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1

婴儿被命名为马罗,度过第一个生日后几天。

光着身子的马罗踩着东倒西歪的步伐,在岩石遍布的海边走来走去,耶梅儿在后面追赶着。

马罗是在寻找坐在岩石上的亚兰。

他张着双手,摇晃着小巧的屁股,跌跌撞撞,一步步走近亚兰。

亚兰抱起他,以脸颊摩挲,「船。」然后他指着在「宝石要塞」的海湾展现威容的「海布拉席尔号」说。

「钻。」马罗动着还不灵活的舌头跟着说。

「海布拉席尔号」经历了一番大改造。

设置了炮甲板,两侧的船壳各开了六个炮门。比起将大炮设在上甲板,重心往下移,因此可以乘载更重的大炮。除了原本就有的六门青铜炮以外,还得到了掠夺而来的四门铸铁大炮。还缺两门。

改造花了一年的时间。这段期间,葛洛妮与她的手下努力在海上打猎,捕获了一艘桨帆船,命名为「拉尔璜号」。

「海布拉席尔号」、「拉尔璜号」,再加上向杜达拉借来的「费奥纳号」,以及数艘小型桨帆船,葛洛妮的海军日益壮大。

「来,穿上衣服吧。开始祈祷了。」

耶梅儿抱起挣扎着抗拒的马罗,往教堂走去,亚兰目送着他们。

耶梅儿与神父一起住在教堂,照顾马罗。就像把欧文全丢给茉拉照顾那样,葛洛妮把断奶的马罗交给了耶梅儿。

教堂是为了从德里斯科岛逃出来的神父,从本土运来石材兴建的。

布诺温城旁边也有教堂,有常驻的神父。本土的神父对于外来的神父待在岛上,祝福欧马利的族人,感到不是滋味。

从德里斯科岛逃来的老渔夫夫妇就这样在「宝石要塞」住下来,打渔或帮忙要塞的杂务过活。德里斯科岛已经被英格兰压制,回不去了。

「你还没占有她?」

来到身后的欧辛用力捶了亚兰的背一把。

「住得这么近,都一年了耶。」

「人家没那个意思。」

「是因为你什么表示也没有。」

就算有丰富的药草和治疗知识,她也只是个女人啊,欧辛不耐地说。「只是睑蛋长得标致了点,跟我家的茉拉也没什么两样。如果你不上耶梅儿,那差不多该跟茉拉在一起了。」

亚兰默然无语,「耶梅儿是个坏心眼的女人。」欧辛说。「她明知道你对她有意思,却故作不知情。」

「你很吵唷。」

「今天是绝佳的好机会唷。」

今天将举行庆祝「海布拉席尔号」舣装完成的宴会。

「喝酒跳舞,热闹滚滚,你就趁乱上了她吧。看,杜达拉的船来了。」

搭乘帆船「莫瑞甘号」前来的,是率领部下的杜达拉与马克提拉。德纳尔的姐姐和姐夫迪比德。巴克、儿子理查德也在船上。迪比德·巴克的领地与欧马利相邻,因此比起循陆路前来,搭杜达拉的顺风船更快。

杜达拉的威风震慑全场,但亚兰感觉自从那场大病以来,他的白发变多,精悍也减损了几分。

杜达拉和女儿拥抱,抱起外孙,亲吻他的脸颊。

马克提拉搂过葛洛妮。当葛洛妮委身于他的胸怀时,亚兰一瞬间错觉葛洛妮仿佛又变回了天真无邪的姑娘。

杜达拉恭敬地执起耶梅儿的手,就像对待高贵的女性那样,亲吻她的手背。

「我杜达拉·欧马利能有今天,全托你的福。」

——所以我没办法出手。

亚兰不禁心想。她不是我能亵玩的对象。

一行人也向自德里斯科岛迁居而来的帕特里克神父致意。

葛洛妮将布洛南引见给父亲和马克提拉。

「他是我的海军副将。」

「是康罗伊族长的公子对吧?」

「我是次男,正与葛洛妮一起在海上卖力打猎。」

杜达拉着迷地望着停泊在海湾的「海布拉席尔号」。

白海上吹来的风像数千只海鸟般振翅,掀动杜达拉沉重的披风。

「杜达拉,今天我就会还清『费奥纳号』的欠债。」

女儿骄傲地对父亲说。

「我一直从打猎得来的猎物中拨下钱财。要通过斯莱因海角前往戈尔韦的船只,不向葛洛妮支付通行税,就不许前进。」

而意图强行突破的船只,船员将付出性命做为代价。

「你将成为欧马利的好搭档,葛洛妮。」

马克提拉再次搂紧葛洛妮亲吻她。

马克提拉放开葛洛妮时,理查德·巴克走近,摊开双手说:「葛洛妮,你变得判若两人!」以关系来说,理查德算是葛洛妮的外甥,但理查德比葛洛妮还要大两岁。

亚兰想起葛洛妮与德纳尔的婚宴。当时巴克夫妻也带着儿子同席。

他想到婚礼后的宴会上,十五岁的葛洛妮与十七岁的理查德一起嬉闹的模样。后来已经过了六年。

岛上变得更加热闹了。因为有几艘单桅胡克船正从布诺温城驶入海湾。

德纳尔的护卫军,与德纳尔的母亲、欧文、陪伴的茉拉,以及代表康罗伊的布洛南长兄尚恩,率领几十名士兵同船而来。葛洛妮的手下住在本土的亲人,还有虽然不是亲属,但爱凑热闹的乡亲,也都划着卡拉哈前来。

平时没什么居民的小岛,一下子就人满为患。

亚兰注意到葛洛妮的视线时不时追着马克提拉跑。

野外搭设起临时餐桌,坐不下的人就直接席地而坐,宴会开始,然而亚兰却总觉得有一股杀伐的氛围。

是德纳尔在烦躁不堪。

他是这块土地的领主,然而宴会的中心却是葛洛妮。葛洛妮与杜达拉、马克提拉、布洛南等人谈笑风生,身边围绕着欧辛、丹冈·鲁亚等手下,笑声不绝于耳。年幼的马罗被众人抱来抱去,被疼爱到几乎要被揉搓成了一团。

耶梅儿与神父也在这群人当中。

德纳尔被冷落了。

同样感到不耐的还有尚恩。弟弟受到众人吹捧,而哥哥尚恩却被视为无物。

欧辛向一样无法融入的欧文招手。陪伴的茉拉急忙赶上来,但五岁的欧文不愿进入陌生男人圈子中,抓着茉拉的衣服,僵在原地不肯动弹。

「过来。」

难得见面的母亲葛洛妮命令,欧文顽固地摇头。

坐在稍远处岩石的亚兰竖起手指,向欧文使眼色。他以夸张的动作扯下树叶,含在口中。欧文被勾起兴趣,盯着亚兰的手看。

过去当牧童的时候,亚兰常为年幼的洛伊吹草苗。他很久没吹了,因此一开始有点漏气,但很快就回想起诀窍来。

虽然声音很小,动辄被喧嚣声盖过,但他一吹奏起在爱尔兰学会的欢乐旋律,茉拉便哼唱伴奏起来。亚兰第一次发现茉拉浑圆的嘴唇非常可爱。茉拉牵起欧文的手,让他配合旋律拍拍手。

欧辛吹口哨唱和,其他人也靠上来开始唱歌。个性阳光的年轻人菲利姆一边拍手一边舞蹈,少年阿尔斯和米格尔也加入他。

亚兰在眼角瞥见葛洛妮站了起来。

她很快就折回来,手中拿着一把小竖琴。是收藏在仓库的掠夺品之一。杜达拉的城里偶尔会有巡回艺人停留,带来外地的消息。葛洛妮从小就从他们那里学会了如何演奏乐器。

加入竖琴后,歌声变得益发华丽,形成一个舞蹈圈子,欧文露出了笑容。葛洛妮把竖琴交给茉拉,让她演奏,并把欧文抱到膝上来。茉拉也会弹奏乐器,这让亚兰感到新鲜的惊奇。葛洛妮露出做母亲的表情,欧文有些扭捏,但还是把头靠在葛洛妮的胸脯上。

歌声被德纳尔与尚恩粗暴的脚步声打断了。

德纳尔气势汹汹地对葛洛妮说:

「我有重要的事要说,把碍事的人都赶走。茉拉,把孩子带走。」

「布洛南。」尚恩带着长兄的威严说。「过来这里。」

「现在正在宴会当中呢。」布洛南不服地反驳说。

「葛洛妮,要讨论作战的事。」

「现在并非战斗期间。这是我的庆宴。德纳尔,你是客人,请你遵守礼仪。」

「对着你丈夫——对着身为族长的我,你那是什么口气!杜达拉,你没有教你女儿怎么当个妻子吗?」

杜达拉只是面露苦笑。

「葛洛妮,过来!」

葛洛妮还想反驳,但杜达拉用眼神催促她,她听从了。德纳尔走到稍远处的桌子,赶走坐在那里的人,在椅子坐下。

德纳尔与尚恩、葛洛妮、布洛南围在桌旁,亚兰与欧辛站在葛洛妮身后,布洛南后方则由芬纳蒂守着。

「我看船队已经整备好了。」蓄着浓胡的尚恩以高傲的态度开口说。「协助康罗伊攻打麦克纳利吧。」

麦克纳利是与康罗伊为邻的氏族。就像欧弗拉赫提与乔伊斯一样,康罗伊与麦克纳利之间也冲突不断。

麦克纳利的领地面对海岸线平缓的海湾,有许多岛屿,后方则是牧草地带。不邻海的康罗伊觊觎着麦克纳利的领地。

「你们呼应我们的攻击行动,从海上进攻。」尚恩看着弟弟

布洛南说,而不是葛洛妮。「从海陆双方夹击,就能击垮麦克纳利。麦克纳利没有对付海上攻击的军备。」

「现在乔伊斯没有挑衅行动,我也会在陆战支援尚恩。」德纳尔附和说。

「目前我的海军没有理由与麦克纳利开战。」葛洛妮冷漠地说。

「欧弗拉赫提与康罗伊是同盟,康罗伊的敌人,就是欧弗拉赫提的敌人。」

「如果康罗伊受到麦克纳利的欺压,陷入危机,我会救援。但现在并非那种迫切的状态。这件事与我的海军无关。」

「你的海军?那是欧弗拉赫提的海军!」德纳尔怒不可遏。

「也是康罗伊的海军。」尚恩也激昂地说。「除了我弟弟,还有许多康罗伊的族人加入其中。」

「那是我的海军。」葛洛妮一步也不退让。「指挥权在我手中。」

「布洛南,你居然让女人像这样骑在你头上?」

听到哥哥的话,布洛南露出笑容:「那是葛洛妮的海军。没有葛洛妮的命令,我们不会有任何行动。」

「你要背叛康罗伊?」

布洛南闻言,脸颊潮红,但仍不改平静的表情。面露怒色的反而是芬纳蒂。布洛南制止就要顶撞的芬纳蒂,平静地说:

