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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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现在要说的是

2

不,这并不正确。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

应该能在这样的禁止下加以说明。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小孩的身体不但急促,步调又快,没有一刻稍停。成人的身体虽也一样一步步往前走向死亡,但速度与小孩相比,明显缓慢许多。另一方面,急促的身体里放不进WatchMe;WatchMe不放进疾驰的身体里。因为WatchMe是监视恒常性的东西。小孩每天都在成长的身体,不具恒常性。

因此

身为女高中生的我,一点都不想长大成人。

「那我们一起来宣示吧。」

如此提议的人是弥迦。御冷弥迦。众人都在收拾书包时,她转过身,靠向我的桌子。

「一起宣布我们不要变成大人。

全都归我个人所有,我们一起静静向这世界吶喊。」

坦白说,我和弥迦都是很奇怪的孩子。

身处在这充斥著关心和共同体意识的世界里,若说我完全孤立,那实在是违心之言,但我每天都还是感觉得到。

无限度的亲切,无限度替他人著想,到最后,连对我也如此关心、亲切,在一旁催促我的这个世界。要我加入这种时代和空间,我才不干呢。

「我了解,敦……」

弥迦眼中闪著光辉,如此说道。弥迦知识渊博,是班上成绩最好的问题学生。除了我和零下堂希安外,弥迦不会想和其他人多说半句话。

弥迦到底是欣赏我和希安哪一点,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我成绩并不突出,至于长相,虽然不算丑,但也一点都不亮眼。希安和我半斤八两。不过,我从没问过弥迦,为何愿意和我当朋友。

「以前好像有大人会买别人的身体。一群花钱寻求能和我们这样的小孩发生性关系的大人。听说有很多女孩明明也不缺钱,却甘于出卖自己的身体,供人当性爱道具,毫无半点罪恶感。而花钱买的一方也是,有很多像这样甘于堕落的大人,听说他们是在市街里的宾馆进行金钱交易。」

「你想卖自己的身体吗……」

我呵呵轻笑,如此问道。因为听弥迦的口吻,彷佛只要真能那么做,她就会马上往某处的花街柳巷飞奔而去。不过,前提是那种场所现在还存在。少女能在那里尽情的放纵堕落,把人生完全拋却一旁,藉由没有爱情的性爱、疾病、菸、酒、快乐物质,来糟蹋自己的身体。

疾病、菸、酒,是特别重要的道具。

要保持自己身体健康被这个观念附身的日本,不,全世界的生府圈【注1:日文中生府与政府同音,生府的生有生命之意,是作者原创的名词】都一样,任你搜遍各个角落,都不会发现这些道具的存在。在生府的控管下,以前没人在意的各种嗜好,后来在医学的庞大势力运作下,被列入有罪名单,就此陆续遭逐出人类社会。

「现在如果还有那样的大人存在,我们应该就还留有一线希望。会觉得……就算长大成人也没关系。不是吗?」

诚如弥迦所言,要是街上到处都是那些不守伦理道德、自甘堕落、一无是处的大人,我们应该就不会这般憎恨学校和这个世界了。或许吧。然而,这世界变得愈来愈健全、健康、和平、美丽,已不知这样的善意怎样才会中止。就算我说「你要懂得适可而止」,这个世界和「氛围」应该也不会理我。

<「我们都不知道人生的谷底是怎样。

为了能让我们在不知人生谷底长怎样的情况下活下去,

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

这是弥迦的口头禅。

弥迦什么都知道。例如

「大人都拥有一个魔法箱。」之前弥迦曾这样说过。

「只要持有药物精制系统贮存槽里一半的医疗分子,几乎什么都能做。要在浴室里制造毒气,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弥迦很喜欢告诉我们药物精制系统是多危险的替代品。家庭用药物精制系统是万能药,什么都办得到。它能遵照一连串软体指示的指令列,合成出用来精制各种医疗分子所需的物质,以打败体内的病原。是征服疾病的魔法之手。但反过来说,也可能是创造出可以引发疾病的恶魔之手。之所以不会发生这种事,是因为药物精制系统被灌输了正确的观念;只要能骗过这样的设计,就能颠覆世界。过去之所以没出过状况,单纯只是因为药物精制系统被下了这样的定义。生府所发布的药物精制系统码,会透过WatchMe下载至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中,制造出对抗各种疾病所需的物质。

这世上数亿人口持有的药物精制系统,只要我们有心利用,我们这个以WatchMe不分昼夜监视著的身躯,是有可能染上不治之症的。

终归一句话,是有心没心的问题。弥迦常这么说。

弥迦除了和我们聊天外,其他时间都在孩子们游玩的公园里,坐在长椅上静静看她的书。拿著纸张做成的死媒体看文字书,这是我们所知的弥迦唯一娱乐。我曾问过她,为什么要刻意用书本阅读呢?只要用网路读取至「扩增实境」中就能阅读,根本不必带著书走啊。

「如果有人想保持孤独,仰赖死媒体是最好的办法。就只有媒体和我两人独处。」

弥迦如此应道。她以冰冷、流畅,引人想睡的声音接著说道:

「例如像电影、绘画。不过,就持久力这点来说,还是书最有韧性。」

「你说的持久力是什么啊?」

「孤独的持久力。」

弥迦从网路上的全书籍图书馆下载想看的文字档,再大费周章请制书业者印制成书籍。为了这些爱好者而制书的业者,至今仍有少数存留著。弥迦的零用钱大半都用在「书籍化」上头。弥迦的知识似乎很多都是从「书本」上得来。

弥迦在这般悠游于文字之海的过程中,似乎每天都在学习如何将自己磨练成一把锋利的社会凶器。

「我觉得自己很敏锐……」

这也是弥迦的口头禅。

对什么很敏锐?不用问也知道。

身为一个公众的敌人,她很敏锐。

犹如一头狂犬,梦想著与这个如同用棉花来勒人脖子般,温柔得令人窒息的世界为敌。

「因此,只要有少数人有这个心,瞬间就能让住在日本这块土地上的所有人灭亡。只是有没有决心做的问题。」

「可是,不能做这种事啊。」

希安这么说道,听起来有点扫兴。不,如今回想,也许那就是我所憎恨的「情绪」。因为我自己从未深入细

想过,我真的「不能做那种事吗」,为什么不能做。

或许是吧。不过,撇开家人不谈,真正称得上是我朋友的人,就只有唆使别人用家庭用药物精制系统制造毒气的弥迦,以及脑子里什么也没想的希安。

「虽说是决心,但这可是非同小可的『决心』呢。」

我笑著说道,弥迦也流露开心的表情。

「没错,需要非同小可的决心。不过,当我们长大成人时,光是脑子里想这种严重的事,应该就已经构成犯罪了。」

「还好吧,就只是想像而已,又没人会来逮捕你。」

「这不是警察来不来的问题。这关系著我的内心、我的灵魂。」

说到这里,弥迦突然一把握住我开始发育变大的乳房。

我左边的乳房。靠近心脏的乳房。

我双目圆睁,弥迦则是一边用手揉捏我的胸部,一边以严肃的表情接著往下说。一旁的希安也为这突来之举倒抽一口气。

「当胸部的成长停止时,我们的体内就会被装进WatchMe。」

弥迦用力掐住我的胸部,就像要捏爆我的乳房般,将痛苦刻印在乳房上头。

「那是一群监视我们身体的医疗分子。将人类的身体还原成语言的小分子。藉由这种方式,我们所有的身体状态会转化为医学语言,交给生府那些充满慈爱的评议员。」

「别、别这样,弥迦。」

我感到排斥,但弥迦还是一如往常无视我的反应。

「敦,这种事你应该有办法承受才对……」

「我是承受不了你手上现在的动作。」

尽管如此,弥迦手上的动作仍旧未停。她一如平时丝毫不以为意,面带微笑接著往下说。

「看著自己的身体被替换成他们的语言,竟然还有办法忍受……」

「这我实在办不到呢。」

当初弥迦是在公园发现我。

在柔软弯绕的粉红色攀爬架旁,父母们让幼童在里头游玩。一旁的长椅上坐著一名和我同年、正在看书的少女,她就是御冷弥迦。因为我们同班,所以我认得她;倒不如说,班上没人不认识她。

一名怪咖。

每个人都这么看弥迦。班上不分男女,成绩最好的人就属她了,虽然班上有不同的小团体都会邀她加入,但弥迦总是不与任何一个团体搅和,在教室里始终都保有美丽的孤傲形象。

有的团体甚至误会而觉得她可怜。倒不如说,不觉得她可怜也很难。这些女孩邀她一起吃便当、一起传简讯,用各种方法试图吸引弥迦注意。因为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很关心彼此。我们这个世代已完全被强行加诸在身上的善意所感染,很难想像身边竟有人诚心希望大家别去关心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我们这个世代,一直都被教育要彼此互爱互助,共奏出和谐的合音,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大人。

能成为这样的人,才表示你是成人,这是我们长期以来所受的教育。因为在经历过那场大灾祸后,不论东方西方,人类都非得如此改变不可。

弥迦憎恨这样的社会。

她常说,父母或许无法选择自己的孩子,既是如此,幼童一样无法做任何选择。至少可以想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吧,这几乎都快成了她的口头禅。所以一开始她对于那些亲切待她的男孩和女孩,总是很客气地加以婉拒,但他们实在过于纠缠不休,最后弥迦索性很乾脆地告诉他们:

「我对普通人不感兴趣。」

彷佛在说只要你不是外星人或超能力者,我就和你无话可说,简直像极了出难题刁难求婚者的辉夜姬【注2:日本传说《竹取物语》里的主角】。面对如此露骨的拒绝,再也没有哪个滥好人有办法以善意的观点将它解释成是因为弥迦太过喜欢大家,才会反过来表现出这样的任性和冷淡。这么说来,我和希安就不算是「普通人」喽?就某种层面来说,或许我该为此生气才对。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这个学校也待得很不愉快,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想窝在家里,但还是加入了某个朋友的团体里。那似乎是我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社会性特质。我尽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每天在团体里都祈祷大家别把话题拋给我,对朋友们的温柔感到厌倦。

<温柔要求的是对价的温柔>

老师、父母、周遭所有人的关心,静静地令我窒息。

很久以前,好像有「霸凌」这种事的存在。

我不清楚这指的是何种状态,而且当时我也才十五岁,还没学过这方面的知识。不过它似乎是指群体用某种手段攻击某个特定的孩子,总之,这种事已经很自然地从这社会上消失。在大灾祸发生后,对儿童这般如此珍贵的人类资源展开攻击的行为,就算是发生在同侪之间也不允许。

