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萩原先生的名字有一个好处,就是很好念。」
清扫中,新来的计时人员所说的话让良彦暂停擦拭楼梯扶手,转过头来。
「名字?」
「对,名字。我刚听到『良彦』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有点老气,不过任何人都会念这一点倒是很不赖。」
八月下旬,度过盂兰盆节繁忙期后的隔周,远藤来到良彦的工作地点研习。他马马虎虎地拖地,露出不带恶意的笑容。
以政府单位的办公大楼及签订承包契约的商业大楼为主的清扫工作是分班进行的,以班长为首,每班仅有四到六人。先前和良彦同班的人离职了,递补的即是远藤。
二十岁的远藤散发一股慵懒的氛围,耳洞相当显眼,头发似乎在进公司前从金色染回黑色。他上班第一天就迟到,居然还说:「只有五分钟应该不算迟到吧?」让众人一阵愕然。
「哪像我的名字叫『远藤狮兜』,笔画很多,小时候我根本不会写,别人也不会念。我从前还因为讨厌自己的名字而和爸妈吵架咧!他们是那种有毒的父母(注3:有毒的父母 也就是「toxic parents」,意指会对子女造成长远的负面影响,宛若毒药般的父母。出自苏珊·佛渥德及克雷格·巴克的著作《父母会伤人》。)。」
原本负责指导远藤的是班长,但由于年岁相近,又属于同一班,所以良彦成了实质上的指导者。良彦已经和远藤一起工作好几次,但至今仍无法适应他的言行。当良彦教导他步骤较为繁复的工作,要他抄笔记,他便拿出智慧型手机说:「抄笔记很麻烦,可以录音吗?」而当良彦进行说明,他则像和朋友聊天一样,只是答著「嗯、嗯」地附和。
「我的老家在大阪,高中毕业以后,我就立刻离家了。那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
远藤爽朗地说道,嘿嘿笑了。这么一提,今天上工前,事务所里的组长带著温和的微笑称赞良彦:「萩原,你最近越来越稳重了。」当时良彦还为此窃喜,现在想想,或许那是为了激励他好好督导远藤才这么说。
「啊,对了,我想到一个超棒的主意!」
良彦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回头继续清理扶手。远藤得意洋洋地对他说:
「我可以叫你『良彦』吗?」
良彦完全不明白这个主意哪里棒,一时间答不上话,只能面露含糊的笑容,发出近似「啊?」又似「咦?」的声音。他们不是朋友,又是前天才刚认识,而远藤的年纪甚至比他小,凭什么直呼他「良彦」?
「远藤,过来一下。」
楼下传来班长的声音,良彦目送远藤下楼的背影,虚脱地吐了口气,仰望天花板。
◆
「你没资格生那个远藤的气。」
即使过了正午,暮夏的太阳依然白晃晃地高挂空中。良彦和黄金尽可能避开阳光,从曾经造访过的滋贺县石山站走了一段路。
「你对神明的态度也差不多啊。」
「我、我没那么过分吧!再说,我也没生气,只是有点惊讶……」
良彦盖上喝到一半的运动饮料,眼睛从投以纠缠视线的黄金身上移开。良彦也知道自己和神明说话没用敬语。刚开始当代理差使时,他心里不痛快,所以用平辈的口吻对黄金说话,后来就一直延续到今天。长年参加运动社团的良彦比一般人更注重上下关系,可是现在突然要他恭恭敬敬地改用敬语,又觉得怪怪的。思及这一点,对新人的言行挑东拣西,的确说不太过去──这种公允的观点良彦还是有的。
「喔,你也知道自己的用字遣词无礼至极吗?」
黄金啼笑皆非地看著含糊其词的良彦,抽了抽鼻子。
「不会用敬语,也不会用谦逊语,还直呼神明的名讳。是众神心胸宽大才原谅你,换个时代,这可是罪该万死的无礼行径啊!」
「罪、罪该万死未免太夸张了吧……」
「你在工作场合也是这么对上司说话吗?」
「不,我跟上司说话是用敬语。」
闻言,黄金愕然地仰望良彦。
「既然你办得到,为何面对神明时不这么做!」
「因、因为一开始就已经那样啦……」
良彦想起刚与黄金相识的情形,当时他无法相信眼前的是神明。
「再说,我也不是随口乱说啊!只是想表现得友善一点……祢想想,如果我正经八百的,神明反而不好意思开口说出祂的困扰嘛!祢应该了解吧?」
良彦寻找言词,设法正当化自己的言行。他承认自己的确不常对神明使用敬语,但是现在这已经成了他的「特色」。尤其是大国主神,很欣赏这样的良彦。
「我只了解你正在胡说八道。」
黄金冷冷地说道,良彦无言以对,看著走在前头的狐神。祂什么时候学会耍嘴皮子的?话说回来,良彦说他不希望和神明之间产生隔阂,并不完全是谎言。
虽然九月将近,残暑却依然酷热,擦身而过的西装男性频频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良彦也跟著擦拭额头垂落的汗水。
昨天,打完工的良彦闷闷不乐地回家,仗著隔天是假日而悠哉地偷闲。谁知过了晚上十点,宣之言书浮现新的神名。那是连良彦也曾经听过的知名神明。虽说是为了办差事,不过良彦自己也有点期待和这一尊神明见面。因此,平时总是睡到中午过后的良彦努力在上午起床,前来此地。
「怎么?妾还在想怎么有股熟悉的气息,原来是方位神和良彦啊。」
走过濑田的唐桥,漫步于通往河畔小神社的路上,河边的草丛突然传来沙沙声。接著,一条美丽的琉璃色蛇探出头来,才一眨眼就化为熟悉的女神。
「如果你们事先通知要来,妾就可以做些准备了。」
真名为「大神灵龙王」的阿华一脸开心地整理衣襬、梳理头发。看来今天没人踩到祂。
「大、大神灵龙王夫人,恭、恭请钧安……」
良彦清了清喉咙,使用自己所知的最高级敬语打招呼。他想依照黄金的期望,拿出「面对神明时的应对进退」,但是嘴巴跟不上平时说不惯的词句。
「夏、夏日炎炎,贵体可安好……」
「怎么了?良彦,你热昏头啦?怎么这么反常?」
阿华忧心忡忡地看著良彦,良彦短短地叹了口气,黄金的视线冷冰冰的。看来做不惯的事,还是别做为宜。
「别来无恙?大神灵龙王。」
黄金转动投向良彦的冰冷视线,仰望额头上有个花瓣图案的女神。
「还是老样子。方位神也一切安好吗?听说咱们一族的老翁也受到差使的关照。」
「高龗神吗?不过最后是水龙亲自出马惩罚凡人,了结差事,算不上什么关照。」
「我也出了很多力好不好!」
黄金的言下之意是差使根本没帮上忙。听祂这种语气,良彦忍不住插嘴反驳。见状,阿华用袖子掩住嘴巴笑道:「你们真是一点也没变啊。」阿华的外貌较为年长,因此姿色和须势理毗卖或木花之佐久夜毗卖相比,略逊一筹。但是,祂的高贵与典雅足以弥补逊色之处。
「听说良彦从代理差使升任为正式差使了,这是件喜事啊。你今天是为了什么事而来?」
女神把深蓝色眼眸转向良彦。
「啊,对对对,其实……」
良彦想起来到这里的正题,从包包中取出宣之言书。
「我们正要去找这尊神明……」
摊开的宣之言书上,有著用淡墨写成的「倭建命」字样。即使对神明了解不多,只要是日本人,一定听过这尊大名鼎鼎的神明。
「我问过毛茸导航,祂说就在阿华的神社附近,所以我顺道来探望祢。」
被代换成四个字的黄金默默踩了良彦一脚,良彦也不甘示弱地抓住祂的金色脑袋。
「……是吗?大神终于采取行动了……」
阿华无视一人一神的对抗,看著宣之言书上的神名,微微地叹口气。
「终于……?发生了什么事?倭建命是很有名的神明吧?」
拉扯黄金耳朵的良彦,对阿华的反应感到纳闷。
阿华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
「其实,妾从好一阵子以前就发现倭建命的样子不对劲。不光是妾,住在附近的众神都很担心祂。妾本来以为祂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便决定再观察一阵子,可是祂完全没有转变的迹象……」
「样子不对劲……?」
良彦皱起眉头重复。连其他众神都看得出来,想必情况很严重。
「感觉上像是有什么很重大……很沉重的问题吗?」
虽然听过倭建命的名字,但良彦并不知道祂是什么样的神明。良彦出门前曾稍微恶补《古事记》,得知祂是在神代结束、历经迩迩艺命下凡及神武东征之后的时代登场的。祂和天道根命一样,原本是人,后来才位列仙班。
「重大……是啊,这或许是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
「……真的假的?」
见阿华的脸色如此凝重,良彦
感觉到背上有道不舒服的汗水滑落,这想必不单单是天气炎热之故。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这回究竟打算派什么差事给他啊?
