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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媒体报导,「宣言」达到的效果之一是──在那一瞬间,全世界的人陷入沉默。那么,当时你正在做什么呢?
那天,日本首都的这条街道,天空灰蒙蒙一片。
灰云沉沉地垂落在都市上空,就像等著把人压垮似的。会有这种充满象徵性的想法,全是因为「宣言」的内容太过震撼。
听说有人听过之后感到恶心作呕。
甚至有很多人涌入心理治疗所。
当时我正与一名手持名片的男子一同搭车前往机场。
你知道名片吗?
下课时间,弥迦在教室里如此说道,递出一张纸。
那是大小刚好可以放在手上的一张方形纸。上头写著小小的学校名称和班级,以及大大的御冷弥迦这名字。
「这叫名片。以前大人都用这种纸来介绍自己。」
希安发出「哦」的一声,仔细检视摆在桌上的那张纸。这么小一张纸,上头能写的资讯少得可怜。「只能写这么一点个人简介啊。」我如此询问。弥迦颔首道:
「没错。既没社会评价分数,也没医疗资讯的连结。因为以前是以『公司』作为社会的基本单位,所以上头会写公司地址。原本名片就只有公司在使用。除此之外,没有必要随时展示个人资料,也没有这种方法。」
「为什么?」
「因为以前很重视个人隐私。」
「哇,好恶心哦。你刚才说了『个人隐私』。」
希安笑道。经这么一提才想到,弥迦以前也曾经说过,个人隐私四个字以前其实没有色情的含意。弥迦莞尔一笑,加以补充说明。
「话说回来,以前原本就没有显示个人资讯的习惯和方法。现在因为有扩增实境,才可以随时让人知道自己的事,但以前可是有物理性的限制呢。」
说的也是。如果没有扩增实境,要让人知道自己的个人资讯,只能在看板上写字,一直高举著。我用希安能理解的方式加以说明。
「可是,如果不显示个人资讯,又会引发旁人侧目。身旁满是来路不明的人,大家不会觉得很不舒服吗?真难以想像。」
「以前反而不会让人知道个人资讯。在公共场所里,身旁坐的是什么人,根本没人在意。在那样的社会里,当遇到非得让某人知道特定的个人资讯时,会采用亲手递交名片的方式,防止个人资讯四处散播。」
这东西还真可爱呢。我觉得这张小小的纸片无比可爱,于是脱口说道。弥迦嘴角轻扬。
「没错吧,真的很可爱吧。我觉得比起在扩增实境中,从人的头部右方跳出个人简介,这张小纸片可爱、高雅许多。我就猜敦一定很喜欢。」
「好酷哦,上面还有图画呢。」希安指著名片上的彩色插圆。
「这个图案是弥迦画的吗?」
「是啊。那是我们的图案。」
「我们的……」
「没错。我、希安、敦,我们三个同志的图案。」
这是当时我从弥迦手中拿到的手工「名片」。现在它应该收在我家的书桌里才对。事实上,关于名片的知识,自我当上螺旋监察官后,偶尔也曾派上用场。因为和那些至今仍保持旧型态的「政府」和「国家」交涉时,我发现在生府生活圈已完全废除的纸媒体仍被当作宝贝看待。在车臣众多武装势力及俄罗斯之间负责调停的螺旋监察官曾提及,之前武装势力方的交涉员在自我介绍时递出名片,令他大吃一惊。我先前在尼日时也一样。在扩增实境尚未普及于生活中的非生命主义国家,目前仍保有交换名片的习惯。
之所以会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有一名男子在大学停车场里倚在我车身旁,朝我递出名片自我介绍。
「我是国际刑警以利亚·伐西洛夫搜查员。」
我直接伸手收下他递出的纸片,伐西洛夫露出惊讶的表情。
「您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是名片对吧,我应道。突然有名可疑的男子用名片向人自我介绍,一点都不可爱。我身为监察官,没必要遵从派遣地区的古老习惯行事,而且他这根本就是在装模作样。我回了他一句:这是以前人们的习惯对吧,我知道。
「什么嘛,真无趣。」
「你该不会每次遇到人就这么做吧?」
「会啊。而且还颇获好评呢。」
伐西洛夫就像整人游戏搞砸了似的,频频搔头。我凝视著这名爱演戏的男子,问他有何贵干。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有事的话就快说吧。
「在这里谈不大方便,可以上车谈吗?就在这一带绕绕,边开车边谈。」
很不巧,我现在正要去机场。我拒绝伐西洛夫的要求,努了努下巴,示意我要上车了。
「要去巴格达对吧。」
我注视男子双眼,极力不流露出惊讶之色,脸上不显任何表情。不过,他肯定是故意想让我这名态度不佳的女监察官大吃一惊。「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极力佯装冷静,向伐西洛夫询问。
「我也想告诉您啊。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机场,方便让我上车吗?」
我很不情愿地颔首,接著伐西洛夫吩咐自己的车子自行驶回。坐上车设定好路线后,显示出预计抵达机场的时间。高速行驶需一个小时。我告诉男子「这是你仅有的时间哦」。伐西洛夫回答道「这样的时间足够了」,坐向我身旁的座位。
车子在市区街道行驶时,我觉得有哪里不大对劲。不知是否云层低垂的缘故,感觉平时平淡无奇的风景,今天似乎增添了几缕落寞之色。我想从风景中找出落寞的根源,静静注视窗外飞逝的街景。但最后还是没能找出个中原因,车子已穿出市区,驶入高速道路。
但高速道路似乎行车稀少。
原来是因为冷清。落寞本身如此回答道。市区感觉行人比平时还来得少。一路上空空荡荡,也许能早点抵达目的地呢,伐西洛夫说道。与平时相比,路上确实空荡许多。「大家都感到害怕。」
伐西洛夫低语道。我回他一句:「害怕什么?」
「害怕有人在面前丧命。害怕这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应该会吧。也许有个陌生人会一刀刺向自己喉咙自杀,这种事件才刚发生不久。
听说心理治疗所都挤爆了。
人们难以相信竟然有人会在他们面前自杀。
支撑这社会的,正是「必须相信别人」的这种强迫观念。所谓以彼此当人质,指的就是这样。除了因老迈和遭遇事故外,不会无故死亡的人类,不断公布个人资讯,生府的会议和伦理聚会也都非参加不可,一面接受专家的建议,一面以会议决定事情。
如今在那起事件的影响下,已开始扭曲变形。
虽然是以很奇怪的形式呈现,但这令众人想起很久以前便知道的怀念感觉。所谓的外人,原本指的是无从预料,令人感到阴森可怕的对象。如今这样的本质完全显露于外。
的确,如果有人会突然自杀,真教人不知该相信谁才好。在相信的瞬间,对方突然了却自己的生命,这一定令人难以承受。事实上,我自己就曾经亲眼目睹。
「永远」已经崩毁。
人降生世上,到一百多岁死亡这段时间,不曾染上任何疾病,也不曾见过任何不好的事物。这是个祥和掩盖一切的世界。
这样的幻想瞬间被敲碎。
接下来会是什么?
尽管我这个人向来很粗心大意,但我还是想到了这点。我不觉得这件事会就这么结束。这应该是出自某人──也许是御冷弥迦──的企图,如果那些自杀者全是她企图下的牺牲者,那应该还会有事发生才对。
「你不害怕吗?」
我如此询问。「当然怕喽」伐西洛夫以平淡的声音应道。「你也差不多该该谈工作的事了吧。」我如此说道,伐西洛夫耸耸肩,开始说明来意。
「那约莫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我们在国际刑警组织所属的部门,正针对某个团体展开调查。该团体的成员,全部由生府里握有权势的高龄人士、医疗产业复合体的高层,以及部分学者和科学家所组成。他们以不当手法入侵人们的WatchMe和药物精制系统,为了在非常时期能透过这样的『漏洞』运用某项技术,他们正在推动研究。」
「什么样的技术?」
「目前还不清楚。不过,如同我刚才所述,他们可以透过各生府的WatchMe伺服器,以不法方式存取他人的
身体。他们的思想根据,是大灾祸的记忆。」
大灾祸──发生在半世纪前的全球性暴动与混沌。事件以美国为开端,以英语系国家为中心向外扩散,一个满是战争杀伐的时代。理应严密控管的核子弹头,在混乱中外流,这股狂热在世界各地开花结果。这颗星球上冒出许多蕈状云,人类这才明白自己的本性,拥有那段可怕记忆的人构筑了现今的社会。
「他们那些老人,深怕人类再次回归那样的混沌中。大灾祸的原因至今仍众说纷耘,但藉由数亿条人命的牺牲,证明了人类大脑会在转瞬间变得如此野蛮。所以他们利用WatchMe监控所有人类。他们自称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
他突然对我公开这夸大不实的故事,一时令我不知如何是好。这名男子确实拥有国际刑警的证件,而且他的说话口吻不显半点疯狂之色。但他所说的阴谋论,规模实在太过庞大。说什么所有人类的生命全在那一小撮人的监控下。
「……请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让你看我这位国际刑警的心理评价吧。」
「我该怎么判断才好呢。」
我如此说道。因为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阴谋论。
「你这是正常反应,不过,我只能请你相信我。我们时间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事情还会继续发生,对吧?」
「没错。他们在发生那起事件当天,对他们所建造的系统进行实验。为了确认他们的科技与系统是否真能发挥功能。而实验结果也相当成功──先不考量成功的证明是有六千多个人同时自杀……」
「你的意思是,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
我以讶异的表情询问。一个夸大不实的「组织」,对大灾祸的记忆感到畏怯,他们进行的实验失控,结果害六千多人中了「去死吧」的催眠,纷纷自杀,是这样吗?
「不是这样的。根据我们的内部调查,似乎有个抱持不同想法的集团混进那个团体里。那一派人士虽然也拥有同样目的,但做法却和该团体严重对立。」
「你是说,那个集团内部思想分裂,是造成这次多人自杀事件的导火线?」
「不是导火线,是一场对立。潜伏在该团体里的那派思想集团,似乎想利用实验来左右团体内斗争的走向。」
一个夸大不实的集团,其微不足道的内部斗争。结果造成数千人丧命。
「为什么?」
我如此问道。为什么这男人会与我接触?
