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为不该为之事者,必闻不欲闻之事。」

──弗朗西斯‧华辛汉爵士

饱含湿气的泥土味阵阵扑鼻而来。

我们走在放眼望去尽是方块字的东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线条复杂交错所组成的文字,彷佛正夸耀意义之难解深奥,令我有些头晕目眩。这些文字的组合变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须要记录的万事万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与星期五坐在双人座的人力车上,沿著护城河旁的道路前进。双轮人力车摇晃得相当严重,拉车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环顾周围,没有一辆人力车是由尸者拖拉。日本已渡过了内乱时期,如今正走向富国强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尸者似乎还是奢侈品。不过日本人天生有著稚嫩面貌,加上对外国人总是面无表情,在我看来活人跟尸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国朝跻身现代化国家而努力,只是这十年来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于日本南端的革命势力推翻了旧政权,让日本从江户时代进入了明治时代。列强撬开了日本长达两百年的锁国政策,有如撬开牡蛎壳一般。

接受法国协助的江户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国支援的革命势力,曾各自引进大量尸兵,打得如火如荼。不过,如今那都是过去之事。驻日英国公使巴夏礼声称,两年前的西南战争结束后,革命风潮终于完全止歇。【注:巴夏礼(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国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国驻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带武器出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巴夏礼一面说,一面亮出从前遭武士袭击的旧刀伤。不过接著他又笑著恫吓我,「现在该注意的反而是尸者炸弹的攻击。」

「史培克塔?」我问。

「没错,去年内务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个政府高层可说是人心惶惶。」【注: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时期政治家,为日本第一任内务大臣,遭暗杀身亡。】

「希尔‧阿里在喀布尔获擒后,有没有供出什么情报?」我回想起阿富汗战争的结果。

巴夏礼摇头回答,「希尔‧阿里以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傀儡。史培克塔军团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谜。」

此时我脑海浮现了「克里米亚的亡魂」这个字眼,但我没有说出口。

人力车离开一番町的英国公使馆后,通过半藏门,沿著皇宫护城河绕往南边。地面经过泥土路,虽然尘土飞扬,但跟脏乱的伦敦比起来乾净、清爽多了。就连偶然映入眼帘的鸟儿,也似乎不带丝毫警戒心。我几乎不敢相信这里是一国首都。刚踏上横滨的土地时,我便感觉这是个恬静安详的国家,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变。宛如置身在杳无人迹的英格兰乡村午后,时间彷佛已经停止。

座落在左手边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阁。我本来以为这是革命战争造成的创伤,但一问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阁的历史已超过两百年。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两百年似乎不算太长的时间。这更让我感受到,这里真是个奇妙的国度。少了天守阁的城池,就像是缺了头的巨人。这彷佛正象徵著日本这个国家的现状,不禁令人莞尔。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这里的人民生活可说是极为纯朴和平。住的是四壁萧条的木板小屋,睡觉时就在地板上铺被褥,跟中亚附近的文化几乎没什么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饭,则是此地的特色。蓦然间,我看见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马路上。往门内望去,一名妇人正以脸盆内的水擦拭身体。那妇人不但没有遮掩胸脯,反而对我露出难以捉摸的微笑。当然,在皇城周围,这样的景象并不多见。但只要离开两、三条街道,就会有一种彷佛进入古代日本的错觉。

我将身体靠在不停震动的人力车座位上,远眺著随风摇曳的柳树。震动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虽然我绕过三分之一个地球,但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却只有彷佛永无止尽的震动。自孟买出发,途经马来诸岛及上海,终于抵达日本横滨。虽然不像小猎犬号历经重重危险,但我在风平浪静的印度洋上,亲眼目睹了海面发光奇观。穿过那片梦幻般的海域后,进入了号称「太平」却是惊涛骇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间,曾有六个男人差点被伯纳贝丢到海里喂鱼,但我对这种程度的骚动早习以为常。

抵达横滨外海时,我们换搭小船进入横滨港。这个国家的对外出入口规模还太小,无法停靠大型船舰。在横滨登陆后,我们转搭火车前往新桥。除了这段极短的铁路之外,目前这个国家只有大阪至神户及大阪至京都铺了铁轨。营运状况不佳,火车误点严重,铁路公司的最大烦恼是铁轨常常遭人盗走。这说明了日本的历史进展多么缓慢。

皇城周围到处可见新盖的红砖墙,色泽让整座城市显得更像一座玩具城。东京中央区域的格局就像汉字一样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鸟瞰,整个东京的房舍或许会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红砖色汉字。不断前进的人力车彷佛正扰动著潮湿的空气。过了樱田门后,在日比谷门左转,在马场先门右转,到锻冶桥前左转,便来到了内务省警视局东京警视本署的锻冶桥厅舍。

原本一丝不苟地记录著行动路线的星期五,此时终于阖起了笔记。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在警视局内某房间里大声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对象,则是身穿和服、一脸正经八百的伯纳贝。他虽身穿和服,但看起来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绑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伪装调查。」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他这打扮怎么看都比原来更加引人注目。房间角落站著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发现他面对这样的情境下竟然还摆著扑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于我身后的星期五,当然同样对这一幕视而不见,一如往常地专心写著他的笔记。我心里哭笑不得,只好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你打扮成这副邋遢模样,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又不是内衣裤,有什么好丢脸的。」伯纳贝说得冠冕堂皇。

他声称这身模样是典型的工人装扮,是他要求旧衣店老板特别挑选的。但在我看来,显然旧衣店老板跟他开了个玩笑。港口附近确实有些码头工人穿成这副德性,但在这一带,只要与周围的日本人稍加比较,任谁都看得出来伯纳贝是遭到了戏弄。我不禁按著太阳穴,重重叹了口气。

「好吧……既然你中意这打扮,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这趟伪装调查有什么斩获?」

「三两下就被逮了,能有什么斩获?」

伯纳贝撑大了鼻孔,挺起了胸膛,彷佛在诉说一件自己的丰功伟业。我心想,这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个身长六呎的壮汉露出大半个屁股走在光天化日的闹街上,简直只能以败坏风纪来形容。何况虽然东京的外国人有与日俱增的趋势,但西方人在这里毕竟相当醒目。

「没那回事,我穿上这装扮后,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我。」

伯纳贝说得振振有词,但我相信街上的路人只是故意避开了视线。我心里不禁开始同情向英国公使馆求援的日本帝国警视局。这就好像是逮住了一头猛兽,却烦恼于不知该如何处置。我已开始怀疑,伯纳贝在他的书里把他那趟俄罗斯之旅写得帅气十足,事实上旅途中搞不好也是尽干这类蠢事。

就在这时,背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守在一旁的警察忽精神抖擞地并拢脚跟敬礼。打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脸上留著胡子的男人,他似乎对眼前见到的景象有些错愕,因而没有立即走进来。我转头望著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伯纳贝,最后朝我伸出了右手。他选择我当谈话对象,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川路利良,警视局的最高负责人。」【注:川路利良(1834-1879),明治初期的警察官僚,第一任警视总监。他建立起日本的警察制度,被喻为「日本警察之父」。】

「约翰‧华生。我同事给诸位添了麻烦,请勿见怪。他这行动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

我不得不说了个极为牵强的理由。眼前这窘境,靠一般外交手段是无法解决的。我递出身分证件,他礼貌性地接过,连瞧也没瞧,又一脸严肃地递还给我。

「我已接获指示,将尽量配合法兰肯斯坦考察团的行动。这个人你可以带回去了。」

我望向星期五的笔记,确认川路这句话的意思。背后的伯纳贝露出不满神情,显然怪我对这日本人太过客气。我并不想对他说明理由,因为说了也是白费唇舌。川路利良,职衔为大警视,在日本帝国警察组织的建构上有著极大贡献。在西南战争中,他曾率领政府军的一支军队,与通过田原坡的叛军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仗。他所组织的「拔刀队」,是一支配备日本刀的活人近战部队。他们使用的冲杀式战术在对付尸兵部队时颇为有效,就连英国也将其列入战术研究的

对象。

「你什么也没看见。」

就在我忙著在保释文件上签名时,川路忽然低声朝伯纳贝说了这句话。伯纳贝转过了头,举起双手手掌。

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别名利顿考察团。自阿富汗返回孟买后,历经数个月公文联系,我们得到了这个新身分。当初库拉索金使用的也是这个头衔,差别只在于他是假冒的,我们却是货真价实。

「对日本帝国拥有的尸兵数量及品质管理有所质疑」这是表面上我们前往日本的理由。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这只是个藉口。我们的真正目的,当然是销毁「维克托笔记」。

M及印度总督利顿应该都看得出来我那份报告书写得有些不详实,但他们并未追究。

「日本极可能已取得俄国新型尸兵的相关技术文件」。

我在那份报告书里,只像这样点到为止。让一个太过巨大的组织察觉世上有种机密技术可以化活人为尸者,绝对不是件好事。这是我与伯纳贝达成的共识。

因为这个缘故,我在孟买城耗费了大量时间在圆谎及处理繁琐手续上。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这个决定是正确的。说得更明白点,我根本没有勇气在报告书里写下「传说中的尸者沙万,如今仍在世上某处活动著」这种疯狂的结论。搞不好凡‧赫辛及舒华德在外西凡尼亚早已遇过沙万。或许「克里米亚的亡魂」的统率者就是沙万,而「史培克塔」就是他麾下的实战部队。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而这些推测极难靠电信讯号解释清楚。华辛汉机关是否已察觉我们的欺瞒行径,由于判断情报太少,我决定不深入思考。

既然叫「利顿考察团」,名义上当然接受印度总督利顿指挥。

「我认为应该让你们与祖国政府指挥系统保持一点距离。」利顿将桌上的任命状及委任状朝我推来,笑著说道,「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吧。」

这或许是利顿的个人看法,但决定这个方针的背后包含多少政治判断及进退策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头衔换了,成员却是老样子。我、伯纳贝及星期五这两人加一尸的组合,就是本利顿考察团的组织全貌。单薄的人力让我有些揣揣不安,但总好过增加知道秘密的人数。

离开锻冶桥警视本署厅舍,我与伯纳贝并肩朝新桥的方向缓步而行。

「你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我再次问伯纳贝。

由于距离不远,我选择了徒步移动。但路人个个对伯纳贝偷眼窥探后匆忙远离,这时我才察觉自己有多愚蠢。为什么伯纳贝在这样的状况下还能认为自己并不引人注意?我真该找一天将他的脑袋切开来治疗一下。当然,前提是必须还有得救。

「我从孩童口中问到一些关于尸者的谣言。」伯纳贝以一派悠哉的态度回答。

又不是博物学者,问话怎么会挑孩童?我不禁想要顶这么一句,但我忍住了。或许伯纳贝只是太闲了,闲到想向孩童学习日语。

「关于尸者?那有什么稀罕?」我望向伯纳贝。

「听说在锻冶桥监狱里出现了会说话的幽灵,但我没有亲眼证实。」

「你指的是会说话的尸者?有什么证据证明那是尸者?」

「没有,只是孩童间的谣言。我说过,我才正要深入调查,就被逮住了。」

「……『维克托笔记』?」

「或许吧。」

在「维克托笔记」里所记载的沙万,是具犹如活人般懂得思考、说话及学习的尸者。难道日本政府已从中钻研出了让尸者说话的技术?我实在不相信,日本这个新兴国家能做到这种连俄罗斯的尸者技术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看来,最有可能的结论是日本这个国家在表面上看来太过和平,伯纳贝无处发泄他的精力,只好随口编造出「孩童谣言」这个话题。

穿过规划得方方正正的街道,渡过一座又一座桥。东京是座水乡都市,河面上到处可见撒网捕鱼的小舟,鱼儿在渔夫的网内跃动、弹跳,鳞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虽是帝国首都,但还未遭受工业化潮流的彻底蹂躏。我回想著弥漫烂泥臭味的泰晤士河,深吸一口气,鼻中闻到了淡淡的潮汐香气。蓦然间,视野豁然开朗,道路远方出现了新桥的车马停放场。H形的车站座落在一大片宽广空地的正中央,相形之下显得如此渺小,与我们外国人一样散发著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息。过了车马停放场后,前方可看见东京湾。临海而建的滨离宫,原本是皇帝专用的庭园。大小跟一般公园差不多,周围环绕著人工河,树林里盖了一些凉亭及欧式风格的建筑物。

