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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中,希安如此低语。
一再反覆说著这句遗言。
目前确认的死亡人数,已攀升到二千七百九十六人──国际刑警组织的发言人如此说明道。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事先不知是如何说好,在同一天同一个瞬间,一起企图自杀,当中有二千七百九十六人自杀身亡。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瞬间,以试图自杀者的总数扣除二千七百九十六人,便能推算出自杀失败的人数。六千五百八十二减二千七百九十六。
答案为三千七百八十六。
在那决定性的瞬间,全世界有这么多人从鬼门关前走了回来。扩增实境投射出的发言人虚幻影像继续说道──不过,事件发生至今已过了八小时,有些当事人仍生死未卜,死亡人数有可能继续增加。
当事人。
他们似乎都决心要了却自己的性命,所以一般来说,称其为自杀者很恰当,然而对于世人会如何称呼这群自杀者,国际刑警组织和参与这场扩增实境会议的上级螺旋监察官们伤透了脑筋。几乎同一时间,有这么多人采取突发性的自戕行为,不免令人推测,这些自杀的人是否受到什么影响或迫害。尽管如此,尸体成群,看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是他们主动采这样的行为所造成的结果。
如果说自杀会令亲友难过,这心情我懂。我要是有朋友丧命,应该也会难过。但那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所做的选择,又不会对我造成困扰,但大家却仗著「公共性」、「资源意识」,投以冷峻的目光,这种傲慢我实在无法接受。
就连弥迦也会这么想。倒不如说,弥迦一定是这么想。
但是世人,以及这世界的氛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自杀者没受罚的原因,单纯只因为他们已死。
因为他们已死,拿他们没辙。
要是能找出惩罚死人的方法,这世界应该会很高兴地加以制裁。自杀未遂者,有许多心理谘询和药物治疗在等著再次将这些瑕疵品转化为有用的社会资源,重新回归这世界。身为世上的一员,为了成为推动社会医疗经济的一部分,发挥自己的社会性功能,我和希安都曾经走出死亡深渊,重新被嵌入这个世界中,所以我很清楚。
而弥迦则没被嵌入这个世界。
自杀是备受轻视的罪行,尽管在法律上不构成犯罪。我想起弥迦曾经说过,在天主教里,自杀者会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为背叛上帝的惩罚。
生府社会、生命主义社会,这次迟迟无法决定该对这群自杀者采取什么态度。挖墓人会问,他们到底是被害人,还是该遭唾弃的自杀者呢?先生,我是不是该在十字路挖好墓穴等著呢?
人们乱了方寸。这也难怪。最近就连战场上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在生命主义社会下,除了衰老、事故,以及极为少见的杀人事件外,几乎不会有人死去,所以更显得情况严重。藉由WatchMe的体内监测及病原性要素标靶治疗,癌症和其他疾病马上便可治愈。对了,还有一点不能忘了。最重要的是资源意识下的自我管理。过著对脂肪怀有「两分钟仇恨」的生活。【注13:〈两分钟仇恨〉是乔治·奥威尔的小说《一九八四》中虚构的一部短片。书中大洋国的人民每天都必须观看这部短片。藉由丑化敌对者的短片,来对观众洗脑,使其产生仇恨之心。】
八小时前试著自戕的人们。就某个层面而言,此时的他们宛如悬在半空。处在罪人与被害人之间的裂缝中。
我在投宿的饭店房间里参与这场会议。螺旋监察局研判这次事件是犯罪行为,抵触至高无上的生命尊重,他们该主动介入,因而告知所有上级监察官以扩增实境参与紧急会议。虽然目前完全不知道这是何种犯罪,但他们期待早晚能证明这是一起骇人的犯罪。国际刑警组织的发言人接著说道。当事者散布在二十五国,全部都是少彦名【注14:日本神话中的神祇,被奉为医疗之神】医疗共识共同体(之后称之为少彦名生府)的成员。当事人所用的方法五花八门。
此外还有各种方法,一应俱全。
电锯是一名林务员的案例,他在工作时,突然以电锯锯向自己脖子。筷子那起案例,则是当事人用餐时突然以筷子插向自己眼珠,然后朝脑袋一阵乱搅。光是已确认的,就有六千五百八十二个案例,全都是以当事人身边的道具当凶器,因此,餐具成为最具代表的武器,可说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说到希安,她选择的是餐刀,人们早已放弃要从她的自杀手法中看出潜藏法则的念头。
「这是不法侵害,对生命社会的恐怖攻击。」
我阳壁的螺旋监察官发言道。他是驻派某内战地带选举监视团的上级监察官。虽说是隔壁,但那不过是扩增实境里的配置罢了。现实中的我,其实独自坐在饭店床上,面向别人看不到的某人张口说话。看在别人眼中,模样实在很蠢。
不法侵害的恐怖攻击。真是够了。
光有气势,却没半点助益的发言。虽然这只是在浪费时间,但活在以和谐为首要之务的生命主义社会下,我们至少表面上不会嘲笑他这种想出锋头的行为,还得点头表示同意,并夸赞这是很积极的发言。
因为这就是解读成人周遭氛围的方法。
话虽如此,我眼前就有一位老朋友成了当事人。我可没空陪你们酝酿氛围,听你们说好听话。我看准不会令对方难堪的空档,提问道:「那些当事者现在情况怎样」。国际刑警组织的人转身面向我。
「当事者不是因突发的自戕行为而丧命,就是自戕失败陷入深沉的无意识昏迷状态中。目前还无法确认是否有幸存者可以让我们询问动机,并做出答覆。」
「那WatchMe呢?」
刚才说废话的那名螺旋监察官问道。面对他的无知,国际刑警组织很有礼貌地投以含蓄的微笑。
「这点不大清楚,不过,WatchMe并未监看他们的脑中状态。」
「是吗。」
不知为何,那名监察官转头向我问道。我颔首,决定替国际刑警组织的回答加以补充。
「是的。无法突破血脑屏障。您或许也知道这点,但为了谨慎起见,容我说明一下,所谓的血脑屏障,是限制血液等组织液与脑内物质往来的一种身体构造。这是为了保护脑和脊髓不受危险物质侵害的构造,目前还没有研究者开发出可以通过血脑屏障的医疗分子。因此,我们无法透过WatchMe得知当事者脑中的情况。」
「所谓的血脑屏障,不就像过滤器一样吗。只要造出比网眼还小的医疗分子不就行了?」
「不,血脑屏障不是网眼。的确,在前一世纪人们曾这样想过,并提出一个很有力的说法,认为分子量五百大约是能否通过的分界线,但现在这个说法已完全被推翻。似乎不管再小的分子也无法通过血脑屏障,而不管是多大的分子,只要是脑部需要,就能通过。简言之,与分子的大小无关。血脑屏障不是像网眼这样的过滤器,而是会选择性决定通过物质,是具有复杂指向性的筛选构造。」
「原来如此。」
「目前在生府世界里,就算安装了WatchMe,还是有少数人因脑瘤或
脑出血而丧命。大部分来说,只要早期发现就还有办法,但不幸的是,有时病情发现得太晚。大脑不受WatchMe监视,是身体唯一的圣域。正确来说,它指的是脑的大部分。因为脑下垂体和松果体会进行荷尔蒙交换,所以没有屏障。」
「当然了,对于处在昏迷状态的当事者,我们进行了正电子扫瞄之类的外部观测。但光凭影像诊断,无法进行奈米级的鉴识。」国际刑警组织说明道。
「不过,事件发生至今还不到八小时。尚未接获任何脑部出现异常的报告。」
这时,理应人在撒哈拉帐篷里的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站起身。一时之间,我觉得她像是在瞪视我,但我厚著脸皮,不予理会。
要不是她把我赶出撒哈拉,也许希安就不会自杀了。要不是我回日本闭门思过,与许久未见的老友重逢,希安也许就不会拿餐刀刺向自己喉咙。
还是说,她原本是要拿刀切番茄,却突然无意识地划破自己喉咙。
在浴室里制造毒气根本就小事一桩。
没错,弥迦曾这样说过。
每个人都暗藏著一股力量,只要有心,就能夺走他人的生命。
我们拥有力量。
拥有夺取别人生命的能力。
特别是拥有夺取自己生命的能力。
人类暗藏著破坏某个重要之物的力量。
为了实际感受弥迦说过的话,希安晚了十三年才证明她说的没错。我又被她们抛在后头了。
「两个小时后,总部要求召开WHO紧急总会,届时会对所有生府发表声明,认定这次的混乱是有人对生命权展开全面攻击。」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接著说明螺旋监察局所该采取的行动。
「会议中应该也会提到所有上级螺旋监察官参与各国警察搜查行动的事。在各生府与WHO缔结的条约效力下,所有螺旋监察官都能参与其负责地区的搜查活动。你们能采取充分的主导权,请让全世界的人知道,螺旋监察官对于这种冒渎生命的邪恶行径,将积极展开全面性的攻势。」
监察官们不约而同地点头。会议就此结束,我又回到连行李都还没打开的饭店房间内。
不同于其他监察官,我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得赶紧著手才行。
