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三尊 给亲爱的姊姊

我没有故乡。

由于父亲时常调职,国中、国小时代,我总是以十个月至三年的周期反覆搬家,因此没几个长年往来的朋友。祖父母住在北陆,我也是在那儿出生的,但当时尚未懂事的我唯一记得的事,就只有祖父家老旧按摩椅皮革剥落的颜色而已。

进入高中以后,父亲独自前往外地工作,我有缘在奈良度过青少年的最后时期,后来便直接就读奈良的大学、在奈良工作,并和在奈良相识的九州男性订婚。婚后,我应该会住在九州吧。我的人生果然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定居。

「啊,对不起!」

前往九州的渡轮出港,约过了一个小时。甲板上的风意外地强,晚秋的夜晚寒意逼人,大家都是一面压紧上衣衣襬,一面拿著相机或智慧型手机。再过不久,便会穿过位于行进方向的明石海峡大桥下方,大家正准备以大桥为背景拍照。

左侧的青年一个踉跄,撞上绫子的肩膀。绫子缓缓地脱离沉思,找回日常的感觉。

「对不起,被风吹得站不稳。你没事吧?」

抬起头来一看,似乎比自己小了几岁的青年拿著智慧型手机,头发随著强风翻飞。他身穿牛仔裤、布鞋、连帽外套加黑夹克,一身休闲装扮。

「我没事。啊,先别说这些了……」

绫子指著他的后方。一到晚上九点,明石海峡大桥的灯光就变成七彩色调。灯光会随著时间改变,大家都是冲著这个而来的。

「你不拍照吗?」

「啊,对喔!」

他露出有些夸张的反应,转向逐渐逼近的大桥。此时,他突然叫了一声「好痛」,似乎在闪避脚边的某样东西。正当绫子感到讶异之际,他又若无其事地回过头来。

「话说回来,小姐,你不拍照吗?」

绫子登上甲板只是想吹吹晚风而已,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在旁人看来,自己也是前来欣赏灯光的群众之一。

「不要紧,反正我以后多的是机会搭船。要不要我替你拍照?」

绫子如此提议。以后,为了准备婚事及婚后回家省亲,搭乘这艘船的机会应该会增加不少。绫子向来不喜欢匆匆忙忙的感觉,有大浴场可以放松身心,又能在悠哉睡觉的期间将自己载到目的地的渡轮很对她的胃口。

「啊,那……可以麻烦你吗?」

这么一提,青年也是独自旅行。绫子接过手机,使劲拿稳,以免手机因为强风吹袭而晃动。青年背向绫子绑鞋带,又做出抱起放在地面上的大型物品般的动作站了起来,但手臂中却是空空如也。

「不好意思,只要拍到胸部以上就行了。」

青年摆出双手固定的不自然姿势,客气地笑著。见到他和善的笑容,绫子回过神来,把视线转向摄影APP已然启动的智慧型手机液晶画面。

「那我要拍啰。」

虽然不明就里,但既然对方要她拍,她就拍吧。

绫子按了几次快门,拍下已经十分接近的七彩大桥。青年道谢后接过智慧型手机,两人在穿越桥下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平时看不见的桥底,井然排列的钢筋沉没于夜色之中,与光鲜亮丽的灯饰截然不同的世界拓展于眼前。

「哇,我是第一次看见桥底……」

青年喃喃地感叹,待渡轮穿过桥下之后,他再度向绫子道谢,然后一面留意脚下一面回到了船里。

「……他的脚受伤了吗……?」

最后还是没机会问他是不是独自旅行。直到现在,绫子才因为十一月的冰冷海风而打颤,与其他乘客一同穿过门口,回到船里。

「你终于要结婚啦。」

这回为了前往九州而申请特休假时,绫子任职的市立博物馆馆长前岛,抓了抓年近花甲、头发稀疏的脑袋,如此嘀咕。

「难怪冈泽在研习会之后也常常露脸。没想到你们在交往,真是太让我惊讶。」

专攻历史学的前岛,在担任大学教授多年以后就任博物馆馆长。他毫不在乎个人资历或世人的目光,唯一的兴趣便是解读古代的谜团。而令他有万人迷之称的人品,更是让他每逢年节便收到许许多多的问候卡及礼品,寄件者北自北海道、南至冲绳,遍及全国各地。在工作上,他素以培育未染习气的年轻人为乐,态度从不因为对方是学艺员(注10:学艺员 博物馆里负责资料收集、保管、研究调查等工作的专业性职员。)或行政人员而有所不同。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因为这个缘故,其他的学艺员学会了如何泡出好喝的茶,身为平凡临时行政人员的绫子,反倒通晓了古代日本史。

「冈泽不是冲著我,是冲著前岛馆长来的。他被您迷得神魂颠倒,拜托您可别把住在博物馆里的坏习惯也传授给他。」

冈泽在九州的博物馆里担任学艺员。两年前,市立博物馆举办了学艺员技术研习会,自从当时聆听前岛授课以来,冈泽便十分倾慕前岛的人品。

「是吗?这我可就不负责了。」

前岛一面移动爱用的捶肩棒,一面贼笑。观光地的礼品店里常见的捶肩棒,有时可化为简报指示棒,有时又可将远处的物品勾到手边,前岛就像个魔杖不离手的魔法师一样,随身携带这根棒子。

「婚礼是什么时候?」

「目前暂订在明年秋年。其实春天也可以,但场地都被订光了,反正我们也不急,慢慢找就好。」

替前岛重新泡了杯茶的绫子,把他专用的茶杯放在桌上。

「所以到那时候,我就会离职了……」

这件事她已经和前岛商量过。婚后,她会搬到冈泽的家乡九州。要说她对于这里的工作毫无眷恋,是违心之论;不过,这是小俩口讨论过后得出的结论。

「唉!如果你是个干练的研究员,我就会挽留你了……不过这种事轮不到我插嘴。」

前岛耸了耸肩,啜饮一口茶。绫子刚进博物馆工作时,前岛便已经是馆长,现在回想起来,前岛一直对她关照有加。

「冈泽的老家是在九州的哪里?」

「福冈,在博多的东边……听说在宗像大社附近。」

绫子的知识虽然不及专家,但也同样对史迹有兴趣,尤其是位于宗像大社外海的沧海孤岛──冲之岛,用于古代祭祀的遗迹及遗物都还保持原状,并未埋没于黄土之中,素有「海上正仓院」之名,至今仍然严守禁止女人进入、登岛时必须净身、不可带走一草一木一石等规矩。冈泽也常说想前往一观,但是目前除了一年一度的大祭以外,其他日子都禁止一般人进入。

「福冈啊……搭乘渡轮得花上十二小时左右吧?」

前岛突然停下捶肩棒,望著一片混乱的桌面。在厚厚的档案夹、冷门的土偶模型及封面泛黄的资料杂乱无章地占据的空间中,前岛翻阅一叠沾上了咖啡渍的文件,并从中抽出几张纸。

「既然这样,这个给你拿去消磨时间。刚翻译好的。」

前岛递给绫子的报告纸共有五张,上头是以前岛的独特字迹写下的短文,分成好几个段落。

「这是什么?」

绫子大略浏览过后,歪了歪头。文章中途有些空格,给人一种整体内容并不连贯的印象。这是草稿吗?

「前一阵子,我当教授时认识的朋友带了份史料给我,托我翻译内容,我有空就翻译了一些。史料损伤得很严重,难以辨识,我还没翻完。」

「史料……」

「应该是日记或书信吧,一张一张地黏起来制成卷轴。他要我看完以后跟他说感想。那些史料被虫蛀得很厉害,能看的部分不多,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人在什么时代写的。」

前岛再度用捶肩棒敲打自己的肩胛骨一带。

「史料上没有年号或日期,也看不出署名,就连纸张的种类也不尽相同。唯一看得出来的只有字体。」

如前岛所言,鉴定史料时,有几个必须确认的部分。倘若有年号,自然是一目了然;若是没有年号,就得用其他方法来确认史料的编写年代。

「没有其他线索吗?」

绫子拿起手边的文件夹,将报告纸收进去。前岛常为了听听第三者的看法而徵询她的意见。不光是学艺员,所有职员都会被他拖下水。

「光看字体,笔锋稳健、大而化之,就我的经验判断,比较接近飞鸟时代的史料。不过,若真是飞鸟时代的史料,那可是大事啊!铁定会成为重要文化财,搞不好还能成为国宝呢!」

有别于现代用电脑打字、印表机列印的活字,手写的古代史料其格式及字体往往因时代而不同。和明确记载年号及日期的官方档案互相比较、确认年代,也是鉴定者的工作。

「的确……再说,那个年代的日记好像不常见……」

「写在历书上的注记之类的东西倒是有……无论如何,一时之间我实在是难以相信,现在还在怀疑那是不是赝品呢。」

前岛板起脸孔,身体靠在椅背上。飞鸟时代使用的主要是木简,记载在当时仍属贵重品的纸张上的史料少之又少,因此,身为研究者,首先怀疑那是某人仿照古代史料制成的赝品,也

是合理的判断。

「……只不过……」

前岛仰望天花板,喃喃说道:

「其实除了那份史料,还有另一样东西,就是《和铜经》的其中一卷。」

「《和铜经》?」

「说《长屋王愿经》应该比较好懂吧?」

「长屋王?是长屋王之变的……?」

绫子不禁瞪大双眼。长屋王即是天武天皇的孙子,在奈良时代前期,被敌对的藤原氏构陷,因而丧命。《长屋王愿经》是长屋王生前为了哀悼驾崩的堂兄文武天皇所抄写的经文,做为日本最早有据可考的《大般若波罗蜜多经》而闻名。

「这样的经书怎么会跑到我们博物馆来……?」

绫子记得《和铜经》已经被认定为重要文化财,放在适当的地方保管。前岛对仍然一头雾水的她说明:

「据说《和铜经》全部共有六百卷,其中大约有两百卷是由几座寺院分别保管,其余还有十二、三卷流落在民间,我朋友拿来的就是其中一卷。他好像也是受熟人之托,要我帮他鉴定真假。」

真是的,根本是做白工──前岛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流露出喜色。对于工作即是兴趣的他而言,这种不寻常的委托总是令他兴奋不已。

「从内容和装订看来,那卷《和铜经》是真品的可能性很高。我正在洽询保管其他卷《和铜经》的寺院。这份史料就是跟《和铜经》一起放在民家仓库里保管。」

前岛指著递给绫子的报告纸。

「听说从前是放在同一个箱子里,上了封条,而且祖宗传下家训,交代不可以把这两样东西分开放。这一点让我觉得有点蹊跷。」

《和铜经》在鎌仓至室町时代曾经更改装订方式,从卷轴书变成折页书,而前岛翻译的史料是把纸一张张地黏贴起来,装订为卷轴。乍看之下,似乎毫无关系,为何祖先不允许子孙将这两样物品分开安放?

「……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绫子歪头纳闷,前岛半是叹息地说道:

「要是知道就好办啦。」

渡轮的客舱分为特等舱至二等舱等数个等级,担心绫子孤身旅行的未婚夫替她订了一等舱的单人房。这次旅行的目的,是向未婚夫的父母报告结婚的喜讯。他应该是希望绫子在旅途中可以放松身心,才这么安排的吧。

「长屋王的《和铜经》啊?」

绫子从包包中拿出文件夹,重新浏览文章。虽然她高中选修过日本史,但是大学读的是国文系,因此历史知识有不少阙漏。再说,虽然这份史料是和《长屋王愿经》一起送来的,但是与长屋王究竟有无关系,尚无法确定。只不过,特意将两样物品放在一起保管,难免令人揣测两者间有某种关联。

绫子坐在床上,从文件夹中拿出报告纸。安装在床尾上方的电视萤幕,映出了显示渡轮现在所在地的航线图。

□□□宫的庭院里的梅花开了,鸟语花香、风和日丽的春天到来。

服丧的这一年间,纵使山头染上枫红、披上白雪,我的心依然不为所动。然而,今天发现了绽放的花苞,却让我突然想动起笔墨。倘若□□□人的性命便如同露水,就让我以这些露水蘸墨,留下文字吧。不知有谁会阅读这样的我写下的□□□。

话说回来,把□□□写在纸上,著实教人紧张。虽然儿子取笑我,难得有□□□,还是□□□吧。应和煦的春光之邀,□□□几个故事。我想□□□也会高兴的。

良彦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处于陌生的幽暗空间中。那是个一翻身墙壁就在眼前的狭窄场所,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用原色木材打造而成,在经年累月之下微微地变了色。前天,宣之言书上浮现坐镇于福冈的神明名字,因此他便搭乘交通费最为便宜的渡轮前往。刚才他明明还睡在二等客舱那难以入睡的薄床垫与硬枕头上,是在什么时候移到单人房来的?