「总之,与其由妾在这里说明,不如你们直接和倭建命见面比较快。祂妻儿替祂建造的神社在附近,走几步路就到了。祂坐镇在那座神社里。」
阿华抬起头来,指著那个方位。良彦也在电车里确认过地图,神社的确位于不到十分钟路程的位置。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倭建命和阿华常有见面的机会。
「阿华,呃,祢知道那件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是什么事吗……?」
为了缓和实际上听到差事内容时的冲击,良彦姑且开口询问。
阿华略微思索,支吾片刻,最后还是老话一句:「你们见了祂就知道。」
◆
「……我不知道祂是怎么变成那样的……」
和阿华道别后,良彦造访倭建命坐镇的神社,见到伫立于拜殿旁碎石子地上的祂,忍不住静静地低喃:
「不过,的确很不对劲……」
祂确实自称为倭建命,拥有细长的眼睛及高挺的鼻梁,生得极为俊美。一头乌黑亮丽的发丝用红色细绳绑成角发。不过,呈现人形的只有头部。
如果良彦不是在做白日梦,祂的身体是──鸟。
「呃……我再问一次……」
为了慎重起见,良彦赌上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开口询问。这个半人半鸟的生命体,怎么可能是日本神话中的英雄?
「祢就是……倭建命,没错吧?」
人头鸟身的祂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对,我就是倭建命。」
祂收起白色翅膀,优雅地报上名号。良彦闭上眼睛,隔绝现实,在心中喃喃说道:「别了,日本的英雄。」
祂圆滚滚的身体生著纯白色羽毛,带蹼的脚又黑又细。有别于明确呈现人形的头部,身体完全没有留下人形的痕迹。祂的大小正好介于天鹅和鸭子之间,脖子又丑又短,只有头部置换为人类的脑袋。
「……这实在……太诡异了……」
就连黄金也只说了这句话便沉默不语。除了「人面鸟」以外,良彦想不出其他可以形容眼前这尊神的字眼。
「京都的方位神,和……尔是差使吧?我听大神灵龙王提过。尔是来替我办差事的吗?」
人面鸟在碎石子路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良彦险些往后退,但又及时忍住。小孩见到这一幕,搞不好会哭出来。连大人都可能因此做恶梦。
「倭建命,我就直问了,祢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
黄金竖起耳朵,代替震惊的良彦询问。刚过下午一点的境内有几名香客,想当然耳,没人留意到良彦与未知生物的相遇。
「祢这个问题真奇怪。」
倭建命宛若吐气似地呵呵笑了几声,回望著黄金几乎位于同样高度的双眼。
「不过,也难怪祢惊讶,毕竟我现在处于前所未有的进化过程中。」
「进化?」
黄金反问。倭建命一面在周围踱步,一面说明:
「其实,我打从生前就一直很羡慕可以自由自在地飞往各地的鸟。虽然我的心永远都在广阔的天空下翱翔,但毕竟是个凡人,没有真正的翅膀。待我寿终正寝、脱掉臭皮囊,我的灵魂得偿所愿,化成了白鸟。」
「白鸟?」
良彦一脸诧异,黄金抬起鼻尖。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有记载这个故事,也有依这个典故建造的神社及陵墓。」
「喔,这样啊。」
回去以后得再看一遍《古事记》──良彦如此暗想,倭建命兴高采烈地继续说道:
「化为鸟时的那种快感,至今我仍无法忘怀。房屋、田地甚至山脉都任我俯瞰,迎著风振翅飞翔的感觉实在太舒服了……」
仰望天空,几只鸟成群结队地飞去。倭建命一脸羡慕地望著它们。
「后来,我被奉祀为神之后,也常化身为鸟,享受空中散步的滋味。不过久而久之,我开始觉得变回人类很麻烦……」
一股不安稳的气息开始飘荡,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打从生前,我就一直向往自由又美丽的鸟,这正是我追求的模样!我不想再被人形束缚,我要进化成鸟,进化为完美的个体!」
倭建命展开翅膀,夏日阳光在祂纯白的身体上反射。然而,只有那张脸是人类。横看竖看,那都是人类的脸。
「……一点也不美丽……」
良彦苦著脸喃喃说道。「甚至很恶心」这句话被他硬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神化身为动物并不稀奇……」
黄金从人面鸟身上撇开视线,沉吟道:
「可是,祢非得这样神不神、鸟不鸟的吗?」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收起翅膀,深深地叹一口气。
「其实我正为了这件事烦恼。虽然我决心化为鸟,但是,凡人长年来自私自利的祈愿,使我的力量越来越衰弱……所以才无法化身为完整的鸟。」
闻言,良彦微微地倒抽一口气。
「……这么说来,该不会……」
阿华所说「牵涉日本凡人历史的大事」闪过良彦的脑海。祂说得没错,日本神话中的英雄、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的倭建命,居然变成一只鸟,这会有什么后果?而且不是凶猛的鹫鸟,而是分不出是鸭子还是天鹅的白鸟。鸟的姿态或许优雅、或许美丽,但毕竟是鸟,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握剑。
「话说回来,居然在这个时候派遣差使前来,大神真是慈悲为怀啊!我已经对人形毫无眷恋,从今以后,我要化为一只美丽的鸟活下去。」
倭建命用陶醉的眼神仰望天空,接著转向良彦。
「差使。」
和倭建命四目相交,良彦下意识地打了个颤。事到如今,已经无法说服祂了。
如同良彦的预感,半人半鸟的男神宣布:
「我希望你能把我变成完整的鸟。」
良彦心中的吶喊只是徒然,受理差事的光芒从包包中隐约透出来。
二
「……这根本是给我出难题嘛!」
隔天,打工时一直思考差事的良彦,恨恨地说出最后的结论。
他关掉吸尘器,宽敞的会议室倏地安静下来。接下来他只要把桌椅排好,今天的工作就结束了。远藤已经先带著其他工具前往停车场。
昨天回家以后,良彦和黄金讨论了许久。日本神话中的英雄变成鸟,真的没问题吗?的确,一般人类看不见祂。就算如此,可以这样说变就变吗?
「不过,这就是倭建命交办的差事,大神也受理了,你不能不照办。」
说著,黄金半是死心地叹口气。
「我也没料到……祂会变成那副模样……」
良彦再度想起人面鸟,打了个冷颤。说来对倭建命过意不去,但一看见祂用那副模样对自己微笑,良彦巴不得逃之夭夭。非但如此,祂似乎认为现在这种不人不鸟的模样也挺美的。
「想变成鸟……这要怎么达成啊……」
如果只是暂时在空中飞翔,或许还有办法达成,但祂的愿望是永远变成鸟。记得有种派对道具是橡皮制的马面头套,如果找个鸟头版的,不知祂肯不肯接受?还是只要用瓦楞纸替祂制作鸟嘴,祂就满意了?