两个小时前,藉由经过防谍处理的扩增实境,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与我召开双人会议。
虽然你的事未对外公开,但你目前正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而且还亲眼目睹事件当事者零下堂希安的自杀现场。有鉴于此,我们不允许你参加本次搜查活动。首先,你是目睹友人自杀的心灵创伤体验者。友人的死,应该会令你心灵受创,意志消沉,造成精神上莫大伤害。根据大部分生府的共识,应该都会规定有类似遭遇的成员得立即在心理谘询师与药物的协助下,接受一百二十小时的心理治疗。因此,两个小时后召开的上级螺旋监察官全体紧急会议,你没必要参加。
我笑了。这哪儿的话呢,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参加。
哦,我心灵受创、意志消沉?如果我现在这样叫心灵受创,那么,自从我十五岁那年自杀未遂,不,早在我遇见御冷弥迦前,想藉由失控的饮食毁灭自己身体的那时候起,就一直是这样了。现在我根本完全不受影响。
我没这样说,而是改以平淡的回答来代替。Yes, sir.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那么,这段闲暇时间,我就用来准备新闻稿向媒体告白,说明我在尼日停战监视团和多少人一起共谋,做出何等寡廉鲜耻的不养生行径。
你是认真的吗?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如此问道,于是我怀著恶意,以不带一丝阴沉的表情回答:我是认真的。
我想让世上所有生府市民知道上述所有可耻行径。就算会毁了尼日与凯尔塔玛舍克之间岌岌可危的休战状态、造成许多人丧生、负责协调休战的螺旋监察官事务局权威也将会像路上被风吹跑的纸张一样,变得一文不值,也在所不惜。
此外,我又补上一句「根据我的记忆……」。
在纷争地带这种特殊情况下,像螺旋监察官这种比较有机会执行任务的职务,即使经历严重的心灵创伤,但为了优先执行眼前的任务,在实施心理治疗之前,应该会有五天的缓冲时间才对。
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对部下过去一直巧妙掩饰的本性感到畏怯。
她深感讶异,理应是WHO精英组织的螺旋监察官事务局,为何会让这种人格缺陷者潜入呢?简单来说,她害怕紧贴在我身后、当然她连名字都不知晓的御冷弥迦的暗影。我觉得此刻的我模仿得维妙维肖,如果御冷弥迦还活著,一定会以这种口吻说话。
经过三十秒的愤怒、懊悔、犹豫,首席监察官终于再度开口。
我明白了。我同意你参与这次的会议。
我心满意足地颔首。
但史陶芬堡监察官又加了但书。就算是我,一样无法延展心理治疗的缓冲时间。五天一过,你就得到急救伦理中心接受心理治疗。
这是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竭尽所能的抵抗,同时也是不争的事实,我确实很难摆脱这项规定。五天一过,我因为目睹友人之死,得被送进急救伦理中心,被迫接受满满的关怀和温柔对待,就算我说自己已经很满意了,还是一样无法离开那处充满慈爱的集中营。既然我身为一般的生活者,又是生府的成员,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换言之,我只剩五天的时间。
要查明希安的死,这五天的时间是否足够,我不知道。
2
那天,德目一朗在置物柜里发现一条适合的绳索。
由于这是完全主观影像,所以看不到行为者德目一朗的影像。包含他脸部图像在内的个人资料,显示在我眼前画面右下方的区块。
三十八岁。生活模式设计师。
隶属于健康顾问的某个部门,职业是设计别人的生活。
这项工作是根据WatchMe寄来的荷尔蒙平衡、血糖值、CRP、GTP之类的各项体内精密要素,提出最适合客户健康与社会性评价的生活模式建议。
早餐吃什么、午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几点到几点做什么运动最适合身体、利用闲暇时间到什么地区做义工服务最有效率。健康社会顾问,就是对顾客准备一份「建议」处方笺的工作。
设计他人日常生活的工作。
设计他人人生的工作。
而这个男人,可能也都规矩地遵照某个健康顾问提议的生活设计过日子。因为这就是低调的后消费社会生活。
平时负责制作他人人生的这名男子,如今俐落地控制他眼前的双手,在绳子的一端打了个绳环。看来,在做这重大决定的时刻,荷尔蒙平衡和GTP都已不再重要。
视野接著移向厨房,在那里发现一个用来垫脚拿天花板收纳柜里物品的小踏凳,平时应该都是妻子在使用。在视野中,德目一朗拿起小踏凳,回到刚才他结绳环的客厅,接著缓缓站上踏凳,将绳索的一端绑向天花板的吊灯灯座。
这时,不知他在思索什么。他的视野一度从踏凳移下,在屋内移动,接著移向洗手间。他转动水龙头,流出水来,视野被眼皮遮盖。他在洗脸。当眼睛再度睁开时,德目一朗正以毛巾擦脸,他的表情映照在镜子上。
他的表情不带任何情感。
空洞的眼瞳,空洞的嘴。
三处空洞。
接著视野移回客厅。准备好的踏凳上,一端打好绳环的绳索从天花板垂吊而下,微微摇晃。男子留意脚下,缓缓走上踏凳,接著绳环从视野外侧通过。原来他把头伸进绳环内。紧接著下个瞬间,画面剧烈摇晃。
视野像钟摆般摆荡,舔舐著客厅的装潢。沉稳的粉色沙发。壁面萤幕。模仿灰泥的智能素材壁面。以上吊的绳索为轴,左右摇晃的视野缓缓朝客厅转了一圈,犹如想介绍他与妻子共同生活的这处空间,一切全收入画面中。
喏,这就是我家。
喏,这就是我上吊的客厅。
当然了,视野里的一切,全是扩增实境用的隐形眼镜所记录的内容,而它的主人,今年三十八岁的德目一朗,他全身重量都加诸在颈骨上,在刚才画面剧烈摇晃的那一瞬间便已断了气。要是放著不管,供应隐形眼镜能源的人体电位也会跟著消失,扩增实境会很自然地停止记录。
换言之,这就是自杀者的主观影像。
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当中,有二千零四十九人安装了扩增实境用的隐形眼镜,在这样的状态下丧命。其视野影像留在伺服器上,我们才得以在无比清晰的临场感下观看他们死亡的瞬间。
扩增实境隐形眼镜平时所监录著的注视点。德目一朗到底看到视野内的什么东西?游标四处移动,从中抽出他所注视的东西。根据这份清单和注视那些点的举动本身,心理倾向分析范本会自动跑算式,分析出德目一朗在自杀前十分钟内的心理状态,但最后却还是显示出「极端忧郁倾向」、「自杀性向」这种平凡无奇、早在预料中的答案。
我以三倍速迅速看完上百人的影像。
每个人约十二分钟,加快三倍的速度,再乘以一百个人,等于四百分钟。
我毫不客气地输入快转指令,将死者临终前的画面压缩为三倍速,从二千零四十九人的扩增实境纪录中随意抽出一百人的死亡瞬间,花将近七小时的时间观看。
自杀者主观影像资料库。
若不是发生如此离奇的事件,任谁也没料到会整理出这么古怪的东西来。
资料库里列出每人自杀前十分钟抽出的主观影像,不过,若问到抽出这十分钟影像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早就决定要了却自己生命,极为唐突且迅速地展开行动。彷佛遵从「今日事今日毕」之类的父母教导,择日不如撞日,马上便展开行动。那名林务员在加拿大森林伐木时,突然将电锯从锯到一半的鱼鳞云杉中抽出,锯向自己脖子,视野就此在腐植土上滚个不停。
影像转为下一名牺牲者。
我的脸在扩增实境的正中央展开,我停止呼吸。
镜子啊,镜子。
我正面盯著位于另一个空间和时间下的我。
在随意抽出的被害人当中,她也在里头。
死者注视著我。
数分钟后,我这位友人将拿起餐刀刺向脖子,血染店内,她的视野注视著我──雾慧敦。
我的脸。因撒哈拉的紫外线而略显黝黑的肌肤。
多怪异的镜子啊。
Lilac Hills六十二楼。义大利餐厅。
视野从我的脸移向摆在桌上餐盘,盘里是鲜红与亮白的组合。那是我们点的卡不里沙拉。我不知不觉恢复正常的播放速度。希安的视线投向番茄的红色切片以及覆在上头的白色马苏里拉起司。
「嗯,对不起,弥迦。」
这时候,希安应该是说了这句话。
我听到的、那句充满诅咒的话语。
接著希安的注意力移向餐刀,她胖瘦适中的健康手臂和手掌映入视野中。她反手握住摆在卡不里沙拉右边的餐刀,一脸茫然地望著我。此时正好服务生朝我杯里倒水……
我停止扩增实境。
遭遗忘的呼吸,大喊著它要空气、它要氧气。
在用来看扩增实境的WHO日本事务局会议室里,回荡著我急促的呼吸声。
好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事件发生时,所幸待在日本的螺旋监察官只有我一个人,所以不需要和其他监察官共事。
的确,也许我现在应该马上接受心理治疗。为了摆脱从希安口中泄漏出的最后那句咒语,摆脱在随意选出的一百人当中,唯一在临死前说话的女性口中所说的话语。我或许应该主动要求进入急救伦理中心以蚕丝做成的牢房中。
冷静下来。调整呼吸。
我不是决定好要靠自己的力量查出希安自杀的原因吗?