「……这里不是渡轮。」

意识好不容易变得清晰,良彦为了让自己的感觉更加明确,便出声说道。接著,他回过神来,猛然坐起身子。是意外?还是绑架?他还记得自己站在渡轮的甲板上,以大桥为背景,抱著黄金请人拍照,完全不记得自己曾走下渡轮。

「黄金!」

良彦环顾狭窄的室内,寻找狐神的身影。仔细一看,木板地上铺著草席,而他正是躺在草席上。脚边没有墙壁,可以直接看见外头的景色。

「这里是哪里啊……」

似乎不是海上,而是陆地。眼前被裁成四角的景色中,只有草木和石头。回头一看,枕边有个高了一截的平台,上头摆著一张八脚矮桌,桌上放著盛供品的三方(注11:三方 用来摆放供品的神道用具,上为四角盘,下有托台相连,托台的前方与左右都有洞,故称为「三方」。);后头的墙上有道门,似乎可以通往另一头。

「是神社吗……?」

良彦对这般景色有印象,和一言主大神闭门不出的房间很相似。这么说来,是神明搞的鬼?他是差使,又有一尊食客方位神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如此轻易遭遇生命危险才是──但愿如此。

逐渐恢复冷静的良彦,确认自己并未受伤或有任何异状之后,便寻找智慧型手机打算联络人。然而,他想起自己睡前把手机从口袋中拿出来放在枕边,不禁微微地弹了下舌头。这么一提,装著换洗衣物的行李袋和布鞋也不在身边,似乎只有他的人被搬了过来。

「真的假的……」

良彦咕哝一声。早知如此,他至少该抱著皮夹睡觉的。又或是那些行李全在把自己搬来此地的人手上?良彦吐了口气,站起身打算先出去再说。黄金不见踪影,令他有些担心。

「……话说回来……」

赤脚走出建筑物的良彦为拓展于眼前的景色震慑,目瞪口呆地环顾四周。

「这里到底是哪里……」

符合原始林之名的茂密森林占据了整个视野,笼罩著一层薄雾。往脚边一看,有道低矮的人工石墙,藤蔓状的植物就像触手一样,从缝隙间爬满整面墙。竖耳倾听,只听得见鸟叫声,完全听不见汽车引擎声或人语声。冰凉的空气令良彦打了个颤,缩起身子。莫非这里是阴间?这个念头半是认真地在脑中打转。

「先找到黄金再说……」

良彦喃喃自语地回过头,再度愣在原地。刚才自己躺著的地方果然是座小社殿,而后方竟有个比建筑物更为庞大、往外凸出的巨岩。看起来随时可能崩塌的小山般巨岩,嵌进了社殿的屋檐。

「这个地方本来没有社殿。」

听见背后传来的熟悉声音,良彦猛然回过头。

「黄金!」

「是三、四百年前才建造的。在那之前,都是以巨岩为盘座(注12:盘座 神明的宝座。),举行祭祀。」

黄金往枯叶堆积的地面坐下,黄绿色的双眸一如平时般冷静。

「祢跑去哪里!我很担心耶!」

「我何须你来担心?」

黄金有些不满地看著跑上前来的良彦,吐了口气。

「我可是神啊。倘若是凡人倒也罢了……」

「我还以为祢听说有馒头可吃就跟著陌生人走了,还是听说巧克力发生车祸,就上了别人的车!」

「良彦,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传闻果然不假,你们的感情真好。」

就在良彦的小腿被黄金猛踹之际,一道带著笑意的沉稳女声传入耳中。良彦环顾周围,寻找声音的主人,发现在弥漫森林的雾气中,出现了三个令空气倏然增色的女子。

「差使公子,请恕我用这种粗鲁的方式相请。得知尔正在前来的路上,我便临时起意,请尔移驾至此。」

说这句话的女子穿著优美的长襬衣衫,吸引了良彦的视线。朱红色、淡桃红色与嫩绿色的和服相叠,宽松的袖口下,有块柔和荡漾的薄布覆盖著指尖;腰部底下围著湖绿色布块,缓缓垂落地面。乌黑的长发除了披垂于背上的部分以外,另外在头顶上扎成两个圆圈,并以纤细的金饰缠绕著。翡翠额饰与白皙无瑕的肌肤相互映衬。侍立于祂身后的另外两名女子,也穿著不同颜色的类似服装,但是饰品就没有那么华丽。

「用粗鲁的方式相请……指的是把我从渡轮带来这里的事,没错吧……?」

三名美女突然出现,令良彦大吃一惊,一面交互打量著祂们与黄金,一面问道。眼前的三名女子显然是神明,莫非是宣之言书上浮现名字的差事神?良彦已经办过不少差事,这是头一回遇上神明主动前来迎接。

「没错,不过只有意识。你的身体现在还在渡轮的船舱里呼呼大睡。」

在戴著翡翠额饰的女子身后,看起来年少几分的女子插嘴说道。

「只、只有意识?」

良彦重新环顾自己的身体。目前他的触觉并无异常,也感觉得出温度与气味,可是现在的身体却不是普通的肉体吗?

「还可以这样啊……」

「我们是神明,当然可以。这座岛一般人无法进入,用寻常手段来不了,所以大姊才提议把你的意识请过来

。」

说得若无其事的这名女性有张圆脸,看起来十分讨人喜爱,口吻也相当随和。身上的淡蓝色衣衫和她的细腻肌肤十分相衬。

「湍津,姊姊正在说话,别插嘴。」

身穿鹅黄色柔软衣衫的女子如此告诫。祂们都称呼最前头的女子为姊姊,莫非是三姊妹?

「一般人无法进入……?」

良彦重新环顾周围。用寻常手段来不了,他究竟被带到多么荒僻的岛屿?

黄金用黄绿色眼睛仰望歪头纳闷的良彦。

「这里是玄界滩外海,凡人称为沧海孤岛之地。」

「沧、沧海孤岛?」

「这一带浪大,连船只都不易接近,所以三女神才亲自邀请你前来。你要感谢祂们。」

黄金说道,良彦哑然无语地回望著祂。他依然一头雾水,总之,这里是人迹罕至的神域,没错吧?

「无论如何,首先要欢迎差使公子大驾光临。」

戴著翡翠额饰的女神用袖口的薄布掩住嘴巴,微微一笑。

「差使公子,欢迎来到冲之岛。」

祂缓缓摊开衣袖,阳光就像是等著这一刻,从枝叶缝隙间洒落。光线使得朝雾染上透明的蓝色,祂们看起来宛若伫立于海上。

「冲之岛……?」

美丽炫目的光景令良彦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我的名字叫田心姬神,是统治这片大海的宗像三女神长女。」

那正是宣之言书上浮现的女神名字。

「我们宗像三女神,分别被奉祀在九州本土的宗像总社『边津宫』、总社外海约十公里处大岛上的『中津宫』,以及隔了约五十公里远的这座冲之岛上的『冲津宫』。顺道一提,排行第二的姊姊市杵嶋姬神,平时是待在本土的边津宫,而身为么女的我──湍津姬神,是待在大岛的中津宫。」

良彦跟著带领他们参观岛上的湍津姬神脚步。掉落在地面上的枝桠,在他的脚下劈啪作响。由于岛上一片静谧,就连这样的声音都显得刺耳。听说这是座周长约四公里的小岛,但是完全听不见波浪声,只有鸟叫声在森林里回荡。

「关于三姊妹的排行,在凡人之间有各种传说。在宗像大社,我是次女,市杵嶋姬神是么女。这一点你稍微知道一下就行了。」

湍津姬神继续说道,似乎不以为意。莫非对于神明而言,谁是姊姊、谁是妹妹并不重要?

「这座岛是无人岛,神职人员只有一人,就住在这里,每隔十天换一次班。自古以来,这座岛便被称为『不言岛』,在岛上的所见所闻不可告诉他人。此外,还有不许带走一草一木一石的规矩。虽然你是差使,但还是得遵守这些规矩。」

湍津姬神踩著熟稔的步伐,穿过以随时可能滚落的角度静止不动的巨石之间。社殿周围还有修葺过的石阶,但是越往深处,道路就越不像道路。枯叶堆积、石头与树根攀爬的裸露地面一路延伸,不易行走。对于没穿鞋子的良彦而言,更是寸步难行。

「我没打算四处宣扬,也不想带走任何东西,不过,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严格的规矩。」

现在已是人类朝宇宙发射火箭,甚至连自己的基因都能解析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这座彷佛与规矩一起被遗留于尘世之外的岛屿,给予良彦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一座特别的岛。」

走在前头的湍津姬神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并缓缓指向地面。

「你瞧。」

良彦依言垂下视线,发现一个半埋在土中的小壶碎片。

「……这是什么?」

良彦忍不住蹲下来,湍津姬神也弯下膝盖。

「是须惠器。」

「须惠器?」

良彦歪头纳闷,一旁的黄金叹了口气。

「凡人制造的陶器。你在学堂里究竟学了什么啊……」

黄金感慨地摇了摇头,良彦皱起眉头来。谈到陶器,他的知识还停留在绳纹陶。

「这大约是凡人所说的七世纪时的东西……咦?还是六世纪?这是什么时候打破埋起来的啊……」

湍津姬神独自嘀咕著,随即又站了起来。

「总之!这里是神之岛,也是祭祀之岛。多亏了海风,这类古代祭器并没有被黄土掩埋,依然保留。对于神明与凡人而言,都是个宝贵的地方。除了陶器以外,还有铜镜、铁剑、勾玉、金戒指……啊,我很喜欢那只戒指,却被凡人的调查队给取走了……还有华盖上的金饰、玻璃器皿……」

「咦?等等,祢说的那些,全都是从这座岛上挖掘出来的?」

良彦询问屈指计算的湍津姬神。刚才祂说的须惠器是六世纪或七世纪的东西,换句话说,在那个时代,有那么多宝物被供奉在这座岛上?甚至还有在现代也很贵重的金属制品。

「没错。这座岛上的祭祀活动是在四世纪左右正式展开,之后持续了约五百年,东西当然累积了不少。听说光是昭和时代的发掘调查队带走的祭祀文物,就有八万件之多。」

「八、八万件!」

良彦不禁大声说道。就连现在稍微环顾周围,都可看见四处散落的陶器碎片。这些东西被随意搁置,代表岛上原来拥有更为大量的贵重祭器?

