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开学后的第二天,朋友说我变成熟了。
「咦?哪里变成熟了?」
我自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不由得抬高原本托著腮的头。身体一有动作后,集中在教室里的热气让人有种像在划水的感觉,也顿时觉得更加闷热。
「你好像一直坐著在想事情喔,木鸟,侧脸看起来感觉有点成熟。」
朋友这么说,但我看不见自己的侧脸,所以当然没有感觉。我一直在想事情吗?我试著回想,但脑中没有闪过任何念头。
「可能是天气太热,我才一直坐著不动吧?应该是吧?」
明明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我却回答得含糊。现在是课堂和课堂间的休息时间,可能是教室里的吵闹声感觉离自己很远,我才会发起呆来。上课时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抄黑板,也几乎没在听老师教的内容。我反省了一下,应该认真上课的。
「还有,也可能是因为旁边的头发变长了一点。」
说罢,朋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重新托起腮后,我抓住头发。在暑假之前,也就是从七月开始,我好像就没有剪过头发。因为不想花钱剪头发,所以每次都是妈妈帮我剪。不过,今年夏天发生了很多事。尤其是后面那段时间,我好像很自然而然地逃避起剪头发。
总觉得如果和妈妈在一起,又是在无法动弹的气氛之下,会听到不想听的话。
先不说这个了,要剪头发吗?如果留长,整理起来会很麻烦。更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适合长发,才会每次都剪短。不过……我看著头发陷入了思考。不知道神先生觉得长发和短发哪一种比较可爱喔?怪了,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念头?虽然原因不明,但我忍不住思考著这个问题。要留长发还是短发,才能更吸引神先生的目光呢?我陷入烦恼之中。除了自己的喜好外,以前我从来不会配合别人的喜好来决定头发长度或发型。
神先生,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的邻居。这位邻居在去年春天搬进了公寓。当时他是在白天来打招呼,因为只有我在家,所以是我去应的门。一开始我还觉得他有点可怕。他的身高比我高很多,再加上散发出来的威严感,让我觉得他是个「大人」。
说实在的,他的脸上也没什么笑容。搞不好神先生当时也很紧张。
在那之后,我们没什么机会交谈。我只隐约记得看过他和像是女朋友的女生,在公寓前开心聊天。他们总是聊得很起劲,有时候甚至觉得吵到根本没有顾虑到周遭的人。以前的印象和现在的神先生完全不搭,简直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脑海里突然清楚浮现神先生以前的模样。
原来神先生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像那样忘我地开心嬉闹啊。
那么,平常在我面前露出温柔笑容的神先生是哪一个他呢?
以前脑中浮现这个想法时,总是一闪即过,现在却让人觉得痛。痛楚的感觉紧贴在胸口和腹部之间甩也甩不掉,让人感到呼吸困难。当我低下头,闭著嘴巴忍受痛苦时,从旁看来或许会觉得我在想事情吧。
然而,忍受痛苦就够我忙了,哪有时间想事情。
我毫无头绪。身体被紧紧绑住的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被紧紧绑住,我却觉得身体风化成粉末,不断从空隙之间散落。
我只觉得不安,彷佛现在的自己不停剥落,就快消失到不知何方去。
心脏的跳动声、喧闹声、落在脚边的视线,每一样都在浮动,而且不搭轧。
在这样的状况下,安静坐著什么也不做反而变得痛苦。当我察觉时,已不自觉地在上一堂课分发的讲义角落写上「神先生」。
神先生。我回想起神先生和女朋友的互动,试图想起他的名字。印象中好像是叫「Kisuke」。不晓得汉字怎么写喔?基助?还是喜助?看著讲义,不禁觉得自己对神先生一无所知。
「那谁的名字?」
心脏像被人揪住似地紧紧缩起。不知不觉中,朋友已经走到我身边,并探出头看著讲义。我很想开口说话,但整个人慌得说不出话来。