资源意识。

人们称这种社会性的感觉为义务。或是公共性身体。大人常说「你是这世界不可或缺的资源,要时时牢记这点」。这口号与「珍惜生命」、「人命比地球更重要」息息相关。

如果我生在一个世纪前,应该会被人「霸凌」才对。

一定是的,我很希望会这样。我一定不会是「霸凌」的一方。

那天放学路上,看到坐在攀爬架旁的公园长椅上,手中拿著某个东西的弥迦。日后我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种名叫「书」的死媒体。换言之,我是一名女高中生,和其他女高中生一样,对过去一无所知。过去的某些部分,特别是图片相关内容,都已经过审查,可以想像当中拍摄了不少凄惨的尸体照片,不过,想要一探究竟,需要通过资格审核。过去有种称作电影的媒体,大部分在现今的全书籍图书馆内阅览都有困难,因为它们都充满暴力描写。要看电影或是接触暴力视觉资讯,需要有法律认定的资格。像过往的电影这种媒体作品,大多充斥著在我们祥和、高尚的生府社会下所不容许的暴力。

心灵创伤视觉资讯处理资格。

现在因为职业上的需要,我也取得了这项资格,不过当时还是孩童的我,当然没那个资格。我实在很想知道,这种想了解最初历史真相的动机,在为了成长便已忙得不可开交的女高中生身上,到底是从她的头、胸、腹哪个地方冒出。因此,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像书这种很久以前就理应不存在的媒体,也不曾听说现今它在部分爱好者之间,以高价互相交易流通。

当时我并没有特别在意弥迦。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她在这儿啊,如此而已。

但弥迦却发现了我。

她把书塞进书包里,大步朝我走来。我对她面无表情的模样感到吃惊。只能单单地望向弥迦,本想快步从她身旁走过,但她一看到我却毫无顾忌地朝我走近,伸手指著攀爬架说道:

「你知道那东西为何做成软趴趴的弯曲状,且完全与孩子的动作同步吗?」

她没来由地突然问这么一句,我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弥迦发现我的表情,迅速接著往下说。

「是为了不让孩子死。以前曾有孩子从攀爬架摔下来而死去。你知道吗?」

我摇头。像个傻瓜似的不发一语。别说是孩子发生意外死亡的事了,就连孩子因攀爬架而受伤的事,我也从没听过。弥迦的声音就像长笛的乐音般轻柔,却又冰冷不带半点情感,我的耳朵就此被她束缚。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属制造。用铁管组成格子状的几何立体外形。」

「那么,要是从上面掉下来的话……」

「不会像现在的攀爬架一样马上采取行动接住孩子。因为当时的金属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变化性,也不柔软。有小孩因为脖子撞向坚固的金属棒而骨折丧命。至于沙坑则是病毒和细菌孳生的温床。坦白说,当时的公园是非常危险的场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名班上的怪咖是要和我谈攀爬架的考古学吗?我感到很纳闷。

「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所说的『公园』,和以前的『公园』差很多喽?」

「不,看起来和一个世纪前一样。有树、有游乐设施,也有像我一样

坐在长椅上看书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在于现今沙坑的沙子、攀爬架、攀爬梯,都具备了替孩子著想的智能。」

「刚才你看的东西是书吗……」

我惊讶地问道。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书这种东西。

「没错。雾慧敦同学。我带的是书。我常随身携带,在教室里的休息时间也大多会看书。」

弥迦如此说道,从书包里取出书本,让我看看封面,上头写著「没特性的男人」。

「看这书名,感觉好像满无聊的。」

弥迦闻言,露出开心的表情。

「啊哈。我在教室里虽把自己当作空气一般,但一个那么显眼又不合群的家伙,整天静静看著书这种奇怪的东西,你竟然一直都没注意过。你果然是我看好的女孩。虽然自己这样说有点奇怪,不过,我在教室里是不是很特立独行?」

我吓了一跳。的确,教室里要是有个女孩没加入任何团体,整天只顾著看书这种珍贵的东西,应该会引人注意才对。在她指出这点之前,我从未注意过这件事。大家应该不会和我一样才对。他们一开始都想成为弥迦的朋友、想要照顾她。完全不在乎她的人,就只有我而已。

「对于自己不想扯上关系的人,不会去在意对方的事。也不会主动多管闲事。其实你想当这样的人。尽管你加入团体,和人相处融洽,假日也都会当义工,但到头来,你最关心的人还是你自己。人们所说的和谐,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对于我看书的奇怪行径,你完全没看在眼里。」

被她说中了。

虽然被说中,但过去从未有人看穿这点。略感慌乱的我,急忙想做出反应,向弥迦提出偏离话题的提问。

「可是,书又大又重,带著走不方便吧。」

「嗯,雾慧同学,就是因为又大又重,我才带著它哦。在现今这个时代,又大又重是反社会的行为。」

弥迦如此说道,她的嗓音就像一名拥有女高音歌喉的男孩。这时,她把书包背向身后,迈步走去。当时为何会跟在她后头走,我到现在还是不大明白。只觉得弥迦说的字字句句,都刺进过去我无法明确表达的事物核心,说不出的舒服。或者应该说,是她将原本躺在我体内海水中那把生锈的凶器取出,重新磨利。附带一提,我后来向希安询问得知,她也是在公园里认识弥迦。

「那么,我问个问题,人如果一辈子都没从某个地方跌落,是否会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跌落,就此结束一生呢?」

弥迦没转头看我,边走边这样问道。我只看得到她后脑勺,但我觉得此时的她一定正开心地笑著。

「你是指攀爬架吗……」

「不只,不过算了,也可以这么说。」

「跌落后觉得可怕,这不是人类的本能吗?」

我如此回答。一辈子都不会跌落的这种经验,虽然是不大可能发生的假设,但我不认为光是这样就能将人类对跌落的恐惧从脑中消除。弥迦只是不置可否地发出嗯的一声。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因为出于本能,也就是说是大自然将人类塑造成这样,是吗?」

「没错。」

「雾慧同学,你可曾从哪里跌落过?」

那是我还很小时发生的事。我们去露营时,我在山岩边一时失足跌落溪谷里。才一转眼间的事。我听说在事故发生的瞬间,时间会奇妙地延长,但以我的情况来说,我才刚一失足,回过神时已置身河里。

滑落时似乎一脚撞向岩壁,我在水中睁开眼睛,发现红色的鲜血在略微浑浊的水中缓缓画出一道红线,就像从右小腿的伤口牵出一条红色绢丝般。一尾鳟鱼就像被这丝线给缠住似的,在一旁悠游。我父亲旋即把我救起,以携带式医疗用具替我治疗伤口,但我至今仍会忆起那红线摇曳、充满感官刺激的画面。弥迦口中说的,那足以杀死五万人的药物精制系统,会以医疗分子的糊状物封住我的伤口,而医疗分子贮存槽所制造的液体,则会生产对抗感染症和其他病原菌的抗体,我父亲将它接上我肩胛骨下方的医疗用连结埠。

「雾慧同学,你跌落的瞬间是什么感觉?」

弥迦突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我问道。我坦白告诉她事发的瞬间什么感觉也没有。猛然回神人已在水里了。

「这样啊。」

弥迦似乎觉得无趣,再次转向原本的方向,迈步前行。我跟在后头。

「御冷同学,不曾从高处跌落的人,就不会对跌落感到恐惧吗?」

「不。不过可以遗忘。大家现在似乎都是像这样来忘却疾病。」

「你说的疾病,是指会加速老化、让人肌肉变僵硬的那个东西吗?」

弥迦闻言莞尔一笑,似乎觉得有趣。

「这也算是,不过,你说的是被疾病挑上的不幸之人,以及带有这种遗传基因的人,才会『染上』的疾病对吧?其实不然,我听说还有像感冒、头痛这类的疾病……」

我摇头。

「以前人体里充斥著数千种这样的疾病。每个人都会染病。那不过是才半世纪前的事。不过,在大灾祸中,核子弹头落向全球,在辐射线的影响下,所有人都罹癌,全世界开始积极驱除疾病。」

「这我学过。

有许多人因放射线而罹癌。而中国和非洲内陆,可能是因为核能引发突变造成影响,有许多未知的病毒流出。面对这诸多危害健康的危机,全世界由原本以政府为单位的资本主义型消费社会,转型为医疗福利社会,以关心成员健康为第一要务的生府为基本单位

不知为何,这段我背得特别熟。很厉害吧。」

「不过在那之前,人类得的是哪些病,学校从来没教过。就连将课文背诵下来的你,也不知道感冒是什么。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根本无从实际去感受。这社会处理得太好了。拜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所赐,所有疾病几乎都已在这世上绝迹。」

不知道弥迦知不知道,我父亲雾慧诺亚达是第一位替WatchMe相关技术建立完整理论的科学家。当然了,学校同学可能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他们也只会觉得「真了不起」。我自己则是完全不想提这件事。

关于采用「医疗分子(Medimol)群」与可塑性制药用分子「医疗基础(Medibass)」进行人体恒常健康监视(homeostatic health Monitoring)的可能性

研究者:雾慧诺亚达

共同研究者:冴纪庆太

这是三十五年前,我父亲雾慧诺亚达与朋友所写的论文。如果告诉弥迦这件事,不知她会做何表情?可能会就此讨厌我吧。创造出你所憎恨的这个世界,我父亲得负起部分责任。如果我对她这样说呢?我自己也同样讨厌这个世界,这样能当作免罪符吗?