「哥哥,请你收回背叛这两个字。」

尚恩把矛头转向德纳尔:

「德纳尔,你也太没出息了,居然连自己的妻子都管不动?」

尚恩这番话让德纳尔暴跳如雷。虽然他自制着没有像以前那样在人前动手殴打葛洛妮,却对她吼道:

「葛洛妮,这是身为族长的我的命令!派出海军!」

亚兰观察杜达拉的反应。

杜达拉和马克提拉都面带笑意地看着这一幕。

尚恩和德纳尔似乎注意到亚兰的视线,也望向杜达拉等人。

尚恩比德纳尔懂分寸。他压低声音,说明状况:「若是置之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

「与麦克纳利议和,缔结同盟才是上策。」葛洛妮回答说。「长年敌对的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也结成同盟了。只要麦克纳利与康罗伊联手,欧弗拉赫提也能与麦克纳利结合。只要三个氏族同盟,就能益发壮大。」

「欧弗拉赫提还是老样子,仍然与乔伊斯厮杀不断不是吗?一定觉得很棘手吧。麦克纳利也是一样,哪有可能轻易同意讲和。等到欧弗拉赫提能与乔伊斯和睦相处,我再来考虑。」

「乔伊斯非常难缠。」葛洛妮干脆地同意。

德纳尔想要插口,但葛洛妮接着说下去:

「乔伊斯与戈尔韦联手,换句话说,乔伊斯有英格兰间接做为后盾。欧弗拉赫提只能勉强以雄鸡城为据点,攻击往来柯里布湖的乔伊斯船只。」

「勉强?」

德纳尔挥拳敲桌,葛洛妮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乔伊斯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试图攻击雄鸡城。为了在谈和中占上风,必须展现我方压倒性的强大军力。这招对乔伊斯不管用,但如果是对麦克纳利,就办得到。」

「如果不消灭他们,后患无穷。我要彻底地蹂躏、歼灭他们。」

「这是下下之策。」葛洛妮当下否定。「若是倾全力击溃,对方也会抵死抗战。非战不可的时候,当然要全力以赴,但氏族之间无益的战事,能免则免,才是彼此之福。」

「康罗伊之所以会与欧弗拉赫提结盟,是出于特殊的理由。」

亚兰感觉尚恩的声音带有一丝嘲讽。

是自己多心了吗?由于共同对抗英格兰的经纬,布洛南参与了葛洛妮的海军创立,尚恩只是单纯在说这件事吗?

布洛南与葛洛妮的私通,就像兰斯洛特与桂妮薇儿【※桂妮薇儿(Guinevere)是亚瑟王之妻,在亚瑟王传说中,桂妮薇儿与圆桌武士之一兰斯洛特(Sir Lancelot)有染。】的恋情一样,在布诺温城一带,几乎是公开的秘密。虽然这件事也传入了德纳尔的母亲耳里,但婆婆没有责问媳妇。因为布诺温城的经济,全靠葛洛妮的海军在海上打猎的收获所维持。只有德纳尔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尚恩是知道这件事,在指桑骂槐吗……?

葛洛妮对尚恩回以微笑。尚恩冷不防一个哆嗦,闭上了嘴。葛洛妮有如弯弓的嘴唇展露出来的,是毒箭般残忍的笑容。

过去那奔放但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已经确实改变了。亚兰如此感觉。

「我会在近日派出斥候,探探麦克纳利的情况。」葛洛妮收起危险的微笑说。

「然后再拟定作战计划。今天就到此为止。」

葛洛妮斩钉截铁地说,结束会议。

「好了,大家喝吧,庆祝吧!」

「我要回去布诺温。」

德纳尔愤然离席。

德纳尔率兵与尚恩一同乘上胡克船。德纳尔的母亲催促茉拉,熟睡的欧文被茉拉抱了起来。

杜达拉与马克提拉一行人回到「莫瑞甘号」。他们将等待黎明后出航。

耶梅儿早已抱着马罗回到教堂里自己的房间。

葛洛妮和布洛南一起上了床。

剩下的人继续饮酒作乐。

亚兰也尽情畅饮。

他自以为没有喝得多醉,却忽然想起神父拜托他的事,虽然都已经三更半夜了,却想到要趁这时候执行。他醉到无法自觉这样的行动很反常。

索性醉到不醒人事就好了。虽然摇摇晃晃,但还能行走,竟是适得其反。

屋顶会漏水,可以帮忙修理一下吗?神父这么拜托他。

说是教堂,其实也只是与其他小屋相同的石墙茅顶屋。由于是急就章盖成的,屋顶没有铺仔细吧。

一时找不到多余的干草。只要把感觉较多的干草挪到较少的地方匀平就行了吧。

在心底深处,被欧辛撩起的火种正逐渐蔓延开来,亚兰却不肯去正视。是神父拜托我的。我必须修理好屋顶。

他找到梯子,靠到屋顶上。夜晚无数的嘴唇亲吻着他的肌肤,夜空帷幕上开着数量惊人的洞穴,每当天使通过,便不停地闪动。云朵快速奔过月面,视野也随之明灭。

从醉意中醒来的脑袋沉重无比。自己凭靠在岩礁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退潮,但睡着的时候涌上的潮水似乎淹过他半个身子。海藻缠绕在脚上,肚腹以下都整个湿掉了。

亚兰想要把它当成一场恶梦,然而目睹的情景却烙印在脑中,甩都甩不掉。海鸟的啼叫声与耳底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一开始他听到声音。所以他稍微拨开屋顶的干草。云缝间若隐若现的月光,每次只让他看到小屋中一小部分的情景。那有时是蠕动的大腿,有时是隆起颤抖的臀部。他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那复杂纠缠的两具裸体的全体像。不,他早就直觉地明白了,却拒绝去理解。

望向大海,远去的「莫瑞甘号」船帆有一面沐浴在朝阳下,散发出金属般的光泽。杜达拉与马克堤泣正逐渐踏上归途。

「真是个美好的早晨。」丹冈·鲁亚向他招呼说。

「嗯,很棒的早晨。」亚兰应道,声音像走音的草笛。

「怎么样?成功了吗?」来自后方的声音是欧辛。

「看你那张脸,是被甩了吧。」

亚兰猛一回头,朝欧辛的肚子就是一拳。

欧辛呻吟,蹲了下来,随即伸手要揪住亚兰的后颈,亚兰迅速闪避。他自嘲自己是在迁怒。因为一时松懈,被欧辛一把揪住了头发。被拖过去就要被撂倒的瞬间,他反抓住欧辛的双臂。

「住手!」丹冈想要制止,欧辛挣脱亚兰抓握的手肘却在他的鼻子上打个正着。

丹冈按住脸,指间淌下血来。他伸出血淋淋的手扑上去,但搞错对象,扑向了亚兰。

「打起来啦!」同伴们开心地凑上来围观。

三人周遭围出看热闹的圈子。

亚兰不明白丹冈为何要攻击自己,不知所措,但总之必须闪避攻击,击倒对方才行。

「你闪一边去!」

欧辛推开丹冈。被推开的丹冈脑袋撞到石头,失去了战意。

「来打赌吧!」一道格外开心的声音响起,是葛洛妮。

「布洛南,你赌谁赢?」

「制止他们吧,葛洛妮。」

「为什么?欧辛跟亚兰单挑,难得一见呢。」

不待葛洛妮说下去,看热闹的群众已经开始下注了。

在闪避欧辛毫不留情的攻击期间,亚兰能够忘了烙印在脑中的那个情景。

「对了,就这么办吧!」

葛洛妮忽然拍了一下手。

「布洛南,就是昨晚提到的去麦克纳利勘察敌情的事。」

古时,巡回艺人被视为魔鬼的直系子孙。

中古世纪,他们在法律上被视为不存在,从审判中被除外。即使进入十六世纪,他们依然不受法律所庇护。

这如果是英格兰人,即使是为了刺探敌情,稍有身分的人,也绝对不会想到要去乔扮成低贱的巡回艺人——虽然他们会收买巡回艺人,做为搜集情报的爪牙。

但盖

尔人的葛洛妮完全没有那类禁忌。

漂泊诸国的巡回艺人会带来遥远异乡的珍奇异闻,因而受到不曾离开故乡的人们欢迎。乔装成艺人,进入麦克纳利的领地探勘敌情。葛洛妮一想到这个点子,便立刻着手物色人选。

葛洛妮本人弹奏竖琴,唱歌跳舞。她挑选了阿尔斯和菲利姆这两名少年。他们的话,不会引来人们的戒心吧。

「我不会任何才艺。」亚兰说。

「就宣传你是斗士。」葛洛妮笑道。

欧辛与亚兰的单挑,一路持续到双方疲劳不堪,动弹不得为止。

受金钱雇用,为雇主打斗的流浪斗士,在社会上的身分与巡回艺人相同。在决斗审判盛行的时候,斗士的需求量相当大。当女人或圣职者被命令以决斗审判做出了结时,可以另派代理人。如果亲友之中没有适合的代理人,就只能倚靠流浪的斗士了。