滨离宫内的延辽馆除了是外宾接待处之外,在外务省厅舍因恐怖攻击而烧毁后,更成了外务省的临时办公处。从这急就章的做法便可看出,日本这新兴国家在财政上面临多大困难。就跟横滨的外国人居留地一样,这里也是用来隔离外国人的空间。

园门窄小得跟马厩入口差不多。尸兵守卫身上穿著西式铠甲,简直像要参加化妆舞会。进入园门,弯过一条铺满碎石的道路,前方便是延辽馆【注:日本第一座西洋风石造建筑,一八六九年落成,一八八九年因建筑物老化拆除】。那是一栋外观气派的建筑物,但混杂了各式建筑特色,让人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风格。从尸兵守卫敬礼的动作来看,使用的应是标准莫斯科系统。我朝尸兵守卫挥了挥手,走进延辽馆大厅。日本毕竟刚结束战乱时期,尸兵组成相当复杂,有英国制、俄罗斯制及法国制等等,简直像在开旧式尸兵博览会。

隔著阶梯的回廊另一头传来撞球声,或许是某国驻日官员正在消磨时间吧。这里虽是接待外宾用的建筑,守卫却并不森严。以一个常常发生恐怖攻击事件的国家而言,似乎有些太过掉以轻心。不过巴夏礼曾警告我,这个国家有种擅长暗中接近敌人的隐形护卫部队。

与明治政府交涉已超过一个月,我们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在与政府高官的秘密对谈中,我已提出将榎本自莫斯科带回来的技术资料销毁的要求。我采取的是不玩花招的正攻法,因为我想不出有任何花招可玩。几个走到哪里都引人侧目的外国人,置身在这个陌生的未开化国度里,能玩的花招实在相当有限。何况巴夏礼那个人实在不擅长进行复杂的谈判,也不是个适合共同保守秘密的对象。上层赋予我们「利顿考察团」这个头衔,也是为了让我们在谈判桌上更加有利。

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日本政府似乎对「维克托笔记」的内容一无所知。这是我们在历经层层的繁琐书面手续,及一次又一次大绕远路且徒劳无功的经验后得到的结论。那些偷带笔记回国的人,似乎也不敢随意张扬笔记的内容。

明治政府最后答应销毁一切相关资料。这场胜利靠的当然不是伯纳贝的蛮力恫吓,而是在我们背后撑腰的大英帝国所拥有的经济力、技术力及通讯网的威力。

「资料已销毁完毕。」

写著如此寥寥数语的一纸公文送达了英国公使馆,但我们的任务并没有就此圆满完成。日本政府当然也不认为这样就能打发我们,毕竟他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们登上了延辽馆二楼,打开门一瞧,里头已有两个人在等著我们。

我、星期五及另一名闲杂人物走进房内。一名原本坐著的男人见了,旋即起身迎接我们。这个人是外务大臣寺岛宗则,这一个月来全靠他在我们与明治政府之间奔走交涉。听说他原本是技术人员,在革命前曾因萨摩与英国间的武力冲突而遭英军俘虏,所以会说英语。他是个标准的革新派人物,自旧政府时代就对电信技术抱持兴趣,甚至曾经在萨摩的城内架设电缆线。他瞧见伯纳贝那光著屁股、脚下却穿著长靴的蠢模样,只是露出慈和笑容,没有多问什么。【注:寺岛宗则(1832-1893),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日本第四任外务大臣,也是日本电信之父。】

光从这点,就可知道他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至于站在他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则是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踏出一步,强忍著笑意说道:

「在下山泽静吾,俄土战争时,承蒙大英帝国关照。」【注:山泽静吾(1846-1897),明治时期的军人,因西南战争、甲午战争的军功获得授勋。】

我听到这句话,轻轻扬起眉毛,要求解释详情。

「当时我担任驻法武官,曾以俄方立场前往观摩普列文要塞围攻战。」

「普列文要塞围攻战,跟我大英帝国并无瓜葛。」我说。

「好的,就当作是这么回事吧。」

山泽立即退让,并不与我辩驳。寺岛邀我坐下,山泽则站在寺岛身后。寺岛等星期五摊开笔记、取出了笔墨。他见四人一尸皆已准备妥当,环顾众人一眼,率先开口说道:

「在过去几次对谈中,我相信我们已达成初步的共识。我们答应销毁盗来的『资料』,英国政府则答应将日本列入优先提供最新尸者技术的国家。日本政府将舍弃那个人类尙难掌控且违背人道的『哲学性技术』,选择对富国强兵真正有帮助的『实用性技术』。所有在我权限可及范围内的『资料』皆已销毁,这点只能请各位

寄予信任。」

他口称日本政府已销毁「资料」,但我猜测「资料」根本不在日本政府手中。或许寺岛已就这点对我做出某种暗示,但肢体语言及话中的弦外之音皆因文化差异而变得难以传达。

「要我们相信,除非交出榎本。」伯纳贝大剌剌地说道。

寺岛的反应相当沉著,他苦笑著回答:

「这说起来丢脸,榎本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我们拿他没辙。何况去年才发生内乱,最近又频传恐怖攻击事件,我们实在不想在政府内再掀风波。」

对这个国家而言,我们只是过客,我实在不想在这些棘手的内政问题上趟浑水。这二十年来,日本的政治状况只能以诡谲多变来形容。革命成功后,新政府重要职位几乎全由担任革命主要势力的萨摩藩接收,但前年的西南战争,却是由萨摩藩内的不满分子所发动。就连我这局外人,也能明白那场同乡相残、尸兵全是自家人的内战对新政府造成多大的创伤。何况榎本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在革命末期,他在日本北端的北海道守住了五棱郭要塞不肯投降,企图重新建立新的国家。如果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对这号棘手人物做出无谓的挑衅。要是他一怒之下决定在这远东地区建立另一个尸者帝国,我们可就有处理不完的麻烦了。

「你找我们来,绝不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吧?」我问。

寺岛点点头,给了个简洁有力的回答:

「大里化学。」

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明显将脸别向了一旁。

「大里化学这家公司,是旧政府尸者技术开发设施的下游组织,主要进行国产尸者的开发研究。若站在贵国文化角度来比喻,就像是民营佣兵公司底下的研究开发部门。稷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那些资料,若有藏匿未报的部分,一定是由大里化学接收了。内务省曾试著暗中查探,但那里戒备森严,何况现在不同于革命时期,我们不能随便派人杀进去。」

寺岛说得煞有其事,我实在听不出来他最后一句话有几成是玩笑。

继寺岛之后,山泽接口说道:

「请容我举个假设的状况……假如有心怀不轨的西方人闯进大里化学,盗走了那些资料,基于不平等条约中的领事裁判权,日本无权以自国法律制裁这些西方人。何况日本政府已在密谈中声称『存在于国内的该资料已全部销毁』,当然没有立场指控这些西方人盗走资料。」

伯纳贝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已对大里化学下达销毁『资料』的命令了?」

山泽将视线移向一旁,说道:

「命令当然是下了,但这道命令可能混在文件堆里,没有被发现。我再举个不可能发生的例子,如果大里化学企图违逆政府方针,那么下这道命令反而会打草惊蛇,成为『将有人上门抢夺资料』的警告。当然,政府有管理及保护国内企业的义务,因此绝对不会发生『日本政府其实根本没有下达命令』这个状况。」

「听起来真有道理。」

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严肃,但他脸上已洋溢著终于逮到机会闹个天翻地覆的兴奋。

说穿了,日本政府希望我们自行回收「资料」。名义上,这些「资料」都已销毁,因此不可能被盗走。就算我们失手遭日本警方逮捕,由于英国领事拥有优先裁判权,因此日本政府只能「迫于无奈」将我们这些嫌犯交由英国处置。那些企图靠开发新兵器来谋求东山再起机会的旧政府势力,将无法指责新政府的过失。他们甚至无法咬定新政府是幕后黑手,只能埋怨自己太过愚蠢。

寺岛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道,「没能帮上太多忙,我深感抱歉。」

「我能体会你的尴尬立场。」

「但这件事若完全袖手旁观,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这个季节正是日本最美的时候,请容我推荐一名游山玩水的向导。」

山泽静吾踏出一步,手按腰际的武士刀,朝我行了一礼。

风格洗炼的大里化学正门大厅,弥漫著刺鼻的血腥味与秽物臭气。

墙面上有著一道道血痕,格纹大理石地面上躺著三具尸体,每一具皆呈内脏外露的惨状。在煤气灯的摇曳光芒下,大厅另一头站著两具尸兵警卫。他们站在原地不住摇摆身体,彷佛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伯纳贝大剌剌地站在大厅中央,摇了摇头,以脚尖撩起一具伏地而亡的尸体。那尸体睁大了双眼直视著天花板,彷佛死前目睹了难以置信的景象。一缕鲜血不住自半开的口中汩汩流出。这是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一幕让我惊觉,原来人死了不见得会变成尸者。这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在这趟旅程之中,我所见到的尸体几乎全是以尸者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如今近距离看见活人的尸体,比起死而复活的尸者竟然更让我觉得新奇。

「搞什么鬼?」伯纳贝气馁地说道。

守在通道前方的两具尸兵守卫手上各自拿著长刀,沾满鲜血的刀身正散发著朦胧的光芒。地板上到处是血脚印,看起来像极了舞蹈教学用的图谱。血脚印一直延伸到两具尸兵脚下。

「自家人起内哄?」伯纳贝问道。

尸兵当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事先准备好的「韦克菲尔德化学研究主任」头衔,在打开大里化学正门的那一瞬间便失去了功用。因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幕早已发生并已经结束的惨剧。一行人错愕得哑口无言,唯独伯纳贝毫不在乎地走进屋内。我与山泽对看一眼,赶紧跟在后头。

「现在该怎么做?」

伯纳贝难得询问我的意见。或许他明白这件事的善后处理想必极为麻烦,因此他给了我事先选择的权利。这意味著就连伯纳贝心中的猛兽也明白这件事已不是光靠蛮力就能解决。

「你们已经派人开了路?」我朝山泽问。

山泽轻轻摇头,显然跟我一样摸不著半点头绪。我本猜想,或许事先排除障碍是日本人款待嘉宾的礼节,但从山泽的反应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外务省底下并没有能参与实战的部队。」山泽说。

但我心想,这个国家的政府高官全是当年革命战争中的战士,这套说词恐怕丝毫不具说服力。就当前状况来研判,我们极有可能是成了日本政府内权力斗争的道具,这让我心中燃起一股遭受戏弄的怒火。这整件事显然是个陷阱,但这个陷阱设得实在太明目张胆。这种让人一看就知道苗头不对的景象,与其说是一种挑战,不如说是一种猜谜游戏,而且是一种毫无道理可循的猜谜游戏。我试著从尸兵前方地上的血脚印中寻找蛛丝马迹,但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眼前这些就只是单纯的尸体,推理与解谜在这里派不上任何用场。

如果这里是英国,我所采取的行动想必会有所不同。不管任何人,应该都会认为此时我们必须迅速撤离这个鬼地方。但在这遥远异乡之地,我们能采取的手段并不多。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的情报员,就如同是遭人捞上岸的鱼儿,除了拚死挣扎之外没有其他选择。

「……不如就接受招待吧。」

伯纳贝不等我说完,已大踏步朝大厅深处走去。两具尸兵抬起了他们那找不到焦点的视线。

山泽抽出了他那腰间的武士刀。

我带著星期五跟在伯纳贝身后,由山泽殿后。一具具倒在伯纳贝脚边的尸兵,成了最佳的向导。伯纳贝打开一扇虚掩的门,里头同样是东一具、西一具活人的尸体。这些尸体都是在逃亡时遭人一刀砍死,室内乱成了一片,跟入口大厅那几具尸体的状况并无不同。