我一定要找出这位朋友临终遗言背后的含意。我不是抱持这个念头,甚至不惜威胁上司,好不容易才取得搜查权吗?不过是友人临死前注视著我,出现我自己的画面,我就方寸大乱、糗态百出,这怎么行呢。光是想到友人临死前说的话就喘息不止,也太不中用了吧。
对不起,弥迦。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随意抽出的一百人当中,只有希安在临死前说了些话。为什么只有希安留下遗言呢?不,话说回来,这算是遗言吗?这一百人完全是随意抽选。希安的视野会出现其中,纯属偶然,不过,那二千零四十九人当中,除了希安外,被抽中的九十九人,总不会刚好都没留下任何遗言和遗书,就这样自杀吧。
「请从二千零四十九人的记录中,抽出含有当事人声音的资料。」
我向资料库下达指令,虽然有不少资料符合条件,但大致看过后,发现都只是和家人或朋友间平凡无奇的日常对话,或是像「嗯」、「好」这类的应答声,然后都在下个瞬间直接展开他们各自选择的最佳自杀行动。
对不起,弥迦。
零下堂希安。所有自杀者中唯一留下遗言的人。
而她说的那句话,提到那名女孩的名字,那名女孩冷冷看著因胆小而半路脱逃的我们,独自走向另一个世界。
当然了,前提是这句话真的是希安的遗言。
之后我回到弥迦称之为灵魂贫瘠之地的场所。
立方体由淡色系的奈米仿灰泥墙构成,一路向前连绵,单调无趣的未来。
我搭乘饭店提供的自动磁车。只要想到先前回国时,和希安共搭地铁的那段可怕回忆,我说什么也不想再搭电车。我当然也没有要返家的意思。之所以来这里,是为了拜访御冷弥迦的父母。
对不起,弥迦。
对于我、希安,以及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弥迦而言,这句具有重要含意的私密话语,成为全世界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同时自杀事件的线索。日本警察和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就不用说了,不论我向哪位螺旋监察官说明,也都不会有人相信。非但如此,他们可能还会对我说:你得接受心理治疗才行。
话说回来,我有办法说明吗?「对不起,弥迦。」这是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当中唯一留下遗言者所说的话,所以我有必要到这里拜访──我能这样子说明吗?
我之所以造访御冷弥迦父母的住宅,纯粹是因为那称不上线索的线索、说是直觉又很不可靠的突发奇想;除此之外,御冷弥迦独自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灵魂也带给我一股夹杂恐惧,模糊不明的情感。在这个一切公开的世界,这种动机过于隐私、猥亵。
因为只要透过扩增实境看这世界,每个人都会列出
就像背著看板一样。走在街上只要随便注视某个人,对方就会冒出像对话框般的索引,显示出这些资料。公开健康状态为主的个人信用相关资讯,被视为一种伦理道德,在这样的生命社会下,「隐私」一词已经转为用来意指充满神秘的领域。
所以我充分活用日内瓦公约赐予螺旋监察官的权限,单独展开搜查。十三年前,御冷弥迦的父母在女儿过世几个月后便已搬离,我独自造访他们的住家。
这一带住的都是相同生府的成员,在SeeCam下所有地方都受到监视,行人会被追踪。因为采取区域划分。划分好的区块入口处,有一座共同磁车库。我走下移
动座位,站在玄关前,以食指轻触门上的手指感应板,向里头的住户公开我的个人资讯。
嘿你知道吗,敦。
以前的人都会叩叩叩地敲门呢。
我想起弥迦说过的话,感到无比怀念。以前几乎完全没办法知道谁在门外。顶多只能在门上装设小小的镜子或是小窗。不像现在这样,能以手指感应板向屋内的住户公开个人资讯。这是因为五十年前,还没有随时公开个人资讯的习惯。如今只要来访者碰触手指感应板,屋里的人就能利用扩增实境或显示在墙上的个人资讯,马上得知来访者是什么样的人,不过,以前并没有这种设计和习惯。
所以才会叩叩叩的敲门是吧……希安说。
没错,得告诉屋子的住户我来了。你们知道Knock的意思吗?意思是敲门。屋里的人听到叩叩声,就会朝门外的人大叫「是谁」,而门外的人也得大声回答「我是来自哪里的某某某」。由于完全都仰赖来访者的自我介绍,所以说得极端一点,根本无从得知对方说的是真是假,就像在打赌一样。
我和希安都发出「咦──」的惊呼。
一如平时,满心雀跃地聆听弥迦展现知识的两名少女。
不过,大家一定都厌倦了。厌倦这个总是得到处让人知道自己资讯的社会。厌倦这个总是得到处让人知道自己很健康、很注重健康的社会。至少我、敦、希安都有这样的自觉,明白自己感到厌倦。厌倦无时无刻都得把自己的一切写在看板上,带著四处走,每分每秒都得向人证明自己是谁。
当时的隐私一词和现在不同,没有那种色情的含意,这点敦也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如此应道,不由自主在意起四周。显得有点慌乱。因为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班同学都在的教室里,她毫不避讳地说出「隐私」这个猥亵的词语。
弥迦若无其事地接著往下说。说到这当中的原因,是因为当初和自己有关的资讯,大部分都只会让自己以及极少数的人知道。因为一切都是隐私。说到它为何会开始带有不好的含意,是因为这类资讯逐渐变得不再隐私,如今遗留下来的隐私,就只剩性爱这类和色情有关的事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希安,你猜得出来吗?
不,我猜不出来。
不知为何,我明白这当中的道理。
我们全都把自己当人质,完全暴露在世界面前,对吧?
我回答后,弥迦莞尔一笑。没错,敦,一点都没错。我觉得自己符合弥迦的期待,心中略感雀跃。没错,就像敦所说的。我们彼此告知自己的详细资讯,让彼此无法胡作非为。透过将自己当作人质,送交给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这社会才得以保持安定、和平、低调。
当我们都还是少女时,弥迦在所有同学都在的教室角落,以这种极具说服力的方式,一点一滴地让我们明白自己为何会感到焦躁不安,为何会觉得在这社会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如今回想才发现,我们的预言者、朋友、同时也是凝望相同风景的同志──御冷弥迦,她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过去一次也没去过她家,但对那些也不感兴趣就是了。我发觉弥迦几乎不曾提过她父母。
至于我,最后还是向她说出我父亲的事。
我告诉她,我父亲曾写过一篇促成WatchMe问世的论文。
我们所讨厌的这个世界,当中有些部分是出自我父亲之手。
弥迦听完后,就只是「哦」了一声,完全没像我所害怕的那样骂我,或是讨厌我。
笑著说她能利用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一次杀害五万人的弥迦,养育她的父母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将手指按向手指感应板,静静等候回覆。
「国际机关的官员,不知找我们有何要事?」
大门如此应道。于是我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
「如同您看到的身分证所示,我是螺旋监察官。世界保健机构搜查机关的一员。今日前来,是为昨天少彦名生府成员同时发生的多起自杀事件展开搜查,希望您能协助办案。」
大门开启,一名已达更年期的妇女现身。是御冷弥迦的母亲,御冷玲子。她脸上完全看不到弥迦那种与众不同的天真烂漫,以及只能用黑暗的开朗来形容的奇特生命力。倒不如说,她表情给人的感觉就像我刚回国时,地铁乘客们所展现的(这也是很奇怪的形容)那种了无生气的健康,简言之,就是一般生府市民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长相。至少就我来说,我曾亲眼见过凯尔塔玛舍克人,他们裹在蓝色外衣下的身躯,充满从历史中不断涌现的活力,相形之下,日本这国家的人看起来与活死人无异。
这就是进步哟。住在我心里的御冷弥迦说道。
人类愈是进步,愈像死人。
倒不如说,愈来愈像死人,这就叫作进步。
「我当然愿意协助,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
「这事和弥迦小姐有关。」
听我这么说,玲子脸上顿时罩上一层黑雾。那是困惑的表情。这也难怪──十三年前过世的女儿,何以和这起可怕的事件扯上关系,怎么想都想不通。
「弥迦怎么了吗?因为她十多年前就过世了,就算想协助,也没办法啊。」
「我知道。」我应道。
不过,难道她不记得了吗?我是她女儿十几年前的朋友。曾一起立誓要共生死的同伴。愚蠢三人组的其中一人。
「我今日前来,是想询问令嫒生前的事。」
「我女儿生前的事?」
她母亲一脸困惑地低下头。就像要从记忆底端搜寻什么似的,视线落向地面。
「说来惭愧……那孩子小时候常伤害自己,企图自杀,尤其常伤害她自己的手腕和脖子。」
