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拉贾拜钟塔的钟声回荡在炎热的空气中,我轻轻睁开了双眼。【注:拉贾拜钟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买大学内的一座钟塔,为当地著名观光景点,建筑落成于一八七八年。】
「约翰‧H‧华生于孟买,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铁制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声音,跟随在我的说话声后响起。
孟买城内某间空荡寂寥的房间里,一个矮小的年轻人正挺著腰杆坐在简陋的书桌前,持笔写下流利的准草体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体,书写速度却飞快异常。只有尸者才达到这种兼顾品质与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没有机会变老的年轻尸者星期五听见我的呼唤,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维持不动片刻后,缓缓将脸朝我转来。那动作宛如一颗搁置在桌上的头颅因鲜血而滑动。尸者的每个动作细节皆完美无瑕,但整体却缺乏一种协调感。即使是在静静等待指令的状态下,尸者散发的氛围依然跟活人大相径庭。柔和光线照射下,彷佛只有那周围的时间是静止不前的。
不仅尸者跟活人有著明显差异,尸者跟尸体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岁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这是一具普通的尸体,还是一具静止不动的尸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脸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笔却已如机械般动了起来,将我说出的每一个字写在笔记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顺及滞碍的动作,正如同现代版的梅札尔行棋傀儡。这种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动作,反而变得更加古怪的现象,世人称之为「恐怖谷」。尸体就应该是尸体,为尸体梳妆打扮只会令其更加怪异,更遑论使其起身走动。活人与尸者之间,永远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峡谷。【注:梅札尔行棋傀儡是出现于十八世纪的一种自动下棋人偶骗局。设计此人偶的沃夫冈‧冯‧肯佩连(Wolfgang von Kempelen)声称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纵。后来由约翰‧尼波典克‧梅札尔(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并将其改良。】
华辛汉登录码「Noble_Savage_007」,个体代号「星期五」。这是一具实验性的尸者,其空白的脑袋内如今并存著两种最新系统:控制动作的泛用型剑桥驱动系统,以及爱丁堡语言外挂系统。其任务为翻译及记录我的行动,并兼具实习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来的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虽是我的仆人,所有权却是归属于大英女王陛下。就名义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华辛汉内负责研究开发的「Q部门」借出的设备。这具有著虚伪灵魂的死尸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达指示。
在那无法言语的脑袋里,储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馆图书阅览室搜集来的各种字辞典及事典。「填满了语言资料(corpus)的尸体(corpse),执勤于肉体(corpus)的军队(corps)」。说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场谐音游戏。虽还只是试用阶段,不过翻翻单字勉强还能胜任。换句话说,星期五就像一本长了脚的字典。
环球贸易公司内的那场对谈,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如今已过三个月,这段期间我拚命将各种尸者技术塞进脑袋里,并花了不少时间调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语言研究机构所使用的实验体,我为他加装了翻译机能,之后又费了好一番心血才让他拥有代笔功能,并可以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
星期五的调整作业告一段落后,我来到了孟买。孟买这地名的原意为「美丽的港湾」,我努力试著将这含意与现实连结在一起,但两者的距离实在太远。
爆炸声自远方传来,撼动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边。所谓的窗户,不过是在厚实的石墙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见孟买港码头正冒著一缕黑烟。
孟买是座随处可见南洋植物的工业都市。平滑如镜的海面上,高挂各国通商旗的船只彷佛正沉浸在梦乡之中。拖曳船、渡轮、渔船及各种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缓缓移动。身穿五颜六色服装的路人见到了浓烟,皆惊惶得手足无措,在摊贩林立的码头上东奔西跑。原本背著篓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时你推我挤,有的摔了个四脚朝天。如此混乱的场面中,唯独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壮尸者依然若无其事地搬运著船货。
我望向黑烟后头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挂著两面旗,上头那一面是画了三十八颗星星的美国国旗,底下那一面则是在黑布上以银线绣了一只眼睛。看来这艘船就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但真正受害严重的却是码头周围区域。蓦然间,我彷佛看见了一朵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伞,正在崩塌的石垒上轻轻摇曳。手持阳伞的妇人泰然自若地对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员挥手应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击当一回事。
我试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势力想要攻击美国船舰,但最后我放弃了。孟买如今是英领印度帝国阿富汗远征军的巨大中继基地,各国利益纠葛在这里只能以错综复杂形容,爆炸攻击在这里根本是家常便饭,连我也早已习惯了。
从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到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这趟旅程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多佛海峡、比斯开湾、大西洋、号称「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罗陀、地中海、苏伊士运河、红海、阿拉伯海……这趟短短一个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过一本绘本,林林种种的异国景色飞快流逝在脑后。【注:伦敦的维多利亚车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为伦敦主要车站之一,开设于一八六八年。孟买的维多利亚车站(Victoria Terminus)虽名称类似,但位于印度孟买,设立于一八八八年,后改名为贾特拉帕蒂‧希瓦吉车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纪接近尾声,地球忽然变小了许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亚斯‧福克以其庞大财产为赌注,在八十天内完成了环游世界一周的壮举。六年后,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转眼间安排妥当。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险装备,只需要几个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来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国建立起的安定统治政策。
这颗星球正逐渐被一面面网子包覆。铁路网、航路网、通讯网……种类五花八门。可惜沉睡于欧亚大陆的某大国从中作梗,使俨然成为世界枢脑的不列颠岛与覆盖印亚大陆的铁路网遭到隔绝。因为这个缘故,要在两个维多利亚车站之间来去只能仰赖船运。
窗户外,手摇式警报器的声响与马车喇叭声毫无秩序地重重交叠,覆盖了路人的尖叫与嘶吼。一个个满身是血的伤者被人以担架抬走的景象,不知为何竟让我联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画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荡然无存。思绪虽能飞快运转,但实际感受却跟不上移动速度,造成了身首分离的错觉。脑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来到异乡,身体却还认为自己是伦敦的医学生约翰‧华生。一切变化宛如飘渺梦境,无法带来深刻体会。街上随处可见盖到一半的建筑物,那些融合了欧洲歌德风与伊斯兰特色的圆盖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栋栋包含中世纪英国、威尼斯及罗马风格并加上东方装饰的建筑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一场恶梦。
白沙瓦野战军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第二炼金中队孟买城配属军医,这个莫名其妙的头衔,就是我目前对外的身分。为了应付随时可能开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战争,印度副王罗伯特‧布尔沃‧利顿【注: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国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间担任印度副王兼总督】整编了三个野战军团,总兵力高达三万五千人。他打算将这三个野战军团分别配置在开伯尔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兰山口,自三方向直捣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为了实现这个壮举,他动员了整个印度的国力。
阵阵爆炸声撼动著整座孟买城,我听了只是微微耸肩。
正当我转头望向星期五并掏出怀表时,忽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我还来不及回应,门已被打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在两旁身穿红色陆军制服的尸者护卫下走进房内。一把大胡子,几乎盖住了男人的半张脸。他踏著刺耳的脚步声朝我走来,伸出了戴满戒指的右手。
「我是约翰‧华生。」我报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顿以高傲的态度回应我,并握著我的手,以惊人的力道甩了两、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见了远方的黑烟,唇角及眉梢微微弯曲。
「那是格兰特的船,看来平克顿公司【注:一八五〇年由艾伦
8231;平克顿(Allen Pinkerton, 1819-1894)创立的美国首家私家侦探公司】也没什么了不起。」他眯著眼自言自语。
看来副王利顿跟我一样,望见了船上那面绣著一只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顿公司的标志。平克顿公司是美国的新兴佣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战争结束后收容大量无处可去的活人及尸者士兵,迅速扩张规模,如今已成为往来世界各国的国际性佣兵军团。
除了以独眼黑旗为标志之外,该公司还有句标语,那就是「我们从不入眠」。
我回想起当初在《伦敦新闻画报》上看到的一则报导,问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兰特【注: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战争时领导北军击败南军,战后获选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虽是极优秀的军队领导者,但执政后传出多次收贿丑闻,遭后世批评为美国史上最糟糕的总统】的船?」
利顿露出豪迈的笑容说道:
「正是世人闻风丧胆的美国第十八任总统尤利西斯‧格兰特。退下总统宝座后,他以渡假为由往来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国推销平克顿公司的佣兵。其实我很同情他,毕竟他身为南北战争的英雄人物,不得不为那些退役士兵寻找新的谋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标的私兵在美国游荡,恐怕会闹得天翻地覆,他这么做也是防患未然。」
「为何他一到孟买,就遭到攻击?」
利顿挥了挥手,宛如在驱赶烦人的苍蝇。
「暗杀要人在我这地方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连我每星期也得遇上个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带这些麻烦的家伙在身边。」
利顿指向肩膀后方的陆军尸兵。
「今天这场攻击,我早已接获线报。我向美国提出警告,但美国的回答却是不需要我派兵保护。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宣传平克顿公司实力的好机会吧。既然如此,我也乐得不管他们的死活。」
我邀请利顿就坐,他却不理不踩,自顾自地接著说道:
「你认为那些自爆尸兵为何能轻易接近平克顿的船只?」
我还未要求利顿提供情报,他倒先出了个难题考我。我心里有些不悦,还是老实回答:
「利用尸者进行自爆攻击并不稀罕,但这里流行一种名为『尸者炸弹』的新手法。尸者并非暗藏炸药在身上,而是以其肉体当作炸弹。除非实际触摸尸者的身体,否则难以判断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来你已习惯这里的环境了。」
当年在圣彼得堡长大成人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改良了炸药的制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实用价值。克里米亚战争时,他曾为俄国军队制造水雷。他所制造的炸药,原料为硝化甘油,那是一种萃取自肥皂生产废液的物质,几乎可以跟脂肪画上等号。刚好现在这年头多得是会走路的脂肪,而碰巧这些脂肪又不会口出怨言。以化学角度来看,将尸者身上的脂肪转换成炸药并非什么难事。从前没有出现这样的东西,只是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蒙蔽了世人的视野。在这个科学突飞猛进的世纪,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格兰特没死吧?」
「像那种麻烦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顿嗤嗤笑了起来。
我轻轻点头,没多说什么。接著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尘,从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书函,整了整衣领,将对话从爆炸事件拉回正题:
「环球贸易公司怀疑你在计画执行上隐瞒了某些消息。为了顺利潜入阿富汗内地,上头赋予我索求一切情报的权限……」
「你跟我来。」
利顿冷冷瞥了书函一眼,不等我说完便转身迈步而行。我一愣,赶紧命令星期五将桌上的笔记及笔放进提包内,跟在利顿的斜后方走出房间。星期五以缓慢规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后。我朝周围那些正匆忙移动四肢的陆军尸兵瞧了一眼,看出他们使用的应该是标准牛津驱动系统,但我学习尸者技术的资历毕竟太浅,分辨不出是第几个版本。
「M近来好吗?」利顿大声问道。
卫兵有些赶不上利顿的步伐,但他却毫不在意地快步前进。我听利顿话中特别强调M这个代号,不禁皱起了眉头。利顿不等我答话,接著又说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点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上头也会马上指派另一个新的M。比起M,我更关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这年头到处都缺尸者技术人员,我可不想耗费时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宿舍住起来习惯吗?城里房间不够,只能让你住这种地方,你别见怪。这里的餐点合胃口吗?对这环境有没有什么感想?嗯,你一定觉得很热吧?我刚上任时也是热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马上就习惯了。」
利顿扯起大嗓门说个不停。虽说此设施是军事据点,但像这样肆无忌惮地将机密事项挂在嘴边,实在让我有些不安。不过我没有制止,因为他的一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说再等上头派另一个人来,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的前一任人员,还没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家伙看起来挺可靠,没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顿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我不禁怀疑情报员机密外泄,这男人要负最大责任。他忽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了他的背。
「你对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问。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许不能怪他神经质,现在毕竟是非常时期,以他的身分当然不可能过悠闲自在的生活。他继续迈步前进,我心里将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资料整理了一下,朝著他的背影说道:
「那块土地的争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战争。俄罗斯协助鄂图曼土耳其帝国境内波士尼亚及保加利亚的人民发动独立革命,因而与土耳其帝国产生冲突,这场冲突迅速转变为全面战争。俄罗斯军队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获得最后胜利,逼迫土耳其帝国签下《圣斯特凡诺条约》。但欧洲各国不愿坐视俄罗斯迅速扩张势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开柏林会议,遏止了俄罗斯对巴尔干半岛的侵略行动。俄罗斯的西进路线陷入胶著,俄皇只好改为加强南进中亚的力道,增派军事顾问团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接纳了俄罗斯的军事顾问团,却拒绝迎接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节团。因此,你现在正企图挥军打破阿富汗的防线。」
英领印度是块有著喜马拉雅山脉、沙漠及印度洋这三道天险保护的土地,前首相格莱斯顿向来主张英国应该专注于坚守印度的军事要地。但格莱斯顿之后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却是个积极主义者,认为英国应该以动制静才能确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风大胆的利顿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让局面变得紧绷。阿富汗国王希尔‧阿里在这个时机点反抗英国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区区一个部族社会的国王,在两大帝国的抗衡之间已是命在旦夕。
「这就是大棋局。」
和顿奋力挥动手臂,激动地说道:
「华生,我再问你,俄土战争中,俄军为何在攻打保加利亚的普列文要塞时,死伤超过两万人?」
「据说是土耳其方获得了新型尸者控制程式,因而战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张严肃的面孔。此人一边过研究生活,一边却肩负军事情报员职责,至陌生土地绘制军事地图,搜集各国军队布局的传闻,并打探各军事设施的实际建设状况。事实上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报员也能胜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务范畴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环球贸易公司可不是一个单纯为了隐藏华辛汉机关而存在的纸上公司。提供优秀的尸者控制程式给俄罗斯的敌人,也是这公司的业务之一。只要增强俄罗斯的敌人实力,英国就可以对俄罗斯造成打击而不费吹灰之力。
──大棋局。
这场棋局的两边,是势力横跨欧亚大陆的大英帝国及俄罗斯帝国。双方都不想与对手发生正面冲突,却为了掠取利益而想尽办法牵制对手。这场棋局所使用的棋子并非军队。双方之间设有缓冲地带,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实,还得忙著拨开对方的手。在某些时候,刻意在他国境内搧风点火、制造动乱也是手段之一。这么做同样可以达到防卫效果,而且费用比派遣军队要便宜得多。实际掌控棋局的棋手,则是双方谍报部门的首脑,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过,这次印度进攻阿富汗的军事行动,或许将为这场棋局画下句点。
「很好。」
利顿一面点头,一面弯过走廊转角。放眼望去,墙上爬满了蒸气输送管。
「我再问你,俄军去年兵临东正教会中枢君士坦丁堡城外,为何主动退兵?」
利顿这问题让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几步,听著脚步声回荡走廊,随口说道:
「俄军的战线拉得太长,而且遭受欧
洲各国极力千扰,所以才见好就收……」
「很好。」
利顿以相同的台词打断了我的话。
「从你的回答,我确定你没有接收『鹦鹉螺』情报的权限。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鹉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话说回来,M这人实在是坏心肠,竟然派你这种搞不清状况的人来敷衍了事。好吧,我再问你,你对『克里米亚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极想追问「鹦鹉螺」是指什么,但忍著没问出口。利顿这种目中无人的说话方式,不知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气。一来或许是因为他不断抛出一些没来由的问题令我没时间发怒,二来我已渐渐明白这是他传达情报的独特方法。
「克里米亚?」我重复了一遍。
「没错,就是克里米亚。华辛汉机关派你这种一问三不知的小伙子来,真不知是何用意。他们这样胡搞,还来责备我隐瞒情报,真是可笑。或许他们认为不吹嘘自身功绩是英国绅士的修养,但这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气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国提出严重抗议。」
利顿头也没回地在九弯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进,不一会走下一座楼梯,穿过一道道风格古老的拱门,动作越来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里米亚战争结束时,有一群疯狂的尸者技术人员自赛凡堡要塞逃走。这些人,我们称为『克里米亚的亡魂』。你猜他们在那块土地上干了什么事?」
利顿挥起右手,握紧拳头说道:
「他们潜伏在黑海对岸的外西凡尼亚,企图建立一座全是尸者的自治区。而他们的做法,当然是积极地『生产』尸者。不过有人打破了他们的野心,你猜那是谁?」
「凡‧赫辛与杰克‧舒华德?」
「没错,这让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获得大量尸者技术。这件事并没有留下正式纪录,华辛汉机关也顺理成章地将这些技术藏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亚事件』还是个悬案,遭逮捕的尸者技术人员都只是小喽啰。」
利顿嘴里大呼「真是个严重的失策。」来到一扇巨大的门扉前,他停下了脚步。那是一扇由两道门板组成的门,散发著钝重的光泽,左右两侧各自雕刻著狮子及独角兽,看起来厚实沉稳。支撑钢铁门板的转轴就在利顿的脑袋旁,光是那转轴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么大。利顿从胸口掏出一张闪耀著金属光泽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捻著,插进门旁的读卡槽。蓦然间,门内响起惊人的蒸气喷射声。
沉重的门扉缓缓朝外翻转,眼前出现一道宽得令人咋舌的阶梯。那阶梯的宽度足足可容一个中队的士兵排成横排通过。阶梯的远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条搬运货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两侧墙上则有著造型粗犷的扶杆。
「欢迎来到孟买城的心脏。」利顿张开双臂说道,宛如引导我走入地狱。
Ⅱ
石板斜坡的远处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煤气灯一盏盏自动点燃,彷佛引领著我们前进。在摇曳的火光下,我隐约看到一座座竖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发著银色金属光泽,来自不同方向的数道火焰光芒在棺面上妖艳舞动,让人联想到日本的漆器艺术。镶嵌在棺盖上的金色弯月金属片,则宛如深夜里摇摆不定的水面月影。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底下的巨大坟场,彷佛在我面前张开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尽是一具具棺材。但这里跟一般坟场不同,看不见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盖并未阖上,沉睡棺中的尸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这字眼来形容这些尸者,或许并不恰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尸,却散发出随时可能起身走动的气息。自本世纪中叶后,「dying」这个单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将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写满了各种记号的蒸气输送管及电缆线宛如一条条紧紧缠绕的蛇,自棺材背后延伸至石板上。输送管上那些粉红色或黄色三角标示记号,散发著一股与此地气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种记号对物质的亵渎,好比在墓碑上涂鸦。目睹了此种工业式冷酷行径之后,我忽然觉得博物馆为尸体标本附上说明文字似乎不是什么失礼的事。
棺内尸者的脑袋及身躯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电线及测定尸者生命徵兆的装置。旧有语汇在这里又产生了矛盾。尸体不会有所谓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只是些单纯的物理状态。一具具尸者的粗糙皮肤上,写满了纪录作业进度及标记用的潦草符号。
我一时傻住了,愣愣地站著不动。利顿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语调背诵出了这么一段句子:
「你们就是我们的荐信,写在我们的心里,被众人所知道所念诵的。你们明显是基督的信,藉著我们修成的。不是用墨写的,乃是用永生神的灵写的;不是写在石版上,乃是写在心版上。」【注:出自《圣经》〈哥林多后书〉。】
利顿装模作样地在胸口画了十字。
