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isuke,我喜欢她这么叫我。
除了家人之外,只有她会直呼我的名字,我很喜欢这种特别的感觉。Jin这个姓氏本身听起来很像名字,而且很容易发音,所以大家习惯叫我Jin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她没有跟著大家走。或许是为了表示亲密,也可能是为了向周遭强调我们的关系亲密,她会叫我Kisuke。这让我很开心。
听到有人叫我Kisuke,不须确认也知道对方是谁。我只要真情流露地面带笑容转身就好。我和她之间存在著无条件的信任,我毫不怀疑地认同这个事实,最后自我膨胀到变得迟钝。对于人际关系,我变得不再敏感,也懒得从不同角度重新面对她,这些都是我自愿的。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毁灭,把一切打回原形。
现在回想起来,不禁觉得当时的关系有如好几条蛇纠缠在一起似地错综复杂,并且带来莫名的寒意。
建立更深一层的关系——这样的说法或许中听,但那是指为了在对方的心里更牢牢地扎根,而一步一步地往下挖。然而,在对方心里牢牢扎下的根早晚会乾枯,最后落得被拔除的命运。
扎下的根被拔除后,心里就这么破了个洞,而她没有那么滥好人,愿意帮我填满破洞再离开。
不论关系再深、隔阂再薄、交集再多……
说穿了,终究是他人。
夏天即将如彗星般消逝而去,这也意味著大学的暑假就快结束。
寂寞的九月中旬。虽然当上大学生后时间变得自由,但放假还是会觉得开心,也不希望假期结束。我抱著甚至感到依依不舍的心情,感受著拉长夏季尾巴的阳光照在背上,爬上阶梯。
转动门把后,发现没有上锁,我迅速走进屋内。
「你来得也太慢了吧,喜助。」
「………………………………」
比内从屋内投来抱怨的话语。她像是被钉在懒骨头沙发上,呈现<字形陷在沙发里。我原本满肚子的反驳话语,但看见比内让四肢浮在半空中、上下摆动的模样,不禁说不出话来。更大的原因是,原本在我体内流窜的一股浊流,因为室内显得过强的冷气而凝固了。
「我看到之后就立刻上来了,不然你还要我怎样?」
就算你透过垃圾桶命令我「立刻过来」,那张纸条也不见得会立刻转送过来啊!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垃圾被转送过来的时间固不固定。虽然很想实验看看,但毕竟只有比内知道垃圾桶的秘密。不过,柳生应该或多或少也有所察觉。
话说回来,其他住户会不会过得太随性了?一般人应该会更在意才对。
「看之前就应该先过来。」
「这要求太无理了。」
难道你要我一整天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吗?我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仆人?
纸条上只写著「立刻过来」,根本没注明要写给谁。明明如此,我却能猜出对象和状况并立刻前往,可说表现得相当熟练。不是我爱说,我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仔细一看,发现垃圾桶的旁边掉了两张字条。我猜想八成是比内没丢准,才会掉到垃圾桶外。
还有,房间角落多了一个以前没看过的炸猪排造型布偶。我不禁感到意外,比内竟然有欣赏这类东西的想法。
「我想吃冰淇淋,而你有办法把冰淇淋送到这里来。你应该明白这两件事代表什么意思吧?」
「完全不明白。」