「我知道。因为纪录里提到过。」
我在睁眼说瞎话。
阿姨,当初和她一起携手,想一起跳向世界深渊的少女,就是我。
「是的,她曾经想藉由暴食、拒食来自杀。似乎是因为大家都很重视她那宝贵的身体,所以她才想伤害自己。」
她的说法一语中的。我们因为备受重视,一直被灌输错误观念,说身体是公共社会的资源,不全然归自己所有,所以才想寻死。
「我们对她投注满满的亲情,希望她健康长大,成为了不起的社会资源,但说来真是惭愧啊。那孩子太过聪明、坚强,远超出我们所能应付的范围,但却又是个柔弱、纤细的女孩。」
「然后呢。」
「这事说来话长,请到屋里谈吧。」
玲子如此说道,走进屋内,于是我也跟著进门。我被带往一间再平凡不过的客厅,坐向一张两人座沙发。「您喜欢薰衣草香吗?」玲子从厨房如此询问。我并没有特别的喜恶,因此就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嗯,好」。
「请。」玲子朝我递了杯水,我喝了一口,确实有薰衣草的香味。最近流行用药物精制系统在饮用水里添加香气。因为它具有心理安定作用,心理治疗有时也会用它来调节情感。
充满慈爱的生府社会,有八成都是由粉红色建筑和薰衣草香组成。
「那么,弥迦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我询问坐我对面的玲子。以前曾是弥迦母亲的这名妇女,望向窗外形状扭曲的树木。是棕榈树。
「弥迦其实是养女。当初生府不是提出少子高龄化对策,举行收养战争孤儿的活动吗?就是主张『确保年轻资源』的那项活动。当初我经医生诊断为无法受孕的体质,和我先生都感到很沮丧。日后将在WatchMe的照顾下,过著无病无灾、平静老去的生活──极其平淡、一成不变──光想像就觉得可怕、悲哀。而当时车臣一带不是刚好发生冲突吗?」
现在冲突一样没解决呢,我如此说道。是吗,玲子应道。
「听说那孩子就住在战区附近,是少数民族的小孩。替我们安排的生府人员是这么说的。由于她的长相和日本人很相似,而且领养时才八岁,生府人员说,她应该很快就能融入我的家庭和社会中。我们听了之后很高兴,马上便收养了她。生府人员还说,那孩子有过很痛苦的经验。生府的主办者告诉我们,她的内心创伤已接受过重度心理治疗,再来就是提供她一个温柔的家庭,这就是我们该做的事。」
弥迦是战争孤儿。当初我们在一起时,她从没提过。她说话完全没有奇怪的口音,虽然略带一股异国风情,但她完全符合想像中的日本人容貌标准。
因为职业的关系,我常看到少年军。因为顾虑会造成心理创伤,所以像这类的影像会透过
AI进行来源过滤,大部分都不会流入媒体。那是非洲的某个国家。一群小孩手持旧式AK步枪,以及从美国流入的M4步枪。那国家好不容易才打算从政府体系转换成生府体系,但国内仍有武装势力散布,要完全平息战火委实困难。
我们与十二岁的少年坐在谈判桌旁。那华是率领一百四十人武装势力的首领。少年们因其接触的都是枪枝火药,而非区区香菸和药物,眼中映著空虚的得意之色。
车臣战场目前的情况,我只能透过传闻得知。听负责的监察官说,日内瓦公约军所雇用的军事资源供给公司,在战场上尽干些不法勾当,使得他们对大国的憎恨与日俱深。
弥迦曾待过那么悲惨的地方。我知道幼童们在战场上会遭受各种不人道的对待和暴行。要是弥迦也经历过其中几项,或是曾亲眼目睹……
我这才知道,弥迦拥有一段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连对我们也只字未提的黑暗过去。她明明逃离了那处地狱,好不容易捡回一命,但为何会对这天国般的生府世界──对这像是冒充天国的世界,如此充满憎恨呢?
「一开始还好。但自从上国中后,她就像被邪灵附身般开始伤害自己。刚才我跟您提过割腕对吧。有一次,她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竟然取得可以妨碍养分摄取的药物,想和她几名朋友一起用拒食的方式寻死。」
她的朋友就是我。
发誓要和弥迦一起死的人,是我。
当时没死成,这十三年来一直心生愧疚的那名少女,就是我。
为了伤害这个世界,为了给这个过度重视我们,几乎令我们窒息的世界,来一记高傲而致命的攻击,与弥迦和希安一起吞下命运药锭的人,就是我。
当然了,我没如此向玲子告白,我能神色自若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说,也能静静颔首聆听。
「因为她看起来进食正常,所以我和她朋友的父母都浑然未觉。当我发现她的企图时,她已回天乏术。」
以前曾经是御冷弥迦的母亲,或许现在仍是的这名妇女,视线落向带有薰衣草香味的那杯水。
「您一定很鄙视我吧。竟然养育出这样的孩子,最后竟然完全没发现任何徵兆,就这样让她夺走自己的生命。」
「不,我没这么想。」
「没关系的。因为真的就像我说的那样。」
御冷玲子咬著嘴唇。
「不过,当孩子的行为已超乎自己想像时,做父母的又能怎么做呢?」
弥迦的母亲眼眶泛泪。
「或许您听起来会觉得我是在替自己找藉口,但我们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想当好她的父母。我们还曾上伦理中心谘询,向生府的共同体人员求助。共同体的人员很亲切,一再为我们召开会议。」
你就只想到这么做吗?我有点受不了她。面对问题儿童,众人聚在一起,以善意之海将她淹没,让她完全无法思考──这是固定会采用的方法。
弥迦确实非逃离这个家庭不可,因为这对夫妇的想像力实在太过薄弱。
「不过,每次我们试著和她展开全新的接触,弥迦就会像沙子一样,从我们关爱的指缝间流走。在我们……不,在生府众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弥迦一直在受苦。被我们无法想像、感受不到的原因所折磨,一直发出无声的吶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痛苦告白,坦白说,我很慌乱。
我不习惯接受这样的告白。身为螺旋监察官,我习惯与生府或是至今仍残存的「大型政府」、武装势力交涉,但面对眼前的真情流露,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在生府共同体、伦理中心的心理治疗和心理谘询下,这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这是众人对彼此的事瞭若指掌的世界。因此真情流露并非可耻的事。众人都面带微笑,接受你说的一切,然后所有人一起讨论解决。就是如此骇人的景象。
我就是与他们脱钩,被排除在外。
面对弥迦母亲的告白,我明白自己对日本这个地区……不,对所有先进地区的生府成员而言,都完全是个游离分子。
「……抱歉。我好像有点太激动了。」
「不,您用不著介意。」
弥迦的母亲摇头。
「WatchMe提出警告了。说我与人应对时的精神状态已超出临界值。」
「的确,在公共场所要是太激动,WatchMe测出后,会对使用者提出警告。」
「是啊,很感激有一道视线在我体内守护著我。」
是吗?现在WatchMe所进行的,是解释医疗分子测量出的心跳和荷尔蒙平衡等身心方面的偏差,视此为对人有害的精神状态,以扩增实境的显示方式向使用者提出警告。换言之,WatchMe给弥迦的母亲些微的行为指导,告诉她该采取何种态度。像这种自律的行为,如今大多已外包。以发包给WatchMe处理的方式,对以生化学原理侦测到的精神脱序提出警告。医疗分子的发明,将身体与规范全摆在同一平台上。
对此,她不觉得麻烦(不,也许她也这么觉得),就只当它是应该遵从的规范,自然而然地接受。根据身体发出的讯号,原始码会从中发现伦理道德。我本能地对此感到厌恶。
可能弥迦也同样感到厌恶吧。
这原始码被视为地球上八成居民都应遵守的规范,我对它深恶痛绝。
「今天来这里之前,我本想到弥迦的坟前献花,但她没埋葬在你们家族的墓地里。听你刚才这么说,她是不是被送回车臣了?」
弥迦的母亲摇头,待心情平静后才说道:
「不,那孩子……自愿签署遗体捐赠。自从大灾祸后,这已不算什么稀奇的事。」
没错,那是世界被混沌吞没,癌症和病毒等各种疾病乘势开始压垮人类的时代。捐赠自己的遗体供医学实验之用,被视为祟高的市民义务,曾几何时,这已成为一般常识。虽然政府的法律和生府的同意事项,一律都找不到强迫或建议人们这么做的文字,但至今仍保有主动捐赠遗体供医学发展之用的风潮。
「这么说来,坟墓里没有她遗体的分解液啰?」
「是的,我们交由某大学教授保管。因为这是那孩子的请求……那个……叫什么来著?全世界的生府都竞相在那里设置医学研究机关、投机的泡沫医疗街道……对了!就位在中东那一带。」
「巴格达是吧?」
听说在以前「美国」这个「国家」拥有强大力量的时代,这个城市于本世纪初遭遇战乱,处在一片混沌之中。但如今全世界的医疗资本竞相在此设立,它就此形成座落于沙漠中央的集中医疗都市。
「是的,就是那里。巴格达。一位巴格达研究机关的学者表示想接收弥迦的遗体。」