大里化学里的活人全死光了,还会动的都是尸者。若别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抢先我们一步在这里大开杀戒的人物握有朝尸兵守卫下令的权限。但对方这么做若只是因为得知我们将入侵而事先湮灭证据,这样的做法未免太极端了些。这些尸兵守卫恐怕原本都是服役于军队内,其系统所使用的命令暗号或许并未变更。如果这个假设成立,这意味著我们的敌人是这个国家的军中高官。

伯纳贝的步伐相当敏捷,不带丝毫迟疑。大里化学虽大,却只是栋平凡的砖造建筑,走在里头并无迷路的忧虑。就入侵者而言或许少了一点迷宫探险的乐趣,但这才是建筑物该有的样子。环球贸易公司故意把建筑物搞得错综复杂,反而是件有违常理的事情。这里只是研究机构,不需要暗门或秘密地下室之类麻烦装置。搞那一套只会造成日常业务上的困扰。所谓的秘密设施,在遭人得知其存在且成功走进门口的那一瞬间,便已无秘密可言。这是一个只要派出几具尸者炸弹就可以炸掉一整栋建筑物的时代。若是想将秘密设施藏在深山里,则不但设备的搬运是个大问题,而且储存足够内部人员维持生活的物资也不是件简单的事。换句话说,隐藏秘密须付出庞大成本,这里不过是新兴国家的实验机构,能做到的当然相当有限。

自走廊望向实验室,可瞧见里头摆著各种简陋的实验器材。朴实程度几乎可与伦敦大学的设备相比。说得好听点是弃华求实,但说穿了只是经费不足造成的现象。任何新兴国家都逃不了遭先

进国倾销旧式库存设备的命运。伯纳贝对实验室连看也不看一眼,不断往走廊深处走去,我也认为这么做是明智的决定。

山泽自后头跟了上来,与我并肩而行。

「他的脚步没有一丝迷惘。」山泽的语气中带著一半赞赏与一半错愕。

我点了点头,说道:

「伯纳贝的思考逻辑令人不敢恭维,但动物本能却相当值得信赖。」

「以军人而言,这是相当优秀的资质。」山泽脸上带著令人看不出是讥讽还是赞美的表情,「尤其是面对生死存亡关头的时候。」他接著补充道。

所谓的人性,不过是包在野兽肉体表面的一层外皮,就如同包在大脑旧皮层外的新皮层。现代医学界一般认为,人类的灵魂隐藏在大脑的新皮层内。但人终究不能只靠外皮解决一切,正如同我们现在只能仰赖伯纳贝体内那占了绝大部分的野兽特质才能继续前进。大脑新皮层在这当下完全派不上用场。

阶梯上忽传来兵乓声响,接著是一句怒吼,「打不开!」我与山泽面面相觑,等著行动缓慢的星期五跟上脚步,才登上阶梯。来到楼上一瞧,走廊尽头有一扇铁门,而伯纳贝正以手掌按著门板。没错,要防范外敌入侵,根本不需要设计复杂迷宫,只需要一道够坚固的门锁。这就跟利用尸兵发动人海战术一样,道理浅显易懂,却具有难以撼动的物质威力。在物理现象面前,任何高明巧妙的诡计都只是白费力气。

「找钥匙吧。」

当我说出这句话,才发现自己愚蠢到一路上没为尸兵守卫搜身。但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活人不可能把钥匙放在尸者身上。我接著又想,守卫室里放了很多钥匙,或许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但我旋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真正重要的钥匙,多半不会放在那么显而易见的地方。我想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在场三人都不是执行隐密调查任务的料。

山泽走上前去,以眼神示意伯纳贝退到一旁。他以手指关节在门上轻敲两、三次,转了转把手。

「锁住了。」他说出这个大家早已知道的结论,又补了一句,「请退后。」

接著他踏起马步,深吸一口气……

「──!」

山泽的啸声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我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实际透过喉咙发出的声音,还是强烈气势造成的错觉。就连不具备「吃惊」机能的星期五,也微微摇曳身体,差点失去平衡。铁门表面出现了几道发亮的细线,下一瞬间,山泽的刀已经入鞘。就在刀柄与刀鞘碰撞发出声响时,门把周围三角形区域应声滑出。

「进去吧。」

山泽在门上轻轻一推,那块连著门把的三角形铁板跌落地面,沉重大门已微微露出缝隙。伯纳贝吹了声口哨,在门上打了一拳。门完全敞开,一股湿润的空气骤然自内部向外涌出。

当然,里头还是有尸者。

这是一间宽敞的休息室,八根支撑著天花板的巨大玻璃圆柱排在左右两边。煤气灯的光芒因厚实的玻璃及其内侧的填充液产生折射现象,使得浸在圆柱里的尸者看起来有些怪模怪样。那些圆柱里的尸者有著一对炯炯有神的双眼,正朝我望来。或许那只是对移动物体的正常反应,但一道道视线明显停留在我的脸上。虽然这是早已能预期的事态,但我的背脊还是窜起一股寒意。我相信不管再体验多少次,我还是无法适应「遭尸者注视」这件事。对我来说,这比路旁石头长了眼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玻璃柱里的尸者皆有著黯淡无光泽的皮肤及青褐色的舌头,皮肤上布满了黑色斑点。包覆著他们的液体呈混浊的淡黄色。这显然不是以新鲜尸体制成的尸者,但皮肤上的斑点却又跟一般常见的尸斑有所不同。我感觉有道重要的讯息掠过了我的脑海,但不管我怎么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我照著顺序一一观察每具尸者,发现他们每一具都有著不同的特徵。有的尸者双眼布满血丝,有的尸者皮肤上的斑点是红色的。

如果这些尸者皆历经多次违反规定的实验,那么互相之间有些差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太对劲。这些尸者显然被当成了标本,但我相信不会有人乐意将失败之作当成展示品。换句话说,这些尸者各自象徵著某种成果。恶心至极的景象,让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呕吐。

休息室的后头,是间宽敞的房间。在昏暗灯光照耀下,可看见房内有个台座,上头有颗半球型的物体。那物体上插满了细长的钉子,看起来简直像只刺猬。在楼座的两侧,各自站著一具尸兵守卫。尸兵的双手各自握有两把长刀,眼上绑了一块布条。

山泽一踏进房内,两具尸兵皆弯下了膝盖。山泽察觉不对劲,往后退了一步,两具尸兵跟著恢复原本的姿势。

「这可有点麻烦。」山泽仰头看著伯纳贝说道,「他们是剑术高手,使用的大概是无想剑之类的绝技。」

「管他什么无想剑。敌人越强,越对我的胃口。」

伯纳贝说完这句话,毫无顾忌地走入房内。山泽朝我看了一眼。两具尸兵察觉伯纳贝靠近,各自以奇妙的动作走了过来。一时之间,我甚至无法判断他们的走路方式只是一种独特的「尸者之步」,或是日本剑术中的特殊移动步法。伯纳贝张开双臂,等著两具尸兵来到眼前,并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尸兵挥出的长刀。两具尸兵手中的四把长刀如狂风暴雨般挥出,伯纳贝沿著墙壁不断闪躲。

「什么是无想剑?」我问。

「一种传说中的剑术,号称可以进入无我的境界,让身体超越意志而自然发出剑招。这是每个习剑者所追求的理想目标。而所谓的无想剑,就是将这理想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状态。这两具尸兵的剑术如此高明,要打败他们恐怕并不容易。」

山泽手握刀柄,凝视著不断翻舞的伯纳贝及两具尸兵。我一面从怀里掏出手枪,一面又问,「一个人拿两把刀,这在日本剑术里是很常见的战斗方式吗?」

「不,以凡人的臂力而言,拿两把刀只是虚张声势而已。过去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活人的剑术比得上这两名尸者。」

又是一个尸者超越活人的例子。日本刚结束内乱不久,要找到剑术高手一点也不难,这也算是一种资源再利用吧。不过这是否抵触法兰肯斯坦三原则中「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这条,或许见仁见智。伯纳贝脸上已失去了当初的悠哉表情,只剩下僵硬的冷笑。他将回避动作缩小到最低限度,任凭刀锋斩断自己的头发及衣襬。我数了一下手枪内的子弹,扣下击锤。

「以你的能力恐怕……」

我不等山泽说完,已扣下了扳机。以我的能耐,就算花费心思瞄准也只是白费力气,因此我并没有将枪口对准尸兵,只是胡乱开枪。子弹自伯纳贝头上擦过,撞进了墙壁里。尸兵的动作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

「喂!」

伯纳贝停下脚步,朝著我怒吼。锋利的刀身画过他的脑袋前一秒所在的位置。这两具尸兵明明蒙著双眼却能发出如此犀利的攻势,恐怕连子弹射出的弹道也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真可惜,没中。」我说。

一旁的山泽相当识相,没有问我所说的「可惜」是指没打中尸兵,还是指没打中伯纳贝。两具尸兵的动作跟其他新型尸兵并无不同,但其运动能力跟当初在阿富汗看见的尸兵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乍看之下似乎慢条斯理,但身体四肢动作环环相扣,形成完美的协调状态。以如此毫无累赘的简洁动作追杀伯纳贝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正在指导门外汉下棋的西洋棋高手。遭砍断的衣角越来越多,伯纳贝一个仰头翻身,惊险地避开了擦过额头的刀锋。

「伯纳贝!」我一面呼喊,一面退了一步,「别玩了,先退回来再说!」

我一喊完,举起手枪胡乱扣下扳机。开了四枪后,伯纳贝才连滚带爬地退回了休息室,整个人早已气喘吁吁。失去了攻击目标的尸兵骤然停止了动作,仰头面对著天花板,彷佛正竖起耳朵聆听。接著他们以缓慢的动作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这是一套设计得极为巧妙的防卫系统。将生前擅长靠反射神经战斗的剑术高手化为尸者,命令其攻击进入指定范围内的所有敌人。凡是进入房间内的都是敌人,这样的简单规即可以将敌我辨识的负担降至最低,如此一来控制系统便能著重在强化运动能力上。以战斗机械的运用方式而言,这样的做法实在让人激赏。

「那就是……新型的尸者?」山泽呢喃自语。

「没错,这种尸者违反了国际伦理规范。他们能具有如此惊人的运动能力,是因为生前负责感受痛觉的器官不断遭受强烈刺激的缘故。就好比永远活在剧烈疼痛的地狱之中。」我说。

当然,这只是用来诓骗日本政府的说词。新型尸者是否感受到疼痛,我根本不清楚。要阻止一个获得技术的国家继续制造新型尸者,唯一的手段就是诉之以情。「他人的疼痛」便是撩拨感情的最佳工具。当然,前提是诉求对象必须视疼痛者为同伴。恰巧日本这个国家刚摆脱内乱的恶梦,因此这一招特别有效。

「简直是人间修罗。」

我没听过「人间修罗」这句话,但大致猜得出来山泽想表达的意思。

「一定要阻止这种东西继续在世上蔓延。」山泽对我的信口雌黄毫不怀疑,深深点头说道,「『重点不在于是否具备推论能力或说话能力,而是在于是否能感受到痛苦』……」

我没想到山泽会在此时引用边沁的名言,这让我有些惊讶。【注: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国哲学家兼法学家,功利主义的提倡者。作中这句名言出自其著作《道德与立法原理》(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一书。】

山泽沉下了腰,深吸一口气。就在这时,伯纳贝也已调匀呼吸,站在其身后。

「──!」

石破天惊的啸声再度响起,山泽将刀背顶在肩上,奋力往地面一踢,朝尸兵笔直挥去。两具尸兵察觉有入侵者,皆转过了头来。山泽将目标对准了其中一具尸兵,完全忽视另外一具。几乎在同一瞬间,伯纳贝也冲了出去,绊住了另一具尸兵。

尸兵若无其事地举起手中长刀,挡住了山泽的舍命一击。两刀相撞,刀锋各自陷入彼此的刀身内。这一刹那间,时间彷佛完全冻结。山泽的刀一分一毫地慢慢往前推去,终于将尸兵的刀斩成了两截。就在遭斩断的刀刃飞上天空的同时,山泽的刀已埋入了尸兵的脑门之中。尸兵另一手的长刀刺入了山泽的腰际,但山泽丝毫不为所动,刀锋继续下压,将尸兵的上半身剖成了两半。