不过,待在这里挺不错的。冷气的力量打造出不同的世界,真是太神奇了!我没有转头离开,而是忍不住坐了下来。地板冷得像冰块一样,但不会给人不舒服的冰冷感觉,这就是夏天的奇妙之处。如果是冬天自然形成的冰块,绝对不会让人想伸手触摸。
「哇~真是太奇妙了!」
「再奇妙也比不过你,你竟然就这样坐下来。看你是要去买,还是要离开,赶快行动。」
比内一边上下摆动四肢,一边表示抗议。倘若可以在那样的状态下死去,就某种涵义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无上的幸福——看著比内时,我忍不住这样想,可见她的模样有多么堕落。不过,那姿势应该很容易伤到腰。
「喜助。」
「………………………………」
「喜~助~我允许你先拉一下我的手或脚,让我坐起来。」
四肢上下摆动。
「……唔!」
这女人毫不客气地把人叫来,还直呼我的名字。
不知不觉中,比内开始会直接叫我的名字「喜助」。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内心,知道我会在意被直呼名字,也会觉得心头痒痒的。从一路来与比内的互动之中,我感受到她的观察力不容轻匆。问题在于就算我了解她,也改变不了她的个性。凭她的个性,完全不会有「因为别人不喜欢,所以我要控制自己」的想法。
之后,比内像是发现什么似地突然挺起身子,接著整个人贴在地板上,那模样简直就像夏天时贴在窗户上的壁虎。比内把脸转向侧边,似乎在偷听楼下的动静……楼下是我的房间,而我人在这里耶。比内的脸被垂下的头发盖住,所以看不见她的表情。大大的右眼珠在头发的另一端转动著。
我也在意起来,跟著当起壁虎二号。冰冷的空气裹著肌肤,让人很想就这么一直贴在地板上。
「你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安静。」比内简短地出声制止。她的动作显得习以为常,也可以说感觉很熟练,让人不禁开始猜测,她不会是平常也这么做吧?偷听我自言自语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直觉告诉我,不要深入探讨比内的动机,因为想了肯定也只是白想一场。
对了,几天前比内突然跳下来从窗户进到我房间,她该不会也是——
「问你一下。」
「女生的声音,而且很年轻……应该是她。」
比内从地板上跳起来。这女人太恐怖了,她没有做出任何准备动作便直直往上飞起来。在我感到惊愕不已时,比内已站起身子,赤脚走过玄关往屋外走去。「女生?」瞥了一眼少了主人的懒骨头沙发后,我在掌握不到状况之下,跟著比内走出屋外。在那之前,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趁现在跳上懒骨头沙发。
比内就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我学著她的姿势抓住二楼的扶手往下看。这时,眼前出现正准备走回家去的少女身影。少女低著头在地面落下影子,似乎没有发现我们在她的头顶上方。
「是木鸟啊。」
可能是刚刚放学回来,木鸟身上穿著制服,手上也还拿著书包。她看起来似乎不停地摇著头。
「果然是她敲的声音。她刚刚好像在敲你家的门,」
我刚刚的位置比较接近玄关,照理说是我比较听得到声音,真不知道比内的耳朵是什么构造?是因为拥有动物的野性吗?还是因为她很诚挚地在面对这个世界,才会拥有特别敏锐的感性?
「她会不会是找我有事?」
「她只是来跟你拋媚眼而已。」
比内绕到我身后贴在我的背上,眼神越过我的肩膀观察状况。她以犀利的话语如此断言。