「可以告诉我那位收留弥迦小姐遗体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可以,他姓雾慧,雾慧诺亚达先生。」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提到我父亲的名字呢?我那离开家人,选择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的父亲。此刻我脑中一片混乱。当然了,我在许多纷争地带和生活品质低落的国家从事监察工作,与跋扈的军人、武装势力的首领交涉,经验丰富,所以此时像铅块般重重压在我心底的慌乱和恐惧,完全没显现在表情和声音上。
雾慧诺亚达。
为了专心做自己的研究,我父亲刚好就选在我、弥迦、希安三人寻死的事件后,离开我和母亲。
「他和您同姓呢。是您的亲戚吗?」
「我不认识他。您知道他的联络方式吗?」
「知道。不过,我无法直接与雾慧先生联络。好像是基于他那边的安全考量。」
「您无法和接收自己女儿遗体的人联络吗?」
我故意皱起眉头,表现出责备她的样子。像她这种人,只要稍加施压,就很容易自己说出秘密。
「不,我……」
「应该有什么办法吧?」
「是的,可是对方吩咐过我,不能告诉别人……」
「我是国际机关的搜查官。被赐予法律上的优位权限,在任何医疗产业复合体的保安部门之上。请您放心。」
「雾慧先生有位朋友人在日本。他姓冴纪……」
冴纪庆太。没错,我知道这个名字。我认识此人。
研究者:雾慧诺亚达
共同研究者:冴纪庆太
3
「希安,你当初为何想和弥迦当朋友?」
在等候点好的卡不里沙拉送来的这段时间,我在Lilac Hills六十二楼的餐厅里向希安问道。突然听到这样的问题,希安略显吃惊,她露出沉思的表情,沉默不语。我很有耐心地等候希安回答。不久,她似乎说服了自己,微微点头后开口说道:
「营养阻绝剂那件事,是我向我父母告的密。」
我并没生气。那是十三年前,因憎恨这世界而聚在一起的幼稚少女所做的事。如今我已能用相对客观的角度来看待。我完全没有要责备希安临阵脱逃的意思。
「原来是这样啊。」
「敦,你不生我的气吗?」
「那是我们还是『少女』时发生的事。要我恨你、气你,反而比较难吧。」
我莞尔一笑,不知道希安说这件事的用意,以手势催她接著往下说。希安点点头。
「谢谢你。」
「就现在的我来说,你还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是背叛者。像弥迦就没获救。」
「这件事不该由你来承担。来,我想听你接著往下说。」
这时,希安再度沉默。可能她藏有太多秘密,不先整理过一遍无法说明清楚。过了半晌,希安才又开口。
「我中途就停止服药了,因为我害怕。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愈来愈消瘦、愈来愈虚弱。虽然小孩子没安装WatchMe,但我们不是会和父母一起接受健康顾问的生活设计吗?而且家中的药物精制系统马上就会提供预防药,几乎没有哪个小孩有过生病或头痛的经验。」
「是啊。我也是。」
「所以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的身体是活的,它会变化,没有永久和永远不变这种事,活著是很痛苦的事。原来这就是活著的感觉。这种痛苦是人拥有生命的证明。一想到这里,我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自己拥有生命。」
「你说的我懂。」
「所以我无比惶恐,于是停止服药。我不敢跟你和弥迦说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一直保持沉默,最后当我向父母告白时,弥迦已经回天乏术。」
我看到希安眼中噙著泪水。十三年了。她一直守著这个秘密,那是多痛苦的事啊。也许心理治疗师和谘询员曾不只一次问过她这方面的问题。
「我刚才也说过,这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应该说,我也希望能这么想。」
「至少眼前有一位很感谢你的人。觉得能活著真好。」
「谢谢你,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嗯。」
「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我有点担心,于是想打住话题。我没说谎。我现在很感谢希安。我还活著。正因为活著,我才能用雪茄、香菸、酒来伤害自己的身体。当然了,这些事我不敢告诉希安。
「没关系,你就让我说吧。」
希安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想让心情平复。
「回想起来,我之所以会和弥迦在一起,是因为我觉得她没有我不行。」
「没有你不行?」
「我把自己当成维持平衡的人。当时我也觉得这世界压得我喘不过气,觉得没有容身之处。这世界充斥过多爱,慢慢勒紧我们的脖子。对这社会来说,我们每个人都是重要资源,我觉得这根本就是在开玩笑。」
「是啊,弥迦曾这样说过,她受够了资源意识,她希望能证明我们根本毫无价值。」
「不过,我从未想过要自杀,或是杀害别人。我没那么钻牛角尖。但我所看到的弥迦可不是这样。她就像是站在危险的悬崖边。」
「所以你才想维持平衡……」
「没错。我想在她身边,担任替她踩剎车的角色。只要我常对弥迦说的话点头表示同意,她应该就会变得比较开朗。说来真是惭愧,到最后,我终究只是个胆小鬼,弥迦还是死了。」
她这十三年来一直独自承受的痛苦,到现在我才接触到其中一角。想到希安竟背负著如此沉重的包袱,便觉得刚才我那句「你说的我懂」实在太过虚伪。希安的痛苦是如此深沉、残酷,她竟然独自一人背负著这一切,苦撑了十多年。
以前总觉得她是弥迦的跟班,真是天大的误会。当时的那名少女,可能比我,甚至是弥迦都还来得坚强、高尚,独自站在无法向人求助的孤独之地。
零下堂希安当时肯定已是个「大人」。
「希安,你真坚强。」
我只能这么说。我以为那是我唯一能向希安表示的赞赏以及感谢之词。
「不,我才不坚强呢,我只能这么做。因为我是个胆小鬼。」
希安说完后,在Lilac Hills六十二楼窗外东京景观所衬托出的背景下,服务生端著装有番茄和马苏里拉起司切片的白色盘子走来。
「卡不里沙拉来了。」希安道。
「好久没像这样吃午餐了。」
在送殡众人的注视下,希安的白色棺木就此盖上。
似乎是许多家人共同的决定,棺木的颜色是对死亡来说很柔和的淡粉红色。
感觉就像人可以长生不死已成为常识,如今生命突然被夺走,才刻意以明亮温柔的颜色来掩饰其不合理。而送殡的人也一样,都身穿亮黄色或翡翠绿的服装。
希安冰冷的身躯,被灵车运往附近的分解中心。我望著她家人随行的车辆从共同体中心离去。我实在很不想前往「工厂」。因为静静等候友人被分解,实在很难忍受。而且我已没有时间。在我被送去心理治疗前,我一定得查出造成希安死亡的原因。
工厂、溶解场、分解中心。
因核战放射线而产生突变病毒四处蔓延的时代的遗物。
以蛋白分解性溶液分解遗体、溶液也必须经过适当的处理,让感染物的寄宿主转化成无害尸体的加工厂。混乱的时代记忆。尽管已过了半个多世纪,分解尸体还是保留至今,成为埋葬死者的惯例之一。
因此,没有遗体可供解剖,亦无法以医疗分子精密分析大脑。
在变种传染病大肆作乱的大灾祸时代,遗体是最需要立即处置的感染源。遗体会带来新的感染,甚至光烧表面还不够。当时的惯例和支持这一切的情感仍持续至今,如今遗体只会简单迅速地留下解剖诊断,然后尸体便进行蛋白分解。
死者所见的影像当然提供了一些可能性,但若是要找出奈米般的微小异变,不花时间以医疗分子进行解剖分析的话到底是不可能的。
「再见了,还有,谢谢你,希安。」
望著正准备从停车场驶出殡仪馆外的灵车,我如此低语。一阵风吹来,拂过我的脸颊,彷佛希安的回应。我差点就此落泪。我一直目送车子离去,直到它从我眼界消失。救了我一命,而且一直很替我们担心,对自己无法救弥迦一命深感懊悔的这位挚友。
对弥迦而言,她也许是「同志」。
但对现在的我而言,零下堂希安是朋友。
我们三人当中,最有勇气,也最成熟的女孩。
我以手背拭去泪水,坐上车离开殡仪馆,前往冴纪庆太任职的大学。雾慧诺亚达,亦即我的父亲,他虽远赴巴格达,但冴纪庆太却仍留在日本的大学里继续他的研究。
也就是我父亲研究室所在的那所大学。
我把车停进大学的停车场后,伸手触摸装设在大学入口处的SearchYou。我朝那十足大学SearchYou样貌的花岗岩台座说明我来这里找冴纪庆太。它显示出「搜寻中」的文字,开始探寻冴纪所发出的WatchMe讯号,不久,显示器浮现研究室和引导地图。我碰触显示幕,接受将地图加入我的扩增实境中,不理会螺旋监察官的红色制服引来众学生注目,跟著浮现视野中的箭头往目的地走去。
两旁行道树的粉红色叶子郁郁葱葱,随后便来到我的目的地──学校校舍。我伸
手碰门,表明身分后走进研究室内。
「我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用SearchYou搜寻教授的所在处时,他也会知道雾慧敦正在找寻他,对被搜寻的一方来说,这是很理所当然的权利。我大剌剌地走过房门,进入零乱的研究室内。
「不过,里头很乱呢。」
列印出的论文和资料堆积如山。不只如此。死媒体的残骸也随处可见,这是冴纪教授的个人喜好。我小时候来过这里,他曾出示某个东西给我看,并对我说,「这黑色的方形薄板,在以前称作磁碟片,就像现在的记忆格一样」。至于其他东西,别说名称了,连要从外观来猜想其功能都很困难。