这个由死人所组成的军团,正静静等待著那来得太早的天召。没想到传说中存在于人世与地狱之间的「边狱」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许对他们而言,这里是「炼狱」。我不知道「边狱」与「炼狱」的差别,只知道眼前这些尸者遭剥夺了前往天国或地狱的权利,只能徘徊在永无止境的黄昏之中。
这座位于孟买城地下的大型维修厂,是专为陆军尸兵而设立,最多可容纳并维修两千具尸兵。我听了这数字不禁咋舌,利顿却说这还远远不足。
「目前我们迫切需要的不是尸兵的个别精细维护,而是建立一套大规模运用尸兵的系统。就算不进行维护,尸者还是会服从命令,直到躯体老朽腐坏。但这群木偶如果规格参差不齐,将无法在战场上发挥战力。那些学者成天只想著如何提升一具尸者的性能,却不知道集团行动的效率完全取决于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协调控制程式的外挂不是经常更新吗?」我问。
「那还用问?」利顿哼了一声,「如今我大英帝国最自豪的全球通讯网路,三分之一是用来传输尸者控制系统的更新档,以及分析机之间的应答。真不晓得我们为何要费那么多心血架设海底电缆,还派遣大量兵力保护位于苏伊士的中继站。这些年来通讯量剧增,传送的却不是活人的对话。」
协调控制程式,是军用尸兵在运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尸兵个别的战斗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体行动,还是无法上战场打仗。再高明的诡计,也敌不过人海战术的威力。说得明白点,只要尸兵数量够多,光是排成队伍缓缓前进就能打倒任何强敌。要阻挡宛如行军蚁般排山倒海而来的尸兵军团虽非绝无可能,却是难上加难。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弹贯穿身体,尸兵还是不会停止前进。要停下他们的步伐,只能瞄准脑中那块记载著虚拟灵魂的石版,将「emeth」(真理)的第一个「e」抹去,使其成为「meth」(死)。在那之前,尸兵只会盲目地执行命令。
如何评估尸者的战斗能力高低,确实是相当复杂的问题。要命令一具尸者在机能停止之前永无止境地攻击周遭所有人类,其实相当简单;但这样的尸者无法成为士兵,甚至称不上是杀人魔,勉强只能归类为人力无法掌控的天然灾害。
让尸者辨别活人与尸者的不同,并不算太难。靠动作辨别对方是死人还是活人,这是天生存在于人体内的本能指令,我们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变更。但如何让尸者辨别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却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对活人而言,分辨敌我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对尸者而言,所谓的敌我之分在本质上毫无意义。人类分辨敌我的基准并非医学上的特徵,而是一些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奥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尸者并不具备判断敌我的机能。要让他们明白谁是敌人、谁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达具体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进行集体控制。事实上,尸者可以分辨出每个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说话声大致辨别说话的人物。这样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驾驶马车已是绰绰有余,但要在炮弹四射、爆炸声及吶喊声此起彼落的战场上正常运作,却是严重不足。
靠暗号及颜色来让尸者辨别敌我,也是可行的办法。但这办法并不安全,因为敌人只要照著模仿声音或穿上相同颜色的服装,就可以让尸者做出错误判断。当然,这问题在活人身上也会发生,但活人至少懂得临机应变,不会像尸者那么死脑筋。
日本去年发生的那起内乱【注:指西乡隆盛于一八七七年发动的「西南战争」,是日本最后的内战,也是明治维新以来的倒幕派的结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尸兵团迎战叛军,但叛军却利用名为「锦御旗」的识别旗伪装成政府军,毫发无伤地通过了田原坡。
尸兵虽然名称带有「兵」字,但他们不是士兵,而是单纯的兵器,是否能运用得当端看活人的手腕。他们不具备自我意志,就跟枪没什么不同
,一旦落入敌人手中,一样能成为伤人兵器。因为这个缘故,有些指挥官会为底下的尸兵军团输入「一定期间没有接获长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单纯的兵器,当然可以买卖。对平克顿之类的佣兵公司来说,昨天的伙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敌人。当然,即使是各国正规军,改变立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随时修改敌我辨识机制的系统设备显得格外重要,而国力不足以维持庞大尸兵维护设备的国家只好仰赖佣兵公司提供战力。战争的本质,其实是巨大的产业结构。
所谓的「协调控制程式」,便是为了解决这些难题而诞生。这其实是一种尙处于实验开发阶段的尸者程式,其原理是将每个尸者做出的细微动作当成辨别敌我的依据。譬如让尸兵轻轻震动手臂,或是突然扬起手指,其他尸兵见了,就明白这尸兵是同伴。这些动作复杂而细微,活人根本记不住,但对输入了专用程式的尸者而言却丝毫不是问题。具备这种协调控制程式的尸者,在进行战斗前会像蚂蚁一样互相打招呼。当然,这指的并不是触角相碰,而是以活人无法辨识的秘密动作来互相确认对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骑士在战场上相遇时,会先朝对方行礼。
这可以形容为一种只有尸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体语言。尸者无法开口说话,因此只能靠独特的方式震动身体来表达身分。跟活人对话的最大不同,在于这只是单方向传递讯息。具备协调控制程式的尸兵,同样会以此种方式来辨识活人。利用储存在脑中的个人体态特徵资料,来判断谁才是指挥官。不过理论说起来简单,实际运用上却是相当复杂的难题。
我心里虽明白理论架构,但走在尸兵维修厂内,还是震慑于其巨大的规模。分析机每日为尸者程式增加新的内容,这些纪录在打孔卡上的程式会经由海底电缆传输至全世界。大英帝国的全球通讯网正迅速扩张规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据点,目前正在建设一条自孟买出发,途中经过加尔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纽西兰,最终横跨太平洋的缆线。续线另一头的接收端会将电子讯号重新复写在打孔卡上,负责人员则会利用这些卡片为数量庞大的尸兵进行系统更新。
「比起将一具尸兵调整至完美状态的方法,如今我们更需要的是同时调整一百具尸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运作的技术。」
利顿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们还面临一个难处,那就是没有人能通盘理解这套设施的全貌。」利顿一脸忧郁地说,「我们这里严重缺乏尸者技术人员。这套半自动化设施能够同时生产及维修数千具尸兵,但负责人员里明白原理及架构的却不到三人。绝大多数人员只知道坏哪里就修哪里,他们懂得如何将脱落的电线插回原位,却对灵魂的奥秘一无所知。调整齿轮位置、缝合伤口、补修破损部位、淘汰无法修复的尸兵……华生博士,难道这就是医学吗?」
我明白利顿最后一句话是感叹而不是疑问,因此没有应话。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毕业,我的医学博士学历是M伪造的,不过我想没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顿默默带著我穿过一具具棺材之间,最后来到一面墙前。那里站著两名陆军尸兵守卫,利顿晃动手指命令他们退开,再从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里。尸兵守卫退开后,墙面上出现一道插槽,利顿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并走向远处的另一道插槽。看来这里须要同时插入两张卡片,我心里怀疑这种做法能带来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顿的指挥下,我们同时将卡片插入槽内。
沉重的隆隆声撼动著我的腹部。石墙上出现一道裂缝,细沙簌簌滑落。裂缝在墙上画出了一块四方形区域,接著这四方形区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顿走向其右侧,在上头轻轻按压,并挥手指要我过去。就这样,我进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门。
尸臭扑面而来。
刚刚那地方的尸体已多得不可胜数,没想到这里的尸臭竟然更加刺鼻。就连这几个月来早已习惯与星期五相处的我,闻到这尸臭竟也产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蓦然醒悟,这尸臭之所以如此强烈,是因为其中混杂著血腥味。人类的感官灵敏度并非以累加的方式递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复合法则。就好比在汤里加一点特别的佐料,就能产生明显的提味效果一样。利顿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拉起墙上一道拉柄。煤气灯在宛如叹息般的声响中点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模样。这里的空间并不小,但跟刚刚那巨大广场相比,只能称得上是个小房间。
房内深处有一道人影。
正确来说,是正前方的墙上钉著一座十字架,而十字架上绑著一个人。那个人垂著头,长发遮蔽了整张脸。金属扣环紧紧锁住了双手,令手腕周围全变成了黑色。不,那看起来像金属扣环的东西,搞不好是刺进肉体的钢钉。每一根手指的前端,都深埋著黑色的钢爪。上衣破损不堪,可看见里头的褐色肌肤。一道道铁链紧紧缠绕著身体。
被鲜血染成了黑褐色的上衣左胸部位,有个拳头大小的黑色圆圈。仔细一瞧,那是一根刺进胸内的木桩,露出体外的桩尾已锯断,因此只看得见圆形的断面。
利顿在这宛如礼拜堂一般的房间里笔直前进,在那个人的面前停了下来。他举起右手食指,在那个人的面前左右摆动。遭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人缓缓抬起了头,钢铁制的牙齿不断想要啃咬利顿的手指,发出喀喀声响。红褐色唾液自嘴角滑落,画出了拋物线。
那个人睁大了血红的双眼,激烈地甩动头发。整座十字架发出吱嘎声响。
「Vere passum immola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ius latus perforatum fluxit aqua et sanguine」
(为了人牺牲生命,在十字架上受苦。祂的身体遭刺穿,流下了血水。)
利顿以低沉的嗓音唱出了《圣体颂》(Ave verum corpus)的一节。
「有何感想?」利顿唱完了歌,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
「……这尸者是个女人。」
我勉强压抑心中的悸动,挤出了这句话。利顿露出不知是取笑还是同情的目光,观察著我的反应。
就连早已承认尸者的存在,甚至会为刚诞生的尸者施予洗礼的英国国教会及梵蒂冈,也绝对不会承认女性尸者的正当性。这是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东西。在大英帝国女王陛下的治世中,甚至没有人想像过世上会出现这种违背伦常之物。
「你很吃惊?」利顿静静问道。
我用力咽了口唾液。利顿以宛如对愚钝弟子谆谆教诲的口气说道:「华生,我对你的反应很失望。女性尸者的存在,是可以预期的事情。你身为科学的奴仆,此时应该注意的不是那种表面的差异。」
利顿这句话虽是嘲笑之意,口气中却带了三分面对疯狂时的敬畏,笑声乾涩而别扭。
「但是……」
女性尸者就跟尸者炸弹一样,就医学角度来看毫不稀奇。同样是尸者化材料,女人大脑跟男人大脑并没有医学上的差异。若有必要,随时可以进行大量生产。即使如此,我还是感觉到一股呕吐感自胸口窜升至喉咙。这一刻之前,我从未想过世界上竟然有人做出这般行径。但我拚命说服自己「任何可能实现的事情都会实现。」并压抑住想要在胸口画十字架的冲动。不管是男是女,尸者就是尸者。要是每看到一名尸者就得画十字架,恐怕根本没办法过正常生活。
女性尸者在十字架上不断挣扎,妄想以钢爪及利牙将利顿撕成碎片。绑在身上的链条互相碰撞发出声响。原本扣住双脚的链条骤然迸断,链尾带著肉屑擦过利顿的身体。利顿丝毫不为所动。
「看出端倪了?」利顿的嘴角扬起冷峻的微笑。
「这是个女……」我不住喘气。
「不用再强调性别了。」
利顿有些不耐烦。我勉强支撑住酸软的膝盖,挤出了嘴里的话。
「这是个女性尸者……」
「你凭什么判断……」利顿朝女人瞥了一眼,「她是尸者?」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利顿这么说的用意。
眼前这女人不管怎么看就是个尸者。心脏插著木桩还能发挥如此惊人的膂力,除了尸者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何况要分辨活人跟尸者的动作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别说活人分辨得出来,甚至让尸者来分辨也不是难事。活人与尸者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别,绝不可能出错。冥府有著高耸的铁壁及只进不出的坚牢大门;伊甸园则有著智天使倚剑恪守关口。
眼前这个一举一动皆与活人迥然不同的尸者,宛如爬行于地底下的可怕怪物。她张著血盆大口,吐出了因瘀血而呈暗红色的长舌,不停地恫吓我们。尸者不需呼吸,也不会说话。她紧紧握著拳头,赤裸的双脚有如痉挛般不住踢打地面。腹部起起伏伏,双肩高耸得几乎快将上衣撑破。头发恣意飞舞,宛如带有生命意志。黑色液体不断从嘴角汩汩流出。
蓦然间,我似乎
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尸者的肩膀不停晃动。手腕宛如被看不见的丝线吊起,手指的舞动毫不协调。双腿摇曳,膝盖颤动,陷入舌内的牙齿不断发出喀喀声响。我定眼凝视这具有著女人外貌的肉体,试图看穿头盖骨下的讯息。
这尸者的动作太平顺了。
虽有著尸者动作的特徵,但实在太平顺了。并非单一动作的平顺,而是整体生命现象的平顺。四肢虽然不住痉挛,动作却互相呼应。就好像断了一条腿的蜘蛛,动作虽毫无道理可言,彼此之间却又互通声息。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眼前看到的不是尸者,而是一位遭受恶魔附身而痛苦挣扎的妇人。宛如受尽煎熬的动作,别于我过去熟悉的尸者,带来另一种与尸者不同的诡异气息。我彷佛看见这人形皮囊中同时存在著数种濒死的生命。
「她的驱动系统……」我说。