「我们都活在未来。」

弥迦这句话乍听之下很积极,但她却以忧郁的口吻叹气道:「用简单一句话说,未来就是『无聊』。未来单纯只是广大而顺从的灵魂贫瘠之地。以前有个叫巴拉德【注3:巴拉徳(James Graham Ballard,1930-2009),英国小说家,短篇小说作家,散文家,生于上海公共租界,二战期间生活于日本人建立的龙华集中营,作品多以末日为题材】的人曾经这么说过。他是位科幻小说家。对了,就像现在这样。在这个世界里,生府极度重视每个人的生命和健康。我们被封闭在以前人们所描绘的未来世界里。」

不久,我们来到十字路口,弥迦就此停步,执起我的手。我又对这突来之举大吃一惊,愣在原地。弥迦做出恭敬向女王行礼的动作,将我的手抬至眉前。

「大人们将许多过去人们不愿分享的自然产物,采发包的方式来加以控制。包括生病、生活,也许连思考也包含在内。以前许多归自己所有的东西,现在都在经济的风潮下,委由别人来处理。如果是这样,我宁可不要变成大人。这个身体归我所有。我想过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静静等著被彼此关心、慈爱的空气给活活绞杀。」

说完这番话后,弥迦又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她亲吻我的手背。

虽然我马上缩手,但还是慢了一步。弥迦嘴唇的触感清楚地留在我手上。

冰冷。

这是我一开始的感觉。弥迦的嘴唇无比冰冷。接著它带来的感觉不是不舒服感,而是回味无穷的余韵,在我皮肤的细胞之间回荡。这时弥迦已走过十字路口,来到与我家不同方向的路口。

「雾慧同学,你和我都是同样的素材构成的呢。」

弥迦开心地微微一笑,如此说道。接著快步奔去,从我的视野中消失。

这就是我与御冷弥迦的邂逅。

当时她正在看书,我则是凑巧路过公园。如此而已。

而这正是我们两人短暂关系的开端,大幅改变我往后的人生。

3

在谈到我与御冷弥迦的离别与重逢之前,应该先谈谈希安的死。我与御冷的重逢是从撒哈拉开始,契机是零下堂希安的自杀。自从我们三人邂逅后,过了十三年,希安把脸埋进装有

的卡不里沙拉【注4:卡不里沙拉(Insalata Caprese),义大利经典前菜,食材为马苏里拉起司、蕃茄与罗勒,再以盐与橄榄油调味,此配色恰为义大利国旗的颜色】盘中,就此丧命。在那四十八小时前,我人在撒哈拉,凝望由蓝色与黄色交织而成的地平界。

鲜艳的金黄与蔚蓝在地平线上交会,让人忘却这里昔日曾是沙漠。

被人类和历史所遗忘。

如同马克·罗斯科【注5:马克·罗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拉脱维亚人,一般咸认其作品与画风为抽象表现主义的典范之作。其代表作《橙、红、黄》为历来拍卖价最高的当代艺术品】的抽象画一般。上半部是蓝色,下半部是黄色。蒸腾的热气、交叠的花瓣所构成的些微摇曳正是画作素材的流动轨迹。我眯起双眼,从眼皮间的细缝凝望那化为前一世纪抽象画的景致。坐在WHO的装甲车上,以嘴唇享受雪茄。以黏膜扫瞄乾硬的哈瓦那叶略带粗糙的触感。我们的商队待在向日葵花海边界,以这种方式享受世人不屑一顾的恶行。在这处昔日称作撒哈拉沙漠的地点。昔日有多颗RRW落下的地点。

【RRW】

名为美利坚共合国的「国家」,于二〇一〇年左右开始大量制造的核弹头,名为「信赖性代替核弹头」。对外宣传这是取代二十世纪老旧的核弹头,大幅提升保存性、安全性、操控性的「二十一世纪核弹头」,全新登场。后来于二〇一九年,以北美为中心的英语圈发生一场名为大灾祸的大暴动,大量核弹头流入第三世界国家,以法国和德国为核心的欧洲军介入,火速让各项核子设施失效。然而,从北美遗失的RRW数量,最后还是高达三十五颗,其中的十四颗成功回收,两颗在美国领土内,十九颗用在世界各地的纷争中(IAEA调查)。

因此,这里才会开满作为补偿之用的黄花。

虽然已是老方法了,但至今还是很管用。战后有一段时间,全世界种满了这种向日葵。全世界变成黄色一片,连佩花嬉皮【注6:Flower Children,越战时期,在身上佩戴花朵,作为爱与和平象征的嬉皮】看了也吓一跳。一种落伍的植物环境修复法。经过改造的向日葵,以深入土中的根吸收养分,同时一并吸取锶和铀这类物质,将土壤净化后,就此结束生命。

在大灾祸时,从美国的不肖分子手中买进核弹头,在这里投弹的北非国家共同体,如今和许多国家一样,都成了人类值得警惕的一幕历史篇章。在所有独立战争全以「恐怖主义」一句话带过的那个时代,留下短暂的一幕。

「大姊,那些人来了。」

身穿医疗军粉红色军服的艾蒂安倚在车身旁,向坐在车顶上的我告知此事。那群人带著瓦斯打火机和雪茄来了。生府社会的向日葵花海上方冒出一群蓝色的头。由于眼前这片金黄色花海,感觉就像周遭散发著金光般,他们的蓝因此更加显眼。凯尔塔玛舍克人【注7:Kel Tamasheq,图瓦雷克人,是一支主要分布于撒哈拉沙漠周边地带的游牧民族,唯一可以作为族群认同的只剩文字与使用该种文字的语言塔玛舍克语(Tamasheq),因此他们自称「Kel Tamasheqj,意指「说塔玛舍克的人们」】的特本【注8:turban,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中东、北非、南亚及部分牙买加民族服饰中的头巾,通常是由男人穿戴】和托加长袍【注9:古罗马人的身分象徵,只有男子才能穿著,兼具披肩、饰带、围裙等功能】,自古就是蓝色,今后一样是蓝色。作为迷彩服来说,这实在不及格,但他们却还是坚持穿这样的服装骑著骆驼打仗,令人佩服。

从向日葵花海的边缘处,蓦然出现四名塔玛舍克战士。他们身穿蓝衣从金黄色的原野中现身。肩上扛著昔日的AK步枪。我从装甲车的车顶跃下,来到那名身为代表的战士面前。

「好久不见了,医疗之民。」

「好久不见,图瓦雷克族战士。」

蓝衣战士摇了摇头。

「图瓦雷克在阿拉伯语中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是『被神舍弃的民族』,小姐。这是外人擅自替我们取的名字。」

「那么,凯尔塔玛舍克人又是什么意思?」

「『说塔玛舍克语的人』。」

不管怎么想,还是被神舍弃的民族帅气。因为医疗之神和医疗的守护圣人一般都很眷顾医疗之民,构筑临床医学的殿堂,如今,人类过去经历过的疾病几乎都被一扫而空。因为疾病不断被扫除,医疗之民绝不会被神明舍弃。为了不让天神之眼有鞭长莫及之处,我们在体内放入WatchMe。

「我认为,被神明舍弃是很酷的一件事。」

「看来你很讨厌你们的神。」

「你将会接受那位神明的产物。」

我这番话略带挖苦,但图瓦雷克战士黝黑的脸庞就只是微微一笑。

「没错,你和我们的差异,在于我们只有需要时才接受那位神明。我们慈悲的神应该会原谅我们才对。」

我叹了口气。为沙漠──不,为原本沙漠子民的刚强而叹息。我从口袋里取出记忆格。

「我们与你们图瓦雷克族的不同,在于我们全面臣服于天神之下,对吧?」

「没错,你们不懂得适可而止。甚至得寸进尺,想将你们的信仰强加诸在我们身上。所以我们也只能挺身而战了。」

「我们又不是尼日政府。我们并非以前那种『国家』,而是全球性的医疗共识共同体,亦即由『生府』组成的日内瓦公约机构。既非站在尼日那边,也不站在图瓦雷克族这边。单纯只是停战监视团的局外人。」

「对凯尔塔马舍克人来说,尼日和医疗之民全都一样。只是外观不一样罢了。」

「『生府』是一种政治型态,不是信仰。」

「不论是信仰还是帝国主义,全都一样。尼日以想让我们连上伺服器为由,搬出生命主义,这正是帝国主义的展现。我们以前对抗的是英国和法国的殖民地主义。格达费看上我们的骁勇,答应让我们保有战士的生活,但自从国运走下坡后,我们马上就被逐出。我们与马利、尼日、阿尔及利亚的独裁者对抗。他们全都一样,是顶著帝国主义之名的硬体。而你们所说的『生命主义』,其实还是和他们一样,只是替换成软体罢了。」

我叹了口气。我是世界保健机构的螺旋监察官。担任这种政治性职务,工作内容就是政治交涉,但政治的话题实在无趣至极。我甩动拿在右手里的记忆格。

「不过,这个医疗修正档也是帝国主义的软体。」

「我不是说了吗,我们懂得适可而止。」

战士弹响手指,站在他身后一群像是他部下的男子纷纷退回向日葵花海中,接著全员扛著几个大木箱走了出来。现今在医疗体制外的世界里,仍有人会享受箱里的那些东西,但我们的社会却严格禁止。换言之,就是我现在叼在嘴里的雪茄、酒,以及其他各种「不健康」的嗜好品。

「其实我们也懂得适可而止。站在那里的艾蒂安也是同样的想法,而医疗军驻守的尼日停战监视团的帐蓬里,还有更多懂得『适可而止』的人正在等我们回去。」

「你们真是奇怪的种族。明明有这么多懂得适

可而止的人,为什么要以如此极端的限制来束缚自己?」

「很遗憾,这样的人只占极少数。人类要是不刻意设定极端的限制、持续遵守,就会故态复萌,回复成原本惨不忍睹的纷乱状态,人类一直很害怕这种事发生。成为惊弓之鸟的人认为光是『适可而止』还不够。于是,我们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成了惊弓之鸟。只要能善用钱包,其实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呢。」

「我知道钱包,但存钱筒是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和钱包一样。是在钱还拥有形态的时代所用的古老名词,我也只是现学现卖。」

古老的名词。不过,我又是从谁那里得知的呢?答案是御冷弥迦。

「如果你们全都学会『适可而止』,我们就没必要交战了。」

「没错。」

我与战士交谈时,一旁的艾蒂安与他的同伴从图瓦雷克族手中接过木箱,检视箱内物品。艾蒂安是法国人,虽然是个肌肉男,但我很信任他血脉中具备的审美眼光。就挑剔这点来说,应该没有哪一种国民可以和法国人匹敌才对。

木箱里塞满了木屑;如果是有良知的生府市民看了其中所装的东西,肯定马上昏厥。话虽如此,这些东西可不缺同好。只要带回帐蓬里,不到一个小时马上就会被一扫而空。之前每次都这样。不过当然了,替我们从伺服器抽出这个记忆格内容的A君,还有我和艾蒂安先享受过后,才轮得到他们。