这年头,比起靠决斗解决,愈来愈多人透过法庭审判得出结果。

因此斗士只好改用表演挣钱。套好招,进行决斗,让观众下注,再从赌金中抽取一定比例的费用。一开始就先说好胜负。擦伤还可以,但绝对不会把对方打成重伤。

「让欧辛和亚兰搭挡的话,感觉他们会无视说好的套招。」布洛南说。「双方都不可能答应当轮的那一方。亚兰,跟我一起进行优雅的决斗表演吧。」

「布洛南,你得留下来指挥要塞守备。」

听到葛洛妮的话,布洛南难得反抗:

「麦克纳利的土地我多少有些了解,我可以带路。守备队的指挥交给丹冈·鲁亚和芬纳蒂就行了。」

「我要跟随在你身边。」芬纳蒂不服地说,被布洛南打了回票。

「你的长相不会已经被知道了吗?」

「麦克纳利的族长和主要将士应该认得我,但不可能连庶民都知道。为了慎重起见,决斗表演时,我会戴上面具。欧辛只要展现他的怪力就行了。」

抬起巨石,或劈开厚石板,也是表演的一种。

「葛洛妮,能不能让我留下来?」亚兰烦闷之余说。「带芬纳蒂去代替我吧。」

「没出息的家伙。」欧辛目瞪口呆地说,接着就要骂「就为了个女人」,被亚兰拼命使眼色制止了。

「亚兰,出了什么事?」

葛洛妮问,亚兰支吾起来,摇了摇头。

「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能。」

「好吧。你留下来。」

当天葛洛妮就带着布洛南、欧辛、芬纳蒂、阿尔斯与芬纳蒂共六个人,组成仓促成军的一团艺人,乘着载有两头驮马的胡克船出发了。托伊利也跟去了,但他不会上岸,而是负责留在船上看守。

送行的人之中,也有抱着马罗的耶梅儿与帕特里克神父。

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从绝望转变成嫌恶了。占据了亚兰的心的不是憎恨,而是不安。

他担忧马罗可能会蒙受某些灾祸。

马罗是打破神前誓约,私通之下产下的孩子。就连葛洛妮都隐约不安,担心马罗会受到诅咒。但由于帕特里克神父为马罗洗礼,葛洛妮才放下心来,亚兰也跟着安心了。然而这个神父却犯了罪,污秽不堪。

应该是让心灵获得平静的教堂,是否成了受诅咒的危险之地?

亚兰无法向任何人吐露不安。

如果耶梅儿的对象只是个普通男人,即使亚兰会被不甘与悲伤所压垮,但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能重新振作起来吧。然而那个对象不是别人,居然是神父。

亚兰靠近耶梅儿。他朝她怀里的马罗伸手,幼儿回以可爱的笑容。

他用一手触碰耶梅儿的手臂说「请你跟我一起来」,把她带到无人之处。

然后他低声细语:「请你离开这里吧。」

耶梅儿想要做出诧异的表情,却失败了。

「昨晚我看到了。从屋顶的破洞。」

耶梅儿抱紧马罗,仿佛唯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亚兰说着,用力抓住耶梅儿的手,直到对方因疼痛而松手,把马罗接了过来。

「请你和帕特里克神父一起离开。离开岛上……不,离开欧弗拉赫提的领地。如果你这么做,从此以后,我也将守口如瓶。」

「亚兰。」耶梅儿只是悲伤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背过身子走了出去。她熟悉岛上地形,脚步十分踏实,但亚兰还是忍不住想要在她身边搀扶,他努力克制这个冲动。

啊啊,啊啊——马罗叫着,朝耶梅儿的背影伸出双手。

亚兰发现,自己弄错该责备的对象了。

应该谴责、放逐的,是神父才对。

或许自幼就受到神父庇护的耶梅儿,甚至不知道那是一种罪。但现在又如何呢……?

「请等一下!」

亚兰追赶上去,在教堂门口前追上了她。

再次被塞入耶梅儿怀里的马罗嘻笑起来。

亚兰把耶梅儿挡在外头,进入教堂。

挂在祈祷场所的十字架与祭坛是粗糙的手工品。虽然掠夺品中有镶嵌宝石的豪华十字架,但要拿来使用,令人顾忌。

「亚兰,你有什么要忏悔的事吗?」

帕特里克以慈祥的笑容迎接亚兰。

「神父会向谁忏悔呢?」

亚兰不懂得话术,只能宛如利刃出鞘般直说。

「昨晚我修理屋顶,看到屋子里面了。」

神父握住双手,阖上眼皮,看起来像在寻思该说什么。

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只有呻吟。

「我不能接受你的祝福,也无法向你忏悔。一切都会被魔鬼所知悉。」

亚兰呐呐地说。

一段漫长的沉默后,「亚兰,你做了恶梦。」神父说。「昨晚是宴会,每个人部喝醉了,你也醉得神志不清。如果你还正常,就不会在三更半夜去修什么茅草屋顶。修理屋顶应该是白天的工作,夜晚是安心熟睡的时刻。没错,是神明如此规定的。如果在三更半夜工作,会被魔鬼视为同伙。是魔鬼让你做了恶梦。和我一起祈祷吧。上帝会赐予你力量,让你摆脱这样的恶梦。」

亚兰一时无法回话。当时他确实喝醉了。

他回想起来,向自己确定。

「请你离开岛上。」

「你有这个权限吗?能命令我离开的,只有葛兰纽艾儿。」

「我没有告诉葛洛妮。我不想让她知道,你也不想被知道吧?如果你默默离开,事情就这样了结。但如果你赖着不走,我会把看到的告诉大家。」

「谁会相信一个醉鬼的疯言疯语?」

「葛洛妮会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对葛洛妮撒过半句谎。」

「真伤脑筋。你被魔鬼诓骗了。你把魔鬼让你看到的恶梦当成事实了。你该不会把你的胡言乱语也告诉耶梅儿了吧?耶梅儿会深深受到伤害的。她是我一手扶养长大的,我怎么可能对她做出任何邪恶之举?」

「神父,」亚兰几乎要崩溃了。「我只说我在修理屋顶时看到屋内,神父你却……」

神父注意到自己的失言,再次发出呻吟。

如果这是梦,亚兰不知道会有多欣喜。然而这下却证明了那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神父踉跄走出教堂外。亚兰跟上去。没看到耶梅儿的人影。

神父回头,不停地反复说着「你被魔鬼诓骗了、你做了梦」。听起来就像梦呓。

亚兰摇头,神父又继续往前走。看上去像是走投无路。

他回头,与亚兰四目相接,发出大笑。

「亚兰被魔鬼附身啦!」神父嚷嚷着。

目送船只的人们早已散去,周围没有人,神父的声音被波浪声掩盖了。

忽然间,神父蹲下身子,抓起石头,朝亚兰扔掷过去。虽是意外的逆袭,但亚兰轻易闪过了。投石的动作缩短了神父与亚兰的距离。

然而亚兰停下了脚步。逼迫神父、抓住神父,接下来要怎么办?为了耶梅儿,他必须保密啊。

神父完全气急败坏了。尽管亚兰停止追逐,他仍不停地奔逃,消失在岩石后方,看不见了。

亚兰爬到岩石上。视野一隅掠过一道黑影,是从断崖坠落海中的黑衣神父,宛如展翅飞翔的不祥黑鸟。

在打上悬崖的浪花间若隐若现,隆起的大浪退去的瞬间,亚兰看见插在突出海面的尖锐岩柱上的身影。袭来的大浪退去时,将岩头连同尸体一同攫走了。

亚兰不经意地回头,发现米格尔正注视着这一幕。他的表情惊愕地冻结了。

※2

一身行装的亚兰划着卡拉哈前进。耶梅儿抱着马罗,面对面坐在靠近船首的划座上。

当前的饮料、食物及更换的衣物都收在皮囊里。

马罗沐浴着水花,开心极了。耶梅儿的嘴唇苍白得有如鱼肚。

因为亚兰告诉她,神父跳海了。从那一刻开始,耶梅儿就不发一语。

「我要追上葛洛妮,请你一起来。带着马罗。」

亚兰想不到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神父宛如遭到天谴般死去了。被魔鬼附身的是神父

。但耶梅儿在进入教堂忏悔之前,也许仍被魔鬼掌握在手中。一想到这里,亚兰对于把马罗交给耶梅儿照顾不安极了。但如果在狭小的岛上成天监视着耶梅儿与马罗,会招来其他人的怀疑。

「那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亚兰发誓,耶梅儿默默地听从了。

当然,负责留守的丹冈·鲁亚起疑了。

丹冈并没有像欧辛那么明确地发现亚兰对耶梅儿的思慕之情。

「耶梅儿有急事要找葛洛妮。」

「什么急事?」

「你知道耶梅儿会占卜吧?我也还没有听说内容,但耶梅儿说她算出一个非通知葛洛妮不可的占卜结果。」

「看来结果不妙呐。」

丹冈从耶梅儿的脸色如此察觉,为他们送行。「路上小心。」

亚兰划着卡拉哈,忽然想到帕特里克神父不是溺死,而是撞在岩石上摔死的,所以灵魂应该不会被囚禁在弗莫利的壶里吧。

恶神弗莫利之一居住在海底,会把溺死的人类灵魂封在壶里。亚兰与洛伊兄弟刚被雇为战士集团,第一次乘上杜达拉的桨帆船时,葛洛妮告诉他们「海底的弗莫利喜欢搜集灵魂」。当时的葛洛妮是个天真无邪的十岁小女孩,后来已经过了十年多。最近亚兰愈来愈不会意识到自己比葛洛妮年长七岁这个事实了。