利顿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错,根据专任官的分析,这位妇人的脑袋里轮入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恐怕没那么单纯吧?」
「你的观察力不错,可惜思考速度慢了点。」利顿语带讥讽地说道。
「这就是俄罗斯帝国的最新系统?」我问。
利顿耸了耸肩回答,「目前我们只知道这妇人的驱动系统里加载了来自东方的神秘外挂程式。我再补充一点,她的标准牛津驱动系统的版本,正好是俄土战争开打前凡‧赫辛提供给保加利亚的版本。至于协调控制程式,使用的似乎是标准莫斯科外挂程式,但细节目前并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保加利亚军将机密泄漏给俄军?」
「机密本来就是为了遭泄漏而存在。当初凡‧赫辛提供尸者程式给保加利亚时,应该早已预料到这一点。那些人大费周章地不断更新尸者程式版本,不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吗?」
利顿露出冷笑,彷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所谓的尸者程式,说穿了只是些文字的集合体。既然是文字,当然可以抄写、复制,甚至透过缆线传送。任何能够复制的东西,迟早难逃泄漏的命运。
「但保加利亚军泄漏的只有标准牛津驱动系统吗?这才是我们真正该重视的问题。」利顿笑著说道。
──具高度敌我辨识能力且动作平顺的新型尸者。
「难道这是来自克里米亚的亡魂……」
利顿抬起阴郁的双眸,激动地笑了起来,「你终于明白了。」他擦拭著眼角说道。
这是凡‧赫辛教授等人企图消灭却未竟全功的尸者控制技术──名义上虽是企图消灭,但照利顿刚刚的说法,华辛汉已将这些技术占为己有。
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当初在伦敦时,凡‧赫辛跟舒华德的一段对话。
〈有一套名为『环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统,听说相当优秀。〉
〈我也曾耳闻,那似乎是一套非线性控制系统。〉
利顿瞧也不瞧我一眼,转身朝出口笔直走去,在通过我身旁时忽然开口:
「在你即将前往的『尸者帝国』,多得是像这样的东西。」
阴暗无光的空间里,利顿的声音与尸者身上的铁链碰撞声互相交叠。
「你得靠自己的双眼,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Ⅲ
这件事当然跟尸者有关。
三年前,一八七五年冬天。
大英帝国陆军佛德里克‧古斯塔‧伯纳贝【注:Frederick Gustavus Burnaby(1842-1885),英国旅行家兼军人。下文提到的《汗国游记》(A Ride to Khiva: Travels and Adventures in Central Asia)是他的代表作】上尉正在非洲战线区域享受著日光浴。他忽然突发奇想,打算趁冬天利用假期进行一趟俄罗斯横断之旅。这是个身高六呎半、体重两百二十磅的彪形大汉,有著完全不适合从事谍报之类麻烦工作的率直性格。他听多了关于俄罗斯帝国的各种传说,打算亲眼印证一番。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当然是难如登天。然而伯纳贝竟然真的只身闯入了寒冬中的圣彼得堡,而且丝毫不掩饰身分。就连俄罗斯帝国,也拿这号荒唐人物没辙。就在俄罗斯束手无策之际,伯纳贝又浑若无事地驾著雪橇,成功深入了过去英国人从未踏足的中亚地带。就凭著一股气势,他完成了如此壮举。
这趟旅行,他从伦敦出发,途经圣彼得堡、莫斯科,出黑海,朝阿富汗南下,进入位于阿富汗北方的希瓦汗国。幸好假期到此结束,他不得不返国,才让俄罗斯帝国松了口气。归国后,他汇整这趟旅行的种种经历,写成了一本《汗国游记》。其中对进出俄罗斯如入无人之境的描写,轰动了大英帝国朝野。
著作读起来有趣,但若要跟这样的人相处,可就一点都不有趣了。
「别这么愁眉苦脸,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躺著回国。别担心,这年头就算成了尸体,还是能为国家贡献一己之力。」
伯纳贝就是这么个口无遮搁的人物。
「就跟我的前任人员一样?」我说。
「那只是……」伯纳贝眨了眨眼,淡然说道,「他运气太背。喂,记得注明我英姿挺拔。」
伯纳贝最后那一句是对著坐在我身旁记录对话的星期五说的。星期五煞有其事地在笔记上写了,「自称英姿挺拔的佛德里克‧伯纳贝上尉」。
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一日,印度河流域,喀拉蚩北方。
我、星期五及华辛汉机关指派的那个要命伙伴伯纳贝坐在同一条船上。他无视于船员的责难目光,在船上公然挂起吊床,悠哉地躺在上头。星期五则站在旁边,将写字板倚靠在船舷护栏上,默默地记录著我们的行动。
靠著我亮出的身分识别卡及伯纳贝的肢体暴力,第八十一北部兰开夏连队的补给部队答应带我们同行。对于只身勇闯冰天雪地的俄罗斯就跟上后山捡松果没什么两样的伯纳贝而言,字典里根本没有「照规矩做事」这句话。
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船。我从伦敦到孟买只花了一个月,但英领印度帝国军队走陆路开拔至阿富汗边境却须费时三个月。虽说个人旅行跟大军推进不可同日而语,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连铁路都没有的陆上移动实在太旷日费时,而河川的运输能力毕竟有限。
如果地球是颗全是陆地的星球,或许大英帝国无法成就今日的繁荣景象。征服首重速度,以连线方式将势力延伸至全世界的大英帝国,自然比死守沉重领土且只会以面的方式扩张的强权俄帝更加占有优势。
我们的移动方式是点对点的移动。不管走到哪里,视线里总少不了尸者。有的随著牛只一起刻苦耐劳地耕田;有的被锁链牵住,扛著行李默默前进。我回想起当初在苏伊士运河目睹上百名尸者排成队伍拖曳大型船只的画面。
「应该早点将牛、马也尸者化。」伯纳贝咕哝著毫不负责任的感想。
但以人类目前的医学技术,还未有过成功将人类以外动物尸者化的例子。
我们自孟买出发,来到喀拉蚩后,沿著印度河逆流而上,越过拉齐普特,进入旁遮普,沿卡夫里士丹北边前进至兴都库什山。按照计画,我们将在白沙瓦与俄罗斯派出的情报员接触。当初跟伯纳贝搭档却死于非命的前任人员,走的也是这条路线。山谬‧布朗【注:Sir Samuel Jams Browne(1824-1901),英国军人,率领白沙瓦野战军在第二次阿富汗战争(1878-1881)中留下战功】将军率领的白沙瓦野战军已在白沙瓦以东三十哩的开伯尔山口与阿富汗军展开战斗,我们前半段路程跟著补给部队前进,省去了不少麻烦。
我虽早已习惯藉助马、骡、甚至是尸者来载运行李,但大象还是让我啧啧称奇。当看到原本应该生存于沙漠中的骆驼排列在河岸边时,更是诧异得轻声惊呼。
「这里跟沙漠没什么不同。」伯纳贝指责我大惊小怪,「这一带越往北降雨量越少,飮水全仰赖万年冰山,可说是块极度荒凉的土地。说起兴都库什山,你会联想到什么?」
「雪山……?」
越往北走,绿色植物越少,原本一望无际的草原灌木,也从自然繁茂变成了人为的整齐排列。滋润本地农作物的灌溉水,皆来自人工设施。既然天然条件不佳,只能靠人为技术弥补。发源自兴都库什山的印度河虽然带来了具有丰沃养分的泥沙,但在这广大地域,河川不过是平面上的一条细丝。就如同伯纳贝所言,欧亚大陆的内陆地带绝大部分是荒芜土地。
「你对那地方不甚了解,这也怪不得你。那地方原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形象。那里有的,只是超越了人类想像极限的大自然。但若要说得具体点,其实就是沙子,以及岩石。」
「只要踩得到土地,没有到不了的地方。」我听伯纳贝当起了哲学家,也顺口胡诌了一句。
「当然踩得到土地,但这
块土地却很奇妙。」伯纳贝迟疑了一下,接著神色古怪地说道,「身处在那大自然里,自我感受会变得极度强烈。彷佛除了感觉外什么也不存在,就连语言能力也会遭到剥夺。寒冷与疼痛,是那里的唯一共通语言。但相较于大自然的慑人魄力,人类的感受更加微不足道。在那个地方,任何事物都可能存在。一旦失去语言,妄想与现实将不再有边界。」
伯纳贝形容那里是梦幻大地。
「在你的刻板印象里,阿富汗或许只是世界上的战乱区域之一。但我要告诉你,那里的万事万物都跟你想像的不同。举个例子,你该不会认为那里有所谓的国界吧?」
「难道没有吗?」
我甚至没料到有没有国界也可以成为议题。
「至少不存在英国及俄罗斯认定的国界。说起来荒谬,那里甚至没有军用地图。英国原本打算要跟俄罗斯好好把各自的势力范围划分清楚,但翻遍所有历史资料,才惊觉那块土地连国界也没有。」
「但总有居民吧?只要实际有人居住,就不会是什么梦幻土地。」
「谢谢你的高论。」伯纳贝露出高傲的笑容,「那里自古以来就是东西往来的交通要冲,当然有居民。不但有居民,而且不知多少帝国曾在那里兴盛、衰亡。若说中亚是古今帝国的坟场,似乎也不为过。但我们可不是要去那里定居,对那块土地而言我们只是过客。当旅人通过那块土地时,那块土地真实存在;但当旅人远离,那里就变回无法想像、无法理解、甚至无法回忆的平凡高原。存在不能只是个人感受。必须要与他人共同拥有、共同流传,才是真正的存在。这一点,那个成天只会关在书房的M恐怕永远不会明白。」
我不再理会伯纳贝的个人哲学见解,问道:
「我们得踏入那种鬼地方?」
「正因为是那种鬼地方,才有造访的价值。」
躺在吊床上的伯纳贝开心地笑了起来,两指之间摇晃著不知从何处偷来的爱尔啤酒瓶。
这趟任务的肇因,必须回溯至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一条小道消息。
〈俄罗斯帝国军事顾问团部分成员离开了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在帕米尔高原地区徘徊。〉
所谓的徘徊,想必是执行军事任务。但帕米尔高原地区距离英俄交战前线颇远,这点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俄军在大冬天跑到帕米尔去,到底是要跟哪一国作战?难不成是中国?」伯纳贝当时曾如此询问随行的口译人员。
「俄罗斯。」口译人员给了一个令伯纳贝大感错愕的回答。
「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你们西方人把尸者也当自己人的话。」
伯纳贝问得直接了当,得到的却是个拐弯抹角的答案。
「原来如此,那得看是属于谁的尸者。」伯纳贝说。
「尸者不属于任何人,所有的尸者都归属于真主阿拉。那些阿德人的后裔,还是眼不见为净。」【注:阿德人为古代阿拉伯部族,据《古兰经》记载,其部族因不听从先知呼德的警告而遭真主以暴风摧毁。】
「听起来挺有道理。」伯纳贝大感佩服。
经过深入打探消息,伯纳贝发现事态严重,于是向华辛汉机关回报。当然,他没有把这些内容写进《汗国游记》里。如今回顾当时状况,华辛汉机关慌忙下令要求伯纳贝返回英国实在是有些错失良机。但我被迫与伯纳贝一起行动了这些时日,非常能够体会M下达命令时的心情。阿富汗周边地带如今可说是剑拔弩张,任由伯纳贝这种宛如离弦之箭的危险人物随意乱闯毕竟不是明智之举。
如果继续放任伯纳贝不管,他最后搞不好会只身闯入不久前平定新疆回变的左宗棠势力范围。他就像把会走路的凶器,就算搞得俄罗斯帝国、大清帝国及大英帝国三方大打出手,或许还会为此洋洋得意。
「你这么形容我,实在太失礼了。」
伯纳贝提出抗议,但我可不想理他。出发前为了收拾他跟平克顿公司之间搞出的闹剧,已浪费了我数星期时间。伯纳贝这家伙不但把企图攻击他的「尸者炸弹」引到平克顿公司干部身边,甚至还自报姓名,真不晓得他的脑袋在想什么。最后凭著他一身孔武蛮力,我们才捡回一条命。但那只能算是运气好,何况若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遭遇危险,所以我一点也不感激他。华辛汉机关接获伯纳贝的报告后进行多方追查,得到了一个名字。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
这男人原本是俄罗斯军事顾问团的成员之一。他带著一群尸者前往阿富汗北方,企图以尸者为臣民,建立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新帝国。华辛汉机关以情报交换为条件,向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打探关于这件事的消息。对方似乎措手不及,竟泄漏了超出英方原本预期的大量情报。可见得卡拉马助夫企图建立新帝国一事,对俄国来说也是个始料未及的紧急事态。第三部门接到华辛汉机关的情报交换要求后,才急忙派出快马至阿富汗首都喀布尔问明详情,得到的回答竟是「部分谍报员曾发生小摩擦,不过目前已掌控局势。」【注:第三部门(Third Department)为俄罗斯帝国的谍报机构。】
不过这并非俄国缺乏危机意识。毕竟在那电讯难及、人迹罕至的荒原地带,讯息全靠马匹传递。
「俄罗斯帝国不希望『大棋局』出现新成员。」这是第三部门告知华辛汉机关的结论。就这样,华辛汉机关与第三部门决定联手摆平这起「尸者帝国事件」。
按照计画,华辛汉机关的情报员与第三部门的情报员应在白沙瓦会合,一同前往卡拉马助夫的帝国。
伯纳贝因其高度行动力而获指派为本次任务的成员之一。我个人对这项决定颇有意见,但上头否决了我的抗议,我只能听命行事。跟伯纳贝搭档后不久,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就算在没路的地方也要闯出路来的人物。像这样的个性,甚至连当向导也不适任。虽说优秀的牛仔能驯服野马,但这匹野马已害死了前一个牛仔,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
「新型尸者炸弹可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伯纳贝对那起悲剧的辩解。当时他与我的前任人员一同赶往白沙瓦,准备与俄方的情报员会合。就在他们抵达位于喀布尔河与印度河汇流处的阿塔克要塞时,忽然遭受尸者炸弹攻击,我的前任人员因而惨死。伯纳贝能保住性命,唯一的理由只是「皮粗肉厚」。为顾及伯纳贝的名声,或许我该强调当时伯纳贝所站位置是在尸者炸弹与前任人员中间。这听起来对前任人员有利,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尸者炸弹一爆炸,前任人员在伯纳贝与石墙之间被夹成了肉饼。
「怀抱炸药的尸者我见多了,但那次不太一样,他们竟然认得我的脸。」
「尸者能辨别活人的脸可不是什么奇事。」
「没亲眼看过的人是不会懂的。」
看来伯纳贝并不打算与我深入讨论这话题。
当初我在孟买城看到的那具女性尸者,正是伯纳贝掳获的。「我怕她自爆,所以在她胸口钉了木桩。」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这种莫名奇妙的预防爆炸方法当然没有任何医学根据。
「尸者跟吸血鬼反正差不多。」伯纳贝说得煞有其事。凡‧赫辛教授要是听到这句话,恐怕会气得当场昏厥。
那具尸者体内有著定时自爆系统,而且确实因心脏钉了木桩而没有爆炸。但这纯属偶然,完全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这姑且不谈,总之伯纳贝就这么扛著脊椎寸断的前任人员及胸口钉了木桩的尸者,迅速返回孟买城。
为什么他没有一起被炸死?我已不知为此叹息过多少次。
这整件事的内情尙未明朗,目前看来可说是疑点重重。第一,姑且不论华辛汉机关在这事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如果阿富汗真的在俄罗斯的技术支援下成功开发出新型尸兵,为何他们不把所有尸兵都替换为新型尸兵?是设施不够齐全?生产成本过高?还是他们发现了什么严重缺陷?