至于伯纳贝,则冲至另一具尸兵面前,抓住了其握著长刀的右手。接著他奋力一扭,举脚朝地面一蹬,整个魁梧身体浮上了半空中。尸兵以左手长刀朝伯纳贝的腰间刺来,此时山泽斩断的半截刀刃刚好撞上刀身,令长刀偏了方向,因而没有刺中。伯纳贝继续翻转身体,顺利著地。尸兵因巨大力量拉扯而仰天摔倒,伯纳贝不予理会,再度以其自豪的魁梧肉体高高弹起。尸兵的肩关节发出了可怕的声响。伯纳贝毫不在意,继续扭转。猛然间,啪的一声重响,尸兵的右手已自肩关节分离,浓稠而黏腻的血液拉出了一条条丝线。伯纳贝取下断臂中的长刀,朝尸兵的胸口刺去,却遭尸兵的左手长刀击开。原本倒在地上的尸兵奋力弹起,背对著伯纳贝。这样的动作,早已超越活人的关节所能承受的极限。尸兵的身体背对著伯纳贝蜷了起来,左臂却违逆肩关节的弯曲方向,朝著伯纳贝挥出沉重一击。伯纳贝勉强挡住,但脚下一个跄踉,几乎快要摔倒。就在这时,尸兵那伸得笔直的左臂忽停留在半空中,颤动了片刻,接著疲软无力地跌落地面。

因为我手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已贯入了尸兵的后脑杓。

「喂!」

伯纳贝以血红的双眼朝我瞪来。刚刚那一枪,我明知打不中,所以故意瞄准了伯纳贝。不过这一点,我当然没有说出口。

脑袋及胸口遭剖成了两半的另一具尸兵,其手中的长刀还插在山泽身上。山泽笔直退后,拔出长刀,站了起来。我奔过去检视他的伤势,他竟告诉我「遭刺时避开了内脏」。在我听来这种神技简直是天方夜谭。

此时房内只剩下两具倒地不动的尸体,以及正中央那颗有如斯帽般的半圆型金属针球。

忽然传来喀的一声轻响。

我正脱去山泽的上衣,帮他进行急救止血。那金属半球上的刺针之一忽然下沉,宛如受到看不见的手指按压,接著又弹回原位。

喀、喀、喀……声音重复响起,每一次都有一根针沉下又弹出。接著半球下方的一个圆筒开始旋转,伴随著推挤纸张的瑟瑟声响。脸色苍白的山泽朝我点了点头,我迅速帮他包扎完毕。

那似乎是一座会自动运作的大型打字机。球上一根根有如活塞般的针状物,便是打字的按键。如今的打字机多半是箱形,像这种旧式的半圆形打字球已不多见,但还不到成为「骨董」的地步。当然,在我的常识之中,打字球并不具备自动操作功能。

「Welcome.」(欢迎。)

滚筒送出的纸上写著这么一个字。我压抑住举头左右张望的冲动,继续凝视打字球的动静。半晌之后,球上的针再度开始下沉。

「请问大名。」

纸上的下一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站在一旁的伯纳贝像个孩子般狐疑地歪著脑袋。我缓缓伸出手指,正想按下「J」键,略一思索,决定按下「W」及「A」。正当我要按下「T」时,我又迟疑了一下,决定改为按下「L」、「s」、「I」、「N」、「G」、「H」、「A」、「M」。

「Walsingham.」(华辛汉)

我打完之后,沉寂了片刻,打字球接著打出文字。

「二十年不见了。」

「YES.」

我以颤抖的手指一一按下按键。一应一答之间,约有数秒的空档。二十年前发生在外西凡尼亚的那件事,骤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凡‧赫辛与舒华德当时摧毁了一个尸者帝国。

「赌注终于看见了终点,是我赢了。」打字球打出了这句话。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按下回答,山泽及伯纳贝的视线皆跟著我的手指移动。

「THE ONE.」(沙万)

忽然间,我似乎有种错觉,彷佛打字球上的针正在微微抖动。但接下来,打字球完全漠视了我这个既不像问句又不像肯定句的回应。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赠礼。」

房间另一头的墙壁忽传来蒸气喷射音,接著壁面开了一孔。一块约画板大小的板子往下滑动,露出一个四方形空间。里头放著一个小小的黑色方盒。伯纳贝走了过去,伸手取出那方盒。但伯纳贝所抓的部位只是包覆方盒的外盖,内盒顺势下滑,伯纳贝赶紧将盒子搁在地上,才避免了内盒摔落地面的窘态。等三人围绕在方盒周围后,伯纳贝才重新伸手取下了盒盖。在那方盒内,塞满了长方形的卡片。伯纳贝的手指太粗,他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抽出其中一张,拿到眼前仔细端详。这卡片的大小跟一般打孔卡差不多,上头坑坑洞洞,简直像是遭受弹雨洗礼的墙壁。伯纳贝拿著卡片把玩了一阵,竟想要将卡片塞进嘴里啃咬,我一惊,赶紧阻止他做这种蠢事。

此时打字球又开始打起了字。

「日本已不需要它了。与日本政府的契约到此结束。」

霎时间,我的脑海彷佛遭受电击,令我豁然醒悟。原来这些是「维克托笔记」的打孔卡版本。

「请代我向华辛汉机关的诸位问好,华生博士。」

我看了这排字,一时傻住了。就在这时,眼前传出金属摩擦声,打字球上的按键针全部同时下插。那模样让人联想到古代刑具「铁处女」,当按键针缓缓升起时,针身上竟然沾满了黑色液体。我以为这玩意儿要爆炸了,赶紧往后弹跳,将手腕交叉在面前,护住了头部。但打字球并没有爆炸,我自手腕缝隙间望去,只看见打字球不断冒出黑色浓稠液体,在地面上持续扩散。

山泽虽受了伤,脸上却毫无疼痛之色,他走上前去,若无其事地抽刀、收刀。波的一声清脆声响,原本装设在半球底部的喇叭型滚筒断成了两截,滚落地面。金属半球的表面多了一道细线,接著半球往左右两侧分开,两片金属片跟著落下。在那金属半球内,竟然还有一个半球。而且这里头的半球长满了皱纹,分成左右两大块。没错,那是一颗人类的大脑。就连山泽,看见这个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东西,一时也错愕得忘了呼吸。

这时我才察觉,有一串电缆自台座上的大脑延伸至地面。

我们将受伤的山泽送回延辽馆后,回到了公使馆。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进了公使馆后,我要伯纳贝别来打扰,带著星期五走进自己的房间。此时我累得只想倒头就睡,但我勉强振作起精神。我发现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略一思索理由,我才察觉今晚自己可说是在鬼门关外徘徊了数次。

身体与思考无法直接联系,必须透过虚无飘渺的「灵魂」从中媒合。所谓的灵魂并非物质,而是「模式」。这精奥深邃的「模式」一旦消失,就会有二十一公克的讯息自肉体散入大气之中。拥有质量,并非物质的特权。

我取出简易输入机,将电缆接上星期五的脑袋。

接著我取出一枚从大里化学带出来的打孔卡,拿到灯光下仔细审视。乍看之下,简直就像是遭机关枪扫射的金属片,与一般常见的打孔卡完全不同。孔洞的大小并不整齐,就好像是胡乱挖出来的一样。我倒出盒内所有卡片,摊开成扇状。其中有张卡片,上头甚至只有一个大圆孔,几乎占据整张卡片的所有空间。卡片上孔洞的范围往往重叠,有的甚至是四方形或六角形。我试著寻找代表卡片顺序的记号,却怎么找也找不到。

于是我取出最角落的一枚,插入读卡槽内,想看看星期五有什么反应。

只见星期五的脸部肌肉开始扭曲,眼珠不停旋转。

他开始写起了字,但写出来的都是些不具意义的紊乱字母。乐器只是依照乐谱上的记载发出声音。同样的道理,对星期五而言,胡乱排列的文字列跟莎士比亚的知名作品并无不同。然而现在,我却连这乐谱该怎么解读都摸不著头绪。

星期五写满文字的纸张在桌上越积越多。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虽然早已预期这些卡片的内容一定经过加密,但我没有预料到连卡片的格式本身也毫无道理可循。

忽然间,星期五不知是读取到了什么特殊指令,笔下文字变成了西墨字母。在我的茫然注视下,文字种类持续不断改变。希腊文、亚美尼亚文、乔治亚文、天城文、阿拉伯文、埃及圣书文、埃及世俗文、楔形文、卢恩文……各种不同的文字整整齐齐地挤在纸面上。

文字如洪水般不断涌出。犹如巴比伦塔一事后的浑沌世界在毫无脉络可循的假象中不断成长。若将人类的历史全写进一本书中并高速翻阅,或许看见的就会是这样的景象吧。就像太过遥远的距离会令人停止思考一样,太过长久的时间让我的思绪停止运转。

我下意识地起身想补充书写用的纸,却蓦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我一时以为是贫血现象,赶紧抓住了椅子扶手。但一股寒意窜上我的背脊,我感觉额头冒出了汗水。腹部彷佛压了一块大石,呕吐感迅速自胸口上涌,脉搏变得极不规则,体温快速下降。一旁的星期五对我的异常视而不见,继续若无其事地在笔记上书写。

「伯纳贝!」

我张口想呼救,但从喉咙冒出的却只是沉重而虚弱的呻吟。不知为什么,我的脑海中浮现了大里化学楼上那两具有如跳舞般挥动双刀的尸兵。

我的视线迅速变得模糊,眼皮内侧似乎画过两、三道银色闪光。砰的一声沉重声响灌入我的脑门,我才豁然惊觉自己已经摔倒在地上。我伸出右手想扶住地面,却连地面在哪里也分不清了。黑夜猛然笼罩我的脑海,夺走了我的意识,只留下一片无穷尽的深邃黑暗。

开伯尔山口的野营地堆满了尸者的尸骸。

有的尸者头上开了大孔,有的尸者四肢残破不全。一具具尸者趴倒在由乾燥骨骸堆成的雪白大地上。这让我重新领悟,原来尸者也有死亡的一天。啃食著尸者残骸的秃鹰同样早已失去生命,抢夺断腕的野狗群拖曳著自腹部垂下的乾瘪内脏。一阵寒风拂来,风中夹带著雪粉。我心里明白,这雪也是死的。没错,就连雪里面蕴含的微生物也是尸者。或者应该说,这些雪正是大气的尸体。

照理来说,动物死后无法成为尸者。这么说来,难道这里是死亡国度?