米格尔从什么时候就在看了?他看到了什么?他会认为是我杀了神父吗?他的眼神很惊恐。

狭窄的卡拉哈里不能四处移动,马罗一下子就无聊起来了。

他甩开耶梅儿的手,想要爬到亚兰那里。

卡拉哈大大地倾斜,浪头覆上马罗。亚兰伸手,想要在他被浪卷走之前抱住,但先做了拉桨的动作免得船桨流走,所以慢了一拍。耶梅儿忽然猛地前倾,抓住马罗。但卡拉哈摇晃得很剧烈,因此耶梅儿失去平衡,一个筋斗摔进了海里。她在坠海前一刻推开马罗。亚兰牢牢接住。马罗好像以为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哈哈大笑。

耶梅儿的手勉强构住了卡拉哈的船缘。

亚兰一手抱着马罗,伸出另一手想要抓住耶梅儿的手。卡拉哈倾斜到几乎翻覆。亚兰把重心往另一侧压,重新调正船只平衡。他再次伸手,指尖相触的瞬间,耶梅儿放手了。耶梅儿的发丝在浪花下漂荡,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亚兰拿绳索穿过桨架的金属零件,将马罗绑在划座上。为了避免伤到皮肤,他先脱下衬衫裹住马罗,再从上面捆住。马罗气愤地嘶声哭叫,亚兰没空安抚他。为了避免小船摇晃,他静静地滑下水中。

亚兰抱起漂荡着逐渐下沉的耶梅儿,把头伸出水面。将耶梅儿放上卡拉哈后,自己也上了船。接连两次上船,船都倾斜到几乎翻覆。

被解开束缚的马罗,就像抗议遭到不合理的对待般,用小手捶打亚兰,然后飞扑到耶梅儿的怀里放声大哭。

亚兰默默地划桨。

麦克纳利的领土位在戈尔韦与布诺温中间。

与布诺温一带相同,这里有着错综的海湾及复杂的海岸线,还有高耸的断崖及许多岛屿。

亚兰把卡拉哈藏在岩石后方上了岸,从皮囊取出耶梅儿和马罗的更换衣物。将擦拭身体的布一起递出去后,亚兰便背过身子,穿上衬衫。

出发前进。他不熟悉这里的路,靠着太阳的位置找到大概的方向。

因为亚兰用绳子绑他,马罗似乎把亚兰当成了敌人。明明之前跟亚兰那么亲,现在马罗却完全不肯让他抱了。

主动放开船缘的耶梅儿,她当时的眼神深深地刺入亚兰的心。亚兰觉得那是绝望之人的眼神。

自己也有着和她一样阴郁的眼神吗?

他回想起抓住船缘的达默特。

麦克纳利的城堡也和欧弗拉赫提及欧马利一样,是石造方塔。由于没有其他高耸的建筑物,站在小丘上,一眼就能望见。城堡位在近海的平地,海湾停泊着卡拉哈和胡克船,也有许多卡拉哈被拖上岸。风景肖似克莱尔岛。

爱尔兰岛的东南地区相较之下较为平坦肥沃,也因此有许多来自英格兰的殖民者,但西北部曝露在冬季强风中,豪雨将肥沃的土壤冲刷殆尽,露出岩盘,薄薄的泥土上只见稀疏的杂草和欧石楠随风摇摆。麦克纳利境内亦是相同。

尽管贫穷——不,正因为贫穷,艺人的演奏和歌声、舞蹈更令人欢欣。

城堡前,看热闹的人围成一道人墙,中央处,葛洛妮正拨弄着竖琴歌唱,阿尔斯与菲利姆就像特技演员股轻巧地跳跃,欧辛正擧起约一人环抱的大石头。亚兰远远地俯视这一幕。

无忧无虑,看起来好快乐。与亚兰的心情是天坏之别。

一路抱着马罗行走的耶梅儿累坏了。但即使亚兰伸手,马罗也坚决不肯让他抱。亚兰突然拿绳子绑他,这也难怪,但这样下去耶悔儿会累倒。亚兰硬是把挣扎的马罗抱过来,把他扛在屙上。看来骑在肩上很舒服,马罗的心情好转了。

亚兰一手撑着马罗的脚,一手伸向耶梅儿。他想要搀扶行走不便的耶梅儿,耶梅儿却不肯依靠他。

亚兰把神父逼死了,这是坏事吗?亚兰对自己的行动失去自信了。

并不是他把神父推下海的。是神父自己坠海的。即使这么想,心情还是畅快不起来。很像杀了达默特之后的心情。

走下欧石楠的斜坡,靠近城堡。

布洛南与芬纳蒂正开始比武,葛洛妮等人退到旁边。

两人分别戴着狼与鹫的面具。即使脸被遮住,亚兰还是看得出狼是布洛南,鹫是芬纳蒂。

欧辛正在传递木碗,搜集赌金。

芬纳蒂不可能要布洛南向他屈膝,因此胜负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但还是得让观众看起来觉得是一场豁出性命的死斗。

要去到葛洛妮旁边,必须分开人群。亚兰不想引人注意,所以站在远方观看。

芬纳蒂往前一踏,剌出长剑,而布洛南勉强闪开,同时后退。

下注鹫的观众发出欢呼,赌狼的则骂声四起:「不要退缩!」「杀上去!」「王八蛋!」「迟钝鬼!」

狼挡下鹫刺出的剑推回,发动攻势。观众叫嚣得更加热烈了。

布洛南的剑缠绕住芬纳蒂的剑柄处,把剑弹飞,剑尖抵住了他的胸膛。

芬纳蒂举起双手,表示败北。

赌输的人发出不满的嘘声。

亚兰心想如果是来真的,芬纳蒂的剑术应该在布洛南之上。

而观众当中有人识破了这一点。

那人大步走近两人,露出轻蔑的笑,以英格兰语说:「想用套好的决斗骗钱?」

来人戴着有羽饰及别针的丝质平帽,身穿以金线刺绣和穗带装饰的紧身上衣、深红色丝绒短外套、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有装饰裂口的吊袜带,不折不扣是个英格兰贵公子的打扮。

布洛南假装听不懂英格兰语。

「跟我比试一下吧。」

男人拔出剑来。

「不是套招就不敢斗吗?孬种。」

布洛南维持着不受挑衅的冷静,然而看到主子受辱,芬纳蒂火冒三丈。

「我来奉陪!」他举起未收起的剑。

不妙。亚兰当下心想。

布洛南与芬纳蒂表面上是葛洛妮一团的成员。万一在这里闹出事端,葛洛妮也会被卷入,那样就麻烦了。

亚兰现在的身分是看热闹的民众。

「马罗交给你了。请你不动声色地到葛洛妮那里去。假装你是晚了一些赶到的团员,跟我不认识。听懂了吗?」

没错,没错,那家伙骗人!亚兰用英格兰语嚷嚷着,跑向芬纳蒂。

「这个骗子!我从刚才就一直看着,实在是气不过,让我来打倒你!」亚兰拔剑出鞘,插进两人之间,剑锋指着芬纳蒂。

他向葛洛妮使眼色,叫她快点离开。

「少碍事,滚!」貌似英格兰贵族的男人推开亚兰。

「你干啥啊!」亚兰重新爬起来,反推对方的肩膀。

布洛南意会,附耳对芬纳蒂说话,低调地趁乱混进人群之中。

「要干架吗?」亚兰乔装愚笨而冲动的流浪汉,把剑锋对准对方。他以眼角余光确定葛洛妮等人离开后,收回了剑。

当然,对方不可能善罢甘休。

对亚兰而言幸运的是,对方没有命令部下抓住他,而是采取了单挑决斗。

「准备接招!」对方催促。

亚兰看见只有欧辛留下来混在看热闹的群众之中。

对方身为贵族,做为教养,似乎累积了扎实的剑术训练,摆出优雅的架势来。亚兰的剑术是透过实战锻练出来的,也就是只管得胜、能杀死对方就好的剑术。不过如果当场杀了对方,事情将变得棘手。必须不让对方受到一点擦伤,在适切的时机收手逃走。

亚兰发动攻击。对方以剑身最坚硬的部分抵挡亚兰的剑最脆弱的部分,滴水不漏地防守。亚兰察觉对方在等他疲倦。

就在亚兰喘了一口气的时候,对方忽然猛攻上来。亚兰只能勉强拨挡闪避,没工夫有多余的心思。对方比亚兰矮上一些,但步距很大,因

此剑伸得极长。连续不断的攻击,让亚兰错觉剑锋在各个地方同时闪现。对方一个凌厉的刺击,他跳起来躲开。这是正式剑法中没有的体术,对方吓了一跳。亚兰趁机欺近对方手边,压低身体,一剑刺出。如果真的完全刺出,剑会插进肚子里。不妙。亚兰一瞬间的犹豫救了对方。对方猛地抽身,重整态势。

但是对方马上就收起了剑,剑锋垂向地面,就像在表示没有战意。

亚兰也收起剑,结果对方笑着靠上来:

「你刚才明明有机会赢的,为什么不刺上来?」

「我不想伤人。」

指着地面的剑锋冷不妨触上亚兰的喉咙。只要对方稍一用力,喉咙就会被刺破。亚兰只能弃剑,举起双手。

「这才是逼对方投降时的做法。如果你也这么做,早就赢了。犹豫收手,就会被敌人趁虚而入。」

对方笑着拍拍亚兰的肩膀。

「咱们去喝一杯吧。」

「你是麦克纳利的族长吗?」

如果是的话,应该会说盖尔语才对。

但对方不管是说话方式还是态度,都是英格兰的上流阶级。

「我是族长的宾客。」

过来,对方搭住他的肩膀,走了出去。

欧辛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亚兰没有望向他,径自经过。

「你是流浪剑士?」

「对。」

「你一个人?」

「嗯。」

「一个人的话,也不能表演比武来赚钱呐。这年头决斗审判已经不流行啦。」

「剑士的需求还不少。」

两人在野外的桌子并肩坐下。

对方在亚兰的杯中倒入满满的酒。

「你的素质不错,但毫无章法。如果从基础好好学起,一定能成为高手。很少有人能跟我对打到这个地步。噢,柯马克。」

男人喊住一名中年男子。男子身上膨袖的短外套虽是英格兰风格,但看上去像是盖尔爱尔兰人。亚兰从态度看出他是麦克纳利的族长。

「你看到我和他的比试了吗?」

「没有,我正在聆听领民的诉愿。」

他的英格兰语说得笨拙,看来想要忠于英格兰禁止使用盖尔语及盖尔风俗的政令。

「他是旅行剑士,有着一手好剑术。」对方为亚兰引见族长,问:「你叫什么名字?」

「乔斯林。亚兰·乔斯林。」

报上本名也不要紧吧。

「你的英格兰语有腔调,是盖尔爱尔兰人吗?」

「我是苏格兰人,被雇为战士,来到爱尔兰,但契约结束后,回去高地也无家可归,所以留茌爱尔兰靠剑术糊口。」

亚兰很不会撒谎,而且还因为情势使然,得自称流浪剑士。他虚实掺半,勉强蒙混过去。

「你受谁所雇?」

族长麦克纳利表情严厉地逼问。

欧弗拉赫提不必说,当然也不能提到葛洛妮的名字。

「阿尔斯特的欧尼尔。」

高地的战士集团被杜达拉雇用时,有一半被交给了阿尔斯特的大领主欧尼尔。亚兰想起这件事,这么回答。

「你还在用欧尼尔这名字!」英格兰贵族不愉快地蹙起眉头。「族长孔恩·欧尼尔应该已经被英格兰国王封为泰隆伯爵,发誓抛弃盖尔名了。」

贵族说到这里停顿一下,「加尔。」他举起手指唤道。「不,是克尔敏吗?是哪一个?真混淆。」

「我是克尔敏。」

靠上来的年轻男子身穿短外套搭配塞了填充物的马裤,是英格兰风格,但名字是意味「柔软的头发」的盖尔语。年纪大约十七、八岁,不到二十。

「你跟这个男的比划比划。」他指着亚兰说。「啊,克尔敏,你还听不懂英格兰语呐。柯马克,你命令一下你儿子。啊不,亚兰……你叫亚兰对吧?你向这位族长之子要求比剑吧。说是我命令的。」

亚兰以盖尔语转达。

「这个男的很有一手唷。克尔敏,如果你赢了,我就答应你一直以来的要求。不对,那是加尔的要求吗?」

父亲柯马克把这段话翻译成盖尔语转达。

「可是克尔敏,如果你不学会英格兰语,我想你的愿望是很难实现的。」

贵族接着说,父亲帮忙转达,而人如其名,有着一头柔软发丝的克尔敏回答说:「提出那要求的是加尔。」然后他转向贵族用盖尔语问:「我可以杀了他吗?」等待父亲翻译后,贵族面露冷笑点点头。

众人走下平坦的空地。是刚才亚兰与英格兰贵族打斗的地方。

双方面对面,摆出架势。

四散的人群又开始聚拢围观。

克尔敏把剑一挥,依照礼法行礼,但亚兰一下子就举起剑来。

克尔敏先攻。亚兰挡开他的剑,反而欺近上去。对方轻巧地闪开了。亚兰感觉他的剑术可能在芬纳蒂之上。与刚才的贵族不同,这个人是经过实战锻链的。

亚兰交叉长剑与短刀,挡下对方的剑,就要以蛮力推开步步欺压上来的剑时,克尔敏在亚兰耳边细语:「我认得你。」

瞬间,亚兰忍不住停止了动作。对方没有趁虚而入,而是再低语了一声「到没人的地方」,抽身退开。

再次摆出架势。两人踏步、击刺、拨挡,一边反复这些动作,一边慢慢地改变位置,远离围观的人群。克尔敏逃也似地跑开,又停下来迎战追上来的亚兰,交手两三下后又跑开,如此重复之后,他跳上岩石,再跳到岩石后方,亚兰也顺着对方的引导前进。

两人逐渐往海边走下去。亚兰在途中追丢了对方。

他正在寻找,背后传来笑声。

亚兰又跟随对方的引导,穿过灌木丛,来到白杨树投下树荫的河边。还没累到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

对方收起剑,亚兰也跟着做。

「你认得我?」

「你是葛洛妮的侍从。」

「你知道葛洛妮?」

「刚才不是在那儿弹竖琴唱歌吗?」

亚兰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像你们乔装成巡回艺人,进入麦克纳利探勘敌情,我也曾经偷偷潜入欧弗拉赫提领内刺探状况——假扮成流浪的乞丐。」

亚兰在对方的表情中看到不祥的冷笑。是自己眼花吗?

「你的脸,也是在那时候看到的。虽然不晓得你叫什么。」

「那个英格兰人是来做什么的?」

「注意你的措词,我可是族长的儿子。他派驻在戈尔韦,是父亲邀请他来的,为了促进友谊,图交易上的方便。」

若是搁置不理,麦克纳利有可能与英格兰联手,尚恩这话是对的。应该与麦克纳利讲和,缔结同盟,葛洛妮这样的想法也没错。

「家父向英格兰屈膝,想要换得一个爵位。就像许多氏族族长那样。他认为与其反抗强大的英格兰,摇尾乞怜才符合氏族的利益。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结下了不错的同盟,我们麦克纳利也应该放下积年的宿怨,与康罗伊结盟才对。」

克尔敏靠近到几乎可以抓住亚兰的肩膀。

康罗伊的布洛南也是同样的想法。亚兰正想这么说,「——这要是克尔敏,应该会这么说。」没想到对方不怀好意地一笑,「我就不会说这种话。」冷不防一脚扫过来。

亚兰正放下戒心,这时意外遭到攻击,跌了个四脚朝天。对方不给他爬起来的机会,刀尖抵住他的喉咙。

「不许动。」

脑袋被坚硬的鞋尖一踹,亚兰失去了意识。

从短暂的昏厥中醒来时,亚兰的手脚被自己的腰带绑在一起。

「好了,该怎么搬回去呢?」

对方东张西望,这时却忽然发出呻吟,按住额头蹲了下去。指尖淌下血来。

亚兰的视野被欧辛的庞然互躯占据了。他用短剑割断绑住亚兰的带子。

「你把我腰带割断,我怎么佩剑?」

「少计较了。」

克尔敏站在欧辛旁边。

「加尔!」克尔敏呼唤额头淌血的年轻人。

原来是双胞胎。亚兰恍然大悟。

如果仔细比对,服装在细节上不同,而且克尔敏的金发发色比较明亮,但两人的面貌是唯妙唯肖。

「卑鄙的家伙!居然扔石头,下贱的家伙干的事就是肮脏!」加尔站起来,朝着欧辛怒骂。

「从背后偷袭我,你就不卑鄙吗?」克尔敏回嘴说。

是什么时候掉包的?一开始我就是在跟加尔对打吗?亚兰回想,想到应该是暂时追丢那时候。一开始与亚兰交手的是克尔敏,但加尔在岩石后面攻击克尔敏,把他打昏,与他掉包了吗?