姑且不论这是不是木鸟的真正目的,但比内毫不客气的说法让人感到困惑。
「不是我爱说你——」
比内像是要阻止我说话,在我的嘴唇前竖起食指来回摆动。
她的指尖、手臂和头发,都因为冷气过强而变得冷冰冰。
我明显感到一股寒意从背后爬过。
「她的性情比你想像中的更激烈,劝你不要掉以轻心。」
「……性情激烈啊。」
表面上看起来,木鸟似乎跟这样的形容沾不上边。不过,比内本身就是性情激烈的最佳化身,她如此断言反而令人觉得可信度极高,毕竟人类对于同类总是比较敏感。姑且不论对方是敌是友,对于与自己相近的对象,很难不去关注。只不过,我不觉得比内和木鸟很像就是了。
「你说不要掉以轻心,但我怎么知道要小心什么?」
「以身高来说,要小心肚子旁边。」
比内拍了拍我的侧腰。你在说什么啊?我眯起眼睛这么想时,看见木鸟走回房间里。在那之后,比内从我的背上挪开身体。她身上的冰冷空气随之被带走,我不禁感到有些失落。
比内也跑回房间,我想她应该是打算回去,却发现她立刻折返回来。比内的手上拿著遥控器,正常人不会把那种东西带到外面来。不正常的比内把遥控器架在腰上朝我跑来,接著用力刺向我的侧腰。虽然不怎么痛,但我痛苦挣扎了好一会儿后,回过神低头看向遥控器。
「你该不会是在做排练吧?」
「我是在告诉你何谓危险。」
牛头不对马嘴。我原本这么觉得,但思考了一下后,发现并非如此。
不过,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木鸟会拿刀子刺我?别闹了~」
「呵呵呵。」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不过,耸肩的涵义应该大不同。
「评价这么差啊。你跟木鸟感情那么差吗?」
「我和
她根本没有好好说过话,哪有什么感情好坏可书……不过,我很肯定自己不会喜欢她。」
比内斩钉截铁地说道。对于这点,我无法表示同感,但心中出现一个疑问。
「基本上,你喜欢人吗?」
我总觉得比内的内心保有乖僻的部分,那从她的眼神和嘴角藏不住地流露出来。我从没看过这女人放下戒心。
「这个嘛~」
比内注视著我,脸上浮现邪笑。她直直看著我,彷佛要看穿我。
比内的视线动也不动,也不开口说话。我被这般气势压倒,战战兢兢地比著自己的下巴说:
「Me?」
「You~」
比内掌心向上地伸出手臂。
看见直直顶出的手指,我的心脏像是长出腿似地想要转头逃跑。
我想起比内亲吻过我的手背,不禁心头一阵发痒而别开视线。
「……别跟我开玩笑了。」
听到我这么说,比内甩了甩手。
「当然是在开玩笑啰。不过,开这种玩笑应该还不错吧。」
「哪有不错……」
反驳到一半时,比内往前踏出步伐。她像在钻洞似地把脸凑到我眼前,我不禁想往后退,但背后的扶手不让我逃跑。比内在近距离之下,抬高下巴仰望我,犀利的目光让人招架不住。基本上,距离也太近了吧!
「你太不小心了吧,靠这么近。」
「我才不怕。你什么也不敢做。」
比内伸出手指触摸我的下巴,食指在下巴的前端来回抚摸。
屋外的空气和比内身上的冰冷空气互斗之下,温差让人起了鸡皮疙瘩。
比内脸上浮现带有嘲笑意味的笑容,使出言语攻击:
「就算我无所谓,你也不敢接受。我早就知道这点,才会毫不在乎地这么说。就算离你这么近,也没必要害怕。」
「你说什么!」
「像你这种人,就是大家口中说的『没胆』。」
比内抓住我的下巴,毫不犹豫地用言语朝我砍了一刀。
言语的刀刃从下方划开我的喉咙。
比内硬是压下我的反驳,我不禁哑口无言。下巴彷佛就快被捏碎似地疼痛不已,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
说我被击中了要害会是正确的说法吗?