我置身在这样的世界中,内心不禁产生了一个怀疑。人类以外的动物无法在死后「尸者化」,是否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尸者?不,就连人类,或许同样打从一开始就是尸者。所谓的「尸者化」,只是恢复身为尸者的本性而已。

我伫立在雪白的平原上,任凭寒冷夺走我的体温。

全身是雪的尸者三三两两地站了起来。他们以颤抖的手掏起雪块,涂在自己身上,试图掩饰身体的残破。他们将雪捏成手臂形状,装在肩膀上,并在空无一物的头盖骨内塞满白雪。有个尸者失去了双手,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另一个尸者走了过去,为他装上挤压得扎实坚硬的冰雪手臂。重新获得了手臂的尸者不断颤抖身体,似乎在表达感谢之意。这些站起来的尸者持续发著抖,互相传递微小的讯息。我的身体同样在发抖,但这只是基于寒冷。我无法参与这场没有声音的对话。

尸者以空洞的眼窝望著我,默默颤抖著,似乎在思考我是不是他们的同伴。我全身动弹不得,但我感受到有个身穿晚礼服的女尸者自背后按住了我的手臂。她就是我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遇上的那个女人。虽然我无法回头,但不知为何,我心里就是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海妲里……」

我想呼唤她,却发不出声音。这个隶属平克顿公司的女人只是摇摇头,以充满哀怜的眼神望著我的后颈。尸者颤动四肢的动作逐渐变得一致,形成一股波纹向外扩散,彷佛是在集合众人之力进行一场无法收纳在单独大脑中的巨大思考。海妲里伸手指著前方。在所里,有一排正在搬运四方形雪块的尸者,正组成了队伍缓缓前进。往队伍的尾端望去,有另一群尸者正在制作雪块。往队伍的前头望去,则有一座高塔正在逐渐成形。

我心里明白,那是一座巨大的坟墓。

沉睡在坟墓里的死人,就是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锯骨开脑的那具尸者。这是一座遭人在脑里输入了死亡的活人之坟。以白雪重新填补了身体的尸者显得白皙而魁梧,且带有冰一般的美感。他们就是阿德人,那些上古时代在无数高原上建立了数千座高塔的叛教徒。为了弥补生前的罪愆,他们必须在这里以雪块建立一座巨塔。

我杀了一个活人。就算他看起来跟尸者毫无两样,他还是个活人。我以线锯切开了他的头盖骨,以手术刀剖开了他的大脑。无数文字不断从大脑的切口中倾泄而出,无视于我的存在,消散于空气之中。我的视线不断追著那些文字,却无法从中看出任何意涵。最后文字终于分解为无意义的「模式」,融入大气之中,往宇宙的方向飞散。

我以无法挽回的手段,破坏了一个无法复原之物。人类的手指实在太粗、太笨拙,难以操控构成大脑的一粒粒细胞。那是一具诞生于细胞结合、成长于细胞分裂、会哭、会笑的人型肉体。回应著来自周围的各种刺激,在双亲不求回报的爱情中长大,与朋友互助合作,时而反目成仇,时而化敌为友,重复著聚散离合,重复著萍水相逢,重复著生离死别。而我却将笨拙的手指,插入了这道编织得精致巧妙的灵魂之中。

我的手指没有办法重新组合一道灵魂,任何人都没办法重新编织出那种种复杂而细腻的模式。其诞生是一种不可逆的现象。因为不可逆,所以有了时间。因为时间的不可逆,所以有了罪愆。若罪愆能归于无,则时间亦将消灭。而尸者所存在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尸者不用背负罪愆,因为他们只是单纯的物质。物质并不具备让时间流动的机能。

看起来像尸者的活人。看起来像尸者的尸者。看起来像活人的尸者。

覆盖了整个山口的无数巨大冰塔在我的面前逐渐向天空延伸。尸者有如蚂蚁般在上头爬行,将蚁冢不断往天际堆去。巨塔的数量多到恐怕连神也不知道该以闪电轰倒哪一座塔。塔的表面有著无数黑色细线,组成了一个个方格,包覆著整座巨塔。这些形成无数直角的细线就像一张巨网,上头不时出现脉动般的光流。

我心里明白,这些巨塔早已完成。因为对他们而言,时间不具备任何意义,因此未来能实现的事物,便等于已经存在。他们正在建造巨塔,却也早已建完了巨塔。

「尸者的帝国。」

海妲里站在我背后说道。

她将冰冷的手贴上了我的额头。

「华生。约翰‧华生博士。」

呼唤声打破了短暂的沉睡,我感觉有只冰冷的手贴在我的额头上。

自大里化学归来后,我出现了发高烧、频繁呕吐及腹部不适的症状。脱水情形越来越严重,让我一次又一次弄脏床单。我的身体失去了保住水分的机能,不管补充再多水分都会直接排出。睡眠及清醒时间皆相当短暂且难以持续。肉体将全部能量灌注于维持生命机能,思考能力降至最低。与生存相比,思考的重要性可说是微不足道。从束缚中获得解放的思考坠入了幻想空间,化成无数不合逻辑的碎片,一点一点串连,在不断翻转脉络的过程中逐渐抹除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线。

我依然以为额头上那只冰凉纤细手掌的主人,是存在于梦境中的使者。我微微张开双眼,看见一名纤瘦的女人正弯著腰,将脱去手套的手掌放在我的头上。

「海妲里……」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像是旁人在我耳畔的轻声细语。当初在开伯尔山口的战场上现身,当晚在野营地里与我邂逅的女人,如今就在我面前。我忙著拉开毛毯起身,海妲里却以惊人的力道将我按回床上。没想到她外表纤细苗条,力气却如此之大,她的冰凉手指几乎陷进了我的肩膀肌肉里。

「你得多休息,一定吃足了苦头吧?」

「我到底是怎么了……?」

「你得了霍乱。」

「霍乱……」

我将头埋在枕头里,以浑沌的思绪不断重复这个字眼。做出这项诊断的人,似乎是我自己。不,先说出病名的,或许是东京大学的吉尔克博士。不过我的症状相当明显,任何医生一看都能知道是霍乱。【注:吉尔克(Hans Gierke,1847-1886),德国解剖学家,日本明治时期曾受聘于东京大学教授解剖学。】

「你得小心别被我传染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不用担心我。」

海妲里回答得满不在乎。天花板的模样相当眼熟,这里应该是我在公使馆内的私人房间。或许是基于照顾方便,我的床铺已被搬到寝室外。转动脖子一看,桌

上堆满了纸张。星期五一如往常地坐在一旁等待指令,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彷佛他本身也只是文具用品之一。巴夏礼没有将我送进医院,难道他对防止传染有著十足的把握?他任由一个霍乱病患留在公使馆内,不知该说是大胆,还是无知。当然,他没理由不知道这种病的特性。霍乱是种感染性相当强的疾病。不过,只要确实隔离飮用水及患者排泄物这些感染源头,并确实做好消毒的工作,要预防感染倒也不是那么困难。

「你忘了吗?这附近已成了你的专属地盘。」海妲里笑著说。

我一听,才想起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此时我脑海浮现一个画面,伯纳贝背对著我,将企图靠近我的公使馆员全挡了下来,但我想那应该只是幻觉吧。

「为什么?」我问,当然是问海妲里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

「伴随格兰特前总统至世界各国调查尸者使用状况,是我的职责。这一次,我们早一步来到东京为格兰特先生安排入国事宜,格兰特先生目前还遭日本政府挡在长崎。」

「我都忘了你们一直在环游世界。」

「离开印度后,我们经由新加坡、暹罗、中国,辗转来到日本。再过不久,我们就会返回美国,结束这趟漫长的旅行。」

我并没有询问平克顿公司的尸兵卖得好不好。以我现在的健康状况,实在没有力气开那样的玩笑。我与海妲里在日本重逢,这当然是个偶然。但日本这个国家能收留外国人的地方并不多,她既然也在日本,重逢或许也是个必然的结果。我相信海妲里一定比我更摸不著头绪,不明白我怎么会跑到日本来。

「格兰特前总统怎么会被挡在长崎?」我傻傻地再次拋出另一个问题。

「因为霍乱。山阳、山阴道都因霍乱蔓延而遭封锁了。这个国家的卫生管理还颇有改善的空间,对控制疾病蔓延的技术也很生疏。」

回想起来,我当初刚到日本时确实听过相关传闻。但置身异国,听了也只会觉得事不关己,绝不会预料到灾厄将降临到自己头上。以日本的净水管及污水管设备来看,病情蔓延要获得控制恐怕还得耗费不少时日。日本人基本上都很爱乾净,但都市建设本身并未考虑到传染病预防的问题。相较之下,数度因传染病肆虐而受创惨重的伦敦可就在这方面驾轻就熟了。

「我身为医生却不知提防,实在丢脸。」我说到这里,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对了,有多少人遭感染?」

「只有你而已。」

「只有我?」我愣住了。

海妲里以精确无比的直线动作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很健康。感染源头目前还在调查中,但这栋建筑物附近及你最近几天到过的场所都已完成消毒作业,应该可以遏止蔓延。」

「那太好了。」

我嘴上这么回答,但心里总是感到狐疑。除了我之外一个感染者都没有,这听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霍乱的潜伏期为数小时至两、三天,而我发病那天曾到过很多地方,就算造成整个东京陷入霍乱大流行也不奇怪。但不幸中的大幸,竟然除了我之外没有出现任何霍乱病患。

十九世纪是尸者的世纪,也是霍乱的世纪。这疾病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但本世纪因交通网络迅速发达,连带增快了霍乱病原的传播速度。十九世纪初,霍乱首次爆发全世界大流行,之后每隔十至二十年便会爆发一次。霍乱一旦传染开来,威力往往足以毁灭一整座都市,并继续散播至其他都市。最后有如燎原之火,蹂躏整个欧亚大陆。由于霍乱病原是跟著人移动,因此传递霍乱蔓延消息的使者,往往也是带来霍乱病原的死神。对大陆造成危害之严重,几乎可比从前的黑死病。

甚至连战场上的士兵,也避免不了霍乱的侵袭。因霍乱而倒下的士兵,常常比战死者还多,而且这损伤不分敌我阵营。经过霍乱洗礼的战场,反而会呈现一种奇妙的和平。

刚开始的时候,因为霍乱的感染力太强,大多人都认为这种疾病是透过空气传染。但自一八五四年后,这样的观念有了改变。当时伦敦自认为已做好防护措施,却仍挡不住霍乱入侵。霍乱席卷了整个伦敦圣詹姆斯教区,约翰‧斯诺医生率先尝试在地图上标注受感染者的居住地点,最后发现感染源头是教区内的一口水井,于是派人拆掉了打水的握柄。该年,霍乱同样侵袭慕尼黑,马克斯‧培顿科斐亦以相同手法制作了霍乱感染地图。历经持续不断的研究,如今依然认为霍乱是经由空气传染的学者已不多,医界多半认为感染霍乱的理由是接触了病患的排泄物。【注:约翰‧斯诺(John Snow,1813-1858),英国内科医生,麻醉学与公共卫生医学的先驱。/马克斯‧培顿科斐(Max Pettenkofer,1818-1901),德国卫生学家,受后世尊称为「近代卫生学之父」。】

虽然医界如今依然无法证实霍乱的病原到底是何物,但治标疗法已颇为成熟。一旦病患出现严重脱水现象,只要持续补充食盐水,就可以将致死率降低至一成以下。

我凝视著海妲里那端正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脸庞,感觉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在逐渐恢复。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际,海妲里问了一句,「现在身体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反问她,「你是平克顿公司的职员?」

「是的,主要负责补给管理与通讯管制。」

「没想到像你这么柔弱的淑女,竟然会出现在战场上。」

海妲里轻轻转头,望著埋没在桌上大量纸堆内,只露出了一角的打孔卡。我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走了过去,拿起其中一枚。她对我微弱的制止声毫不理踩,以她那修长的手指在那些不符规格的孔洞上轻轻抚摸。接著她又拿起另一枚,同样轻轻按抚。她微偏著头,彷佛正在凝神倾听著什么。缕缕秀发垂落在那张美丽的容颜上。她双唇轻动,有如在念著某种咒文,接著她眨了眨眼睛,说道:

「这卡片不止是内容,就连规格本身,也包含了重重符号置换与加密技术。藉由这个方式,避免破解者利用符号出现频率来辨别语种及语法规则。我胡乱测试了几种解读模式,却连一点足以成为破解关键的线索也找不到。」接著她抬头望向守在一旁的星期五问道,「你的人偶已经成功破解了这些卡片?」

「心算天才……」我不禁惊呼。

海妲里轻轻点头,将打孔卡放回桌上,转身朝正露出目瞪口呆表情的我说道: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能力。美国佛蒙特州的托尔曼‧沙弗德可以靠心算在一分钟之内算出三百六十五的六次方。宾夕法尼亚州的丹尼尔‧麦卡尼在十分钟内算出八十九的六次方,并在三分钟内算出四七四一六三二的立方根。贵国的杰拉‧柯尔本发现第六号费马质数并非质数。此外还有乔治‧贝德等等,都是相当活跃的心算家。」【注:托尔曼‧沙弗德(Truman Henry Safford,1836-1901),美国天文学家。幼年以惊人的心算能力为人所知。/丹尼尔‧麦卡尼(Daniel McCartney,1817-1887),美国十九世纪知名的盲人心算天才。/杰拉‧柯尔本(Zerah Colbum,1804-1839),十九世纪知名的心算天才。/乔治‧贝德(George Parker Bidder,1806-1878),英国建筑师,小时候是知名的心算天才。】