「当然是希望能获得你的协助。不,应该说我想协助你进行搜查。在国际刑警组织内,有人对于螺旋监察局介入这次的事件颇感不悦。事实上,也对此有过一番讨论。此事从头到尾都算是刑事案件,理应负责生治监查的WHO介入此事不过是一场闹剧,其目的是要扩张生命主义者在国际社会里的权威。」
「我认为你说的是事实。」我如此应道。
史陶芬堡就是主张扩大权威的带头者。螺旋监察局身为生命主义的拥护者,必须挺身处理会威胁人类健康与生命的一切现实事物──当初我也曾听过她这番演说。
「不过,既然事态演变至此,也只能先互相合作了。不知道那班人何时会采取下一波行动。在事情发生前,得先阻止他们的行动才行──抱歉。」
伐西洛夫手按向耳朵。应该是有人用HeadPhone和他联络。
我不由自主伸手抚摸后脑。
在头部里。
这颅骨里的灰白质。
那些不知在何处且身分不明,惧怕著大灾祸阴影的老人,在我们脑内某个地方构筑了实体不明的医疗分子网路。将身体相关的一切全部外包给别人处理的人类,勉强守住自己最后的一道防线──意志。而有个会撼动它的系统却潜伏其中。有一群人打从心底不相信自己的大脑以及自己构筑出的社会,虽然是他们建造了这个系统。不知道他们采用何种形式,只要系统下令要我自杀,也许我就会拿起此时身上的配枪,无来由地打穿自己的脑袋。我很想知道这当中究竟是怎样的结构。
人类将管理身体的工作「外包」,因而造成这个结果。
使用WatchMe将自己身体交由别人管理的结果,使得人类一旦失去外部系统,便无法维持自己的身体,导致人类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人类逐渐将谋生相关的各种大小事全都分工化。
对以前的人类而言,与食材相关的许多事理应由个人自行处理。但现在每个阶段都被拆解开来,出现各自专门处理这些事的人。自己吃进嘴里的食物,能自己全部一手掌控的人,如今已完全找不到了。
伐西洛夫轻拍我肩膀,要我注意。
「网路二十四台有报导,请注意看一下。」
我在视野中调出媒体频道。连上网路二十四台后,跳出紧急快报节目的字幕。神情紧张的播报员开始朗读投射在他个人扩增实境中的新闻原稿。
午安,我是爱迪生·卡特。
接下来要为您播报的新闻内容,是刚才寄送到网路二十四台播报局的记忆格内容。某人自称是引发先前那起多人自杀事件的凶手,在记忆格中存有留言。
这是怎么回事?我要伐西洛夫说明。但伐西洛夫只是摇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只能看下去了。」
网路二十四台的自主审核委员会与其他媒体相比,确实标准比较宽松。不久前他们在播放画面时,画面角落出现因车臣武力冲突而死亡的士兵尸体,使得世人对这家媒体风评不佳。大部分媒体都会用自家的AI系统对播放的影片进行自主审核。这些预防措施是为了不让可能造成心灵创伤的影像流出。因而在生府世界里,像我在战场上目睹的那些尸体、因饥饿而瘦得皮包骨的孩童,绝不会公开播放。其中,网路二十四台可说是采取比较「激进」方针的播报媒体。
那么各位,请仔细听这段留言。
爱迪生·卡特说完后,画面顿时转暗。
「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播放,所以请容我这样说。
早安、午安、晚安。」
是女人的声音。
画面上只有VOICE ONLY的文字。没有画面。
我闭上眼。因为我认为这么做,或许能从中掌握潜藏在这声音中的本质──也许她就是御冷弥迦。如果画面只有文字,那就算看了也没意义。
「之前有许多人丧命。
有好多人同时自杀。
大家应该都受到很大的震撼吧。
想到可能有人会突然死在自己面前,应该会觉得很可怕吧?
这件事是我们做的。
至于是如何办到,目前得保密。
不过,这项机关已深植在众人脑中。
现在已无法移除了。
你们已全部成为我们的人质。」
她的声音明显改变许多。完全不带半点御冷弥迦往日的影子。
「各位应该已经知道我们的能耐了。
害怕。生气。当中想必夹杂各种情感。
这些都是如假包换的情感,请好好珍惜。
我们的社会就是压抑这种情感所构筑而成。
被重重压在关怀的言词下,以此构筑而成。
没有明文规定,甚至连法律也没有。
在这种规范和『氛围』的束缚下,众人都压抑自己的情感。现今这个时代,人类被自己内心的规范牵制得无法动弹,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增加这么多没有明文化的规定,也是人类史上的头一遭。
没人可以吐露心中真正的想法。我们从小就被灌输教育观念,认为每个人都是社会的重要资源。所有人都说这身体不是我们自己所有,而是社会上每个人贵重的财产,是公共的身体。
不过,大家应该都觉得快要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其实从以前开始,自杀率就
不断升高,大家或许也都曾耳闻。大家都想逃离被这种『氛围』束缚的社会。」
不过,她说的内容似曾听过。
是当我还是少女时,她捩动我和希安的那些话语。
贴切且清楚地表达出我们心中沉闷的那些话语。
「我们会建造全新的世界。
为了这个目标,得先挑选有此能耐的人。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请至少杀害一个人以上。
方法不拘。
请以此证明只要是为了自己好,别人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请解放这样的情感。
做不到这点的人,就请你死吧。
刚才我也说过,我们有能力执行这件事,从之前那起事件中便可明白。
如果你对夺走他人的性命感到犹豫……
如果这样能让你保住一命,你却还是犹豫……
到时候我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掉你。
让你用自我了结生命的方式。
我再重复一次,我们只要按下按钮就能办到。
为了那些还不肯相信的人,我会马上让你们看个画面,来实际验证这点。
那可能只是短暂瞬间的画面。
请睁大眼睛,不要错过。」
「以上就是网路二十四台所传送的声音资料。」爱迪生·卡特重新回到画面中。卡特语气平淡地朗读新闻稿。已确认过寄件人,他使用的是之前那起事件牺牲者的帐号。话才刚说完,网路二十四台的人气主播突然从胸前口袋中取出钢笔,缓缓刺向自己右眼。
「噢!」
伐西洛夫遮住眼睛。
AI审核果然介入了。
在卡特开始搅动自己脑浆前,影像就此中断,显示出一排字幕,对刚才播放会造成心灵创伤的影像一事致歉,并推荐观众接受适当的心理治疗。还详细写下谘询窗口的帐号。彷佛这么一来,就可以当作卡特自杀的事不曾发生。
可恶,不小心看到了──伐西洛夫低语道。
我曾在战场上看过头被轰去一半的遗体,以及搁置路旁任其腐烂的尸体。因此,若说我看到影像后大为震惊,那是骗人的,不过,眼前发生的事,确实已足够令我为之错愕。
若说这是弥迦所为,那她实在需要接受重度心理治疗。接受足以完全改变她脑部构造的药物治疗和心理谘询。
我开车驶向机场。我得加快动作才行。
在潜藏于「氛围」下的怪物完全显露原形之前。
2
这世界没有我容身之处。
我第一次有这个念头,应该是在参观生府伦理会议的时候。当时我还是国中生,因为父母参加而陪同。在扩增实境上进行的伦理会议题材,一开始是针对广告的品格,展开一场难以定义又无关紧要的讨论,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当时两者之间是如何扯上关联,不过,后来话题逐渐转向探讨摄取咖啡因这个道义问题。
当时我认为茶就是茶。
红茶是红茶,咖啡是咖啡。
但那就像酒一概都含有酒精一样,以现在的观点来看,它们当然全都含有咖啡因。
我至今仍记得那名说话很大声,完全掌握会议气氛的妇人。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当时有位妇人战战兢兢,很低调地要求发言。话虽如此,她所提的内容却与她的低调态度相去甚远,显得咄咄逼人。
「请问……摄取咖啡因,就道义上来说,不是一种错误的行为吗?」
根据妇人的说法,咖啡因就根本来说,可以断言──
妇人说,咖啡因根本就是有毒物质。
她的语气始终很低调。
很低调地断言。
对于长期摄取所造成的不良影响,难道不会感到猥亵吗?
有时也会有职务上的需要──说这话的人,是我那担任科学家的父亲。所以我才会亲眼目睹父亲被妇人讲得哑口无言的那一幕。我觉得父亲说的话既正确,又有常识,而且很符合实际。
但在会议中,妇人的发言充分展现出以关怀为首要之务的生府成员特质,她不失礼数,而且态度极为低调,说出的话却很极端,因此很容易吸引他人,最重要的是,她的发言很独断。
一个独断的发言结束后,紧接著又是一个独断的发言。
生府底下的众人都喜欢有人可以独断决定一切。可以代为决定事情,做出决断的人,其周遭就会营造出「氛围」。这最令科学家无法招架。因为所谓正确的事,始终都平庸无奇、模棱两可、经得起一再反覆地验证,无趣又乏味。会议结束后,父亲如此说道。
父亲还说,有时候某些职务也需要咖啡因。有些压力可以藉由咖啡因来抒解。
那位妇人最后对身边的人说,「雾慧先生这番话,与当初菸酒这种恶习一直到最后还是有人死忠拥护,可看作是相同的道理。」
父亲最后就只是呆立原地,无法说出「要懂得适度」这句话。整体来说,咖啡因虽没有被明确禁止,但认为它是猥亵的毒害,应该避讳的现场氛围,主导了整场会议。
在会议的过程中,我一直强忍想吐的冲动。
具体来说,我并不是想吐,而是有股精神上的呕吐感。那位妇人怎么看都不像危险人物,而众人对她口中那番令人意外的话语频频点头,也令我深感匪夷所思。
「这纯粹只是我个人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妇人以此作为结尾。「是否应该废除咖啡因呢?」
我很后悔,当初拜托父母让我看那场会议。
我曾经发现过一个媒体频道,里头播映一道又一道我从没见过的菜肴。我问父亲那是什么,他回答,哦,那东西叫「两分钟仇恨」。像这种脂肪过多、胆固醇过高、盐分过多……等等有害健康、欠缺资源意识的食物,曾经吃过它们的最后世代,会一面注视这些画面,一面自我暗示,告诉自己──我不能吃这些食物,要是吃了它,我便是这社会上最糟糕的人,而且严重欠缺资源意识,损耗公共的身体。
约莫十年前,媒体频道曾有这样的节目。从这种对菜肴的两分钟仇恨开始,人类憎恨起所有有害健康的食物,发展到最后,演变成那天呼吁众人一起憎恨咖啡因的事态。
我原本引以为傲的父亲,创造出WatchMe,改变整个世界的父亲,竟然也会有这等难堪的模样,令我不忍卒睹。如果这就是生府,如果这就是世界,如果这将会掩盖所有一切,那我实在不想待在这种地方。这件事发生在我遇见御冷弥迦之前,由于不适应感太过强烈,以致于我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不了那场伦理会议。不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家打电动,当时那种不适应感始终折磨著我。我再也没提出想参观会议的要求。
而看出我这种不适应感的人,是那天在公园里,坐在攀爬架旁的长椅上看书的少女。在我从学校返家,通过公园的路上。少女走近我,对我说道:
「你知道那东西为什么做成软趴趴的弯曲状吗……」
少女指著攀爬架如此说道。
「BirdRider通知各位旅客。本班机是从东京起飞的Northern Passengers 947DR,预定一个小时后抵达医学都市巴格达。」
告知抵达时刻的广播,听起来总是如此悦耳。这世界严格避免任何不舒服感。
没有疾病、不会有不愉快的经验、不会看到令人不舒服的影像,就算体验到上述的
情形,之后也会有众多心理治疗师等著你。
不会有任何不舒服感的世界。从这样的世界到死者的国度,能得到多少优势呢?