班上没有同学是这个姓氏,不知道朋友看了会怎么想?我不安地眼神四处游走时,朋友歪著头说:「Kami Kisuke?古装剧里的角色喔?」朋友的错误解读让我暗自大大地松了口气。「嗯嗯。」我敷衍说道,然后拿捏时间,在不会显得不自然的时间点摺起讲义,并收进书包里。
「上课时间快到了喔。」
听到我这么说,朋友瞥了时钟一眼说:「真的耶!」并回到自己的座位。朋友刚刚明明已经回到座位上,却又晃啊晃地跑过来,真是大意不得。我一直盯著朋友看,确认她已经真的坐回座位后,才重新面向前方,准备上下一堂课。整个掌心都是冷汗。
悄悄地擦乾掌心后,我托起腮,嘴唇跟著颤抖起来。
「神先生。」
当然了,呼唤名字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即便如此,还是会为了想多接近他而有所动作。
眼皮随著嘴唇颤抖起来,于是我阖上眼睛。
意识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渴望著与神先生紧紧相连。
一股焦急难耐的强烈冲动折磨著我,疼痛感从身体一路流窜到头部。
好难熬、好痛苦,恨不得能甩开一切痛快地哭一场。
不过……
痛苦得彷佛生了病之后,我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近来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神先生。
从我出生以来,家里就不曾有过父亲。即便是个孩子,也不须花太多时间就能理解,以一般的价值观来说,这是一件不自然的事。幼稚园的观摩日、扮家家酒的游戏、出现在电视上的玩乐画面,在这些场面里,都会出现小孩、妈妈,以及高大的男人。
那是谁?到现在我仍清楚记得自己无意间这样询问妈妈时,浮现在妈妈脸上的伤脑筋表情。
答案是爸爸。不过,我没能继续追问爸爸是什么。
得知那是不该问的问题后,我很努力地极力避免再提起这个话题。我必须在小小的房间里每天面对妈妈,所以,我不希望吵架,也觉得抱著灰暗的心情面对妈妈是一件痛苦的事。虽然并非有意识地算计这些事,但年纪小归小,我还是懂得衡量利弊。或许因为我和妈妈都会抱著近似客气的心态顾虑彼此,所以我们没有吵过什么架,也相处得十分融洽。
至少,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放学后准备回家的路上,我思考著要如何答覆爸爸时,回想起这些事。我想也没想过今年夏天竟然会接到爸爸的电话,更没想过事到如今爸爸会提议要一起住。我一直认为自己会和妈妈两个人一直生活下去。如今两人的生活摇摇欲坠,彷佛即将瓦解。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原因就出在这里吗?」
「………………………………」
每次思路一出现缝隙,眼里就会映出一大片神先生的身影。
神先生也是撼动我的生活基础的原因之一。
反而应该说,神先生造成的晃动幅度更大。
像是阳光忽然变得猛烈,我整张脸发烫起来。
这代表著……
意思就是……
我感到难为情地咬著下嘴唇,直视自己的心境。
我喜欢神先生。
是这样吗?
书包差点掉了下去,我急忙抓紧书包,身体微微向前倾地大步前进。果然只要一想到神先生,我就会变得情绪不稳定。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男同学,我不曾有过这样复杂的心情,所以没办法透过比较来找出答案。不过,如果照平常听到的说法,如果满脑子都想著对方,这果然就是恋爱了吧。
就算是恋爱好了……
恋爱给人的印象明明是一种美好的感觉,为什么我却只感到不安?
不安的情绪不断地啃蚀著我,实在太痛苦了。然而明明如此痛苦,我却无法割舍,也忘不了。
回到公寓。理所当然地,妈妈还在工作,所以我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家门。放下书包喝口水后,我没有换下制服便走出屋外。门口旁边放著盆栽,我准备照顾盆栽里的小番茄苗。盆栽听说是有人丢弃在路边,后来被妈妈捡回来。
妈妈时而会像这样捡东西回来。
我戴著神先生给我的棒球帽,蹲下来花时间地照顾盆栽,毫无意义地翻著土壤来打发时间。只要像这样待在屋外,说不定有机会遇到神先生走出来。
比起照顾小番茄苗,我更期待与神先生的偶遇。发现自己的心态后,我难为情地低下头。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神先生。
我是因为见不到神先生,才感到不安吗?
