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不过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谬‧巴特勒〈生活与习惯〉【注:山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国作家。一八七二年发表的乌托邦小说《Erewhon》,对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有很大影响。】
Ⅰ
连绵不绝的键盘敲打声,有如机关枪扫射般袭击鼓膜。
西海岸的阳光,洒落在以米白为底色的挑高建筑内。键盘声音带来的错觉,令阳光彷佛细雪般轻柔飘舞。这是个垂直的巨大空间,周围环绕著螺旋状的回廊。抬头仰望,分不出远近的感觉让自己彷佛成了进入螺丝钉内部的蚂蚁。回廊上坐满了尸者打字员,每一个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讯机。
我正将上半身探出铁栏外张望,忽见海妲里走了过来。座落在挑高空间正中央的分析机,可说是现代文明中结构最复杂的人工产物。表面呈现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缆线,甚至看不到外壳的接缝。整座分析机就像是巨大的义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锐的顶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来不过是座大得吓人的摆饰物,里头却有如火山般流窜著无穷尽的讯息。彷佛是一颗利用蒸气及电力为能量进行思考的巨大机械头脑。
「分析机『巨人樵夫』!」【注: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国民间传说中的巨人,据说高达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头牛所生产的牛奶。】
一名年轻人大声高呼,走到我与海妲里之间,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这人叫威廉‧修华德‧柏洛兹【注:威廉‧修华德‧柏洛兹(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国发明家、企业家】。年纪才二十岁,却是这家「极数企业」的创办人。出生于罗彻斯特,从小就对计算机感兴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热而快速发展之际掌握了新商机。一个有著典型美国人追梦个性的人物。嘈杂的打字声已让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这个脸上依然带著稚气的年轻人将两手手掌围在嘴边,朝著我大喊:
「这里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国……不,全世界最大的机构。全球通讯网的长度超过七十万哩,光是海底电缆就有将近四万哩,与全世界超过两万座城市以网路连结。目前尙在加速扩张规模,即使建立了这么大的机构,设备依然严重不足。」
柏洛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点头回应。我很清楚数量的暴力有多么可怕,但实际见了这机构里数不清的尸者打字员,我还是不禁为美国人的单纯与乐天个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国的尸者产业也相当发达,但其中夹带了太多牵扯不清的纠葛与矛盾,无法以如此大规模的方式统一管理及运用。尸者在这里简直成了巨大机器里的螺丝钉,输入其脑中的程式想必也是舍弃了泛用性,而是专为从事这个工作而设计出来的版本。光看这些尸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们的系统不知为此而舍弃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输的心情就这点提出质疑,柏洛兹听了,朝我大喊:
「没错,这些尸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损状况相当严重。但以经济效率考量,汰旧换新会比维修要省事得多。不过你别担心,尸者就算没了手指,能做的工作还是不少。」
光从他这句话,我已明白他是个属于下一个时代的人类。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们进入了位于旧金山湾内侧的山景城。从搭船离开横滨,跨越国际换日线,到抵达金门大桥,足足花费了两星期的时间。城内为格兰特举办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但我们没等仪式结束便悄悄离开,搭渡轮横越了旧金山湾。山景城因「极数企业」而急速发展,整座城几乎已成为一个巨大的企业都市。
「你们在找人?」柏洛兹一面啜著咖啡一面问。
参观完设施后,我们进入了一间会客室里。这里的隔音效果相当好,但打字声依然残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种头上不停有小虫子飞翔盘绕的错觉。我不停地咳嗽,不过并非柏洛兹这句话有何惊人之处,而是这里的咖啡实在太过难喝。柏洛兹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将这种东西倒进嘴里,令我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是我这里的员工吗?」
柏洛兹仰起头来,殷勤地招呼我们享用桌上那一大盘包覆著五颜六色糖浆的甜甜圈。他的视线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纳贝的脸上缓缓移动。自从他发现星期五脑中同时存在两套最新系统后,我们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的注意力从星期五身上拉开。但直到现在,他依然欲罢不能地观察著星期五的一举一动。白瑞德故意轻咳一声,柏洛兹转过头来,看见了他胸口的独眼标志后说道:
「我很乐意协助你们,但我刚刚已说过,基于通讯保密义务,我不能给予你们浏览分析机内部资讯的权限,即使你们握有美国政府的命令也一样。就算只是浏览过去的通讯纪录也不行。」柏洛兹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话说回来,以人类的能耐,根本没办法从那庞大的纪录中挑出有用的资讯。」
以美国神话传说中的「巨人樵夫」来为分析机命名,确实相当贴切。这座分析机的规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预期。整座城市彷佛都只是为了分析机而存在的机械工厂。光是演算内容便庞大得令人难以想像,更何况是通讯纪录。要解读这些纪录,不晓得得耗费多少资源。
「你们把通讯纪录全保存了下来?」我问。
「是啊,所以才急著扩建设备。我打算将整座城市改造为记忆仓库。这甚至已可称之为一种新的生命体。虽然必须付出庞大的经费,但站在分析人类活动的观点,这些通讯纪录绝对有保存下来的价值。透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这里甚至还保存了其他各国分析机的纪录资料。等到未来有一天,人类能轻松分析这些宝贵资料后,人类将能明白过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经由人类口耳相传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细节,唯有分析这些资料,才能找出潜藏在细节中的本质。」
「本质?」我随口问道。
「人类的本质。」柏洛兹简短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接著解释道,「我们能理解的故事,其实只占大脑活动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满了敷衍、搪塞与谎言。我们只能看见眼前的讯息,却看不见背后的一切演算过程。公开了通讯纪录,就等于公开了人类思考的秘密。我相信目前人类还没准备好接收这些知识。我们还没有办法接纳那些由枯燥单调、无限庞大且不带故事性的流水资料所组合而成的现实。大脑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画图的机械,而我们只是台下的观众。我们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图画成形,却看不见画家的身影。我这么解释,希望各位能够明白。」
柏洛兹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一长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挥挥手说道:
「我们只是想找一位长年任职于东海岸的老练打字员来问几句话。当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兹扬起嘴角,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又显得有些诧异。
「就这么简单?」柏洛兹问。
「不然你认为我们还想要求什么?」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兹顿时从激昂的情绪中恢复了冷静,语气也变得低沉不少。
「如同诸位刚刚所见,我这里的打字员大部分已由尸者取代,不过诸位若只是想了解关于打字员的历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适的人选……」
柏洛兹取来一张纸,在上头迅速写了些字,从吊在墙边一排金属圆筒中拿起一个,将纸片塞进去。喷射管响起了清澈的蒸气喷发声。
沙万追踪计画。
为了追查沙万的下落,我们加入了平克顿公司。因为这个决定,我得到了向亚拉拉特调阅沙万相关资料的权限。我向华辛汉机关上呈了一份以「将继续追查真相」为主旨的报告书。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变得相当暧昧。名义上,我接受了格兰特的怂恿而跳槽至平克顿公司,但实质上,应可视为情报员在执行任务中的临机应变。
「你想要关于沙万的资料?」
当初我们还伫留在横滨的简陋港口时,白瑞德以嘲笑的语气如此反问我。不久后,我明白了他露出这种反应的理由。因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万相关资料,光是大纲就已堆积如山。全世界关于尸者的事件层出不穷,除了费尔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导师事件之外,可以跟沙万扯上关系的事件数也数不完,光是阅读那些资料就已超过一个人的能力范围。
在搭乘里奇蒙号前往旧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续尝试解读「维克托笔记」,并将来自平克顿公司的清报毫无遗漏地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一条条由尸者引发的事件进入星期五的脑袋里,但他却无动于衷,那涣散的双眸彷佛正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件相当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将一串串文字塞入无限广大的虚幻空间中。星期五的表情永远带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觉受了他的影响,表情也逐渐变得僵硬。我感觉得出来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断衰减、磨损。
星期五脑
中的「尸者事件资料库」一天比一天庞大。尸者驾著马车冲撞孩童队伍、尸者将主人推进暖炉里、尸者踏死了婴儿……绝大部分都是些无足轻重的日常案件,只会出现在报章杂志的角落,而且马上遭世人遗忘。原因多半是维修不确实或是使用方法失当,毫无可疑之处。
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就只是一条条发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并没有依重要性排出顺序。不过这很合理,因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来判断重要性的基准。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样依字母顺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规则之下,每一条事件之间当然看不出任何条理与脉络。
蔓延在尸者性爱癖好者之间的奇妙传染病。为了争夺心爱的尸者而互相砍杀的妇人。将死于情妇身边的丈夫复活后亲手杀死的妻子。这些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充塞著人类黑暗面的欲望。将老旧尸者当成圣人崇拜,声称获得启示因而集体自杀的宗教团体。将尸者制作成「会动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众拳打脚踢的富翁。将看上的女人全抓来制作成尸者并加以收藏的城主。将尸者当成配偶对待,却在某天遭人发现死状凄惨的人。婴儿的尸者化实验。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永远保持可爱模样而将其变成尸者的人。将尸者当成装饰品摆设在家中各处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呕。我努力压抑著呕吐感,将专为晕船者准备的脸盆放在身边,检视另一份没收自收藏家的尸者清单。
遭人装上四条手臂的尸者;宛如人头马般上下相连的两具尸者;在收藏家黑市里价值不菲的尸蜡化尸者;能够靠动作来传达启示且附带脑袋的「光荣之手」。此外,还有许多模仿伟大美术作品的尸者。〈米罗的维纳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萨之筏〉;〈搬运俄尔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尔的头颅〉;堆积如山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失败之作;大量以尸者为主题的虚空派静物画;蛇发女梅杜莎、人面鹫身兽哈耳庇厄及蝎狮等传说中怪物的「标本」;在两侧肩膀装上两颗头颅的人类版「地狱三头犬」。【注:「光荣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制作成尸蜡状的死者手掌。古代欧洲人将之当成护身符,在某些宗教仪式中并用来代替蜡烛。】
清单上每一条都是因活人无穷无尽的欲望而遭变形、撕裂、缝合、东补西凑的尸者。获得了永远的生命,却只能在永远的死亡中徘徊的尸者。
「人类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测。」
站在我身后的伯纳贝朝清单上瞥了一眼后说道。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别这么激动。」伯纳贝耸了耸肩膀,指著清单说道,「我们大英帝国在全世界干下的事情可没比这些高尙多少。何况,其他国家也是半斤八两。差别只在于,发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开刀。」
伯纳贝胡乱扯了些毫不相关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单上一弹,接著说道:
「个人的欲望不管多丑陋,至少推测得出理由。跟国家的欲望相比之下,不过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
我脸上流露出责备之色,他凝视著我说:
「当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军都是些以干坏事为乐的变态。他们会干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连理由都不清楚,却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烦。」