应该是吧。我带著苦涩的心情在心中表示肯定。
除非被击中要害,否则不会带来如此大的冲击,让人就快变得意识朦胧。
保持近距离的状态之下,我和比内僵住身子好一会儿。
和比内互相注视时,我不禁陷入一种她的目光像是会发出声音的错觉。
脑袋深处传来了蝉鸣声。
比内推著我的肩膀拉开距离,冰冷的空气在最后从颈部轻轻拂过。
比内走进屋内,在准备关上门的那一刻转过头,面带严肃的表情说:
「你如果要进来,就快点进来。」
不知道为什么,比内没有踹我走。虽然很犹豫,但冰冷的空气从手臂轻拂而过,带来诱人的寒意。
门的另一端,跟方才一样的冰凉勾勒出房间的轮廓。比内陷在懒骨头沙发里,我则是坐在墙边。我弯著膝盖、弓著背,低头摸著脚趾。
我没参加过社团活动,所以不确定用输赢来形容此刻的感受是否贴切。
输掉比赛时就是这种感觉吗?我忽然觉得,身体似乎从胸部和腹部之间的部位开始渐渐瓦解。
我被打垮了。怎么说呢,总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枯萎。
我沉默不语地背对著比内。身上的汗水乾了,脑袋也冷静下来。
鼻子轻轻一嗅,闻到了比内的气味。正确来说,应该是比内穿的衣服所散发出来的洗衣精或柔软精的香味。她刚刚贴在我的背上时,我也闻到一样的香味。那香味不甜,但会窜进心里。
之前来到比内的房间时,空气随著狂风暴雨般的时间到处奔窜,所以没能冷静地去好好感受,现在才发现房里的空气如一阵冰凉又轻柔的凉风,跟房间主人给人的印象完全相反。
……不,这种氛围或许表现出了比内的本质。
激烈的举动和个性或许只是为了护身的盾牌。
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我的眼睛只长在我的脸上,没办法从多个角度看东西。正常来说,最多只能看到一面。所以,一定会有很多预料之外的不同面向。
包括我在不久后说出的赞扬话语也是。
「……你真厉害,竟然会知道。」
老实说,我深感佩服。每次和比内碰面,我们不是玩鬼抓人的游戏,就是幼稚地打来打去,老是做一些无聊的事情。
我明明从未提过自己的事,她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尝过分手的痛之后,就变得胆小?
「因为年纪大,所以看得多?」
「跟年纪无关,纯粹是因为我本身是个天才。」
我瞥了比内一眼。不知羞耻地表现出傲慢态度、自称是天才的她正陷在懒骨头里,四肢甩来甩去,那动作让我联想到小时候在水族馆里看到的海葵。我竟然是被这副德性的人看穿了内心,那还是当作没看到才是聪明的决定。
好了,既然决定当作没看到,就只针对比内的慧眼做出评价。
名为比内桃的女人果然拥有敏锐的感性,那些诗篇即是其中一小部分。
如果比内真的拥有能识破一个人本性的智慧,就可以解释她的残暴态度。
深入了解人性后,当然会变得张牙舞爪。
「我说喜欢你……就算那是骗人的好了,但我对你很感兴趣是真的。」
听到比内提到我,我抬起头看。比内维持原本的姿势,视线看向天花板。
早知道就没必要特地抬起头看。
「你太值得捉弄了。」
「这跟感兴趣不太一样吧。」
比内就像猫咪抓到无力的玩具般目光发亮,这样我很困扰耶。
「如果是你,不论做出多么夸张任性的事情,你也不敢伤害人。」
又被骂了。你已经骂了够多次,多到足以让人反感。
就连我这样的反应,她也觉得有趣。
「你这种人是很珍贵的,无臭无味又无害。有一个对象可以单方面地发出攻击,真是太棒了!」
「………………………………」
我沉默不语地站起身子,走近比内。在她看向我的那一刻,往前扑去。
不知道比内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虐待狂似的期待,使得我的脑浆沸腾。
我抓住比内的肩膀,把她压在懒骨头上。比内的身体陷得更深,无处可逃。
房里的墙壁变得扭曲。我不再用耳朵聆听,而是用头顶去感受声音,视野随之变得狭窄。
我感到饥渴,嘴里不停发出牙齿互撞的声音。
如此不镇静的表现是因为情绪高涨,还是恐惧?