「那八万件文物应该都被指定为国宝了,所以这里才被称为海上正仓院。」

听到黄金的解说,良彦不禁微微踮起脚尖。要是不小心踩到什么国宝级的东西,可就铸下无可挽回的大错。

「大姊不忍心这些蕴含凡人心意的物品就这么腐朽,所以允许调查队来挖掘,不过我到现在还是有点不服气。」

湍津姬神孩子气地嘟起嘴巴,与两个姊姊不同色调的衣衫随之摇曳。

「他们连我藏在这块岩石后面的铜镜收藏品都全带走了……」

「……哦、哦~那还真是……遗憾啊……」

良彦不知该做何反应,抓了抓头。调查队也料不到女神在收藏铜镜吧。

「不过,其实我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湍津姬神轻轻触摸几千年来都以相同模样存在于同一处的小山般巨岩。

「只要那些铜镜能够传达从前在此祈祷的凡人心意,那就够了。」

渡海而来的风吹过原始林。良彦的视线宛若追逐著风似地望向上空,回想起刚才田心姬神交办的差事。

「对于身为现代凡人的差使公子而言,或许会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不过,这座岛上至今仍然严禁女人进入。」

在先前安置良彦的社殿之中,田心姬神背对著深处的本殿而坐,娓娓道出差事的内容。

「神职人员以外的人,一年只有一次机会登岛,就是在五月的祭典时。即使是这时候也有人数限制,而且只准男人参加。理由似乎有好几个,但并非是我们三女神订下的规矩。凡人有凡人的道理,我们无意干涉。」

刚才良彦没发现,原来社殿的墙上有扇嵌了木板的窗子,只要拿下木板,建筑物里就变得出奇明亮。三女神齐聚一堂,更是增添了社殿的光彩。

「啊,不过女神会嫉妒之类的理由,倒是希望凡人别再用了。我还挺喜欢女生聚在一起的。」

湍津姬神天真无邪地插嘴,坐在旁边的市杵嶋姬神使眼色制止祂。看来湍津姬神似乎是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直肠子。

「我记得相扑的土俵也是禁止女性进入。」

良彦从记忆中挖出在电视上看到的知识。或许日本仍有遵守这类规矩的地方,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田心姬神缓缓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继续说道:

「不过在古代,这座岛上是有女人的。」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良彦瞪大眼睛。

「曾有好几个女人以奉祀神明的巫女身分侍候著我们。她们在这座岛上举行祭祀,并在大岛和本土举行相同的仪式……然而,现在这些女人的纪录完全没有留下来。在漫长的岁月之间,凡人似乎遗失了相关纪录。」

插在女神秀发中的金色饰品微微摇晃。

「我感到很遗憾。能否请尔趁著我们还记得这些女人时,寻找她们的痕迹?」

听了这句话,市杵嶋姬神心下一惊地抬起头来。然而,在旁人察觉祂的反应之前,祂便又垂落视线,紧紧地抿起嘴。

「痕迹?」

良彦困惑地反问。既然祂们记得巫女的存在,还要找什么痕迹?

「没错。我希望尔帮忙找出透过凡人之手留下的相关纪录。换个说法,就是物证。这样应该比较好懂吧?」

田心姬神笔直地凝视著良彦。面对祂清澈的眼睛,良彦暗自倒抽一口气。

「在现世的时光洪流之中,我们的记忆总有一天也会淡化,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还有记忆以外的物证,供我们再次忆起她们。」

听著姊姊的话语,湍津姬神一脸担心地窥探身旁的市杵嶋姬神。

「说来惭愧,我们已经没有追溯痕迹的力量。」

田心姬神露出困扰的微笑,祂的表情给良彦的胸口带来一阵钝痛。

「巫女存在的痕迹啊……

良彦与湍津姬神一同仰望巨岩,喃喃说道。

这座岛上曾经举办过大规模的祭祀,这一点是无庸置疑的;但要证明曾有巫女参与其中,却是难如登天。

「话说回来,既然古代曾有巫女待在这座岛上,为什么后来又会禁止女人进入?我记得从前的日本是母系社会吧?不是女人比较强势吗?」

良彦追著朝社殿迈开脚步的湍津姬神,如此询问。记得在调查名草户畔之事时,达也的父亲曾如此说过。而名草户畔也一样,既是女人也是巫女,同时是统率全族的酋长。

「哦,真亏你还记得。」

湍津姬神尚未回答,黄金便回过头来对良彦说道:

「的确,在古代的日本,掌权的通常是女人,因为她们是传达神谕的巫女。你知道的卑弥呼亦是其中一例。不过,后来受到大陆传来的文化影响,这种看法便渐渐改变了。」

湍津姬神踩著依然轻盈的步伐,点头附和,瞥了他们一眼。

「你也知道,凡人的女性不是都有月事吗?在当时,出血被视为不洁、污秽之事而受到厌弃。其他还有各种说法,比如会妨碍修行之类的。」

通过社殿前方、穿越木造鸟居,顶著覆盖头上的枝叶,湍津姬神走下了石阶。

「还有,要到这座岛上来,必须越过玄界滩的狂涛巨浪。」

终于来到可以望见大海的地方,湍津姬神停下脚步。海面反射阳光,闪耀著白色的光芒。在裸露的岩石上,良彦使劲踩稳,以免被强烈的海风吹跑。虽然有供船舶停靠的港口,防波堤彼端的大海却是波涛汹涌,彷佛在抗拒外人靠近一般。

「拥有坚固船只的现代姑且不论,古代只有木舟或帆船,船只翻覆是常见的事。为了保护宝贵的巫女,亦即女性,因此刻意不让她们渡海登岛也是一种说法。」

「原来如此。」

良彦一面把手放在额头前遮阳,一面环顾周围。不愧是沧海孤岛,周围完全不见其他岛屿。船只一旦翻覆,想必是生机渺茫。

「我们并不清楚凡人订定规矩的细节,再说,随著时代演进,往往会有些理所当然的事变得不再理所当然。长年奉祀我们的大宫司家在战国时代断了嗣,或许巫女的纪录也是因为当时的混乱而失传。」

湍津姬神眯起眼睛,眺望远方,淡蓝色衣衫随风翻飞。祂说话的语气天真无邪,给人的感觉不像神明,倒像是个高中女生,但是一看见祂这种表情,便教人不由得肃然起敬。

「啊,对了!」

湍津姬神突然敲了下手,回头望著良彦。

「虽然我收藏的铜镜被没收,但还有个漂亮的壶。其他类似的壶已经成了国宝,可见得这也是很贵重的物品。大姊和二姊都不知道,我特别破例给你看看!」

「湍津。」

湍津姬神拉著良彦的手,正要拔足奔跑,却被一道节制但不容抗拒的严厉声音叫住了。

「适可而止吧,别让凡人看太多岛上的东西。」

不知道市杵嶋姬神是什么时候来的,只见祂从石阶上方俯视著良彦等人。有别于落落大方的田心姬神与天真烂漫的湍津姬神,祂拥有英气凛然的美貌。但不知何故,祂投向良彦的视线有些冰冷。

「咦?良彦是差使,有什么关系?」

「姊姊要大家过去,上来吧。」

市杵嶋姬神带著不容分说的眼神,对嘟起嘴巴的湍津姬神如此说道。接著,祂向黄金行了一礼,优雅地转身离去。

「……欸,祢姊是不是在生气啊?」

良彦敏感地察觉异状,对湍津姬神附耳问道。莫非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冒犯了市杵嶋姬神?

「老实说,知道差使要来以后,祂就变得不太高兴。大概是不想让一般人到岛上来吧?」

「咦?祢怎么不早说啊,这很尴尬耶!」

「我不希望让你觉得女神很小家子气嘛!」

「我才不会这么想。」

良彦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爬上石阶,却因为目测有误而踩空一阶,右膝承受意料之外的冲击,险些往前扑倒。

「好险!」

天然石头堆砌而成的石阶,在长年的磨损下变得有些滑脚,或许也是良彦打滑的原因之一。良彦踩空之际,脚趾扫过石阶,脆弱的石头因此缺了一小块,同时也替良彦带来相当大的痛楚。在这里的明明只有意识,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

「谁教你走路不看路?」

「你不要紧吧?」

湍津姬神关怀地问道,背后的黄金则是如此嘀咕。

「差使公子。」

石阶上传来一道声音,良彦抬起头来,只见原以为已经离去的市杵嶋姬神再度俯视著他。

「请你和爱惜沉睡在岛上的祭器一样爱惜石阶。」

「啊,是,对不起。」

良彦只把这道石阶当成普通的阶梯,见市杵嶋姬神特意忠告,顿时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战战兢兢地问道:

「呃、呃,这道石阶该不会也是国宝吧……?」

市杵嶋姬神的表情丝毫未变,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道石阶是崇敬这座岛的渔夫们,一块块地搬运石头堆砌而成,现在神职人员依然是走这条路进行祈祷。」

女神冷若冰霜的美丽双眸毫不容情地贯穿良彦。

「对于我们而言,它和祭器一样,都是可爱凡人的轨迹。」

市杵嶋姬神转过身去,这回真的走上石阶。良彦半是呆然地目送祂的背影,彷佛被胸口的重量往下拉一般,慢慢地蹲下来。

「良彦?你哪里痛吗?」

湍津姬神一脸讶异地歪著头。

「……对不起。」

良彦轻轻把手放在踩空的石阶上,如此说道。

他为自己的短浅想法感到羞愧至极。

□□□ □□□ □□□(无法辨识。似乎是和歌。)

这是我在□□□初次吟咏的□□□。来到这里以后,每天都像置身于狂风暴雨之中,我必须从头开始学习□□□。这种感觉宛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前进一般,令我非常不安。即使如此,我仍然挺了过来,全是因为□□□,姊姊教我□□□话之故。

犹如横渡辽阔大海的一阵风,美丽又高贵的姊姊。当年我还□□□,让姊姊替我操了许多心,现在我会吟咏和歌也会写字,是个不折不扣的□□□了,姊姊看了一定会大吃一惊吧。不过,儿子□□□比我更有和歌的才能,最□□□的就是热情的情歌。啊,若是我再写下去,铁定会挨骂,以后有机会再当面聊吧。

隔天早上,抵达新门司港的绫子在附近的车站吃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便转搭电车前往东乡站。绫子和未婚夫冈泽约好了今天晚上会合,她打算利用会合前的自由时间四处观光。

「……嗯,都来到这里,当然得去一趟。」

绫子下了在车站再度搭乘的巴士,仰望眼前的石造鸟居。身旁的天然石块上刻著「官币大社 宗像神社」的字样。根据在巴士里查到的资讯,「官币大社」指的是从朝廷接受币帛(注13:币帛 祭祀中进献给神明的布帛或兵器盔甲等物品。)或币帛费用的神社。不过,这种神社分级制度在战后已经废止,社名也改为「宗像大社」。无论如何,这里至今仍被称为「里伊势」而备受尊崇。

穿过鸟居之后,是一片铺了美丽石版的宽敞园地,一路延伸到深处的神门之前;心字池上架著一座拱桥,鲤鱼在池里悠游。这片坐拥各个季节的树木及藤花棚的园地,看起来不像神社境内,倒像日本庭园。在穿凿巨大石块打造而成的手水舍前,绫子发现包包中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而停下脚步。

『嗨,福冈怎么样?』

电话是从博物馆打来的。不等自己应声便开始说话,是上司前岛的习惯。

「我才刚到这里三小时而已。」

时间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绫子看见一群团客在导游的带领之下穿过鸟居,便走到一旁,以免挡住他们的去路。

「出了什么问题吗?」

工作上的事,绫子已经向兼职的女员工交代过了。过去绫子休假的时候同样是把工作交代给她,因此她也驾轻就熟,如有不懂的地方会直接联络绫子。

『不,这边一片和平,但有一件事我昨天忘记说。』

听见前岛悠哉的声音,绫子缓缓地叹了口气。所谓的和平,就是闲著没事干的意思,至少闲到可以打这通电话的地步。

「什么事?」

『你要买福冈土产的话,挑明太子以外的东西。我最近尿酸值有点过高。』

绫子一时间无言以对,露出了能剧面具般的表情。为什么一大早就得倾听上司对于尿酸值的烦恼?