心算天才可以在脑中轻易计算出一般人连记都记不住的复杂计算式。我一面回想,一面说道:

「德国的萨哈里亚斯‧德斯是天才数学家卡尔‧弗里德里希‧高斯的计算员,他以八小时四十五分心算出两个上百位数数字的乘积。但跟这些人比起来……」

海妲里的心算速度远远凌驾于这些历代心算天才之上。我正想提出这点,海妲里却抢先打断了我的话。

「跟这些人相比,我或许较接近托马斯‧弗拉。」她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名字,于是向星期五求助,他立即动笔写下了答案。海妲里拿起那张纸,读了起来:

「托马斯‧弗拉,非洲人,一七二四年以十四岁的年纪遭卖至美国为奴隶。擅长心算,曾在两分钟内算出一年共有几秒,并曾在一分钟内算出七十年又十七天十二小时共有几秒。」

海妲里低下了头,嘴角微微上扬,指著星期五说道:

「不,或许我最接近的,是你这位人偶。」

仆人、奴隶、人偶……海妲里口中所说的「接近」,指的或许并非能力,而是生平际遇。

「至少你拥有灵魂。」我说。

「灵魂?」海妲里顿了半晌才说,「你呢?你有灵魂吗?」

这问题让我有些错愕,但我还是答道:

「若世上不存在灵魂,很多现象都说不通。星期五脑中储存了上万本书的

知识,但他无法加以活用。一个无法感受到『红色』的人,就算拥有再多关于『红色』的知识,还是无法明白什么是『红色』。分析机虽具备惊人的演算能力,却无法自行从中发明新事物,因为那是属于灵魂才拥有的特质。正因如此,像你们这样的心算天才显得更加重要。兼顾计算速度与灵感,一直是人类的梦想。」

海妲里轻抚著星期五的头顶,彷佛在确认电缆接口的位置。她的动作跟机械没两样,却又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妖艳。

「……你知道吗?心算天才往往不具备过正常生活的能力。他们能轻松解开数学问题,却不见得明白其中原理。他们的头脑能执行实际计算操作,却无法抽象思考。或许这证明了他们的灵魂比别人稀薄。」

「拥有一种特别突出的能力,往往会牺牲另外一种能力,这是进化过程中产生的相对关系。例如透过品种改良让马的脚变长,却发现连脸也跟著变长了。」

「如此说来,心算能力的增强与灵魂的减少,也是一种相对关系?」海妲里露出戏譃的微笑。

「不,灵魂只是个人意志的根源,并不能成为增强能力的交换条件。」

「这是你在阿富汗学到的教训吗?」

我见了海妲里如电般的锐利目光,猛然想起她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的那句「请小心亚当」。因高烧而变得迟钝的脑袋,此刻终于惊觉这个女人并非前来探病的朋友,而是隶属美国组织的人物。我脑中的知识与意识终于接上了线。没错,此时我终于醒悟,眼前这个女人跟我一样是肩负某种使命的特务,拥有与表面的头衔完全不同的身分。

关于她的事情,我在前往横滨的旅途中早已思考过无数次。她既然能在开伯尔山口对我说出「亚当」这个字眼,可见得她早已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虽然「亚当」这字眼太过模糊,我无法断定她指的是阿辽沙,或是费多罗夫的「亚当之墓位于帕米尔高原」学说,抑或是尸者中的亚当「沙万」;但至少可以肯定,她一定掌握了某些消息。

为什么我会如此不带心防地与她闲谈呢?理由绝非只是身心虚弱这么单纯。脑中骤然响起的警告声,让我不由得心惊胆跳。我明白自己已被她散发出的那种无生命物般的机能之美深深吸引。我试著谨慎选择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但说到一半却再也接不下去。

「灵魂……」

阿辽沙那张清瘦的面孔豁然占据了我的整个脑海。为了潜入俄国首都进行暗杀计画,他不惜将虚拟灵素灌入自己的脑中,使自己成为不带意志的兵器。他的灵魂并非选择成为尸者,而是选择成为以暗杀俄皇为唯一目标的「模式」。

我想起那一晚,阿辽沙曾问过,「死亡是否为基于种族延续之必要而在进化过程中诞生之现象?」若这个假设成立,那么将死人尸者化,等同于将死亡无效化,这是否是一种违逆进化的行为?若此论为真,为什么灵魂会做出这样的事?灵魂亦是进化过程中的产物,为什么会反而做出阻碍进化的行径?天父所制定的进化真理,为何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海妲里目不转睛地看著我,问道:

「你能感受得到灵魂?」

「当然。」我毫不思索地回答。

「但我没有办法。我甚至不知道拥有灵魂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海妲里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说,「你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灵魂,假设这感受是正确的,但其他人的灵魂呢?你要怎么证实其他人同样拥有灵魂?」

「同样靠感受。」

「感受自己的灵魂,与感受他人的灵魂,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我回想起了当初在开伯尔山口遭我剖开脑袋的那具新型尸者。我见了其行为举止及脑内结构,却没察觉那是一具拥有灵魂之物。从大脑的表徵,无法判断里头是否蕴含灵魂。我原本以为世界上不会有人认为自己不具备灵魂,但如今眼前这个名为海妲里的女人,却提出了这样的想法。她认为她的体内并不存在灵魂这种东西。

「假设这世界上只有你才拥有灵魂,其他人都只是具备『声称自己拥有灵魂』机能的尸者,你要如何才能反证这个假设?」

我绞尽脑汁思索后回答:

「假如你也拥有灵魂,这样的提问便无法成立。你这问题,带有典型的唯我主义观念。任何主张唯我主义的人,都只能单独存在,因为这种人主张全世界只有自己才拥有灵魂。假若你跟我都是唯我主义者,我们两人将无法同时并存。基于这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因他人的说服而承认唯我主义的真实性。」

「我刚刚已说过,我无法感受到灵魂的存在。一个不具备灵魂的人提出『只有你才拥有灵魂』的主张,这其中应该不带丝毫矛盾。」海妲里轻描淡写地提出反驳。

我听到海妲里这句话,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即使不具备灵魂,也可以说出这样一句话。就如同正将这句话记录在纸上的星期五一样。只要接获命令,星期五可以毫不厌倦地将这句话写出上千万次。

「有没有灵魂,是件可以证明的事。」

我内心一片空白,嘴上却提出了反骏。海妲里没有答话,凝神倾听我的理由。

「虚拟灵素无法输入任何拥有灵魂的活人脑中。」

我故意省略了「在正常状态下」这个条件。

「你有勇气拿自己的身体测试吗?在刚刚的假设下,全世界只有你需要证实灵魂的存在。不过,这议题我们下次再谈吧。」

我还在思索她的逻辑漏洞,她已转过了身。

「在你正需要静养的时候打扰你这么久,真是非常抱歉。我们会在延辽馆待上一阵子。」冰冷的容颜上漾起了一抹美黯的微笑,「过些时候,我再来探望你。」

「格兰特先生也将来到东京?」

海妲里已握住了门把,听我这么问,转头回答:

「不久之后就会抵达。按照行程计画,他将与日本帝国皇帝陛下面谈。」

我将双手手掌交握,放在腹部上。心里虽然还有无数疑惑,但我没有问出口。反正不必急于一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将病养好。唯独一个问题,我此时非问不可。

「上次在开伯尔山口见到的那位绅士……」

「他叫白瑞德。」

「他是你的……」

「上司。希望我没有误解你的问题。」

「谢谢,现在我可以安心养病了。」

我在床上微微点头,朝海妲里行了一礼。海妲里嫣然一笑,走了出去。那笑容让我想起《爱丽丝梦游仙境》里头那只会笑的猫。如果那只猫是由机械制成,想必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吧。

〈对于你的问题,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德古拉伯爵之类吸血鬼传说与黑死病、霍乱的流行是有所关联的。以霍乱来说,从前的人认为这是一种经由陆路飘向邻近村镇的瘴气。基于传染途径特性,这种疾病极少散播至属于不同河域的地区。传说中,吸血鬼无法以肉身渡河,你不认为这样的巧合很有意思吗?此外,吸血鬼能够化身成无数蝙蝠的传说,或许也是源自于对眼睛看不见的传染病的恐惧。若以「吸血鬼为拟人化的病原菌」这样的观点进行研究,想必能获得一些有趣的成果。

不论是传说中的吸血鬼、死而复活的僵尸、或是「操之过急的埋葬」,都可以站在病理学角度找出种种可能性。过去一定有人因罹患嗜睡症、肌肉僵硬症或强直性昏厥而遭医生误判为死亡,因而遭到活埋。而这些人之中,想必有一定比例成功从坟墓内爬了出来。

我很高兴你对这类「病理学的民间传说思维」有兴趣。请注意,我指的并不是「民间传说的病理学思维」,这两者是有所分别的。

希望你早日康复。我对你抱持极大的期许。

──凡‧赫辛〉

我的床边围绕著东京大学解剖学课程的吉尔克医师、山泽及伯纳贝。一八七九年七月十三日。我身上的霍乱症状已几乎完全消失,但他们尙不允许我下床走动。不一会儿,寺岛也走了进来,房内每个人都礼貌性地挺直了腰杆。

「关于你刚刚询问的日本风土病……」

吉尔克发话,我点了点头,他接著说道:

「我的专业领域是解剖学,细节我也不清楚,不过就我所知,种类非常繁多。例如引发皮肤硬化、炎症及复合性脏器功能衰竭的疾病、脑炎、虱子、吸血虫、蚊子、寄生虫及分布于南方的丝虫病等等,此外还有很多尙未证实的疾病。凡是高温多湿的环境容易发生的疾病,这里大概都看得到。」

「其中是否包含日本特有的疾病?」我问。

「当然,虽然这年头交通便捷,倒也不是所有传染病都能迅速蔓延至全世界。以霍乱或梅毒而言,只要二十年就能环绕世界一周,但有些潜伏期短且致死率高的疾病却不会散播得这么快。因为感染者还来不及传染给别人,就已经死了。至于无法透过人与人之间传染的疾病,则只会存在于老鼠、蚊虫之类宿主能生存的环境。」

「其中有哪些疾病会对脑部机能造成影响?」

「……

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脑炎了。听说在这远东地区有种独特的脑炎,但目前还没有任何相关统计调查。」

「谢谢你。」

我将交握的双手放在棉被上。有些杂志连载小说里描写的侦探可以仅凭新闻报导便推理出真相,但我现在躺的是病床,毕竟少了那么点气势。我接著朝寺岛问道:

「关于抢先我们一步杀死大里化学内职员的凶手,是否查出了些什么?」

「目前尙无斩获……不过你说得没错,大里化学内的警卫尸兵多半是沿用军队内的尸兵。这次情报外泄全怪我能力不足,在此致上歉意。」寺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已派人打探军方动静,但无法锁定任何可疑人选。这件事处理起来相当棘手,警视局与军方之间有著密不可分的渊源,因此我不敢轻举妄动。要是负责调查的人自己就是凶手,这案子将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大里化学里的东西都扣押了吗?」

「我以调查强盗入侵案为由,已扣押了大部分重要物品。手续方面也都打理好了,你们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

「放在顶楼的那些尸者标本……」

「那是须要定期保养维护的物品,暂时由我保管。」吉尔克开口说道。

金属球中的大脑因已无用处,已在回程路上扔进了护城河里。不过事情的详细经过,山泽应该已向寺岛报告过了。

「那些标本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我问。

吉尔克露出一脸迟疑的神情,说道:

「你上次说,新型尸者的技术是在无法做出反应的肉体内持续刺激痛觉,但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反应。那些标本确实有些古怪,但毕竟尸者技术进步神速,输入装置跟尸者程式的开发都是日新月异……」

我在心里确定所有条件皆已备齐后说道:

「没错,那些标本都是尸者,却不是什么痛觉遭刺激的尸者。过去我说了谎,在此向各位道歉。由于情况相当特殊,在有十足把握之前,我无法据实以告。」

伯纳贝露出一脸错愕的表情,瞪了我一眼。这男人没有说谎天分,要他配合演戏实在风险太大。倒不如连他也蒙在鼓里,露出吃惊表情时才会逼真得多。

「吉尔克博士,你对尸者病理学理解多少?」我问。

吉尔克蹙眉说道:

「根本没有尸者病理学这种领域。病理学是对活人用的,不适用在尸者身上。尸者没有生命,就本质而论,当然没有所谓的健康问题。尸者会腐败、发霉及破损,但那不是医学的范畴,而是工学的范畴。」

「没错,根本没有尸者病理学这种领域,但你不觉得这点很奇怪吗?」我故意发出讪笑。

吉尔克开口想要反驳,但我抢一步举起右手制止了他,接著说道:

「在那些扣押的标本里,是否有哪一具呈现霍乱病症?」

吉尔克吃了一惊,视线左右飘移。我猜想他此时脑海一定浮现了那些玻璃柱。那些浸在生理食盐水内的标本,并非搞得看起来像标本的尸者,而是货真价实的病理标本。我抬起头,望著前方说道,「令我罹患霍乱的感染源……」

一旁的吉尔克似乎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五官跟著扭曲。

「……就是大里化学内的尸者。据我猜想,多半就是山泽及伯纳贝打倒的那两具尸兵。」我接著说。

「等等……」吉尔克陷入了沉思,反倒是寺岛开口说道,「关于大里化学内的那场战斗,我已略知二一。若说那尸兵是感染源,为何伯纳贝及山泽没有遭感染?尸兵喷出的血液,是溅在他们两人身上。」

我的回答相当简单明快。

「因为他们身体强壮。」

伯纳贝不悦地哼了一声。这男人的肉体,恐怕连霍乱遇上了也会逃之夭夭。事实上,是否感染霍乱会因个人身体强壮程度而产生极大差异。身体强壮的人,就算喝下了含有大量霍乱病原的水也不会有事。至于前往大里化学扣押证物的那些人没有感染,多半是因为得知我发病后有了提防。海妲里说过,我当天去过的地方都已迅速地消毒完毕。

寺岛将「身体强壮」在嘴里咕哝了几次,默默望向山泽与伯纳贝,点了点头,忽然放声大笑。没错,是否罹患传染病只是机率问题。或许称之为运气也没什么不妥,但我个人较无法接受这样的想法。

寺岛一面笑一面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说的是,我日本帝国的旧政府势力跟传说中的尸者『沙万』携手合作,企图研发出能够散播病原体的尸者?」

「生化兵器……」吉尔克说得咬牙切齿。

「尸者早已死了,就算身上带有致死性极强的病原菌也不会有事,如此一来就可以避免感染者在散播病毒前便已死亡的状况,让致死性疾病顺利传播至世界上任何角落。你们企图销毁的『笔记』里头……写的就是关于这方面的知识?」

「没错。」

我明白自己演技不佳,为了避免穿帮,故意咬住嘴唇,将回答缩到最精简的程度。事实上,我若早知道大里化学里做的是这种研究,当初对付尸兵时应该会更加谨慎,出发前也会做好准备工作。但我不想自打巴掌,这一点当然没提。

「过去曾有病患的大脑遭螺旋菌感染,精神反而变得旺盛的案例。那两具尸兵能有如此惊人的战斗能力,想必也是因为体内带有各种不同病原菌的关系。或许敌我辨识能力也增强了,不过这只能算是副产物。一具不分敌我散播病原菌的尸兵,就算提高其敌我辨识能力,也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尸者会罹患传染病吗?」

我一听到这问题,背上登时冷汗直流,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

「这就是新技术的关键,一定要设法阻止这种技术继续外流。」

吉尔克深深点头同意。寺岛沉默不语,似乎已开始思索该怎么应付这棘手问题。国际条约虽未明文禁止各国开发生化兵器,但那只是各国尙未重视这个问题,因而未拟定相关条约。如果全身带满病原菌的尸者出现在东京街上游走,必须承担最重责任的人,恐怕就是寺岛。

「总之,当务之急是对扣押的尸者进行病理解剖。吉尔克博士,这件事就麻烦你了。」我说。

寺岛及吉尔克皆一脸严肃地点头。

三流的演技到此终于结束,我重新躺回床上。

伯纳贝等三人离开后,走到我床边蹲下,望著紧闭的门扉说道:

「这件事,我总觉得有点怪。」

以伯纳贝的智商,能说出这句话已算是值得称赞。

「没错,是有点怪。刚刚那番说词只是用来争取时间的缓兵之计。」我回答,「尸者的产生跟感染疾病的先后顺序是相反的。大里化学想开发的根本不是什么生化兵器。虽然他们确实制造出了带有疾病的尸者,但那只是副产物。他们是先找来了患有疾病的活人,接著才让这些活人变成尸者。」

我回想起了那些玻璃柱内的尸者标本。那些尸者的皮肤上,全长满了各种不同的斑点。一旦大脑机能受到病原菌侵袭,自我防卫能力就会降低,如此一来就可以成功将虚拟灵素输入其脑中。这才是大里化学里的研究人员真正想研发的技术。

「像这样的实验,过去一定早有人做过吧?」伯纳贝问。

「那倒也不见得。一般制造尸者时,都会挑选状况良好的死尸,毕竟耐用性是尸者的最大优势。何况若有人死于传染病,一般人还是会采取最保险的做法,将其尸体火化。就这点而言,大里化学那些人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在帝国首都进行这种危险的实验。总而言之,若同时有罹患传染病的死尸与健康的死尸,任何人在制造尸者时,照理来说都会选择健康的。何况,大里化学的研发实验跟一般尸者实验不同。他们的尸者化对象不是罹病死亡的尸体,而是处于垂死边缘的病患。」

「真是一群杂碎。」

伯纳贝使用了相当难听的字眼,但我不禁在心里附和。那些研究人员完全不把人当人看。他们把研究成果放在玻璃柱内展示,显然研究目的绝对不是为了延续病患的生命。虽然我早已听说在这东洋国度,人命跟尸者一样廉价,但这种研究也太无法无天了。伯纳贝皱起眉头,一面回想一面说道:

「『维克托笔记』里记载的方法,不是靠麻药及音乐来达到意识变异吗?」

「这个国家的技术人员,发现病原体也可以达到相同效果。我猜想『笔记』里只是记载著原理,并未提及具体做法。实际上要怎么做,全凭读者的巧思。」

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打孔卡,如今依然有如笼罩在迷雾之中。伯纳贝用力摇了摇头,说道:

「话说回来,生化兵器可是相当要不得的东西。据说当年克里米亚战争时曾爆发伤寒热大流行,严重到连战争也打不下去。从古至今,死于疾病或意外的人,比死于战祸的人还多。」

「或许这也是消弭战争、创造和平的方式之一。」我先给了个充满讥讽的回答,接著认真说道,「不过,这点其实不必太担心。对病原体来说,尸者的肉体肯定不是良好的居住环境。既然能用尸者的肉体来搬

运,当然也可以用其他手法搬运。生化兵器问题到如今都没有酿成话题,表示有难以立即实现的理由。你还记得吗?大里化学那房间的湿度比其他地方高得多,我猜想那是为了让霍乱病原体顺利存活下来而刻意安排的环境。」

伯纳贝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半晌,本来似已接纳我这说法;但似乎想想又觉不对,松开了双手说道:

「故意让入侵者感染霍乱,这御敌方式不嫌太麻烦吗?何况他们每天与带有病原体的尸者为伍,自己也很危险。」

「没错,带有疾病的尸者以兵器而言或许极为优秀,却不适合拿来当成守卫。在我看来,对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阻止我们。霍乱的潜伏期再短也有数小时,拿来对付早已闯入门来的敌人根本没有意义。何况,他们那样的做法不见得能百分之百让我们感染。这次我们接触了尸者的体液,因而增加了感染的机率,假如下手时乾净俐落点,或许根本不会被感染。如果对方的目的只是想让我们感染霍乱,大可以将病原体涂抹在门把上。」

「真令人搞不懂。」

伯纳贝将脚跨在我的床上,床板登时斜了一边。

「这是一道讯息,是沙万故意留给我们的一种暗示。如果我没有感染霍乱,我们甚至不会察觉。」

没错,这是一场游戏,是一场必须靠付出代价来获取情报的游戏。沙万在测试我是否拥有揭开谜底的勇气与觉悟。不,接受测试的并不止是我,还包含大里化学里那批人。假如暗中操纵打字球的幕后黑手真的是沙万,那么根本不需要榎本从俄罗斯带回来的「维克托笔记」。由此看来,「维克托笔记」所受到的重视已大过其内容的实际价值。

「游戏……」伯纳贝沉思片刻后说道,「那些遭杀害的职员也是游戏的参与者?」

「这我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朝尸兵下令,将所有职员都杀了。既然能对尸兵下令,多半是旧政府势力的人物。这个人或许得知我们的计画,企图湮灭证据,也或许只是受了沙万指示才这么做。」

「可是……」伯纳贝再度将双手盘在胸前,「他何必痛下杀手,命令尸兵杀死所有职员?比起当场杀死,不如将他们移往别的地方,不是比较省事吗?何况只要不开杀戒,想搬运什么秘密资料都会轻松得多。我总觉得这一点有些古怪。」

伯纳贝提出的这点,我也深有同感。烦躁不安的心情,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伯纳贝还在苦苦思索,我不再理会他,拿起了凡‧赫辛写给我的信。

现代日本的研发人员要搜集病原体得耗费不少功夫,但若在一百年前,搜集病原体恐怕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沙万所诞生的十八世纪,正是黑死病猖獗的时代,当时恐怕到处都存在著病原体,而且比现代的病原体要可怕得多。照这么想来,第一具尸者沙万或许正是诞生于因疾病而发生异常现象的尸体。从凡‧赫辛教授的回信来看,他应该也对这推论抱持肯定想法。据说伊斯兰教的苏非主义教徒会利用旋转舞蹈让大脑因晕眩而产生意识变异效果,藉此进入神人合一的境界。同样的道理,对大脑会造成损伤的疾病,或许也能带人进入神人合一、生死交合的境界,在脑中开创出伊甸园。当我发著高烧时,确实看见了虚幻的开伯尔山口,以及那片冰冷却井然有序的帝国。或许正有人打算将那副景象拉入现实世界中。【注:苏非主义(Sufism),伊斯兰教中的神秘主义教团。】

「先让我整理一下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伯纳贝以巨大的手按压著他那宽阅的太阳穴。

我几乎看见他头上冒起了白烟,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别太勉强自己。」

「『维克托笔记』里,记载著关于将活人变成尸者的笼统原理?」

「没错。」

「要将活人变成尸者,必须先藉助麻药或疾病,让大脑进入意识变异状态?」

「没错。」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想得到大量尸者,只要制造大量死人,不就行了吗?与其搞得那么复杂,不如在心口戳一刀,不是省事得多?」

「研发新技术是人类的本能,就好像孩童会不断央求大人购买新玩具一样。这世界上没有比科学更有趣的玩具了。」

这确实是事实。不是什么消极观念,而是残酷的事实。烦恼会杀死猫,好奇心也会杀死猫。虽然好奇是进步的原动力,但过了头的好奇也是造成物种绝灭的肇因。

「当初法兰肯斯坦心里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沙万这么戏弄我们,目的绝对不是为了研发新技术。」伯纳贝说。

「或许吧。」我回答。

既然技术的外流与扩散是无法挽回的事情,造成的结果想必也在幕后黑手的盘算之内。我还在犹豫著该不该说出心中的隐忧,伯纳贝早已肆无忌惮地脱口而出:

「沙万该不会是希望将全人类都变成尸者吧?」

「或者是将同伴以外的人类都变成尸者。」我回答。

为什么世界上会出现这么多企图将活人化为尸者的人类?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要追寻那个消失了近一个世纪,最近才重现踪迹的沙万?