──会不会是因为卡拉马助夫盗走了机密文件,使他们不得不中止生产计画?
伯纳贝在吊床内躺得歪七扭八,正在呼呼大睡。我不再理会他,自顾自从行李中取出一团防水布包,取出里头的文件。这是在号称「孟买城大脑」的全球通讯网中继室内下载的报告书。包含经过道奇森加密的文章,以及记录身体特徵的柏堤龙档案。我利用连接星期五的简易读卡机将这些资料解密,命令星期五将其内容写在纸上,就成了如今我手头上这份文件。【注:道奇森加密指的是十九世纪数学家查尔斯‧路特维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发明的密码技术。道奇森的笔名为路易斯‧卡罗(Lewis Carroll),正是著名童话故事《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他发明这套技术原本只是为了加快书写速度。/柏堤龙档案是法国刑事科学家柏堤龙(Alphonse Bertillon,1853-1
914)所发明的人体特徵鉴识系统。】
我倚靠著甲板护栏坐下,反覆阅读关于那位尸者帝国之王的资料。其实这内容我早已读得滚瓜烂熟,但他到底是什么样一号人物,我依然是一头雾水。
阿列克塞‧费尧多罗维奇‧卡拉马助夫,出生于斯科特镇。
大地主费多尔‧卡拉马助夫的三男。据说今年三十三岁,年纪比我大,但比伯纳贝年轻些。过去曾在修道院里当过教士,但自从他最敬重的佐西马长老过世后,他便弃职还俗。据说还俗的动机是闻到受世人尊为圣人的长老尸身上发出恶臭。若这纪录为真,显然他是个感受性相当强烈的人。
上头有两个哥哥,分别名为德米特里及伊凡。兄弟原本感情还算和睦,但某天父亲费多尔遭人谋杀,整个卡拉马助夫家登时陷入愁云惨雾。这场祸事演变到最后,造成佣人斯梅尔嘉科夫死亡,次男伊凡发疯,长男德米特里因涉杀父重嫌而遭流放至西伯利亚,整个家庭彻底破碎。
这资料写得如此详尽,是因为这件事在当年闹得颇大,还登上过当地报纸版面。第三部门想必认为没有必要隐瞒一件报纸上曾经刊登的消息。
自从费多尔‧卡拉马助夫死后,阿列克塞便行踪成谜。根据表面上的纪录,他前往了莫斯科,重新进入神学院,同时参与反皇派地下组织活动。但假如他真有这样的前科,上头绝不可能指派他成为喀布尔军事顾问团成员。唯一的可能,是他虽然参与反皇派活动,但真正的身分是政府放出的卧底。
自神学院毕业后,他遭流放至西伯利亚,宛如是早已铺好的道路。但不知为何,数年后他反而就任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的总监督。或许是他的卧底身分曝光,因而不再隐瞒吧。就在这年,俄土战争开打,政府打算招募一组军事顾问团前往喀布尔,这时他主动要求担任先遣队的随行神父。没想到抵达喀布尔后,他竟然率领一群尸兵企图造反。根据记载,这场骚动旋即受到镇压,阿列克塞死亡。
但在我手上这份来自华辛汉机关的资料里,「死亡」这个字眼被人画上了两道黑线。
一个不被承认已经死亡的男人。
每次阅读这份资料,「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总监督」这个字眼总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阿列克塞的哥哥德米特里也是遭判处流放西伯利亚之刑。如此说来,阿列克塞前往西伯利亚的真正用意,或许是为了拯救兄长。在喀布尔发动叛乱,则是因为居住于西伯利亚的期间遇上了某些事,令他大受打击。这样的推想或许听起来有点像是冒险小说的情节,但前后脉络还算合情合理。一个曾因对神产生怀疑而弃离神职的秘密警察,在西伯利亚目睹了某种地狱般的景象,竟然兴起造反的念头,企图建立一座尸者帝国的神父。
阿列克塞引领一群尸者,难道是想成为第二个圣彼得?
关于俄罗斯帝国设立的西伯利亚流放收容所,我也曾听过一些传闻。活在那里的人只能默默承受著没有人知道的痛苦,存在意义只是莫斯科分析机「伊凡」所经营管理的一些数字。阿列克塞想建立尸者帝国,或许在那地方才合适。
柏堤龙档案里记录的只有阿列克塞的身高、体重、四肢长度比例及头部形状。依头骨形状来看,阿列克塞应该是个相当理智的男人。但档案只看得出他脸型瘦削,却看不出他脸上有多少皱纹。对分析机而言,皱纹无法用来辨识个人身分。
我实在无法想像这个置身荒野之中且周围尽是尸者的男人脸上会浮现笑容。不,或许他随时都在发出自豪的笑声也不一定。
我将资料扔回行李内。
尸者的帝国,尸者的乐园。有些人认为上古的伊甸园就位于喜马拉雅,例如那个在美国以「神智学者」的头衔招摇撞骗的布拉瓦茨基夫人【注: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纪宗教思想家,神智学协会创立者】。根据传说,伊甸园有一条主河及四条支流。而这里的地名「旁遮普」的原意为「五条河」,即印度河及其支流杰勒姆河、杰纳布河、拉维河及沙特莱河。如今我身处的印度河,或许正是通往古代伊甸园的河道。我凝视著平稳的河面,忽然产生一个疑问,如今这个以科学及尸者著称的世纪,是否将成为引导人类回到伊甸园的推手?
伯纳贝在希瓦汗国听到的「阿德人」,指的是上古时期一支拒绝向阿拉低头的民族。为了明白这民族的来历,我特地调出了储存于星期五脑内的资料。根据记载,该族族人个个都是性格残暴的魁梧巨汉,他们在每一座高地上都建立了石碑。但阿拉一怒之下,以沙土掩埋了他们的城市。记载中写著他们每个人的身高都高达一百肘,但世上不可能有身材如此巨大的民族,或许这只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力量多么强大。【注:「肘」(cubit)为古代长度单位。自手肘根部至中指指尖为一肘,大约是五十至六十公分(实际长度因时代及国家而不同),因此一百肘约相当于五、六十公尺。】
尸者帝国,第一一座伊甸园。
亚当,世上第一名活人。
那么世上第一具尸体也是他吗?
耶稣基督算是第二个亚当。其坟墓位于耶路撒冷的圣墓教堂内。遭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于三日后复活。卡拉马助夫所奢望的,会不会是成为第三个亚当?
世上第一名复活者是耶稣基督。
那么第二名复活者又是谁?天才学者法兰肯斯坦凭其才智,提早实现了〈启示录〉中记载的末日预言,撬开了地狱的大门,释放了地狱里的死人。如此说来,法兰肯斯坦创造的第一具尸者,可以算是第二个耶稣基督?我想到这里,决定将这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从脑中抹去。
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今年三十三岁。
我蓦然想起,耶稣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似乎也是三十三岁。
Ⅳ
身兼国际红十字会统计处理部长及统计学者身分的佛罗伦斯‧南丁格尔曾提出关于尸者的三项原则,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
一、禁止制造难以与活人区分的尸者。
二、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
三、禁止对活人输入虚拟灵素。
就跟世上大多数原则一样,这三原则有些背离现实,但在医学院里,这却是最重要的基础常识。二十年前,南丁格尔以护士身分目睹了克里米亚战争的惨剧后,开始对尸者技术的发展感到忧心。事实上当时的尸者还处于实验阶段,看起来只像是些动作不协调的木偶。南丁格尔看出其发展性,预测尸者将在未来成为高度精致化的士兵,可说是颇有先见之明。不过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回顾其三原则,只能说她太过杞人忧天了。
依现状来看,她的三原则应该变更为以下这三条。
一、尸者不得伤害活人,亦不得冷眼旁观而置活人于危险之中。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服从活人的命令。
三、在不违背第一条、第二条的前提下,尸者必须保护自己。
南丁格尔预料到尸者将对社会带来冲击,然而她的三原则却是以限制尸者发展为目的,或许这就是时代造成的瓶颈。此外,她的三原则同时也说明了预测技术发展有多么困难。如今尸者尙处在「恐怖谷」的彼端,要制造出跟活人难以区分的尸者根本是天方夜谭。以机械性能而言,尸者的能力确实超越了活人,但这一点任何一种工业机械都做得到。分析机的运算能力远超越人类;船在水上划行的能力远超越人类;拿锄头耕田比空手要有效率得多。再说第三条,世上不会有人乐于把尸者程式塞进自己的脑袋里,何况死板的程式跟人类的灵活思考能力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南丁格尔最大的功绩,在于将卫生观念带入伤患治疗过程,大幅降低了医院内伤患死亡率。跟法兰肯斯坦三原则比起来,她在医护技术上对现代社会的贡献要大得多。令人感到讽刺的是,她这项贡献反而更让尸者的「原料」陷入供不应求的状况。
她在进行议论时采用的统计学手法,亦对后世的军营设施及军队组织管理带来极大影响。
此外她还有另一项鲜为人知的功绩,那就是因「法兰肯斯坦三大法则」太过有名,促使国际红十字会成立了法兰肯斯坦部门。这个部门是个跨国机构,职责在于监视各国尸兵数量及新技术开发状况。虽说难免受到各国的压力,但至少就名义上而言完全公正。若必要,甚至可以派出由专家组成的法兰肯斯坦考察团至各国考察。
「约翰‧华生。」
「尼可莱‧库拉索金。」
白沙瓦的某间咖啡厅内,一名年纪跟我相仿的青年操著流利的英语,对我伸出右手。
这间咖啡厅本身是西式建筑,墙壁上却刻满了阿拉伯花纹。店内深处的墙上挂著一块壁毯,更增添了不少异国情调,但那恐怕是吸引观光客用的。白沙瓦自古就是座商业重镇,虽然街上放眼望去尽是弯弯