「你要把氏族出卖给康罗伊吗?」加尔逼问,同时克尔敏责怪说:「你要助纣为虐,把氏族出卖给英格兰吗?」

「这下子子爵就不会把你跟我认错了。」克尔敏指着加尔额头上的伤说。

「你要违背父亲的意志?」

「你要向英格兰摇尾乞怜?」

「他们两个,」加尔指着欧辛和亚兰说。「是欧弗拉赫提的人啊。他们和

康罗伊联手。」

「我知道。」

「康罗伊族长的儿子和欧弗拉赫提的女海盗也假扮成艺人潜进来了。」

「我知道。」

「你明知道,却想私下跟这家伙密谋?你利用比试,把他引诱到无人的地方。」

「你监视我?」

「废话,我得把他们拖到父亲和子爵大人面前,逼他们招出一切。」

「英格兰的走狗!」克尔敏微笑,再优雅不过地吐出这样一句唾骂。

加尔气得面红耳赤。

如水中倒影般相似的两人争论的情景,让亚兰看得头晕脑胀。

他搞不清楚哪一个是克尔敏,哪一个是加尔了。

「克尔敏,如果你还算是麦克纳利的男人,就不该放偷溜进来四处探查的康罗伊人跟欧弗拉赫提人活命。」

「你这种木屑头哪懂得我为了麦克纳利的将来着想的深谋远虑!」

「只要我向子爵报告一个字,你就等着上绞刑台吧!」

「你这只狗!你就努力去摇尾巴吧!」

加尔扑上去推倒克尔敏。他毫不留情,克尔敏的眉毛上方被打伤,顿时血流满面。

欧辛凑到亚兰旁边,看着扭打的两人喃喃:「这下子又分不出谁是谁了。」

「你一直跟着我?」亚兰问。

「我保持距离免得被发现。我看见克尔敏倒在岩石后面。他认得我,也说了跟加尔一样的话,说他曾经乔扮成流浪乞丐,潜入欧弗拉赫提搜集情报。」

「两个人一起?如果有双胞胎流浪汉,要不引人注意也难吧。」

「大概是表面上装成同一个人吧。」

「他们应该没有进入岛上要塞。如果有外人,不可能不被发现。」

「是我们去布诺温城的时候看到我们的吗?」

他们偶尔会往来要塞与城堡之间。

双胞胎完全不理会正在交谈的欧辛与亚兰,继续互殴。

「这时候我们应该帮忙克尔敏,打击英格兰的走狗吧?」

欧辛说,但双方扭打得不可开交,根本分不出谁是克尔敏、谁是英格兰的走狗加尔。

总之先把他们分开吧。两人彼此颔首,从背后架住双方。

对方想要用手肘撞亚兰的肚子,失败了。

另一个在欧辛粗壮的手臂中挣扎着。

「哪一个是克尔敏?」

「是我!」被亚兰架住的一方说。

「你侮辱了我!就算你是哥哥,我也饶不了你!」欧辛怀中的加尔叫道。

克尔敏挣扎的力道极强,亚兰几乎要被弹飞,而加尔的力量远远不及欧辛。

「亚兰,放开那个。解下这边这个的腰带,把他绑起来。」

亚兰照着欧辛说的,绑起加尔的双手。他没有像猎物那样把加尔的手脚全绑在一块儿,而是用自己淖茌地上的腰带绑住他的脚踝。

亚兰发现克尔敏面露担忧的神情。他想到双方都没有拔剥。即使会空手扭打,也没有发展戍拔刀厮杀。

「克尔敏,你认为应该与康罗伊结盟对吧?」欧辛把动弹不得的加尔推到地上说。「去见布洛南吧。」

克尔敏显然不知所措。未经父亲允许,擅自与敌人谈判,这对不满二十岁的克尔敏来说,责任太重了吧。

「你弟弟我们抓回去当人质。葛洛妮他们回船上去了。」

目的原本是探查的潜入行动似乎会演变成麻烦的状况,但亚兰还是把手脚被绑住的加尔扛到肩上,跟着欧辛离开。加尔嚷嚷个不停,所以用布塞住他的嘴巴。

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一起跟来。

胡克船停泊在岩礁突出曲折、不会被看到的海湾深处。

葛洛妮等人已经上了船,亚兰在船上看到耶梅儿与马罗,放下心来。只要待在葛洛妮身边,被神父召来的魔鬼也无法靠近吧。

不,葛洛妮堂而皇之地与人私通,她违背了教堂的誓言。葛洛妮本身对生下马罗感到不安,而为马罗洗礼的又是那个有罪的神父。那个时候,神父就已经与耶梅儿交媾,犯下奸淫之罪了吗?即使如此,洗礼仍然会保护马罗吗?

双手双脚被捆住的加尔。与加尔如出一辙的克尔敏。

葛洛妮要求说明。

「亚兰,你为什么把耶梅儿和马罗带来了?耶梅儿什么都不肯说。这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其他人的视线也集中在亚兰身上。

「总之最好快点出海。」亚兰说。「这两个人是麦克纳利族长的儿子。」

「我是麦克纳利的克尔敏,我要指责欧弗拉赫提的葛兰纽艾儿,和康罗伊的布洛南!」

克尔敏似乎豁了出去,昂然开口。

「这样的作法太无礼了,解开我弟弟的绳索!」

他在说话的时候,欧辛下达指示,胡克船起锚扬帆,开始前进。

「我不能跟无礼之徒结盟。」

「你是说把加尔绑起来的事吗?」亚兰质问。「他也绑过我,彼此彼此。」

「我们可是族长的儿子。」

他似乎想要主张地位不同。

「你被这个小伙子绑起来?」葛洛妮爆笑出来。「怎么这么迟钝?」

欧辛又多余的补了一句:「还是被自己的腰带绑起来的。」

但欧辛没有说出亚兰被当成猎物一样,双手双脚捆在一起。他还有为亚兰留点面子的好心肠。

「这么说来,亚兰,你的腰带不见了。」

「要解开太麻烦,我直接割断了。」欧辛说。「不能用了。」亚兰埋怨道。

「加尔,你真有本事。亚兰是一流的剑士,而你居然能绑住他。」布洛南巧妙地吹捧说。

「如果松乡他会挣扎吧。抵达要塞以前,最好就维持这样。」

欧辛这么说,但葛洛妮指示亚兰松开加尔。加尔似乎察觉抵抗也是白费工夫。

葛洛妮没有在船上逼问亚兰将耶梅儿和马罗带来的理由,应该是担心也许内容最好不要被麦克纳利的两人得知。

胡克船穿越开始变得汹涌的大海,抵达了要塞。

目睹停泊茌「宝石要塞」的武装帆船「海布拉席尔号」的威容,克尔敏和加尔都倒抽了一口气。

拥有船壳上开炮门的军舰的,就只有英格兰与西班牙等大国。

虽然只有一艘,但爱尔兰的氏族当中,有这样的军舰的,就只有葛洛妮的海军。

此外还有两艘桨帆船,「拉尔璜号」与「费奥纳号」。

「我们之前潜入的时候,是从陆路穿过康罗伊领地,去到布诺温城,」加尔说。「所以不知道有这样的要塞。」

「让你们摸摸大炮吧。」葛洛妮说。「亚兰,让两人上去『海布拉席尔号』。」

与亚兰一同乘着胡克船爬上「海布拉席尔号」的两人,一边抚摸青铜炮身,不停地发出赞叹。

「亚兰,射一发给他们看看。」

葛洛妮说,亚兰叫来托伊利,要他准备火药与炮弹。

先通知留守要塞的人并非敌袭后,「海布拉席尔号」扬起船帆,前往海上。

被紫红光环笼罩的太阳正要沉入水平线。

「耳朵捂紧。」

点火。

爆炸声。白海面喷出的水柱冲破装满鲜血般的向晚云朵,鲜红色的水花化做熔岩自天空倾注海面。

加尔坐在船尾楼的椅子上,「脑袋里面还在嗡嗡作响。」他呻吟道。「把太阳轰下来了,好厉害!」

葛洛妮、布洛南、亚兰和欧辛也在房间里。

「好厉害!」

就好像想不到别的词一样,加尔连声赞叹着。「与其去舔英格兰的屁眼,用大炮轰掉他们的船更爽快多了。」

亚兰发下酒杯,注入残照色彩的红酒。

「那个英格兰贵族是谁?」葛洛妮问。

「何奥子爵是驻扎在戈尔韦的英格兰军小队指挥宫。」克尔敏说明。「他好像想要私人经营殖民地,所以正在笼络家父,企图伺机拿下整个麦克纳利的土地。家父认为只要得到爵位,领地就能永保安泰,但英格兰的保证根本不可信。他们把爱尔兰人当成野蛮人看待。再说,子爵根本没有权限册封盖尔族长爵位,他只是在拿胡萝卜骗驴子罢了。我这么告诉家父,但他听不进去。」

然而我弟——克尔敏责备加尔说。

「动了荒唐的念头,想要去伦敦的大学留学。是被子爵怂恿的。」

「为了了解敌人,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别找理由了。」

两人又要吵起来,亚兰等人制止。

「我可以猜出那个叫什么何奥子爵的英格兰贵族的手法。」葛洛妮说。「一开始任你们予取予求,收买你们,然后再慢慢施压。一旦有所抵抗,就会以此做为借口,出兵镇压。不过因为没办法从本国召集士兵,他只能动用自己的手下吧。但他们拥有精良的武器,士兵也训练有素,团结一致。」

「你是说单靠麦克纳利,没有胜算?」

克尔敏说,加尔也接口说:

「意思是只要跟你们结盟就行了吧?」

「我同意结盟,但

家父不可能答应。」克尔敏摇摇头。

「即使是儿子,也说服不了族长吗?」

「如果能够,我早就说服了。」

「你们有意愿即使背叛父亲,也要与我们结盟吗?」

两人面面相觑。克尔敏下定决心似地点点头:

「一旦被英格兰套上枷锁,往后水深火热的是我们年轻人。我会说服家父。」

※3

「我会说服家父。」

斩钉截铁地如此宣言的克尔敏与加尔回国了,但似乎并未成功。

康罗伊族长长子尚恩的使者捎来情报。

麦克纳利对康罗伊边境的守备队增兵了。这也是因为何奥子爵以保护氏族为名目,让自己的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

派出几次使者后,不耐烦的尚恩再次亲自来到「宝石要塞」。

「必须趁着麦克纳利的势力继续坐大以前,从海陆夹击,加以歼灭。派出海军吧!」

「麦克纳利的军队不会再强大下去。」葛洛妮说。

「你怎么能这么断定?」

「英格兰本国不会援助殖民地经营。需要的经费,殖民者必须各自在当地筹措。何奥要族长柯马克负担小队的驻守费用,而柯马克只能增加领民的赋租来支应。领民的不满将与日俱增。」

「那么这不是我们进攻的大好时机吗?」

「麦克纳利的领土会化为战场,土地荒芜。如果现在攻击,我们也会成为麦克纳利领民怨恨的对象。我们期望麦克纳利的,是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这样紧密的同盟关系,而非厮杀。再等」阵子吧。等到麦克纳利的领民对驻军的暴戾愤懑到无可压抑,就会发生叛乱。克尔敏和加尔会指挥叛军。待时机成熟,克尔敏将通知我们。内乱蜂起时,我们将援助他们,挺身翦除何奥。我们也会通知康罗伊,来个内外呼应、海陆夹击。即使土地遭到践踏,领民也会因为是为了拯救他们而吞下去。枉发动总攻击以前,请康罗伊不要茌国境引发事端,也千万不要理会挑衅。」

「如果对方进攻康罗伊怎么办?何奥不会对康罗伊发动攻击,好向麦克纳利的领民展现实力吗?」

「要看对方的行动。若是少人数的挑衅,就视若无睹。或是诱敌深入,截断背后,再加以歼灭。万一他们发动大规模攻击,那情非得己,我们会从海上进攻,上岸占领麦克纳和。这时为了避免招来领民反感,必须事先做好疏通,让他们认识到我们是站在麦克纳利领民的一方,何奥军是敌人。」

尽管不甚情愿,但尚恩答应静待时机,离开了。接着葛洛妮命令亚兰再次潜入麦克纳利领地。亚兰带着装了信鸽的笼子,划着卡拉哈出海了。

出发前,葛洛妮问他是不是被耶梅儿甩了,亚兰暧昧地回答「唔,就是这么回事」。他以态度表示不接受更多的问题。耶梅儿与亚兰的关系尴尬到旁人都看得出来,但亚兰不想解开误会。耶梅儿与神父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米格尔对葛洛妮作证说,神父被魔鬼掳走了,而自己亲眼目击了。亚兰还没有问过米格尔,他是否认为神父遭到亚兰杀害,却仍庇护亚兰?如果要解释,就必须说出神父的行止。亚兰选择沉默到底。