「……您想要什么土产?」

「性感的土产。」

「……『博多之女』行吗?」

绫子提议的是知名点心。虽然血糖值的问题闪过脑海,但她决定装作没发现。若要配合上司这方面的要求,根本没完没了。

「啊,对了,关于那份史料的翻译……」

团客使用手

水舍时的说话声及水声响起。绫子避开他们,走向神门。栅门上的金色菊花纹散发著鲜艳的光彩。

「我才刚开始看,无法辨识的文字好像很多?」

绫子不著痕迹地转变话题,前岛附和道:

『哦,那个啊,因为保管状态太差了。虽然制成卷轴,但实际上是写在不同种类的纸张上,有的纸质很好,有的不怎么样,完全不一致。』

研究纸张材质可缩小年代的范围,然而,这方面并非前岛的专长,必须委托其他机构。

「纸质不一会不会代表是纸文化开刚始的年代?记得日本是在七世纪开始造纸的吧?」

绫子在脑海中摊开年表。位于橿原(注14:橿原 日本奈良县中部的城市。)的博物馆,就在当时正值全盛期的飞鸟京遗迹附近。当时的主流是木简,出土的货签或备忘录等文物不在少数。造纸术则是在西元六一○年经由高句丽的僧侣传入,当时通常只用在户籍等公家文件上。

「如果真是那个年代的东西,用得起贵重的纸张,应该是身分地位很高的人吧?」

据说随著佛教在日本传布,因为抄写经书所需,纸张的需求量才提高。话说回来,教导绫子这些知识的不是别人,正是前岛。

『是啊。不过,这些全都是假设。』

前岛在电话彼端疲惫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也觉得好奇,又向给我这份史料的朋友确认了一次。他跟我说,史料本来就是那户人家代代相传的东西,但《长屋王愿经》是曾祖父在战乱时得到的。后来,史料就和《长屋王愿经》放在一起保管。』

「为什么要刻意放在一起保管呢?」

绫子提出这个单纯的疑问。听说是祖先传下家训,要子孙不可将两样物品分开。

『知道为什么的人都过世了。不过有趣的是,得到《长屋王愿经》的曾祖父似乎自称是长屋王的子孙。』

听到这个荒诞不经的说法,绫子哑然无语。前岛隔著电话露出贼笑的脸庞浮现于脑海。

「……咦?可是,等一下,长屋王的血脉还没断绝吗?」

在短暂的兴奋过后,绫子突然恢复冷静。前岛刻意强调「自称」二字,显然事有蹊跷。

『你真敏锐。就族谱看来,血脉应该已经断绝,因为半途收了养子。但是没被写进族谱的女性子孙那方面,可就说不准了。这种自称是某某子孙的人向来很多,不可尽信。不过……』

说到这里,前岛停顿一会儿,轻轻吐了口气。

『既然特地放在一起保管,或许这份史料也和长屋王有关。这么想不是浪漫多了吗?』

前岛突然说出这番不似研究者应有的话语,令绫子感到疲惫无力。

「您先前不是才在怀疑真假吗?」

『我只是在谈论浪不浪漫而已。我现在还是抱持怀疑啊。』

其实前岛很喜欢这类故事,意外发现的历史遗物总是能撩拨他的心弦。倘若那份史料真是长屋王本人或其亲人所写,确实有可能上新闻。

「……哎,浪漫归浪漫……」

绫子咕哝道。记得长屋王是出生于七世纪后半,他是天武天皇的子孙,用得起纸张倒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不过,贵重的物品总是会有赝品存在,任何时代都有爱动歪脑筋的人。

『哎,不翻译到最后,也没个定论就是了。』

上司说道,另一头传来呼唤「前岛先生~」的声音。前岛应了一声,再次叮咛土产之事,接著便挂断电话。绫子怀著突然被遗留在现实里的心情,望著液晶画面叹了口气,走向人去楼空的手水舍。

待团客离去之后,绫子顺利地结束参拜行程,从拜殿旁的小路前往本殿背面的神宝馆。或许是因为在博物馆工作之故,神社及寺院附设的宝物馆总是格外能勾起她的好奇心。尤其是这里的神宝馆展出了冲之岛出土的八万件祭器的一部分,既然来到这里,当然不能错过。当绫子表示要顺道去宗像大社参拜时,未婚夫冈泽也强力推荐她去参观神宝馆。

「……咦?」

在入口付了入场费的绫子,发现有个青年正专注地仰望墙上的年表。

「那个人……」

青年是在渡轮上遇见的那个人。由于服装相同,绫子立刻就想起来了。

青年似乎也察觉到绫子的视线,转过头来,随即发出「啊!」的一声。看来对方也记得绫子的样子。

「你好。」

绫子走上前去打招呼。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重逢。

「昨晚谢谢你帮忙。」

青年露出和善的笑容向绫子道谢。他的个子虽然不算高,肩膀却很宽,或许曾从事什么运动。话说回来,这样的青年独自待在神宝馆,给绫子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前来参拜的团客姑且不论,除非是很有兴趣,否则一般人不会独自造访这种地方。

「没想到又在这里遇见你。你是来旅行的?」

绫子不著痕迹地探问,青年露出略微凝重的脸色,搜索著言词。

「旅行啊……这算是旅行吗……?我几乎没有自由可言……」

青年嘀咕著,视线垂落脚边,绫子也跟著望去,想当然耳,他的脚边空无一物。

「我在查东西。哎,算是我的兴趣。」

青年收拾心绪,抬起头来,露出含糊的笑容。

「你是来观光的吗?」

青年反问,绫子略微思索该如何回答。自己要结婚的事,应该用不著告诉一个偶然遇见的青年吧。

「是啊,可以这么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我对这类地方很感兴趣。」

「工作上的关系……你是神社的人吗?」

青年讶异地歪了歪头。

「不,是博物馆。说归说,我只是行政人员,所以只是随便逛逛。」

绫子耸了耸肩,望向刚才青年观看的年表。年表上记载的是自古以来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宗像氏其历史。对于奈良的古坟和遗迹,绫子略知一二;但是对于这个地方的历史,她只有课本程度的了解。如果未婚夫一同前来,或许就能替她详细解说吧。

「……呃,既然你在博物馆工作,或许会知道。我可以请教一个问题吗?」

身旁的青年挺直了腰杆。他的眼神似乎比刚才认真一些。

「可是,我是行政人员……」

「没关系,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

绫子略微为青年迫切的神色震慑,眨了眨眼。究竟是什么问题?

「你有没有听说过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巫女?」

「巫女?」

听到这番意料之外的话语,绫子不禁反问。

「这个嘛……我没听过……不过有卑弥呼的例子在先,就算真有巫女也不奇怪……」

这么一提,冲之岛禁止女人进入的规矩,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倘若真有巫女存在,当时应该也登上了岛屿吧?又或是在日本本土进行祈祷?

「我想也是。不管问谁,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而且也没有留下任何纪录。」

青年泄气地笑著,抓了抓头。

「我本来以为来这里可以找到什么证据或线索……」

「这就是你要查的东西?」

「啊,对,算是吧。」

绫子一脸诧异地凝视如此回答的青年。他似乎不是在调查是否曾有这样的巫女存在,而是在寻找足以证明这个事实的证据。他的嘴上虽然说没有留下任何纪录,看来却像是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对不起,问了这种怪问题。再见。」

他低头致意,走向出口。

「啊,等一……」

绫子本想叫住青年,最后又闭上嘴巴。关于巫女的资讯,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调查这件事做什么?她想问的问题不少。绫子大可以对青年表明,自己虽然帮不上忙,但是未婚夫或许知道详情;可是,面对一个在渡轮上偶然相遇的人,真的该做到这种地步吗?况且,她并不知道对方的来路。

「虽然他看起来不像坏人……」

绫子目送背著邮差包的青年离去,小声地喃喃自语。

「差使公子。」

一道清澈的声音叫住走出神宝馆的良彦。

「啊,呃,市杵嶋姬神……」

回头一看,在冲之岛道别的女神从树荫底下现身。打从在石阶上交谈以来,直到离岛之际,祂的表情都很僵硬,令良彦尴尬不已。

「祢回来啦……」

在三女神的目送之下,良彦在渡轮里清醒过来时,正好抵达了新门司港。之后,他转搭巴士与电车来到这里。

「这座边津宫是奉祀我的神社。」

市杵嶋姬神带著依然冷若冰霜的美貌,笔直地凝视良彦。这下子冲之岛上的一切只是场梦的疑虑全都消除了。

「你找到关于巫女的线索了吗?」

面对这个问题,良彦露出苦笑。

「没有。我已经在找了,可是没什么成果……」

前往本殿参拜后,良彦在神社境内漫无目的地游走,并顺道前往神宝馆参观,但是一无所获。就连田心姬

神自己也说相关纪录没有留下来,自然没那么容易找到。

「是吗……」

听到良彦的回答,市杵嶋姬神头一次露出笑容。

「其实我有点担心。虽然你是大神任命的差使,但毕竟是普通的凡人,姊姊出这道难题未免太为难你。」

意料之外的话语令良彦瞪大眼睛。他还以为市杵嶋姬神讨厌自己,没想到祂会这么说。

「不,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难题……」

良彦感受著黄金的冰冷视线抓了抓头。截至目前为止,他从未接过能轻易解决的差事。

「明知相关纪录没有留下,姊姊居然吩咐那样的差事……看来祂的气力已比自己所想的衰退许多。」

市杵嶋姬神用薄衣袖子掩住嘴巴,轻轻地垂下双眼。那双清澈的眼眸和姊姊田心姬神十分相似。

「没办法。再说,神明力量衰退的原因是出在人类身上。」

说来惊人,虽然神明自古以来便被崇奉至今,但祂们扮演的角色大多没有受到正确认知。不带尊敬与感谢之心而许下的心愿,确确实实地削弱了神威。良彦见过许多这样的神明,想必宗像三女神也不例外。

「不过,就如同祢说的,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要解决这次的差事可能得花上一点时间……」

良彦辩解似地说道,抓了抓头。假如他和刚才在神宝馆遇见的女性一样是在博物馆工作,或许情况又会有所不同。正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这种时候他真恨自己的知识如此狭隘。

市杵嶋姬神眯起眼睛,望著露出惭愧笑容的良彦。

「差使公子,就算找不到巫女的线索,你也不必放在心上。这份差事原本就难如登天,到时候我会替你向姊姊说情的。」

市杵嶋姬神温柔地说道,印象和岛上相见时截然不同。良彦常被出难题,这还是头一次有神明对他说这样的话。

「谢、谢谢。」

良彦有些错愕,但还是老实地道了谢。宗像三女神的妹妹之一这么说,让他稍微摆脱了差事的沉重压力。

「以后若有什么问题,尽管呼叫我。」

市杵嶋姬神温文地行了一礼,融入空气之中,消失无踪。祂刚才所在的空间飘荡著一股花香味。

「原来市杵嶋姬神是很好心的女神嘛。」

见祂面对湍津姬神和自己的态度,良彦一直以为祂是尊可怕的女神。

「不过,你不觉得祂太过温柔了吗?」

黄金在良彦脚边竖起耳朵。

「你接下差事不过数刻钟,祂便说出这番话,活像认定你办不好这件差事似的。」

黄金望著市杵嶋姬神消失的空间,歪了歪头。经黄金一说,倒也可以这么解释,但良彦觉得市杵嶋姬神是在鼓励他:「即使办不好差事,也不必放在心上。」

「祢想太多了吧?」

良彦一语带过,仰望天空。究竟要前往何方,才能找到太古时代在此地向三女神祈祷的巫女线索?