对了,我长大成人后,就是以这种方式,略微逃离这个社会。

逃离那个以关心和慈爱一点一滴将人绞杀的社会。

暗中以狡诈、恶劣的方法。

要逃离那个社会,需要

就这两件事。

听说很久以前,素行不良的学生为了抽菸,得躲在学校厕所和体育馆后方。这也是我从弥迦那里得来的知识。如今想要偷抽菸,躲在学校厕所是办不到的,得亲临战场才行,这点连弥迦也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行径,你或许觉得可悲,或许觉得为这么一丁点乐趣卖命,真是个大傻瓜,那都是你的自由。

话虽如此,我还是想说句话,我今天之所以能来到这里,其实做了很多尝试,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我所说的尝试,是暴食和拒食。

至于重要的事物,则是御冷弥迦的生命。

生命。

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创造出医疗分子群,消除了这世上大部分的疾病。名为WatchMe的恒常性体内监视系统是以分子等级不断监视血液中的RNA转录错误层次以及免疫的一贯性,一有状况马上加以排除。名为药物精制系统群、家家具备的药品工厂,会从血液中的蛋白质立即合成驱逐病原性物质所需的物质,以针头传送至目标区域。

「敦,你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弥迦总是光明正大地这么问我。毫不遮掩,就在还有几名同学在场的教室里,提出这种让人听了肯定为之皱眉的问题。就像平时那样,她手肘撑在我桌上如此问道。

尽管如此,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自己有天一定会接受她的邀约。因此就算她在公众面前谈到集体自杀的事,我也不觉得惊讶。即使她问我愿不愿意现在就去,我的反应也还是一样。我们要跳脱这个地方只有这个办法。我一直是这么认为。希安站在弥迦身旁,一脸认真地等候我答覆。

话虽如此,想死得经过不少步骤。尤其现在少子化人口缩减,每个人都是「公共性身体」的主人,近来总是疲劳轰炸地宣导生命是「稀少的社会资源」,提倡公共正确性。

「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可说是禁止自杀方面的专家。」弥迦一如平时以平静的口吻传授我们知识。「性命是上帝所赐。不论你同不同意,上帝都会硬加诸在我们身上。因此,身为羔羊的人类,不得夺走自己的性命。而自杀者也普遍受人嫌弃。在启示录所说的末日到来前,分不清天和地,只能盲目地徘徊,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为背叛上帝的惩罚。」

「我们不大可能会被埋在十字路中央吧。」

希安天真地笑道。看到她的笑脸,不知为何,我觉得有点不耐烦。弥迦对希安的话置若罔闻,接著往下说。

「继承天主教教义的,没想到竟然是我们这个充满慈爱的健康社会。上帝赐予性命的教义,在生命主义的健康社会下,改为『属于公共物的身体』。我们的生命,从上帝赐予之物,转变为众人共有之物。爱惜生命这句话,如今已夹杂许多不同的含意。」

没错,弥迦说得对。

正因如此,我们才会觉得自己非死不可。

因为我们的性命过度受到保护。

太过关心彼此。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死去,得用某种特别的死法,来嘲笑健康这玩意儿。当时的我们满脑子都是这种想法。

「以前有国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国王,改变这个世界。打倒国王的是人民。简言之,就是群众。虽然是这么说,但在那个时代,众人要一起从事政治,资讯流通还是不够发达,所以建立政府后还是一样火大,于是众人心想,要是能打倒这个政府就好了。」

说明此事的弥迦,她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清澈,带有一种令人全身打颤的美。宛如一把刀刃。以寒冰打造的刀刃。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在政府之后建立的生府社会,没有会打倒它的人存在。因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统治,它的统治单位被分割得过于精细。」

弥迦视线投向窗外的操场,放学返家的同学们陆续走向校门,她的眼神彷佛从校舍三楼俯瞰底下的一切。

「生府。正确来说,是医疗共识共同体。由一群对于它提供的医疗系统达成一定共识的人所聚集而成。一群和谐者。虽然生府里也有评议员,但是和以前政府的议员截然不同。评议员和委员,并不像国王或政府那样握有一切权力。因为把所有力量都细分发配后,什么事也做不了。就算要攻击生府,我们也不像以前丢汽油瓶的学生那样,有国会议事堂之类的攻击目标。」

希安也许是感到不安,微微蹙起眉。

「所以要自杀是吗……以自杀来当作攻击的一环……」

弥迦神色自若地朝希安颔首。

「因为对他们而言,我们非常重要。对他们来说,我们未来的可能性很宝贵。我们是他们的基础设施。因此,我要夺走这个将成为他们财产的身体,以向这世界宣告这身体归我所有。要伤害他们的基础设施,这个身体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弥迦如此答覆希安的不安。

当然了,我和希安的心情大多是受御冷弥迦的魅力所左右,这点如果不明说,说再多都是假的。

只有希安和我感受到的魅力。

一个知道太多事、憎恨太多事的思想家。

现在我并不认为那样的选择是出于自由意志。不过弥迦太过聪明,准备得无比周详,不论何时她都很懂得什么是正确的做法。因此,当时我心想,这次她一定也会准备好可靠的方法。弥迦从口袋里伸出紧握的拳头,在我们面前缓缓摊开手掌,指示我们一个很特别的做法。

「这是药锭。一天服用一次。这么一来,我们的胃到肠子,所有消化器官都会对吃入口中的食物视若无睹。」

「你是怎么拿到这东西的……」

吞药锭我没意见,不过,我很在意她取得的途径,单纯只是出于好奇。怎么想都不可能会是「不守伦理的堕落大人」这种旧时代的灭绝物种竟幸存于世,还幸运地买下弥迦的身体,而他刚好又是制药代理业者。

「透过药物精制系统做出来的。」

弥迦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实在不认为她是说谎或是在吹嘘。希安也双手搭在弥迦肩上,像要补强我心中的确定般说道:

「弥迦有能耐用药物精制系统杀光这镇上所有人,一个不剩。要调配出这样的药,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

弥迦没转头望向身后的希安,只以手指轻轻覆盖希安的左手。

希安就像弥迦的跟班。虽然她觉得这世界不大对劲,感到无处容身,和我们俩一样,但她却最胆小,只要别人说话大声,便会乖乖顺从。胆小鬼。

「我决定自杀。希安、敦,你们呢?」

我朝弥迦掌中的白色药锭凝望半晌。

这颗小圆球,能将我们理应摄取的营养完全阻绝在外。看在外人眼里,我们三餐正常,但其实我们一直在绝食,一步步走向死亡。长大成人后,体内的WatchMe一发现营养不足,便会通报健康顾问的伺服器,大

呼小叫一番,生府马上便会派救护车前来。

如果只能趁长大成人前做,那就只有现在了。

没错,只能趁现在。只有趁我遇见御冷弥迦这位天才的当下。

一旦错过这次机会,我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办到。

「我也要。」

我不知凝视药锭了多久,当我回过神来时,这句话已说出口。希安虽然显得惴惴不安,但同样也点头表示同意。这时教室内已空无一人。我们三人各自拿起一颗药锭放入口中,咽下肚里。

当然了,我最后没死。

十三年后,人在撒哈拉的我正噘著嘴吁出一道紫烟,等候艾蒂安等人将木箱放进装甲车的后座。图瓦雷克族──凯尔塔玛舍克战士,也和我们抽著同样的雪茄,望著部下在不远处打开携带用的小型碟型天线。

「我从之前就很好奇,那个圆盘是什么?」

每次交易时都会看到这一幕。那是古董级的通讯器,若不用机械式的耳机,声音便无法输出。对于早已习惯透过耳内的听小骨收讯器来播放Tunes音乐集的我们来说,这是很罕见的景象。

「嗯,那个啊,那是特高频用的仪器。」

「……用来做什么?特高频的广播有谁会听呢?」

「我们与国际太空站的同志,就是用它来通讯。」

真教人惊讶。我一直以为美国这个国家其骨干因大灾祸而开始崩毁后,原本的太空活动便全都作废了。

「我不知道那上头还有住人。」

「我们在几个生府的同意下将它买下,用来培育太空人精神。并进行太空活动,以作为选拔留学生的教育项目之一。我们有一名留学生,战胜难度高出一万倍的考试,留了下来。」塔玛舍克战士夸张地卷起左手衣袖,露出年代久远的手表,对我说道「他现在刚好从我们正上方通过。」

「身为战争纷争族群的人民,竟然没因为这样的资历而被刷除。」

「他在马利长大,国籍也是马利共和国。现在与我们交战的敌人则是尼日政府。我们到处都有不同国籍的同志。这是我们游牧民族特有的韧性。」

「那么,他们从太空传来什么?他有没有说,地球是蓝色的,就像你们身上的特本一样。」

就在我出言调侃时,一名站在圆盘旁,戴著古老粗糙耳机,正全神贯注聆听的青年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颜色几乎要跟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样了。那名战士发现有异,朝年轻人瞥了一眼。

「你冷静点,怎么了?」

「刚才上头联络……听说有一架侦察用的WarBird正往我们这里飞来。应该是尼日军。虽然是侦察用,但轮廓看起来有点古怪,也许携带炸弹。」

艾蒂安等人脸上闪过紧张之色。他们背著停战监视团与凯尔塔马舍克人交易,尽管只是以医疗著作品的修正档交换菸酒,以及其他颓废的嗜好品,但要是被拍到照片,那可就不妙了。我叹息道:

「我现在明白你们为何一直严格指定交易的地点和时间了。」

也就是说,他们将年轻间谍送进像博物馆般的太空站,并刻意将交易场所选在太空站轨道从正上方通过的位置。原来我们一直受图瓦雷克人监视。真是服了他们。

「没错,若没有太空站那名青年的支援,我们在交易时会很不放心。毕竟这里是战场。他可说是我们的侦察卫星。」

说完后,凯尔塔马舍克战士伸出手,我将记忆格递给他。安装过WatchMe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身体充当记忆格,只要以指尖碰触数秒,就能完成资料传输,但凯尔塔马舍克战士始终坚称──「只有存放在那个正方形水晶薄膜里的资料值得我们提供物品交换,若不这么做,我们拒绝以物易物。」这里还存在著对肉眼可见之物的信赖感,以及就某个层面来说,可称之为拜物特性的感觉。就像不是自己亲脚踩过就无法放心一样。即便它再怎么毫无意义也一样。