没错,我眼前这份记录了人类欲望丑恶面的尸者清单,不过是以活人为对象的延伸。相同的残酷行为,也会发生在活人对活人身上。有时是为了逼供,有时是为了杀鸡儆猴,有时是为了纡解郁闷情绪。任何有可能发生的事,迟早都会发生。任何想像得出来的事,迟早都会实现。何况改造尸者并不违法,尸者这种「物质」也不具备感受痛苦的机能,因此要跨越那道伦理的防线可说轻而易举。随著制作尸者的成本降低,尸者已取代活人成为庞大产业的支柱,同时亦成为人类无穷欲望的支柱。
「话说回来,追查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万吗?」
伯纳贝一面说一面转动脖子,发出霹啪声响。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纳贝按著脖子说,「这些只是人类的欲望,跟沙万可扯不上关系。」
伯纳贝说得没错。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万这号人物,这份清单上的每一项都是迟早会发生之事。以数量来看,沙万引发的事件肯定只占这份清单里头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这么搞,我是不反对。」
伯纳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这任务让他感到乐在其中,因此不会干涉我的决定。
「不过就算逮住沙万,又能怎么样?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却无法抹除结果,而这些结果又会变成新的原因。更何况这整串事情的罪魁祸首并不是沙万,而是法兰肯斯坦。」伯纳贝顿了一下,接著说,「当然,沙万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话虽这么说,但总不能这么放任下去。沙万可能正毫无顾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尸者技术。」
「那又怎么样?不过是些技术。」伯纳贝笑著说。
「正因为是技术。」我回答。
没错,让尸体死而复活并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并拥有设备,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来的道理,必定还有其他人能想得出来。牛顿的力学原理及华莱士的进化理论虽然是伟大的贡献,但就算他们提前身亡,迟早会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论。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论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个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万散布新技术的行为,也只不过是提早让事情发生而已。
如今这个时代,就如同是钢铁制的火车,奔驰在自己所铺设的铁轨上。自由的时代。自由经济的世纪。在制造铁轨的材料用罄之时,这辆火车将难逃彻底翻覆的命运。
来自亚拉拉特的资料实在太过庞大,让我镇日唉声叹气。资讯之海几乎让我惨遭灭顶,我深深体会到在数量的暴力之前,沙万亦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船舰航行于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间,我制作了一张地图。我仿效当年约翰‧斯诺医生制作霍乱感染地图的手法,将地图绘制在软木板上,并在每一件尸者事件的发生地点钉上图钉。接著我在上头以线条画出全球通讯网,并将看似有所关联的事件全部用线连接起来。最后我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凝视著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著我心念一动,又起身以红笔画出格兰特环游世界的路线。我默默看著上头由海妲里引发的尸者暴动,以及相关衍生的种种事件。接著,我又以蓝色线条连起史培克塔引发的事件。最后,我以图钉标示出各国分析机的位置。
最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错综复杂、色彩缤纷且紧密交叠的网络。网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与稀疏之间的分界并不明显,大的集中点与小的集中点互相交错,两者呈现出类似的风貌。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彷佛我正在看著自己的大脑线路配置图。
海妲里刚好走来,站在我身旁,陪著我感慨万千地凝视著这张地图。
「巴兰。」
柏洛兹找来的妇人在听了我的问题并沉思半晌后,说出了这个名字。此时柏洛兹已离开,白瑞德则是将背部与右脚掌贴在墙上,一对眼睛不时左顾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执行记录工作,海妲里及伯纳贝则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自称「拇指」的中年妇人一面阻嚼著鲜蓝色的甜甜圈,一面对我投以友善的眼神。当然,「拇指」只是她的绰号,并非她的本名。她笑著说,因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佛都是拇指,才得了这样的绰号。
「从前尸者还没现在这么多……」拇指以热情的口气说道,「那时打字员主要还是以活人为主。尸者打字员的正确度当然比我们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脑接收通讯资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韵味。从前我们打字员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对方是谁,还常常趁监督员不注意时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们甚至对远在缆线另一头的打字员更加了解。我还记得有一次,有个远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员好一阵子没出现,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个通讯所的人都开心极了。大家你来我往,全是代表祝贺的简短符号及询问详情的符号呢。现在通讯网路主要传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尸者程式,或是分析机之间的资料往来,因此活人打字员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传送活人对话来说,活人打字员的速度及正确性还是比尸者高。毕竟活人说出来的话,有时在送出去的时候便已经是错的了。」
基于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拥有最新技术的劳工总是能获得较高的报酬。拇指说她从小就离开了家,全靠担任打字员才能过著衣食无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术,总要有人做得来才能成立。但是当这些劳工建立了一套作业流程后,他们的工作却遭尸者取代。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劳工,只好重新学习新的技术来养家活口。在经济学者的眼中,这就是技术改革的必经之路。
拇指似乎还想继续畅谈她与那些
通讯网路上的朋友之间发生的趣事,我赶紧打断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的巴兰,指的是『巴兰的驴子』故事里的巴兰吗?」
「是吗?」拇指反问我。
「那是旧约《圣经》里的一则故事。」
「是吗?」拇指又将问题拋了回来。
根据旧约《圣经》记载,「巴兰的驴子」是一头会说人话的驴子,曾向负责诅咒以色列人的饲主巴兰提出抗议。
「巴兰打字的方式相当特别。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于那股节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节奏,但巴兰的节奏会让人产生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安。一般来说,要掌握别人的节奏并不困难,但巴兰的节奏却让人捉摸不透。大家都开玩笑地说,巴兰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兰打字的方式却又跟尸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时间非常长,而且发讯地点常换来换去。甚至有人说,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个巴兰。不过,我相信那都是同一个人。就算是尸者,我们也能分辨出每一个的特徵。有人形容尸者是规格完全相同的齿轮,我认为那根本是屁话。任何一样东西,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特性。」
「你曾跟这位巴兰交谈过?」
「我曾试著搭话好几次,但从来没得到回应。」
「对方没有回应?」
「是啊、是啊。」拇指亲热地频频点头,「十年前来自日本的通讯中,巴兰是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这就是我向柏洛兹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职于东海岸的打字员的原因。目前日本与北美大陆之间的通讯依然必须透过印度洋、大西洋之间的缆线,这条路径足足横跨了三分之二个地球。
「来自巴兰的讯息都送往哪里?」
「每次都不一样。」
拇指如连珠炮般说出一大串地名,我刚开始还试图将这些地名标示在脑中的地图上,但是当地名超过二十个之后,我乖乖放弃了。
「其中哪个地点的频率最高?」
拇指毫不迟疑地以充满专业自信的口吻说道:
「普罗维登斯。」
原本维持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状态的白瑞德忽然离开了墙边。就在同一瞬间,房门猛然开启,一身污泥的伯纳贝及没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门口。远方传来了不知为何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紧张感的警铃声。「我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白瑞德说道。
「谢谢你的协助。」我一面道谢,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著充满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请你代我向巴兰问好,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男人。」
「怎么会搞成这样?」我大喊。
伯纳贝不知从何处找来了绳梯,将其中一头自回廊边拋至一楼。就在我朝著伯纳贝提出质问的同时,一颗跳弹从我眼前划过。不知何时回廊两端已站满了警卫尸兵。
「不是我爱找麻烦,是麻烦爱找我。」
海妲里按著礼服的长裙襬,以俐落的动作跃过栏杆,抓住了绳梯。
「有眉目了。」
「什么?」
「这几个月的通讯纪录。搭船离开日本那段期间,我写出了一个针对尸者相关事件的通讯纪录解析程式。你制作的那张地图,也给了我不少启发。既然想追踪沙万的下落,不能只是盯著发生事件的地点,还得搞清楚通讯往来的路径才行。我不但查出数个地点在延辽馆事件发生后通讯量大增,而且还发现各国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也有显著提升,显然分析机也已察觉了不对劲。通讯量异常增加的地点,包含开罗、柏林、维也纳、莫斯科、水牛城、普罗维登斯……」
「普罗维登斯。」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海妲里点点头,以精确无比的动作朝我眨眨眼,顺著绳梯滑下一楼。
伯纳贝背起毫无反应的星期五,跟著滑了下去。
Ⅱ
我们能花在替身上的时间只有半天。
平克顿公司借了我们几具体格相近的尸者,由我们替尸者化了妆,并为其穿上衣服。这已是我们能尽的最大努力。虽然这种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胜于无」来形容,但总之能撑得了一刻是一刻。格兰特见了我们的替身后,下了一项非常正确的判断,「我会对外宣称你们得了急病,谢绝会客。」
接下来几乎可说是与时间赛跑。我们匆忙离开山景城,回到旧金山市,搭马车赶往铁路车站。长长的火车正停靠在以钢架建造而成的月台上,不断喷著蒸气。美国蒸汽火车头的特色,就是烟囱上那块有如小丑帽的挡火板,以及车头前方那块大得吓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台还是火车,每一样零件都硕大无比,扰乱了脑袋判断事物大小的感觉。
「我们大可以慢慢来,何必这么赶?」
伯纳贝提著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轻松地说道。
「要是沙万变换藏身地点,一切可就要从头来过了。」我气喘吁吁地说道。
不过,我明白过于焦急也是无济于事。通讯速度与人类的移动速度相差太远,如果沙万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们以最快的速度移动,沙万还是有充分的搬家时间。
海妲里在包厢座位坐了下来,脸上一滴汗也没流。她朝我递出手帕,说道:
「别担心,我相信沙万这两年早已察觉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还有人能操纵尸者,我想他绝对不会错过这个跟我见面的机会。如果我没出现,他搞不好还会寄邀请函来呢。通讯纪录里那些线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尸者,一定有办法察觉那些蛛丝马迹。不止是我们对他感兴趣,他也对我感兴趣。」
海妲里过去几乎可说是以活人及尸者的血在地球上画了一圈。这道血环不止是为了替白瑞德实现杀死格兰特的心愿,更是对沙万抛出了一封挑战书。海妲里这么做,等于是以自己为诱饵,试图钓沙万上钩。既然追不上沙万,乾脆换沙万来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面容映照在车窗上,因光线的关系,给人一种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陆横贯铁道穿梭在陡峭的内华达山脉之间。
彷佛永无止境的爬坡,逐渐麻痹了视觉,扰乱了平衡感。我开始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车却不知为何处于倾斜的状态。一成不变的景色发挥了催眠效果,让我像迷失于荒野的旅人一般,开始怀疑自己的移动只是在原地绕圈子。
美国国土大得惊人,大陆横贯铁道的历史却相当短。东部的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与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在犹他州的海角点接上线,还只是十年前的事。铁路事业在美国并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业为了获取利益而任意铺设铁轨的状态。东边的铁路公司与西边的铁路公司原本丝毫没有携手合作的意愿,据说是格兰特居中协调才促成了大陆横贯铁道的开通。
铁路改变了世界的形状,让地球更加贴近原本圆形的面貌。在大陆横贯铁道开通前,要往来于美国东部与西部之间,必须穿越位于南边的巴拿马地峡。这听起来很荒唐,却是曾经存在的事实。当时的人必须先沿著海岸线南下,搭乘火车穿越巴拿马地峡,再沿著海岸线北上。曾因淘金热而繁荣一时的旧金山湾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当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从铁路问世后,铁路的终点站成了「文明边境」的代名词。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著广大的未开化土地。
