倚重的神面称为「玩具」。

「迩迩艺命,看来祢的记忆比祢所想的更为薄弱。」

黄金用黄绿色眼眸凝视著迩迩艺命,彷佛要将祂看穿。

「那张神面是以祢的力量做为开口说话的动力,伊斯许理度卖命就是这么设计的。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说到这儿,良彦暂且打住,望著迩迩艺命手上的神面。

「最大的问题是力量衰退的祢,居然误把这个玩具当成好伙伴。」

闻言,迩迩艺命垂眼望著神面。

「误把它当成好伙伴?」

良彦绕到迩迩艺命身后,把路上在超商买来的大号手拿镜放到男神面前,又隔著迩迩艺命的肩膀,让自己手上的《古事记》文库本封面倒映在镜子上。

「那张神面并非拥有意志的面具,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故意唱反调的镜子。」

镜中映出的「白话版古事记」字样,就和良彦在旅馆看到的壁画一样,呈现左右反转的状态。目睹这一幕,迩迩艺命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可、可是神面……提出很多意见给我……」

「那真的是意见吗?其实只是因为它说的和祢心里想的正好相反,所以祢才采纳吧?这样比较安心。」

良彦阖上镜子,吐了口气。

「毕竟祢曾经因为口无遮拦地说出自己的意见,而把事情搞砸了。」

怀疑妻子腹中胎儿的那一天。

一切都是自那天长年累积而来的心病。

「所以祢才希望别人替祢拿主意。」

亮褐色的神面从目瞪口呆的迩迩艺命双手,无声地掉落。

其实自己一直很想道歉。

一直觉得必须为了伤害妻子而道歉。

可是,祂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如果又说错话、惹妻子生气,该怎么办?这样的恐惧逐渐膨胀,随著时间经过,越来越开不了口。

就在这时候,伊斯许理度卖命做了这张面具。

总是和自己唱反调的面具,远比唯唯诺诺的玩具有趣多了。

神面,我是不是该向佐久夜道歉?

不,迩迩艺老爷,就算现在道歉,也改变不了过去。

可是,我还是该道歉吧?

不,迩迩艺老爷,祢无须道歉。

真的不必吗?

当然,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因为过去无法改变。

迩迩艺命虚脱无力地跪倒在地。

「……唱反调的镜子?」

掉落在腐叶土上的神面,已不再是面具的形状,化为一面圆形的铜镜,模糊的镜面钝滞地反射光芒。

「我一直……在向这样的东西请益?无论是佐久夜的事,或是自己的事,都以为……它说的是正确的……」

没有前往富士山迎接妻子回家,以及选择这件红衣。

其实全都违背自己的心意。

「我、我长年以来,究竟在做什么……」

紧握的拳头抓住泥土。一切都是自己的软弱招来的后果,但祂居然连这一点也没发现,完全仰赖神面。即使在自己的力量衰退、神面不再说话之后亦然。

祂只是对著自己创造出来的方便幻想自言自语而已。

「……不过迩迩艺命,神面所说的『过去无法改变』,反过来说就是这样──」

良彦在祂身旁蹲下,对祂说道:

「未来可以改变。」

如果神面说的全是反话……

迩迩艺老爷,现在道歉,未来就可以改变。

这是迩迩艺命一直期望的话语。祂希望有人说这句话来鼓励自己付诸行动,可是听到否定赔罪的说法,却又略感安心。

没错,这样就好,不必道歉。

神面都这么说了──祂把所有责任全推给一个幼稚的玩具。

「未来……可以改变?」

迩迩艺命缓缓地抬起头来,看著良彦。

「没错,这就是祢的期望。」

无论再怎么后悔,过去都无法改变。

不过,未来可以。

「好,祢要怎么做?要改变吗?」

良彦站起来,对迩迩艺命伸出右手。

「改变祢的未来。」

迩迩艺命茫然地凝视著良彦的手。

不久后,祂下定决心,握住良彦的手。

同一天傍晚,穗乃香又独自造访那条小河。中午,良彦打电话通知她,将带著迩迩艺命一同前往。穗乃香并不知道详情,或许良彦已经说服了迩迩艺命。

前往小河前,穗乃香再度踏上昨天和母亲等人一起漫步的「记纪之路」,并欣赏当时路过的各种历史遗迹。迩迩艺命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生活的痕迹至今仍受到保护,并流传下来。无论是两神曾经共同生活的八寻殿,或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产子的无户室。虽然这些地方现在已成了石碑与青草茂密的广场,穗乃香还是忍不住遥想古代宅邸矗立其中的模样,仰望上空。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曾说过,和温文尔雅的天孙谈论天气或花卉,是祂最安适的时光。当时祂的表情闪过穗乃香的脑海。在这里,天津神和国津神将彼此的血脉传给子嗣。祂们本来该过著幸福的生活,祂们的婚姻本来该受到无上的祝福。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夫人……」