可是,见了面后我又会不小心丑态百出。一想像那个画面,我反而变得更加不安。我希望表现出好的一面,也希望神先生觉得我好。学校里那些会在意服装或发型的同学们,或许比我更早有过这样的期愿吧。我抓著浏海想:「要打扮啊……」
住在二楼的柳生先生说他是美发店的学徒,不知道他对流行发型这一类的资讯
熟不熟?老实说,我对这方面一点也不熟悉。在学校里我也不属于追求流行的那一群,所以接收不到资讯。我犹豫著该不该找柳生先生商量,请他帮我设计发型。
每次不论我说什么,柳生先生都表现得很友善,或许应该说表现得很热情……他虽然有著冷漠的外表,但其实应该是个很亲切的人。不过,有时候他摸我的肩膀或头发时,会有种怪怪的感觉。
「………………………………」
我用指尖摸著盆栽,就这么僵住不动。
神先生是不是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他以前的女朋友是长头发,楼上的那位也是。
这时,旁边传来有人转动门把的声音,我吓一跳地抬起头。
旁边出现一个人,我和对方对上视线。
「嗯?怎样?」
是西园先生。他和神先生同时期搬进来,也是个大学生,每次都打扮得很奇怪。虽然他和神先生是朋友,但似乎完全不打算和我培养友好的关系。
西园先生准备回房间时,忽然转了一圈,手上的购物袋也跟著转了一圈。
「是怎样!你就不能维持开心的表情久一点吗!」
被找碴了。这个人真的很吵。整栋公寓里,应该就属他最不稳重。
不过,他刚刚说我的表情看起来很开心,真的吗?我不禁感到讶异。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误以为神回来了?」
竟然被他猜到了!除了第六感很好之外,包含心眼都很坏的坏蛋识破了我的心声。
听到不加修饰的话语,我不禁脸颊发烫,西园先生也因此解读成我默认了事实。
「看到神回来,你会高高又兴兴啊?哈哈哈,都写在脸上了!」
「才、才不是!」
「是喔。」
这个人一下子啰嗦,一下子又突然变得冷漠,情绪起伏还真大,所以,我才会不喜欢他。
看见西园先生走进房间,我顿时松了口气,没想到他没有把门关上。
「喂!援交小妞,要不要我透露好消息给你听啊?」
西园先生从半关上的门后探出头来,用失礼的称呼叫人。我露出凶狠的眼神瞪著他,但他一副有些瞧不起人的模样嘿嘿笑著,让人看了就生气。
「你不想知道啊?」
「不想。」
我心想一定是很无聊的事情,所以出声拒绝。
「那就算了,我本来想透露跟神有关的事呢。」
明明知道是诱饵,我却不由得想一口咬住钓钩。
我的肩膀僵硬,头部像是变成保龄球那么重。
尽管如此,我还是痛苦地抬起笨重的头,仰望著西园先生。
「咯!咯!」西园先生态度恶劣地发出笑声。
想到自己的反应完全如西园先生所预料,我不禁讨厌起自己。
这般情绪如伸缩棒般不停延伸,我咬紧牙根忍受著。
我甚至不甘于在这时承认自己的心情,于是抱著反抗的心站起来。
「还是不用了。」
「唉呦,我怎么都不知道原来你那么讨厌神。」
乱讲!我一边在心里大喊,一边猛力关上房门。关上门后,我背贴著门,等待著发烫的脸散热。我屏住呼吸,贴在门上的指尖轻轻刮著门的表面。为什么?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瞪大著眼睛,感到痛苦不已。