「……应该不行吧……」
良彦卷起吸尘器的电线,叹了口气。站在良彦的立场,闻名日本的神明倭建命居然如此轻易地放弃人身,才是令他忧心之处。莫非想变成鸟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是维持人形会造成什么不便吗?
良彦扛著吸尘器走出会议室。玻璃墙的彼端是穿著西装接听电话、拿著厚厚的档案夹四处走动的人们。良彦下意识地停下脚步,迷迷糊糊地望著这幅光景。不久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当时他的立场是应届毕业的正职员工,在棒球及工作上都备受期待。
「……已经两年了啊?」
良彦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道。眼前只是片薄薄的玻璃,对于良彦而言,却像是道厚厚的墙壁。虽然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是一旦面对现实,心底深处还是隐隐作痛。
「哎,那阵子我也想变成鸟……」
放弃棒球、辞掉工作之后,良彦不想见任何人,闭门不出。如果有双可以自由飞往各地的翅膀,或许他会飞到无人认识的地方。莫非倭建命也有想飞往他处的理由?
良彦叹了口气,走向走廊。
「……咦?」
正要打开通往楼梯的大门时,良彦发现理应带著其他工具前往停车场的远藤,竟然站在电梯前滑手机。
「啊,萩原先生,辛苦了。」
发现良彦,远藤从智慧型手机微微抬起视线,转动脖子向他点头致意,接著又立刻把视线移回液晶画面。
「你在干什么……?」
良彦询问。明明交代他先把工具收拾好,他杵在这里做什么?远藤一脸诧异地回答:
「我在等电梯,一直不来。」
你看不出来吗──他的表情像在这么说。良彦觉
得有些头疼,抓抓脑袋。
「不,呃,我们工作中不可以使用电梯,这是规定。第一天班长也曾说过吧?我们只能走楼梯。」
「咦~~?这里是五楼耶!你是说真的吗?」
远藤瞪大眼睛,确认似地问道。
「十楼以上的场所、有大量物品必须搬运、设有业务用电梯,或是放假期间大楼里没有人的时候,我们可以使用电梯,其他时候原则上都是走楼梯。」
良彦复述班长事前一面展示手册一面说明的事项。
「真的假的?对不起,我没听到。」
远藤拿著智慧型手机,歪头纳闷,彷佛在说他从没听过这番话。
「不,班长说明过了……我也有听见……还有,手机也一样……现在是工作中,你先收起来吧。」
再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所以良彦打住话头,带著远藤走向楼梯。印有基本作业规则的手册已经事先交给他,但他八成连看也没看。如果最起码的录音他真的有做就好了。良彦背著远藤偷偷叹口气。每个人都有忘记的时候,也有犯错的时候,至少远藤会乖乖道歉,或许已经算不错了。
「萩原、远藤,辛苦了。」
来到地下停车场,身为约聘员工的五十来岁班长打开厢型车的后门,等候著他们。其他班员的打扫用具几乎都已经收进车里,他们似乎是最后回来的。然而,却没看见已经结束工作的其他同事身影。
「不好意思,你们有时间吗?」
班长一面帮忙良彦收拾吸尘器,一面带著歉意说道:
「吉川在七楼和八楼间的楼梯打翻洗洁剂,大家都去支援。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一起帮忙清理?当然,可以报加班。」
团队工作时常发生这种情形。良彦说了声「好」,拿起手边的水桶。大家一起清理,花不了多少时间。
「远藤呢?」
班长询问,远藤极为乾脆地说道:
「啊,我待会儿有事,不能留下来。」
听了他的回答,班长轻轻地叹口气,点点头说: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过,要等大家到齐才能开车,所以你得自己回去,没关系吧?你自己的东西有带著吗?事务所那边我会联络。」
「啊,好,我家离这里很近,没问题。辛苦了~」
远藤转动脖子,点头致意之后,又开始一面滑手机一面走出停车场。
良彦难以释怀地目送远藤离去,班长拍了拍他的背。
「速战速决吧!」
「啊,是。」
的确,远藤已在工作时间内做好他的工作,加不加班本来就是个人自由,可以拒绝。换成良彦,如果有排不开的要事也会拒绝。这是无可奈何的事。良彦一面如此说服自己,一面跟著班长走向楼梯。
「……不过,我现在有点想变成鸟……」
一想到下次还得和远藤搭档,良彦不禁如此喃喃自语。
◆
「我回来了……」
打工原本预定在晚上七点结束,但是收拾完毕、离开现场时已经过了八点。众人在事务所解散,良彦于九点前回到家里,发现父亲正在独自小酌。
「妈妈呢?」
良彦询问吃著柿种仙贝的父亲。打开冰箱一看,里头有用保鲜膜包著的马铃薯炖肉,锅里则有味噌汤,只要再搜刮一些常备小菜,就能成为一顿晚饭。
「佐佐冈太太邀她去妈妈芭蕾教室试听,晴南和朋友一起去唱KTV。」
父亲回答,视线没有离开电视上的时代剧。
「你妈出门前有交代,如果你还没吃晚餐,叫你在厨房里随便找东西吃。」
「每次都这样。」
良彦微微叹口气,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完衣服之后,又来到厨房。黄金一如平时,在他的房里袒胸露肚睡大觉。不知何故,良彦看到祂这副万事太平的睡相,觉得很不痛快,便故意摸了柔软的肚子好几把。
在萩原家,权力关系十分明确。以永远闲不住、成天忙于兼差或家事的母亲为首,不把哥哥当哥哥的凶神恶煞妹妹也大权在握,父亲和良彦只能遵从娘子军的决定。父亲虽是家里的经济支柱,家人全靠他养,却没什么发言权。不过,这倒不是被欺压,而是他天生就不爱自我主张。事关孩子也一样,通常都是母亲做决定,父亲事后同意。拿良彦来说,他在升学及学习才艺等方面,从未遭受父亲反对。不过,这不代表父亲对孩子漠不关心。良彦记得他小学时说要打棒球,父亲立刻买了个棒球手套给他。
「良彦。」
良彦从冰箱里拿出马铃薯炖肉时,父亲在客厅对他说道:
「打工开心吗?」
父亲平时被家里的女人骑到头上,向来不起眼,鲜少询问这类问题。良彦有些错愕地眨眨眼,接著回过神来,点头回答:「啊,嗯。」良彦辞掉工作时,父亲只说了句:「这样啊。」并未多加干涉;良彦开始打工时,父亲也没发表任何意见,良彦甚至不曾跟父亲说过自己打工的内容。现在父亲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件事?