比内静静地放下四肢,没有抵抗,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只要她有那个意愿,明明可朝向我毫无防备的腹部狠狠踹一脚。
比内在害怕?不,根本不是那回事。
她是不以为意。
如刚刚所说,我什么也不敢做。比内的表情说出她对这点深信不疑。
比内坚信自身的观察力。
她的坚信不会被撼动,没有一丝动摇。
我有种望著无风水面的感觉。
「喜助真是个笨蛋,竟然自己靠近『害怕的东西』。」
一点也没错。很明显地,是我看起来比较害怕的样子。
比内的犀利目光让人看了想逃。现在是我被掠食者抓住了。
「真是遗憾喔,你没能看到期待中的反应。」
比内扬起嘴角,一副赢得胜利的得意模样。她连这个也识破了?想到这点,我忽然觉得再也撑不下去。
我整个人瘫软下来,把额头贴在比内的肚子上。我以为比内会推开我,但我没有遭受任何攻击。
眼前依旧保持著一片黑暗,比内房里的香味感觉变浓了。
每闻到香味,就有一阵凉风从鼻子往额头窜去。比内连身上的衣服都是冰的。
「你不要趴在我身上哭喔。」
「……不会哭啦。」
我的情绪还不至于剧烈起伏到想哭的地步。
即便如此,还是觉得身体彷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瓦解。不过,身体某处做超重建工作,零件一个一个地被固定住。
「……我有些能体会有恋母情结的人的心情。」
「这什么感想啊!」
我深刻体会到与人接触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所以,我不希望重要的人失去性命,我也不想失去性命。
我竟然会有这样的感受。
不可思议地,比内带给我安心感,而我也毫不抗拒地接受。
如果比内就这么伸手抱住我的头,就算她要带走我的灵魂,我应该也会毫不迟疑地答应吧。
「………………………………啊~」
静静地呼出长长一口气。
在正常的状况下,
人们只能捕捉到对方的一面。
比内从看得到的一面,强硬地深入到对方的内心深处。
这种做法当然会让人感到不安。她的任性举动会让人觉得生气,也会感到丢脸。
不过,在那同时,面对一个深入理解自己的人,当然也会卸下心防。
不然有谁会理解我?就算求人,也不会有人理解;如果什么都不做,更不可能有人理解。
人们都希望有人理解自己。除了空间之外,在人际关系上拥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也很重要。
「……欸。」
「怎样?很重耶。」
「我把头埋在你的肚子上,而不是胸部,你不觉得这种表现很谦虚吗?」
「哇!」
比内狠狠踹了我一脚。我整个人滚到了墙边。原本预定要煞车的,结果不小心膝盖撞上墙壁。
我就这么倒在地上,像蝉的幼虫一样把身体缩成一团,沉浸在余韵之中。
「………………………………」
先把我是不是喜欢比内这个问题搁在一旁。
喜欢一个人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一直喜欢自己喜欢的人。想得到慰藉。想被理解,也想理解对方。想待在对方的身边,也希望对方陪伴在身边。或许可以触碰到彼此的心,互相产生某种有机化学变化。期待、自保、成长,这一切交杂在一起的心情犹如河水一心一意地流向下游般,往产生变化的方向奔流。
喜欢一个人并非只会让人难过。
不,事实上,或许只会让人难过吧。不过,喜欢上某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无法控制的事。所以,如果不抱持著「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开心」的想法,那就算想撑也撑不下去。
比内的肚子让我有了这样的体会。
她的肚子告诉我快下定决心,不要胆小害怕!
谢啦,肚子!如果这么说出口,比内应该会跳过琐碎的解释直接揍我。
不过,我同时觉得不甘心。比内老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她说的话都是事实,听了还是会生气。我的修养没那么好,不可能因为她说的话都正确、都有道理,就什么都接受。
我按住额头想:「至少要报一箭之仇!」一片黑暗之中,我在记忆里翻找著。
「呃……星光燃起的时间里,我们寻找著回家的路。从清晨一路迷路到现在,筋疲力尽的我们……大师,然后呢?」
比内没有回答,取而代之地传来在地板上高速爬行的声音。「哇!」我没有回头确认,直接拔腿逃跑。唰嘎唰嘎的爬行声音紧迫在后,我不愿意去想像比内以什么样的姿势在追我。
就这样,唰嘎唰嘎的声音追著我到天长地久。
虽然有过这么一段追逐,但我还是在比内的房里待了好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放松心情地坐著。
「这里真好,太赞了。」
「纯粹是因为很凉快吧。」
小腿甩来甩去。
「嗯,一点也没错。」
尽情享受凉快之后,我离开了比内的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比内也跟著走出来,而且跟著我一起走下楼。我不禁感到新鲜,因为以她最近的举动来说,都是用跳的下楼。走下楼时,正好遇到一群小学生吵吵闹闹地经过人行道。望著小学生的身影,比内开口说:
「放学回来的小朋友们……散发出我早已失去的耀眼光芒跑远……宛如一道……Milkyway——~」
「你这样瞪著看,还一边碎碎念,会吓坏Milkyway的。」
因为早预料到会遭受重重一击,所以我边说话边往后退。看见比内不出所料地朝这边甩来巴掌,我的脸上忍不住浮现笑意,也顺利闪过巴掌。对比内来说,甩巴掌应该就跟打招呼没什么两样吧。我知道比内一定会继续使出攻击,所以早已预先弯著腰。我就这么往后逃跑,但比内迅速移动脚步,跑到我的房间前占住了这块地盘。她在胸前交叉著双手,摆出不动如山的姿态。
「喂!你太贼了吧!」
这样算是在埋伏耶!