像在敲门似地,隔壁房间传来敲打墙壁的声音。
「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快出来吧。」
明明说要给三分钟的时间,却不停敲著墙壁催人。我忍不住抱起头在心中吶喊:「你到底想怎样!」光是看见自己如此失去冷静的表现,就让人忍不住想哭。
但是,这么一点小事有什么好哭的!我抽著鼻子忍住不哭。
我打算向前踏出步伐,却脱不掉鞋子。我困在玄关无法进到家里,双脚彷佛被鞋底吸住了。现在连肚子也痛了起来。我知道原因,也无法反抗。
最后,我只好转过身打开门。
走出屋外后,西园先生从房里探出头,一副爽朗的模样打招呼说:
「嗨!好久不见!」
西园先生的牙齿刷得洁白亮丽。
我讨厌这个人,一辈子都绝对不可能喜欢他。
但是,我还是开了门。我无计可施。
「……请快一点。」
「什么东西快一点?」
很久没有这样真的被惹火了。所以,我没有看著对方,直接催促说:
「跟神先生有关的事……」
「再过一分钟左右神就会回来,你只要坐在那边等,就可以假装恰巧遇到他,和他开心聊天喔!太棒了!」
西园先生像在回应我的要求似地加快说话速度,话题也来得很突然。还有,他的嗓门大到不行。别说一分钟,就算在距离公寓十分钟远的地方,也能听见他的大嗓门。
我陷入惊慌失措之中时,西园先生摸著下巴,表示支持地说:「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他平常说话显得轻佻,总是给人没有诚意的感觉,但这次带著一些热度。
「毕竟只要神有恋童癖的倾向,对我也有好处。所以,你要常常露个内裤什么的给他看。」
「你、你是不是白痴啊!」
「才不是白痴咧~」
西园先生开玩笑地这么说之后,缩回房里去。几乎在那同时,公寓的院子里出现神先生的身影。看到神先生的那一刻,我伸直右手,僵住不动。
可能是受不了闷热的天气,神先生捧著购物袋、垂著头走路,根本没发现我。如果不主动搭腔,他很可能不会发现我,就这么走进房里。我嘴巴开开地看著让人思绪混乱的朦胧光芒,无力地站起身子后,顿时觉得自己彷佛化成一股热气在地面上晃动。
「啊,神先生……」
我试图以开朗的态度搭腔,但声音根本开朗不起来。声音宛如绑上了铅块,直直往地面坠落。
当我察觉时,喉咙像是被掐住似地紧缩不已,眼睛也睁大著。
神先生发现了我。
「嗯?喔~对喔,国中已经开学了啊。」
看见我穿著制服,神先生把目光拉向远方。之后,他立刻露出满面笑容。
我的心脏随之扭曲变形,发出不规则的跳动声。
「大学还在放暑假喔,羡慕吧!」
「喔……」
我感到呼吸困难,连简短的回答都无法顺利说出口。
「不过,大学也比较晚才放暑假就是了。」
神先生一边笑著说,一边抓住门把。看见神先生的举动后,我焦急地再踏出一步。
「呃……神先生……」
我含糊不清地喊了名字。神先生说不定根本没听清楚我说什么,但还是回应了。
「嗯?」
开门开到一半时,神先生移动视线看向我。我吃惊地抖了一下肩膀。
「有事找我?」
「啊……」
我根本没事,如果回答「是」会是在说谎,但如果回答「没事」又显得怪。应该会很怪吧?