我听著广播以绢丝般柔滑的声音播报,一面从座位望向窗外。PassengerBird六片主翼忙碌地改变形体抑制乱流,像在振翅般,大幅度弯曲摆动,努力达成使命。在过去以飞机当空中交通工具的时代,只有两片主翼,保有同样的比例和形状,造型远比现在粗犷许多。与当时的航空机相比,现代的PassengerBird造型更为细致,看起来也更为忙碌。
这时,我突然想起攀爬架的事。想起弥迦说过的那句话。
一直到二十一世纪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属制造。
是以铁管组成格子状的几何立体外形。就算有孩子从上头跌落,也不会像现在的攀爬架这样,马上采取行动接住孩子。因为当时的金属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变化性,也不具柔软性。
我此时正在寻找弥迦的影子。
在机上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阅读冴纪教授建议我看的那篇针对健康社会所写的论文。有许多事都源自纳粹。像广播装置这种东西(在数位传送以及声音直接传进听小骨的HeadPhone普及的现代,已完全没人使用),简言之,就是以声音传向众人的电力扩音装置。高速道路也是源自于德国的高速公路Autobahn。尽管他们做了许多坏事,但是就学者的认知来说,一提到纳粹,还是会认为他们是一个健康社会。
「希特勒的母亲死于乳癌。」
冴纪教授说。
「她母亲的医生是一名犹太人。希特勒对犹太人的憎恨,就是源自于此。所以犹太人大屠杀的根源是希特勒的母亲。不过,是左边还是右边的乳房就不得而知了。」
我离开座位,从乘客座位区走上楼梯,来到PassengerBird上层交谊区的咖啡厅。感觉宛如站在机体的顶端一般。苍穹一望无涯,眼下的云海饱含湿气,白光耀眼。可能是因为注意到这点,机身的地板也特地采用纯白的压力防滑材质,与白云的颜色合为一体。以智能材质打造的机体壁面,从内侧往外望去完全透明,所以能提供乘客这种三百六十度全景视野。如果没有那些隐隐显现机体框架的线条,也许会真的以为自己站在空中。
在这没有疾病,时间就此停止的国家,一切都轻盈地飘浮于空中。
摄取尼古丁的人与轻盈无缘。
血管会因尼古丁而收缩,血液中的黏性也会就此提高。
冴纪教授说过,叔本华和康德都很鄙视抽菸。
我手肘抵向吧台,点了一份符合礼仪规范的咖啡因。虽然菸酒已被彻底扑灭,但谢天谢地,咖啡因仍勉强残存至今。话虽如此,还是有很多人会对它皱眉,对咖啡因展开轮番攻击。这十几年来,咖啡因逐渐受到严苛的对待。
我在咖啡厅角落找到座位,坐向白色地板上冒出的红色果冻椅。不过因为乘客稀少,咖啡厅里头空空荡荡。我问空服员,平时乘客就这么少吗,他回答我,今天乘客确实是少了点。
世界改变了。自从有了那个「宣言」后。
大家应该全关在家中胡思乱想。没人敢保证自己绝不会死。特别是当时目睹那名播报员「自杀」的人。
不知所措的程度各有不同。
苦恼、踌躇、怨念、真心话。
应该选择不杀别人而被杀,还是杀了别人而得以存活,这是问题所在。
此刻应该有许多负面情绪在全世界的家庭和职场上造成漩涡。许多生府立即呼吁成员召开会议讨论此事,但听说出席率低落。这也是当然的结果,就算众人聚在一起,又该谈论什么才好呢?
各位成员,今天的会议议题是……
我们应该杀害别人,以求活命吗?
应该用刀子,还是钝器呢?
我想应该没人有枪吧?
绝不可能会讨论如此露骨的选择。这样的话,顶多只能用「请各位冷静,各位绝对安全」这种毫无确切根据的谎言呼吁大众,然后草草结束。这不是可以和众人讨论的事。这事只能靠自己判断,孤独的选择。在这一刻,全世界的每个人都在接受考验。
思考这个问题时,逐渐感觉焦躁起来。像这时候就需要尼古丁。
这几天来,我一口菸都没抽,嘴里感到说不出的空虚。话虽如此,要是完全靠食物来打发,会愈来愈胖,反而会招来世人质疑的眼光。这问题比皮肤粗糙还要严重。现今的世界,肥胖和过瘦都特别显眼。世人全听信健康顾问的建言,唯唯诺诺地遵从别人设计的饮食规范。容许的体格限制范围,一年比一年严苛。
Q:这游戏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A:全世界的人,不分男女,体脂肪率都能落在上下百分之一的落差范围内之前,这游戏预定会一直玩下去。有几个中途退出的方法,一是死,二是死,三还是死。
那些自杀的人,该不会是想退出这个游戏吧?
冴纪教授说,海德里希【注15:Reinhard Tristan Eugen Heydrich,德国纳粹党党卫队的重要成员之一,地位仅次于希姆莱】和希姆莱【注16:Heinrich Luitpold Himmler,是纳粹德国的重要政治头目,曾为内政部长、亲卫队首领,对欧洲六百万犹太人、同性恋者、共产党人和二十万至五十万罗姆人的大屠杀以及许多武装亲卫队的战争罪行负有主要责任】都想将肥胖赶出亲卫队。希姆莱的梦想是德意志民族所有人都是素食主义者。
也许每个人都想退出这个游戏,但因为这世界的氛围是一道难以突破的关卡,大家才会打消退出的念头。至于我,则是在找寻一个可以不用退出游戏,又可以不用玩得太认真的空间,不过,这样就非得前往那些纷争地带不可。
我环视机内,果然有许多医疗相关人员。
各自以不同形式与医疗产业有所关联。不过在现代社会,要找出和医疗服务无关的人也许还比较困难。在这群人当中,螺旋监察官的头衔肯定相当抢眼。特别是螺旋监察官摄取咖啡因的画面。
我整个人深深陷入果冻椅中,接著PassengerBird展开大幅度回旋。当果冻材质吸收施加而来的重力时,飞机已落向巴格达的降落甲板。
我在机上的这段时间,最早的徵兆正造访这世界。
我在机上的这段时间,有一名义大利人上吊自杀。他名叫路易·维斯堤(Luigi Vercotti),是韦兰生府的志工资源经理。
维斯堤有位三十八岁的妻子和六岁的儿子。他看准他们外出购物时,以领带结成的绳圈套住脖子后,一脚踢开垫脚用的小箱子。
全身重量集中在脖子。
通往大脑的主动脉开始因压迫而发出悲鸣。
要不了十秒,大脑便会丧失功能。
之后心脏会慢慢停止跳动。
体内的WatchMe会大呼小叫告知医疗伺服器这个严重事态。尽管一切都已结束,但只要医疗分子还能从体内得到能量,就会在尸体体内持续发出「氧气无法送达脑部」的报告。若从身体层面来看,「死」是构成人体的细胞群花了很长的时间缓缓老朽所造成的结果。严格来说,死亡并不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以前弥迦曾让我看鎌仓时代的画,名叫《九相诗绘卷》。
那是六张绘卷,描绘了某个女人死后,尸体变色、膨胀、腐烂,遭鸟兽啃食的画面。非常写实生动,一点都不像出自古人之手。这种东西是会造成心灵创伤的图像,所以我搞不懂弥迦怎么会有。不过,不管是再怎么违法的事,弥迦都有办法办到。
「在画这幅图的时代,死是随处可见的事。」
弥迦说。人类的死亡,就是得花这么长时间。以前都是直接将死人埋进土里。你知道为什么叫桶棺吗?现在我们参加曾祖父、曾祖母的丧礼时,里头就只放著用来溶解尸体,消毒杀菌的盒子。但在古时候,尸体却是放进桶中,埋入地下。对了,敦,你看过木桶吗?我们现在所说的荼毗,含意与上个世纪截然不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分解中心将遗体溶成不会造成生物灾害的无害液体,而是直接焚烧遗体。荼毗是梵语音译而来的汉字,意思是火葬。
脑死代表人类死亡,这是最近才有的观念。
对人类而言,脑代表一切,大家都这么认为。
我从机上踏向巴格达的土地时,刚好接到螺旋监察官事务局的呼叫,告知这个消息。我开启存放在呼叫盒里的讯息后,发现里头列出义大利警察针对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件即时从命案现场传来的报告。陆续追加传来证物、意见等等。
「是那班人干的吗?虽然不清楚对方的身分。」
有人发言。史陶芬堡摇头,向全员说道──请看「遗书」的项目。有遗书是吗?众人发出惊呼。因为前几天发生的那起全世界同时多人自杀的事件中,没人在临死前留下讯息。正确来说,是除了零下堂希安之外没人留下讯息。
遗书的内容很简洁。
如上。
「这是全新的事态。可能不是『凶手』所为。」史陶芬堡说。
没错。这应该不是寄记忆格给网路二十四台的人所为。在相信播放内容的人当中,有人无法想像自己杀人的情形,于是在自己遭「凶手」杀害前,先结束自己的生命。就选择来说,这是充分可以预料到的情形。
「报导限制的情况如何?」史陶芬堡问。有人回答:「目前除了死者的家人外,知道此事的就只有义大利当地警察、国际刑警组织,以及螺旋监察官。」话虽如此,这件事要瞒著不让人知道,顶多只能再撑几天。
之后维特效应便会扩及整个世界。
之所以限制报导,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维特效应。以连锁效应发生的多起自杀事件,称之为维持效应。为什么我会知道这种无聊的事呢?因为是御冷弥迦告诉我的。
这本书叫作《少年维特的烦恼》。当初弥迦说著递了一本书到我面前。
人怎么会因为一本书而死呢?用它来砸人吗?