曲曲连在一起的文字,彷佛坚守著其传统文化,但这里的居民其实相当善于应付外来访客。就在伯纳贝笑嘻嘻地看著我遭到小贩包围时,他身上的钱包已不翼而飞,星期五则是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白花。
这间位于石造大路旁的咖啡厅,是对方指定的会合地点。
关于这名俄皇直属第三部门情报员的外貌特徵及经历,我已藉由M提供的柏堤龙档案等资料而略知二一,但实际出现在眼前的青年却与我原本的想像差距甚大。
「我是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团员。」库拉索金出示打孔卡。
想必他认为有了这个国际中立机构的头衔,英国也不敢随意对他下手。但我心里不禁取笑,天底下可没有独自一人行动的考察「团」。
「你这假身分挑得不错。」
「白沙瓦虽是中立地带,但向来对俄国人不太友善。」库拉索金泰然自若地说道。
这个人是典型的俄罗斯面孔,五官端正秀丽,但因年纪尙轻,面容还带了点稚气。再过数年,他恐怕也会展现俄罗斯男人的特徵──如熊一般的粗犷风貌。我不禁在心里暗自为他祈祷,希望他赶快变老。
「你说我身分是假的,可真是伤人。你别看我年轻,我可拥有莫斯科大学数理神学学位,这张证件也几乎跟真的没两样。何况只要本次调查任务圆满达成,日内瓦的红十字会法兰肯斯坦部门也不得不承认我的考察员身分。」
「天底下有考察员是事情办完了才承认的吗?」我有些哭笑不得。
库拉索金并不理会我的调侃,兴致盎然地看著窗外一群手里扛著步枪、脚下发出铿雏鞋声的英国军队。有人对他投以怀疑目光,他反而朝那人挥手致意,不知该说是缺乏警戒心,还是该说个性过于天真。不过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方真的有意加害,恐怕也无法下手。他将会合地点指定在这间位于大马路旁的咖啡厅,而不是暗巷内的小店,恐怕也是明白四下无人反而危险。
「你们怎么到今天才来?」库拉索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遇上一点事情。」伯纳贝若无其事地回答。
或许是基于动物本能,伯纳贝已对库拉索金产生了提防之意。库拉索金故意装得什么也不懂,歪著脑袋眨了眨眼睛。此时我脑海浮现的是遇上狮子的小鹿。不,或许该形容为遇上大猩猩的非洲羚羊更加贴切。
「你就是听到『尸者帝国』风声的伯纳贝上尉?」
伯纳贝毫不掩饰心中的敌意,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以宛如毛毛虫般的手指敲打著桌面。红茶茶杯不断发出轻微颤音,里头的液体扬起了同心圆状的涟漪。
「你这么弱不禁风,上了雪山恐怕没命。」
「我可是俄罗斯人,不需你告诉我雪的可怕。」
伯纳贝被库拉索金这么一顶,嘴里哼了一声,整个人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把两脚抬上桌面,多半是担心桌子承受不住重量。若要以这男人为基准,我恐怕也会被归类为弱不禁风的族群。库拉索金在伯纳贝那盘根错节的粗壮手臂及肩膀上来回打量,露出钦佩的目光。
「你身强体壮,不愧是曾经在寒冬中横越俄罗斯的男人。但我想提醒你,在雪中行动,靠的不是体力,更不是意志力。」
「你不说,我也知道。」伯纳贝将头转向一旁。
库拉索金耸了耸肩,继续对我说,「不习惯在雪中生活的人,或许无法理解吧。在那天寒地冻的环境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弃抵抗。如果只是到隔壁邻居家串门子,或许没什么大不了,但是走在一望无际的雪白原野上,最重要的是放松全身的力气。接纳外在的一切,让身体与寒冷同化。面对寒冷,抵抗毫无意义。」
「把自己当成尸者?」我问。
「没错,Perinde ac cadaver(顺从有如尸者)。」
库拉索金故意引用了一句耶稣会的标语。我并没有站在医学角度跟他争辩这个说法的正确性,只随手画了个十字架来敷衍他。伯纳贝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诉说著对库拉索金的厌恶,但他表现得太过明显,库拉索金多半早已察觉。为了保险起见,我最好在伯纳贝发飙前将话题导入正轨。
「卡拉马助夫真的打算建立『帝国』?」我问。
「没错。」库拉索金回答得爽快又乾脆,一点也不像个情报员。「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以随行神父的身分参与军事顾问团,却盗走了一百多具顾问团管理的尸兵。顾问团虽派人追赶,却无功而返。」
看来传闻是真的。卡拉马助夫成了帝王,躲藏在阿富汗境内兴都库什山的某个角落,麾下统治的臣民只有区区百具尸兵。我这次任务的使命,就是摸清楚这帝国的底细。但我不禁感到忧心。在那辽阔无边的深山野岭,假如真有心躲藏,外人根本无从找起。
「简直像是在大草原上寻找一粒小小的麦穗。」
「对,一粒有毒的麦穗。不过你也别太担心,适合藏身的地点其实不多,只要认真点找,总是会找到的。尸者可以不吃不喝,阿辽沙却不行,他能生活的地方相当有限。」
库拉索金用了「阿辽沙」这个称呼,那是「阿列克塞」的昵称,但我假装没有察觉。此时我脑中又浮现一个疑问,如果这事情这么容易办,俄军何不自己处理?库拉索金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说道:
「当初派出的追捕部队,我猜也是敷衍了事。多半是气势汹汹地出去装个样子,绕个两圈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你们英国跳进来趟浑水,根本不会有这次的调查任务。在那种严苛的环境下,尸者根本撑不了十年,我们大可置之不理。」
库拉索金这番话,表面上像在吐苦水,但语气异常沉著平淡,丝毫感受不到无奈或愤慨。
若不是那斯文的面容上带著一丝冷笑,简直就像是一场茶余饭后的家常闲话。
「你想想,不过是上百具尸者躲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能带来什么危害?依我们俄国人的看法,这件事根本不必理会。」
「这可是英俄双方共同主导的任务。」
「上头的达官贵人是不会理解基层状况的。」
或许是远离了祖国的关系,库拉索金说得毫无顾忌。
「就算是皇帝陛下,难道他能掌握俄罗斯帝国每一个人民的状况?人数实在太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这超越了人类的能力,也超越了帝国这种组织型态的能力。」库拉索金眯著双眼说道。
我见库拉索金的双眸闪烁著隐晦而神秘的目光,心想要是多问恐怕会招惹上无谓的麻烦,因此对他这番话充耳不闻,挥手说道,「这么说来,你拒绝参与这项任务?」
「不,我当然会尽一己之力。既然消息已传开,总得想办法解决,我相信卡拉马助夫也早已料到了。」库拉索金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跟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有私交?」我问。
「我们提供的资料上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你何必明知故问?我的故乡也是斯科特镇,何况年龄也相差不远。」
根据资料上记载,库拉索金比卡拉马助夫年轻十岁左右。卡拉马助夫二十岁的时候,库拉索金还是个十岁孩童,两人有所往来并不奇怪;但毕竟差了十岁,两人能有多大交情颇让人怀疑。然而更让我感到疑心的是,俄罗斯帝国怎么会特地派个跟卡拉马助夫有私交的人来执行任务?
「你们感情很好?」我问。
「感情好不好,我也说不上来。」库拉索金歪著脑袋陷入沉思,嘴角漾起的微笑更添了三分冷酷,「我们当年常常聊天,他很关心我的将来规划,我曾为是否该升学而找他商量。事实上我会读数理神学,也是因为听了他的建议。卡拉马助夫个性老实单纯,孩子都很喜欢他。」
库拉索金说得丝毫不带感情,彷佛只是宣读历史纪录。但他的双颊微微颤动,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否对卡拉马助夫抱著憎恨之情。
「在我们英国人看来,这样就算感情很好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当作感情很好吧。」
库拉索金回答得极为冷漠,但语气似乎不带恶意。我心想,这人的性格虽让人捉摸不透,大概就是所谓的学者性格吧。
「……你跟德米特里‧卡拉马助夫的交情如何?」我一面问,一面仔细观察库拉索金的反应。
库拉索金毫不思索地说道,「他是个挺复杂的人,个性粗暴却又有著纤细的一面。不过,或许这就是典型的俄罗斯男人吧。我跟他只说过一、两次话。」
我本来以为这问题会让库拉索金露出紧张神色,但他说得平静自然,我不禁有些沮丧。看来继续深究他小时候与卡拉马助夫兄弟的关系并无多大意义。
「俄国派遣到喀布尔的军事顾问团里,是不是包含了德米特里?」我问。
库拉索金像麻雀一样歪著脑袋,露出不明白我为何这么问的表情。
「阿列克塞曾在西伯利亚滞留一段时间,我相信他一定在收容所里遇上了杀人犯德米特里,而且亲眼目睹德米特里死去。德米特里成了尸兵,被送
往阿富汗,阿列克塞得知此事,带著尸者兄长展开逃亡生活……」
我说出了这几天来想出的结论。库拉索金并未露出诧异神情,只是皱著眉头,似乎很认真地思索此推论的可能性。
「你打算用这样的剧情来了结这件事?」
「这只是推测。」
「原来如此。」库拉索金呢喃道,「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推测必须要有证据。何况你这剧情有一点与事实不符,那就是德米特里并没有死。」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为什么?」我沮丧地问。
「什么为什么?」库拉索金露出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心里不禁埋怨,为何天底下有那么多不肯自报姓名及爱重复问题的混蛋?