「当然不是事事都开心,不过大家人都很好,处得很愉快,工作起来也不觉得辛苦。」
说到「大家人都很好」时,有个人让良彦冒出问号。不过要说他是坏人,倒也不至于。
父亲说了句「这样啊」,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一口。
「我本来以为你会撑不下去。当初你选择清洁业,让我很意外。现在多得是餐饮业或超商工作吧?」
「啊,嗯,是啊……」
良彦回想起自己两年前几乎关在房里、足不出户的状态。放弃棒球、辞去工作好一阵子之后,良彦终于自觉不能再颓废下去,决心找工作。而他在求才资讯网站上找到的就是现在这份打工。当时良彦极力避免与人接触,因此选择这个可以默默工作的行业,如今反倒觉得颇为自在;思及必须兼顾差使的工作,能够自由排班这一点也是个莫大的好处。
「从前,我爸曾经这么说过。」
良彦的父亲开口说道,视线仍然向著电视。
「打扫是种神事。」
闻言,良彦抬起头来。父亲的爸爸,即是良彦的祖父。
「他说这是种可以净化污秽的尊贵工作。」
良彦不清楚祖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担任差使。或许祖父对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见过神明了。
「爷爷是这么说的……?」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父亲瞥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他以前常说这种话,说人类不能忘了是神明赏我们饭吃。他是个常跑神社的人,爸爸完全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有什么乐趣。」
父亲手拿啤酒,面露苦笑。良彦从自称是祖父朋友的老人手中收下宣之言书的那一天,曾把宣之言书拿给父母看,而父母都说没看过这样物品。父亲应该不知道祖父是差使。
「不过,现在我可以理解他为何说打扫是种神事。所以,听你妈说你选择清洁业,我有点惊讶。在这么多行业里选择了神事,或许是你爷爷冥冥之中的安排吧。」
放在炉火上的味噌汤发出噗滋噗滋声。良彦端著盛有马铃薯炖肉的盘子,杵在原地聆听父亲说话,令人怀念的祖父容颜闪过脑海。
「加油啊。」
父亲半开玩笑地说道,再度专注于电视节目。
「……嗯。」
听了意料之外的一席话,良彦微微点点头。
◆
倭建命是以第十二代景行天皇的次男身分于《古事记》中登场。祂杀了素行不良的哥哥之后,奉父亲之命西征。当时祂只是个少年,尚未长大成人。
祂男扮女装,在九州南部诛杀了熊曾建兄弟。又在返回大和之前,前往出云,假意与出云建结交,趁他放松戒心之际杀了他。年幼的祂为了帮助父亲,可说是费尽心机。
后来,倭建命回到大和,父亲又命令祂平定东方。祂在相模国(神奈川)遭到国造背叛(有一说是在骏河),为了镇抚波涛汹涌的大海,爱妃自愿成为活祭品。之后,祂继续北上,平定了众多不服之徒。
「后来,回大和的路上,我在伊吹山因为轻敌而身负重伤,最后未能回到大和,在伊势国魂归西天。」
意外受到父亲鼓励的隔天,良彦再度拜访倭建命,带著祂造访《古事记》及《日本书纪》记载的「白鸟传说」遗迹之一──大阪的白鸟陵。这个地方与奈良县相邻,位于难波东南方。良彦等人在下午三点过后从滋贺的石山站出发,抵达时太阳已经西斜。
「接著,我的灵魂脱离肉体化为白鸟,经过大和,降落在这个河内国。后人建造了一座陵做为纪念,就是这座陵。」
良彦脚边的倭建命张开翅膀,指著眼前的环状壕沟内侧的小山。这座陵墓看似一个树林茂密的小岛,和从前良彦造访的垂仁天皇墓一样,是前方后圆坟。
「什么是陵?和墓不一样吗?」
良彦一头雾水地问道。他本来以为来到这里有助于了解倭建命想化身为鸟的真正理由,谁知倭建命死后的经历如此复杂。祂是在伊势国归天,换句话说,就是
现在的三重县。之后祂又飞经奈良,来到大阪。那么,这个巨大的前方后圆坟里,埋的又是什么?
「你可以把它们当成是同样的东西。不过,现在好像只有天皇的墓才可以称为陵。」
黄金眯起眼睛,胡须随著横渡水面的暖风翻飞。倭建命又补充说明:
「我过世时的身分是皇太子,本来不该是陵,而该是墓。实际上,伊势国就有我的墓。这个陵是例外,听说里头埋葬的是我的衣物。」
倭建命略微怀念地望著陵墓。
「当时,舍不得与我分离的皇妃和众皇子们追著化为鸟飞走的我,让我感到很欣慰。」
根据《古事记》所载,接到倭建命薨逝的消息之后赶来的亲人们一面哭泣,一面追逐祂的灵魂化成的鸟。从三重一路追到大阪应该不太可能,不过仍可窥知他们有多么哀悼祂的死亡。
「话说回来,祢为什么要飞来这里?」
良彦说了重读《古事记》时的感想。生前向往鸟这部分他可以理解,不过死后实现心愿,为何飞到这个地方来?这里对倭建命而言,具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面对良彦的问题,倭建命闭上嘴巴,思索片刻。
「……倒也不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刚才充满怀念的表情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倭建命的眼神黯淡下来,并对良彦露出笑容,像是想掩饰什么。
「只是碰巧而已,大概是我落地歇息的时候被人看见了。」
「碰巧……」
良彦觉得祂的笑容背后似乎另有隐情,便含糊以对。好不容易从沉重的肉体解脱,获得自由,会飞往没有特殊意义的地方吗?
「咦?这不是萩原先生吗?」
走在沿著壕沟设置的步道上,后方有道声音传来。良彦回过头,黄金和倭建命也跟著停下脚步。
「你在这里干什么?」
熟悉的声音和语气是出自于远藤。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良彦,惊讶地瞪大眼睛。他和平常打工时一样,穿著T恤加牛仔裤的率性装扮,身旁是个头发染成褐色的苗条年轻女性。
「远藤……」
然而,比起在此地偶遇的惊讶,他手上的物体更加吸引良彦的目光。
「……谁、谁家的孩子?」
远藤手上抱著一个用吊在肩膀上的布巾包起来的小婴儿。小婴儿穿著粉红色的凉爽服装,一面摆动柔软的小手,一面仰望远藤的脸庞。
「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当然是我的孩子啊!五月才刚出生的。」
远藤和身旁的女性对望,露出苦笑,并斜过身子,好让良彦可以看清楚婴儿的脸。
「咦?远藤,你结婚了?」
「我没说过吗?啊,这是我老婆。」
「啊,呃,你好。等等,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结婚生子了!」
同样的状况之前好像也在哪里发生过?良彦一面暗想,一面向远藤称之为老婆的女性点头致意。他没想到远藤已经结婚生子,组长和班长都没提过这件事。
「喔,奶娃儿啊?」
良彦脚边的黄金抬起鼻头,窥探婴儿。婴儿挥舞手脚,转过身子,目不转睛地凝视著黄金。黄金摇动尾巴逗弄,婴儿便开心地笑起来。见状,倭建命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对于神明而言,人类的婴儿似乎同样令祂们莞尔。
「是女孩吗……?」
良彦询问,远藤一脸开心地点了点头。
「很可爱吧?长得像我。」
远藤说道,身旁的妻子有些傻眼地笑了。他平时一定常这样炫耀女儿。
「啊,对了,昨天真不好意思。」
「昨天?」
注意力全被婴儿吸引的良彦一时没意会过来,如此反问。
「我没留下来加班。我老婆煮饭的时候受伤,我得立刻回家。」
良彦循著远藤的视线望去,发现他的妻子左手包著绷带。
「对不起,给你们添了麻烦。」
「啊,不会。」
见远藤的妻子低头道歉,良彦连忙要她别放在心上。接著,良彦又联想到一件事,望向远藤问道:
「你昨天一直盯著手机看,该不会是因为……」
「啊,被发现了?我在联络我老婆,叫她去医院,还有讨论小孩该怎么办……」
远藤自嘲地笑了。如果他早点说,良彦便可以帮他妥善安排。但从他昨天那种堪称厚脸皮的镇定态度,实在无法想像背后有这样的隐情。
「话说回来,萩原先生,你一个人跑来这里干什么?」
远藤问道,良彦这才猛省过来。没错,远藤看不见黄金和倭建命。八月的傍晚,一个男人独自在古坟边闲晃──他要如何说明这个状况?