我如此询问,于是弥迦说明起《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内容。她说,主角有位喜欢的女子,她和其他男人订有婚约。所以主角最后承受不了单恋之苦,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起来单纯只是个浪漫的爱情故事,可是……」
我问。
「你说有许多人因它而死,这当中有什么关联呢?」
「许多有类似遭遇的人,受到书中内容的影响,开始陆续模仿这位主角。虽说维特是根据作者歌德亲身的体验所塑造而成,却是虚构的人物。」
御冷莞尔一笑,把书的封面凑向自己面前。
「虚构的故事、书,还有语言,都暗藏著能杀人的力量。你不觉得很厉害吗?」
在世界底端腐烂的冷知识。
我之所以知道许多这方面的事,都多亏了御冷弥迦。
要是让世界知道这种自杀方式和遗书内容,肯定会有一大批人争先仿效。在凶手所定的时限到来前,到底会有多少人自杀,又有多少人会照她的吩咐杀人呢?事实上,既不选择杀人,也不选择自杀,什么决定也做不了,就只是等著时间到来的人,应该占绝大多数吧。
不过,这世界正一步步走向大灾祸那样的混沌局面,这点是可以确定的。
「难道不能关闭WatchMe,切断与健康管理伺服器的连结吗?」
有人提议,但就现实考量而言,这不可能。WatchMe还兼充全球性的身分证。一旦让自己体内的WatchMe离线,别说购物、搭乘地铁了,就连回自己家都没办法。
「世界正陷入恐慌。」
参加扩增实境会议的其他监察官语气沉重地说道。
「借住家庭、伦理会议、互助会、高龄者照护等生府活动……」
「这个社会系统的立基点在于个人资讯几乎完全公开、对生府社会或地区共同体所属的他人完全信赖。」
「人人都能无病无痛终其一生,昨天活著的人,明天一样能好端端活著,在这样的前提下建立了经济循环。」
「再照这样下去,恐怕无法维持了。」
「不知道何时会被谁夺走自己的生命。」
「怎么会这样……要是这种状态持续下去……」
「再过不久,这社会就会退回二十一世纪初……不……」
「恐怕会退回完全丧失伦理的大灾祸时代。」
一脸疲态的监察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只能说,有某种作为对人类脑部造成影响。问题就出在这种作为上。」
「很明显有人为意图介入。有人引发这种作为。」
「根据雾慧敦上级监察官的报告,据说有某个机构写了一篇详细的论文,说他们在脑中发现了人类的意志。这是俄罗斯脑部科学家塞尔盖·古尔卢科维奇·捷尔任斯奇(Sergei Gurlukovich Dzierzynski)所发表的论文,与人称中脑回馈系统的领域活动有关。」首席监察官说道。「听说它能以极高的准确度模拟人类的心理机制,事实上,最近也开始应用在心理治疗上。雾慧敦上级监察官已握有很逼近此次事件核心的有力证据。」
不,您误会了,我语气平淡地说道。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某人可能握有相关的情报,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企图与此人接触而已。
「不过,你还是比我们在场其他人都更了解情况,没错吧?」
「如果能对人类的意志解析得这般透彻,或许就有办法加以控制。雾慧敦上级监察官,你应该与我们分享这项情报才对吧?」
另一名监察官就像在替史陶芬堡补充般,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这是讨论,至少在形式上不能起冲突。这正是生府社会的讨论形态。
「就现阶段而言,我尚未取得任何可靠的情报,我认为我现在手上的情报,只会打乱整体的搜查进度,所以没与其他螺旋监察官联络。」
「你手上的情报可不可靠,应该由我来判断。」
史陶芬堡眯起眼,如此说道。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暗自在心中朝她比中指。
「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很感兴趣地望著弥迦竖起的中指,如此询问。弥迦笑咪咪地回答道:
「这是很久以前的动作。意思是Fuck。Fuck这个字已从英语中消失。所以无法从中感受到它真正的意思,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是用来侮辱对手的一种最低级的手势。」
3
加百列·艾婷说:「我们是双曲贴现【注17:是指人们宁愿要金额较小的眼前酬劳也不要金额较大的日后报酬】下的欲望集合体」。
加百列·艾婷说:「不过就连鸽子或猴子也都对眼前价值给予过高的评价」。
加百列·艾婷说:「这种连鸽子或猴子也具备的意识、或是称为意志的东西,而人类给予过高评价的必要性又在哪呢?」
我驾车疾驰,为了与加百列·艾婷见面。
我望著右侧的底格里斯河,穿过形状宛如龙骨的拱形柱子下方。巴格达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建筑──迪安凯希特【注18:Dian Cécht,凯尔特神话中的医疗之神】,宛如蚁丘般耸立,道路的斜坡一路往它的高层延伸,视野逐渐变得开阔。不久,已来到可将巴格达尽收眼底的高度。巴格达的中央交通引导伺服器带著我来到加百列·艾婷的所在处。
荒野与海市蜃楼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因热气而摇曳混杂在一起。
在巴格达所划分出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区域中,没有一般都市常看到的广告空间。换句话说,巴格达没必要贩售扩增实境用的广告空间,其医疗产业构造本身就能自给自足。不管怎么看,这座学者都市都不需要广告收入。话虽如此,曾经有一段时间,不论是天空、窗户、墙壁,几乎所有空间都是广告,对于青春期就处在那种时代的人来说,眼前完全没有广告的公共空间还真令人感到有点不踏实。
有粉红色常青树浓密的森林,甚至还有一座湖,我开车行驶在这座仿自然人工湖畔。这是迪安凯希特公园区。这座建筑的设计团队似乎不想让居民觉得这里像蚁丘内部。我驶进坡度和缓的上坡路段,来到湖面上方的楼层。迪安凯希特的最上层区。
我停好车。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位于迪安凯希特像船首般突出的前端,高六百二十公尺。这里是研究所集中区,人称「研究开发区」,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SEC指的是少彦名、尤金、克卢伯斯。是参与这个联盟设立的三个医疗产业复合体的开头字母缩写。
我碰触大门,提供认证资讯后,从里头走出一名工作人员,引我进入入口处的会客室。这里同样是材质像白色塑胶的挑高墙面和地板,地上满是没人坐的红色果冻椅。
我坐上椅子后,过了一会儿,加百列·艾婷走来。她的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一面与我握手,一面说请多指教,接著她也坐上会客室里的果冻椅。
「我听说有螺旋监察官来,还以为会展开突袭检查呢。不过,我们完全没做任何会被WHO盯上的实验。」
艾停的背后是将玻璃落地窗外的景致分成蓝天与大海的地平线,以及数只遨翔天际的海鸥,她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说道。我点点头。
「抱歉,惊扰您了。此次前来拜访,是想询问某人的下落,以及某种脑部研究,我猜您对此颇有了解,所以特来向您请教。」
「……请说。」
「首先关于脑部研究一事,有一篇论文针对中脑名为回馈系统的区域活动提出极精密的范本,您知道吗?」
「塞尔盖·捷尔任斯奇的论文吗?」
「是的。」
我一直紧盯著艾婷的脸。她嘴里似乎含著糖果之类的东西,朝我仔细端详半晌后说道:
「……果然是来突袭检查的。」
我挥动双手否认。
「您误会了,我没骗您。我们认为这项情报与我们目前正在搜查的事件有关,所以才前来向您询问,如此而已。为何您会这么想呢?」
「因为我们的脑部医学研究联盟目前正在组装其发展体系的范本。」
「可以请您在不影响研究的范围内,或是在已公开的范围内,告诉我研究的概要吗?」
我以平稳的语气提出要求,艾婷思索数秒后缓缓说道:我们联盟的研究主要针对人类心理价值判断的普遍性向。
「什么样的性向?」
「举例来说,如果保证现在就能拿到一万元,和保证一年后可以拿到两万元,人们会选择哪一个。」
「应该是前者吧。」
「没错,不只人类,像黑猩猩这样的灵长类自然就不用提了,连鸽子、雉鸡等鸟类,或是猫狗等,也都确认具有这样的欲望性向。部分生物会对眼前事物的价值给予过高的评价。」
「这是演化过程中产生的特质吗?」
「是遗传方面的编制程序。在许多物种中都能看出同样的现象,这表示对脊椎动物来说,有容易装设这种特质的原因吧。」
「这么想也是很理所当然。要是不咬住眼前的猎物,便会被其他个体抢走。那些期待未来的利益,而一直静静等候的个体,在这个世界只会灭亡。对眼前有价值的目标给予过度评价,这种倾向就适者生存的道理来说,也是很理所当然的想法。」
「若将这种价值评价画成图表,以横轴为时间,原点为现在,在接近现在的区块会隆起表示高价值的曲线,在目前这个时间点达到最高峰。相反的,遥远未来的价值评价则是画出低空轨道,不论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几乎都没多大差别。像这种近乎极端的大幅度曲线图,称之为双曲线。人类与许多动物在评价事物的价值时,日后其价值缩水的情形通常会出现双曲线的的图形。」
「听说人类并非指数型合理的价值判断,而是双曲线型非合理性的价值判断……」
「没错。因为人类的价值判断具有这种双曲线型特性,所以会引发出不合理的判断和无法预测的行动。某个利益逼近眼前时,会产生错觉,以为它拥有极大的价值。这是一场生存游戏,由短期的小欲望和长期的大欲望的代理者争取被选中的机会,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意志』。这是回馈系统的一大特徵,连捷尔任斯奇的范本也不曾提及过。我们正基于这项实验结果,对人类意志如何发挥功能的范本进行修正。」
我认为这是雾慧诺亚达,也就是我父亲研究的内容。如果藉由操控回馈系统,就能控制人类的意志,那么,为了预测怎样才能加以控制,应该会需要与人类的价值判断有关的详细范本。
「雾慧诺亚达博士也是这项研究计画团队的一员吗?」
「是的,不过,应该说是初期。博士现在不在这个研究联盟里。」
「雾慧博士是否根据这种采用双曲贴现观念的中脑回馈系统范本,来进行其他研究?」
「这我就不清楚了。有的研究员会同时进行多项研究,不过这方面我不清楚。」
「当得知回馈系统会因为双曲贴现而被赋予动机时,与以往的范本相比,人类的看法是否会产生变化?」
我好奇地问道。艾婷手抵住下巴沉思。
「这个嘛……就像我刚才说的,人类的『意志』是脑内多种欲望的代理者展开生死擂台赛的状态,藉此可证明,其实动物也有意志。」
「您的意思是,动物并非只凭藉遗传的设定和本能来展开行动啰?」
「这种说法有语病。我们称之为意志、灵魂的东西,其实不过是程式设计出的多种要素互相冲突的状态。我们利用鸽子做实验,准备了只要按下就会给十粒豆子的按纽,与等一段时间后按下,就会给三十粒豆子的按钮。你猜结果如何?虽然不能说百分之百,不过,真的有选择『等候』三十粒豆子的鸽子。鸽子具备在我们的范本中称之为『意志』的选择行为。换言之,并非只有人类的意志,在意识的存在方式上,有更多能加以应用的范本可以提供。」
「例如什么?」
「例如疼痛。」
「疼痛……」
「我虽然采用『回馈』这种说法,不过这并非我们一般人所想的回馈。吸引意识的关心,赋予强烈印象的心理作用,此称之为『回馈』。这点在捷尔任斯奇的范本中也是一样的道理。不是把某人的利益称作『回馈』。」
「然后呢。」
「脑内回馈系统的诸多代理者,围绕著『回馈』而存在,藉由意志争取被选上的这段过程,称之为内心纠葛或是选择。如果用短暂瞬间的观点来思考此事,针刺破手指的瞬间所感受到的疼痛,不过也只是想要在脑内被选上,让人加深印象的代理者罢了。双曲线的时间轴相当短。」
我听得一头雾水。「疼痛」被选上了又会怎样?