──在□□□,比在那边的时候更有机会看见稀奇古怪的东西。毕竟是□□□,有各种物品进献□□□。有一次玩猜谜游戏,获赐了□□□;儿子也□□□华美的袴装与布疋,沾沾自喜。先前有缘得见□□□送来的物品,金、银、绢布、白玛瑙等等,样样都是美丽璀璨。

──不过,我知道比这些东西更美的事物,就是那天和姊姊一起仰望的星空。我也常常跟儿子说起这件事,他说这种时候的我,就像在想念真正的□□□一样。事实上,他相信□□□。

犹如身带银色星光,清纯、严格却又温柔的姊姊。离开□□□,和姊姊共度的夜晚,我至今仍然不曾忘怀。仰望的星空之美,是这个世上任何宝石都不足以比拟的。每当这个时候,□□□总是微微地湿了眼眶。我没有一天不感到怀念。

「这与其说是写给姊姊的信……反倒比较接近独白。」

傍晚,绫子与下班后的冈泽会合,前往和公婆相约见面的博多市内餐厅。双方早已认识,冈泽也已经向父母表达过结婚之意,因此用餐的气氛始终很和乐。虽然公婆邀请绫子回家过夜,但绫子表示已经订了饭店,予以婉拒,并和冈泽一同办理入住手续。明天冈泽也放假,约好要带绫子去观光。

「这是长屋王写的?长屋王有姊姊吗?」

冈泽一进房间就埋头阅读绫子所说的史料翻译,直到现在才脱下夹克。

「如果是长屋王所写的,那可是大发现呢,但前岛先生怀疑是赝品。」

绫子一面冲泡饭店提供的滤挂式咖啡,一面侧眼看著冈泽。他专注地阅读文件的孩子气面孔,过去绫子也看过好几次。正因为觉得他可爱、想长伴他左右,所以绫子才决定与他结为夫妇。然而,即使今天已正式向公婆报告婚事,绫子心中仍然没有将和冈泽成为家人的真实感。或许这种感觉,必须留待今后一点一滴地慢慢孕育吧。

「这还没翻完吧?你请前岛先生把下文也寄过来嘛。」

「好是好……可是我不想催促他。他的工作已经累积得够多了。」

绫子短短地叹了口气,把咖啡杯递给冈泽。若是向前岛索讨这份翻译的下文,他真的得睡在办公室里。

「这类古老的纪录出现,真让人开心。毕竟当时的事迹真的只能靠一点一滴地拼凑资讯来还原。」

「对研究有帮助吗?」

绫子往对侧的床铺坐下,打趣地问道。见状,冈泽宛若吐气般地笑了。

「这也是个理由,还有就是可以证明撰文者真实存在。否则现在已经无从确认了。」

听冈泽这么说,绫子突然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个青年。他也在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古人。

「欸,你有没有听说过古时候奉祀宗像三女神的巫女?」

面对这个突然的问题,冈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天在神宝馆,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在调查这件事。」

不知后来他上哪去了?若是真的有心调查,拜访研究者应该是最好的方法。

「我没听过关于巫女的事迹……不过,就算有也不奇怪。大宫司家已经断嗣,又经历过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期,纪录或许散失了。」

冈泽把咖啡杯放到床头柜上,歪头思索。接著,他从包包里拿出平板电脑。

「啊,不过,假如真的有巫女存在,或许她知道真相……」

用手指操作液晶画面的冈泽突然抬起头来。

「真相?」

绫子啜饮著咖啡,歪了歪头。冈泽从包包里拿出文库版《日本书纪》,翻开相关页面。这本书他经常随身携带,由于翻阅过太多次,封面边缘都磨坏了。

「关于宗像三女神的降生顺序,《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说法不同。尤其是《日本书纪》,就连本文和引用的三篇文献都写得不一样。至于坐镇地,《日本书纪》只有第二之一书有记载。所以,到底谁是长女、谁是次女、谁是么女,还有谁坐镇在哪里,或许当时的巫女知道。说归说,宗像三女神的相关传说很多,甚至还有原先是同一尊神的说法……」

冈泽说出这番以研究者而言过于梦幻的话语,将文库本递给绫子。

「宗像三女神指的是田心姬神、湍津姬神和市杵嶋姬神吧?祂们的出生顺序和奉祀地点不一样吗?」

绫子虽然看过《古事记》与《日本书纪》,但细节记得并不完整。她在包包中寻找今天在神社索取的手册,与文库本的内容相互对照。

「嗯,神社是按照《日本书纪》本文的记述来订定官方的降生顺序,毕竟《日本书纪》算是正史。顺道一提,名称也不一样。在《古事记》里,田心姬神是叫做『多纪理毗卖命』。」

「好复杂……」

绫子板起脸来喃喃说道。唯有神明的名字,她怎么也记不住。

「……巫女啊……」

冈泽感慨良多地轻喃,开始操作平板电脑。一旦他进入这种状态,就只能等他自己厌倦。依据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心不在焉地随口附和。绫子叹了口气,望著专注凝视萤幕的未婚夫。

良彦事先在港口附近找好民宿,住了一晚以后,隔天便搭乘渡轮前往大岛。昨天拜访神宝馆后,他又前往附近的市立乡土文化学习交流馆。虽然有几件自市内遗迹出土的文物,但完全没有巫女的线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你就来找我。」

「嗯,哎,没错……」

下船后,良彦在港口租了一辆脚踏车,踩了约五分钟,来到奉祀湍津姬神的中津宫。穿过石造鸟居,走过拱桥,爬上前方的石造长阶,即是神社。和边津宫相比,中津宫小了些,流造本殿的色调给人一种岁月感。良彦在本殿前呼唤,却没有回应,本来以为湍津姬神不在,谁知道祂居然从社务所探出头来。

「我很乐意帮忙,只要是我知道的事都能告诉你……啊,广告快结束了,等一下。」

湍津姬神刚从兼作授予所的窗口探出头,又立刻留下这句话缩

了回去。祂似乎是趁著神职人员不在的时候跑进去。

「祢在里面干嘛?」

良彦从窗口窥探室内。墙壁挡住了视线,看不见里头。

「我在看之前漏看的连续剧重播。今天是女主角的恋情开花结果的那一集,你安静点。」

「连续剧?」

「最近的周一九点档演来演去都是那一套。」

和稳重的两个姊姊相比,这个么女的自由奔放到底是打哪来的?良彦脚边的黄金望著远方,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也觉得大姊是在强人所难。巫女存在的痕迹要上哪找啊?」

结果,良彦等了二十分钟,湍津姬神才走出来。

「都说没有留下相关纪录了。」

「是啊。如果有纪录留下,一定会有人研究。这么一想,就算去拜访专家,结果大概也一样吧。」

良彦一行人离开中津宫,走向旁边的绿地公园。铺著磁砖、修葺有加的公园并不大,但由于面向大海之故,有种开放感。秋高气爽,往防波堤的另一头望去,可看见本土的陆地。

「所以,直接询问认识巫女的神明,应该是最容易得到提示的方法。」

老实说,才刚开始调查,良彦便已经有种走进死胡同的感觉。他不是学者也不是研究者,要他在证据已经遗失的状况之下证明某人曾经存在,实在难如登天。

「有没有哪个巫女让祢的印象格外深刻?或许从这方面著手调查,可以找到物证。」

良彦身旁的黄金用前脚攀著扶手,窥探海里。波浪以一定的间隔拍打消波块,又往后退去。

「……侍奉我们的巫女并不多。」

湍津姬神仰望天空,回忆著当年娓娓道来。

「起先,是靠捕鱼维生的渔夫,把我们当成感谢的对象崇奉;与日本本土开始往来、做生意之后,我们就成了航海的守护神。巫女的角色应该也是在那时候成形的。」

湍津姬神压著随海风翻飞的发丝,继续说道。

「她们个个都很纯朴,热爱土地、大海与家人;重视神事,把私事搁在一旁,无欲无求……」

良彦想起从前统治名草地方的女王。将一切托付给弟弟,自愿在死后成为百姓的苗床──想必奉祀三女神的巫女也是拥有相同精神的女子吧。

「……啊,不过有个特别泼辣的丫头。」

湍津姬神记起来了,敲一下手对良彦说道。

「她的能力比历代的任何巫女都高强,但她很排斥、很排斥、很排斥、很排斥当巫女,真的很伤脑筋。」

良彦不禁苦笑。听祂的说法,不难想像那个人有多么排斥当巫女。

「她破坏祭坛,挨巫女前辈的骂,却在半途溜之大吉;至于扔沙子、丢石头反抗,更是家常便饭。最好笑的是,有一次她把湿答答的海藻铺在石阶上,害巫女前辈脚一滑摔进海里。」

「她也未免太调皮了吧。」

「别担心,人有救起来。」

「不是这个问题!」

不知道那个巫女前辈是怀著什么样的心情看著海面逼近?

「就算能力再高强,凭这样的素行,居然能够被推举为巫女?」

闻言,黄金竖起耳朵,板起脸来。的确,巫女给人的印象应该是英气凛凛、行止端庄才对,至少良彦从没听过把海藻铺在石阶上的巫女。

湍津姬神似乎在寻找言词,微微歪了歪头望向大海。

「没办法,这么做是为了让她和族长成为一家人。因为巫女代代都是出自于族长家。」

「族长?这么说来,曾经有这样的一族啰?」

湍津姬神点头肯定良彦的问题。

「没错。奉祀我们的奉斋氏宗像一族,又叫做海人族。」

现在三女神也是被供奉在冠有「宗像」之名的神社里。

「那孩子──纱那是在海边捡来的。大陆人搭乘的船只翻覆,许多尸体漂流到岸边,她是唯一生还的小孩。族长觉得她可怜,便收养了她。」

「……原来如此。任命她当巫女,是为了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族人。」

黄金恍然大悟,摇动尾巴。

「一醒来便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土地上,得知家人都死了,而且连语言都还不太通,就被要求当巫女……设想纱那的心境,也难怪她那么叛逆。」

湍津姬神倚著扶手,嘀嘀咕咕地说道。闻言,良彦终于明白祂提起纱那时的口吻为何带有回护之色。

「湍津姬神,祢很喜欢纱那吗?」

面对良彦的问题,湍津姬神瞪大眼睛,隔了半晌之后才耸了耸肩露出笑容。

「是啊。纱那拥有天眼,所以我格外喜欢她。」

「天眼?就是看得见神明的能力?」

「对。所以我和纱那的关系不像神明和巫女,反倒比较像是朋友。」

身为老么的女神满不在乎地说道。

「不过,纱那决心当巫女以后,就开始认真修行。有时候我会和她谈论恋爱话题。有个渔夫长得很俊俏,纱那和他见面时,总会特意戴好一点的首饰。啊,不过因为她是巫女,不能和对方交往,只能远远看著他,是段很心酸、很心酸的恋情。我每天听她诉说,陪她一喜一忧……那段日子好快乐。」

湍津姬神在胸前双手交握,用陶醉的眼神仰望天空,良彦五味杂陈地凝视著祂。换句话说,现在祂没有聊这种话题的伴了,只好把目标转移到连续剧上?

「我和她太过要好,还因此挨二姊的骂呢。不过,她对我而言就像妹妹一样。」

湍津姬神望著良彦的眼睛,盈盈一笑。祂虽然有两个姊姊,却没有妹妹,自然很开心有纱那为伴。天真烂漫的么女和泼辣的巫女,确实很合得来。

「那时候我是在边津宫,纱那想我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

「咦?从前是这样吗?」

良彦反问。边津宫不就是现在市杵嶋姬神所在的本土神社?