「……该怎么说呢……呃,观赏古坟……是我的兴趣……」
良彦流著并非出于炎热的汗水,连珠炮似地说道。要是胡诌有朋友住在附近,被他继续追问,可就麻烦了。
「古坟?好性格啊……哎,这一带的确有很多古坟。」
远藤望著随风起了涟漪的壕沟。
「我的老家就在这一带,小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古坟、神社,常常胡乱跑进去玩。不过现在很多地方都进不去了。」
他的妻子似乎也是本地人,一面点头一面望著坟墓。暖风吹拂她的头发。
「这么一提,你说过你是大阪人……」
良彦想起和远藤的对话,喃喃说道。
「啊,那你现在是回乡探亲啰?」
远藤现在应该是住在京都。
听良彦询问,远藤露出自嘲的笑容答道:
「我去老婆的娘家,回程顺道扫墓而已。」
「扫墓?」
「我爸去年死了,我妈人不知道在哪里。」
听了这句若无其事的话,顾著看婴儿的黄金和倭建命也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远藤。
「这种情节很常见吧?丢下孩子好几天不回家,一回来就把孩子赶出家门,不让他进屋。我爸就是会干这种事的人,所以他算是自作自受。」
远藤满不在乎地说道,身旁的妻子五味杂陈地看著他。新闻网站时常出现虐待孩童或疏于照管等字眼,良彦也常看见。如今直接听闻真实案例,胸口不禁变得沉重。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
听了远藤意料之外的身世,良彦尴尬地说。若要说「辛苦你了」安慰他,似乎又不妥。
「啊,别放在心上。我也觉得很像漫画里的情节。老爸每天照三餐打人,又是小钢珠又是借钱,还因为喝太多酒而弄坏肝脏。他一入院,母亲就跟著男人跑了,实在太经典。」
远藤一面摇晃身体安抚女儿,一面对自己的孩子微笑。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当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他们是不是就会多爱我一些?只可惜我做不到。」
远藤的口吻犹如在谈论别人,良彦搜索枯肠,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才好。远藤曾用「有毒」来形容他的父母,或许他的人生之路远比良彦想像的坎坷许多。
「……不过,你还是去帮他扫墓了……」
听了良彦的话语,远藤略显困扰地笑了。
「要我看在他死了的份上原谅他,我办不到。所以我去跟他做了诀别宣言。」
他慈爱地看著怀中那对纯真无垢的双眼。
「我绝不会让女儿步上我的后尘。」
倭建命有些心酸地看著这样的远藤。
三
皇姑母,父皇是不是憎恨我?
与良彦等人道别,独自返回神社的路上,倭建命想起当年的往事。东方逐渐染上夜色的天空又闷又热,每每拍动白色翅膀,便几乎快融化其中。祂明明如此向往飞翔,现在占据祂胸口的,却是与快感天差地远的感觉。
不让我带兵,这样怎么打仗?
搏命西征归来没多久,天皇又命令倭建命平定东方。当时皇妃才刚替祂生了个柔软可爱又笑口常开的胖娃儿。
父皇是不是希望我死?
倭建命在东征途中顺道前往伊势,拜访在大御神宫担任斋王的倭比卖命。随著泪水脱口而出的话语,是平日切身体会的感受。父亲厌恶自己,所以屡屡将自己派往远方。
奉命西征时,倭建命仍是个垂髫少年,一心只想获得父亲的肯定,便不顾危险,讨伐有西国最强之誉的熊曾建,之后又诛杀了出云建。祂以为父亲一定会为此褒奖祂、一定会为此开心,意气风发地回到大和。
谁知父亲只是一脸畏惧地望著归来的儿子。
大家都知道尔的皇兄之事是个无奈的意外,天皇一定是另有考量。只要尔达成使命,定然龙心大悦。谁会憎恨生得与自己如此相像的亲骨肉呢?
姑母如此鼓励倭建命,并把草剃剑交给祂,但祂心中的不安并未因此消除。
即使结束这趟征途回朝,父亲看见自己,铁定又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吧?
远赴东方的倭建命胸口就像铅块一样又重又冷。
祂甚至梦想著,能够就这么死在某处──
「我有一个疑问。」
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良彦对走在身旁的黄金说道。从大阪回来时正好碰上尖峰时段,黄金拋下被挤成沙丁鱼的良彦,独自跑到行李架上避难,因此他们没机会说话。乘客头上有只狐狸,实在是种超现实的光景。
「倭建命结束东征,回到尾张,却突然搁下草剃剑去和伊吹山的神明决斗。祂为什么不带著剑一起去?」
根据《古事记》记载,倭建命即是因为此时所负的伤势恶化而亡。姑母倭比卖命赐给祂的草剃剑,是从前须佐之男命从八岐大蛇的尾巴取出的强力灵剑,为何当时倭建命没带走?
「刚才祂不是说因为轻敌吗?」
黄金摇动尾巴,仰望良彦。
「如果你有所怀疑,为何不问祂?」
「呃,因为……不好意思问……」
询问造成死因的事件本来就难以启齿,而倭建命声称自己是碰巧飞到白鸟陵所在之处,也让良彦觉得事有蹊跷。祂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祂年纪轻轻就奉命西征,而且凯旋归来,代表祂脑筋应该很好,也有实战经验。这样的人怎么会搁下最强的武器去和敌人决斗呢……?」
从《古事记》的内文看来,祂似乎不是不小心忘了带。良彦歪头纳闷著行走,不经意地转动视线,却发现黄金不见踪影,忍不住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只见一只狐狸坐在挂著「夏日冰凉甜点祭」布条的超商门口,默默地凝视他。
「既然你读过《古事记》,难道没察觉什么吗?」
靠著静坐获得生起司铜锣烧的黄金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望著在停车场角落板著脸检查荷包的良彦。
「察觉什么?」
「年纪轻轻就奉命西征,之后又立刻被派去平定东方,两趟征途都有生命危险。换成是你,会一再让爱子干这种事吗?」
良彦喝著顺便买来的姜汁汽水,蹲了下来。
「呃,当然不会……可是,那个时代不就是这样吗?」
「不过,当时的天皇除了倭建命以外还有许多皇子。更何况天皇派遣倭建命东征时,并未给祂军队。」
「咦?没军队……这样活像……」
良彦在话说出口前硬生生地吞回去。从宝特瓶滑下的水,滴在柏油路上形成水渍。平定东方必然会发生征战,倭建命却连军队也没有,这代表祂战败身亡的可能性极高。
黄金舔了舔嘴角,用黄绿色双眼望著良彦。
「天皇八成是畏惧倭建命。」
刚结束社团活动的高中生背著大大的包包,成群结队地走进超商。黄金瞥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
「从前倭建命曾一时失手,杀了连天皇也头痛至极的放荡哥哥。虽然那几乎可说是意外,但天皇似乎无法释怀。当时命令倭建命去劝说哥哥的,就是身为天皇的父亲。」
之后,天皇开始畏惧儿子,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被倭建命所杀。因此,天皇刻意将倭建命派往西方,命令祂讨伐熊曾建,暗自期望双方能够同归于尽。然而,倭建命却毫发无伤地归来,于是天皇又将祂派往东方,比西国更加遥远广大的未知国度。
「倭建命应该也隐约察觉了,才去找姑母倭比卖命商量。然而,君命难违。祂忠心耿耿地平定东方后踏上归途,并在此时和伊吹山的神明决斗。」
身心俱疲的祂不知有何想法?故乡大和就在眼前,祂为何放弃灵剑?
「……祂是不是不想回去……?」
良彦喃喃说道。一回大和,又要遭受父亲冷落,下次不知会被派往多么危险的地方。既然如此,不如就在这里──或许祂是这么想的。
「祂应该很恨祂的父亲吧……」
良彦想起倭建命凝视白鸟陵时的侧脸。
青春几乎都耗费在打仗之上,最后魂断异乡。临死前,眺望著与故乡相连的天空,不知祂有何感想?
「另一方面,在伊吹山战败之后,负伤卧床的祂留下一首思国歌。」
说著,黄金缓缓地吟咏这首歌。
「倭为国上国,青山缭绕如垣,隐迹山中,秀丽无伦。」
「歌词的意思是什么?」
「意思是青山环绕的大和十分美丽,是一首赞美故乡的歌。」
闻言,良彦更加纳闷。祂活像刻意寻死般,搁下灵剑与神明决斗,但是负伤卧床之后,却又如此怀念故乡,彷佛恨不得早日回去。
「……莫非祂在伊吹山独力奋战之后,对父亲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又或是自知不久于人世,单纯怀念自己出生的故乡?