在暮蝉开始鸣叫的时分,穗乃香抵达了小河,沿著流水前往深处的泉水边。果不其然,女神正含忧带愁地眺望著静静涌出的泉水。当祂察觉穗乃香到来,立刻用衣袖掩住脸庞,微微侧过脸。祂看起来像在擦拭脸颊,不知是不是穗乃香多心?

「怎么了?」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淡然问道,穗乃香略微迟疑地开口。她不知道并非差使的自己可否擅自行动,然而,纵使神人有别,这个问题还是该由同为女性的她开口。

「……有件事我想请教祢。」

穗乃香先如此声明,慎重地搜索言词。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夫人,祢真正的心愿是什么?」

穗乃香的细小声音融化在西橘东蓝的天空里,消失无踪。

「……我的心愿?」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把脸转向穗乃香。祂依然用袖口掩著嘴巴,双眼低垂。

「……我是走『记纪之路』来的……循著祢和迩迩艺命生活的痕迹……」

穗乃香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其实祢很想再次和祂一同生活吧?」

面对穗乃香这个问题,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不发一语,只是把视线从穗乃香身上移开,神色丝毫未变。

是赌气?是女神的自尊?

还是不为人知的女人心?

「如果不是,祢为什么来这里?」

穗乃香下意识地握紧双手。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为何没找良彦,而是来找她?为何选择这个地点?反覆思考之下,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穗乃香垂眼望著女神凝视的泉水。现在依然汩汩涌出的泉水,同样是依神话命名的历史遗迹之一。

「这条小河……逢初川……就是祢和迩迩艺命相识的地方吧……?」

从前,迩迩艺命爱上在这里汲水的美丽女神,女神也为了自高天原下凡的高贵天孙怦然心动。祂们漫谈天气与在散步途中发现的花朵,一同欢笑,两神的距离渐渐缩短。

「如果只是要找我,任何地方都可以……」

然而,祂现身的地点并非故居八寻殿,也不是产子的无户室,更不是奉祀祂的神社,而是感情出现裂痕之前,青涩的两神共处的这条逢初川。

走过「记纪之路」,穗乃香似乎明白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怀著什么心愿现身此地,又是抱著什么心思眺望泉水。

还有,祂对丈夫言不由衷的怨怼──

「佐久夜,她说的是真的吗……?」

良彦带著迩迩艺命到场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正要开口对穗乃香说话。

「迩迩艺老爷……」

见了身穿红衣的男神,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微微睁大双眼。

「祢真的想再次和我一起生活吗?」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立刻横眉竖目地反驳:

「祢在胡说什么?刚才那番话只是天眼女娃儿的猜测。」

迩迩艺命碰了一鼻子灰。女神又继续说道:

「事到如今,祢还来做什么?还有,瞧祢那身奇装异服……半点天孙的威严也没有。」

「所以我不是叫祢换掉吗?」

良彦嘀咕。他被迫不及待的迩迩艺命连拖带拉地带来此地。当时果然应该要求迩迩艺命先整理仪容。

「太好了,你们来了……」

穗乃香让路给迩迩艺命,来到良彦身边。纵使她拥有天眼,独自与神明对峙,想必万分紧张吧?良彦没料到穗乃香居然会采取这番行动,或许是因为她是真心诚意地想帮忙。

「我不知道差使向祢灌输了什么,不过,神面的事我是不会让步的。一旦差使让神面复原,我就再也不回祢身边。」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淡然说道,但是眼神依旧凌厉。

「听我说,佐久夜……神面不会再回来了。它已经恢复原形,变成这副德行。」

迩迩艺命从怀中拿出神面化成的铜镜。见状,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忍不住睁大眼睛。

「长年以来,我只顾著和这张神面说话。力量衰退之后,我忘了神面的机关,对它言听计从。只要照著神面所说的去做,我就能够推卸责任,说那不是我下的决定……」

迩迩艺命垂眼望著铜镜,手指轻抚镜面。

「……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不久后,迩迩艺命喃喃说道:

「对祢说了那么残酷的话、没有阻止祢离开……其实我一直很后悔……」

闻言,穗乃香一脸困惑地仰望良彦,良彦苦笑以对。先前良彦告诉她迩迩艺命似乎无意道歉,如今迩迩艺命的态度居然有这么大的变化,也难怪她会惊讶。

「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表达歉意……一想到说不定又会惹祢生气,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渐渐地,我开始藉由神面逃避……甚至不敢跟祢说话……」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垂眼聆听这番话。分隔两神的是从未枯涸过的逢初川。

「神面总是和我唱反调。我为了消弭自己的罪恶感,一再向神面询问祢的事,并以『过去不能改变』的答案让自己安心。不知几时间,我居然忘了它有著『唱反调』的机关……」

暮蝉停止鸣叫,振翅飞往他处的声音传入耳中。

迩迩艺命把视线转向眼前的美丽妻子。

「我对神面那么言听计从,如今才想回过头来求取祢的原谅,或许是我痴心妄想。可是,佐久夜,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祢重新一同生活……」

丈夫说出了长年以来一直难以启齿的心底话。

「对不起,佐久夜……」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笔直凝视丈夫片刻,彷佛在确认这番话的真假。不久后,祂微微地叹口气,撇开脸。

「……祢果然完全不明白。」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悲伤地喃喃说道。听了这句话,良彦皱起眉头。迩迩艺命都这么诚心诚意地道歉了,还不够吗?又或是迩迩艺命还干了什么良彦不知道的好事?

「……不明白?」

良彦喃喃说道,整理混乱的脑袋。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仍在神社的时候,迩迩艺命只把神面当成玩具,并没听它摆布……祂对神面言听计从,是在力量衰退之后……」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对迩迩艺命要求的究竟是什么?迩迩艺命已经为了怀疑亲骨肉及没有阻止妻子离开之事道歉,但是,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却说祂「不明白」,原因是什么?

「……不对。」

穗乃香说道,声音虽然很小,语气却极为果断。良彦惊讶地望著她。

「祂不是气这些事!」

穗乃香仰望良彦如此诉说,并摇了摇头。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依然心有不甘是事实。被质疑腹中胎儿是别人的种,不得不在熊熊燃烧的产房里产子,至今仍为此怀恨在心,也是祂的真心话。不过,祂其实另有隐瞒。祂希望迩迩艺命道歉是真的。祂移居别处,一直在等待迩迩艺命向祂赔罪。然而,祂真正期望的是道歉之后的事。

「聊聊天气……当天开的花……今天想去哪里……穿哪件衣服……祂只是希望能和一般夫妻一样,跟丈夫闲话家常而已……」

就像刚在这里相识的那阵子。

闻言,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泪湿了眼眶,用衣袖摀住脸庞。

「闲话……家常…

…」

迩迩艺命呆然重复这句话。祂八成以为妻子只是责怪祂没有道歉,才离家出走。

「……所以,祂才那么不希望神面复原……」

良彦恍然大悟,喃喃说道。木花之佐久夜毗卖说要让迩迩艺命接受孤独的惩罚,是因为迩迩艺命不但不道歉,还把祂晾在一旁,自顾自地和神面说话。其中包含了祂对迩迩艺命的憎恨,也包含了祂对神面的嫉妒。

「……祢怀疑我腹中的胎儿不是祢的种,说了那些绝情的话。不过,当我在熊熊燃烧的产房里平安生下孩子,而祢也承认孩子的确是祢的之后,我的气就消了一半……」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半掩著脸,缓缓地开口说道。

「可是,祢却避著我,只顾著和神面说话,完全把我当空气。就算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祢也拿去问神面,笑得乐不可支,看起来比和我在一起时……还要开心……」

「不是的,佐久夜,那是──」

迩迩艺命打断妻子的话,加以否认。

「是我……没有面对祢的勇气,才强颜欢笑……」

后来,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忍无可忍,搬到富士山。迩迩艺命不敢阻止妻子,只能从神面的话语中寻求慰藉,欺骗自己,最后甚至误以为神面说的都是正确的。无法修复的裂痕让两神渐行渐远。

「……如果只是用来搭配倒也罢了,那种颜色的单衣根本不适合祢。」

不久后,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如此喃喃说道。

「祢不是说过红色太花俏,祢不喜欢吗?」

在逐渐转暗的天空中,星星开始发光。迩迩艺命重新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困扰地笑了。

「不是祢选的,穿起来总觉得不对劲。」

虽然过去无法改变,但是未来可以改变。

分歧点想必就是现在这一瞬间。

迩迩艺命隔著从泉水流出的小河,向对岸的妻子伸出手。

「我们能不能重新来过?从这个地方开始。」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凝视著从前也曾如此相邀的手。不久后,祂垂下眼睛,撇开视线。