「不过,疼痛是不可否认的。」
「不,我们不是都曾经听说,有人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时,猛一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或手肘前端不见了吗?这是因为那项工作占去了大脑意识的注意,疼痛在注意力的争夺中落败,人才会没意识到疼痛的存在。」
「原来如此。」
「疼痛之所以会被视为主体的体验,也是这个缘故。疼痛会被选中吗,被选中的程度有多高,这是一种对环境的依赖性很高的感觉。疼痛之所以无法用绝对的数值来测量的原因就在此。」
「您的意思是,形塑出我们眼前现实景象的所有感觉,都是被选中来到我们脑部上层
的代理者集合体喽?」
「没错。就连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等刺激,只要没被选中,就不会来到我们的意识中。不过,这些基本刺激会展现出最容易被选中的双曲线高峰,所以很少会被视而不见。」
「既然这样,这项研究就某个层面来说,探讨的不光是我们的意识,它甚至带有一种形而上的含意,探讨现实是如何构成,是吗?」
这时,艾婷头侧向一边。那模样就像我说了什么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话一样。
「雾慧监察官,意识与现实不是同样的意思吗?」
「是吗?」
「因为我们所拥有的现实,到头来,只是被限定在意识内。」
「也许是吧。」
加百列·艾婷站起身,向我伸手。
「您想问的问题,是否已经得到解答了呢?雾慧监察官。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告退了。」
可以──我如此应道,与她握手,并补上一句:也许日后会再来拜访您,请多指教。这时,我突然一阵好奇心起。艾婷不知怎样看待「宣言」那件事。听完那个「宣言」后,她会做出何种决定呢?
我最喜欢这种恶作剧的发问了。
「对了,艾婷小姐,您看过那个『宣言』了吗?」
「看过了。」
「您怎么看?」
我很清楚,光听人这样问,就会感到不知所措。也许这种模糊不明的提问可以意外窥见她心底的秘密。但艾婷做了个无趣至极的回答。
「我觉得很可怕。」
「那些凶手们的宣言能够任意引导人们自杀,而你们所研究的科技,不也是很接近这个领域吗?」
我紧咬著她不放,艾婷手指抵向下巴,沉思了片刻。
「确实是如此,不过我们不是凶手。要任意操控他人,让人看到我们想呈现的现实,我们还没达到那样的水准。」
「在凶手指定的期限到来前,您会怎么做?」
第二个恶作剧提问。
被问到这种没礼貌的提问,艾婷似乎略感不悦,微微蹙眉。
「什么也不做。那只是威胁恐吓罢了。」
「可是,他们或许真握有可以命人自杀的科技。就像那名播报员的亲身实证。」
「这时候,生府的成员们更应该展现公共勇气才对。要大声说,我们的社会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回答得真好。也许好得有点过头。
艾婷不再开口,催我走向出口。在穿过大门前,我像临时想到般,问她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我有点装模作样,但这招成功奏效。
「对了,艾婷小姐,您知道『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这个研究团队吗?」
沉默片刻后,艾婷冷静地回答道:
「不,我不知道。」
4
打开媒体一看,正在播放各国主要都市的画面,士兵持枪而立。
粉红色的市区街道画面。
向市民展现善意的粉红色都市迷彩。
粉红色步枪。
粉红色手榴弹。
粉红色防毒面具。
一定连催泪瓦斯也是粉红色。
各生府建议国家发布等同戒严令的紧急事态宣言。
警察与日内瓦公约军都站在十字路口。
这是要让他们充分发挥粉红色的特质,融入都市里,以对杀人者和自杀者展开严密监视。话虽如此,负责戒备的瞥察和士兵们也是受到「一人一杀」威胁的对象,既然如此,当然没人会信任他们。他们同样是「宣言」的对象。倒不如说,他们此时全副武装,更是不安好心。
从那时候起,世界已经开起倒车。
当初大灾祸也是毁在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下。
就连巴格达也一样,中央市区人影稀疏。大家都怕得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彷佛只要这么做,就能不做任何决定,一切事情都会落幕。但前几天传遍世界各地的网路报导画面发挥了惊人的威力,至今仍威胁著所有体内安装WatchMe的生府成员。
这个凡事都由众人讨论达成协议、接受建议的社会。
但自始至终,这都只是个人的决定。
技术人员此时应该正十万火急地清查伺服器上出现的安全漏洞。掌管医疗分子,监视全世界数十亿人身体的WatchMe伺服器,如今要清查它的安全漏洞。
至于我,刚才利用螺旋监察官的特权,在和加百列·艾婷握手时,对她装设了窃听用的医疗分子。透过皮肤入侵体内的分子机械群,会利用加百列体内的材料,开启HeadPhone的窃听用线路。艾婷小姐的行为没任何可疑之处,但目前我只有这条线索,所以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
行驶在巴格达车辆稀疏的道路上时,国际刑警组织的那位名片男伐西洛夫突然与我联络。
「你与加百列·艾婷见过面了吗?」
「你可真清楚。」
「SEC脑科医学研究联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对外公开组织之一。艾婷也是他们的同伙哦,雾慧监察官。」
「你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因为我追查金钱的流向。这点恐怕就不在螺旋监察官的能力范围内了。」
「与其黏著我,你更应该对加百列展开跟监才对吧?」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这么做了。可是没有任何斩获。她知道有人在监视她。」
「你明知这点,为什么之前对我要去找加百列的事,什么也没说?如果打从一开始你就觉得她有嫌疑,应该提醒我一下才对……」
「雾慧小姐,我很期待你们会擦出化学反应呢。」
我颇感不悦。这名国际刑警利用我,想透过艾婷与我会面──亦即螺旋监察官对她周边展开正式搜查,来监看「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是否会采取行动。对于秘密侦察和周边调查已来到最后阶段的国际刑警组织来说,我是一颗外来的棋子。
「感觉真不舒服。」
「不过,事态已迫在眉睫。也许他们会采取什么行动。雾慧小姐,请你也要多加留神。」
「不用你说,我自己也会提防。因为我们一直都是恐怖分子的目标。」
结束HeadPhone的通话后,我把车驶进巴格达饭店。
在昔日这里仍是战场的时代,据说美国的统治军以水泥墙围住它四方,到处都有简易的炸弹和手持火箭推进榴弹爆炸,而CIA仍旧驻守在这样的爆风和碎片下,不为所动。现在对付恐怖机构的国际谍报组织为日内瓦公约军,以及他们雇用的军事情报供给公司,亦即MIS(Military Information Supplier),但在当时,CIA是「国家」所拥有的最大谍报组织,不可一世。
如今那样的时代已成过往云烟,这里只是一家极其普通的高级饭店,面向巴格达医学工业区的萨阿敦(sadoun)大路。我已习惯住在纷争地带的日内瓦军帐里,就算没住高档饭店也无所谓,不过WHO和生府相关人员都住这种地方,正因为有这种奇怪的惯例,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与生府相关人员、WHO的要员、医疗产业复合体的CEO们擦身而过,以指纹和指静脉开启自己的住房房门。
门缝里夹著一张折好的纸。
我反射性地关闭扩增实境。担心有人会窃取我的视觉,因而不敢直接看纸上的内容。事实上,螺旋监察官在搜查权限下,对于自杀者的视觉纪录已看过不下百遍,而警察、国际刑警,以及部分民间MIS,也有权限即时偷看别人的扩增赏境资讯。我谨慎地走向洗手间,以剥离液冲洗双眼的扩增实境用隐形眼镜薄膜。我锁上房门,钻进床底下。国际刑警在利用我。他们很可能会监视我住的饭店房间。在黑暗中,我像胎儿般蜷缩著身子,打开那张折四折的白纸。
「阿布努瓦斯(Abu Nuwas)。傍晚。无扩增实境。无枝节。」
我爬出床底,望向窗外。
黄昏将至,太阳益发显得红艳。所谓
的枝节,指的是窃取视觉、窃取听觉。这位不知名的人,握有不能被扩增实境记录、传送给伺服器的秘密。
说到傍晚,时间已经快到了。
弥迦曾让我看以前的电影,电影里头会将这种秘密讯息以打火机点燃,然后放进用来承接菸灰的容器「菸灰缸」内,将它烧成灰。多么便利的时代啊,我暗忖,在这既没打火机,也没菸灰缸的房间里,只能换上便服,把纸张收进口袋里。
这里是特别划分出的医疗产业复合体区。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伊拉克人。这个中东国家因为某种混沌的聚集效果,造就全球性的医疗中心。它没有适合拍电影的场所,也没有适合制造PassengerBird的场所,更没有适合从事医疗工作的场所。然而,一旦某种财富开始聚集,便会慢慢堆叠成像山一样高,就此成为大型的产业集散地。
的确,伊拉克在大灾祸时代经历过核子战争,所以作为医疗研究用的病例丰富,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在那个时代遭遇核弹危害的国家,也全都是同样的情形。对医疗极度优惠的税制,以及实际人体研究的相关伦理法令限制门槛低,都无法提出合理的解释,说明巴格达已持续数十年的大型医疗泡沫经济,以及在沙漠中央何以诞生出这种古怪的医学绿洲。最后只能用「因为汇聚了资本,所以才会全聚集在此。」这种矛盾的说法来搪塞。
而划分出所谓医疗产业复合体区的,则是此地医疗产业复合体群所雇用的民间军事资源供给公司。
全倚赖这些MRS的警备阵容。