「你偷听人家的自言自语才更卑鄙吧!」
有没有搞错啊?你自己说得那么大声!
「算了。」
没办法,我只好搬到二楼去啰。踏上阶梯时,比内似乎察觉到我的目的,火远采取了行动。比内飞快地冲来。快速、可怕、毛骨悚然,所有必备要素她都有了。她保持在胸前交叉著双手、上半身不动的姿势跑来。救命:我们两人像小鸡一样在四周不停地绕著圆圈。
「反正你也没事可做,不是吗?既然都下楼了,等一下!别打人,先听我说!」
被当成闲人看待,让比内更加怒气难消,她加快追人的速度,我也随之加快脚步。刚刚难得保有一身的凉爽,一下子全没了。身体的热度随著双脚的动作,也越变越热。
这女人怎么每次都这样!不过好像是我不对喔……我一边感到内心纠结,一边持续奔跑。
一场嬉戏打闹总算结束(在背部被狠狠甩了一巴掌之后),我扶著膝盖喘个不停。我没有骗人,真的跑了很久,体力消耗到让人喘个不停。愚蠢至极啊!比内也摆著跟我差不多的姿势,她的眼神发亮,咬紧牙根地露出白牙。现在如果有一块生肉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肯定会一口咬住。耳边彷佛传来低吼的声音,但应该是我多心了。
大大喘了口气后,我抬头一看,发现褪了色的太阳已渐渐西沉。
虽然天气依旧闷热,但日落的时间确实提早了。
真的在转动呢。不论是地球或地球外,一切都在转动。一切必须流转,否则只会停滞不前。
「……人们也是。」
这么低喃后,我忽然察觉到视线而转过身。出现在视线前方的不是比内,而是个子比较娇小的少女。可能是正准备走出屋外,少女把门推开到一半,从门后探出头来。对上视线后,少女静静地关上房门,缩回了屋内。少女像在闹别扭似的目光,最后是看向比内。
「那女生似乎也讨厌我。」
不知道为什么,比内显得有些开心地说道。我很想说是比内想太多才会这么认为,但她的发言似乎是事实。
「……你看起来跟我很要好吗?」
「不知道耶~」
比内保持著愉快的心情带过问题。是说,我们看起来应该不会觉得不要好吧。
至于木鸟看在眼里是什么感受……感觉又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我振作起精神,打开没有上锁的自家房门后,垃圾桶横躺在满出来的垃圾堆里迎接我的归来。
滚落在地的垃圾桶恰恰好正面对著我。看见前女友随意写上的「神」字,我脸上浮现苦笑。
走进房里,在湿热的空气笼罩下,我一如往常打扫起垃圾。一堆纸屑和发丝,数量多得简直像在折腾人。在跟楼上大不同的闷热房间里,我低著头收拾垃圾。收著收著,我忍不住想:「为什么我非得做这些事不可呢?」
从垃圾堆里拿起一张看似国中生讲义的纸张。
讲义背面的白纸上,写著我的名字「神Kisuke」。那是木鸟的笔迹。
「……我没跟木鸟说过汉字要怎么写啊。」
木鸟是抱著怎样的心情写下我的名字呢?