「怎么啦?」
神先生走到我的身边来,低头看著我的脸。这样的举动害得我的喉咙缩得更紧。
我一副呼吸困难的模样,嘴巴不停地开开合合。
视觉神经似乎也错乱了,视野无法保持稳定,一下子变窄,一下子变宽。
或许是看见我这副德性,察觉到我根本无法冷静说话,神先生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了一会儿。
之后,他指示我说:
「嗯……先坐一下吧。」
在神先生的催促下,我往后退地移动到墙边后,压住裙子蹲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整个人紧缩过头,我发现耳鸣的现象变严重了。
在那之后,神先生瞥了一眼手上的购物袋说:「反正没有生的东西,不用冰也没关系吧。」跟著在我旁边坐下来。神先生抓著地面上冒出来的杂草,犹豫著要不要拔下来,但最后缩回手决定不拔。他保持面向前方的姿势说:
「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跟我说吧。」
「……好。」
神先生的贴心表现让人感到开心,同时也觉得沉重。
快说话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以前明明可以正常交谈的啊。这般想法如毒液般侵蚀著我。
我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一台老旧不堪的故障机器。
「对了,西园刚刚是不是先回来了?」
「啊,喔,应该是。」
因为过度慌张,我不禁回答得含糊。我忽然觉得好糗,忍不住低下头。
「我在这!」
「你不用来!」
神先生把敞开的房门推回去,准备冲出门外的西园先生被夹在门缝里。这个人怎么老是被夹住啊?西园先生一副痛苦的模样吐著舌头。他的舌头和目光都对准我,我不由得皱起眉头。西园先生的态度像是在煽动我做些什么。
「消失吧!咚锵~~~」
「那是我要说的话吧!」
西园先生留下诡异的叫
声后,把头缩回房里,并关上房门。
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微弱的蝉鸣声从遥远的另一端传来。
神先生保持手摸著膝盖的姿势,发愣地仰望天空。
我随之抬头看向天空,但天空尚未披上晚霞。不过,太阳下山的时间确实比之前来得早。
景色里的夏季色彩逐渐转淡。
先不说这个了,现在不是悠哉仰望天空的时候。
我明明很想见到神先生、很想和神先生说说话,实际见到他之后,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神先生的兴趣是什么?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话题?我什么也不知道。
对于神先生,我真的是一无所知。明明一无所知,怎么会觉得喜欢他呢?
「不会又是什么沉重的话题吧?」
或许是看见我一脸想不开的表情,神先生尽管面带笑容,却有所戒心地问道。
「不是。」
但对我来说,这是沉重如背负地球存亡命运般的问题。
我的手臂发麻、胸口沉闷,也觉得肚子痛、脖子僵硬。
还有,眼前变得一片白。即便如此,我还是……
「呀~!」
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声音,我缩起脖子往上看。
一道黑影,正确来说,有个人从天而降,而且,还一边旋转一边降落。著陆后,那个人仍继续打转了好一会儿。从天而降的那个人是个女生,也是我见过的人。
停止打转后,那个女生保持半蹲的姿势扭动肩膀。她保持身体朝向前方的姿势,只把肩膀和头部扭过来,以不自然的姿势看向这边。打转的动作让她变得披头散发,模样相当可怕。
女生的视线不是看向我,而是注视著神先生。
「原来你在这儿啊。」
「……你就不能正常地走楼梯下来吗?」
「因为我不正常啊。」
明明说自己不正常,她却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扬起嘴角。
「原来如此。」神先生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搔了搔头说道。
「啊……」
神先生站起来了,他就要离开我的身边。
我没有留住他的能力。往前伸到一半的手察觉到我就快做出失控的行为,害怕地缩了回来。
「你的脚不会麻吗?」
「喝!」
女生踢出右脚使出旋踢,神先生往后退闪过攻击。
「哪有人用实际动作回答的!」
「讲话太麻烦了。毕竟脚的位置比较矮,头的位置比心脏还要高。」
「听不懂……」
神先生和那个女生嬉戏打闹著。我很自然地握起双手。
嬉戏打闹。
我只能在一股彷佛头部被紧紧压住似的压迫感之中,蹲著一直聆听他们嬉戏打闹的声音。
神先生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
「喝!」
「现在是流行你这种十秒钟就会被撂倒的抬脚姿势吗?我在大学也看过。」
「会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感觉喔,你也来试试看吧!」
这么说完后,那个女生接续说出具有冲击性的话语。
Kisuke。
那是神先生的名字。她说出神先生的女朋友曾经叫过的名字。
情况已经超出我可以承受的极限,随著胸口开始发疼,我站起身子。
不论我站起来或做任何动作,神先生都没有转移目光看过来。我颤抖著眼角说:
「我还要去买东西……先失陪了。」
有人在听我说话吗?
我没有确认这件事,急忙按住就快胡乱扬起的头发,快步逃出公寓。
我不得不逃跑。
我难以忍受。因为神先生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的样子。
也不觉得他必须为对方顾虑有的没的。
能和这样的对象相处肯定比较轻松,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沉重。
所以,我选择逃离这般现实。
拾起头后,湿润的感觉爬上鼻头和眼底。
我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想哭呢?