「你不懂我这么问的意思吗?阿列克塞为何要带著尸者逃走?他这么做总有个理由吧?」我说。
「非得有理由不可吗?」
库拉索金这个天真的回答,让我背脊霎时一凉。这男人让我联想到尸者。如果尸者会说话,想必会说出像这样的答案吧。虽然应答如流,脉络却毫无条理,思考过程全凭自然反应,对话结束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我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即使是在说谎的时候,也不会感到丝毫心虚。那看似坦率的性格及纯朴的举止,都是在无意识之间流露并消失。他没有必要特地说谎,因为他知道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不会有一句是真话。对情报员来说,这是相当难得的特质,但我好奇的是他这特质是天生拥有还是后天培养而成。
「两位的任务是确认『尸者帝国』的现况,而非查出事发原因或理由。我们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套能够对世人交代的说词。难道你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接纳这件事?」
「至少可以让我搞清楚来龙去脉。」
「这样的想法并不符合自然法则。」库拉索金摇头说道。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华生博士,就算你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那也只存在于你的理解之中。那只是个你能够接受的故事,却不是我的故事。而且既然是故事,当然也不等同于发生在阿列克塞身上的事实真相。就算阿列克塞自己也相信了这个故事,那依然称不上是真相。」
我们互相瞪视对方。不,怒目相向的只有我,库拉索金脸上的冷笑其实从未消失过。他认为揣测卡拉马助夫为何会做出那种离开尘世与尸者同居的疯狂举动,是件没有意义的事。就连当事人心目中认定的前因后果,也不具任何客观意义。
这立场就跟尸者一模一样。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则自己的故事,我们都依照著自我意识决定一举一动。我们甚至不会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真的发自于自我意识的判断。针对科学所能证明的物理现象询问「为什么」确实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我们毕竟不是尸者,我们的生命,就是不断为物理现象赋予意义。体内区区二十一公克的灵魂,让我们拥有赋予意义的能力。一旦拒绝为外在现象建立故事,我们将变得与尸者毫无差别。
但我决定将这些偏离主轴的观念拋诸脑后,专注面对眼前的现实问题。
「阿列克塞叛逃时是否带走了虚拟灵素输入机?」我问。
华辛汉机关怀疑阿列克塞‧卡拉马助夫想要建立(或者已经建立)的帝国,是效仿古代阿萨辛教团的杀手集团。但他若未带走简易型虚拟灵素输入机的话,将无法扩张「帝国」的兵力。如此一来,华辛汉机关的怀疑也将无法成立。【注:阿萨辛教团(Assassin)为十一世纪末期伊斯兰教尼查里派始祖哈桑‧沙巴(Hassan-I Sabbah)在伊朗北部地区建立的杀手集团。】
「我能理解两国高层人物心里害怕的是什么,但相信你也很清楚,尸者的维修及调整需要相当庞大的设施,这可不是光靠纸上谈兵就可以克服。如果我想率领一支军队来反政府、反国家战争,我绝对不会选择深山野岭当基地。一旦贵国的全球通讯网路完成,国家的基干将不再是连绵的领土,而是点与点互相连结而成的大网。届时贵国将成为克服了距离障碍的超强大国,甚至可以称为覆盖整个地球的大怪物。如果要发动叛乱,最好的方法是钻进网子的缝隙之中,而不是逃离这张大网,把自己的势力局限在狭小的领土里。」
「要实现这理想,恐怕还得花费不少岁月。」
「真的吗?」
库拉索金扬起语尾如此问道,脸上的笑容简直像化了妆的尸者一样令人浑身不对劲。我甚至怀疑他该不会是在刻意模仿尸者。听说俄罗斯有不少修行者认为模仿尸者的行为举动正是接近上帝的不二法门。
「也罢,去了就知道。」
「去哪里?」我问。
「有『瓦罕走廊』之称的科克恰河谷。我们俄罗斯人可也不是光吃饭不办事。」库拉索金淡淡回答。
我向默默记录著对话的星期五求助。
〈科克恰河谷:阿姆河上游地名。位于阿富汗境内,喀布尔北方的兴都库什山中。因出产琉璃而闻名。〉
我静静看著星期五手中的铁制笔尖流利地写下这段文字。
Ⅴ
位于阿富汗边境的开伯尔山口如今笼罩在诡异的宁静之中。
英军布阵于平地上,面对著有如城墙一般的山崖峭壁。阿富汗的国土本身便是一座天然的要塞。在那城墙般的峭壁上有道垂直的裂缝,那就是开伯尔山口的入口。一面面大英帝国白沙瓦野战军的旌旗在寒冷的风中翻舞飞扬,发出猎猎声响。
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一日。我们耗费不少时日在寻找从白沙瓦到瓦罕走廊的捷径,但最后我们的决定是乖乖跟著英军的部队前进。面对阿富汗边界的严峻地形,我率先投降求饶,但我相信这个妥协是可以被原谅的。我终于明白,英军分成三个部队进攻阿富汗,纯粹是因为阿富汗东侧只有这三条路可通行。
「看来还是太勉强了。」
库拉索金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同意了变更路线的想法。当初声称「有捷径可走」的也是这个男人,真让我搞不懂俄罗斯人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我不具备伯纳贝的超人体力或库拉索金的耐寒体质,亦不像星期五一样走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投入英军阵营之际,由于库拉索金是标准的俄罗斯人面貌,他在头上胡乱绑了条头巾,并立起衣领,盖住了大半张脸。
陆军尸兵在前方排成了阵形,我们则站在队伍的后方。原本以为能够趁混战之际溜过开伯尔山口,但来到现场一瞧,才发现那根本是天方夜谭。然而既已来到前线,此时后退反而引人侧目。
英国尸兵皆身穿红衣,手握马提尼‧亨利式步枪,默默排著队伍。双方阵营的活人持续观望,同样不发一语。太阳距离开伯尔山的棱线越来越近。
受到两侧陡峭山壁包夹的山口小径看起来崎岖狭窄且布满岩石。阿富汗侧的阿里‧玛斯吉德要塞矗立在足以俯瞰一切的峭壁上。若以欧洲的标准来看,那玩意顶多只能称为「山寨」。巍峨的山岩,让人联想到过时的风景画。上头的建筑虽不过是些简陋的石垒及木材,却发挥了地利的最大功效。
统率白沙瓦野战军的布朗将军讨厌活人无谓的伤亡,因此选择了最稳健的战术,就是以尸兵推进的方式突破山口。说难听点,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靠尸兵的蛮力硬碰硬。基于山口的纵深地形,尸兵势必暴露在敌人的枪林弹雨之中。损伤难以避免,而且过程枯燥无趣。但若想以最快速度攻破敌阵,这或许反而是最佳的战术。什么迂回转进、攀岩攻顶之类的做法,此时都派不上用场。面对人海战术,任何复杂的策略都会失去意义。
回荡在峡谷之间的号角声,因风势而变得模糊不清。尾音彷佛渗入了岩缝之间,余韵未消,阿富汗方的号角声已响起呼应。英方的尸兵忽然开始颤动身体。在协调控制程式的驱策下,尸兵的肢体语言在集团中有如涟漪般迅速扩散,看起来彷佛是一头正在抖动身体的巨大野兽。
西拉诺在其著作《月球之旅》中描述月球上的居民以肢体语言来代替对话。没想到两百年之后,他所形容的景象出现在地球上。整座溪谷充塞著死寂的吶喊。【注:西拉诺(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 1619-1655),法国作家兼哲学家。】
所有尸兵们相隔约容一辆马车通过的距离,各自踏出了第一步。既然注定要承受敌人炮击,队伍当然不能排得太密集。紧接著,尸兵们又踏出了第二步。此时山顶棱线处也有了动静,阿富汗方不断有人影匆忙来回走动,号角声此起彼落。
诡谲的沉寂覆盖了整座夕阳下的山口。嘈杂的进军步伐声,在活人的耳里宛如不存在。
尸兵们高举马提尼‧亨利式步枪,踏著独特的「尸者之步」缓缓前进。看在活人眼里,那动作就像在水中行走,就像空气彷佛变得又重又黏稠,就像尸兵们正做著溺水的恶梦。
尸兵队伍以整齐划一的动作默默前进。我们一行人虽置身队伍的后方,依然为
其气势所震慑。随著尸兵部队前移,我们与尸兵逐渐拉开了距离,但我们没有跟著前进,反而退了一步。
不断前进的不定形巨兽,宛如要将整个山口呑没。人工塑造的丑陋怪物,紧咬著天然风景画的咽喉。
子弹划过天际,贯入了尸兵之一的胸膛,半秒之后才传来枪响。尸兵剧烈摇晃,但这反应不是基于疼痛,纯粹只是基于运动能量的相互抵销。尸兵原地踏了两步,再度挺起上半身,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子弹接踵而至,无情啃食尸兵们的肉体。黑褐色血液在军服上缓缓扩散。头部遭受直击的尸兵全身大幅摇摆,不再随队伍前进。后头的尸兵撞了上来,毫不留情地将其推向一旁。有些尸兵被石块绊倒,其他尸兵同样毫不犹豫地踩过其身体。遭到踩踏的尸兵依然不忘命令,挣扎著想要跟上队伍。
阿富汗方的机关枪开始扫射,一颗颗子弹破空而来。无数子弹打在尸兵身上,却没收到任何反应。尸兵甚至连吭也没吭一声。那感觉就好像是对著一片会移动的森林开枪。子弹足以破坏肉体组织,却没办法带来除此之外的效果。尸兵的步伐丝毫不见凌乱,同样若无其事地往前推进。他们甚至不会朝自己身上的伤口瞥一眼。在机关枪的弹雨中,还夹杂了阵阵火炮攻击。火炮的炮弹在著地点激起了一道道沙柱。不幸遭受直击的尸兵会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因尸兵之间距离拉得颇远,因此牵连周围尸兵的状况并不多。
根据陆军医校的研究,火炮并非阻挡尸兵攻势的有效武器。火炮最大的功效在于制造敌人心中的恐惧,但尸兵根本不懂什么叫恐惧。「效果低得足以忽略」,这是尼德里陆军医校最后做出的结论。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是火炮的冲击力引爆尸兵背包里的炸药,进而造成连锁反应。
库拉索金的看法似乎与陆军医校的研究结果不谋而合。
「真是浪费子弹。」
他的口气天真得像是读著战争绘卷的孩子。
「随他们去吧。」伯纳贝回答。
我心里也有同感。就算以军事技术面来看毫无意义,毕竟还得顾及活人的心理因素。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庞大尸兵军团,任何人只要手上有枪,谁能忍著不开?
尸兵的推进过程并不存在「战术」这种复杂的概念。他们只是默默地朝著开伯尔山口前进。除此之外,他们不做任何事。走到适当地点后转个弯,继续朝阿里‧玛斯吉德要塞前进,抵达目的地后自我引爆,任务就结束了。这不像下棋,不需要运筹帷幄,只像是抬起棋盘的一角,让盘上的棋子全往另一个方向滑落。虽然单纯至极,却相当有效,足以令敌人伤透脑筋。扫罗杀死千千,大卫便杀死万万【注:扫罗(Saul)及大卫(David)皆是古代以色列君王,此句话的典故出自《圣经》撒母耳记上第十八章】,就这么简单。
大量尸者的推进,几乎就跟自然灾害没两样。面对自然灾害,人类能做的抵抗并不多。水攻及土掩是少数有效的手段,但在这种险峻山口根本无法付诸实行。
敌人能做的,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尸者还尸者。
「第一位天使吹响了号角。」
库拉索金以宛如唱歌般的口吻背诵。
一阵刺耳的号角声传来,阿富汗方也派出了尸兵。不过阿富汗方的尸兵并未排成队伍,而是三三两两地从山口深处踏著蹒跚的步伐缓缓现身。他们转动脖子搜寻敌人,看起来就像是突然被推上舞台的演员。发现英方尸兵后,他们踉踉跄跄地迎了上来。
自山口阴暗处现身的这群尸兵,全身上下皆涂成了白色。看来阿富汗方在尸兵的敌我辨识问题上,采用了最单纯的解决方式。一个个全身雪白的尸者,踏著梦游般的脚步在黑暗中浮现。紧接著这群白色尸兵之后,又出现一群红色尸兵,接著是一群黑色尸兵,最后是一群灰色尸兵。
「〈启示录〉里描述的马也是这些颜色,想来具有吓阻意义。」
「只是为了辨识队伍吧。」
库拉索金与伯纳贝各自说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
英方的将官动也不动地默默观望,没人开口说一句话。阿富汗方那些三两成群的尸者虽能对活人造成恐惧,但至少不算太惊世骇俗。尸者的一举一动虽会刺激活人的本能,带来恶梦般的恐惧,但习惯之后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相较之下,英方的尸兵排成了纪律严整的队伍,俨然是大规模的天然灾害。面对如此整齐划一的尸兵部队,任何人都会失去理性,陷入慌乱。