我原本还傻傻地认为,既然陆地相连,要铺一条横贯东西的道路应该不是难事。但这样的念头,在目睹了那些单调却看不见尽头的险峻峰密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黑烟与油雾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贯入车厢内,我们只能不断重复擦脸的动作。火车头前方装设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这玩意主要推的对象不是家牛,而是体型庞大的美洲野牛。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美国是个多么疯狂的地方。听说住在铁轨附近的人常常将牛的尸体放在铁路上,藉此向铁路公司敲诈赔偿金。美国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国家的人可以比拟。
这些纵横于荒野之中的铁轨,当然全是出于尸者之手。大量来自中国的尸者,是支撑铁路建设的最重要劳动力。据说因为这个缘故,美国西部许多都市都存在著唐人街。当然,唐人街里住的人并不是尸者,而是那些尸者的亲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为藉口,错开了用餐时间。当我来到餐车时,由于已超过供餐时间,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简单的餐点可以选择。不过我并不在意,因为在这个国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著相同的味道。说得更明白点,这里没有一样食物看起来像食物。我这样告诉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这么批评,就你们英国人没这资格。」
就在我拚命将砂糖倒进难喝到了极点的咖啡内时,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我问他跑去哪里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羡慕这家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强还能称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纳贝说完这句话,一面笑嘻嘻地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将手中的茶褐色纸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点的食物。」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纸袋,原来里头放了一瓶看起来像是手工制作的柠檬汁,以及两片夹著厚片起司、火腿及莴苣的巨大面包。伯纳贝从口袋中掏出折叠式的小刀,一边哼著歌,一边将面包切开。这家伙虽然个性粗犷,但从一些小动作却看得出来他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
「没你的份。」伯纳贝像个孩子一样瞪了我一眼。「谁跟你要了?」我挥了挥手。
我越看越觉得,那玩意跟我所知道的「三明治」有著天壤之别。至于他为了弄来这些东西又闯下多少祸,我刻意不想。
伯纳贝忽然弹了一下手指,将又油又脏的指尖伸进胸前口袋,以塞满面包及肉块的嘴巴说道:
「在刚刚的车站,平克顿的人送来这张环球贸易发出的指令书。」
伯纳贝的粗大手指捏著一张纸片,在我面前摇晃。纸上写著,「Ghost Protocol(你们已不存在)」。乍看之下,对情报员告知这种消息就跟脱裤子放屁一样可笑,然而事实上,这意味著华辛汉机关就表面上已不再提供我们任何协助。我耸了耸肩膀,伯纳贝点燃火柴将纸片烧了,扔在地板上。接著他拿起我眼前的咖啡杯,以里头的含糖泥巴水将火苗浇熄。
「真受不了。」伯纳贝抱怨道。
我知道他这抱怨并非针对华辛汉机关的决定,而是针对车厢的狭窄。
「还要一百二十个小时才能抵达普罗维登斯。」
「真受不了。」伯纳贝又咕哝了一遍后问道,「我说你啊,到底跟沙万有什么深仇大恨?」
伯纳贝这问题不知道已问过几次了。我凝视著他的眼睛,说道:
「你没看见那金属球里的人脑吗?」
一颗可以收藏在金属球里,兼具人类智能及机械演算速度的大脑。这种引发尸者暴动的新科技,完全发挥了武器的功效。由于不具备人的形体,遭攻击的一方甚至很难找出这玩意到底藏在哪里。在如今这种尸者与活人已密不可分的时代,这样的武器比尸者炸弹更让人感到棘手。以沙万如今的能力,恐怕夺走人类的生产力、彻底摧毁近代文明并不是件难事。若再考量这种技术落入各国政府手中的状况,其可能造成的混乱已完全超越了我的想像极限。我对著伯纳贝滔滔不绝地说出这些忧虑,他只是一脸狐疑地问道:
「既然如此,沙万为什么不使用?」
「他不是已经使用了吗?」
「为什么不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使用?」
「或许还在进行实验吧。这项技术的威力已在大里化学获得证实,但或许维修方面有其难处,或是还没研究出大量生产的方法。」
「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是……」伯纳贝露出一副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模样,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如果沙万的目的只是想藉由尸者暴动来毁灭世界,他为什么要做其他劳什子研究?那不是浪费时间吗?他为什么要研究将病原体或菌株制作成武器的方法?何况既然研究了,为何不公开这些技术?」
「要是他公开这些技术,那还得了?」我一边回答,一边以第二杯泥巴水进行著砂糖饱和实验。
「对我们来说不得了,对他来说却是求之不得,不是吗?要是他企图毁灭世界,他更应该要提早公开这些技术。虽然技术革新得仰赖天才脑中的灵感,但公开来让全世界一起研究,总是比他自己一个人研究要快得多。何况各国政府竞争研究成果,最后一定是大打出手,沙万只要等著看好戏就行了。换句话说,这些技术根本没有保密的必要性。」
「他或许是考量有可能会失败,所以想将研究成果保留在手中。」
「不可能失败。大规模尸者暴动是确实做得到的技术。」伯纳贝转头望向包厢说道,「那女的不是实际表演给你看了吗?」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只是开场而已?」
如果全世界的活人与尸者发生直接冲突,后果将可以预期。活人的数量越少,尸者的数量就越多。那将是一场持续越久越没有胜算的荒唐竞赛。如果沙万想建立一个尸者的帝国,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尸者不会主动增加同伴,但活人做得到的事,绝大部分都能写进尸者程式里,让尸者依样画葫芦。我试著想要弹手指,却失败了。
「我明白了,沙万想等研究出让尸者自行制造尸者的技术后,才公开暴动技术……」
伯纳贝叹了口气,说道:
「根本不用这么麻烦,天底下有太多乐于增加尸者数量的活人。更何况只要有心,这种研究根本不须耗费太多时间。」
我想起当初利顿在孟买城地下设施内的那番抱怨,心里对伯纳贝这说法颇不以为然,但我转念又想,让尸者互相进行维修的确是做得到的事情。那种一成不变的单纯作业,甚至比驾驭马车还简单得多。天底下没有出现由尸者单独建立的王国,只是因为还没有活人想这么搞。就算维修工作太过繁杂,尸者们得把几乎所有时间花在互相维修上,他们当然也不会说出半句怨言。
「如果沙万的目的是毁灭人类,他早就已经可以做得到了。」
伯纳贝不断重复这个想法,语气彷佛像在指导一个天资笨拙的学生。
「或许他想亲自率领军队,以堂堂正正的手法打败人类。」我不愿服输,继续强词夺理。
「不可能。」伯纳贝回答得相当不屑。
「不然你倒是说说看,原因是什么?」我说。
「我猜沙万只是在寻找某样东西,他对探寻过程所衍生出的技术及影响根本不感兴趣。这是一场『赌注』,沙万不断地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样东西。」
赌注……当初在大里化学里,那个疑似为沙万的人物确实使用了这个字眼。华辛汉机关与沙万之间的一场赌注。我原本以为那意味著沙万想要将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而华辛汉机关竭尽所能地阻止……
伯纳贝看见我陷入沉思,又说道:
「当时他说他已经赢了,而不知该不该说是侥幸,我们的世界竟然还没有毁灭。如果他所说的『赢』,指的是研发出那颗包在金属球里的人脑,那句胜利宣言未免说得太迟了些。这么看来,沙万的真正目的并非毁灭世界。他甚至有可能……」伯纳贝难得露出了一脸正经的表情,「……正在保护著这个世界。」
「若他正在保护世界,那企图毁灭世界的又是谁?」
「不知道,思考这种问题是你的工作。」伯纳贝笑嘻嘻地说道。
我略一思索,说道,「海妲里曾说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有增大的趋势,这两者是否有什么关联?」
「建构出全球通讯网的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制造出分析机的也不是沙万,是大英帝国。」伯纳贝冷冷说道。
所谓的基础资讯交换,简单来说,就像是分析机之间的对话。为了因应来自人类各种形式的命令,分析机必须保有其他分析机的基础资讯,并将之转译为可理解的规格。分析机与分析机之间会维持持续索取及接收资讯的机械化反应动作,就像是互相伸出手与对方交握。因为有这个机制,人类才能自由地撰写程式或执行计算,而不用在意各分析机之间的规格差异。基础资讯交换属于分析机的自我运作系统之一,因此基础资讯的交换量增大,意味著分析机正在为未来将执行的某件工作进行准备……我想到这里,脑中忽然浮现海妲里当初在日本时所说的那句话,「『拿破仑大帝』正持续不断地创造出梦境。」
「背后或许是沙万在搞鬼。」我说。
伯纳贝以插在刀上的面包指著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沙万企图透过通讯网入侵分析机,故意引起演算错误或是植入毁灭程式?」
他嗤嗤一笑,接著说道,「就算沙万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何况若是要动分析机的歪脑筋,天底下还有许多比沙万更适合的组织。」
「例如大英帝国……」我转头望向包厢,「或是亚拉拉特?」
「你得好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敌人。」伯纳贝说。
我骤然想起,利顿亦曾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那你呢?你的敌人又是谁?」我问。
「我只是个打手,跟在你身边是为了找乐子。」
伯纳贝摇晃嘴边的莴苣,摆出戏谑的笑容。
「我想听听打手的建议。」
「好,第一,麻烦事要尽早摆平,免得夜长梦多。」
伯纳贝朝海妲里等人所待车厢的相反方向望去,站了起来。我点了点头。
他迈步往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问道:
「你认为生命是什么?」
我本来以为这问题只会招来伯纳贝的取笑,但他转过头来,发了一会儿愣,淡淡说道:
「一种感染之后必死无疑的性病。」
伯纳贝在隔出了一间间包厢的车厢内不断往前走,最后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我跟他各自站在门的两侧,将背贴在墙上。伯纳贝伸出拇指,以眼神示意我先上。我同样举起手枪,示意他先上。但我运气较差,因为这门板的承轴
在伯纳贝那一边。
伯纳贝伸出手指,以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两下。我整个人贴著墙壁,将手枪举至胸口。我本来以为里头会传出枪声,但等了片刻,房门并没有遭子弹贯穿,里头一片安静。我还在调匀呼吸,伯纳贝已伸出手臂水平一挥,撞断了门锁。我迅速翻身,踏进了包厢内,以双手举起手枪。没想到我眼前所看到的,却是一扇开启的窗户,以及朝著车外飞舞飘扬的窗帘。我急忙奔向窗边,但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到有一道影子落在我的身后。我压抑住想要转头看个清楚的冲动,双手按住窗框,直接以全身体重朝身后踢出一脚。我的鞋尖遭敌人以刀子切断,接著我感觉到了伯纳贝挥出的沉重拳风。
「跟踪辛苦了。」
伯纳贝一边说一边挥出硕大的拳头。手持小刀的矮小男人不断左右闪躲。狭窄的空间大幅削弱了伯纳贝的战斗能力。伯纳贝的四肢太长,就跟在屋里挥舞长矛一样显得绑手绑脚。猛然间,男人遭伯纳贝一脚踢中胸口,整个人朝我飞来。就在我撞上窗框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了那个死于阿富汗的前任情报员。我跟他素未谋面,却有著类似的境遇。
我举起手枪对准男人的太阳穴。就在这一刻,我同时听见了两把手枪扳下击锤的声响。
其中一把手枪握在我的手里,另一把手枪则自窗外伸来,指著我的脑袋。一个躲在车厢外壁上的男人,此时将上半身探进了窗内。
「我忘了说,对方有两个人。」伯纳贝说道。
我恶狠狠地瞪了伯纳贝一眼。当初是他发现有人自旧金山便一直跟踪著我们,却一直没提及细节。伯纳贝这个人做事完全依靠本能,毫无战术可言。
「是M派你们来的吗?」伯纳贝喝问。
两个男人皆沉默不语。
「如果可以的话,真应该好好问个清楚。」
我还未想清楚伯纳贝这句话的意思,他忽然弯下腰,朝我脚边冲了过来。两个男人一愣,伯纳贝已将我连同我怀里的男人一起抬了起来。窗外的男人将枪口对准伯纳贝,伯纳贝轻轻将头一偏,避开了这一枪。子弹贯入地板的同时,我已将手中的枪柄打在窗外男人的脸颊上。同一瞬间,我怀里的男人猛力挣扎,朝伯纳贝的肩膀踢了一脚。
伯纳贝没有闪避,笑嘻嘻地承受了这一脚,甚至还往前奋力踏出一步。男人这一脚的力道加上伯纳贝往前冲的力道,让男人弹出窗外,脑袋撞上了攀在窗外的男人。窗外的男人一时失去平衡,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我的衣领,我也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我心想,这两个男人一定没有意料到伯纳贝竟会狠下杀手而不打算留活口。
「快放开!你想跟他们一起死吗?」
伯纳贝挥出一拳,我只知道血花溅上了我的脸,却搞不清楚到底是哪个男人挂了彩。两个男人的四条手臂同时在我身上扭动。
伯纳贝接下来的行动,再次超出了两个男人的预期。他以双手抓住我的脚,将我往上捧起。我听见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上半身已露出了窗外。五条手臂同时攀住了窗框,伯纳贝抬起大脚,将窗框踢得粉碎。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跟著木材碎片一起浮上了半空中,沿著车厢外壁向后滑动。接著我不知撞上了什么,身体向外一弹,我挥动双手乱抓,刚好抓住了两座车厢之间的连结杆。自不断向后翻舞的双腿之间,我看见那两个男人都攀住了车厢外壁。
伯纳贝两手各抓著一个花瓶,将上半身探出窗外。他转了转脖子,确认了风向后,放开了手中的两个花瓶。我赶紧将头往后仰,才没遭花瓶击中。就在我死命抓著连结杆的时候,我听见后头传来两声沉重的撞击声,以及拖长了尾音的惨叫声。
我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车厢的走廊上。伯纳贝瞥了我一眼,若无其事地叫了我一声。我忙著喘气,没办法破口大骂,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别臭著一张脸。」伯纳贝提出了一个我做不到的要求。他对著气喘如牛的我说道,「对方可是行家,下手若不狠点,没办法摆平。不过你放心,以他们的能耐多半死不了。我们也争取到了时间,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我很想顶一句「全天下被丢出车窗外还能没事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我没有说出口。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深刻体会到伯纳贝这个人从不把危险当一回事。
「放心,没有骨折。」他以鞋尖在我身上各处随意踢了几脚后说道,「我将他们丢出去之前,早已算好了火车会因转弯而减速。」
「少胡扯了。」
「若我算得没错,他们会落在河里,不至于伤得太严重。」
「这附近根本没有河。」我挣扎著爬了起来。那两个跟踪者的最大失策,就是将我及伯纳贝认定为同伴。没错,我跟伯纳贝确实称得上是同伴,但我们之间的距离恐怕比活人跟尸者的距离还遥远。
「包厢里找不到足以辨别身分的东西。」伯纳贝以充满遗憾的口气说道。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亲手将最重要证据拋出窗外的人,为何能厚著脸皮说出这句话?