「无论如何,良彦,你这回的差事是把那只诡异的生物变为完整的鸟。」
黄金一面咀嚼,一面看著良彦。
「我们再怎么说三道四,终究是推论罢了。倭建命到底期望什么,只有祂自己知道。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祂想变成美丽的鸟。」
「我知道啦。听了刚才那番话,我能体会祂想变成鸟的心情……祂在世时的人生实在太悲惨了……」
就算变成鸟,也无法把过去一笔勾销。不过,如果祂认为改变样貌能让祂挣脱束缚,那么良彦能够理解祂的心情。
「我个人也想早点解决人面鸟的窘境……」
良彦喃喃说道。今天与倭建命再次相见,良彦依然无法适应祂那副模样。为什么偏偏在那种状态之下停止变化?
「其实我也认为倭建命那副模样有些蹊跷。只有头部呈现人形,你不觉得像是有股意志从中作梗吗?」
「意志?」
「脸是凡人认知『自我』的关键部位。在我看来,那像是留下的脸部在做最后抵抗。」
或许只是凑巧而已──黄金补上这一句,咀嚼剩余的铜锣烧。
「即使祂嘴上说想变成鸟……?」
良彦歪头纳闷。祂交办的差事是变成完整的鸟,但是心中又有股意志阻止祂变成鸟吗?
「啊,这么一提,远藤的宝宝看见倭建命没哭耶。她应该看得见吧?不害怕吗?」
良彦想起乖乖被远藤抱在怀中的婴儿。她对黄金的尾巴有反应,铁定看得见祂们,但是对人面鸟却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奶娃儿纯真无垢的眼睛能够看穿我们神明的本质。要等到自我意识萌生之后,才会因为外貌而感到害怕。」
吃完铜锣烧的黄金一副理所当然地说道。
「外貌……」
良彦一面感受含在嘴里的姜汁汽水气泡,一面仰望夜色逐渐深沉的天空。
◆
时间将近晚上八点,天色已经完全变黑。良彦回到家中时,父亲正在采收种在玄关前的小番茄;位于正后方的狭窄客厅前院则种植著苦瓜,兼当遮阳绿帘。家庭菜园是父亲的小嗜好。望著父亲浮现于阴暗之中的背影,良彦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子。宽大的背部几时变得这么窄小?良彦迷迷糊糊地如此暗想。
「怎么,你回来啦?」
不久后,察觉气息的父亲回过头来,如此说道。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今天有天妇罗。」
父亲动著采收用的剪刀,继续说道。玄关的灯光照亮父亲的半边脸。
「庭院里采收来的茄子很好吃。如果你早点回来,就能吃到刚炸好的天妇罗了。」
「喔……收成啦?」
良彦从父亲手中接过装著番茄的竹筛。这些番茄今晚应该会冷藏起来,供明天早上的沙拉使用,又或许会分送给邻居。良彦没有事前告知今天要不要在家里吃晚餐,八成一如平时,留下了良彦的份。
良彦再度望著挑选成熟小番茄采收的父亲。仔细想想,上次全家人共进晚餐是什么时候的事?良彦辞掉工作以后,生活变得不规律,与父亲碰头的时间似乎也减少许多。即使如此,父亲从未唠叨过儿子半句。他从以前就是退一步关怀儿子的人,这种情形在良彦成年以后变得更为显著。
「呃……」
听到天妇罗,黄金便搁下良彦,迅速跑进家中。良彦目送它穿过门口的尾巴,对父亲说道:「爷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父亲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没听你说过。」
良彦撇开视线抓抓头。思考倭建命的父子关系时,他的确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加以对照。良彦从来不曾怨怼总是被家中女人骑到头上的温和父亲,不过父亲对祖父又有什么想法呢?
「这个嘛……」
父亲手上的剪刀发出喀嚓声,番茄的野味混杂于温热的空气之中。
「比起催孩子念书,他更注重打招呼、筷子的拿法和摆好鞋子这类生活琐事。不过,除此之外,他是个有些捉摸不定的人,常常突然跑得不见人影,所以常挨你奶奶的骂。」
第一次听到祖父的逸事,良彦不禁笑了。常常突然跑得不见人影,或许是为了差事而奔走吧。说来对祖父过意不去,一想像他被不知情的妻子骂得狗血淋头的画面,良彦便觉得好笑。
「我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跑进山里探险,结果迷了
路;也曾经为了看夜晚和早晨交接的时刻,整晚不睡觉。如果有什么疑问,两人就凑在一起查百科全书……」
父亲忆起当时,露出了笑容。
「我说我想种植物,他就在庭院里洒了各种种子,你奶奶气得骂他:『你是想把家里变成丛林吗?』」
「爷爷老是挨骂呢。」
随著交杂叹息的笑声,良彦说出这句话。看来祖父也和现在的父亲一样,在妻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不会制止小孩的好奇心,甚至还会鼓励小孩放手去做。多亏了他,我的家庭菜园才能成功。」
父亲得意洋洋地瞥了良彦一眼。原来他们现在能够吃到新鲜的蔬菜,得感谢祖父才行。
「我觉得爷爷好像小孩。」
良彦拿起一颗刚采下的番茄放入口中。咬碎光滑的表面之后,熟悉的酸味顿时在舌头上扩散开来。
「像小孩吗……是啊,爸爸也这么觉得,不过……」
父亲停下手来,望向远方。
「或许是因为他灌注的爱超越一切。」
父亲说这番话的侧脸,彷佛和祖父的面容重叠了,良彦不禁眨了眨眼。随著年岁增长,良彦也越来越像父亲。这正是血脉相连的确切证据。
「生了你,开始育儿以后,我在很多方面都是跟你爷爷学习的,只可惜还是学不周全。」
父亲苦笑著回过头来。看著父亲的脸,良彦突然想起他头一次买棒球手套给自己的事。良彦表明想打棒球时,父亲只说了句:「这样啊。」可是隔天下班回来的路上,他立刻买了小孩用的小手套给良彦。良彦开心极了,当天抱著手套睡觉。他藉由体育推甄上高中及大学时,还有到公司上班时也一样,父亲总是尊重良彦的决定。这绝不是在划清界线,而是父亲用他承袭自祖父的作风,鼓励良彦放手去做。
这份爱过于深厚,良彦直到现在才察觉。
「……我放弃棒球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失望?」
良彦询问的声音有点嘶哑。仔细回想起来,当时他几乎不和家人说话,连辞职的事也是先斩后奏。那阵子他投身于网路和游戏之中,藉由逃避现实来自我疗伤。
父亲微微一笑,从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
「失望倒是没有,而是担心你。当时你爷爷刚过世,而你又那么黏你爷爷。」