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时,军队一度归「国家」所有,但随著国家的力量减弱,军事力也逐渐转由MRS或军事情报供给公司管辖。话虽如此,签约的客户几乎都隶属于由全世界生府联合组成的日内瓦公约机构,所以与国家「拥有」军队的时代没多大差别。我站在包围医疗地区、长达数十公里长的Secwall大门前,通过身穿粉红色战斗服的医疗军士兵认证。在划分区外,身体安全不受保障,而且WatchMe也会离线,同意以上两项条件后,士兵才会认可离开划分区的宣誓书,这姑且算是一项义务。
走出这里后,眼前是一片开阔的世界,与WatchMe、药物精制系统、扩增实境一概无关。一直保有以前的样貌,一座又一座废墟、颓倾的建筑,以及让这些景象持续存在的拥挤人群。
与街上几乎没任何臭味的生府生活圈截然不同。
气味分子充斥整个空间。
路边坐著抽菸的人,而且是从未见过的香菸,看起来就像巨大的乐器。鱼、羊肉,各种食材散发出的气味。这里是市集。我走进附近一家小吃店,点了一份食材、卡路里、风险,全都没设限的定食。我发现摆在桌上的菸灰缸,于是便向老板做出想抽菸的动作。老板拿出香菸和打火机,我把刚才那张纸条放在菸灰缸里,以打火机点燃火。没错,我一直很想亲自试一次看看。
这样才是生府外的生活啊,我感慨万千。
不远处明明有一座像是医疗世界大本营的场所,但巴格达的大多数人却都没在体内安装WatchMe,也没连接伺服器,一般来说,他们会
自从上次在尼日抽过雪茄后,已许久没抽菸了。也许在这里生活也不错。话虽如此,生府还会继续放任这些穷人不管多久,我不大确定。
稍后,店家端来了一盘鲜鱼料理。里头有一尾像是从一旁的底格里斯河里捕来的鲤鱼,从鱼背处剖开加以烧烤,另外还有以面团揉成像面包般的东西,以及海枣。
不会跑出任何扩增实境索引的菜肴,这景致多么单纯美好啊。看起来真可口──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语。这海枣从古至今都是沙漠民族最新鲜珍贵的食物。正因为如此,在圣经中海枣也被当作美丽与胜利的象徵。有人说,基督教所说的生命之树,指的也许就是海枣。当初耶稣进耶路撒冷城时,曾接受民众以海枣树枝给予祝福。这水果是生命与信仰的证明。
说到我为何会知道这件事,那是因为螺旋监察官的标帜就是海枣的图案。简直就像基督教的一环。不过,它在《可兰经》和《吉尔伽美什史诗》【注19:美索不达米亚的文学作品,已知最早英雄史诗,其中所述的时间据信在公元前二七〇〇年至公元前二五〇〇年之间,主要讲述苏美尔时代英雄吉尔伽美什的传说故事,并汇集了两河流域神话传说,全诗共三千多行】中,也以生命的象徵登场,所以可说是颇具普遍性的一种象徵。
这里人山人海。与许多生府圈的人因「宣言」事件而窝在家中不敢出门,形成强烈对比。这里的人可能连那样的新闻都没听说。会感到害怕的,就只有在体内安装WatchMe的那数十亿人,他们是负担这星球八成经济的生命圈居民。与WatchMe、医疗分子完全无关的伊拉克人,在这暮色轻掩的市集里,一如往常地过著他们的生活。
大门内外两样情。
在那里,生活形态相差悬殊。
一群将自己身体依照社会要求的功能而分解,交由外包业者去负责的人。或是完全不将自己身体交由别人处置的人。
我吃著这道河鱼料理(它叫作玛斯古夫)时,老板端来一杯多水的优格。与其说这是甜点,它还更像一道正式的菜肴。老板将它摆向粗糙的木桌,随即又回到店内深处。
这时,我发现优格的盘子底下夹著一张纸。仔细一看,上头只以日语写著一句话:「去河边。」
我朝老板做出借用打火机的动作,在菸灰缸上烧了那张纸。吃完玛斯古夫后,我来到巷弄里。递纸条给我的人可能有所忌惮,所以我在人群中穿梭,尽可能不让人跟踪。
这座市场的某条大路是昔日的闹街。
阿布努瓦斯。
前一张纸条上所写的那个名称,便是这座市场中的某条路名。阿布努瓦斯是阿拉伯伟大的诗人,在禁酒的回教社会里,他对酒和女人爱不释手。阿布努瓦斯创作出充满享乐主义的诗,完全破除回教明文禁止的事物,刻意带给社会莫大的震撼。早在两千多年前,阿拉伯就已出现这号人物,敢公然对抗和现今生命主义很相似的教义。
我认为这是密会的绝佳场所。一个排斥生命主义,却又每天遵从它指示、没半点骨气的家伙,与就某个层面来说可以左右生命主义的某人。
我一面小心提防后头是否有人跟踪,一面走出阿布努瓦斯,来到夕阳晚照下的开阔河畔。这是一处开阔空间,黄沙一路往河畔绵延。等在那里的,是加百列·艾婷,还是御冷弥迦呢?底格里斯河的黄昏,令一切光芒皆为之模糊,我与空气,远方的人影与天空的分界,都逐渐变得迷蒙不明。
「你知道这一带为何叫作美索不达米亚吗?」
站在河畔旁的人影说道。那是我熟悉的声音。
「美索不达的意思是两河之间的流域。这你知道吗?」
「是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对吧。」
「没错。」
一名穿著皱西装的男子迈步走出──他是十三年前将我和母亲留在日本,独自一人来到巴格达,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
5
「没想到你竟然会来到这里。」
我大感扫兴,竟然是我父亲。十三年的岁月,在他脸上刻划出苍老的痕迹,是那天被某个妇人讲得无从辩驳的父亲,是从我因吞服弥迦给的药锭,差点丢了性命后,便离我们而去的父亲。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呢。
死了好多人。
我如此说道。
「我也听说了。全球各地都发生了大事。我很遗憾。」
「遗憾……爸,不就是你叫弥迦杀人吗?」
「你误会了。」
父亲背对著巴格达西沉的太阳说道。
「这十三年来,你一直在这里吗……」
我面对著他问道。父亲缓缓摇摇头。
「我有时会到外头去。只要有组织为
我准备的身分证,就可以不必公开我的身分,前往世界各地。」
「『组织』。你说的组织是什么?」
「『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这是真的可以控制这世界的唯一组织。『迪安凯希特』拥有能够达成这个目的的所有计算资源和医疗计画。」
「你说控制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父亲在河畔信步而行。我走在他身旁,小心不漏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你从冴纪和艾婷那里听说了什么对吧。」
「我听说位于中脑里的侧脑和基底核里的回馈系统代理者会呈现彼此互相竞争的状态,全部整合起来就是人的意志。还有,人类双曲贴现的回馈系统所采取的行动,会决定人的意志。」
「没错。大致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夕阳开始没入地平线,气温也逐渐下降。白天时的高温彷佛不曾存在。我微感寒意,开始摩擦双手。身上的夹克真是穿对了。
「爸,你们从事这项研究对吧?」
「不,研究已经结束一大半了。」
我困惑不解。这个「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父亲又是为什么目的而工作?
「我们是备用组织。为可能到来的崩毁之日做准备,保存能因应崩毁之日的科技,并守住这个秘密,日后万一真有情况发生,我们就会散播种子。如果可以,我们也希望不会有那么一天,但弥迦他们似乎抱持不同的看法。」
「请你说明清楚。」
「嗯……关于人类回馈系统的运作,你好像知道一些。此外还知道是它造就『意志』。」
「嗯,冴纪教授将它比喻成会议。」
「这样啊,我们也常用这样的比喻。人类的意志,指的是各种回馈系统相互竞争的状态全貌。那是根据一种名为双曲贴现的不合理指向性而形成。不过,重要的是这些回馈系统的相互干涉,会伴随回馈造成一种循环式构造。经由选择的结果,回馈系统会不断变化与修正。最后会对回馈系统造成影响,回馈系统因此形成一个会产出结果的回圈。因此,选择时的些微偏差会逐渐增幅变大,其混沌状态将呈周期性倍增。人的意志既不稳定,又不合理,而且难以预测,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源自于此。这样你明白吗?」
「大致明白。」
「我们认为,藉由医疗分子控制中脑的回馈系统,便可控制人类的选择、决心、感情,还有思考。那是在你出生前不久的事。控制人类的意志,当时在WHO和部分生府的高层之间是一门很重要的课题。」
这我明白。因为那群老人害怕。
害怕混沌。
害怕人类失去理性。
暴动和民族屠杀一再反覆,好几颗外流的核子弹在这颗星球表面爆炸,他们害怕那样的时代。
你是指大灾祸对吧──我如此说道。父亲颔首。
「没错。当时有一部分人认为,为了不让人类再次回到失去理性的混沌状态,非得设定安全网路不可。于是找上了我们。认为我们或许能找出最有希望的办法,可以拯救人类的意志脱离野蛮。这些人正是生府高层那些握有权力的老人、WHO的高层,以及医疗产业复合体内部的生命主义者。『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就此诞生。」
这并非单纯的研究机关。
就某个意涵来说,它是在联合国……不,是定位在比联合国更有力的WHO之上。世界各地畏惧大灾祸且有钱有势的老人们,在WHO、联合国、各生府内部都占有一席之地,同时也是「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的成员。
「在充足的资金援助下,我们的研究非常顺利。连医疗分子突破血脑屏障的技术,没多久也已开发成功。」
「你说什么?」
「现在的人对于自己的脑部受人操控觉得很反感。脑部藉由血脑屏障来保护不受医疗分子入侵,这其实是我们刻意散播的错误讯息。只要搜寻医疗分子技术相关论文,应该会发现好几篇提及其方法。那是公开的资讯。为了让这些论文淹没在其他众多论文中,不引发任何人关注,我们调整了这项资讯。问题不在于血脑屏障。只要让医疗分子穿上外衣,佯装成可以通过血脑屏障的酵素和蛋白质,马上就能解决这个问题。敦,真正的问题在于我们研究的方向性。」
艾婷说过,他们正根据双曲贴现的原理,建构一个和中脑回馈系统有关的详细范本。只要以这个范本和透过医疗分子进行的中脑控制相结合,应该就有办法控制人类的意志,甚至是意识。
父亲所说的方向性,指的是什么呢?