「好了,」伯纳贝俯视著我,「让我们看看你右手握著的那玩意是什么吧。」
我听到这句话,才察觉自己的右手一直紧握著拳头。我以左手将右手手指一根根扳开。出现在掌心的,是一枚体积不大且看起来没什么特异之处的金色薄片。形状是弯月形,散发著金属光泽,表面没有任何花纹。
「唔……」伯纳贝沉吟半晌,皱起眉头说道,「看来那两个家伙并不是亚拉拉特或沙万派来的。原来他们不是行家,这可有点对不起他们。」
我站了起来,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们是月光社的人,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月光社?」我问。
「唔……」伯纳贝凝视著我,呑呑吐吐了一会儿,说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
伯纳贝讪讪地转头面对车尾的方向,闭上双眼默祷了片刻。
Ⅲ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名义上我此刻身在何处,恐怕已乱得一蹋糊涂。
若以我们安排下的替身为准,此刻我们还在旧金山随著格兰特游山玩水。至于华辛汉机关那边的纪录,此刻我们或许还是以利顿考察团的身分滞留于日本,也或许被改成回到了阿富汗。
「甚至不存在于华辛汉机关纪录之中的我」,此刻正在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市联邦丘附近的森林里。开发热潮已让纽约成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我却没有精神瞻仰其威容,一跳上马车便累得沉沉入睡。【注:联邦丘(Federal Hill)为普罗维登斯市内地名。】
白瑞德在深夜天快亮前将我摇醒。我放眼望去,察觉周围停了数辆马车。一群白瑞德招来的平克顿人员正默默将一箱箱装备搬下马车,每个人皆以黑色覆面帽盖住了整张脸。这种帽子发源于克里米亚,原本的用途是帮助英军抵御寒风,但如今早已成为执行机密任务的便利道具。
联邦丘的地势为圆锥状,丘顶似乎有一栋建筑物。奇妙扭曲的哥德复兴式尖塔自树梢顶端露出了形影。
跟周围这些黑衣人相比,我们显得相当突兀。身穿三件式西装的白瑞德、身穿晚礼服的海妲里、我、星期五、伯纳贝。
那二十个左右的黑衣人无声无息地排成一列,在白瑞德的命令下迅速退入森林之中。白瑞德昂首阔步地往前走,嘴里哼唱著「过世爷爷的时钟不再走动。」脚下踏断一根根树枝,发出不少噪音。我心想,搞不好让他走在大路上,发出的声音还小一点。
森林里并无人看守。当然,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里只是位于都市里的小山坡。坡上偶而可见稀稀落落的人家,但跟夜色比起来,这些屋舍更加黑暗得多。或许是太过疲劳的关系,那些屋舍的门窗在我眼中竟成了一张张痛苦扭曲的人脸。
我们走没多久,便抵达了围绕丘顶教堂的森林边缘。这栋位于山丘顶点的教堂盖在一片高台上,周围还设置了铁制栅栏。不但占地宽广,而且栅栏内外高度足足差了六呎。我抬头仰望,月色正好照亮了黑色巨大教堂上的圆形镶嵌花窗。晦暗的窗前有座雕像,那造型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将一具具尸体踩在脚底下。白瑞德告诉我,这栋教堂自古便是异端组织「星辰智慧派」的大本营。基督教新教认为世人可以直接与神交流,这样的伦理与精神在美国衍生出了许多不同的信仰派系。
「尽末了所毁灭的仇敌,就是死。」
白瑞德呢喃念出了《圣经》〈歌林多前书〉中的一节。
「这工作做久了,不知不觉记了一肚子《圣经》词句。」
没有人向白瑞德搭话,他却自顾自地聊了起来。接著他又侃侃念道:
「圣经上也是这样记著说:首先的人亚当成了有灵的活人;末后的亚当成了叫人活的灵。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
白瑞德接著解释,星辰智慧派特别钟爱《圣经》里的这几段句子。我听到「末后的亚当」这个字眼,不由得皱起眉头,
再次望向那座雕像。「血肉之体不能承受神的国,必朽坏的不能承受不朽坏的。」按照一般解释,「末后的亚当」指的当然是耶稣基督的再临。但是对星辰智慧派而言,「末后的亚当」似乎是这雕像上的人物,一个践踏死者肉体的壮硕男人。与其说他是救世主,其实更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士兵。伯纳贝握著铁栅栏用力拉扯,一旁的平克顿人员则各自取出裹在布里的钩绳,以俐落的动作掷出铁钩。
「异端教派为何能明目张胆地在这里盖教堂?」我低声问道。
白瑞德扬起嘴角,笑著说道:
「在这个国家,不管信什么宗教都是个人自由。就算是异端宗教,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购买蒸汽机械,或是设立科学研究机构。当然,私底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白瑞德顿了一下,接著说道,「亚拉拉特下令不准骚扰的地方不少,这里只是其中之一。」
我眨了眨眼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秘密组织有所挂勾?」
「这个嘛……我不清楚亚拉拉特委员会跟星辰智慧派之间有何交流,但我想这只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现象。亚拉拉特认为生命诞生的奥秘就藏在『卡巴拉』秘法之中,但心灵主义者多半主张创造生命的手法并非只有一种。既然信仰不同,关于生命诞生及终结的思想也会大相径庭。总不能因为这样,大家就各自派出拥有秘法力量的战士,打个你死我活吧?」白瑞德忽然笑了出来,接著说道,「何况他们的秘法是否真能发挥效果,还是个大问题。」
「就像是天主教的驱魔师跟犹太拉比不会各自念咒文攻击对方?」
「差不多吧。」白瑞德皱眉说道,「不管是科学也好,宗教也罢,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手段。抱持不同信仰的人就算吵上三天三夜,也只是鸡同鸭讲。这或许可说是人类从十字军东征及圣战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吧。外界一般认为星辰智慧派拥有相当危险的知识,其思想源流可追溯至埃及的古代秘术。以派系而言,算是中东魔法组织与光明会的混合体。」
「光明会?你指的是巴伐利亚的……」我愕然问道。
「天底下自称光明会分支的组织多得数不完。就连近来以神智学闯出名号的布拉瓦奇夫人,也声称她的思想乃是源自于光明会。是真是假姑且不谈,总之这类组织机构到处都是,甚至比发生尸者暴动事件的地点还多。一个神秘的组织在历经人类长达一百年的加油添醋,当然更加神秘了。」
「你等等要做的事,不是违反了亚拉拉特的规定吗?」
「说不上是违反规定。」白瑞德指著教堂说道,「里头的人没有逃走,可见得他们也早已准备好要跟我们大干一场。像这样的交战,亚拉拉特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我猜他们多半已不打算继续在全球通讯网路上隐藏行迹。海妲里能查到的线索,亚拉拉特一定也查得到。我不清楚亚拉拉特隐瞒了我们什么,但总之已是纸包不住火。我们在全世界闹出这么多骚动,他们一定想趁早与我们做个了结。至于了结方式是动嘴还是动拳头,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瑞德看著平克顿人员一个个翻越栅栏,转头凝视教堂正面并排的三扇大门,点燃一根雪茄。
「人类是一种渴望看到故事结局的生物。」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颗球状物,将雪茄凑了过去。导火线一点燃,登时冒出火花,沿著球体方向缓缓燃烧。包围教会的幢幢人影在火光中摇曳。栅栏内侧也随著冒出了点点星火。白瑞德将球高高举起,接著手臂笔直下挥,将球掷向教堂墙壁。一颗颗相同的球拖曳著光亮红线,同样朝教堂飞去。这些球燃烧著藏于内部的松脂,趋走了周围的黑暗。白瑞德将手中的雪茄举到空中一挥,所有男人迅速压低了身子在草丛中向著教堂直奔。同一瞬间,教堂墙壁上发出了无数枪响。
黑暗中闪烁著无数白点。有的是天上的星辰,有的是枪口的火光。平克顿的黑衣人一个个中弹倒地,一道纤细的白色影子却踏著有如梦游般的步伐,自痛苦挣扎的一群男人之间飘过。那影子的步伐轻快得彷佛毫不在乎前方的无数枪口,两条手臂宛如线控人偶般舞动著。枪林弹雨彷佛全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拉偏了轨道,竟没有一颗子弹打在她身上。
根据尼德里陆军医校的研究,活人在战场上的开枪机率并不高。就算开了枪,多半也只是将枪口瞄向没有人的地方,装出「正在战斗」的样子。绝大部分的战果,其实来自于极少部分对同类相残毫无抵抗感的特异分子。这份研究报告一出,登时震撼了整个军队高层。活人只有在面对尸兵时,才能维持将近百分之百的开枪机率,而且确实瞄准要害。就这点而言,尸兵同样占了优势。尸兵杀人不会顾虑对方是活人还是尸兵,而且不会有半点犹豫。相较之下,能对女人、小孩开枪的活人士兵可说是少之又少,这可说是活人的先天障碍。
不过海妲里能平安无事地走在弹雨之中,并非因为敌人内心有著这一类心理障碍。开枪者皆精确地将枪口瞄准了海妲里,但正因为如此,她才能毫发无伤。在开枪的同时,子弹的轨道便已遭到扭曲。
平克顿人员掷出的松脂球所冒出的火光,照亮了海妲里的雪白侧脸。她踏著梦游般的脚步,双眸半开半阖,彷佛正在凝视著另一个世界。自嘴角到脸颊的肌肉,却像是拥有独自生命般不断蠕动。她哼著轻快的歌,转动著脖子,摆动著双手,震动著声带。
隆隆枪声中,没有夹带半点海妲里的歌声。并非歌声遭到掩盖,而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是一种人类的耳朵听不见的旋律。
(难道我是拿著狗笛边走边吹吗?)