「这是你们所要的,最近在这一带出现的新型传染病的对抗程式。只要安装到你们的伺服器,WatchMe就能封锁病原朊毒体的存取埠。」

没错,虽然大老远地把东西带到这里,但其实凯尔塔玛舍克人体内也全都装设了WatchMe。如果你存有他们是未经医疗化的民族这种浪漫的想法,那真的很抱歉。事实上,塔玛舍克人既非摩门教徒,也非阿米希人【注10: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拒绝汽车及电力等现代设施,以简朴生活而闻名】真要说他们有什么优点的话,那就是他们懂得「适可而止」。这是他们的智慧。因为只要打个针就没事了,没理由不在体内安装WatchMe。

那么,

我们也曾多次维修他们的伺服器。所以才会像这样,从驻守地的伺服器里复制出医疗著作品的抗病程式修正档,偷偷交给图瓦雷克族。

换言之,这种暗地交易,其实是伟大的助人行径。

利用生府偷偷据为己有的程式。

「交易成立。」

「也没时间了。」

语毕,我将脑后的长发绑成一束马尾。

「趁还没被尼日发现,我们打算立刻返回自己的『神殿』。」

我耸耸肩,如此调侃自己,凯尔塔玛舍克战士豪迈的朗声大笑。

「如果你真那么讨厌自己的神,不妨到我们这边来,医疗之民。我们很重视女性。尤其现在长期战争,女性格外珍贵,所以我们都特别礼遇。」

「谢谢你的求婚,但请恕我无法答应。」

「为什么?」

「我之所以会在这里,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凯尔塔玛舍克战士沉默了三、四秒之久,静静注视著我。

这是为了向自称胆小鬼的我表示同情和理解。

没错,我虽然满腹怨言,却无法离开自己的生府以及我诞生的这个社会系统。不管我是多么想要逃离。原因在于恐惧。不论我再怎么憎恨它,要是失去注视著我的一切,我将什么也办不到。

就是因为这样的胆怯,

这应该都是胆怯所致。我不像弥迦那么坚强,敢勇于走向另一个世界。

因为我是胆小鬼。

凯尔塔玛舍克战士因为我这句话而明白一切。他那在紫外线的烧灼下,眼尾留下深邃皱纹的黝黑肌肤,泛起磊落的微笑,就像我父亲一样,接著朝我伸手,要和我握手。

「医疗之民,下次交易时再会。你想来的话,随时欢迎。」

「是啊,下次交易时再会吧。凯尔塔玛舍克战士。」

没错,他告诉我,我有这么一处避风港,这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塔玛舍克战士所展现的温柔,与过去我体验过那些强迫接受的慈爱、关怀,完全不同。长期与许多帝国主义和独裁者交战,成功存活至今的民族,才能得到这种以严峻为后盾的温柔。

我和战士一同转身,各自朝彼此同伴的所在处走去。

艾蒂安从前座窗口以焦急的声音说道「大姊,请你快点」。我不耐烦地挥著手,坐进驾驶座,双手握住方向盘。

4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不过,那是早在我加入局里之前的事了。

螺旋监察官事务局=世界保健机构分局。

当初刚成立时,我们所做的工作可说是世界核能机构的遗传基因版。我们的业务理应是介入研究这种技术的生府研究设施中,进行技术监视,看他们有无操控对人类有害的遗传基因。所以像「螺旋」这种用来表示遗传基因的象徵性夸张名词,才会出现在我们的组织名称中。

不知为何,这工作的范围在不知不觉间无限扩张,如今我们事务局正以「守护生命权」这个巨大的主题为旗帜。弥迦说过,那些夸张地摇旗吶喊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监察统治各地的政府或生府是否保障其居民过著充分「健康且人性」的生活,这怎么看都觉得是

颗充满纷争、随时会引爆的手榴弹。如此棘手的东西,前辈们为何都欣然接受,而且还要我们这些后辈承接这项工作,我实在搞不懂。

不过,我后来发现,这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这国家,也就是所谓的「大政府」,其功能不断缩小,只留下部分军队和警察,如今都是数量庞大的生府在管理这颗行星的经济系统。生府不同于旧政府,它是更缜密的单位,多的是医疗、关怀、慈爱,见邻人受苦,他们不会见死不救。虽然尼日不是「生府」,而是维持旧样的「政府」,但说到他们与图瓦雷克族开战的原因,当真是多管闲事,因为他们想让凯尔塔玛舍克人与他们的医疗伺服器连接在一起。尼日高喊的口号,是要赐予游牧民族更健康的生活。

至于图瓦雷克人──凯尔塔玛舍克人的反应,只有一句话──开什么玩笑!

我们螺旋监察官也往往会滥用的这个主题,社会学者的解释如下。

【生命主义】

生命至上主义(英:Lifism)。一种政治主张或倾向,统治机构将保护构成成员的健康视为最大职责。以二十世纪登场的福利社会为蓝本。在更具体的局面下,将成人加入充分网路化的恒常性健康监视系统中;提供便宜药物及医疗处理的「大量医疗消费」系统;对于未来可预见的文明病,防患于未然,提供营养摄取及生活模式的相关建言,以上述三点为基础所组合成的生活型态,视为维持人类尊严之最基本条件的想法。

螺旋监察官是生命主义的尖兵。正如同尖兵这样的称号,它其实也常遭受批评。因为当我们接受许多生府的申诉而展开监察行动时,我们提出的报告书往往会就此引发纷争。

我们此刻所在的撒哈拉,目前螺旋监察还未做出判断该支持哪一方。因为如同我前面所说,图瓦雷克人也在体内安装了WatchMe。这些少数民族根据这点,认为自己并不是尼日所批评的那种非生命主义民族。

由于职务的缘故,螺旋监察官可以傲慢地自命为法官,这项职务也因此招来众人的怨恨。

过去二十年来,有十二名螺旋监察官殉职,死因一字排开,如上所述,可说是五花八门。前往出现纷争的地区、惹来不必要的怨恨,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就是世界保健机构的螺旋监察官,虽然我是芳龄二十八的年轻女性,但我的身分是上级监察官。正因为从事如此危险的职业,所以我大致懂得武器的用法,平日也都有接受训练。

基于这个缘故,身为医疗军的一员、浑身肌肉却完全没战斗经验,显得很不搭调的艾蒂安从装甲车的枪座向我求救,也算是很正确的判断。

「大姊,不行啊,再这样下去会被追上的。」

艾蒂安以窝囊的声音说道。

「我猜已经被捕捉到我们的影像了。」

装甲车的悬吊系统和引擎发出阵阵挤压声,我扯开嗓门,压过这些噪音。

「它是独立运作状态吗?」

「应该是吧。尼日方面也知道图瓦雷克人拥有电子干扰装置,所以现在尾随而来的WarBird,很可能是封锁了无线电的独立控制侦察机。」

「经过调教,成了药罐子的美国白头腹……」

「那只是脑袋里的一部分。说到它的身体,是由现今柔软的复合素材和许多武器挂载点所组成。」

「明明是侦察机,却又携带轰炸装备,真是危险啊。」

「因为这一带原本是无人地带。要是有人在这一带游荡,对尼日来说,一定就是图瓦雷克人,搭载武器装备根本毋需犹豫。」

「希望它真的是独立运作,只要没把我们的影像传回总部就够了。」

「换你来开车。」──我如此说道,将方向盘交由艾蒂安的一名部下负责。我往后车座移动,取出摆在装满雪茄和酒的木箱旁,那老旧而又危险的东西。这是凯尔塔玛舍克战士交易时好心附加的赠品。

「艾蒂安,你离开枪座。换我来。」

「你想做什么?」

艾蒂安低头望著车内的我,肌肉纠结的身躯微微发颤,不由自主从车顶的枪座跌落车内。也难怪他会这样。因为我捧在手里的是一个世纪前的武器,名为RPG的手持火箭推进榴弹。

「要现在开车的人维持行进方向。不可以突然转弯哦。」

传来一声「明白了」的应答。我和手中这帅气的大家伙一起从车顶的舱门探出上半身。艾蒂安则是跌坐在车底,问道:

「雾慧大姊,没问题吧?」

「至少比你行。」

语毕,我旋即发射手中的火箭推进榴弹。

说到WarBird,其实非常无趣,它没采迂回前进的模式,而是中规中矩地笔直朝装甲车尾部飞来。所以只要把凯尔塔玛舍克人的赠礼从装甲车车顶笔直往后发射即可。最后那一瞬间,我们上演了充满破坏性的一幕。

WarBird的这一切全化为碎片,四分五裂。燃起橘色火焰的电离子亮光,为蓝与黄所描绘出的鲜艳景致又增添一缕亮彩。

「拿战斗用双筒望远镜给我。」

我紧盯著车体后方,冷冷地朝下伸手,从艾蒂安手中接过望远镜,抵向眼前,迅速将周遭的天空扫瞄过一遍,没发现其他WarBird跟踪。

「好像已经甩开低空跟踪了。还是要保持警戒,有劳你了。」

我向艾蒂安告知此事,让他安心后,返回车内。原本装有弹头的发射机滚落一旁,紧张的情绪顿时化解,我就此瘫坐地上。我吁了口气,解开绑马尾的发绳。摆脱束缚的发丝垂落,温柔地轻抚我的前额和脸颊。

这时代连要抽根雪茄都很不容易,要取得更非易事。突然被夺走紧张感的意识,静静地在我头颅内吶喊,说它目前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听。就随你意吧。因为接下来到基地的这段路艾蒂安会处理。我就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等候车子穿过基地大门吧。

接著我合上眼皮,任凭轻柔的睡意包覆全身。

睡意的波纹,轻触我的两鬓。

当我睁开眼时,我旋即明白我失败了。

天花板的灯光微带粉红色,显得很柔和。

我横身躺著,四周被机械包围。不光是锁骨下方的医疗连结埠,我感觉到身体其他多处也用打针这种老旧的方法插满管子。这里是急救医院。要不就是某处的急救伦理中心。过了半晌,我逐渐猜出自己置身在哪个设施里。

没错,我还活著。我现在还活著,代表我失败了。

不是只失败一次,而是两次都失败。

我试著以摄取食物来折磨自己的身体,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在邂逅御冷弥迦之前,我就曾因暴食症而被送进现在这家急救中心。当时我并没有明确想死的念头,但肯定有许多对死的欲望,未经细分,全掺杂在一起,在我的颅骨内四处翻滚。