经过这个夏天后,我开始慢慢瓦解。
我身上的关节松动,整个人彷佛就快散了开来。
因为是突然决定,而且毫无计画性可言,所以当然会这样。我没带钱就来到超市,究竟想做什么?我在超市里晃来晃去,物色著根本不会买的商品。
如果脑袋空空的,至少可以好过一些,无奈我的脑袋里彷佛塞满了沙子,脚步也变得笨重。
结果在来到超市的路上,我还是哭了一下。就像打哈欠时会流泪一样,一行泪从眼角滑落。我怕伸手擦了会泪流不停,因此任凭泪水淌下。脸上的泪痕接触到飘荡在超市里的冷空气后,宛如结了冰似的冰冷。泪水彷佛结成了薄冰,就快裂开剥落。
我不能立刻回去公寓,只好在超市里绕来绕去,一边走一边思考。
至于思考什么,当然只有神先生的事。
神先生只不过是对我亲切了一点,我是不是就认定他是会温柔对待我的人?如果原因真是如此,我必须说自己有著相当讨人厌的个性。只要是个温柔体贴的人,谁都好吗?不,不是这样子的。除了神先生之外,柳生先生也很温柔啊。
神先生和其他人是有所区别的。
或许是因为我没有掌握到神先生的全貌,才会如此情绪不稳。
要知道这个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和神先生说话。但是,我又忍不住担心起就算说话了,也只会重覆上演跟刚才一样的状况,我也只会自以为很受伤。因为一切无法如自己所愿地进行,我甚至对神先生感到不耐烦,我真的很讨厌自己有这样的心态。
我一边思考著这些事情,一边从冰淇淋贩卖区的前面走过。
这时,那个人从走道另一端走来。
「啊……」
我叫不出那个人的名字。她住在神先生楼上,就是刚才和神先生玩耍的女生。
过去我几乎不曾和她说过话,所以不知道她叫什么。
看来她也跟超市有约。
对方也立刻发现我,一双左右大小不一的眼睛盯著我看。
「你刚刚也在院子里喔。」
「是……」
对方的脸上还留有凶狠的表情,像是个无时无刻不在生气的人。
她的犀利目光宛如会晒红肌肤和头发的夏日残光。
「呃……」
我刚才逃跑已经够让人尴尬了,现在还叫不出名字来。
或许是我的小反应让对方察觉到气氛尴尬,她摸著胸口道出名字:
「我叫比内。」
「是,比内小姐……」
我是——我准备接著说话时,比内小姐开口说:「你是木鸟。」
我和她几乎连打招呼都没有过,她是在哪里听到我的名字?
我们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注视著彼此。
沉默之间,我想起几天前比内小姐在神先生房间里说的话。
还有一件事,神先生和我出远门时,她为什么会跟来?
事到如今,我才感到在意。比内小姐是真心的吗?还是……
沉默地注视著彼此时,冷冻食品贩卖区的冰冷空气阵阵飘来,让人不禁打起寒颤。
比内小姐低头看著我,手臂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她动了一下嘴唇。
「哼~」
比内小姐的眼神没有什么改变,依旧发出看似不悦的目光,但嘴角浮现笑意。
她扬起的嘴角充满攻击的意味。
「怎么了吗?」
「你好像很不喜欢我的样子喔。」
身上的热度顿时散去,但下一秒钟头部再次发烫起来。
话语宛如化为一把利刃在我身上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隔了几秒钟后才从伤口涌出。
即便表面上我再如何否定,也改变不了自己被点破心声的事实。
为什么我这么容易被看穿呢?
「你不用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有多喜欢你。」
这句话也相当伤人,但我的情绪还来不及平静下来,所以根本无法好好应对。
「没那回事……」
「你敢发誓?」
比内小姐弯著腰,把脸凑近到我的眼前。那模样简直就像毒蛇逼近。
路过的主妇瞥了我们一眼,说不定她是觉得有个怪人在找国中生的碴。其实事实相差不远。怎么办?我感到一阵晕眩。
但是,比内小姐从正面瞪著我,害我也不敢左右移动眼神。
「我讨厌你这种人。来,说说看啊!」
西园先生也好,比内小姐也好,怎么都这种态度!