「或者,是企图改革整个人类世界。」

我蓦然想起法兰肯斯坦三原则的第二条,「禁止制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尸者」。如果被变成尸者的活人,反而获得了凌驾活人之上的能力,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如果尸者程式能强化人类的运动能力,甚至是思考能力,那么或许任何人都能轻易获得媲美海妲里的心算天赋,每天都可以依心情来决定想要拥有什么样的才能。人类将变得可以轻易消除痛觉,覆盖或删除烦恼。不仅如此,而且人类将可以无视一个人原本的想法,将另一种想法强制灌入其脑中。如果那一天来到,人类将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行径?那是否就是建立在科学技术之上的伊甸园?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将牺牲多少被迫成为实验体的活人?

「做这种事到底有什么乐趣?」伯纳贝一脸认真地苦思。

「有不有趣,得看下判断的人是谁。我相信只有最傲慢的人,才会对获得最高科技的人类世界是何模样感到兴趣。」

当尸者技术达到最高终点时,那或许是一个完全受自然法则支配,冰冷、死寂且不再有罪想的世界。一个不再有争端的死亡乐园。每个人都像虚影一样伫立不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抑或,那将是一个由无数自动且自律的「道具」持续进行著无止境斗争的世界。当费多罗夫在构思他的精神圈理论时,是否认为那是一个静谧的世界?

沙万,一个由人类擅自创造,却又擅自舍弃的灵魂。开创尸者历史的亚当,是否选择了与人类为敌?

技术是一面映照出利用者器度的镜子。我试著望向那片我原本不愿面对的「可能性之海」。在那海面上,漂浮著任何一种飘渺无形的可能性。大里化学企图研发的,或许是一种能够用来打倒尸者的病原菌。也或许,他们真的在进行著能够让人类进入意识变异状态的病原体实验。人类无法将所有可能性全部挑出来一一尝试,甚至连想也想不完。编织出一个可能性最高的故事,只是用来拖延时间,并抑制其他可能性浮上台面。

「赌注……」伯纳贝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摇著头。

这是躲在打字球背后的那个人物(就当他是沙万吧)所使用的字眼。目前虽然难以判断这字眼的背后隐情,但至少可以肯定,华辛汉机关与沙万之间显然有著某种交集。沙万还说了一句「二十年不见」,可见他们之间并非积极的合作关系。但「赌注」这样的字眼,毕竟带给人许多不好的联想。

「事态这么发展,实在很难向祖国回报。」我不禁咕哝。

「那些卡片研究得怎么样了?」

伯纳贝将问题拉回现实层面,指著正在书桌前忙碌动笔的星期五。

「目前还是一头雾水,连该以什么样的规格来解读那些乱七八糟的孔洞都找不出头绪。就现况推测,这些打孔卡应该就是『维克托笔记』的副本。但是否与正本相同,就不得而知了。对方如此轻易就交出这些打孔卡,我猜背后多半有鬼。」

「或许是封附带猜谜游戏的招待函。」

伯纳贝耸了耸肩,露出一副「你自己看著办吧」的表情。

由这件事可以得知,沙万有著相当爱捉弄人的个性。日本政府已做出销毁笔记的决定,但我因为无法解读这些卡片,甚至连这些卡片到底是不是「维克托笔记」也无法肯定。我本来打算一拿到笔记就立刻将其销毁,但如今拿到的却是摸不著底细的加密卡片,心里当然会有揭开谜底的欲望。或许我应该压抑自己的好奇心,毅然将这些卡片毁了,但我又担心这些卡片内的讯息隐含著某些重要真相。

事实上,我与星期五已在这「维克托笔记」里成功找出一些具有意义的句子。例如某张卡片中记录著以「我,V‧F【注:「V‧F」为维克托‧法兰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的英文缩写】……」起头的句

子。然而,接下来却又是些意义不明的文字串。要从一堆乱七八糟的文字串里找出带有意义的句子,其实并不是件难事。随便抓只猫放在打字机前,也可能打出些看似带有意义的排列组合;但那说穿了只是巧合而已。事实上,在那张有可能记录著维克托独白的卡片里,我们也找到了以〔我,星期五〕起头的句子。

每串文字都可以解读出好几种意思,这或许意味著根本不带任何意思。

若交由祖国的分析机来解读,或许能获得一些成果。但将这「笔记」呈交给华辛汉机关,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巴夏礼亦曾警告过我,日本的通讯网路是不能信任的。这条连接海参崴、长崎至上海的海底电缆并非归英国所有,而是由丹麦的大北电信公司所铺设。在海参崴,这条电绩连接上了俄罗斯的通讯网路。要是利用它传送资料,难保不会遭俄罗斯暗中窃取,导致事态更加恶化。【注:大北电信公司(The Great Northern Telegraph Company),一八六九年成立的电信公司。在一八七一年开始于日本发展电信事业。】

如今卡片依然堆放在桌上。因为无法解读,它逃过了遭销毁的命运。我躺在床上,心里不禁想著,或许这些卡片的内容永远不要有成功解读的一天比较好。我渐渐觉得这些卡片散发的神秘感就跟灵魂相似,而且这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若有一天,人类灵魂的奥秘,或者该称之为「模式」,要是遭到成功解读,我们会不会发现自己其实只是单纯的物质?我们能感觉得到灵魂的存在,会不会只是因为我们的大脑有著规格太小、理解能力太低的先天缺陷?在分析机眼中,我们会不会只是一些粗措简陋的机械?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伯纳贝好奇地走了过去,拉开蕾丝窗帘,将额头贴在玻璃上往外望。

「尤里西斯‧格兰特阁下大驾光临,多半是来拜访巴夏礼吧。」

伯纳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著又说道:

「对了,没想到你这小子还真有一套。」

他这么说,多半是看见了海妲里。我正想出言辩解,忽听见另一头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我说。

打开了门的,是个头发梳得服贴,胡子乾净整齐,脸上带著戏谑笑容的男人。

「白瑞德……」

「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真让我感到无上光荣,华生博士。」

白瑞德迈开大步走了进来,接著说道:

「我奉前美国总统尤里西斯‧格兰特先生的命令,前来邀请华辛汉机关情报员约翰‧华生先生、佛德里克‧伯纳贝先生及随从星期五先生莅临茶会。前总统阁下对你相当感兴趣。」

伯纳贝以粗鲁的视线上下打量白瑞德,接著以右拳在自己的胸口敲了一记,似乎是想吓唬对方。但白瑞德对伯纳贝连正眼也不瞧一眼,直接走到我的床边,在我耳畔轻声说道:

「代价可不便宜。」

我不明白白瑞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抬头望著他。

白瑞德扬起一边嘴角,眨了眨眼睛,接著说道:

「海妲里。」

「就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第十八届美国总统尤里西斯‧格兰特。美国南北战争后期北军总司令,立下卓越功勋,美国政府甚至为了他而创设元帅封号。此时他以手肘抵著桌面,将下巴搁在交握的双手拇指上。

「你有没有兴趣帮美国工作?」

我早厌倦了日本人说话爱拐弯抹角的个性,此刻遇上说话直来直往的格兰特,心情反而轻松不少;但我想不到给予善意回应的理由。

「我是大英女皇陛下的臣民。至于这家伙,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以拇指比向伯纳贝。

「喂、喂,你说这是什么话……」伯纳贝激动地摇起肩膀反驳,脸上却是眉开眼笑,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白瑞德将一叠纸递到格兰特面前,里头多半写著关于我们的个人资料。格兰特瞥了一眼,连翻也没翻,隔著桌子将上半身朝我凑来,说道:

「华辛汉机关能付你多少薪水,我相当清楚。地下情报员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对吧?要多少价码,你自己开吧。」

格兰特说得高傲蛮横,脸上却尽是疲惫困顿之色。他不但在两年内绕了世界一圈,而且过程中不断遭受恐怖攻击。能撑到现在,在我看来已是体力过人。当然,若不是这样的男人,也不会对将军或总统地位感兴趣。我朝白瑞德瞄了一眼,他脸上的尖酸笑容从没消失过。

「你向我挖角,难道是因为平克顿公司办事不力?」

「不,平克顿营运得很好,只不过我们缺乏人才。」格兰特松开交握的双手,仰靠在椅背上。「拿酒来。」他轻呼一声。

我望向窗外的刺眼阳光,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狐疑表情。大白天就喝酒似乎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何况今天这场聚会在名义上而言是场「茶会」。

「要是没有酒,我早就被那些麻烦事搞疯了。」格兰特咕哝道。海妲里端了个托盘走进来,托盘里放著酒杯及水壶。白瑞德自身后取来一瓶白兰地,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格兰特对水壶视而不见,拿起白兰地便往空杯里倒。

「清酒,微温。」伯纳贝以略带讥讽的语气说道。

白瑞德轻轻点头,转身走出房间。格兰特一口气灌下半杯白兰地,才开口说道:

「精通尸者技术的情报员永远不嫌多。你们大英帝国只满足于守卫自家疆土,但我们美国的方针却是世界和平。这一年来,跟尸者有关的案子层出不穷。例如费尔肯斯坦城那件事,不知你是否听说了?」

「不,我没听说过。」我摇摇头问,「……没记错的话,那是位于巴伐利亚的城堡?」

「巴伐利亚王国的疯狂君主路德维希二世的城堡。一栋充满中世纪癖好、夸大妄想及机械设备的建筑物。真是个疯子,他以为现在是什么年代?机械的世纪、尸者的世纪、战争的世纪、内乱的世纪……光这些就够让人头疼了,他竟然还想搞出个妄想的世纪。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那种莫名其妙的城堡会跟我们同时存在这个星球上?」

「费尔肯斯坦城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格兰特流露出明显的不悦说,「还不都是华格纳惹的祸?他靠著那些吵死人的噪音,在费尔肯斯坦城上演了一场惊天动地的《诸神的黄昏》。长达四天的歌剧表演,终于在最后一幕闯下大祸。」

我对理察‧华格纳这位作曲家的认知仅限于报纸上的报导。几年前,他发表了一篇耗时二十六年光阴才写成的歌剧巨作,名为《尼伯龙根的指环》。

「尸者暴动。」格兰特接著说。

我一听,错愕地眨了眨眼睛,问道:

「你是指……」

「这还需要解释吗?当然是指尸者脱离活人掌控,搞得天翻地覆。」

我听了这不清不楚的解释,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脑中浮现的是大里化学大厅内的景象。

「我真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将一大群尸者当成歌剧舞台上的道具?总之剧院里闹得一蹋糊涂,但到底出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活著逃出来的只有华格纳、国王及少数护卫,但他们全都三缄其口,完全不肯吐露消息。从那天之后,路德维希二世派军队封锁了费尔肯斯坦城,一直到今天都还没解除。曾有法兰肯斯坦考察团前去打探详情,但那种各国勾心斗角之下搞出来的乌合之众,根本成不了事。」格兰特说完,重重将酒杯搁在桌上。

「这么说来,那是一场受到控制的暴动?」

格兰特瞪了我一眼,回答:

「你好像很喜欢在『暴动』的定义上钻牛角尖?总之那些尸者可不是随便到处晃晃那么简单。」

「观众的伤亡应该也颇为惨重吧?」

「那是一出专为国王表演的歌剧,根本没有其他观众。真不知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为他们有个浪费公帑的国王而感到怜悯。我倒宁愿那些人全死在里面。」

身为一个因贪污而跌下总统宝座的人物,格兰特的爱民情操让我有点吃惊。他一面拿起白兰地往杯里倒,一面说道:

「你们大英帝国跟俄罗斯还不算什么,看看巴西那个国家,出了个自愿尸者化推动组织后,整个国家都快变成尸者工厂了。一个自称『导师』的家伙在背后搧风点火,鼓励民众为了全民福祉而自绝性命,说什么这样才能建立理想社会。但真正原因说穿了,还不是整个国家太穷。你再看看中国跟非洲,越来越多村落在一夕之间消失,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礼貌性地摇头。

「都外销了。」格兰特给了个简单扼要的答案。

过去我一直以为死人的数量无法随自由经济的需求而增减,但这其实只是毫无根据的想法。自由经济的力量能影响一切事物。凡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劳动自由」这个标语在本世纪只是奢求。

「日本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也会遭到觊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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