到头来,我吃太多也死不了,吃太少也死不成。

「又失败了。」

母亲明明就在旁边,我却忍不住这样说道。

本以为这次一定会成功。真是的,再怎么天真也要有个限度吧。原本以为只要有御冷弥迦在,有她的指导以及她给我的武器,应该就会成功。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给你们看。因为她可是能透过随处可见的药物精制系统制造出大量破坏性武器的女孩。如果连有她的帮助我都还办不到,日后就算我继续苟活,一定什么事也没办法达成吧。

根本就是完全靠别人来达成愿望。

听我发出声音,母亲对我说一句「你醒啦」,就此放声哭了起来。我刚才说出「失败了」这句教人没辙的话,母亲似乎完全不当一回事。还是说,我因为喉咙沙哑,没真的说出声?管它呢。因为会对失败感触良深的人,就只有失败者本人。

「弥迦她……」

我认为这次我确实发出了声音。因为母亲秀眉微蹙,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已听到我的话。我说的话,应该清楚传进她耳里。所以我又重复了一次。问她弥迦怎么了。

头顶的儿童用生命监视器静静发出电子声。

如果是大人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他们不需要从外部监视体内的机器。因为他们已安装了WatchMe。他们安装了医疗用分子群,会逐一报告体内各个角落发生什么状况。

「弥迦她……没救活。」

母亲说完后,紧抿双唇。彷佛这是她造成的过错般。

啊啊。我感到恶心作呕。

妈,你这样不行啊。

我在骨瘦如柴、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如此大叫。你这样完全不对。不分对象是谁,对别人的死一律抱持罪恶感,这样不对啊。因为弥迦和母亲根本没有交集。我憎恨的,是让她变成这样的整个世界氛围。认为众人都是公共资源,彼此得互相珍惜的这股氛围。连几乎和自己无关的外人之死,也认为自己应该有办法加以阻止,为什么之前没能阻止呢,就是这种不合理又令人憎恨的公共之心。

不过,连这样吶喊的体力和精力都已不剩的我,就只说了一句话。

「原来她死了啊……」

母亲颔首,以手帕拭泪。

「希安平安无事。她在其他急救中心接受治疗。」

「这样啊……」

接下来,投药和心理谘询将我拉回这个社会和世界。

将我拉回健康的世界。

每天持续面谈、持续服药,虽然我更加深入思索自己的失败原因,但好歹我还保有最基本的智慧,在谘询师面前,我完全不会展现出这样的一面。

之后在从急救中心返家的计程车内,我突然有所领悟。

那时我坐在母亲身旁,望著车窗外隅田川的黄昏景致。两岸建筑物柔和的颜色令我打从心底发毛。柔和得近乎白色的粉红、蓝色,以及绿色的建筑群。

明明没人以法律规定不能建造色彩鲜艳的建筑,但眼前这一大片建筑却都颜色平淡,毫无半点特色可言,营造出不会让人内心纷乱的市街。在河的两岸无限绵延。

这样根本无法去改变什么。

我终于学会放弃。经历过弥迦的死,我接受了连弥迦也无力改变的事实,对这世界彻底失望,学会在失望下度日的方法。

映在我眼中的是二〇六〇年六月十二日的夕阳,以及不分彼岸此岸,一律朝地平线无限延伸的巨大病房大楼。人类如今被囚禁在将会无限延续下去的医院里。

对不起,弥迦。

我办不到。

为了学会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非得将你的性命献给医疗之神不可。我在计程车内嘤嘤啜泣,但母亲似乎没发现,她定睛望著车辆前进的方向。不久,我哭累了,倚著计程车座椅沉沉睡去。

我再次睁开眼。

我二十八岁,是一名上级螺旋监察官。

我原本靠在塞满雪茄和红酒的木箱旁熟睡,艾蒂安轻拍我肩膀,我便醒来。

「基地到了,大姊。」

5

包覆著少女脸蛋的军队。

有人如此称呼医疗军。这当然是赞美之词。

难道每个生府医疗军都是粉红色吗?恭喜你,猜对了。不论是法国、俄国,还是墨西哥,说到医疗军,从制服、头盔,乃至于装甲车,全都是淡粉红色。就像陆军是绿色,海军是黑白两色一样。

因此,尼日停战监视团所驻守的帐篷区,整面都是粉红色。

处在这低调的粉红色之海中,螺旋监察官的深红色大衣显得格外抢眼。其实倒不如说,不管在哪儿都很抢眼。我们决定在林立的帐篷后卸下我们从交易中取得的物品。

尼日停战监视团的后院。

我搬出我和A君要的部分,剩下则交由艾蒂安他们分配。我马上返回自己的办公室品尝醇酒。一如往常。

艾蒂安他们会如何处理这些和凯尔塔玛舍克人交易取得的物品、能赚取多少利润、自己又会私吞多少,我一概不感兴趣。每次他都会给我几成的报酬,所以照这样来看他并没全部私吞。算了,能维持现状就好。因为我需要的,也就只有雪茄和酒。

自从来到战场后,我才找到略微可以伤害自己的方法。一个聪明,却又小家子气的方法。比起高中时,在我失去弥迦之前所梦想的事,还要更加小家子气的方法。

「喏,说好的东西替你带来了。」

我如此唤道,扛著酒醰,卷起粉红色布面,走进A君凉爽的帐篷内,随即发现里头不只被野战终端机萤幕包围的A君在,我的上司也板著脸等在一旁。我一见A君怯缩的表情,便明白事态不妙。和我同样身穿红色大衣的上司对我说道:「雾慧敦上级监察官,我等你很久了。」

「有什么事啊,奥斯卡。」

「我对你现在藏在背后的东西很感兴趣。」

我耸耸肩,将年代久远的红酒抛向奥斯卡。我这人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这点素有好评。那是年代久远的柏图斯酒庄红酒。红宝石色的液体,在玻璃酒醰内荡漾。

【Chateau Petrus】

产地为法国波默罗(Pomerol),名为波尔多葡萄酒的饮用酒精品牌或其商品。特色是绘有十二使徒彼得的商标。一八八九年,在巴黎博览会举行的品评会中,原本默默无闻的柏图斯酒庄红酒,一举夺得金牌奖,就此一战成名。过去在红酒中算是特别高价的一群,但在大灾祸后,随著普及化的生命主义深植人心,它也和其他酒类面临同样的命运。

先进国家的人民不喝酒其来已久,所以这项享受已荒废了四十多年。如今奥斯卡轻轻以左手接过那装满无比欢悦的酒瓶。

「哎呀呀,多么不知羞耻的东西啊。」

「那东西叫红酒。你知道吗?」

我如此冷笑道,上司对酒瓶的商标不屑一顾。

「波尔多是吧。听说以梅洛葡萄【注11:梅洛(Merlot),起源地是法国波尔多右岸,是法国最为广泛种植的葡萄品种。单品种梅洛酿的葡萄酒,通常有丝绒般柔和的口感,并带梅子香气】居多,随著年分不同,也有整个酿酒桶里皆是百分之百梅洛葡萄去酿造的呢。所以入口极为滑顺。」

「哦。」

「我小时候也曾经喝过,算是实际经历过以酒为娱乐的最后世代。我家中也曾经有类似的柏图斯酒庄红酒。」

「听说价格很昂贵呢。」

我如此说道,觉得就像自己步入陷阱般,在帐篷里走向怯缩的A君和上司。

「在大灾祸前,我家境相当富裕。」

「是吗。」

我心不在焉地应道,来到上司面前。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藉由最高解析度的WatchMe、完美的节制、频繁的抗氧化处置,以及消除累积的RNA转录错误,她一直保有三十多岁的美貌,可说是健康的化身,目前七十二岁,单身。

「这下你可尴尬了。」

上司举起那个酒瓶。

「你应该知道你做出多么不知羞耻的事吧?」

「首席,我还不至于到丧失伦理判断力的地步。」

我面露浅笑,上司紧紧凝视著我。A君脸上豆大的汗珠直冒,缩在控制椅上,已不在我和上司两人的视线内。

「你明白自己做的是坏事,这样很好。不过,你好像不大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我笑了。这句话真讽刺。雾慧敦,今年二十八岁的上级螺旋监察官,正因为很清楚撒哈拉是什么地方,才会志愿来此地就任。我沉默不语,上司见状,又接著往下说。

「尼日停战监视团

目前正处在很微妙的状况下。我们螺旋监察官的报告结果,将会决定尼日与图瓦雷克族哪一边才是属于『正义』的一方。」

我耸耸肩。要是公开我们偷偷享受薛酒的事,我觉得至少图瓦雷克族有可能会站在我们这边。他们会认为,哦,原来还有这么一群懂得「适可而止」的人啊。但上司完全没理会我脑中的想法,她绕著我踱步,不断责备我。

「螺旋监察官对生命权的监察,很可能引发新的战争火种。在这种场合,理应将个人健康和长寿视为最优先的尊严,提倡生命主义的我们,竟然摄取菸酒这种伤身的物质,这事要是传出去,那可就麻烦了。」

谁会有麻烦?至少对我而言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又没以二手菸伤害任何人。不管我再怎么伤害自己的身体,那都是我自己的身体,是我的自由。话虽如此,在开口闭口都是公共正确性、资源意识的这个时代,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知廉耻。

「话说回来,你是如何让体内的WatchMe保持沉默呢?你要是摄取饮用酒精,你血液中的医疗分子群应该会感测得到,马上向健康管理伺服器报告才对。」

「因为这块土地的关系,我身上的医疗分子常常处在离线的状态。」

我以向外行人说明的口吻,解说停战监视团最前线这块土地的特性,说完后又补充道:

「最重要的是,女孩会使用魔法。首席,您好像已经忘了女孩是什么感觉呢。」

「这一点都不好笑。虽然不清楚你是用什么卑鄙的手段,不过,你们做的事会对停战监视造成什么影响呢……」

「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我尽可能轻拍上司的肩膀。奥斯卡·史陶芬堡身上穿著螺旋监察官制式的红色大衣,气得全身颤抖。我温柔的轻抚别在大衣上的WHO胸章,上头的两条蛇呈螺旋状缠绕在智慧之杖上。

「绝不会对这个胸章造成任何伤害。因为你不会对外公开此事。」

奥斯卡·史陶芬堡暗啐一声。身为长期受生府社会的温良和高雅薰陶的女性,这已是她最大极限的一种鄙视表现。

「这是当然,这么可耻的事,怎么能对外公开呢。」

她挑明著瞪向我。

「一旦螺旋监察官的权威不保,我们之前为了建立更加和平、健康,充满慈爱的世界所投注的心血,都将化为泡影。以短期来看,只要对外公开你们享乐的事,向全世界谢罪,尼日停战监视团转眼便会失去向心力,就此崩毁。」

「那可真是遗憾啊,首席。」

这时A君才发现,这件事似乎不会以最糟糕的结果收场。我轻拍A君的肩膀要他放心。

「我们一起祈祷不会有那种事发生吧。」

「不过……」

奥斯卡突然朗声喊道。A君的脸再次瞬间冻结。

「我要你自我约束,雾慧敦上级监察官。我要你回祖国。直到这起风波平息为止。」

「祖国……日本?」

开什么玩笑!