「我认为想要控制人类意志的这种尝试,本身就是个大问题。」
「是吗。我早料到你会这么说。不过你仔细想想,人类明明每天都藉由医疗分子来控制身体,抑制疾病的产生,但脑中『有害』的思想却不能加以控制,有这样的道理吗?」
自由意志。这句话我原本要脱口而出,但一时为之踌躇。
人类不断地在压抑「自然」。
建造都市,建造社会,建造系统。
一切都是人类的一种意志展现,试图预测「大自然」这个难以预测的要素集合体,并将它压制在得以控制的框架内。人类为了在核子污染和疾病充斥的时代中生存,试著压制最后遗留下来的大自然,结果几乎大获全胜。将医疗分子安装进体内,与健康管理伺服器连接。并彻底压抑「有害健康」的生活习惯,将它从社会上拔除。就这样,人类终于战胜大自然,也就是自己的身体。只剩衰老无法克服。
既然脑也算肉体的一部分,为什么我们不能控制它?我失去依据,跌坐在河畔的沙地上。可以望见远方有一群少年在逗狗玩。
如果那只狗有意志,我们的灵魂受尊重,狗的灵魂却不受尊重,这理由何在?
「对那些在大灾祸中幸存的老人来说,人类的意志根本就是野蛮大自然的一部分。生府社会呼吁其成员要不断在心中牢记公共性和资源意识。让他们靠自己的意志遵从规律和『氛围』。我们也就此得以建造一个有史以来最少人丧命,平等、和平,充满慈爱的社会。」
市场的气味飘向底格里斯河畔。
这是被逐出我们世界之外的食物气味。
弥迦极度憎恨刚才父亲所说的社会。人类现在所达到的高度,那和平、关爱、健康的殿堂,她一点都不认为这代表崇高,反而将它看作是应该唾弃、抛却的牢狱。
构成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不断自我束缚,到了骇人的地步,他们遵从看不见且又不存在的规范,看在弥迦眼中,这一切一直都是可怕的景象。
我已受够了爱。
受够了关怀。
去他的资源意识。
我这身体不是为了生府,也不是为了你们而存在,它是归我个人所有。
这对乳房、臀部,全是我御冷弥迦一个人所有。我高中时,对弥迦的这种看法深有同感,并受到她感化。直至今日,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可能还是抱持同样的想法。
我只是担任螺旋监察官的职务,在战场这个介于伦理与野蛮的灰色地带,找到可以悠哉抽菸的环境,就此与社会取得妥协。只有战场附近才不会像社会那样压得人喘不过气,不过,就连我也不愿投入战场。
我只是在弥迦与这社会中间,找到一处适合我生存的场所。
就算没数千人尝试一起自杀,生府的报告也透露了年轻人自杀率逐年攀升的事实。有许多孩子
几乎被这社会压垮的灵魂,正在侵蚀这个社会。
无法融入这社会的灵魂。
渴望生病、渴望受伤、渴望痛苦的孩童灵魂。
透过这样明确的意志,抱持恶意,伤害最应该被尊重的生命。这社会出了问题。人类的心底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但尚未达到说出心中感受的临界值。因为这种隐约觉得不对劲的感觉,都被使劲压向自己的意识底端。
简言之,我只是找出规范与混沌的中间地带,委身其中。
我常觉得自己是弥迦的分身。
但这当然不是真的。我只是自己凭空想像,如果弥迦适应了这个社会,应该会变成这样,自行描绘她
所呈现的样貌。
「我之所以找上弥迦,是因为她是这社会产生的压力衔接点。弥迦坚定的意志驱使她的脑一路往死迈进,如果能控制住她的意志,我们就能控制所有人的意志。我当时就是这么想。那时候我们收留了许多这样的孩子,加以『治疗』。每年有愈来愈多年轻人自杀──特别是看著自己因暴食或拒食而衰弱的身体,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年轻人,全部被我们找来。我们的目的是对人脑设定一个经过调和的意志,这项技术和系统,我们称之为『和谐程式』。我们对于像弥迦这样的孩子施予一连串实验,那是和谐的极限验证实验。」
一股不合理的怒火从我心底涌现。并不是针对弥迦被当作实验对象这件事。
为什么不是找我?
这当中的原因,我当然再清楚不过。这些大人要的是比我更彻底感到绝望的人。他们肯定早就向许多急救伦理中心和心理治疗中心撒下天罗地网,等候他们上钩。那时候就有许多反覆尝试自杀的孩子,现在也一样。
我父亲早已看出弥迦的内心深渊。
看出她眼中的绝望。
希安所说的「站在危险的悬崖边」。
这就是父亲他们必须加以控制的对象。
所以你才拋下我和母亲,独自前往巴格达。我承认。这当中的确带有嫉妒的成分。因为孩子对于自己没被选中的事,当然会很生气。不过话说回来,这群人所干的勾当未免也太怪异了。
凑来一批彻底绝望的孩子。
「真是烂透了。」
我对父亲说道。他一脸沉痛地颔首。
「不过,我们若不出手解救,那些孩子们将会继续处在极危险的状态下。反覆尝试自杀,也许日后有一天他们真的会丧命。」
「狡辩。你根本就是有意图地将结果与目的对调。」
我出言辛辣。
「或许吧。事实上,我们所做的事终究还是不够完美。」
「怎么说?」
「和谐程式有个无法预测的严重副作用。不,若彻底就理论来看,这或许是可预测的结果。但我们却完全想不透。」
这时,我突然从中得到了答案。
没错,就理论来说,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回馈系统获得调和,所有选择都不会有内心纠葛,一切行动都处在清楚明瞭的状态。这样意谓著什么?这时候会被问到的问题是──「我」此刻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意识会就此消灭,对吧?」
6
意识就此消灭。
我话一说完,父亲惊诧地注视著我。他嘴巴张得老大,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错……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会议的比喻中,我已掌握了意识所代表的含意。」
我如此应道。回答得无比流畅,连我自己也暗暗吃惊。这是理所当然的结论。父亲尽管面露惊讶之色,但还是接著往下说:
「没错,参加会议的人,全都持相同意见,彼此所扮演的角色若是经过一番完美的调整,根本就没必要举行会议。回馈系统没在时间轴上现在的这个时间点呈现出会让价值极大化的双曲线,而是以合理的指数曲线呈现出完美的和谐,这种状态也就是没有意识的状态,这在实验结果中一览无遗。关于这点,在动物实验中完全无从假想。」
这就是父亲想要创造出的东西。
那是能适应生府社会带来的压力,清楚明瞭一切该怎么做的人类。清楚明瞭,也就是不需要做判断的意思。如果为了进行完全合理的价值贴现行动,回馈系统采指数型的方式运作,不就再也不需要用来做决定的意志了吗?不就不需要意识了吗?