「是啊,那时候我待在边津宫,二姊──市杵嶋姬神是待在这座中津宫。」

「为什么现在反过来了?」

「嗯,为什么呢?应该是因为二姊叫我跟祂对调。」

湍津姬神歪了歪头,追溯记忆。对于众女神而言,被奉祀在何处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欸,别光问我,你要不要也去问问大姊和二姊?情报越多越好,对吧?」

湍津姬神摇曳著淡蓝色衣袖,如此问道。

「嗯,我的确有这个打算。市杵嶋姬神可以等回到本土以后再问,不过田心姬神该怎么办呢……」

祂所在的冲之岛禁止一般人进入。倘若是事先预约采访则另当别论,但那可不是突然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我可以帮你呼叫祂。直接请祂来这里也行,不过难得有这个机会,我们去遥拜所吧。」

无视于良彦的担心,湍津姬神若无其事地说道。

「遥、遥拜所?」

「骑脚踏车一下子就到了。走吧!」

良彦压根儿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便在湍津姬神的催促下,前往脚踏车停放的地方,载著一脸理所当然地坐上后座的女神和硬塞进前篮的狐神出发了。

「关于巫女的记忆?」

湍津姬神带领良彦前往的遥拜所,位于大岛北侧的海岸,正好与中津宫隔著山地相望。这里似乎是供不能登上冲之岛的女性们遥拜冲津宫的场所,海风强烈吹袭的海岸高台上设有一座小神社。周围没有民宅,只有玄界滩巨浪拍打的海岸一路绵延。

「对,良彦想知道。」

应湍津姬神的呼唤而现身的田心姬神,绕到了神社左侧,望著位于蓝天碧海交界处的冲之岛的淡淡岛影。

「什么事都行,或许能够成为寻找巫女痕迹的线索。」

良彦凝视著长女沉著的侧脸。祂和么女湍津姬神果然不同,虽然美丽,却有股稳重的魄力。应该是守护这片土地与大海的使命感造就了祂的稳重吧。

「……我所认识的巫女个个都清纯又英气凛凛,是真挚地奉上祈祷与感谢的好女人。她们的名字我全都记得,容貌也还历历在目,只可惜不能直接让尔观看我的记忆。」

田心姬神摇晃著金饰,面露苦笑。要良彦寻找巫女存在痕迹的正是田心姬神,或许对于奉祀三女神的巫女感情最为深厚的也是祂。

「初次来到冲之岛的巫女,必须独自在岛上闭关三天,等候神谕降临,只有接到神谕的人才能成为正式的巫女。换句话说,那也是我们三女神挑选巫女的场合……其中有个破天荒的少女。」

说到这里,田心姬神暂且打住,虚脱地叹了口气。

「她比过去的任何女人都更有资质,心灵就和涌泉一样清澈……不过,她是在大陆出生的,不懂日本话。」

湍津姬神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良彦与黄金对望一眼,身旁的田心姬神继续说道:

「神与凡人之间没有语言的隔阂,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我们的话语都能确实地传递至他的心房,因此,那名少女很快便理解我所说的话。我告诉她,我同意她成为巫女,并会

保佑她的族人渔货丰收,谁知道她竟然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向族人转达此事。」

田心姬神忆起当时的情景,用衣袖掩住嘴巴,格格地笑了。

「所以在她回到本土之前,我便教她读书认字。虽然她的族人教过她一些基础,但因为她一直抗拒当巫女,所以完全没有听进去。她的脑筋很好,一点就通。」

良彦五味杂陈地听著这番话,战战兢兢地询问:

「呃,那个巫女人选该不会就是在石阶上铺满海藻,害得巫女前辈掉进海里的人吧?」

「尔怎么知道?」

田心姬神睁大眼睛,回头看著良彦。果然是她──良彦抓了抓头。没想到那个巫女留给女神的印象如此深刻。

「大姊印象最深的果然也是纱那。」

湍津姬神往草地坐下,仰望姊姊。

「毕竟那么泼辣的丫头很少见嘛。」

「我们花了不少心血,才把她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巫女。」

姊妹相视而笑。祂们的笑容之中存在的不只是怀念之情,还有一股对骨肉至亲的亲密感。

「每次纱那来到冲之岛,我都会对她述说许多事。祭祀的事、日本的事,还有神与凡人的关系。后来,纱那也跟我提起她自己的事:故乡大陆的事、死别的家人,还有在现在的家人面前绝口不提、深藏心中的乡愁。」

良彦望著遥远水平线上的岛影。失去家人,回不了故乡,在新地方换上新名字生活,并不是轻松的事。想必有些时候,纱那必须被迫面对自己是异乡人的事实吧。对于这样的纱那而言,与轻易跨越凡人各种「隔阂」的女神共度的时光,或许是心灵唯一能获得平静的时刻。

「我也告诉纱那一个秘密。」

「秘密?」

良彦反问,田心姬神露出少女般的笑容。

「在凡人之间,神的名字是会改变的。现在我被称为田心姬,但从前其实是叫做多纪理毗卖。知道这个名字的只有纱那。」

说出这个秘密,是建立在何等的信赖之上?良彦想像著女神与巫女之间的交流,她们的情谊想必就和姊妹一样深厚吧。

「纱那是侍奉我们的最后一个巫女,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她的感情才特别深厚。她离开此地,是在凡人所说的七世纪时,之后再也没有巫女来到冲之岛。」

海风轻拂脸颊而过。田心姬神轻声呢喃,眼眸中带著寂寞与怀念的色彩。

「既然纱那和女神处得这么好,为什么要离开?」

「离开此地」四字令良彦感到好奇。两尊女神都认同纱那虽然调皮,身为巫女的能力却很高强,这样的人才为何会离开?

「……嗯,由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并不难,不过……」

田心姬神略微思索后,把视线转向良彦。

「如果尔想知道答案,就去找市杵嶋姬神吧。」

此时,湍津姬神用略带不安的眼神凝视著姊姊。

「市杵嶋姬即是斋岛姬,换句话说,指的就是在神之岛上侍奉神明的巫女。祂正如其名,是负责培育巫女的神明。」

田心姬神摇晃著金色发饰,视线再度滑向海面。

「说服那个野丫头成为巫女、最常与她为伴的……还有要她离开此地的,都是那孩子。」

在我还□□□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没有故乡。我不记得出生的地方,从小就和家人四处漂泊,后来,我和家人也离别了,□□□。

好不容易开始适应新生活,又离开了□□□;□□□之后,也是四处迁居。起先的住处是距离大海很近的□□□,后来又□□□几次,也曾与儿子分隔两地。身为母亲,著实心痛难耐。现在又能像这样□□□,实在不可思议。

虽然住过不少地方,但我的归处永远只有一个。一回想起来便觉得无比怀念,□□□,有些心酸。这样的地方,想必就叫做故乡吧?现在,我能够挺起胸膛,称呼那个地方为故乡。

「──绫子。」

这道声音混著汽车音响播放的广播声传入耳中,绫子迟了数秒才抬起头来。

「怎么了?」

停下车子等红灯的冈泽在驾驶座上一脸讶异地看著她。

「啊,抱歉,我看得太入迷。」

两人于上午离开饭店,现在正在前往太宰府之后的回程路上。昨晚已经向前岛催讨史料的后续翻译,想必不久后就会用电子邮件寄过来。在那之前,绫子打算重新浏览一次译文,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沉迷其中。

「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吗?」

从挡风玻璃射入的阳光十分刺眼,冈泽一面放下遮阳板一面询问。

「倒也不是有趣,而是心有戚戚焉……」

绫子的视线再度垂落在手边的报告纸上。她明明怀疑这份史料是赝品,然而越是阅读,便越是和撰文者产生共鸣,深深沉迷其中。

「这个撰文者好像也是四处搬家,说她没有故乡。这一点和我一样。」

在绫子的人生中,这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自己没有可称为故乡的地方──这件事让她的心中有股奇妙的落寞感。

「……文中有提到『身为母亲』,所以撰文者应该是女性吧……」

莫非她也是因为结婚而不得不搬家?她所说的归处,究竟是哪里?在那里有谁等著她?有什么样的怀念之情包围著她?这一切对于绫子而言,都是无法想像的事。她有点羡慕撰文者拥有能够挺起胸膛称之为故乡的地方。

「对你来说,奈良不是故乡吗?」

灯号转绿,冈泽缓缓地踩下油门。

「虽然是住得最久的地方,不过和故乡的感觉不太一样。」

绫子望著开始滑动的车窗外景色。

「不过,其实我也不确定。或许只是因为我一直住在那里,所以没感觉而已;假如我离开几年以后再回去,说不定我也会觉得怀念,觉得还是这个地方好。」

在奈良定居之前,绫子配合父亲的工作四处搬迁,从来不曾重回住过的土地。从前的空地上盖了一栋房子、施工中的道路已经落成、转角的老香菸店还在──这类感伤之情,她从来不曾体验过。

「我从以前就觉得你在这方面很淡泊。你对于住处和家没什么执著,对吧?」

冈泽打了方向灯,转动方向盘,再度踩下油门。

「与其说是没有执著,不如说是养成死心的习惯了。反正住不久,没什么好执著的。」

因此,绫子的私人物品和衣物向来是够用就好。她即将为了结婚而搬到这里,到时想必也是一个人就能轻易完成打包吧。

「你在奈良住了几年?」

「十二年。」

「挺久的嘛。」

「嗯,是住最久的地方。啊,不过工作以后,我就搬出来自己一个人住,虽然还是在奈良县内。」

「这个就别算在内了吧。」

冈泽握著方向盘笑道。

「十二年啊……那如果你在这里生活超过十二年,对你而言,这里就变成故乡了吗?」

听到这句说得若无其事的话语,绫子忍不住转头望著未婚夫的侧脸。

「……故乡?」

「嗯。故乡不见得是出生的地方吧?只要是想回去的地方,或是怀念的地方都行。我希望这里能够变成这么一个让你住得自在又舒适的地方。」

这番话来得太过意外,绫子半是呆然地望著挡风玻璃外的景色。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故乡,而这一点一辈子都不会改变,没想到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可能拥有故乡。绫子垂眼看著手中的报告纸,再度浏览刚才的文章。归处──自己能和撰文者一样,拥有这样的地方吗?

「啊,对了,可不可以顺道去一个地方?」

冈泽突然想起一事,如此说道,并在路口左转。

「要去哪里?」

接下来并没有安排任何行程,因此绫子一派轻松。她今天会在同样的饭店再住一晚,明天中午过后,便要搭乘新干线回去奈良。由于后天就得上班,倘若搭乘清晨才抵达的渡轮,时间上有些匆促。

「宗像大社。好久没去了,昨天说著说著,连我自己也想去看看。不好意思,要你连跑两天,陪我走一趟吧!」

冈泽浮现孩子气的笑容,瞥了绫子一眼。

「真拿你没办法。」

绫子故意使用戏谑的语气答应他的要求。和他一同造访,或许会有什么不同的发现。

「……这么一提,不知道那个人怎么了?」

绫子的视线滑向车窗外的景色,口中喃喃说道。那名寻找巫女存在证据的青年,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

良彦婉拒湍津姬神代为呼叫市杵嶋姬神的提议,在女神们的目送下搭上渡轮。船上意外地拥挤,有许多手持钓竿的乘客。

「祢不觉得奇怪吗?」

良彦没进船舱,而是倚著甲板的扶手眺望白浪。

「祂负责培育巫女,却完全没跟我提起这件事。」

昨天见到市杵嶋姬神时,祂为了姊姊的无理要求而向良彦道歉,说话的口吻像是找不到巫女的存在痕迹

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倘若负责培育巫女的是祂,照理说祂应该是最能够提供线索的神。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祂未免太过温柔。」

黄金仰望良彦,金毛随著海风翻飞。

「那应该是在牵制你,要你别插手吧?」

「果然是这样?」

良彦一脸不悦地望著黄金。这么一提,湍津姬神说过得知差使要来,姊姊就变得很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证明巫女曾经存在,对祂有什么坏处吗?」

湍津姬神和田心姬神都用打从心底怀念的口吻谈论巫女,带著欣喜之情回味与她们共度的时光,完全没有不愿意追忆的神色。为何唯独市杵嶋姬神让良彦碰了这种软钉子?