为了逃离那处牢笼,我一会儿暴食,一会儿绝食,还失去好友,最后好不容易成为在各处纷争地带奔波的螺旋监察官,现在却……

开什么玩笑。

「没错,回日本。我不能让你将战场当作吸菸场所。你背叛了我们。没想到周遭人的善意会令你感到窒息,过去你掩饰得真好。你已许久不曾与你的邻居相亲相爱了,好好体会那种滋味吧,敦。这正是所谓的公共正确性。」

上司把酒瓶摆在A君的终端机旁,转身背对愣在原地的我,走出帐篷。我开始想像即将来到我面前的郁闷生活。在日本生活。回到青春期的我百般嫌弃、御冷弥迦倾全力憎恨的日本。

「敦,真有你的。」A君根本不明白我此刻的心情,还以松了口气的口吻说道。「太厉害了。只受到这么点处分,真教人不敢相信。果然不愧是传闻中的高手。现在我终于明白艾蒂安叫你大姊的原因了。」

我突然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朝说得眉飞色舞的A君呼巴掌,但我没突如其来地使用暴力,反倒打开酒瓶,将柏图斯酒庄的红酒一饮而尽。呈红宝石色泽的液体顺著唇边流过下巴,滴向螺旋监察官的深红色大衣。目睹我这般极度颓废的喝法,A君原本安心的情绪,一下子全被赶跑。

至少让我放纵一下吧。至少让我狂饮一番吧。因为接下来会有好一阵子,这都会是我最后一次喝酒。

想到这里,我顿时心情跌落谷底。

再见了,撒哈拉。

后会有期,凯尔塔玛舍克人。

6

就这样,我坠入日常生活这个沙漠中。

由公共性与资源意识所构成的辽阔沙漠。

名为和谐的吃人地狱。

它像油膜般,从机场四周向外扩散。入眼催人作呕。眼下那一望无垠、由淡色调的立方体群聚而成的住宅地,犹如是在萤幕上不断增殖的人工生命,也犹如画素的集合体。我搭乘的PassengerBird弯挠翅膀,飘然在上空盘旋。广播在我耳畔低语,提醒现在准备著陆。

这时,从某处飞来火箭推进档弹,命中PassengerBird的侧腹。

那只巨鸟四分五裂,体内的数百名乘客纷纷落向平坦的立方体住宅地。巨鸟爆裂的模样,与撒哈拉坠落的那只WarBird一个样。被抛出巨鸟体外的绅士们,个个头朝地面,神色平静,井然有序地坠落,就像雷内·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的画一样。地面住宅地的人们则是完全拋却平日的博爱主义,忙著以球棒将他们打回高空。

正当我脑中编织著无意义的幻想时,巨鸟已降落日本的大地。其他乘客开始走出飞机。我也整理好行李,走出巨鸟体外,略过行李检查,来到涂成紫红色的机场大厅。

一走出PassengerBird,眼前接触的扩增实境顿时完全展开。每次改变视野内注视的对象,扩增实境的后设资料(metadata)便会短暂浮现。只要望向咖啡厅入口,便会显示店名、菜单、店内拥挤度,使用者评分的星星也随之闪烁。

我们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都贴有使用者评分的星星。

名为「社会评价分数」的星星,紧贴在每个人身上。

位于机场贵宾室的巴黎咖啡厅,评分为四星。

雾慧敦为四星,零下堂希安为三星。

「敦!敦敦敦!」

一个少女般的声音在呼唤。

我小时候没有朋友,所以几乎可以确定那一定是知道我要回国的零下堂希安的声音。身穿便服的我先到行李柜台领取螺旋监察官的大衣,随即朝像小狗般叫个不停的希安走去。希安的身上也贴有公开资讯,显示著她所属的生府、生府的地区伦理委员会赐予她的SA。

「乘客这么多,你还能认出我,真有你的。」

「因为敦是很抢眼的女生啊。你自己没自觉吗?」

「没有。」

「因为你平时的工作就已经很抢眼了,你最好多注意一点,别让自己那么显眼。瞧你,皮肤变得那么粗糙。」

「因为工作的关系嘛。总是在沙漠、高地、湿地之类的地方,做些很伤肌肤的工作,谁叫战争不挑地点呢。」

其实也可能是因为我在战场上做了许多很不养生的事。WatchMe之所以没能眼尖发现我那些不养生的行径,紧急向我所属的生府谘询师通报,是因为我体内安装了DummyMe,会持续传送假的体内资讯。

话虽如此,肌肤状况这么差,还是很难摆脱问题人士的烙印。

肌肤粗糙,简言之就是证明你在上述这些生命社会最低限度的嗜好中,有一个以上过于怠惰。证明你打乱了身体的和谐。生命社会也就是不分男女,一概不准有不养生行为的生活形态。不养生的行为,

一定会显现在肉体上。

肌肤粗糙表示丧失自我控制的能力。

黑眼圈表示欠缺社会资源意识。

这一切都会如实反映在SA上。许多生府会要求成人将包含医疗纪录在内的履历资讯全部公开,视此为义务。为的是将社会评价分数的依据做某种程度的公开展示。如果是昔日那每位政治家都脑满肠肥的时代,肯定无法想像会有这种公开个人资讯的作为。

看过保存纪录里的诸位伟人后,我大为吃惊。

留名青史的人们体型竟如此完美啊。

如今仔细想想,就现代的标准来看,邱吉尔根本不可能会是英雄。身材圆滚滚的,谁会信任他呢。十八世纪前的裸女图也同样完全出局。

以前有首歌是这样唱的──肥仔、肥仔、破百斤的肥仔。

话虽如此,这名词明显伤害他人人格,所以后来逐渐没落。酒、菸、花钱买女人,道德沦丧的堕落成人;就像流行语总是很自然地从生活中消失不见,这些东西经过一段语言的耐久年限后,也会逐渐淡出。而真正的肥仔,甚至是瘦皮猴,也会步上语言的后尘,从众人的视野中被一扫而空。在WatchMe恒常的健康监视,以及健康顾问的建言下,过胖与过瘦几乎都完美地被逐出日常生活之外。

零下堂希安。过去曾和我一起拒食寻死的朋友。

她现在同样也维持标准的健康体型。

无趣的身体,无趣的成人体格。

我快步穿越这处细心将权威性空间及带有强迫性颜色完全剔除的机场大厅。在紫红色的装潢下,一大群黄色桌子特别显眼,引人注意。我将行李摆在身后拖行,准备走向地铁,希安挨著我前进。明明天花板特地挑高,室内空间无比宽敞,却完全感觉不到半点炫耀权力的气息。没散发任何气息,这正是生府的作风。不论采用何种形式,无可否认地,巨大的建筑空间还是会逸散出时尚的气息、带有纪念意味的权力傲慢。巨大建筑会将人矮化。就算是像机场这样的公共场所也一样。

因此,为了完全去除那种气息,绝对会动员大量和「温柔」有关的科技;令人发毛的温柔。而这种大量聚集以消除权力臭味的手段,令我特别厌恶。若说这是修女所主宰的政治,感觉基督教色彩又浓厚了点;但现今我们生活的世界,大致上便是由这样的人在治理。慈母底下的法西斯主义。

这世界变得极度温柔。连艺术也是。

诸多健康保护应用程式累积在生活中,形成心理侧写分页,也就是另一个我。

一个将我厌恶的一切全部接收的我。

它存在于生府的伺服器中,从平日的生活中检测出我的好恶与伦理倾向,平时都全日监视我的生活,不让文学或绘画伤害我。今后我要看的小说或随笔,会与治疗履历对照,若发现有和过去心理创伤抵触的描写或段落,便会自行做心理侧写,或是事先发出警告。例如说──这项艺术作品有可能会触及你心灵的创伤;这部小说恐会抵触一般伦理验证项目四〇八九六A(Health&Clear生府伦理评议会二〇四九年十二月四日制定)。

一旦移除强迫症,更隐密的另一种强迫症将随之出现。

我想起弥迦曾经说过,她知道某个故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某位艺术家曾利用飞机云在广岛的天空画出「轰」这个字。你猜这是什么意思。

「轰,指的是原子弹爆炸。好恶劣的恶作剧。」

「没错,真的是很恶劣的恶作剧。」

弥迦喜孜孜地笑道。

「那位艺术家遭受猛烈抗议,最后不得不向大众谢罪。因为那项艺术惹来众人不悦,他的艺术伤害了某人的伦理。现在绝对没人想做那种事。因为事前就会受到生府的警告。应该说,脑中根本不会浮现那种点子。现在多亏有过滤器,事前就会对『看』这件事提出警告,所以没人会看,而且艺术家本身也不会想到这种恶作剧的点子。敦,我很羡慕以前人类的想像力以及以前的文学和绘画呢。」

「为什么?」

「因为其中始终暗藏伤害别人的可能性。可以让人悲伤,引人厌恶。」

清扫机场的老翁,外观看起来似乎不大注重健康。显示在扩增实境中的SA果然也很低。SA低的人从事的工作会受限,此事无庸置疑,不过大部分充满爱心的生府都不会夺走其工作。这名老翁多亏有义工发配的粮食和可供住宿的生活支援中心,应该能充分保有人类基本的生活。

和我并肩而行时,希安因为个子比我小,得迈开大步才跟得上。而我则是完全不顾及他人,自顾自往前走。

自从失去弥迦后,我便决定今后都要这样子走。

尽管如此,当两人并肩而行时,有一半早就预料到的失落感突然来袭。那个背影理应存在的位置,手背在身后拎著包包,视线完全没望向我们,针对如何才能伤害这个世界,满口道理、滔滔不绝说个没完的那个位置。