延辽馆事件发生后,海妲里曾对我这么说过。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相。她根本不需要狗笛,因为她本身便具备与尸者沟通的能力。她能够不靠任何工具,引发并操弄尸者的暴动行为。我能明白她这能力的原理,却还是震慑于其力量之可怕。就跟沙万一样,海妲里也是一具足以毁灭世界的兵器。
海妲里无视周遭倒地呻吟的平克顿人员,缓缓走到教堂正面大门前,一面唱歌一面转身朝我们招手。白瑞德扔掉嘴边的雪茄,悠悠哉哉地走上前去。我小跑步跟上,伯纳贝大摇大摆地跟在后头,星期五亦迈开跟平常毫无两样的步伐。一颗颗子弹全避开了我们的身体。
「既然她有这本事,打从一开始就派她上场不就得了?」我环顾周围大声说道。
白瑞德无奈地摇头说道,「海妲里无法操纵躲藏在黑暗中的尸者,至少得先知道尸者的位置才行。何况我们事前无法肯定这里的守卫是否全是尸者。海妲里的能力对活人发挥不了效果。」
白瑞德一面说,一面高举手枪,扣下扳机。一名男人自汇雨沟上滚了下来。海妲里朝著登上石阶的白瑞德露出诡异的笑容,说道:
「大致上都已压制。」
白瑞德点点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教堂内的尽头处隐约浮现一盏灯火,照亮了讲坛周围,一道人影在火光之后缓缓移动。
那影子身形一晃,整个屋内的煤气灯同时亮起,在地面上映照出投射向四面八方的朦胧影子。教堂内左右两边各有一排信徒用的长椅,深处的讲坛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的脸颊蓄满了白胡子,光秃的额头上有著一条条象徵著深思熟虑的明显皱纹。
其相貌跟玛莉‧雪莱著作中所描述的怪物完全不同。简直像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流露出一股慑人的威仪。其动作自然而流畅,显然是个习惯在广大听众面前演讲的人物。表情冷峻却又带著一抹慈祥,无尽的精力彷佛正从一道道皱纹缝隙间喷发而出,锐利的眼神却带著足以刺穿一切的残酷。
「欢迎诸位的到来。」
我们沉默不语,各自左右张望,观察著这个由摇曳的火焰与黑暗组成的奇妙空间。男人以闲谈般的口吻说,「诸位来得真晚,我可不知已等了多少时候。我原本安排下种种欢迎诸位的仪式,但如今时间不多了,无法再让我享受一次遭到追赶的乐趣。」男人一脸遗憾地摇摇头。
「就像你当年遭维克托追赶一样?」我问。
男人挥了挥手说,「人类真是愚蠢的生物,诸位可知我从以前到现在刻意留下了多少线索?耗费我最多时间学习的,不是对人类的理解,而是如何才能应对得恰到好处。没想到我费尽苦心的经营,却只引来四个看起来勉强可用的人。」
「五个。」我说。
男人凝视著我,说道:
「唔,看来我们的意见并不一致。」
男人转动脖子,以彷佛观察标本的眼神朝我们上下打量。在与海妲里四目相交的瞬间,他呢喃说道,「平克顿竟然玩起皮格马利翁的游戏,看来那些人什么也顾不得了。」【注: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名国王,他将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雕成了一座雕像,并爱上了这座雕像。女神爱芙罗黛蒂为其痴情感动,于是赋予雕像生命,让皮格马利翁与雕像结为连理。】
男人接著翻开讲坛上一本硕大无比的书籍,手指迅速比画。我们见了他的动作,皆做好了应战的准备。男人瞪著白
瑞德说,「看来门洛帕克的魔术师【注:指汤玛斯‧爱迪生。门洛帕克(Menlopark)是其工作室所在的地名】已下定了决心?」
白瑞德无视对方的问题,气定神闲地说道:
「老先生,这里已在海妲里的掌控之中,不用再抵抗了。」
男人一面翻著书籍,一面说道:
「如果我也是尸者,或许你说得没错……」
男人以流畅的动作举起了左手。那种宛如机械般的动作与海妲里有三分相似,却又有著根本上的差异。身体的每个部位达成完美的协调,有如一举一动皆足以引人侧目的优秀演员。他以左手画了个圈,教堂周围的回廊上骤然出现一具具尸者。当初在大里化学的战斗猛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伯纳贝踏出一步,海妲里却伸手挡在他的胸前,说道:
「不要动。」
伯纳贝低头望向海妲里的嘴角,耸了耸肩。尸者自三方向不断聚拢,但每具尸者的动作都好似抽筋一般。似乎是因为身体每个部位接收到的命令各自不同,使得尸者皆以诡异的方式扭动、抽搐。男人再度呢喃说道:
「原来如此,不愧是有能力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的人物。」他以赞赏的口气说道,「不过,你不认为这没有意义吗?」
「在世界各地引发尸者暴动,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戏吗?」我说道。
男人以安抚的口吻对我说,「我是为了自卫与筹措生活资金,不像这位女士,将这当成了排遣无聊、打发时间的工作。我这么一个孱弱老人,为了保护自己及赚取研究资金,可没有其他选择。当然,若单以保护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男人眼前的一具尸者忽然发出了钝重的吱嘎声。互相违背的命令已破坏了其肉体,使其瘫倒在地上。男人微微眯起双眼,说道:
「女士,我已大致了解你的能力。再这么比下去,只会对你越来越不利。」
「或许吧。但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
海妲里开口说话的期间,控制尸者的力量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是因为同时发出听得见的声音与听不见的声音之故,她说出来的话与嘴唇形状颇不相同。
「你应该已经明白,这只是道数学计算问题。若你想扭转颓势,只能设法加入不确定要素。」男人拿起讲坛上的书籍,以教师对学生的口吻说道。
「似乎是如此。」
海妲里的回答非常简短。她的白皙脸颊并未有半分扭曲。我往四下张望,想找出对方将操纵尸者的人脑藏在哪里。但在这教堂内,能够藏得下一颗人脑的地方实在太多。更何况,对方搞不好拥有与海妲里相同的能力。
海妲里与男人互相凝视,各自点了点头。原本绑住尸者的两道无形伽锁忽然消失,各尸者皆摇摇晃晃地踏出了一步。显然两人为了打破僵局,已放弃同时操控所有尸者,改为专注于操控自己选定的尸者。众尸者群抬起了头,发出无声的咆啸,各自屈膝跳起,在长椅之间来去弹跳。
面对这些尸者异常敏捷的动作,我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动。自长椅上跳起的尸者在空中迅速交错。伯纳贝及白瑞德皆躲在长椅之间,举起了手中的枪。但他们脸上带著迷惘,因为他们不知道该将枪口指向哪个尸者。海妲里及男人不断变更操控对象,令尸者群来回翻舞,场面变得极为混乱。两人就好比是对著一盘不断旋转的棋盘下棋,各自对不同颜色的棋子发出指令。
男人捧著翻开的书本走向讲坛角落,气定神闲地观察著战局变化。那本又厚又大的书上绑著锁炼,还有著钉上了铆钉的补强金属板。就在男人迅速翻阅的瞬间,我看见了书的内容。页面上全是孔洞。
尸者群依循著我无法理解的秩序持续舞动身体,接著蓦然停下动作,全都蹲了下来。下一瞬间,每一具尸者都举起了手中的枪,发出整齐划一的声音。他们的枪口时而指向讲坛上的男人,时而指向海妲里,时而指向白瑞德、我及伯纳贝。整个空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静之中。我们惊愕得不知该如何应对,男人却显得相当悠哉,缓步走下了讲坛。数具尸者的枪口随著男人的移动而调整了角度。
「『维克托笔记』的原始版本!」我喊道。
男人微微扬起眉毛。
「……确实曾有人这么称呼它。」男人抬头仰望呈现拱形的教堂屋顶。那上头画著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象徵意义。「在这教堂里,它被称为《德基安之书》,有时亦被称为《维契格斯咒法典》。这是一本非常、非常古老的书籍。」
男人的手指迅速翻动页面,尸者的枪口全改变了方向。
男人以关怀的口吻对海妲里说道,「你要保护的对象太多,这对你相当不利。」
海妲里没有回话,只是优雅地行了一礼。男人显得有些无奈。
「既然如此……那好吧。」
男人的手指在页面上用力一按,剎那之间,尸者们的枪口全喷出了火光。白瑞德在长椅上奋力狂奔,伯纳贝则是抬起长椅砸向前方。弹道在空间中纵横交错,我感觉到子弹划过了我的鼻尖前方。男人往旁边踏出一步,子弹擦过书皮,冒出了火花。
「不要动!」海妲里大喊。
男人若无其事地在弹雨中缓步行走。瞄准我们的子弹虽因海妲里的干扰而射偏,但一发比一发更靠近我们的身体。白瑞德不再奔跑,伯纳贝则是将长椅举至胸前。子弹擦过了伯纳贝的肩膀。我一直站立不动,原本应该是最容易中弹的枪靶子,但这样的做法反而最不会造成海妲里的负担。我置身在有如幻境一般的枪林弹雨之中,高声询问:
「所谓的赌注……到底是指什么?」
男人原本要踏下阶梯,听了这句话后愣了一下,转头朝我望来。一颗子弹在男人脚下弹跳,贯进了墙壁内。
「你们连这也不知道,就一头栽了进来?我只能说,你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华辛汉还在玩著对抗真理的游戏吗?」
子弹的轨道离我们越来越近,形成了包围身体的栅栏,令我们无法移动半分。
「凭你的力量,早已可毁灭世界,为什么你没有这么做?」
「我对毁灭世界没有兴趣。我只是一介学者,不能把时间浪费在那种麻烦事上。」
「你企图研发生化兵器,在全世界散布你的疯狂研究成果,还有脸说这种话?」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将脑袋斜向一边。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脸颊。
「你指的是日本的B23吗?那只是研究的副产物而已。虽然造出了麻烦的衍生物,但基于研究所需,我也是迫于无奈。你们在日本为我处理掉那些麻烦,虽然只是瞎猫碰到死耗子,我还是很感谢你们。」
「你到底知道什么秘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想逮住你?」
男人挥了挥手,说道:
「你们正是那个想逮住我的人,却反而问我这个问题?」他露出怜悯的眼神,「我无法理解你们的思考模式,更无法理解你们的感受与看法。为什么亚拉拉特及华辛汉要缠著我不放?为什么不肯放我自由行动?也罢,总之赌注已经结束……现在只剩下收拾残局而已。」
「快说出真相!」
「对谁说?」
男人挥动手指,尸者顿时不再开枪,恢复成了原本互相对峙的状态。我感觉枪声似乎还在脑袋里回荡。海妲里微微松了口气,拨起紊乱的发丝。
男人接著说道,「对你说出真相,你能够理解吗?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在向我发问。我的研究目前还未进入最后阶段。是谁在向我提出问题?」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蓦然间,我的脑海浮现了「维克托笔记」这个字眼。我曾经想像过,这是一本拥有自我意志且能够操控人类思绪的书籍。于是我大喊:
「笔记!是笔记在向你提出问题!」
剎那之间,男人的双眸绽放出神采。海妲里的双臂不住颤抖,彷佛正捧著看不见的重物。
「好吧……」
男人点了点头,瞥向星期五。海妲里弯下腰,显得有些紧张。尸者全都开始摇晃,彷佛失去了原本支撑著身体的力量。星期五以极为缓慢的动作捡起了地板上的手枪。试图反抗命令的肌肉让星期五的身体不住抽搐,但星期五还是举起了枪,将枪口对准了我。男人额头上的皱纹彷佛变得更深了,他开口说道:
「一具输入了语言系统的实验用尸者……对这位女士而言,要操控如此独特的尸者或许有些困难吧。」
星期五的手指逐渐弯曲。我急忙往后退,但星期五一面摇摆,一面将枪口重新瞄准了我。此时海妲里忽然奋力一跳,将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子弹撞在海妲里的手臂上,发出了尖锐的金属声响。跳弹朝我的脚飞来,海妲里迅速将我推倒,抱著我蜷起身体。星期五忽然像断了线的木偶般跪倒在地上,放开了手中的手枪。那把手枪朝我的方向滑来,我赶紧伸手捡起。
尸者再次互相朝著对方开枪。子弹的轨道几乎布满了整个空间。我抱著头躺在地上,看著男人的脚通过我的视线前方。我
一面大喊,一面朝著男人的背影扣下了扳机。
「沙万!」
这带有恫吓意味的子弹,完全偏离了男人的身体。