「要乱成这样都不整理,也很不容易呢。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我如此说道,故意做出夸张的动作,就像要踩在露出河面的石头上过河一般,走向人在室内深处的冴纪教授。教授回了一句「谢谢你的鸡婆」。
「有必要整理吗?明明就有扩增实境和ThingList的位置资讯会告诉我们东西在哪里。」
满脸浓密的胡子,活像雨豆树般的教授,以不耐烦的口吻反驳道。我摇了摇头说道:
「问题不在这里,这是精神卫生的问题。」
「研究者只会以有必要的事当作问题。ThingList有位置的属性,所以东西放在什么位置,根本没必要花心思记,而且扩增实境会以箭头指示东西在哪里,所以我随时要拿就拿得到。因为我的房间和那些物品都贴有后设资料。」
「ThingList让人变无能。」
「我希望你能称之为记忆外部化。只要事先在ThingList里作个NeedList,当你离开房间时,它还会提醒你什么东西忘了带呢。」
「还不是因为你工作上的关系,才会有那么多线上环境。」
「好像有篇论文。是三年前一名捷克数学家写的论文列印稿。」
冴纪对著研究室内喃喃自语,突然从智能天花板伸出一只像橡胶般的粉红色手臂,移向约十公尺远的地方,从底下堆叠的纸张中,俐落地以手指抓出数张列印稿,送到我们的所在位置。位于室内的所有东西(小至一张纸),都被加上位置资讯和各种属性,可以立即一把抽出,送到面前。因为大学的伺服器完整地复制并即时记录下教授研究室内的状态。都到了这种程度,也难怪人类会如此堕落。
我站在冴纪庆太教授身旁,地板很自然地冒出一张果冻椅。
「要喝水吗?」
「没有咖啡因饮料吗?」
「因为大学……不,应该说学生自治体那班人很啰嗦。这些年轻人还真懂得自律呢。」
「不就是你们那个世代的人希望造就出这样的社会吗。」
「别这么说。我们没料到会塑造出如此极端的健康社会。喂,给我们两杯水。」
手臂再次从天花板伸出,朝杯里倒水,端至我们面前。
「对于社会所要求的内在规范,还是有很多年轻人无法忍受。说到这点,大人也是一样。」
「生产、消费。人本身就是带来这种循环和安定的社会重要资源,而伤害自己正是最忌讳的态度。在这种事发生前,周遭人得先发现其徵兆,施予重度心理治疗。真是个细心周到的社会啊。」
「这种过度关怀彼此的社会,应该已达到其极限了吧?」
「拜制度所赐,大家得到一个健康、没有纷争的社会。生府社会的自杀率逐渐升高,确实是个不安要素,但有很多人认为,藉由药物和新式心理治疗的开发,早晚有办法加以控制。」
「教授,你看起来还是一样健康。」
「现在这个时代,有谁不健康啊。因为疾病这东西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我讨厌这种问候的惯用句,尤其是已失去实质效用的惯用句。」
感冒。
偏头痛。
各种传染病。
到底要有多大的疼痛,才能主张我是我,是个感觉得到疼痛的人呢?要怎样才能感到满意呢?
感觉到痛苦时,希安开始畏怯。
害怕自己是活著的,害怕自己是拥有神经系统的生物。
但人一旦上了年纪,情况就开始有所不同。就算再怎么不愿意,寿命还是会送你去另一个世界,比其他年龄层更能真切感受到生与死,而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无法修补的健康漏洞也会陆续出现。
「老人总不能说完全没有衰老这类的健康问题吧?」
「你可真能说。就连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也没办法一切万能,连老化都有办法对付,这点我承认。不过,你不认为我们所发明的这个小东西,表现得很不错吗?」
让疾病就此消失的社会,让我、弥迦、希安凑在一起。
为了想体会疼痛而凑在一起。
不要那么在乎我,让我证明我根本毫无价值。
当然了,我们是有价值的,父母、学校、共同体、社会,都没有弃我们于不顾。
「虽然消除了疾病,但人对健康却变得很啰嗦。」
教授耸耸肩,就像是在说:这不是我该负的责任。这样的反应虽然略显夸张,不过,他都已经八十五岁了,这表示他仍充满活力。
「因为大家都心想,要是稍有松懈,我们马上就会被癌症和病毒打垮。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大灾祸发生至今都已经半个世纪了。」
「当时吃尽苦头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内,如今在生府都位居领导地位。评议员那班人以及委员,都已经七、八十岁了,还没退休。当时的混乱以及之后紧接而来的核子战争,就某个层面来说,将地球变成了宇宙空间。在宇宙空间下,若没穿太空衣,马上就小命不保。或者可以说像是置身在太空站里。同样的,核子战争以及它散播的放射线,若没有WatchMe的恒常性体内监视以及药物精制系统随时治疗,人类根本无法生存。要在这严峻的世界生存,需要有防护严密的铠甲。」
「你的意思是,就算放射线没了,恐惧还是会留在人类心中。」
「就高举社会团结的旗帜来说,意义也很重大。最早大规模进行全国性扑灭癌症和禁菸的国家是德国纳粹,你知道吗?」
我隐约想起,以前在学校里好像曾提过二十世纪中叶的历史。
由于学期末会教到大灾祸,所以历史课对于犹太人可怜的命运,往往都是草草带过。因为有学期的时间限制,历史变得愈长,会有愈多历史被压缩。
不妨试著想像一下一千年后的历史课──我想起弥迦说过的这番话。
对我们这个时代,只要用一分钟来交代就行了。如此空洞无趣的时代,就算直接跳过也无可厚非。历史会无限延伸,我们的时间则会被浓缩,然后又更进一步浓缩,最后因过度压缩而消失。
而犹太人大屠杀,也因为课堂时数的分配,只交代了两分钟左右。
「是屠杀犹太人的那些人对吧。」
「不是『那些人』,是国家。那是公民、投票、代议制所构成的民主制度下的产物。像纳粹这样,想对人民的生活进行细部分类管理的体制,可说是前所未有。他们设立癌症患者登录所,掌握癌症患者的人数,加以分类、检查,纳粹是人类史上第一个想要动用组织力量来扑灭癌症的国家。」
「纳粹政权底下的德国政治体制,是叫法西斯主义对吧?」
「没错,就某个层面来说,现在这个社会的祖先,用的就是纳粹政权底下的健康政策。用肥仔一词来形容肥胖的用语,在这半世纪里已经听不到了,你知道吗?」
「嗯,这我知道。」
我面露苦笑。御冷弥迦万万岁。
「在纳粹政权底下,残障改为称作身障人士。疯人院改为精神病院。许多和身体有关的名词都做了改变。」
「疯人是什么?」
「只要把它想作是处在需要重度心理治疗和高层次心理谘询的状态就行了;说人发疯是很极端的一种描述方式。最早主张抽菸有碍健康,全国性展开扑灭抽菸习惯的,也是纳粹。一九三九年,德国政府设置了菸酒对策局。一九四一年,在希特勒的安排下,于耶拿大学设立菸害毒研究所。」
「听起来,纳粹好像做了不少事呢。」
我语带嘲讽地说道。若是这样断章取义,纳粹社会确实与我们这充满慈爱和关怀的社会没多大不同。
原来这些人就是厌恶香菸的始祖,真会给我添麻烦啊。
「就某个层面来说,的确如此。尽管他们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做出各种虐杀人种的恶行。但这就是俗话说的,凡事总有各种不同的样貌。当洁癖过度严重时,
就会开始提出什么民族血统的论调。香菸是百病的根源,令人民这种国家资产枯竭。这就是现在我们说的资源意识。」
我耸耸肩。
「这社会简直就是德国纳粹的世界版。」
「就某个层面来说没错,但某个层面又不是。纳粹当时高举著过度洁癖旗帜的,是政府和科学家、医生那班人。如今在生府社会下,高举健康旗帜的人,则所有成员,亦即全世界的人。就连德国纳粹也无法彻底让战场上的士兵完全戒菸。非但如此,士兵们没有菸抽,在战场上根本撑不下去。特别是像东部战线这种战事惨烈的地方。」
「这我了解。我一听就能明白。」
我面露苦笑。我就是为了抽菸,才千里迢迢到战场去。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先前享受著我们交易换来的违禁品,乐在其中的艾蒂安那班人,现在不知情况怎样?我的思绪顿时飘往撒哈拉沙漠的向日葵、蓝天,以及身穿蓝色特本的凯尔塔玛舍克人。
「不过,现在香菸已完全从世上绝迹。非洲的一小部分以及中亚纷争地区似乎还保有这样的习惯,不过,几乎所有生府成员都已认定菸酒是很荒唐的东西。毒品当然就更不用说了。话说回来,你知道毒品被禁止的原因吗?」
「不知道。」
「那是源自于美国拓荒时代。被带往北美大陆的黑人奴隶,以及中国人这类的亚洲劳工,嘴里常嚼著古柯叶等麻药系的植物,才能够从事超越体力极限的工作。这么一来,不吃这种东西的白人劳工可就伤脑筋了。他们想以道德层面来禁止毒品,以夺回『劣等人种』在劳动市场上的优势条件。」
「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毒品会把人毁了呢。」
「这也算是真相。不过,只能算是某部分的真相。」
教授往后靠向椅背。
「因为就算变成现今这个对健康吹毛求疵的社会,我们这世代的人还是一样要面对那些无可奈何的理由。小敦,关于大灾祸,你以前在学校都快听腻了对吧。」
没错,学期末必教的大灾祸,在历史课中,不论是分量还是内容都相当重。但如今回想,弥迦似乎对历史课特别热衷。大灾祸好像正是弥迦特别喜欢的部分。
至于我,则是对历史课一点都不感兴趣。不过,听弥迦说远古以前的事,我倒是听得既热衷又兴奋。
敦,你知道吗?