为什么大人可以如此傲慢,以为自己可以任性地对待小孩?
小孩并非那么渺小,渺小到可以任凭大人摆布。
我必须承认,这般反抗的心态本身就是孩子气的表现。
「我根本不在乎你这种人。」
我用颤抖的声音否定比内小姐的话语,也否定自己的心情。
这已经是我尽了最大努力的虚张声势表现,也是最狠的狠话。
「唉呀!」比内小姐缩回身子,一副感叹的模样摸著脸颊。
「比起说讨厌对方,你认为说谎才是正确的判断啊?太可笑了。」
这个人怎么有办法接二连三地说出惹火人的话语?
她的外表或许美丽,但内在充满著刺。
「你在气什么?我只是要去买冰淇淋,刚好在楼下遇见喜助而已啊。」
光是听到这个称呼,就觉得心口一阵刺痛。
比内小姐彷佛在说:「你懂了吧!」
「骗你的。」
比内小姐一边拿起盒装的红豆冰棒,一边瞥了我一眼。
「我是因为看见你和喜助在说话,为了打断你们才那么做。」
随著犀利目光投来的话语,狠狠刺向我的喉咙。
呼气呼到一半又缩了回去,节奏不定的呼吸让人有种恶心感。
下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也是骗你的。」
比内小姐的眼神丝毫没有改变,我完全分不出什么才是真话。
不过,我知道比内小姐还有一件事也是骗人的。
比内小姐像是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似地,只有嘴角浮现笑意,并拿起一盒又一盒的冰棒。她捧在怀里的购物篮里,一共放了五盒冰棒。她不可能吃得了这么多冰棒,所以这也是骗人的吧。
比内小姐似乎已经拿好想买的东西,就这么往收银台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她转过身说:
「老实跟你说好了,还有一件事是骗人的。」
我沉默不语地等待接续的话语,感觉像等著核对答案。
「其实我讨厌人。所以,我应该也很讨厌你才对。」
果然没错。因为早有预料,一所以我这次能毫无畏惧地接受这番话。
我没有多喜欢你,应该说我讨厌你——我早已察觉到这才是比内小姐的真心话。
她可以毫不理会对方的心情,大胆说出想说的话,这样的表现甚至让人感到羡慕。
我握紧拳头,对著远去的比内小姐背影说:
「我也是。」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大人了。
比内小姐在收银台结帐时,我挺直背脊从她的身边快步走过。
擦身而过时,察觉到自己和比内小姐的身高差了一截,差点就要咬牙切齿起来。
我冲出超市后,一路朝公寓狂奔。
身体使出的力道及僵硬感,逐渐化为一股近似愤怒的情绪。
那个人……比内小姐和神先生年龄相仿的事实,令人感到不甘心。
夕阳开始西沉,踏著夕阳回到公寓时,发现神先生还在。
神先生蹲在跟刚才一样的位置,看见我出现后,缓缓举高了手。
心脏猛力跳动一下。
「嗨~」
「神先生……」
「刚刚说话说到一半,觉得对你有点不好意思。」
神先生含糊地笑了笑。那笑容解救了我,我像是被吸引过去似地在他旁边坐下来。光是能得到神先生的温柔对待,就觉得内心充满温暖。
「咦?」神先生伸长脖子看向我的手边。
「你不是去买东西吗?」
「咦?」
「我看你手上没拿任何东西。」
神先生甩了甩手说道。原来他听到了啊……我不禁有些尴尬起来。
「我本来是想买东西,但是……呃……忘了带钱包。」
一方面因为想起比内小姐刚刚的发言,所以我决定说实话。
「跟海螺小姐(注8)很像耶。」不知道为什么,神先生一副佩服的模样点了点头。
望著神先生的侧脸,我心中升起一股焦躁的情绪。
我很想问个明白。
你和比内小姐是什么关系?你们是男女朋友吗?
我还没开口询问,已经感到一阵晕眩。万一神先生回答「是啊」,我该怎么办?
我根本不可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让心情有个了结后,理所当然地继续过日子。
到时候我会变成怎样?