迟早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件事。
收拾好垃圾后,我拿起垃圾桶。前女友在垃圾桶上大大地写著我的名字。到了现在我才发现一件事,为什么上面不是写著「喜助」?
「为什么呢……」
我想不起前女友是在什么时候写的。
是在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密之前吗?还是在吵架时写的?
回忆一点一点地风化,逐渐在我心中瓦解。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内心如果没有随著季节流转,早晚会停滞不动,最后腐烂。
比内将识破我腐烂的内心,言语犀利地嘲笑我吧。
「………………………………」
我不讨厌比内,不过,也有很多看不惯的地方。
我无法忍受被一个看不惯的家伙嘲笑。
所以……
我把垃圾桶也装进袋子里,扛著走出屋外。
比内保持双手交叉在胸前的姿势,在屋外等著我。「她怎么会在等我」的怀疑心情,以及「想也知道她在等我」的认同心情,参半地在内心涌现。不过,我却不觉得矛盾,反而觉得有种模糊的美好。
我举高装了垃圾桶的袋子给比内看。比内眯起右眼,用视线捕捉著「神」字。
「陪我去丢这东西。」
比内松开交叉的双手,稍微瞪大了眼睛。踏出步伐后,她跟上前与我并肩而行。
「这是什么样的心境变化啊?」
「没怎样啊,只是觉得每次都要打扫很麻烦而已。」
这也是真心话。
在人行道上走了一会儿后,遇到一群小学生从旁边跑过。小学生们边跑著边按防身警报器在玩耍。让小学生携带那种东西,只会被当成玩具而已吧。
「欸,可以对Milkyway说句话
吗?」
「宰了你。」
这句话应该是对我说的吧。比内不是说「去死」,而是说「宰了你」,更让人感到害怕。
我们都加快脚步,一下子就走到垃圾集中区。真是个生来破坏情调的女人。和如此可靠的女人站在一起,却也颇适合垃圾集中区这样缺乏情调的地方。
设在收费停车场角落的垃圾集中区里,已经堆著一堆垃圾袋等著明天被收走。我手上的垃圾袋将加入阵容。
我带著有些依依不舍的惜别心情放下垃圾袋。
垃圾桶在袋子里滚动了一下,「神」字随之出现。那是我的名字,也是前女友写上去的字。
丢了垃圾桶之后,我的房里将不再有任何前女友留下的东西。
尽管这不代表就能斩断一切,我还是决定这么做。
「……欸。」
比内按著头发抬起头,毫无掩饰的率直双眼看向我。
强而有力的目光朝我的喉咙直直射来……好可怕。
即便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提出请求:
「我是说真的,可以让我读你的诗吗?」
原本几乎可说是为了看到比内的诗,我才会留著垃圾桶。
既然这条线断了,再找另一条线接上就好。
我以为比内会当场拒绝并使出飞踢,却发现她紧闭著双唇,那模样看起来也不像愤怒到忘记要踢人的地步。比内的嘴角显得平静,没有充满著怒气,下眼皮和脸颊也没有变得僵硬。我静静地看著这意外的反应时,比内伸出手说:
「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什么?」
夕阳照射下,比内的手背宛如白砂一般,我注视著手背反问。
直直伸出的手臂显得虚幻耀眼,彷佛一座沙子堆成的桥。
「亲吻。你如果做得到,我可以考虑考虑。」
我看了看比内伸出的手背,再看了看她的嘴巴。
难道现在流行亲吻手背吗?