当时光是北美大陆,就有一千万人丧命呢……
「编写教科书的那班人,刚好都是对大灾祸充满憎恨的年纪。」
冴纪教授接著说道。
「美国在当时是世界第一富强的国家,那时候美国各地引发了众人意想不到的大暴动。西班牙人、韩国人、非洲人……民族虐杀横行。众人宛如天生就拥有虐杀他人用的器官般,精力十足地展开虐杀。在美国的国土里,展开民族间的相互厮杀。那场大混乱波及许多国家,核子弹头就此外流,使用核子弹头的核子恐怖事件频传,简直就是天下大乱。如今这个充满慈爱的社会,就是当时那场动乱的反作用。也许人人都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但远比陷入大灾祸那样的大混乱要好得多。现在人人都珍惜生命,比起当时大权全握在极少部分官僚手中的时代,现在实在是好太多了。」「现今这个社会,根本就是人类彼此豢养。」
「别这么说。就结果来看,人类一旦有过极端的体验,就很难拿捏适度的分寸。会因为反作用力而完全摆往另一端。现今的生命主义社会就是这样的结果。其实只要善用钱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小敦,你知道存钱筒吗?」
我强忍笑意,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教授一脸诧异的表情。
「不,你刚才那句话,我曾经听我朋友说过。想起那件往事我就忍不住想笑。」
「哪句话?」
「只要善用钱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钱筒。」
「哦,这样啊。」
教授的表情就像在说:真搞不懂你。
「算了,我看你也不是来这里听格言的。小敦,你想知道什么?连WHO的官员都想知道的情报,想必是个大案件吧?」
「是关于御冷弥迦。」
冴纪教授的眼中登时浮现提防之色,我全瞧在眼里。教授手抵向唇前,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遗体是我为诺亚达接收的。我是他的代理人。」
「我父亲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我决定正面突破教授的警戒线。直指核心。
「我父亲接收了弥迦,前往巴格达对吧?」
冴纪教授挥挥手,就像叫我别再追问似的。这个老人口风甚紧。
「我父亲在哪儿?不是在巴格达吗?」
冴纪教授猛摇头,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
「如果他不在巴格达,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儿。你何不用SearchYou的世界版搜寻看看呢?」
「我试过了。资料显示我父亲根本不存在于地球上。」
教授侧著头,斜斜望著我。
「这话什么意思?」
「根本搜寻不到。不过,每个生府也都没有他的死亡纪录。也许是他关闭了WatchMe的所在位置通知,不过还是很令人在意。」
只要像这样逐一瓦解教授的防线,他总会乖乖招供。应该是我父亲吩咐过他,不能说出他现在的藏身处。所以才会对弥迦的母亲采用如此复杂的联络方式。
冴纪教授频频搔头,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
「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你为何想知道你父亲人在什么地方呢?」
「其实我想知道的,不是我父亲人在哪儿,而是弥迦到底怎么了。前几天发生了集体自杀事件,你也知道吧。」
「全世界在同一天同一个时刻,有六千多人一同自杀,这么重大的事,有谁不知道。」
「我认为,理应在十三年前已经死亡的御冷弥迦,和这起事件有某种形式的关联。」
冴纪庆太沉默不语。他似乎这才明白,眼前这名昔日友人的女儿与某件事有关联,眼神转为严肃。
「如果是这样,那你可以找在巴格达当诺亚达研究助理的一名女子。名叫加百列·艾婷。她在SEC脑科医学联盟的巴格达研究所里。诺亚达和加百列在那里一起研究。」
「研究什么?」
「这你有必要问吗?」
冴纪教授面有难色。但我还是持续追问。
「有没有必要,由我来判断。如果有需要,我会向日本警方申请搜索令。」
教授闻言嘴巴微张,为之愕然,一脸茫然地望著我。不管冴纪再怎么古怪,终究只是个镇日关在象牙塔里的科学家,我可不觉得我这三寸之舌会讲输他,也不需要常待在纷争频传的地区或旧型态的国家政府,常与那些地区的人交涉才做得到。
「哎呀,诺亚达的女儿怎么变得这么凶悍啊。」
「这是职业病。我这种病,还有更严重的症状,你想见识一下吗?」
「不用不用。请别再吓我了。」
教授语带叹息地说道,他从办公桌调出指令垫,从某处下载资料。教授指向桌面,我伸手碰触桌面,接收资料。
满满的科学论文,飞快在扩增实境上滚动。这实在不是我能看懂的内容,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没时间。我没空悠哉地细读这篇论文。
「你让我看这种东西,只是增加我的困扰。」
「我想也是。我故意整你的。」
「我说你啊……」
「有部分是开玩笑的啦。简单来说,这是和人类意志有关的论文。是俄国一位学者所发表。那是根据意志的形态做出的一种全新范本,实际依据它来进行心理模拟,能以极高的精准度模仿人类的意志。」
教授调出论文中插入的立体影像。一个脑部图案浮现我面前,缓缓转动,当中有一个小区块不断闪烁。我询问教授那是什么,他回答道:
「这个嘛……应该说是这里才对。它是中脑的一部分,也就是基底核或侧脑的位置。
「这里是控制人类回馈系统的大脑区块。
「大致来说,这里所说的回馈,是对人类各种行动和选择赋予动机的奖励。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给予快乐或精神上的满足,例如做爱之后觉得很舒服对吧,这就是极为单纯且极端的例子。
「其实这样的说明有点出入,不过应该没关系。说得更准确一点,它的意思是给予人动机,让人想反覆进行这种选择的一个区块。而人透过这种回馈系统而得到动机的各种『欲望』模组,为了争取被选上的机会而进行调整,最后所做出的决定,称之为『意志』。」
教授望著我的脸,就像在问我「听得懂吗」,我回
了他一句「请继续说」,催他往下说。
「有了,你就假想有一场会议吧。」教授道。
「不论是扩增实境的会议,还是真实的聚会,都没关系。
「各式各样的人各自坚持想做这个、想做那个,经过一番讨论调整后,提出结论。而人所持有的各种『欲望模组』,就把它当作是参加会议坚持自己意见的每一个人吧。
「而人类的意志,是往往会以常识来思考的一种统合性的存在,是决定『就是它了』的一种凝聚物。简言之,它不像灵魂之类的东西,而是不断展开争论,侃侃而谈的全体和过程,亦即会议本身。所谓的意志,并非一个完整的存在,而是许多欲望放声吶喊的状态。而所谓人类这种生物,都忘了自己原本是由零散的碎片所聚成,反倒坚称自己是『我』,讲得好像是个完整个体,真是一种乐天的生物。」
「那么,这篇论文便是将其标准化喽?」
教授关闭论文,手肘摆在桌上,点了点头。
「没错。诺亚达看过之后,认为操控造成不同欲望的回馈系统各要素,就可以控制人类的意志。」
控制意志。
我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氛围。虽然我知道如此可怕又离谱的事简直可以斥之为荒唐,但这同时也是科学的魅力所在。
「欲望与回馈紧紧相系。对某个欲望所得到的脑内回馈若太低,在刚刚的比喻中,那个欲望的代理人本身就会失去干劲,在刚才说的『脑内会议』中就很难取得主导权。而人的决定也会自行改变。像这样对各种回馈等级进行细部的控制,人类的意志将就此变化。范本已经有了。与回馈系统有关的脑内地图,已写在这篇论文中。问题是要开发出用来加以实现的医疗分子。要如何将军队送进中脑。」
我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
要控制人脑,有一道非得跨越的障壁。
「血脑屏障对吧。」
「那也算是。不过只是其中一个问题。这就是诺亚达远赴巴格达研究的内容。」
控制人类的欲望。
控制人类的意志。
将人类零散碎片构成的灵魂肿聚在一起,像在拼图般接在一起。这么一来,总有一天能造出完美的人类。
不是像弥迦那样的人。也不是像我这样的人。
弥迦曾吶喊著:让我证明我毫无价值。但是当意志受控制的人诞生在这世上时,就没必要再为这种事烦心了。
所有人描绘出完全和谐的世界。
完美的人类在完美的经营下,构筑出完美的社会。
这个集中医疗社会已掌握线索。再来只需要加以实现的工具。父亲为了找出它,将我和母亲留在日本,独自前往巴格达。为了研究出可以一刀切入人类灵魂中的锋利手术刀。
「小敦,这么说对你有点过意不去,不过,操控人类的灵魂,是很有吸引力的研究。」
冴纪教授搔著头,一脸歉疚地从我脸上移开目光。同样身为科学家,他应该是将我父亲对我们所犯的罪过,也看作是自己所犯的罪。教授的目光移向粉红色的行道树。
「当有相关、或许可行的点子出现时,叫他不碰实在太残酷了。他对你和你母亲所做的事,我并不认同,但这或许可说是科学家所背负的业,我能够理解。我明白他抛下你和你母亲,独自前往巴格达的原因。」
「嗯,教授,你说的我明白。不过,你不是我父亲。我父亲的罪由他自己扛。就这么回事。」
我也从教授脸上移开目光,改望向地上各式各样的「磁碟片」中最为显眼的一片黄色磁碟片。它表面贴著标签,画有儿童风格的插图以及LOGO。应该是当时的某种电脑游戏。