可能也不能像现在这样了吧?想待在神先生的旁边也不行。
这样的夏日或许再也不会出现。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转著转著,眼眶里开始发热。就好似汽车引擎不停转动,并发出摩擦的声音。
眼球彷佛就快磨破了。
在这样的状况下……
注8◆海螺小姐(サザエさん)为日本家喻户晓的动漫作品,也多次被改编成真人戏剧和舞台剧。海螺小姐为故事的主人翁,其发型独特,个性开朗活泼,但因为是个急性子,所以经常做出冒失的举动。
当我察觉时,肩膀不住地颤抖著。泪水夺眶而出,淹没了鼻子和嘴巴。
被泪水包围的眼球彷佛就快融入光芒之中。
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样的行径太诡异了吧!尽管脑中浮现这般想法,还是止不住泪水。
「喂!你没事吧!」
神先生也显得惊慌失措。看见我如此情绪不稳定的表现,他当然会有这样的反应。
我也很想让情绪安稳下来,但凭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做不到。
我感触极深地抓起神先生的手,并紧紧握住。
「请陪在我身边。」
我的两手紧紧夹住神先生的手,我好不容易挤出任性的话语。
泪水模糊了神先生的手的轮廓。
「我会陪你,只是……没事,我会陪著你。」
神先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任性要求。
我就这么握著神先生的手,没出声地一直哭。
「你妈妈如果现在回来,会不会以为是我害你哭的啊……」
我哭著哭著,忽然听到神先生嘀咕的声音。妈妈有可能会这么想。不过,她这么想也没错。
真的是神先生害我哭的。即便神先生没做错任何事,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好痛苦、好难过。但是,我还是希望你陪在我身边。我不要你离开。
好想像个小婴儿一样放声嚎啕大哭。原始的情感剧烈地撼动著我。
我渴望著打从出生以来,从未被满足过的某种情感。
在那之后,神先生一直默默地陪著我直到停止哭泣。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哭,我知道这是一种体贴的表现,但也感到悲伤。
神先生不愿意踏进我的内心世界。
领悟到这点后,我不禁觉得神先生温暖的手并不是只属于我一人,内心忐忑不安了起来。
随著不安的情绪涌现,我像鸟儿踢著树枝飞起似地松开了手。
「没事了吗?」
「是,我没事了。」
我抽著鼻子答道,弯著腰走到自家门前。
神先生保持坐著的姿势目送我离开,并说出鼓励的话语:「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但记得去洗把脸啊!」
我对著神先生深深行了一个礼后,打开门走回屋内。虽然到最后什么也没解决,但大哭一场后,心情变得开朗了些。我照著神先生的建议先洗了脸,镜子里映出布满血丝的眼睛。
不知道多久没有在人前哭泣了。一方面因为环境因素,我早已经习惯不去看渴望得到的东西,也一直茫然地认为自己很懂得忍耐。然而,现在这层外壳瞬间被掀开。抓起面纸擤了擤鼻涕丢进垃圾桶后,我发起愣来。
我瘫坐在地板上,抬头仰望著天花板,忽然察觉到自己嘴巴开开的,心想此刻的表情应该跟张大嘴巴等著昆虫飞过的青蛙很像。或许我正等著神先生来施舍亲切给我也说不定。
回顾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大概能感受到神先生和其他人有何不同。
神先生的亲切纯粹是一种付出,他不会向我要求对等的回报。
这点和其他人大不同,所以,我才会产生好感。
不过,反过来说,这也证明了他对我既不抱有期待,也不感兴趣。
他对我没有任何想法。
任何我希望他有的想法,他都没有。
这也是我必须接受的现实之一。
我抱膝而坐,面对自己。
只要一一正视事实,得到的结论不会太多。
我大概是喜欢神先生。
或许不该说大概,应该说我绝对是喜欢神先生。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结论啊!我这么想著,但其实心里是明白的。
因为这样,我才会讨厌比内小姐。
厘清这两件事后,觉得压在胸口上的石头轻了一些。
现在,我比较没那么难懂了。
即便像在绕远路般,无法很快变成大人,我也不想变得虚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