我甚至不明白这跟读诗有什么关联性?又不是这样就等于在发誓愿意服从。
「……你确定不是要亲脚背?」
「我干嘛要让你做会开心的事?」
谁会开心啊!比内扬起了嘴角,我不禁无法直视她,而在一股力量的推动下握住她的手。比内没有抗拒。也对啦,毕竟是她提议的。总之,她没有抗拒我。我抓著比内的指尖弯下腰,一只脚跪在地上,宛如在发誓似地亲吻她的手背。
嘴唇感受到冰冷的肌肤,一阵又一阵的电流在身体表面流窜。寒意如结成霜似地贴在背上,我一次又一次地打起寒颤。温度差和鲜明的感觉,让我的身体不住地颤抖。
空气化为一颗球把我的喉咙撑得鼓鼓的,呼吸也随之停止。呼吸困难让视野变得狭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嘴边。在耳鸣变得严重的情况下,我听见比内的手部肌肉抽动的声音。
我的身体晃动,脸部随之微微偏移,并清楚感受到比内的手的触感。
我不知道应该亲吻多久。比内允许我亲吻这么久吗?
可能是缺氧,我的意识逐渐朦胧……自从和前女友分手后,我没有再亲吻过。
以前不论哪个部位,想亲吻多久就亲吻多久。我记得好像是这样亲的吧。
我不自主地伸出舌头舔了手背,结果被狠狠敲了头。
虽然不觉得痛,但敲头的声音太响亮,眼前剧烈地晃动起来。
我感到头晕目眩,太阳像颗蛋黄般摇来晃去。
在晃动的视野中,我看见比内边按住手边瞪著我。
「谁叫你舔我了!」
「因为我刚刚快要不能呼吸。」
我找藉口地说道,并按住额头,就像看著陀螺慢慢停止转动似地,等待著视野停止晃动。
视野停止晃动后,我从额头上挪开手。这时,比内直直盯著被我亲吻过的手背,一副感到难以置信的模样眯著眼睛。她眯起的眼睛犀利地瞥了我一眼。
「我看你的脑袋也相当不正常,不过是练习写文章时随便写写的东西,有什么好执著的。」
或许是不喜欢说那是诗篇,比内选择说出迂回的谎言。
和比内并肩走著时,我试著说出内心的想法:
「原来你正在学日文啊,难怪我会觉得你这个年纪比我大的大姐姐,怎么用字遣词一点也不礼貌。」
比内没有理会我的批评,一切就像无风的海面般平静。真想把她的头发撩起来,抓一抓耳朵看会不会掉下来。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看见比内像察觉到动静似地摆出备战姿势,我赶紧挥了挥手表示投降。比内能明确感应到敌意,简直跟野生动物或昆虫没两样。
比内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我。
她眯著眼睛嘟起嘴巴,脸上蒙著一层负面的情绪。
「不过,喜助,你是第一个当面夸奖我写的诗的人。」
比内板著脸,保持嘟嘴的模样说道。为什么她的嘴里明明这么说,却是一脸不爽的表情?
难道比内不知道要如何配合情绪露出表情吗?她总是给人不协调的明显印象。
包括左右不对称的眼睛,她就是少了股稳定感。
比内桃,我对她的了解不多。
她很有钱,不用工作,很年轻,个性奇妙。
一个会让人产生好奇心的女人。
我无法否定她有吸引我的地方。
「你拿给其他人看过吗?」
「怎么可能!」
比内扠著腰,愤慨地答道。她表现得正气凛然的模样,反而是我变得尴尬。
「如果是这样,我当然会是第一个。」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装模作样地那么说吧?不过,也没什么不好啦。
说话爱拐弯抹角的态度流露出比内的个人味道,包括这点在内,我都愿意认同。
比内没有觉得自己爱开玩笑,而是以泰然自若的态度毫不客气地说:
「只要读了我的诗,任谁都会放宽心地大声赞扬。既然连喜助你这种感觉迟钝的人都会产生共鸣,就表示这是很肯定的事。」
「对啦,你说的都对。」
听到比内的话语后,我脸上浮现苦笑,而不是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
言外之意是,你哪来的自信啊?看得我都快要羡慕起来。
归途上回头一看,发现已是日落时分。
温和的灯光亮起,点缀著季节的尾巴。
我和比内一同走在夏季接近尾声的日子里。
「木鸟~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
「我今天捡了垃圾桶回来喔~」
……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