配备钢铁尖爪及利齿的阿富汗尸兵走进了英方尸兵的队伍之中,在尸兵与尸兵之间缓缓前进。双方尸兵的势力范围静静地重叠。「尸者的世纪」已近尾声,就连战术也开始走回头路。既然突刺、枪击无法对尸兵造成有效伤害,肉搏战反而成了最佳攻击方式。因为这个缘故,锋利远胜剃刀的日本武士刀被誉为「现代最强武器」,高官们可说是人手一把。
两派尸兵人马完全无视对方的存在,但双方的前进轨道终于产生了物理上的冲突,感觉就好像是走在路上与人擦肩相碰一样。但阿富汗方的尸兵并非投以视线,而是挥出了手中的钢爪,撕裂了英方尸兵的军服。英方尸兵也反射性地还以颜色,挥出装著刺刀的步枪。锋利的金属片削下了肉块。尸兵毫无章法地挥起拳头,打在对手的肩膀上。刺入腹部的利爪持续扯开伤口。因腹压的关系,内脏全挤了出来。尸兵扑倒在地,压在自己的内脏上。
每一个动作都笨拙而缓慢。双方各攻击了几次,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这些看似悠哉的攻击如果打在活人身上,每一下都是致命伤。没有灵魂的人偶们,正依照著设定好的规则进行战斗。他们没有痛觉,只是默默按照既定程序行动,脸上当然看不到丝毫痛苦表情。
一名尸者无视于插在胸口的钢爪,压碎了敌人的头颅。另一名尸者的钢爪伸来,将前一名尸者的头皮扯下一大块。失去了头皮的尸者露出布满沟纹的头盖骨,张开血盆大口朝对手的咽喉咬去。
「一点也不优雅。」库拉索金面不改色地下著评论,「何况咬喉咙对尸者可不是有效的招数。」
「不,颈部是连结头部的最大弱点,攻击颈部还算有效。」我刻意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回答。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攻击头部?」库拉索金嘲笑著尸者的愚蠢。
库拉索金这论点并没有错,但他没想过战斗是人类的本能,而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从不需与尸者战斗,当然不懂如何才能有效对尸者造成伤害。何况尸者的战斗方式,会受尸者程式开发者的先入为主的观念影响。阿富汗方的尸兵不使用长枪或刀剑,却使用钢铁利爪及钢牙,想来示威效果大于实质效果,但令人感到讽刺的是示威对尸兵根本毫无意义。这正证明了受到根深蒂固观念束缚的是活人,而不是受到操纵的尸者。就连「希望让尸者的动作跟活人一样」这个理想本身,也仅是个根深蒂固的迷思。尸者不会思考,更不懂人情世故,只会傻傻地按照物理法则移动身体。
「这场战斗……」我咽了口唾液说道,「会不会是在浪费时间?既然结果可以预期,何必实际演练一遍?」
库拉索金一脸狐疑地凝视著我,接著扬起嘴角。
「你的意思是说,双方只要坐下来比对计算结果?就像莱布尼兹对法律的期许一样?双方指挥官各自拿出尸者程式,以计算模拟结果来决定胜败,不必实际让尸兵上场对打?」【注:莱布尼兹(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德国著名法学家兼数学家、哲学家。】
库拉索金嗤嗤笑了起来。
「我认同你这想法。既然结果显而易见,何必造成尸兵无谓损伤?没错,你说得很对。但是你得知道……人类是一种渴望听见故事的生物,我们需要能让自己热血沸腾的故事。何况你这想法,大多数人无法理解。无法理解的事物,等于不存在。大多数人只相信看得见、摸得到的东西。人类的愚蠢造就了故事,而故事正不断证明著人类的愚蠢。」
就在库拉索金笑个不停的当下,尸者们依然持续以粗暴的动作互相破坏对方的肉体。一片片遭剥去了外皮的肌肉组织,让人联想到奥诺雷‧弗拉戈纳尔制作的解剖学标本。尸者的行径,让人不禁怀疑他们极想尽早回归为单纯的物质。为了摆脱活人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任务,为了获得安息,他们只能不断战斗下去。在他们脸上,看不到痛苦,亦看不到欢愉。对他们而言,「机能停止」也只是机能的一部分。【注:奥诺雷‧弗拉戈纳尔(Honoré Fragonard,1732-1799),法国解剖学家。】
「你们看。」
伯纳贝原本完全不参与我们的对话,只是将手插在口袋里默默凝视战场。此时他忽然抬起下颚,比了比前方。一名全身涂成灰色的尸兵正遭到三名英方尸兵包围。库拉索金再度背诵起了〈启示录〉内的词句。
「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做死,阴府也随著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
、死亡、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就是那玩意儿。」
伯纳贝完全无视库拉索金的咬文嚼字,继续强调著他的主题。他口中说的「那玩意儿」似乎不是泛指场上所有灰色尸兵,而是那个单独个体。当初将伯纳贝及我的前任人员炸飞的正是这一型尸兵。在我们亲眼见证下,那具尸兵以敏捷的动作斩杀了一具又一具的英方尸兵。所谓的敏捷,并不是指四肢动作比其他尸兵快,而是每个部位的动作之间具有极高的协调性。虽然也是尸者的特有动作,但跟其他尸者相较之下差异极大。我忍不住呢喃脱口说出「完美的人偶」这句话。尸者对肉体的驱动方式,是否能比活人更有效率?我的脑海浮现了这样的疑问。基于刻板印象,我们总认为自己是以极有效率的方式运用著肉体。但是,这并非是在实际分析过肢体运动方程式后得到的结论。我们所注视的那具尸者当然还是很慢,河是与其他一般尸者之间已有著天壤之别。
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那具灰色尸兵或许是失去了钢爪,竟拿起掉落一旁的其他尸兵右手,当成棍棒挥舞。对他们而言,肉体也跟一般的物质没两样。
「这家伙很机灵,他能预测对手的行动。」伯纳贝说。
「不可能。」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没有格斗经验,我想你不会明白。在我看来,这家伙能看穿对手的下一步行动。」
伯纳贝再次以下巴比了比那尸者,摇头晃脑地赞扬自己的想法。
「我想你也不会明白,你这个推论的严重性……」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忽传来刺耳的号角声,令我忍不住掩住了耳朵。
一辆漆黑的马车自我们身后冲了出去,一边连鸣喇叭,一边摇摇摆摆地冲入尸兵群之中。那马车的车顶上有根硕大的金属炮筒,一名矮小的士兵正死命抓著炮架。马夫座上坐著一个男人。那男人竟身穿黑色三件式西装,与战场气氛显得格格不入。就在马车通过我面前时,我看见了那男人的侧脸。他蓄著胡子,嘴里叼了根雪茄。马车的侧面画著独眼标志。至于马车里……那副画面令我难以置信。
就在尸者们还来不及辨别敌我前,马车已自他们之间穿梭而过,轻而易举地抵达了交战前线。男人奋力拉扯缰绳,马儿抬起了前腿,整辆由四匹马拖拉的马车顺势打横滑动,马儿的前蹄不断在空中翻飞。车顶上的士兵因离心力而摔了下去,他赶紧爬回炮筒边,一听到男人的指示,点了点头,在炮筒上敲了一下。
炮口猛然喷出一道雾气,画出了弧线。男人取下口中的雪茄,朝那弧线掷去。
霎时之间,我们刚刚所注视的尸兵,以及周围的我方尸兵,皆遭到泛著黑光的火舌呑噬。男人扬起马鞭,巧妙地操纵马车的方向,让火焰形成扇状。
尸兵在火焰中持续舞动著。他们无视周围火海,持续与敌方尸兵战斗,但火焰却迅速燃烧他们的肉身。烧烤人肉的焦臭味混杂著石油臭味,弥漫整个山口。火焰烧去了尸者的头发及军服,令他们的肌肉因皮肤收缩而产生不自然的动作。尸者开始扭曲、翻滚。无数燃烧的尸兵释放的黑色火光,照亮了整座山。
崖壁上传来固定旋律的号角声,阿富汗方的尸兵皆不再攻击,开始以极迟钝而不协调的动作转身。一具具烧得有如火把般旺盛的尸兵,缓缓退回崖壁的阴喑处。
我看著场上那些尙在翻滚的焦黑尸兵,朝伯纳贝说道:
「有没有办法把那个尸兵带回来?」
库拉索金此时才回过神来,重重吁了口气,呢喃说道:
「好美……」
神经、动脉、静脉、散发性血管、吸收性血管、骨髓、软骨、纤维、肌肉、黏膜、浆液、关节液、分泌腺、皮肤、表皮、毛发。
医学的基础,建立在严谨的分类上。就读医学院那几年,几乎每天都在观察尸体。背不完的书及做不完的实验虽然枯燥乏味,却能培养分辨物质种类的眼力,塑造打破刻板印象窠臼的思考方式,学会靠经验法则来理解事物。
原理单纯至极,自然现象却是复杂而深奥。
为了供应社会需求,培育尸者技术人员是当务之急,但医学院解剖尸体却又遭批评为浪费资源。技术人员的培育并非一朝一夕可成,若不能分清楚膜跟肌肉的不同,要怎么掌控器官机能?正因为如此,即便此刻已是尸者满街都是的年代,伦敦大学的医学院学生依然得到最后一学年才能亲眼目睹尸者复活的过程。听说有人把尸者复活当成一种表演,但在我看来实在是无聊之至。
「简易灵素输入机。」我朝星期五下令。
我们在绒布帐篷内找来一张简陋的桌子,在上头铺条床单,当成临时的解剖台,并将全身早已焦黑的尸者绑在上面。一根树枝自左右贯穿尸者的脖子,那是伯纳贝在抓住尸者时凭其直觉采取的防爆措施。我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能采取温和点的手段吗?」
「若非我这么做,这玩意早就自爆了。」伯纳贝淡淡回答。
「你凭什么认为在这里插根树枝就可以防止爆炸?」
「没有。」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他不断强调若非他这么做,这尸者早已爆炸,但这主张实在毫无逻辑可言。若说库拉索金是个貌似尸者的活人,那么伯纳贝便是头貌似活人的猛兽。不过他确实曾成功阻止尸者自爆,因此我也不便继续批评。虽然眼前这具尸者随时可能会自爆,但方才目睹了残酷的杀戮战场,如今心中的恐惧早已麻痹。我在尸者的腹部上一摸,发现这具尸者的肌肉并没有转化为炸药的迹象。
接著我抚摸尸者的头盖,找到上头的钻孔痕迹,连接星期五取来的简易灵素输入机。这台机器是自华辛汉机关借来的最新机种,体积虽小却具备多种功能。只要装在星期五身上,就可发挥读卡机的作用,此外还可以当成简易的监控装置。「读取」跟「输入」是一体两面的机能,就好比将马达逆向转动就可以变成发电机一样。若要为全新的尸体安装新系统,这机器或许不堪重任,但若只是加装外挂程式,已是绰绰有余。
化为焦炭的灰色颜料及皮肤互相混杂,看起来凹凸不平。头顶残留著少许金发,原本的皮肤应为褐色。扭曲的四肢遭到紧紧捆绑。
「这是俄罗斯人吗?」我问库拉索金。
「谁知道呢。这一带居民的外貌跟俄罗斯人大同小异。中亚就像是俄罗斯的家前庭院,既然活在俄罗斯的地盘内,当然就是俄罗斯人。」库拉索金因有半张脸埋在衣领内,声音听来模糊不清。他说得轻描淡写,语气中不带挑衅意味。「不过,这人看来似乎有希腊血统。亚历山大大帝的后裔曾在这一带建立巴克特里亚王国,因此希腊人面貌在这一带并不稀奇。这里可说是人种的大熔炉,居住在巴米扬地区的哈萨拉人甚至看起来像蒙古或日本人。」【注:巴克特里亚王国(Greco-Bactrian Kingdom)为古代位于中亚的王国,有学者认为此王国就是张骞出使西域时所遇见的大夏。】
「难怪被称为『帝国墓园』。」
就算这尸兵生前是俄罗斯人,死后也只是单纯的「物品」,并不会因人种而造成国际问题。我脑袋虽明白这道理,内心却总是忍不住擅自为尸者赋予额外的意义。彷佛在那「人形物质」的脑壳里,还残存著生前的点滴回忆。
「通电。」
星期五听了我的指示,慢条斯理地开启大容量拉克兰契电池的开关。尸者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失去眼皮的两颗眼珠不住翻转,张大的双颚内露出了烧焦的牙龈。我试著利用电流刺激让尸者脑袋内残存的系统重新启动,但这具尸者受损严重,这么做能不能发挥效果实在颇令人怀疑。所有的大脑机能中,人类理解的只占一小部分。人类向来习惯将自己熟悉的大脑状况称为「理智」,将自己无法理解的大脑状况称为「疯狂」,并满足于这样的概念。但所谓的「疯狂」,其实只意味著那是尙未获得理解的大脑状态。大脑内部只存在物质层面的紊乱,根本不存在「疯狂」这种现象。所谓的「疯狂」,只是其他人擅自认定的结果。
「程序一。」
星期五从行李中取出打孔卡,插进输入装置的读卡机插槽内。这是一个靠传送单纯控制讯号来观察反应的简单实验。尸者果然用力握紧右手,接著又放开。既然命令有效,证明这尸者脑中安装的是标准牛津系统。
「程序二十一。」
我省略一些步骤,直接针对敌我辨识系统进行增压实验。不过这只适用于标准牛津系统,眼前这具尸者脑中的系统显然加了某些不明的外挂程式,我这套做法不见得能发挥效果。
根据布洛卡及韦尼克的研究结果显示,大脑机能会因个案而产生极大的差异。有些人只不过是脑部有了一点小损伤,便失去了辨识文字或人脸的能力;却也有些人在社会上过了一辈子平凡生活,死后锯开头盖骨一看,才发现大脑只有一层薄膜。大脑的各机能分布在脑内各区域,而且其中一个区域遭破坏,往往也会有另一个区域产生替代作用。若长时间进行观察,更能发现机能区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