收到祖父恶耗那天的天空颜色,在良彦的脑海中重现。那种连系著各种事物的力量突然断绝的感觉,至今仍在良彦的记忆中留著粗糙的触感。
「良彦,你呢?放弃棒球之后觉得失望吗?」
父亲询问,良彦错愕地眨眨眼。
「不……我现在已经看开了……」
良彦看著自己捧著竹筛的手,长年握球棒形成的茧,已经变得柔软许多。辞掉工作、放弃棒球,换来的是宣之言书。或许从那一刻起,过去的自己未能察觉的事物,便持续在这双手上累积。
「那就好。」
父亲笑著把采收来的番茄放到良彦手上的竹筛里。
「以后一定还会出现你想做的事,到时候放手去做就行了。」
这句话在良彦的胸中渗透融化。
祖父与父亲。
父亲与自己。
传承其间的事物。
足以包容人生的沉静爱情。
另一方面,世上也有血浓于水却互相憎恨的亲子,也有未能传承的爱。越是了解祖父和父亲,良彦越是体认到,自己一直视为理所当然的环境,其实并非理所当然。
良彦忍著鼻子深处的酸楚皱起眉头,远藤的身影闪过脑海──他与父亲诀别,成为人父,凝视著爱女时的幸福眼眸。
「如果你爷爷还活著,一定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父亲带著笑意的话语飘入夜色里,暖风中传来虫鸣声。
四
隔天傍晚打工之前,良彦再度造访倭建命的神社。虽说位于邻县,但搭乘电车三十分钟即可抵达,不至于造成良彦的负担。良彦穿过横跨道路、偌大的第一鸟居,沿著参道前进。过了第二鸟居之后,道路变成碎石子路,顶著山形屋檐的神门上挂著写有「神灯」两字的大灯笼。倭建命犹如事先预料到良彦会来访,在深处的三棵杉树前等候。
「不愧是神明,知道我要来。」
见了出迎的倭建命,良彦有些错愕地耸耸肩。
「只是碰巧。刚才我去濑田川附近的空中散步,看见黄金老爷和差使兄走来。」
倭建命依然呈现不协调的半人半鸟姿态,摇摇晃晃地走在境内的碎石子路上。隐藏在树林间的扬声器传来神乐,酝酿出一股庄严的气氛。
「我一直在想……」
仰望著刚才倭建命展翅翱翔的天空,良彦开口说道:
「当祢死了,灵魂化为鸟之后,为何要飞去奈良和大阪?」
倭建命声称那没有任何特殊意义,但良彦始终无法释怀。在没有军队的状态之下奉命东征,又自暴自弃地让自己在伊吹山陷入生命危险,最后魂断异乡。即使祂对父亲有恨,当时的行动应该是出自于人类的自然感情。
「其实祢想回家乡吧?」
换句话说,就是回到父亲身边。
倭建命不发一语地望著池塘,默默聆听。接著,祂宛若忍耐著痛楚,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父皇一直很忌讳杀了皇兄的我。」
收在背上的白色羽毛似乎微微颤抖著。
「我也隐约察觉到这一点。平定西方后,父皇又立刻派我东征,却不允许我带兵,这时候我终于确信了。父皇不希望我留在身边……当时我一直无法接受,可是现在我有些明白。父皇好歹是天皇,面对杀害长兄、可能威胁皇位的人,自然得多加提防。」
身穿装束的神职人员踩著碎石子,发出带有净化功效的沙沙声走向某处。摆放在境内的陶瓷桌反射著午后的阳光。
「平定东方之后,我留下草剃剑前往伊吹山时,曾赌了个咒──如果我能够不靠灵剑打倒凶神,父皇就会原谅我。」
倭建命望著光芒闪烁的池水,自嘲地笑。
「……可是,下场却十分凄惨,连死个痛快都不可得。」
「祢果然是这么想的……」
黄金低声说道,良彦微微地叹了口气,垂下眼睛。一想像倭建命当时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心境,就觉得十分心酸。
「如同差使兄所言,我死后飞往人在大和的父皇身边。虽然父皇怨恨我、疏远我,但毕竟是我唯一的父亲……然而越接近皇宫,我一想到或许又会被拒于门外,便越感到害怕而犹豫不决,在皇宫附近起起降降好几次。」
「……那个地点就是白鸟陵吗?」
白鸟陵位于奈良县御所市及大阪羽曳野市两处,当时景行天皇就住在现在的奈良县樱井市。以鸟的移动距离而言,两处都不算远。
面对良彦的问题,倭建命双眼低垂,点了点头。
「我好不容易抵达皇宫,远远地从枝头上窥探父皇的身影……当时父皇确实为了我的死而哀伤流泪。」
总是一脸恐惧地看著儿子的父亲,如今为了自己的死而哭泣。这个事实融化倭建命胸中的冰冷铅块。
「我感到心满意足。有那些眼泪就足够了,父皇的确念著我,并为我哭泣。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欣慰,因此我没有与父皇相见,直接离开。我没变成凶神,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并不怨恨父皇。」
倭建命笔直地凝视良彦如此说道,双眼不带一丝阴霾。祂说祂不怨恨父亲,应该是实话。然而,良彦轻轻触及隐藏其中的一抹疑问。
「那么,祢为什么想变成鸟?」
祂既不是想报仇雪恨,也不是想飞往某个特定地点。既然如此,为何祂不惜拋弃人形,也要变成鸟?
「……我说过了,我从生前就很向往鸟……」
倭建命展开单边翅膀,宛若比手画脚似地再次说明。然而,在良彦洞悉一切的眼神注视之下,祂说到一半便打住。
「我一直在想,祢变成鸟以后,究竟想怎么做?究竟想做什么?不过,其实重点不在这里……而是外貌,对吧?」
良彦确认似地问道。
「对祢而言,不再当人才是祢的目的……如果祢不是人,而是只漂亮的鸟……」
说到这儿,良彦停顿了一会儿,才又平静地说道:
「或许就能获得父亲的爱。」
倭建命紧紧皱起眉头,闭上眼睛。
「当祢是人的时候,无法获得父亲的爱。不过,如果是大家追逐的美丽白鸟模样,或许就能获得父亲的爱。祢是这么想的吧?」
这是早已升华的孺慕之情。
一阵风横渡池水,轻抚良彦等人,在空中融化,消失无踪。
「……我明明已经心满意足了……」
不久后,倭建命缓缓睁开眼睛,喃喃说道:
「看见父皇的泪水时,我原本打算让一切付诸流水……不怨恨、不悲伤,纯粹感谢我们这辈子能够当父子……可是……不知何时,我……」
倭建命垂眼望著碎石子,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
:
「我还是渴望被爱……」
经过漫长的时光,祂被奉祀于神社,成为神明,照理说,心灵应该平静下来了。可是,随著力量犹如沙堡崩塌般溃散,尘封的感情又一点一滴渗透出来。祂梦想著和一般父子一样,能陪伴在父亲身边谈天、撒娇,时而被严厉训斥。父亲和自己早已逝世,时光不可能倒流,但祂就是无法遏止这股淡淡的期待。
父皇,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如果这副模样很可怕,我愿意化为美丽的白鸟。
化为连剑也拿不动的柔弱白鸟。届时──
届时,是否就能够获得父皇的爱?