「谁知道?祂是与巫女最为亲近的神,或许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黄金眯起黄绿色眼睛说道。

「……又或许……」

「又或许?」

良彦俯视金色脑袋,如此反问。

「又或许,和那个叫纱那的巫女离开此地的理由有关……」

渡轮激起的白浪形成一条通往船身后方的道路。良彦倚著甲板的扶手,在海风之中叹了口气。田心姬神说要纱那离开此地的是市杵嶋姬神。事态似乎变得越来越复杂,但良彦不能不去向祂求证。

「七世纪是什么时代啊?奈良时代吗?平安……应该还早吧?」

良彦漫不经心地抓了抓头。纱那为何离开此地?去了何方?只要知道这一点,或许能成为寻找巫女痕迹的线索。

在一般香客不得进入的森林里,市杵嶋姬神静静俯视某块岩石。岩石高度及膝,上方平坦,曾有许多巫女人选将它当作祭坛、练习祭祀。市杵嶋姬神在这块岩石上看见某个少女的影子,紧紧抿起嘴。如果可以,祂只想静静地收藏这些回忆,不愿再重提旧事。

「……有些事无论过了多久都忘不掉。」

市杵嶋姬神语带讽刺地轻声说道。力量衰退、丧失记忆的神明越来越多,祂却仍然能够清清楚楚地忆起当年的事。

「……纱那。」

怀念的少女名字,被随风摇曳的沙沙枝叶声盖过了。

鲜少在人前落泪的女孩头一次哭泣,是在逃离巫女修行,并在远离村落的海岸度过一夜的时候。

「真亏你能跑这么远。」

以奄奄一息的状态在海岸获救之后,已经过了两个月。头一个月里,她就像负伤的野兽一样凶暴,虽然只是个孩子,却让每个人都伤透脑筋。后来,委托渡海行商的大陆人居间翻译,告知她父母已死的事,并询问她的故乡在何处,才知道她一直居无定所,前一个住处已经在战乱之中被烧毁,而她在与亲人一同寻找新居的途中遇上了船难。

「你要在那里坐到什么时候?」

面对抱著膝盖坐在沙滩上的纱那,市杵嶋姬神短短地叹了口气。前几天的祭祀中,祂发现纱那看得见降临的三女神,便透过奉祀祂们的巫女建议让纱那当巫女,没想到她居然如此抗拒这件事。

「……一辈子,我要在这里坐上一辈子。不管早上、中午或晚上,我都要坐在这里。」

今天也一样,在巫女前辈授课的途中,她驱使弹簧般的柔韧身躯,在岩石与树木之间跳来跳去,逃之夭夭。她甩掉所有追兵,转眼间背影就变得和米粒一样小。市杵嶋姬神身旁的湍津姬神见状,笑得都呛到了。

「是吗?那就来比比看谁坐得比较久吧。」

市杵嶋姬神掀起薄衣,毫不迟疑地在纱那身边坐下。祂知道纱那并不是说真的。别的不说,这种比赛在人与神之间根本不成立。不过,祂现在必须和纱那单独谈谈。

纱那惊讶地抬起头来,随即又尴尬地撇开视线。不过,她并未拒绝。

「……太奸诈了。我怎么赢得过神明?」

纱那现在说的仍是本国话。她虽然听得懂些许日本话,却不愿意说。

「欸,神明是无所不能的吧?让我的家人复活嘛。」

打从得知自己能与三女神沟通的那一刻起,纱那便不断做出同样的恳求。即使拒绝她,告诉她神明也无能为力,她依然带著令人心惊的坚定眼神,祈求与家人重新聚首。

「纱那,我先前也说过我不能这么做吧?我不能直接干涉单一凡人的生死,这是为神的道理。」

「那神明有什么用?祢们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为了维持凡人的世界。」

这种各执一词、僵持不下的状况,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得知语言能够互通之后,纱那向女神提出的问题比向人类提出的问题还多。

「神并非无所不能,神威是靠著凡人的敬意维持,而凡人则是受到神威的保护。两者缺一,这个世界便无法成立。所以,我才希望你成为巫女,向凡人传达我们的话语。」

纱那闭口不语,在沙滩上描绘毫无意义的线条。她沾满泥沙的赤脚,埋在仍然留有热度的沙子里。

「……爷爷、爹娘、姊姊、伯伯,大家都死了,我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满天星斗淹没漆黑的天顶。今晚没有月亮,只有星光照耀著她们。

「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有意义。如果你没有信心,可以倾听救了你的性命、试著与你共步人生路途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声音。」

纱那紧握掌心里的沙子。然而,当她松开拳头,沙子并未凝聚,而是簌簌滑落。

「我是孤伶伶的。」

喃喃诉说的话语,带著成熟的声响消失于夜色之中。

「大家都有家人,只有我是孤伶伶的。就算他们接纳我,我终究还是个外人。」

「纱那……」

「我并非讨厌当巫女,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想怎么做……」

强忍的泪水滑落纱那的脸颊。

现在的巫女年事已高,宗像王正在寻找继任的年轻巫女,因此市杵嶋姬神也大力促成此事。或许其中确实带有不容分说的强硬──即使这是为了纱那著想,希望她被族人接纳而采取的措施。

「……对不起,也许是我操之过急。」

市杵嶋姬神用衣袖替纱那拭泪。

「我只是想给你希望而已。」

「希望?」

纱那泪眼婆娑地反问。

「或许也可以称之为目标,让你可以带著自信活下去。」

市杵嶋姬神抚摸著纱那的头,微微一笑。她这个年纪,本该仍处于父母的呵护之下,但她却被孤伶伶地留在异国。女神们也和凡人一样,为纱那的可怜遭遇而心疼,自然想替她寻找活下去的希望。

「那么,我重新问你。你想怎么做?」

几颗流星划过纱那仰望的夜空。这种犹如银沙泼撒般的光辉,不知是否与她和家人一同仰望的夜空一样?

「……要我当巫女也行。」

不久后,纱那顶著仍然留有泪痕的脸庞说道:

「就是要转达祢们的话语,对吧?我愿意。这样就可以永远和祢们在一起吧?」

纱那露出求助般的眼神,抓著市杵嶋姬神的衣衫,宛若将未说出口的话语全数灌注于指尖。

「只要有凡人奉祀我们,我们就不会消失。然后,我们一定会保佑奉祀我们的凡人。」

这段女性间的对话,比安静的波浪声更加悄然地进行著。

「纱那,但愿有一天,这里能够成为你的故乡。」

淹没天空的银光俯视著沙滩上的她们。

后来,纱那洗心革面,认真地学习当巫女,并在冲之岛接受田心姬神的神谕,正式成为巫女。纱那把三女神当成姊姊敬爱,而三女神也把纱那当成妹妹疼惜。

奉祀市杵嶋姬神的边津宫境内,有个叫做高宫祭场的地方,据说即是宗像三女神降临之地。高宫祭场座落于百余阶长梯之上的高台,没有神社,只有一片铺满石子的林间广场,令人联想到以天然物为神明依代进行祭祀的古代。回到本土之后立即造访市杵嶋姬神的良彦,即是在这个地方与美丽的女神重逢。

「差使公子,你有什么困扰吗?」

虽然置身于郁郁葱葱的森林,祂的存在却让空气中的每颗粒子看起来都像在闪闪发光。

「嗯,要说困扰,的确是有困扰。」

良彦故意盘起手臂,面露难色。来这里的路上,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开口。不过对手是女神,与其耍小花招,还不如用直球决胜负。

「我完全找不到巫女存在的证据,至少神社和资料馆之类的地方都没有。别的不说,要是连我都找得到,早就有专家发表了。」

午后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间射下,在地面上描绘出阴影。

「所以,我去问湍津姬神和田心姬神有没有哪个巫女让祂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祂们告诉我,负责培育巫女的是市杵嶋姬神。」

闻言,市杵嶋姬神的脸庞略微僵住,良彦并未遗漏这一幕。

「巫女的事,祢应该是最清楚的吧?为什么说那些话来牵制我?」

市杵嶋姬神撇开视线,黄金乘胜追击地开口说道

「祢对田心姬神交办的差事有何不满吗?」

从前听迩迩艺命的吩咐办理差事时,祂的妻子木花之佐久夜毗卖曾要求良彦别照办,那是因为当时这对夫妻之间有点误会。然而,在良彦看来,市杵嶋姬神和田心姬神的感情并不差,湍津姬神也没提过祂们之间有任何龃龉。

「……最清楚巫女之事的,的确是我。历代巫女都是由我负责培育,这也是事实。」

市杵嶋姬神并未回答黄金的问题,而是重整阵脚,再度将视线移回良彦身上。

「不过,仅止于此,我并不知道留存至现代的巫女痕迹。如果我知道,姊姊何必托你办这件差事?昨天我说那番话只是体恤你的辛苦,没有别的意思。」

良彦默默回望著目光凛然的市杵嶋姬神。的确,倘若是三女神自个儿就能解决的事,根本轮不到良彦出场。不过,假如良彦寻找的痕迹对市杵嶋姬神不利,祂会坦白告诉姊妹吗?

「……好吧。那我可以问祢一个问题吗?」

良彦觉得再说下去也只是各说各话,便改变了问题。他并不是来谴责市杵嶋姬神,完成差事才是优先事项。

「祢还记得一个名叫纱那的巫女吗?」

听到这个问题,市杵嶋姬神脸色大变。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市杵嶋姬神惊愕地瞪大眼睛,颤抖的嘴唇发出略微嘶哑的声音。面对市杵嶋姬神与姊妹截然不同的反应,良彦困惑地与黄金面面相觑。

「是姊姊说的?还是湍津?」

「啊,不,祂们都有提过,说是印象最为深刻的最后一个巫女。」

现在支配市杵嶋姬神的情感,是惊讶?恐惧?或是悲伤?良彦无法判断。不过,祂的模样显然和想起纱那便面露笑容的其他两尊女神不同。

「那个巫女和女神这么亲近,为什么会离开这里?我想知道理由,可是田心姬神叫我来问祢……」

「姊姊祂……?」

市杵嶋姬神终于恢复冷静,吁了口气。

「……居然说出如此残酷的话……」

女神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静静地垂下视线。吹过森林的秋风将枝叶摇晃得沙沙作响。

「……我不晓得有什么内情,不过,如果知道纱那离开这里以后去了什么地方,或许能够成为解决差事的线索。」

良彦不自觉地紧握拳头。

「能不能请祢告诉我……?」

经过千年,仍然让女神露出这种表情,想必隐藏在背后的不只是欢笑。市杵嶋姬神与纱那之间,应该存在著不同于纱那与田心姬神和湍津姬神的关系。

市杵嶋姬神没有回答,而是缓缓迈开脚步,穿过良彦身旁走到祭场之外。祂走过碎石子路,步向树木稀疏的广场。从广场可以清楚看见周围的田地及人家。在良彦看来,这样的景色恬静悠闲,不过,和市杵嶋姬神及纱那共同生活的那时候相比,想必已然完全变了样。

「……这片宗像之地从前是和大陆之间的贸易要冲。」

不久后,市杵嶋姬神沉声说道。

「商人与货物往来频繁,是当时输入最新文化的土地,例如从大陆传入的兵器、盔甲和装饰品,以及加工这些物品的技术。成为贸易门户的宗像,实质上掌握了联系大陆的制海权……也因此,被当时的大和王权给盯上。」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在女神柔软的衣衫上。

「能够越过玄界滩、行船至大陆的高明航海技术,以及进口的铁资源──对于大和而言,宗像是说什么也要纳入支配之下的土地。不过,宗像始终希望维持对等的关系,双方通力合作,相安无事。」

湍津姬神确实也说过,与大陆开始往来、做生意之后,三女神就成为航海的守护神。良彦默默地继续听下去。

市杵嶋姬神缓缓地眨动眼睛,抬起视线仰望远方。

「……时光流逝,大和王权的势力逐渐扩大,身为地方豪族的宗像王开始感到焦虑,他担心有一天,大和会夺走这片土地。因此他想方设法,强化与大和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里,市杵嶋姬神暂且打住话头,将半边身子转向良彦。

「为了保护宗像,纱那被献给大和。」

良彦静静地倒抽一口气。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意义,而是因为女神湿润的双眼。

「宗像王提出这件事时,纱那犹豫不决,前来找我商量。她说,为了报答收留她的一族,她已经做好觉悟。可是,她又舍不得离开这片土地……鼓励她答应宗像王的就是我。」

市杵嶋姬神皱起美丽的脸庞,用袖子掩住嘴巴。

「天孙的子孙创立的王权总有一天会统一日本,这是显而易见之事,为了宗像,必须建立更加牢固的关系。出嫁只是名目,实际上与人质无异,但是对于当时的宗像而言,这桩婚事是个大好机会。将听得见女神声音的宝贵巫女送往大和,正可显示宗像的觉悟。」

宝石般的泪水从女神湿润的眼眶中掉下来。

「结果,我让那孩子两度拋弃故乡……」

良彦只能呆立原地,凝视著女神。

「我明明说过会保佑她的……」

祂说完这句话后,一阵骤风卷起落叶、穿过森林。当良彦放下护著脸的手臂时,市杵嶋姬神已然不见踪影,唯有悲鸣般的风声依然萦绕耳边,久久不散。

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年关刚过不久,□□□举办了盛大的酒宴,许许多多的□□□艺人□□□乐舞,真是精彩极了。那时候,□□□的几个贴身侍女一面交头接耳一面窃笑。后来,我问她们在笑什么,才知道是艺人里头□□□美男子,很受欢迎。