「也许人类日后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
教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露出纳闷的表情,表示我不懂话中含意。
「我指的是随时代一起消失的媒体,死媒体。」冴纪说。
「喏,不是有本科幻小说提到,人类成功将意识转化为数位型态,就此移居到电脑和网路中。这么一来,人类的肉体对灵魂而言,只是跟不上时代的死媒体罢了。若是有那样的一天,人类的心智移至数位空间里,那么,在我假想的研究室中,散落的磁碟片、磁带、快闪记忆体之间,也会赖著许多没有灵魂的人类,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某天『拥有进化意识的人类』真的诞生的话。」
「会吗?」我问。
我抱持相反的看法。也许意识的功能单纯只是让肉体存活下去,只能算是一种手段。肉体会追求更适合生存的意识,要是有一个可以任意交换意识的世界,所谓的意识或是心灵,反而会变成死媒体。
教授先是一愣,面无表情,接著豪迈地朗声大笑。
「的确,乍听之下会觉得你说得很极端,不过,实际从进化的角度来看,你说的反而还比较正确。看来,被『神圣的唯一灵魂』这种想法束缚的人,反而是我呢。」
「问题在于找到能控制意志,加以变化的技术后,想做些什么?」
这时,教授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小敦,科学家大部分……我是说大部分,应该都不是因为怀有什么目的才从事研究。科学家不会想著要用它来做些什么。只因为眼前存在著一座高山,就像这种感觉。因为眼前有科学家感兴趣的问题,所以才进行研究。」
我站起身,朝研究室的大门走去。这次我直接踩过堆积如山的影印文件和死媒体。我在门前停步,没转头,直接背对著教授说道:
「教授,我要找的是御冷弥迦。我父亲不过是寻找弥迦的一个线索。」
离开研究室后,我深切感受到自己已很接近核心,而且正深入其中。这条路我没走错。
不用在扩增实境中用箭头指示,我也知道。
对于我单独行动,非但没将情报回报给日本警察,连对螺旋监察局也同样没透露半点消息,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颇有不满。她很用心地略去辱骂言词,以柔和的语调从我的HeadPhone传送她的指责。
您放心,我的搜查已有确切的成果。
尽管我所言句句属实,但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仍旧很执抛,想对我的成果详细问个清楚。她这种执著的责问口吻,彷佛我刚才不小心脱口说出「这是个人隐私」这种猥亵的语句,她想以此为由对我进行处分一般。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首席监察官并不知道这次的事件已开始带有个人色彩。
我不耐烦地望著地面,随口附和「是、是,不,绝不会有那种事」,一边走在两旁种满粉红色行道树、地上铺有雪白地砖的人行道上,往大学的停车场走去。
「我要去巴格达。」
「什么?」
虽然声音波澜不兴,但奥斯卡确实满腔怒火。尽管如此,她能做的也仅只是问「为什么要去巴格达」。我只能用像故意激怒人的模糊口吻回答她「那里有线索」,并补上一句「我们的共通点,就是彼此能选择的回答都很少」。这句话似乎让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加倍恼怒。
「你可别以为手中握有尼日那张王牌,就可以为所欲为。」
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终于吐出心里话,于是我也语气平淡地回了句「是啊,我会尽可能善用这张王牌」。我们望著对方一本正经的大头照,实际上我人在空无一人的大学停车场里,与她展开一场平静的唇枪舌战。以体内通话器展开对话的人,之所以在户外走路时都低著头,是因为大部人边走路边讲话时,会疏忽脚下的情况,很容易跌倒。对著空气讲话是人们早已习以为常的画面,所以没人会在意,但如果有从一百年前搭时光机来到这里的时空旅人,看到这世界的人都望著自己脚下,边走边喃喃自语,肯定会以为他们个个都需要接受心理治疗。
嗯,对不起,弥迦。
这时我突然想到这点。当时希安一直静静注视著卡不里沙拉的盘子。我看过的自杀者扩增实境档案中,他们在自杀前都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间。然后突然心血来潮,若无其事地以随手可得的方法了断自己的生命。
他们当中低著头像在反省的,我的记忆中就只有希安。
我现在正望著地面与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交谈,他们之中像我一样低著头的只有零下堂希安。
「首席,后续的事,我会在PassengerBird上仔细听您说。现在我刚好想到一件重要的事。」
这次奥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监察官真的发火了,在她开始咆哮前,我已关闭通话,身为调查这次事件的
螺旋监察官,我运用自己被赋予的权限,调出零下堂希安的通话纪录。
希安丧命当天的十三点十六分。
临死前。
她低头的那段时间。
我背脊为之一寒。当时希安正在和我以外的人连线通话。
与她通话的人是谁,不用想也知道。就是希安提到的那个名字。
但我很不愿意承认。
要承认这件事,实在很可怕。
一名死者──之前一直以为她已死的人,竟然在希安临死前与她通话。前天十三点十六分的通话纪录在我眼前闪烁。彷佛是催促我快点按下播放,专心听取死者的讯息,安静却烦燥地闪烁著。
我以颤抖的手指碰触通话清单上闪烁的那一项。
声音纪录开启。
希安,听得到我的声音吧?
好久不见了。
今天我想和你谈谈什么是善。睽违了十三年,很想和你联络。
你觉得善是什么?
帮助有困难的人?和人和睦相处?努力不伤害别人?其实都不是。这些确实也算是一种善,不过终究都只算是「善」的细项。所谓的「好事」、「善」若进一步探究,其实是用来「让某个价值观沿续下去」的意志。
没错,沿续。沿续家族、沿续幸福、沿续和平。内容是什么都无所谓。让人相信的某件事可以沿续下去,对它深信不疑,这就是「善」的本质。
不过,根本没有会永远沿续的事。你说对吧?
因此,人们得不断意识到「善」的存在,让它持续延伸下去。善需要有人意识到它的存在,并加以维持。甚至应该说,意识到它的存在、持续相信某件事,这就称作善。善的存在方式形形色色,对吧。
不过,人的身体并不是这样的构造。人会成长、会衰老、会生病、会死亡。大自然本无善恶的存在。因为一切都会变化,早晚一切都会灭亡。过去就是大自然阻止「善」覆盖这个世界。在即将达到极限时,防止人类因善的力量而变得傲慢。但如今拜WatchMe与医疗分子之赐,疾病和一般的衰老遭到驱除。「健康」这个价值观正欲蹂躏世上的一切。你猜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世界就快被「善」给覆盖了。
那是御冷弥迦的声音没错。
同时那也是御冷的想法。
人类这般受到「善」规范的世界,过去从来没有过。
人类将一切都交给「善」的世界,过去从来没有过。
过去也曾有过各种善。
法国巴士底监狱被攻陷时、自由之子在波士顿将船里一箱一箱的茶叶丢进海里时──想让世界变得更好的念头,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有各种不同的做法。以前美国作为国旗旗印的自由和民主主义即是如此。
然而,以人类求生存为要胁所得到的善,过去从来没有过。
在国王统治的时代,会威胁著「谁敢忤逆国王,就将他处死」,使众人服从。那是以暴力令众人屈从。所以法国革命才会成功。因为只要打倒国王即可。只要相当人数的人自称「这是众人的意志」,以暴力打倒国王就行了。但是自从民主主义问世后,规范人们的不是像国王这样高压统治的领导者,而是转为群众。众人转为自己规范自己。
如果敌人存在于每个人体内,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目前的生命主义,可说已达到极限,同时也可说是穷途末路。
你知道「三剑客」吗?是亚历山大·仲马这个人写的小说,以十七世纪的法国为舞台,描写剑客们的故事。里头有这么一段话。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剑客们真好,因为他们只要对某人说这句话立誓就行了。
可是,在现在讲求公共性及资源意识的世界里,我们却得向生府的所有成员,不,是得对全世界的人这样立誓。以无病无痛、长命百岁的安稳日子,亦即以生命为要胁,被迫立下这样的誓言。
希安、敦,你们都没站到我这边。
之前明明说要和我一起奋斗。明明告诉过我,要和我一起奋斗。
我内心伤得好重,好难过啊。
不过,现在你要是肯展现你的勇气,过去的事可以一笔勾销。对这世界而言,没有任何事可以永远持续下去,这身体是我们自己的。你要是能马上向我证明这点,我们就能再次一起重回往日时光。
重回我们仍属于我们自己的那段时光。
拜托你,我需要你的勇气。
让我看看你是否能证明这一切。
接著,我的嘴唇不自觉地模仿希安说著那句话。
嗯,对不起,弥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