男人完全无视于我的吶喊及开枪,朝著教堂门口走去。就在他即将跨出大门时,一道强烈的白光映入了我的视网膜。我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枪声也在同一时间顿时止歇。我缓缓睁开残影尙未消褪的双眸,看见的是一具伸出手臂的男人背影,沐浴在三道强大的光柱之中。
光芒隔著圆形花窗透了进来。窗上那些由几何形状拼凑而成的图像,顿时变得无比清晰。各种颜色的玻璃,编织出了一只只可怕的怪物。这些怪物的光影投射在地板上,彼此纠缠在一起,持续著永无止境的争斗。
「所有人都不准动!」
森林里传出了扩音器的声音,以及数道枪响。一个男人以颠簸虚浮的步伐走了过来。他举起了一只手,示意手上没有武器。他的另一只手吊在白色三角巾里,整颗脑袋及半张脸也包在绷带之中。
「乖乖投降吧!」男人大喊,「查尔斯‧达尔文!不,Noble_Savage_001!」
Ⅳ
「看吧,我早说过他死不了。」伯纳贝得意洋洋地说道。
我瞪了他一眼,挣扎著爬了起来。此时我的眼角余光望见了倒在地上的星期五。他的手指正不断在地板上比划著相同的一连串动作,简直有如脱离了肉体而独立自主的另一种生物。我一面拍去身上的灰尘,一面观察那手指的动作。
「Do NOT move.」(别抵抗。)
那手指重复写著这一句话。海妲里似乎也察觉了星期五的手指动作,举起了双手。白瑞德跟著拋下了手枪。我略一迟疑,也举起了双手。既然不是海妲里在操控著星期五,现场能使星期五的手指做出动作的,除了星期五自己之外,只有沙万。伯纳贝朝我们轮流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双手举在胸前。
尸者群在教堂内轻轻摇摆身体,等待著下一道指令。凭海妲里及沙万的能耐,转眼便可以打倒包围教堂的月光社人马,但他们似乎并不打算抵抗。或许这是因为一来敌人躲在树林里,无法判断人数多寡,二来敌人既然使用了电力照明灯,恐怕还有其他先进兵器。但敌人实力再强,以刚刚海妲里及沙万的交战状况来看,应该还是有十足的获胜把握才对。
照射在沙万身上的光芒太强,使得我忍不住眯起了双眼。
「查尔斯‧达尔文……达尔文家族……」
我低声呢喃,月光社的男人似乎没有听见。沙万举起双手的背影丝毫没有动静,彷佛光芒已束缚了他的肉体。月光社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他虽试图保持威严,但跟气宇轩昂的沙万相较之下,却只像是个谒见皇帝的臣子。我正注视著眼前的景象,背后却传来伯纳贝的说话声:
「查尔斯‧达尔文,出生于一八〇九年,曾参与英国船舰小猎犬号的第二次出航,环游世界一周。身为业余博物学家,未发表任何成果。柏堤龙档案从缺。自小猎犬号返航后便下落不明。」
伯纳贝的语气非常平板,显然只是照著星期五的手指动作念出内容而已。星期五会写出这样的内容恐怕并非受到沙万控制,而是把我刚刚的呢喃自语当成了搜寻资料库的指令。
关于达尔文家族,我亦略知一二。这个家族虽然不具爵位,却称得上是名门世家,代代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闯出名声,对英国科学思想界尤其具有影响力。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是首次将进化一词带进生物学界的人物,其所提倡的理论可说是华莱士进化论的前身。不过跟主
张随机突变的华莱士相比,伊拉斯谟斯提倡的是依循先成论原则的进化过程,可说是无法突破时代窠臼的学者之一。上代的罗伯特‧达尔文是一名医师,且是英国皇家学会的成员。不过罗伯特有个叫查尔斯的儿子,这我倒是初次耳闻。当然,我向来对他人的家系并不特别感兴趣,就算不知道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注:先成论(preformation theory)是古代学者对生物发育过程的解释之一。根据该理论,生物所应形成的形态构造于诞生之始就预先存在,待发育时才逐渐变得明显。例如人类早在精子或卵子中时,便已具有头、脸及四肢。此理论在十八世纪后期已遭到推翻。】
「达尔文……」我反覆念著这个名字。
「上上代的伊拉斯谟斯‧达尔文正是在英国伯明翰创设了月光社的人物。」伯纳贝在我身后以闲聊般的语气说,「月光社表面上原本是个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发明蒸汽机的瓦特及博尔顿、发明煤气灯的马德克、印刷业者巴斯克维尔及陶瓷大王威治伍德都是成员。威治伍德的陶瓷业能发展至世界级规模,有一大部分得归功于月光社在背后推动的标准化与量产化。」
月光社的男人走到「达尔文」身旁,不知说了句什么话,从口袋中掏出手铐。沙万慢慢放下了双手。如果他要抵抗,此刻正是最佳时机,但从他那壮硕的身体丝毫看不出抵抗的意图。
「何时创设的?」我问。
伯纳贝顿了一下说道,「一七六五年。」
沙万乖乖戴上了手铐。月光社的男人显然松了口气,朝著树林里大喊,「马车!」
我早已感到双手酸麻,试著慢慢将手放下,月光社的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你刚刚说月光社原本是由科学家组成的社交团体,『原本』是什么意思?」我一边揉著肩膀一边问道。
「月光社早已停止活动了。」伯纳贝说道。我听见背后传来沙沙声响,似乎是伯纳贝扶起了星期五。「根据星期五给的资料,月光社早在一八一三年停止活动,那已是距今六十年前的事,你没听过这个组织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伯纳贝接著说。
「既然如此,为何你会知道?」我问。
当初是我及华辛汉机关的Q部门人员将百科事典及人名事典输入星期五的脑中,但伯纳贝所拥有的冷僻知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月光社表面上销声匿迹,其实是被华辛汉机关吸收,成为其中的研究开发部门,也就是现在的Q部门。过程中当然有不少摩擦跟争执,但那些都已是过去的事了。你也是华辛汉机关的一分子,好歹要调查一下自己究竟隶属什么样的组织。对相关背景的掌握能力不足,是你的最大缺点。」
此时我脑袋里塞满了数字,对伯纳贝的忠告可说是听而不闻。
「星期五,告诉我以下这些事件的发生年代。」
我说出了几个单字,转头确认星期五写在空中的数字。我将这些数字塞进脑海里,努力拼凑出一份年表,并苦苦思索其中隐含的意义。
「不仅如此,」伯纳贝不断打扰著我的思绪,「当年班杰明‧富兰克林成功推动美国独立,背后正是月光社在撑腰。富兰克林这个人同时也是路易十六世当年为了证实动物磁场理论而招募的科学家团队成员之一,更是美国国玺制订委员会的委员。在他们制订的国玺图案里有个独眼图腾,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义吗?」
我摇了摇头,伯纳贝接著说道:
「『全能上帝之眼』,又称作普罗维登斯之眼,这也是巴伐利亚光明会所钟爱的图腾之一。」
我转头瞥了白瑞德领口上绣的独眼标志一眼说:
「在忽略因果及架构的状况下,要将事情牵强附会地扯在一起并不是件难事。你说的这些,在我听来跟童话故事没什么分别。何况你既然早已知道,为何不早点说出来?」
「你说得没错,因果必须获得事实佐证才能成为人人可以接纳的因果,特别是当这因果相当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候。既然我们已来到普罗维登斯,事前的说明只会把问题搞得更加复杂,倒不如让你自己亲眼印证。」
故事的脉络有如挣脱缰绳的野马,将我的脑袋搞得一片混乱,使我瞠目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克顿的独眼标志、普罗维登斯之眼、巴伐利亚光明会、月光社、美国独立运动、亚拉拉特……种种要素似乎快要拼凑出一幅图像,转眼间却又乱成了一团。每种解释听起来都煞有其事,每个环节都缺乏明确证据。
「你要的事实佐证,就在这些人身上。」
伯纳贝以下巴比了比那个拖著一条伤腿的月光社男人。我往远处望去,明亮灯光照耀下,沙万正由两人架住,进了一辆马车。
「你的命倒也真硬。」伯纳贝称赞道。
他这句话并无深意,引来的却是月光社男人的愤恨目光。
「约翰‧华生、佛德里克‧伯纳贝,虽然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点摩擦,但你们已达成了任务。我已接到指令,必须将你们带回M的身边。不能亲手逮住沙万,一直是M心中的遗憾,相信M此刻正感到欣慰。」
我听到「任务」两字,心里有种莫名的感触。原来我们一直到刚刚为止,都还背负著所谓的「任务」。刚开始
的时候,我们的任务只是调查卡拉马助夫的尸者帝国内幕。在那环球贸易公司的房间里,M对我说出「如今阿富汗周边处于什么样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费唇舌解释」这句话,似乎还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如今几乎绕了地球一圈,我才明白M托付给我的任务的真正意义。
「你们怎么会知道我来到了这里?」我问。
「你以为已经彻底将我们甩掉了吗?火车上确实让我们吃了些苦头……」月光社的男人抚摸著伤臂说道,「但你们的行动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你以为我们为何会让你带著一具记录行动的尸者?」男人指著星期五说,「你认为让他写张纸条扔在不起眼的地方是件很困难的事?你以为大英帝国连捡一张纸条的能力都没有?大英帝国的情报员可不是只有你们而已。你以为这具尸者在升级系统版本的时候,没有办法顺便将所在位置讯息传回分析机?这种程度的简单设定,就算只是用你身边那台简易输入机也办得到。」
我心想,这男人嘴上虽这么说,但真相或许是分析机能掌握全世界所有尸者的位置。或者应该说,如今的尸者程式正暗中朝这个方向发展。如今这个年代,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有尸者的身影。假如这些尸者都成了情报员,活人情报员将再也无用武之地,「大棋局」也将迈入全新的局面。海妲里曾提过分析机之间的基础资讯交换量大增,或许这就是背后的内幕。
星期五只是轻轻摇晃身体,当然不会为自己辩解。
「你们所有人都必须跟我们走。」男人从我及伯纳贝中间穿过说,「白瑞德、海妲里,两位也一样。两位对这件事已知道得太多。在高层与平克顿及亚拉拉特交涉后,才能决定如何处置两位。在那之前,两位就当作是受到我们的『保护』吧。我不想动粗,希望两位能配合。」
教堂里的尸者愣愣地站著不动,或许已代表了海妲里的回答。白瑞德假装若无其事地朝星期五的手指瞥了一眼,说道:
「如果你们愿意负责治疗我那些受了枪伤的部下,我可以勉强奉陪。」
我察觉星期五的手指再度开始摇晃,重复写著「Do NOT move.」这句话。男人一弹手指,数名月光社人员走上前来,将我们架住。那男人接著走到伯纳贝面前,弓起马步,朝伯纳贝肚子上揍了一拳。但这一拳对伯纳贝而言似乎不痛不痒。月光社的男人甩了甩拳头,凝视著面无表情的伯纳贝,说道:
「你们的旅行结束了。」
黎明前的普罗维登斯,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影。我们毫不抵抗地任凭月光社男人摆布。他说只要我们发誓不逃走,就不为我们戴上手铐。我与伯纳贝在四人座马车内坐了面对面的座位,另两个座位则坐了月光社的监视人员。星期五缩起了身子,坐在我的身旁。我暗中观察他的手指,但那手指已不再有任何动静。伯纳贝沉默不语,看著自己映照在窗户上的脸孔。
一行人的马车通过百老汇,弯过了富兰克林大街。我叹了口气,开始在脑中整理刚刚向星期五询问的那些事件的发生顺序。
一七六五年:月光社成立。
一七八五年:印格士将巴伐利亚光明会视为异端而加以排挤。
一八〇九年:查尔斯‧达尔文诞生。
一八一三年:月光社停止活动。
一八一八年:玛莉‧雪莱公开其著作《法兰肯斯坦:现代的普罗米修斯》。
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英国船舰小猎犬号第二次出航。
一八三九年:第一次阿富汗战争期间,神秘人物率领一群尸者进入有「瓦罕走廊」之称的科克恰河谷。
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亚战争终结。凡‧赫辛与舒华德摧毁了建立于外西凡尼亚的尸者帝国。
一八六七年:日本政府暗中让沙万自巴黎偷渡至日本。
月光社的男人刚刚称沙万为「Noble_Savage_001」,可见得沙万曾是大英帝国所拥有的「设备」之一。星期五的代码为「Noble_Savage_007」,算起来沙万还是星期五的老前辈。由科学家所组成的月光社及钻研神秘学的印格士巴伐利亚光明会之间,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关系?维克托在印格士制造出沙万,又在英国北方的奥克尼群岛研究室尝试制造其伴侣。月光社早在沙万诞生前便已成立,并在沙万消失于北极后停止一切公开活动。