听了这番话,我暗自□□□小时候爱慕的那位郎君。和姊姊一起□□□出海捕鱼的男人,是段快乐无比的时光。姊姊总是像潮水声一般嬉笑,比□□□还开心。

和波浪声一样熟悉,可爱又纯真的姊姊。姊姊常说□□□的我笑声太大,不成体统,但是这种爽朗的笑法肯定是向姊姊学来的。

「不是说神明不干涉凡人的私事吗?」

良彦一面走下高宫祭场通往本殿的石造长阶,一面询问走在前头的黄金。

「既然这样,对于纱那去不去大和,市杵嶋姬神也不该出意见吧?」

良彦并不是在鸡蛋里挑骨头,责备市杵嶋姬神,只是在想,倘若市杵嶋姬神不惜违背天理也要提出建议,或许当时宗像的情况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危急。

「倘若市杵嶋姬神怂恿宗像王或大和提出婚事,或许就违背了天理,然而,实际上祂只是和纱那谈话,就算没有祂的鼓励,纱那十之八九也会出嫁。这么一想,倒也无可厚非。」

黄金淡然回答,瞥了良彦一眼。

「这件事给你的打击那么大吗?」

良彦五味杂陈地叹了口气,撇开视线。他并不是为了市杵嶋姬神让纱那离开而感到惊讶,而是纱那「被献给」大和这个说法,给他一种如铅块般沉重的感觉。

「意思就和政治联姻差不多,对吧?这个道理我也懂。只不过,就算了解,我还是很难过。有救命恩人和知心的女神在身边,对于纱那而言,这里已经是另一个故乡了。」

当时的宗像与大和的关系如何,良彦并不清楚;至少可以确定的是,纱那的婚事并非只有幸福与祝福点缀。

「不过,纱那还是决定出嫁。这是纱那的意志。」

「我知道,就是因为这样才悲痛。」

成为巫女,正式加入一族,终于找到容身之处─对于纱那而言,这里就是她的安居之地。用句可能产生误解的说法,纱那就是太过热爱这片土地,才会不惜一切地保护它。

「实情如何,必须问本人才知道……」

纱那究竟嫁给了大和的什么人?良彦没机会询问市杵嶋姬神这件事。如果知道她嫁给谁,或许就能循线找到她留下的痕迹。现在完全没有其他巫女曾经存在的证据,这已是最为明确的线索。

走过枝叶覆盖头顶的笔直道路,良彦回到本殿所在的区块。就在他经过左手边的橡树神木、走向神门时,视线正好和某个走出拜殿的眼熟女性对上了。

「咦……」

「啊,你好。」

略带惊讶地向良彦打招呼的,是昨天在神宝馆遇见的女性。她穿著渡轮上那件风衣,围了条灰色的披肩,顶著一头及肩的大波浪卷发,并有一对内双的温柔眼睛。她的身边有个年岁相近的男性。

「真巧,又见面了。」

「或许是缘分吧?」

两人互打招呼,低头致意。昨天见面时,只当作是彼此的观光地点碰巧相同;但今天又在同一个地方遇上,教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对了,关于巫女的事,你查出什么眉目了吗?」

女性询问,她身旁的男性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就是这个人啊!」

「啊,不,还没找到任何决定性的证据……」

良彦露出苦笑,抓了抓头。没想到会再度遇上当初打听消息的人。

「啊,

不过,似乎有个巫女是宗像王的女儿……」

良彦说道,犹豫著该透露多少。严格说来,纱那并不是亲生女儿;但若是说明这一点,良彦又怕对方追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宗像王的女儿……哎,这算是既定事项吧。毕竟是三女神的奉斋氏,倒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男性兴味盎然地点了点头,盘起手臂。他的个子并不高,但是体格壮硕,皮肤黝黑。

「啊,他也是在博物馆工作,专攻日本史,对《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很有研究。」

见良彦目瞪口呆,女性连忙替他说明。

「听说你在寻找巫女曾经存在的证据,我也有点好奇,所以查了些资料。的确,就算巫女真的存在也不奇怪。」

男性露出和善的笑容。

「你有查到什么吗?」

良彦忍不住探出身子询问。现在他知道的只有关于纱那的事,如果有其他线索,自然再好不过。

「不,很遗憾,光靠我的知识和上网搜寻,完全没有收获。虽然也有学者提出这种见解,但是终究不出推测的范围。」

「这样啊……」

果然没这么容易查出眉目。或许去拜访提出那种说法的学者也是个办法。

「虽然没查到巫女的事,不过我个人对于宗像三女神也很感兴趣。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差那么多。」

看来似乎很喜欢讲解的男性说道,回头看著背后的本殿。

「《古事记》和《日本书纪》的内容有什么不同吗?」

良彦歪头纳闷。办理差事时,他总是在包包里放一本文库本《白话版古事记》。仔细想想,来到九州之后,他还没翻阅过。

「女神降生的顺序不同,名字也不同。而且在《日本书纪》,连身为奉斋氏的宗像氏名号都不见了。哎,《日本书纪》的编纂是由藤原氏主导的,内容可能被任意窜改过,或许这部分也被窜改了。」

男性耸了耸肩,露出苦笑。

「现在的宗像大社,在冲津宫奉祀的是长女田心姬神,中津宫是次女湍津姬神,边津宫是么女市杵嶋姬神,和《日本书纪》的本文相同。不过在《古事记》里,湍津姬神与市杵嶋姬神的排行及奉祀地点都是对调的。」

「对调的……?」

良彦有种脑门突然挨了一棍的感觉,屏住呼吸。湍津姬神好像说过同样的话?

「啊,说到宗像王的女儿,我想起来了……」

女性突然抬起头来,开口说道:

「宗像王的女儿不是嫁到大和去了吗?就是尼子娘啊。」

女性指著自己包包里的文件夹,询问男性。

「啊,对,算起来是长屋王的祖母。」

「咦?呃,长屋王是……?尼子娘是……?」

跟不上两人对话的良彦一头雾水地询问。

「哦,尼子娘就是生了长屋王的父亲高市皇子的人……」

良彦大为动摇,而女性清楚明瞭地告诉他:

「她在七世纪左右嫁给大海人皇子,也就是天武天皇。」

□□□留下的功绩全都很伟大。如今,都城按照计画兴建,这本来也是□□□,连外国人都为了□□□而惊叹不已。而奉命编纂□□□,正是把这个国家的历史和祖先的生活□□□伟业。还记得□□□说想听□□□,当时儿子碰巧同座,由于我平时□□□都是称为姊姊,他听了不禁大吃一惊。

我打从心底希望有一天──啊,有一天,□□□也能见见儿子。

犹如成熟果实的夕阳,一面将飘荡的薄云染成红色,一面沉落西方。那是自太古以来重复了几万次的夕暮。市杵嶋姬神伫立于神社境内的森林一角,眺望这幅光景。在夕阳的照耀之下,闪闪发亮的女神美得令人不禁屏住呼吸。

「……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不久,市杵嶋姬神带著确信转过半边身子。

「甚至连姊姊和湍津都来了,这次又有什么事?」

「果然被发现啦。」

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良彦只能苦笑著从树干背后现身。这个地方禁止一般人进入,多亏有女神同行,良彦才得以踏入。

「如果是纱那的事,我已经无话可说。我不想再回忆了。每次回忆,就得面对自己的薄情……只会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违反天理阻止她。」

市杵嶋姬神皱起眉头,恨恨地说道。

「二姊……」

良彦身后的湍津姬神一脸担心地轻喃。最能体会市杵嶋姬神心情的,应该就是这一对姊妹神吧。

「我找到巫女的痕迹了。」

良彦开门见山地对著陶瓷般的美丽侧脸说道。

「与其说是巫女,不如说是纱那的痕迹比较正确就是了。」

「纱那的……?」

市杵嶋姬神微微地睁大眼睛,转过头来,随即又改变想法,摇了摇头。

「纱那存在的痕迹,在大和的历史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连宗像都没有留下她的痕迹,历史上怎么会有?……就算她嫁给了天皇也一样。」

纱那即是嫁给天武天皇的尼子娘这件事,三女神都记得一清二楚。她出嫁的来龙去脉、与市杵嶋姬神之间的谈话,祂们也没有忘记。只是因为顾及亲手将疼爱的巫女送往大和的市杵嶋姬神,祂们才绝口不提。

「不,真的有,而且正是托她嫁给了天武天皇的福。」

良彦扬了扬刚才向那对情侣借来的《日本书纪》和自己带来的《古事记》。

市杵嶋姬神用怀疑的目光凝视著良彦。

「……我知道纱那和天武生下一个皇子。不过,由于纱那身分低微,那个皇子无法成为天皇,而皇子留下的儿子又遭人构陷身亡。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痕迹?纵使留有皇子的纪录,纱那却连个名字都没有留下。」

当时虽然是女性天皇在位的时代,但是关于其他女性的纪录却出奇地少。天武天皇的皇后后来成为持统天皇,因此纪录不少,但是以服侍天皇的采女身分进入大和的尼子娘,在历史上却只是高市皇子之母。前往大和之后,纱那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如今已无从得知。

「就算她怨恨我,也怪不得她……」

市杵嶋姬神露出自嘲的笑容,但是看起来却是泫然欲泣。虽然已经过了千余年,祂心中对于纱那的罪恶感仍未消失。良彦静静地咬紧牙根。其实那根本不是罪恶。

「……纱那所嫁的大海人皇子在六七三年即位,成为天武天皇,他后来下令编纂《日本书纪》。同时,稗田阿礼等人也奉天武天皇之命编纂《古事记》。」

良彦回忆来这里之前查到的资料,逐一道来。从前他阅读《古事记》或《日本书纪》时,从未抱持过任何疑问,如今才知道一切都是始于天武天皇。

「《古事记》是在七一二年完成的,八年后,《日本书纪》也完成了。不过,仅仅八年之差,关于宗像三女神的记述却完全不同。」

良彦再度对著市杵嶋姬神扬了扬手上的文库本。

「举凡谁是长女谁是次女的姊妹排行、三女神的名字和坐镇地,全都不一样。在《日本书纪》里,甚至连本文和引用文献的记述都不一致。」

良彦打开《日本书纪》的相关页面。本文所载的降生顺序,是田心姬神、湍津姬神、市杵嶋姬神,和现在宗像大社宣称的一样,但是与三女神自己描述的姊妹排行并不相同。

「综合祢们的说法,全部吻合的是《古事记》。」

闻言,湍津姬神意外地睁大眼睛。

「长女田心姬神、次女市杵嶋姬神、么女湍津姬神的排行是正确的,而且坐镇地也写明了是冲津宫、中津宫和边津宫。除此之外,还记载了田心姬神真正的名字──多纪理毗卖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田心姬神心下一惊,抬起头来。

良彦把视线从文库本移到市杵嶋姬神身上。

「能够正确传达这些事的,祢觉得是谁?」

闻言,市杵嶋姬神明显动摇了。祂不自觉地紧握在胸前交握的双手。

「……难道说……」

祂吐气般的声音之中,参杂了否定与期待之情。

「纱那参与了《古事记》的编纂……?」

──我还以为她一定很寂寞。

两度失去故乡,一再面临于陌生土地上生活的困境,市杵嶋姬神还以为纱那一定为此悲叹不已。

祂一直很后悔没能亲自保护纱那。

「是啊。这些事只有纱那知道,不是吗?」

《日本书纪》对于宗像三女神的记述为何不一致,无从得知;不过,至少可以知道,听得见女神声音之人的意见并未反映在书中。

「真的?纱那真的参与了《古事记》的编纂?」

湍津姬神抓住良彦拿著《古事记》的手。

「纱那把我们的事写下来了……?」

被人们遗忘的神明越来越多,但宗像三女神的存在依然举足轻重。然而,了解祂们扮演的角色与坐镇理由的人,究竟有多少?对于祂们一路见证的历史,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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