「不行。」

祂清清楚楚说出这句简短的话语。

「我没打算搬离富士山。」

「怎么会……」

迩迩艺命愕然地瞪大眼睛,缓缓放下无处可去的手。面对这种令人心痛的状况,良彦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但是同一瞬间,木花之佐久夜毗卖再度凝视著眼前的丈夫。

「──不过,一个月来这里见几次面,倒还可以……」

听了这句话,迩迩艺命心急地询问:

「其余的时间,我都见不到自己的妻子吗?」

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猛然撇开脸,叹了口气,随即又吶吶地说:

「……如果祢不满意,大可来看我啊!」

祂抬眼轻轻瞪著丈夫,活像个可爱的少女在娇嗔。

「祢知道我等了多久吗?」

良彦摀住窃笑的嘴。听见丈夫询问愿不愿意从头来过,却不肯坦率点头这一点,的确很符合这尊女神的风格。终究无法弃丈夫于不顾这一点亦然。

「……是啊,对不起。」

愣在原地的迩迩艺命露出泪中带笑的表情,点点头答道。

「这回换我去找祢。」

说著,祂再度伸出右手。

妻子露出百感交集的微笑,轻轻握住丈夫的手。

「良彦,这可是个大问题啊。」

顺利获得迩迩艺命的朱印,在送穗乃香回去的路上,黄金对良彦投以纠缠的视线。

「这是你升任正式差使之后的头一件差事,但是天眼女娃儿出的力居然比你更多!」

良彦等人走在留有白天热气的温热空气之中。从民宅流泻出来的灯光,照耀著黄金的金色毛皮。

「没、没这回事!是我擅自行动……对不起。」

良彦身旁的穗乃香缩著身子,一脸惶恐。良彦莫名冷静地望著她这副模样。

「穗乃香,你真的改变很多耶,从前你的话没这么多。」

刚认识时,穗乃香给人一种宛若机械般的无机质印象,但最近不光是话变多,表情也变多了。今天良彦事先通知穗乃香自己将带著迩迩艺命前往,而她不但试著在良彦他们抵达前问出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的真心话,还率先察觉祂真正的心愿,可说是出奇地活跃。

「现在是感叹的时候吗?你才是差使啊!」

黄金凶巴巴地反驳,良彦悻悻然地皱起眉头。

「此言差矣,我也出了很多力啊!哎,反正夫妻俩和好了,差事也解决了,祢就别在鸡蛋里挑骨头啦!」

这回穗乃香帮了大忙这一点,良彦没有异议;但要因此把他的努力一笔勾销,他可不能接受。别的不说,良彦可是牺牲暑假,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才办妥差事。他不要求黄金夸赞他,但至少别说他无能。

「良彦先生,你什么时候回京都?」

穗乃香改变话题,如此询问。

「呃……咦?是什么时候啊?应该不是今天……」

良彦从包包中拿出订位单。廉航没有机票,回程搭机时只要出示这张单子即可。良彦订位订得很匆促,不记得详细内容。

「……如、如果你有时间……我知道有家店的芒果圣代很好吃……」

「芒果圣代?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当地甜点?」

听了穗乃香的话语,黄金想起这个名词而大呼小叫。刚才是哪只狐狸在耍威严训斥人啊?良彦一面如此暗想,一面望著订位单,看了内容之后不禁皱起眉头。

「……真的假的?」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周围也变暗了。看著订位单低声自语的良彦流露出一股不稳的氛围,穗乃香担心地望著他。

「飞机……是明天早上八点起飞……」

廉价的背后居然有这种陷阱。老实说,订位时良彦只注意价格,根本没好好确认时间。

「良彦,没吃到当地甜点可不能回去!既然是早上八点出发,距离现在还有十二个小时以上,不是吗?」

「哪间甜点店会在半夜开啊?现在这个时间大概都打烊了!」

「啊,可是,芒果圣代的店好像开到晚上八点……」

「真的假的?」

「应该是……」

穗乃香补充了这三个字后,良彦强行抓住她的手迈步疾奔。事到如今,如果没吃到芒果圣代,夏日的回忆就只剩下差事而已。

「除了芒果以外,有没有卖红豆或奶油口味?」

「那些我去超商买给祢,总之现在快跑!」

「良、良彦先生,在那边左转……」

吵吵闹闹的两人一神穿过了神话故乡的夜幕,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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