我马上便想出这个结论,但我父亲那个研究团队之前竟然没人想到过,实在太可笑了。
烹煮香料和食材的诸多香气从阿布努瓦斯的方向一路往宽广的河岸飘来。少年和狗依然在河边嬉戏。
「我们告知参与记述工作小组的研究人员和出资者可能出现这种结果……所谓完美的和谐,一定会导致『就算没有意识也无妨』的结果。意识的存在,是为了调整利害关系,而这种利害关系存在于无意识状态的众多代理者之间,换言之,无意识状态下的纠葛结果,正是我们的意识,也是我们的行动。而经过调和的意志,是一切彷佛都理所当然的行动状态,决定行为所需的意志本身根本不存在。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类,意识便会失去其必要性,而就此被消灭。」
多么讽刺啊。我们的灵魂,不过是演化在不同场合下拼凑而成的双曲线价值评价的产物罢了。完美的人类不需要灵魂。
「没有意识后会怎样?整天坐在椅子上发呆吗?」
「不,购物、用餐、娱乐,一切都会清楚明瞭地被选取,如此而已。看是要自己选择,还是要让选择自己清楚浮现,就只是这样的差异而已。重点在于意识主导的世界,与没有意识的世界这两种分别。人类就算没有意识与意志,一样能够生存。大家仍会像平时一样生活,经历生老病死。只不过唯独少了意识。意识与文化其实没多大关系。一个人到底是真有意识,还是行为看起来像有意识,从外表根本无从判断。不过,只要设定出一个能与社会完美和谐的价值体系,自杀的情况便会大幅减少,生府社会所存在的压力也会完全消灭。」
弥迦他们在实验中经历了意识被消灭的状态。
生活在这星球上的数十亿人口,在漫长的进化道路上,人类于某个时间点获得了「意志」。进化这种事其实相当随机。留下适合当时时空环境的遗传基因。形形色色的适应,亦即拼凑成的适应结果,造就现在站在这里的人类物种,而这也是意识奇妙的作用。
「『恢复』正常后的弥迦说,当时的感觉只能用恍惚来形容。」
父亲苦笑著说道。
「失去意识时,她还是很正常地用餐、念书、和我们交谈,换句话说,她一样可以若无其事地生活。弥迦说,她恢复意识后完全不记得那段时间发生的事。只体验到一种被朦胧的幸福世界包覆、恍恍惚惚的感觉。」
我彷佛能明白那种感受。有时觉得,动物远比人类幸福多了。有人说过,在树枝上因受冻而掉落的鸟儿并不知道什么是悲惨。弥迦感觉到的是人类在获得意识前的大脑状态,一个尚未走进镜子迷宫、还不懂得自省的世界。
我抬手遮挡阳光,就像要伸手碰触落日般。
具有完美判断力的人类,意识没有必要、也不会存在。父亲他们想将这东西安装在这星球所有人类身上。就算不见得是所有人类,但只要是连接WatchMe的人,便是他们打算夺走意识的对象。
「不……不是这样的。」
父亲如此说道,迈步朝阿布努瓦斯大路的方向走去。
「像意识被消灭这等大事,不能光靠我们几个人来做结论。连我也觉得害怕。无法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某个层面来说,等同于死。将它强行加诸于生活在这星球上的数十亿人类身上,此举是对是错,一定得想清楚才行。」
「关于死,也得看你是用什么观点来看。」
我如此应道。的确,意识有一种认为自己代表一切的倾向。意识确实具有预测、控制的功能,不过人类认为它能套用在一切事物上头。但是若从肉体的立场来看,这可就伤脑筋了。我们走进大路的行人所散发出的热气中。不光只有卖小吃的摊贩,还有贩卖五金杂货、布匹、地毯的小贩。在各行各业的人散发出的混杂气味中穿梭奔忙。
「我们全凭WHO和生府的部分人士下达判断。」
父亲说。
「最后我们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在人体内装设这项功能,不让人发现。没错,你我的大脑中已建构了一套用来控制回馈系统的医疗分子群网路。为了防范日后像大灾祸那样的混沌再次出现在人类史中,可以随时采取紧急避难措施,启动『调和』机制。」
赞美上帝吧。安装在我们脑内,没人要求装设的自动哈利路亚装置。它已牢牢地在我们的侧脑和基底核的突触深植扎根,无法拆除。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有人在某处喃喃祈祷。
自从上帝赐予人类自我意识后,人类终于得以拋却过去一直令许多自杀者和文学家为之苦恼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可是麻烦的东西。得以在最原始的恍惚状态下,赞美著上帝的王国。
哈利路亚。
「爸,你们创造出对我们的意识握有生杀大权的东西,然后被弥迦给夺走……这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我早料到有人会这样对我说。不过,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听到从少女时代就对人生绝望的你这番话。我想,很多人都不希望失去可以意识到自己存在的大脑功能。不管它是否会对社会造成危害。生府那群老人以及WHO认为大灾祸就像中世纪的欧洲黑暗时代,对它所带来的混沌深感畏惧,他们才因此没将此事交付讨论或伦理会议审议,直接便暗中推动这项计画。」
只要有这个打算。
人类随时都会被夺走意识。
全变成乖乖采取应有的行动,没有多余意识的人。
得以升级成「完美的人类」。
「只要有这个打算的话。」
「没错。我们目前没这个打算。尽管这个生命社会有许多人因为看不见的隐藏压抑而自杀,但应该还是有方法可以透过社会性的途径来解决。我们深信这点,所以过去一直都没按下『和谐』的最后按钮。我再重复一次,我们没那个打算。」
「御冷弥迦──是有这个打算的……」
父亲陡然停步,拿起五金杂货摊的锅子仔细端详。
「敦,你知道有一群用手语交谈的岛民吗?」
父亲突然话锋一转。我回了一句不知道。
「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移民到美国玛莎葡萄园岛的人,与美国大陆隔绝,岛内居民反覆近亲通婚。结果很多父母都带有听觉障碍的不良遗传基因,经过几个世代后,岛上居民泰半都带有丧失听力的遗传基因。岛上听力正常的人反而少见。居民都以手语沟通。手语是他们的基本语言,没有任何不便。在那里,我们认为正常的『听力正常者』,反而算是异类。那里孕育出不需要听觉的文化。」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我指的是御冷弥迦。」
「你该不会是说,她就像有听觉障碍一样,有意志障碍,或是欠缺意识吧?」
「她当然有意识。只是和我们不同,但不过是后天获得的特质罢了。」
我父亲提到后天。
我常提到她,为她著迷,并曾发誓要和她一起死的御冷弥迦。
她的意识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在成长过程中经由后天取得。
「这话怎么说?」
父亲以指甲弹向手中的铁锅,发出一声直贯脑门的清脆声响。
「数十年前,在俄罗斯与车臣的纷争中,发现某个少数民族。这是一支从未在人类史上登场的全新民族。不论是服装、饮食习惯、文化、语言,全都受车臣周边民族影响的这个少数民族,过去从未与其他民族接触,在崇山峻岭的孤立下,形成一个独特的社会,不断地近亲结婚。」
「爸,你在说些什么啊,难道说……」
「没错,那个民族有不良的遗传基因。我们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基因,但同样有缺陷的人结婚的机率极低,所以从未观察到这种现象。这是一种欠缺意识的不良基因。事实上,数亿人当中应该就会有一人是这样,他们是生下来便没有能力形成意识的孩子。然而,车臣的那个少数民族成员,几乎天生都没有具备意识。」
「可是这么一来,他们的生活、文化……」
「发现他们之后,我们进行了多种测试。其实他们具有合理判断事物的能力。他们的价值图表不会像一般人一样形成不合理的双曲线,也不会将眼前的价值极大化。而是呈现指数形态。他们的行动很清楚明瞭,在所处的状况下显得很合理,不必做选择。他们也有生活和文化。虽然是因应需要,从其他民族那里撷取来的文化,但根据fMRI【注20: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功能性磁振造影】得知,脑内理应没有任何意识活动的这群人,确实以他们自己的文化过著每天的生活。换句话说,他们是没有意识、也不需要意识的民族。就像那座以手语沟通的岛不需要语言一样。那是以指数形态对价值打折扣,生来就取得完美和谐的人类集团。」
「既然这样,那弥迦她……」
「由于战乱的缘故,那一带也陷入严重动荡。弥迦虽是那个民族的成员,但她八岁时被俄军掳走,送往人口买卖网的集中营。那是一处言语难以形容的悲惨地狱,满是供俄罗斯士兵享用的性奴隶。她的『意识』在那里觉醒。在每天遭粗暴的士兵蹂躏的生活中,大脑需要能承受这一切的意识,以及以双曲线来对逼近眼前的恐惧做评价的系统,大脑边缘系统的某个区域于是开始模拟原本应该由侧脑与基底核负责的回馈系统功能。像脑神经因意外而丧失的功能,改由大脑其他领域来取代的情形,你应该也知道吧。因为人脑是很懂得应变的器官。」
模拟──弥迦所拥有的意识。
那不是像我们这样的意识。
不是基底核与侧脑的回馈系统所创造出的模样。
是在绝望的状况下,因应需要所模拟制造而成。
意识的模仿。
我静静注视著父亲的背影。父亲之所以带弥迦前往巴格达,并非只是因为弥迦懂得更深沉、更强烈的绝望。
而是因为弥迦体内流的血液。
虽然将她救出地狱,在日本展开新生活,然而对弥迦而言,那不是她能达到和谐的地方。因为我们的世界为了达到和谐,造成许多人自杀身亡,是个就像以棉花将人绞杀、以强权的温柔支配一切的社会。
就像地狱般的车臣一样,御冷弥迦同样憎恨生府社会。
对她而言,车臣与东京是代表地狱的不同两极。
弥迦之所以拉我们一起自杀,也许是因为她追求天生俱来的和谐。
「尽管对方只是个八岁少女,但这世上有些地方就是存在著那些满脑子性欲,没有是非观念的怪物。在好几名恋童癖士兵的侵犯下,弥迦以自憎恨而生的意识──不,应该说是像意识的东西比较贴切──以这种模拟的意识感到绝望,想要寻死,这令我感到既感动,又沮丧。所谓的自杀,了却自己的生命,是唯独拥有踌躇意志的人才能办到,是具有高度意识的行为,这是不争的事实。」
这时传来锵的一声。
父亲手中的铁锅飞得老远。
铁锅飞向一脸茫然的店老板身旁,把堆叠如山的其他五金杂货撞得匡啷作响。
回头一看,眼前站著一名帽子深戴的男子,离我们约三公尺远,枪口兀自冒著白烟。是伐西洛夫。他正持枪对著我们。
「我是国际刑警。」
语毕,伐西洛夫用另一只手恭敬地从怀中取出名片。
「幸会,雾慧诺亚达先生。我将以多人自杀事件的现行犯罪名逮捕你。」
我后退一步,手伸向藏在夹克底下的手枪。
「哦,敦小姐,劝你别轻举妄动哦。因为你是嫌犯的亲人。」
「你这个骗子。」
「骗子?」
我朝地面吐了口唾沫。
「你明明就不是什么国际刑警。」
「我是国际刑警没错啊。喏,名片上也有写。」
他晃动那张名片,但是看我和父亲都没任何反应,他刻意露出难过的表情。
「因为这里扩增实境离线,所以我还特地带名片来呢。」
「不,你的身分证虽然显示是国际刑警,但你却为与我父亲敌对的团体,也就是弥迦所属团体工作。打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个混沌中枢里的一员。」
「哦,你的推理可真有意思。」
我缓缓退至五金杂货店内。
「身为螺旋监察官,我只要展开搜查,我父亲雾慧诺亚达总有一天会和他女儿接触。你把赌注全押在这个可能性上。因为你们想引出受『次世代人类行动特性记述工作小组』严密保护的雾慧诺亚达。」
「哦,然后呢?」
伐西洛夫耸耸肩,开心地笑著。我正准备缓缓将右手伸向枪套时,他以枪口指向我,制止了我。
「小姐,劝你别做傻事哦。就我的立场来说,只要能逮捕诺亚达先生就行了。」
「你明明就不是要带他去日内瓦。」
「是啊。我确实是御冷弥迦圑体里的一员。」
「你的目的何在?」
「雾慧诺亚达是与我们敌对的『主流派』领导人物。」
他的枪口从我身上移向我父亲,微微一笑。
「只要抓住他,他们便会失去向心力,整个团体的凝聚力将大幅减弱。再过一、两天就要分出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