沙万所拥有的《德基安之书》,就跟「维克托笔记」相同,是以人类看不懂的无数孔洞记录而成。沙万说过,这是一本极为古老的书籍。
沙万为何会登上小猎犬号?结束环游世界的旅行之后,他到底去了哪里?第一次阿富汗战争爆发时,他企图在瓦罕走廊深处建立尸者帝国;克里米亚战争时,他又图谋相同的计画,因而与凡‧赫辛、舒华德大打出手。他是克里米亚的亡魂,是恐怖集团「史培克塔」的领袖。
「我只是一介学者。」
沙万如此定义自己的身分。他走遍了全世界,搜集各种珍贵矿物、植物及病原体,研究出操控尸者的技术,甚至制造出能够代替他操控尸者的人脑。
如今沙万就坐在车队的前一辆马车里。车队通过了上南区,进入一条与河岸并行的道路。夜晚的河面漆黑一片,彷佛吸收了所有光芒,与码头周围小船的白色船桅形成强烈对比。
「不能给我们一点观光纽约的时间吗?」
伯纳贝嘴里咕嚷,两名监视人员毫不理会。藉由窗户上的反射,他看见两个男人迅速朝对方使了眼色。伯纳贝将手肘抵在窗框上,耸了耸肩。
「算了,下次总有机会。」
伯纳贝凝视著窗外,沉默半晌后,又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就算是未经请示的擅自行动,你们也未免来得太快了点。你们如今虽是华辛汉机关底下部门的人员,却继承了月光社的传统,我知道你们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逮住沙万的心情。但你们应该都是待在祖国的人员,就算接到我们出现在旧金山的消息,怎么能够这么快来到这里?」
两名监视者依然沉默不语。
「想将我们送回祖国,假如使用一般的船只,恐怕不太保险。」
伯纳贝故意暗示自己将会企图逃走,引诱两人说话。
「这点不用担心。」其中一人冷冷地说。
「也罢,只要你们提供三餐,我是不会逃的。」
伯纳贝说完这句话,车队刚好在码头转了个弯。前方只有一艘小船在水中寂寥地摇晃。马车内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水声及马匹的喘气声。
「难不成要罚我们游回大英帝国?」
伯纳贝这句玩笑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夜晚的河面上忽然浮起了一颗水泡。下一瞬间,无数水泡自漆黑河面上冒出。我惊讶得一时忘了呼吸。河面的一部分缓缓隆起,呈现椭圆形。只有在那椭圆形区域内,看不到半点波浪。椭圆形的周围全是白色的泡沫,由于太过巨大,只看得见一半,另一半则隐没在黑暗之中。我顿时醒悟,水底下有个椭圆形的物体正在上浮。
那椭圆形物体迅速浮出水面。骤然间,自水中透出两道强烈的光柱,有如两只不断摇曳的眼睛。椭圆形物体上的河水倾泻而下,形成了有如瀑布般的景象。那宛如大鱼般的物体终于露出了水面。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有如鱼鳞般凹凸不平的船体,及长条状的甲板。
「鹦鹉螺级一号舰:H‧M‧S鹦鹉螺号。」
巨大的水花声几乎完全掩盖了月光社男人的说话声。
我的脑袋里浮现了当初在孟买城内看见的利顿背影。「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对我们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鹦鹤螺』视而不见。当然,『鹦鹉螺』根本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当初在孟买城的走廊上,利顿确实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Ⅴ
〈接下来,请允许我占用各位一点时间。〉
我们全被关在鹦鹉螺号的某房间内。星期五忽然拿出笔,写下了这段文字。
这房间有独立的客厅及卧室,摆放著雕工精细的家具,放眼望去看见的不是柚木就是天鹅绒,实在令人难以想像这里是潜水艇的内部。白瑞德试著想打开门锁,却是无功而返。他拿起桌上的餐盘,不悦地哼了一声,从他这反应来看,房间内的摆设多半全是历史悠久的高级品。伯纳贝敲遍了四周墙壁及天花板的每个角落,没有任何斩获,只好无奈地坐在价格不菲的椅子上发呆。就在这时,星期五忽以流畅的动作写起了字。
〈或许我该热烈欢迎诸位的到来,但可惜那不符合我现在的立场。〉
我相信这趟旅程不会太长。在结束之前,我想对各位说一个故事,帮助各位排遣无聊。我相信各位一定会对我接下来要说的故事大感兴趣。当然,各位可以选择阖上笔记不看。就算各位这么做,我也不会有任何埋怨。不,我甚至建议各位在看完这句话后就阖上笔记。
但我相信各位不会这么做。
请各位准备好茶和点心,摆个最轻松自在的姿势。
──那么,
请听我娓娓道来。
经过漫长的等待,我终于得到了各位这些听众。但我没办法将这个故事从头开始细说。一来时间有限,二来笔记页数不够。何况这世上有很多故事是当事人自己无法述说的。例如任何人都无法亲自印证自己的诞生与死亡。当然,就连永生不死的我也不例外。
我已不记得自己诞生于什么年代。事实上我绝大部分的记忆都已因太过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只要是发生于超过一百年前的事,我不会记得那是我的亲身经历,或是我的愿望,甚至只是听到他人的转述。
但我还记得,我在十八世纪末,在印格士的研究室内醒来。我相信从这里开始说起,是个最合适的选择。请不要问我当时有何感受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当时的我还不会说话,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开始学习语言。直到今天这一刻,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打从一开始,我的外表就是青年的模样。玛莉‧雪莱将我描述成丑陋的怪物,这让我感到相当遗憾。但正因为她的不实描述,让我得以避免受到世人注目。因此,我不认为她亏欠我什么。或许她这么做,反而是出自一片慈悲心肠。而且我承认跟罗伯特‧沃尔顿那些单纯描述事实的枯燥资料相比,玛莉‧雪莱的著作读起来确实有趣得多。
当然,我的诞生绝非天才科学家维克托‧法兰肯斯坦一个人的成就。那是一项由巴伐利亚光明会及英国月光社携手合作的共同计画。但我不得不说,维克托在这计画中确实担任重要角色。他是一个相当独特的人物。身为一个科学家,他却对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
、阿尔伯特‧玛格努斯、莱门德斯‧鲁鲁斯等人提倡的神秘学中隐含的智慧大感兴趣。他的最大贡献,便是促使从不往来的光明会及月光社产生交流。【注: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1486-1535),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神秘学研究者、人文主义者。/阿尔伯特‧玛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约1193-1280),中世纪欧洲时的基督教神学家、炼金术研究者。/莱门德斯‧鲁鲁斯(Raimundus Lullus,1232-1315),中世纪西班牙马约卡岛的加泰隆尼亚文学作家、哲学家、传教士。】
「我们并未将你造成天上之物,亦未将你造成地上之物。你并非拥有死亡之物,亦不是永生之物。我们给予你选择的自由与名誉,使你成为自己的创造主,将自己捏塑成自己所期许的模样。」
这是维克托对我说出的最后一段话。从他引用皮科‧德拉‧米兰多拉的名言,便可对他的思想宗旨窥知一二。请容我提醒各位,米兰多拉伯爵是史上第一位犹太人以外的「卡巴拉」秘法研究家。没错,我与维克托是在消弭了憎恨的平和状态下诀别的。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中,我们在最后一刻终于达到了互相理解的境界。【注:皮科‧德拉‧米兰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义大利哲学家,著作有《论人类的尊严》(Oratio De Dignitate hominis)等。】
玛莉‧雪莱在著作中描述,我的身体是由野兽的肉块及人类的尸体拼凑而成,但我相信那并不是事实。我跟现在随处可见的尸者,也就是那些死而复活的人类尸体,亦有所不同。我原本并不是一具尸体。根据我自己的推测,我只是从历经千古的沉睡中清醒了而已。相较之下,或许我更接近那个深信自己会从坟墓中复活的玫瑰十字会创始者克里斯提安‧罗森克罗伊兹。【注:克里斯提安‧罗森克罗伊兹(Christian Rosenkreutz,1378-1484),欧洲中世纪的魔术师。】
我是自远古便存在至今之物。若依照费多罗夫的说法,我正是来自帕米尔高原的亚当。信不信,是各位的自由。我很希望费多罗夫的理论是错的。当然,他那令所有死者复活的计画,不过是个永远无法实现的荒谬幻想。
历经将近上百年的研究,我还是无法肯定,我之所以失去了一百年以上的记忆,是因为他们让我清醒的手法不正确,或是太长的沉睡已让记忆灰飞烟灭。
至于其他部分,玛莉‧雪莱在著作中描述的绝大部分都是事实。不过,我得澄清两点。第一点是关于我自维克托研究室逃走时的状况。我并非因为惊愕于自己的诞生,才趁研究人员不注意时逃出研究室。事实上,在复活后的数个星期,我一直活在研究人员的监视之下。我一边学习基础语言,一边与他们维持良好的互动关系。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偷听到维克托提议销毁一切关于我的研究资料。当然,包含我在内。
第二点,则是关于奥克尼群岛那间受诅咒的研究室。我提出想要一名伴侣的要求,这的确是事实。当时的我,还天真地认为他们能以医学的手法再次创造出一个跟我类似的生命。老实说,之后那段日子里,我所做的各种努力,都跟这名伴侣有关,但我无法制造出另一个她。因为她一旦从世界上消失,便再也不会回来。就算我能制造出一个跟她类似的生命,那也不再是她。就算物质结构完全相同,也不可能是她。我想这是灵魂的问题,跟物质无关。
关于那名伴侣如何从我的肋骨中诞生,最后又发生什么样的变故,我相信不需要在此赘述。总之研究所毁了,她也死了。当时她陷入了疯狂状态,是我亲手了结她的生命。
从那一刻起,光明会与月光社的关系彻底决裂,我渴求一位伴侣的心愿也遭到抹杀。于是我诅咒这个世界,诅咒将我从沉睡中唤醒的维克托。自从我杀了他的妻子后,追与逃的立场便反了过来。这一段细节,亦跟世人普遍熟悉的并无不同。
我早应该死在北极,我并不希望重获新生。事实上,当时我躺在烧得正旺的木柴上,企图将自己火化。但后来我落入华辛汉机关的手中,这点我也很无奈。当时我的肉体早已炭化,连动也动不了,更别说是逃走。那些人花了许多时间将我治好。我本来打算等体力一恢复,便再次尝试自我了断。但是在等待身体重新长出肌肉的日子中,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平静而漫长的岁月,消磨了我的意志。一旦自杀失败,若要再次尝试,需要极大的精神力。直到今天,我依然做不到。
当我的肉体恢复正常状态之后,他们将我送入达尔文家,并伪造我的经历,给予我查尔斯这个名字。做出这个决定的是月光社,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么做是基于伊拉斯谟斯‧达尔文的遗言。伊拉斯谟斯或许是愧疚于残酷玩弄生命,因此他决定给予我人类应得的亲情。
在接受治疗的那段期间,我得知尸者技术正在迅速发展,这也是我放弃自尽念头的原因之一。但这并不代表我将那些只会对活人唯命是从的尸者当成了同伴。我对尸者的感受,只是厌恶与好奇。我知道尸者与我完全不同,但尸者已引起了我的兴趣。虽然不同,但毕竟跟活人比起来,我还是较接近尸者一些。我相信想要理解自己身为何物,是一种相当自然的感情。当然,这前提是我所拥有的感情也是你们活人能够理解的感情。
我与尸者有著明显的差异。我拥有自己的思想,能够表达自己的主张。世人将我当成拥有意志的个体,而且我的行为举止与活人并无不同。不仅如此,我拥有比活人更优秀的能力。于是我一头栽进了尸者研究之中。我追求的不是小家子气的改良技术,而是彻底理解尸者的本质。我们的生命及意志是如何产生的?为什么我能经由自己的意志来决定行动,尸者却不行?为什么灵素的些微差异,会造成每个人的感受不同?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推动这世界运转的到底是物理法则,还是灵魂法则?