我们就像置身寺院里,而御冷弥迦这尊佛像、圣像,却遭人盗走。我们两人前方恍如空出一个大洞,这种感觉一直紧缠著我们。每次和希安在一起就会浮现心头。

我们两人独处时,失去弥迦的感受反而更加真切。十三年前,我们那独自离开人世的偶像。娇小的身躯里拥有多得惊人的知识,对许多事都极度憎恨的那名美少女,如今已不在人世。

我很想在亲切又健康的成人坟墓前跳舞。

对了,跳华尔滋不错。

在我们面前,猛然转身朝向我们,但实际并不存在的御冷弥迦如此说道。

御冷弥迦。御冷弥迦。御冷弥迦。

义工正向聚集在机场大厅的政治难民发送人工蛋白浓汤,我们从旁边经过,搭电梯下楼,来到地铁所在的楼层。途中不知为何,我觉得弥迦彷佛就站在我身后,回身查看,眼前却依然只有希安。

「你今天会回你家吗?」

我们在涂成鲜艳深蓝色的机场车站月台等地铁时,希安如此询问。我摇摇头。

「我会找饭店,或是借宿家庭。因为我就算回家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大家都想听你的故事啊。」

「你说的大家是哪些人啊。」我苦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是有邻居跟我联络,说要替我办派对。要把附近的居民都找来。PassengerBird才刚降落就打电话来,真是够了。我妈也兴致勃勃,看了更教我受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没什么好说的。」

「这什么话呀。像是撒哈拉,还有之前去了哥伦比亚,你不是有很多体验吗?」

难道要我聊那些被当成药罐子,被迫拿自己的父母兄弟当「稻草人」来进行射击训练的少年军?或是聊断了的手脚像木柴般堆积如山、血肉模糊的场景吗?在生府庇护下生活的人,大多不知道战场上的现实为何。他们只知道对自己周遭的人付出关爱。而置身在这样的社会下,希安尤为无知,而且天真。这点她还是老样子没变。

「所以大家都很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

「我可不想知道他们的事。就算他们要主动告诉我,我也懒得听。」

我明白释放出不耐烦的感觉,希安似乎也已了解,她叹了口气。

「希安,你有当义工吧……」

「嗯,我负责老人照护和配送粮食。一周三天。」

「那么,像伦理集会或健康会议这类的工作呢?」

「虽然是线上进行,不过,平均一个月会参加十五小时。」

竟然有这种事。以前极度讨厌这个世界,为了想给这世界一点颜色瞧瞧,而一起尝试饿死的同伴,如今竟然已完全臣服在典型的公共生活模式下。

换言之,小孩已长大成人了。应该单纯就是这么回事吧。

换言之,就是这么回事。

这身体、这乳房、这

臀部、这子宫,全都是我的。

难道不是吗?

御冷弥迦的灵魂,脸上泛著爽朗的微笑,如此说道。

另一方面,希安自从那次失败后,便完全投入大人的世界中。只剩我还对过去的事念念不忘。那究竟是丢脸的事,还是重要的事,我已搞不清楚。

在御冷弥迦的灵魂与零下堂希安的天真无邪之间……

我正好悬吊其中。

「希安,我不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一直待在国外吗?所以家附近的人,不论是在义工的工作方面,还是健康方面,几乎都不认识,话题上也没任何交集,就某个层面来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稍加解释,说明常在海外奔波的螺旋监察官这职业有多特殊。

虽然无法取得共同体对我的评价,但生府审查的SA却对我的信用度做出保证。在动不动就以共同体的博爱来建构生活基础的生府社会里,这对共同体而言是很重要的工作,但同时又得离开共同体,过著孤独的生活。所以他们才会以此作为补偿。

「是这样啊。」「就是这样。」

我向希安说明完后,感觉彷佛自己成了御冷弥迦。弥迦对药物精制系统进行不法改造,能藉此制造出足以杀害五万人的化学武器。她还能制造出特殊的药锭,让胃部到十二指肠,十二指肠再到大肠等消化器官,将我们吃下肚的食物营养全部屏除在外。

总是面露爽朗微笑,说她想看这世界燃烧殆尽的弥迦。

我很想像弥迦一样,磊落坦荡,自信满满,不显一丝惧色,宛如在宣告什么似的,架势十足,传授众人所不知道的知识。

希安,你知道吗,只要在体内安装DummyMe,就能向伺服器传送完全健康的身体资料。希安,你知道吗,只要使用DummyMe,就能隐瞒真正的身体状况。喂,希安,你听说过那件事吗……喂,希安……我告诉你哦,希安……

我就这样扮演起弥迦的分身,脸上拉开略带嘲讽的笑容。

「如果不是这样,我现在早已被当作社会病态者看待了。」

希安露出纳闷的表情。

「这么说来,你不回去你家喽?」

「是啊。」

希安绕到我面前。

「那么,要不要一起吃顿饭?最近我家附近盖了一栋高楼。从外面看,那栋高楼颜色雪白,外表粗糙,像是涂上了灰泥。不过,从里头却能清楚看到外面。因为那是偏光性泡沫玻璃。是极具智能的素材哦。」

「听起来挺不错的。但我没那个心情耶。」

「一起吃顿饭吧。现在也才十一点,吃顿午饭差不多吧?」

没来由地,我竟在自己也完全不明白的悸动促使下迷惑了。像是想向已不在人世的弥迦徵询指示般在心中问著:「嘿,我可以和希安一起吃顿饭吗。」

吃顿午饭的话倒是无妨,我如此回答道。于是跟在希安身后,坐进滑进月台的亮黄色蚕豆型车厢内。WatchMe与金融业合作,会从我位于茫茫电子大海中的帐户里扣除车资。我心想,好久没搭日本地铁了,转头环视车内的乘客,突然感到恐惧袭身。

每个人都一样。

在战场上,大家互相欺瞒。因为国际机关的工作,所有人种全挤在停战监视团中。有像我这样的人,暗中过著极不养生的生活,总之存在著形形色色的人。

但这里又是什么情况呢?

此刻我正在体会日本人医学平等化所造就的古怪光景。说到坐在座位上的男男女女,只有人偶模特儿A与人偶模特儿B的差别。既不会过胖,也不会过瘦,全都是相同体型的日本人。每个人的体格全都在健康且标准的框架内。就像不小心闯进了镜之国度。

为什么全部变成这副德行呢?每个人的遗传基因不同,这明明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变成同样的体型呢?

规定的目标愈是极端,无法通融,脆弱的人愈会遵守。

弥迦的影子如此说道。以之前她向我们传授智慧时的口吻。说的也是。你曾经说过,人类的意志明明很禁不起诱惑,有时却又如此顽强。

人类是有缺陷的计量器,只能在欲望与意志间极端地往两边摆荡。不懂得适可而止。就连鸽子也有其意志。意志纯粹只是脊椎动物容易装设的一种特徵,所以它现在仍存在于人脑中。

「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让位给你坐吧。」

我因社会性恐慌而略感惊恐,一名妇人就像我的亲人般,很替我担心。透过扩增实境显示,她似乎是某生府的生治家【注12:作者原创的词,相对于政治,取同义的「生治」,生有生命特色之意】,担任召集人或委员之类的工作,不过她的脸和其他人没多大差异。是符合某个框架的标准健康五官。可能愈是符合生治特性的人,其个人……不,应该说没有个人特色的情况会更严重。日内瓦总部的那班人也个个如此。

不用了,我对那名生治家如此说道,说完随即离开。神色不安的希安紧跟在后。

「你就这样离开,对那位女士很失礼呢。她是某个生府评议会的大人物。」

「我有看到扩增实境的后设资料,我知道。抱歉。」

「敦,你一定是累积太多工作压力了。毕竟你从事的是贡献社会的工作,很辛苦。」

我贡献社会。

我为了抽菸而前往战场,藉此贡献社会。

我有自觉,要是在你们当中生活,我一定会割腕,要不就是割了别人的脑袋,我就是这样的社会病态者,所以我尽可能地远离,以此贡献社会。

正因如此,我才能毫不羞愧地回答希安。

是啊,我确实对这社会做了很大的贡献。

弥迦死后,希安与我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希安之前对社会、家庭、环境、学校所感觉到的排斥感,就像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成长仪式,如今她已走回极为正常的道路。至于我,则是不断累积弥迦如果在世一定会知道的知识,表面上和希安一样,表现出某种程度的顺从。不久,我的成绩持续往上攀升,学业分数可以说是接替了御冷弥迦之前的位子。某种意义上,我就是弥迦的分身没错。我正逐渐变成御冷弥迦。

至于没能变成弥迦的希安,她的体脂肪率、免疫系统安定性、RNA转录错误率,这些和健康有关的一切,全都和九成的日本人一样,成为那牢不可破的集团中的一员。至于我,则是从这个名为战场的抽菸处来到另一个抽菸处。

从这座机场来到另一座机场。

从这根雪茄抽到下一根雪茄。

从这瓶酒喝到下一瓶酒。

但现在,我从柏图斯酒庄换成了卡不里沙拉。

在完全无从取得菸酒的日本,我告别了令人晕眩的地铁景致,和昔日旧友一同在一家义大利餐厅里享受健康饮食。

番茄薄片覆上去脂的水牛乳起司,再淋上橄榄油。Lilac Hills六十二楼。原则上,在这里不管点什么餐都存在著风险,吃得再少也一样。

如果点菜单上的餐点,店家事前都会告知菜单的总卡路里数,以及摄取这份餐点造成遗传基因受损的机率,并提出警告,算是一种礼貌告知。而大家都对店家告知风险的资讯感到满意,听完后便不当一回事,在各自所属生府的健康顾问建议范围内,点自己想吃的餐点。

店内的来客数普通。坐在万寿菊餐桌旁的客人,每个都和我在地铁看到的乘客一样,全都符合日本人健康身材的框架。

「好久没像这样吃午餐了。」

希安如此说道,望著服务生将装有卡不里沙拉的餐盘摆上桌。经她这么一提,我才想到,自从那次自杀失败后,就不曾和希安在学校一起吃午餐。

「是啊。」

「像这样两个人一起用餐,总觉得怪怪的。」

「因为弥迦总是会和我们一起吃午餐。」

我如此应道,望向窗外。

六十二楼的景致。

弥迦想要破坏的景致。

希安已融入其中的景致。

我曾经逃离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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