良彦配合倭建命的视线高度蹲下,黄金摇著金色尾巴旁观。其实,截至目前的结论,都在良彦的预料之中。不过,还有一个问题。
「祢知道祢为何那么想变成鸟,却无法完全变成鸟吗?」
听了这个问题,倭建命讶异地抬起头来。
「为何无法完全变成鸟……?是因为我的力量衰退──」
倭建命对自己所说的话没有把握,说到一半便停住。为了获得父亲的爱,祂如此渴望变成美丽的鸟,恨不得尽快摆脱这种不人不鸟的模样。
良彦拣选言词,继续说道: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主要原因。应该是祢自己,妨碍祢变成完整的鸟吧?」
「我自己……?」
这只是推测──良彦如此声明过后,又再度问道:
「祢真的想变成鸟吗?」
面对这个问题,倭建命倒抽一口气。祂骨碌碌地转动眼睛,彷佛在搜寻自己的脑海,接著摇摇晃晃地往后退。
「我、我的确……想变成鸟……这样……就能获得父皇的爱……」
说著,倭建命察觉到脑中有片散不去的霭气。祂明明是述说事实,却似乎少了什么、有什么盲点。
「我想祢真的认为,变成鸟或许可以获得父亲的爱;不过,要论祢是否真心想这么做,恐怕不然吧?」
良彦代倭建命说出连祂自己也没察觉的心声。
「因为祢真正希望父亲爱的,不是美丽的鸟。」
这是祂死后仍无法舍弃的孺慕之情。
「祢真正希望父亲爱的,是倭建命这个人。」
良彦凝视著不人不鸟的昔日英雄。
「选择这副模样的是祢自己。」
倭建命愕然地睁大眼睛,呆立原地。
化为美丽的鸟,获得父亲的爱。
可是,祂又希望保留人形,维持儿子的模样,被父亲紧紧拥抱。
这两种想法诚实地反映在身体上。
而其中一个理由却被遗忘──
犹如紧绷的丝线断裂,倭建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祂白色的翅膀颤抖著,发出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很傻……事到如今,获得父皇的爱根本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期待变成鸟就能达成心愿、拋不下在世为人时的感情,全都傻得可以……」
倭建命追溯著逐渐鲜明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吐露心声。
「到头来,我还是舍不得这张脸……」
虽然想变成鸟,却踏不出最后一步。不知不觉间,祂连自己的犹疑都遗忘了。
「我还是希望父皇爱的是身为人的我!」
良彦聆听著带泪的告白,静静握紧拳头。在遥远的异乡殒命,为了回乡不惜化为白鸟,甚至在成神之后,依然期望被父亲所爱。这份为人子的感情,带著重量与痛楚渗进良彦的心。
「……希望父亲爱的是身为人类的祢,固然是一个理由。不过,我认为只有头部保留人形,应该另有理由。」
良彦缓缓在倭建命身旁蹲下。
「……另有理由?」
「对。我是不知道有多像啦……」
良彦凝视著祂泪涟涟的脸庞说道:
「如果祢变成完整的鸟,留在祢脸上的父亲面容也会跟著消失,对吧?」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连眼睛也忘记眨,顿时瞪大双眼。
「所以祢才下意识地避免吧?」
倭建命的双眼流下新的水滴。祂想说话却无法成声,嘴角不断颤抖。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父子证明。
「虽然我并未实际比较过……」
黄金缓缓开口,用黄绿色双眼望著倭建命。
「我记得祢和祢的父皇长得很相像。」
倭建命忍著呜咽频频点头,宛若在肯定这句话。塑造自己身躯的血脉,用不可抗拒的力量展示著父子间的连系。对于无法获得父爱的祂而言,这张继承自血脉的脸孔,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
「……祢用不著变成鸟。」
良彦轻抚倭建命颤抖的翅膀。
「一切都过去了。」
对父亲的怨恨、渴望被爱的心愿,全都是陈年往事。见到父亲的眼泪,祂已经原谅父亲。其实祂早已放下。良彦抚摸倭建命的白色翅膀,犹豫著该对现在的祂说什么。
现在该关心的不是过去。
「……之前阿华说过,这座神社是祢的皇妃和皇子建造的。」
听了这句话,倭建命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
「现在祢该关心的,是祢的妻儿吧?」
渴望父爱的少年如今被奉祀为神,而祂在世为人时,也曾娶妻生子。换句话说,眼前的祂已经为人父了。
良彦的脑海里流过各式各样的「父亲」面容。
「我没有小孩,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
良彦苦笑著说道:
「祢有多么希望父亲爱祢,就可以多么爱祢的孩子。」
祂可以自行孕育未能获得的爱。或许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只要这么做,必定能够再度衔接起来。
在父子之间相传的过去与未来。
「爱我的孩子……」
倭建命喃喃说道。那双聪慧的眼眸似乎重现光芒,良彦不禁眨了眨眼。
「……是啊,我居然忘了。莫说我的孩子,既然我被奉祀为神,就该爱所有凡人。」
倭建命用细小的脚缓缓站起来,自嘲地笑了。
「这样的我要爱我的孩子和凡人,或许是不自量力……」
「才不会呢。」
良彦委婉地否定,又轻拍倭建命的背部,替祂打气。
「爱本来就不自量力。」
听良彦这么说,倭建命愣了愣,隔数秒才缓缓地吐了口气。接著,逐渐涌上的笑意让祂浑身颤抖。祂发出开朗的笑声,周围彷佛被一股芳醇的香味笼罩。
「爱不自量力?或许真是如此。」
倭建命一说完这句话,覆盖全身的羽毛突然倒竖,身体开始发光。
「喂、喂!」
就在良彦为了突然发生的现象感到困惑之际,光芒变得越发强烈,并包覆倭建命的全身,随即迸裂开来,飞散于空中。忍不住转开脸的良彦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只见大量的白色羽毛如雪花般从暮夏的蓝天飘落。在这幅不可思议的光景之中,有个青年单膝跪地,愣愣地凝视自己的双手。
带有光泽的白衣,象徵勇猛战士的金色胸甲,引人注目的壮硕肩膀与骨节分明的手。
不久,倭建命缓缓站起来,双脚威武地踩著大地。双眼炯炯有神的祂,确确实实是至今仍被传颂的英雄。
「差、差使兄,这究竟是……」
祂似乎不敢相信这幅光景,诧异地环顾自己的身体。
「我都已经做好再也无法恢复人形的心理准备……」
比倭建命更加一头雾水的良彦茫然呆立片刻,才苦笑著盘起手臂。
「真是的,干什么用这种王子般的派头恢复原形啊?」
为何会引发这种现象,良彦不明白。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祂是打从心底希望恢复原形。
「嗯,话说回来,祢还是这副模样比较帅。」
良彦目不转睛地望著倭建命,如此说道。
沐浴在飘落的羽毛之中,昔日皇子带有泪痕的脸庞露出腼腆的笑容。
◆
「良彦!妾听说了,良彦!你已经顺利完成倭建命的差事?」
当天晚上,正当打工归来的良彦抱著膝盖坐在自己房里时,阿华来访。
「刚才妾顺路去倭建命的神社一趟,祂已经变回人形了。这下子凡间流传的神话就不会改变。你完美地达成差使的使命,曾经交办差事的妾也与有荣焉啊!」
阿华兴高采烈地说完这番话,见良彦依然闷闷不乐,不禁歪头纳闷。
「……怎么了?良彦吃坏肚子啦?」
阿华诧异地回头望著床上的黄金。至于良彦则是抱膝坐在书架前,散发著阴郁的气息。
「他没吃坏肚子,只是受到现实的打击而已。」
黄金啼笑皆非地说道,良彦用充满负面能量的背聆听祂的话语。
完成倭建命交办的差事,宣之言书也盖上白鸟朱印之后,良彦直接去打工,结果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咦?远藤不是计时人员,是正职员工?」
良彦在事
务所里和组长聊起昨天遇见远藤与他太太时,意外得知此事。
「是啊,我没说过吗?他现在只是来现场研习,下个月就要回总公司工作了。他在这种尴尬的时期进公司,总务的和田花了好一番功夫才调整好日程……」
组长拿著咖啡悠哉地说道,他的声音在良彦耳里听来显得十分遥远。
「……我一直以为他是计时人员……」
远藤的年纪比良彦小,所以良彦一直以为他是后进的计时人员。就「后进」这一点而言或许没错,但是计时人员和正职员工可有天壤之别。唯有这一点,无论良彦如何装腔作势都无法推翻。
「哎呀,萩原,当计时人员要怎么养活老婆和小孩呢?」
组长吊儿郎当地施展锋利一击。良彦一时语塞,只能嘶哑地说道:「是啊。」
「萩原,你还年轻,也该好好考虑一下将来了。」
组长笑著落井下石,良彦只能双眼发直,露出抽搐的笑容。
「搞什么,那个什么正职员工来著的,是比差使更加光荣的职务吗?」
从黄金口中得知来龙去脉的阿华,对著良彦的背问道。
「……至少有交通津贴和固定薪水。」
「差使的名誉可是用钱买不到的啊!」
「人类不能光靠名誉填饱肚皮!」
这股败北感是怎么回事?良彦垂头丧气地思索。打工至今一年多,思及自己七月便年满二十五岁,他的确该认真考虑将来了。不过,现在的打工排班较有弹性,方便身为差使的他四处奔走。比起一周五天从早到晚都得被绑在公司里的上班族,行动要来得自由许多。
「……可是,差使没有员工福利……」
良彦沉吟著。非但如此,他在人类世界中的社会身分依然是打工族。
「这样社会观感不太好吧?再这样下去,搞不好我结不了婚耶!再说,要是生了孩子,光靠打工根本养不起!」
「放心吧,良彦。」
阿华对著一面妄想一面嚷嚷的良彦微微一笑。
「现在的你别说孩子,连共结连理的对象都没有啊!」
闻言,黄金垂下耳朵装作没听见,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说、说得也是!现在操这种心也没用嘛!」
「是啊。凡人的未来如同白纸,娶不娶妻、生不生子都是你的自由,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说啊!搞不好我会一辈子单身当差使。既然如此,是不是打工族根本不重要……」
之后,被自己的一番话击溃的良彦再度抱膝面壁而坐,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