我就像世间一般的青年,拥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洪保德的探险记令我雀跃,莱尔的《地质学原理》令我著迷。我希望增广见闻,而华辛汉机关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他们依然当我是实验体,但我在Q部门内提供的尸者技术已获得他们的肯定。那是一个和平的时代,亦是一个依旧保有荣耀与尊严的时代。当然,他们同时赋予了我情报员的使命。【注:洪保德(Friedrich Wilhelm Heinrich 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德国自然科学家兼探险家。在生物学、植物学及地质学上有著卓越成就。/莱尔(Charles Lyell,1797-1875),苏格兰地质学家、法学家。】
搭上小猎犬号的那趟旅行,让我更加了解了这个世界。我获得了在空间与时间上更加宽广的见闻。直到今天,那些回忆依然深刻留在我的心中。普利茅斯、特内里费岛、维
德角、海湾群岛、里约热内卢、蒙特维多、福克兰群岛、瓦尔帕莱索、卡亚俄、利马、加拉巴哥群岛、纽西兰、雪梨、乔治王湾、科科斯群岛、模里西斯、开普敦……
逐渐瓦解于海中的冰河、不断喷出火焰与熔岩的火山。这个世界有著人智难以想像的规模,依循著矿物层级的漫长时间发生变化。在这惊奇奥妙的世界面前,人类的种种想法根本不值一哂。我们亲眼目睹地震与海啸摧毁了智利的维瓦帝,理解了人类只是一种自以为是地轻搔著地球表面的生物。加拉巴哥群岛的雀鸟、纽西兰的鹤鸵、澳洲的有袋类动物……我搜集了各种化石、植物、矿物及动物,不断地思考著种种问题。人类到底是什么?人类有没有办法以超越地质学时间的宏观角度来观察这个世界?我相信那是我活得最平静、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生命会在漫长的时间中发生变化。冰河逐渐往海中推进,成为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冰块。沙尘经过数万年的堆积,形成地层。海底里的山逐渐隆起,陆地却是逐渐崩塌。我相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推动著整个大陆。飞鸟以海上的岛屿为中继点,不断往大海的另一端迁徙,并一点一滴地改变其模样。种子远渡重洋,在相隔万里的陆地上落地生根,长出与原本略有不同的花朵与果实。
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细微到肉眼无法察觉的变化,在远超越人类寿命的漫长时间里不断累积而成。当然,生物及生命亦不例外。我试著将这些想法归纳出结论,但尸者却成了我最大的阻碍。
全世界充塞著各种不同的生命,却只有人类这个物种拥有灵魂。尸者技术只对人类管用,除了人类以外的动物从未有过死而复活的案例。这个现象让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人类也是物质界的一分子,理应遵循大自然的法则。灵魂为人类独有之物,这样的论点实在令我难以接受。相信各位都知道,近来喧腾一时的华莱士进化论,将人类排除在理论对象之外。我认为他的理论就这一点上实在缺乏一贯性。甚至可以说,那是套不完整的理论。我认为我们必须对灵魂的存在意义有更正确的了解。倘若永生不死对进化有利,那么所有生物最终都应该获得永生不死这个特性。反之倘若永生不死对进化不利,则人类的进化迟早将走上绝路。或许这正意味著人类将在不久的将来绝迹灭种。永生不死将造成人类的灭亡。这件事或许将发生在数万年后,或许只需要一百年的时间。
生命的变化是持续不断的。人类的外貌并非神的外貌,只是一种变化的过程。或者可以说,神会跟著人类一同改变。古代一种会爬树的动物变成了猴子,猴子下树开始步行后变成了人类,说穿了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猴子无法成为尸者,因为猴子没有灵魂。既然如此,灵魂到底是什么?
结束了小猎犬号的旅行后,我离开了华辛汉机关。那些人一天到晚只想著如何改善尸者的能力,以及如何陷害他人,根本无法理解我提出的问题。在他们的观念里,灵魂就是唯独人类天生拥有的机能,人类藉此获得了生动鲜明的感官能力及理性泉源,进而发展出道德观念。
人类的语言能够让死者复活。记录在几张打孔卡上的寥寥几句咒语,就能达成这项壮举。我相信这意味著灵魂具有理解语言的能力。我们无法将人类以外的动物化为尸者,只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那些动物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我将这个想法告诉那些人,引来的却只是嗤之以鼻的嘲笑。从那一天起,我开始研究能够与所有尸者进行交流的「尸者语言」。我相信不论任何生物,都肯定拥有灵魂。我想要找出这些灵魂所使用的语言。只要能与灵魂直接沟通,就能证明灵魂普遍存在于任何生命之中。而要掌握实际证据,就必须成功将人类以外的动物化为尸者。
我一边逃避华辛汉机关的追踪,一边进行研究。不久后,平克顿及亚拉拉特也加入了追踪我的行列。平克顿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利润,亚拉拉特的目的则是为了钻研生命理论。既然进行研究,当然需要标本。于是我每天过著跟尸者一同生活的日子,不断尝试找出他们的语言。我一面寻求尸者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一面也将涉猎范围扩大至所有动植物及矿物。
费多罗夫相信「诺斯特拉总语系」就是最后的结论。曾有一段时间,费多罗夫是我的最佳共同研究伙伴。他相信人类的灵魂可以透过某种方式保存,而且总有一天,人类将可以实现真正的完全复活。他认为我们的灵魂所使用的语言,正是伊甸园内使用的语言,亦即为所有动物命名时使用的语言。而这个语言,正是巴比伦塔出现之前,生命凭藉灵魂互相沟通时所使用的纯正语言。只要理解了这个语言,一切生命将可以超越物种的隔阂,达到真正的沟通。不仅如此,而且藉由死而复活的秘法,将可以停止时间,创造出一个不再有死亡与丧失的世界。
但是他所赖以为依据的《圣经》内容,却有著最根本的矛盾。关于人类的诞生,〈创世纪〉第一章第二十七节内有这样的描述,「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祂的形像造男造女。」这里提到了男人与女人的创造,但夏娃却要到第二章第二十二节,才从亚当的肋骨诞生出来。既然如此,一开始神所创造的女人到底是谁?犹太拉比称这女人为「莉莉斯」,诺斯底主义信奉者更以这一句认定这个世界乃是由伪神所创造。他们认为正是这个最初的女人让亚当及夏娃坠入堕落深渊,真神所创造的世界遭受到伪神德米尔格玷污。在记录这恶劣行径的内容中,当然也包含了些许对亚当的语言的描述。
那么,亚当的语言到底指的是什么?巴比伦塔的故事要到第十六章第六节才出现,但是在第十章第二十节里,却已有了这样的描述:
「这就是含的后裔,各随他们的宗族、方言,所住的地土、邦国。」
这里提到了「方言」这个字眼。而且在这第十章里,还有不少雷同的词句。换句话说,就算单看《圣经》旧约亦可明白,人类的语言在巴比伦塔事件发生前便已分裂。
如今我终于掌握了所谓的「灵魂语言」,跟随在你们身旁的莉莉斯当然也懂这个语言。当年我因无法理解内容而拋弃在北极桑尼可夫岛的「维克托笔记」,正是以这种语言记录而成。经过漫长的旅行,我终于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维克托笔记」的作者根本不是维克托。从前光明会因被视为异端而遭受迫害,他们于是前往美国另起炉灶,那就是后来的星辰智慧派。这个组织所拥有的《德基安之书》,在内容上与「维克托笔记」可说如出一辙。这是一本相当奇特的书籍。甚至没有人知道它诞生于什么地区、什么年代。现代的尸者技术,其实都源自于这本书及诸异本的内容。
我就跟当年的维克托一样,一头栽进了《德基安之书》的世界中。这本书使用了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依循著人类社会所不存在的真理。华生博士,你曾责备我肆无忌惮地散播尸者技术。请容我在此反驳你这句话。凭人类的能耐,绝对无法解读《德基安之书》。只有像我及莉莉斯这类特殊分子,或是具备足够规模的分析机,才能够读得通这本书。当年光明会及月光社那些乌合之众竟然能勉强解读出一小部分粗浅内容,几乎已可算是奇迹。请你想想,当我想从远处控制尸者行动时,必须使用经过特殊改造的人脑。当年在外西凡尼亚的古城内,我藉由实验获得了这项技术。与一般科学技术不同的是,这项技术奠基于人类无法理解的观念及语言。这意味著我就算想公开这项秘密技术,也不可能做得到。人类要设计或使用任何一种机械,都必须透过自己能够理解的语言。换句话说,人类根本无法设计或使用这种控制尸者的人脑。描述其理论的语言,与人类的思考模式有著根本上的矛盾。翻译《巨人传》一书的汤玛斯‧阿卡特大笑而死的轶事,不知你曾否听过?【注:《巨人传》(Pantagruel)是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93-1553)在一五四五年发表的代表作。/汤玛斯‧阿卡特(1611-1660),苏格兰作家与翻译家。据说他在听到查理二世(Charles Ⅱ,1630-1685)即位的消息时,大笑而死】
要理解这本书,除非拥有在本质上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智慧。
华辛汉机关派人在外西凡尼亚入侵我的研究室,获知了我的研究内容。他们取得了自外部控制尸者的大脑,却无法加以利用。设计原理太过复杂而深奥,他们根本无法理解。
如今华辛汉机关依然认为灵魂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极致机能。亚拉拉特提出的史培克塔,正是诞生于复杂大海内的偶然形态变化。所谓的不死,其实是在灵魂内形成安全漏洞的一种缺陷。人类是万物之灵,是世界的支配者。人类抵达了一切生命连锁的顶点,并且在分析机的帮助下,挣脱了进化的束缚。
但是,人类真的这么伟大吗?这种深刻感受世界的机能,真的位于进化的顶点吗?我不相信这样的思想。我不认为如今存在于世界上的其他亿万生命,只是毫无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