失去神父,令整个要塞陷入不安。布诺温城的旁边就有教堂,所以可以去那里举行必要的仪式和礼拜,但「被魔鬼掳走的神父」,这实在不祥到了极点。

柯马克的城堡附近围满了何奥的部下。特征十足的头盔与制服,让人一眼就看出是英格兰士兵。他们征收了几处民宅做为军人宿舍。

短暂的期间内,街景改变了许多。来往的人变多,活力十足。

亚兰就和上次一样,在没有人的海岸下了卡拉哈,不过停泊在城堡旁海湾的船只数量增加了。

看不出人们为了驻军的蛮横感到积郁的样子。

「没见过的脸孔,你是外地人吗?」士兵盘问他。

「我是来找麦克纳利的克尔敏大人的。」

「克尔敏大人可是领主的儿子呢。」

这时何奥子爵现身了。

「我见过你。」他狐疑地看看亚兰,露出笑容。「听说你被克尔敏打得落花流水。你叫什么来着……」

「亚兰·乔斯林。」

「对,乔斯林。你是不学乖,又想来比划一次吗?」

克尔敏与加尔回国前,已经商量好要如何向子爵报告。他们决定说成克尔敏将流浪的剑士打得一塌糊涂。

「不,那个时候我和克尔敏大人谈了条件。如果我赢了,他要给我钱,如果我输了,因为我没钱赔,所以要服侍克尔敏大人。不过我在比试中被打得惨兮兮,受了伤,必须休养一阵子。现在伤好了,我前来履行约定。」

这是没有事先商议的临时说法。

「我没听克尔敏提过这件事。」

何奥子爵说,但也没有特别怀疑的样子,命令士兵去叫克尔敏。

亚兰祈涛克尔敏能机灵地配合他。

「那是什么?」

「我抓到野鸽,想要驯养。」

克尔敏接到通知前来。

「这个男的很守信用。」子爵笑着说。「他说他依照约定,来当你的侍从了。」

克尔敏虽然有些困惑,但很快就配合亚兰的说法。「过来。」他举起手指勾了勾,把他带到无人的岩石后方,问:「你为什么回来了?」

亚兰说出葛洛妮的想法。但亚兰有些犹豫,认为葛洛妮也许预测错误了。因为何奥子爵的士兵与麦克纳利领民之间没有火爆的气氛。或者那只是表面上的和平?

对方忽然拧嘴一笑,「我是加尔。」他说。「克尔敏去指挥国境守备队了。其实是我被命令,在那里当差了一阵子,不过觉得烦了,就跟克尔敏交换了,没有告诉子爵。」

亚兰心想如果是克尔敏驻守边境,就不必担心会挑衅尚恩的康罗伊军,引发战争,但这时他赫然戒备起来。因为附近有人的动静。他们谈话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别人听到。

视野忽然被投网遮蔽了。

亚兰抽出短剑想要割开网子,却慢了一步。罩上来的网子一下子就收紧,手脚失去了自由。他知道愈是挣扎,网子会吃得愈紧,让人动弹不得。这是盖尔人的战术之一。

亚兰停止抵抗。就算咒骂,也只会平白消耗体力。

他在地上被拖行着。几名男人依照加尔的指示,拖着束紧的网绳。亚兰被拖上岩礁,擦得全身是伤。肋骨撞到岩石,一阵剧痛。右手在心口前就像门闩般卡着,无法自由活动。他用勉强能动的指头摸索短剑剑柄。小指钩到护手了。无名指放上去、中指放上去,食指扣上刀柄另一侧,这下就可以使劲了。由于是趴伏的状态,整张脸皮破血流,额头和脸颊都刮花了,但正好不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行动。他把抽出约一英寸左右的刀刃抵在网绳上,压上体重,前后滑动。绳索坚固得就像钢铁,刀刃被反弹回来。

岩地凹凸剧烈,身体摇晃,刀刃从绳索上滑开。亚兰耐性十足地再次挑战。被束紧的手臂血流不顺,逐渐麻痹了。

身体撞到岩石,掀翻过来。头顶的太阳穿过网目照上来,刺眼极了。后脑勺在岩地上敲击着。

左腋底下压到某种坚硬的物体,痛澈骨髓。鸽子连同笼子一起被活捉了。网子很坚硬,但鸽笼很脆弱,在扭曲、重压之下,缝隙扩大了。亚兰用手勾住缝隙,把它扯得更开。

亚兰总算从网子里被放出来了,但同时双手双脚也被绑住,扔进石砌小屋。

网子松开时,鸽子飞了出来。亚兰的眼底留下了瞬间反光的翅膀残像。

没有文书。因此葛洛妮更会发现我出事了吧。

加尔背叛了。他似乎认为与子爵联手更有利。太天真了。会背叛的人,不管多少次都会背叛。

采光窗又细又小。狭窄的空间染上血色,静静地融入黑暗,终于无法区则墙壁与天空了。

葛洛妮也会有料错的时候呐。

她也才二十出头而已,亚兰回想。没办法像经验老到的杜达拉和坎贝尔队长那样。自己应该要好好辅佐她的,却力有未逮。

放掉鸽子是错的。如果援军贸然前来,会沦为守株待兔的麦克纳利的牺牲品。从船上炮击也不行。万一在没有充分的准备与战略的情况下发展成大规模战斗,只会平自给英格兰趁虚而入的借口。

短剑和长剑,武器都被没收了。亚兰活动着被绑在身后的手,努力挣脱绳索。不慌不忙,按部就班地。

石砌的墙壁有凹凸。亚兰跪地扭动着靠上去,坐在地上,背贴墙壁,用石头锐角磨擦手腕的绳索。他在心中哼着爱尔兰的歌曲,配合节奏上下滑动。亚兰的手腕皮肤就像皮革一样坚韧,但还是被磨伤了。不过被拖行的时候比这更痛多了。亚兰早就习惯了受伤,这种程度算不上什么。

虚有其名的窗户隙缝间可以看见一颗红色星星,宛如一滴葡萄酒液。当对面的门板打开,火炬的亮光刺眼地闪耀时,亚兰的双手获得自由了。他正要松开脚踝的绳索。

他一把抢下伸过来的火把,挥向眼前的对象。对方捂住脸蹲下。后方有一道小火光。

亚兰察觉是火绳枪。

枪口对准了亚兰。

瞄准亚兰的何奥子爵快活地笑,命令加尔说:「这里太窄了,真不舒服,把他带到我房间。」

加尔重新绑好亚兰的手,解开脚上的绳索。

被枪口指着,亚兰也无法踹倒对方逃走。

何奥被分配到城内最顶楼做为居室。那并不是一间特别舒适的房间。建筑物本身就和欧马利及欧弗拉赫提的城堡一样,是座方塔,但桌椅似乎是从戈尔韦运来的,家具十分高级。螺旋石梯那么狭窄,是怎么运上来的?是先拆卸,然后再重新组装吗?

「内乱?」何奥哄笑。

族长柯马克也在场,加尔在两人的杯中倒酒。

插在墙上的火把在众人脸上投下浓浓的影子。

「不巧的是,民心向我。是吧,族长?」

「你的信鸽被我射下来了。」加尔说。「不会有援军来救你。」

加尔的话让亚兰放下心来。既然这样,葛洛妮就不会贸然前来,也不会发动攻击,演变成战争。

何奥好像也想到一样的事,「射下来似乎太鲁莽了。」他喃喃说。「这是个把女海盗引诱过来的好机会。」

族长柯马克责备地望向儿子:「加尔,你就是太莽撞了。」

不愧是父亲,能够分辨两个儿子,亚兰心想。

「加尔?加尔应该在国境守卫啊?」何奥讶异地说。

「你们任意交换?也没有先征得子爵阁下的允许?」

族长站起来,举起带鞘的剑朝加尔的肩膀打去。

即将挨打的瞬间,加尔敏捷地闪开,反手抓住剑鞘。瞬间族长往前栽倒,仰起身体,同时拔剑出鞘。加尔挥动剑鞘缠绕住剑身,试图把剑弹开,但他似乎临时转念,退开了几步。

族长立刻逼近上去,把剑交到左手,用拳头揍上儿子的额骨。

加尔是在自制,避免在人前侮辱了父亲。他看似鲁莽,也许意外地知道分寸。亚兰如此心想。

「乔斯林,」何奥亲昵地喊他。「你可以在麦克纳利领内好好视察,看看领民是否对我感到不满。然后把你的所见所闻告诉你的主子。不管你们再怎么煽动,内乱都不会发生的。」

何奥命人解开亚兰的绳索,劝他喝酒。

「可以称得上是广施善政。」

欧辛目不转睛地盯着如此报告的亚兰那伤痕累累的模样,开心地大笑说:「你又被抓了吧!」

「英格兰的家伙能广施善政?你完全被收买了嘛。」芬纳蒂嗤之以鼻。

「租税增加,没有让领民感到不满吗?」葛洛妮问。

「在何奥的努力下,麦克纳利与戈尔韦的交易量增加,得到的利润甚至支付驻军费用都还绰绰有余。然后何奥并不希望以武力压制康罗伊与欧弗拉赫提。」

「他不是让小队驻扎在麦克纳利领内,夸耀他的武力吗?」芬纳蒂说,而布洛南问:「何奥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要和康罗伊及欧弗拉赫提缔结友好的关系。」

「一边增强兵力,一边要求友好?」芬纳蒂讪笑着。「你是个老好人,所以两三下就被骗了。」

「我只是把所见所闻据实以告,并不是在陈述我的意见。」

「需要进行离间工作吗?」布洛南自言自语。

「亚兰,说说你的意见。」

在葛洛妮催促下,亚兰开口:

「很快就会发生暴动。」

「暴动?理由是什么?」

「驻扎地没有妓女户。」

亚兰的回答引来众人一阵爆笑。

欧辛使劲拍打亚兰的臀部,笑得特别大声。

「高地人的话,都靠山羊和绵羊解决是吧。」亚兰一听出这嘲笑是出自芬纳蒂,立刻就给了他一拳。

平常的话,这点奚落他可以置若罔闻。这时也是,如果这话是出自欧辛之口,他也只会苦笑就算了。「强奸山羊」是调侃、唾骂高地人时绝对会用上的惯用句,而实际上也真的有很多牧童这么敞。

亚兰自觉到他是在迁怒,却仍把心中的积郁发泄在无关的芬纳蒂身上。

原本他应该找谁算帐才对?他的拳头想要打在耶梅儿身上。这种想法令他惊愕。对于自己竟盛怒至此,他也感到惊讶。这下他一清二楚地认清了一直安抚、压抑着的真心。

他对着毫无关系的对象,把无处发泄的一切,像熔炉满溢而出、滚滚燃烧的熔铁睃,向芬纳蒂发泄开来。

他从来没有在与同伴的互殴当中感觉到如此阴险的愤怒。这也异于与巴巴利海盗的死斗。拳头中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与焦躁。他完全无法帮助耶梅儿,只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之前被网子拖行造成的伤口再次裂开,拳头淌下血来。

亚兰这才发现对方已经失去了反击能力,放下拳头。

「去冷静一下。」

亚兰听从葛洛妮的吩咐,走出户外。

少了神父的教堂建筑物显得不祥。耶梅儿在那屋里照顾马罗吗?想要为她做点什么的心情、难耐的愤怒、自觉窝囊,这些错综的情绪纠葛,令亚兰实在无法负荷。

他发现有人在盯着他。

米格尔与亚兰对望,害怕地作势要逃,但他停下脚步,「你受伤了。」他说。「得包扎才行。」

亚兰想起米格尔在德里斯科岛跟随耶梅儿一整年,学习治疗方法和药草知识。

他摇头表示不用,把拖上岸的卡拉哈推出海面。

他划近停泊在水深之处的「海布拉席尔号」,爬上甲板。

去到炮甲板时,抱膝而坐的托伊利站起来,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亚兰以手势制止,凭靠在大炮上。

「你全身都是伤。」

托伊利问他在麦克纳利发生了什么事,亚兰自嘲地说「被当成鱼一样网起来了」。

冰冷的金属触感很舒服。

「伤口裂开了,万一化脓就麻烦了,包扎一下吧。请等我一下。」

托伊利从舱口下去了。

和「莫瑞甘号」一样,治疗伤者的地方在最下层甲板,那里有医疗用具和药品。

亚兰想起自己从狂暴的大炮手中救出芬纳蒂的事。他对着那样的芬纳蒂发泄搞错对象的激愤。明明芬纳蒂只是随口揶揄一句而已。

他认为自己对葛洛妮陈述的想法没有错。

为了满足性欲,士兵会向当地的女人动手。如果何奥考虑到这一点,设了妓女户,风纪就会变差。目前何奥与他的手下确实受到欢迎,但不会长久。

话说回来,加尔实在太不可靠了。克尔敏怎么想?必须再次会会克尔敏,确定他的想法。

托伊利带着药草和布回来了。

亚兰让他包扎后,忽然开口说:

「你以前说过,你是被神抛弃的人。我可以问问出过什么事吗?」

「请不要过问。」托伊利兀自包扎着说。

尚恩在国境的兵营迎接葛洛妮一行人。布洛南、芬纳蒂、亚兰和欧辛也同行了。亚兰的伤几乎都痊愈了,但脸颊和额头上还留着瘀青。

木栅内侧搭起了帐篷。

亚兰报告完所见所闻后,尚恩怒骂弟弟和葛洛妮说「看到没」。

「我们在这里袖手旁观时,英格兰不断地在麦克纳利扎根坐大。葛洛妮,你果然是个女人。你是怕了吗?布洛南,你负责指挥,出动海军。」

布洛南冷静地回答:

「克尔敏负责指挥国境守备,葛洛妮和我将以军使身分与他见面,询问他的真意。他先前严词拒绝受到英格兰支配。」

「他哪有可能对你们说真心话?你们只会被他唬弄一番,要不然就是被活逮,剩下首级回来。」

「他们应该不至于那么残忍无道,杀害正式的军使吧。」

「你们太年轻,太天真了!」尚恩挥拳捶桌,几乎把桌脚震断。「要是换成克尔敏带着少数手下到我们阵营,我一定把他绑起来当人质。敌人也会如法炮制的。」

「即使现在交战,赢得胜利,还有何奥的小队做麦克纳利的后援。绝对会陷入苦战。」

「所以才叫你们从海上进攻——在英格兰还没有在麦克纳利领内变得更加壮大以前!如果他们从戈尔韦弄来武器,事情就棘手了。尤其是如果他们得到了大炮!」

亚兰手持军使旗帜,葛洛妮与布洛南、芬纳蒂、欧马利策马前进。

双方的碉堡之间是一片广大的湿地。马蹄不时陷入泥泞。

在麦克纳利的碉堡前停马后,亚兰独自一人乘马去到栅栏入口。

警卫兵伸出长矛制止,亚兰交出给克尔敏的信函,然后回到葛洛妮那里等待。

风势变强了,亚兰手中的旗子劈啪翻动着。

很快地,栅门打开,看起来是克尔敏的年轻人带着四名士兵乘马现身。

栅栏另一头是成排弓兵,箭在弦上,准备一有状况就发射。

「克尔敏,加尔背叛了,你呢?」亚兰忍不住抢先开口。

葛洛妮轻轻举手制止亚兰,呼唤:「加尔。」

眼前的是加尔吗?他们又

交换了吗?

「葛洛妮,你分得出来?」

「废话。远远的看不清楚,但这么近了还认不出来,是瞎了吗?加尔,你背叛我们的事,我已经听亚兰说了。我想知道的是克尔敏的想法。」

「克尔敏也一样。亚兰·乔斯林,你已经转告你的主子了吧?何奥子爵和我们都不希望与邻近的氏族兵戎相见。我提议我们联手。」

「在英格兰的支配下吗?」

「我们不受英格兰支配。」

「分明就是。」

「子爵会为我们谋取利益,不会进行残酷的掠夺。」

「而你们正在贡献英格兰做为回报。欧弗拉赫提和康罗伊都不会向英格兰屈膝。」

「也不舔英格兰的屁眼。」欧辛这么从旁插口。

「那么谈判破裂了。」

「想尝尝炮舰的威力是吗?」布洛南的语气平静,却因此更显得威胁性十足。

加尔畏缩了一下,但很快露出冷笑:「我们也会准备大炮。」

归阵之后,「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没有大炮。」布洛南对尚恩说。「必须阻止他们弄到大炮。」

但尚恩的态度却变得暧昧。

「何奥居然为麦克纳利带来那么大的利益吗?」他沉思了一阵,喃喃说:「而且没把我们视为敌人。」

「哥,难不成你为眼前的甜头心动了?」

听到布洛南激昂的指责,尚恩抬起头来,但眼神飘忽不定。

「我们想和麦克纳利联手。」布洛南接着说。「但这是为了排除英格兰的势力。一旦接受英格兰的支配,我们的语言会被禁止,盖尔的布雷宏法会被毁弃,必须遵守英格兰的律法才行。就连盖尔引以为傲的服装,也必须改为英格兰风格。」

布洛南难得滔滔雄辩,严词谴责兄长。

「与氏族联盟,是为了对抗英格兰。爱尔兰现在会受到英格兰支配,一开始也是因为在氏族相争中落败的族长向英格兰国王求援所带来的恶果。」

那是发生在十二世纪的事。族长承认英格兰国王亨利二世是君临爱尔兰诸侯之上的君主——亦即奉英格兰为爱尔兰的宗主国,而做为交换,族长的地位受到英格兰保障。

即使是爱尔兰人的土地,亨利二世也不予理会,将之分封给底下的贵族。

自此之后过了约四百年,盎格鲁爱尔兰贵族的势力日渐茁壮,有时英格兰的支配只是虚有其名。但是二十年前,盎格鲁爱尔兰大贵族起兵反抗英格兰的支配,却反过来遭到彻底歼灭。拥有统率力的大贵族灭亡,招来了大小氏族的势力之争。当时的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趁胜压制爱尔兰,此后英格兰便强制爱尔兰与宗主国完全同化。

「表面上接受何奥的提议,累积氏族的财富,也是个方法。」

「不要为了一时的贪念,葬送了氏族的未来。」

「我的海军不会与何奥联手。」葛洛妮做出结论,催促同伴说:「我们回去吧。」

「如果麦克纳利在何奥的协助下增加船只,事情就棘手了。」

回到要塞后,欧辛率先发难。

他们在「海布拉席尔号」的上甲板讨论。原本负责船只警备的托伊利也加入。

为了不被风声压过,每个人都扯开嗓门说话。虽然收帆下锚了,但海风卷起浪花,几乎要扑咬上来地呼啸着。

「即使有武器,要精通也不是件易事。」布洛南反驳说。

他之所以异于往常,滔滔不绝,是因为葛洛妮几乎没有吭声。亚兰觉得布洛南说出了平常应该是葛洛妮会说的话。这样的论调太理所当然,所以葛洛妮交给布洛南去说,正在思考更进一步的事吗?亚兰这么推测。

「要重新打造搭载大炮的船只,需要莫大的费用。」布洛南接着说。「若要不费一文得到手,就只能采取我们的做法。」

「打猎是吧。」欧辛豪迈地笑。「那不是外行人随随便便做得来的。」

「海军的设立,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到。」葛洛妮开口了。「如果他们出现这样的动作,必须不择手段,尽快阻止。我们已经逐渐称霸海上,绝不能拱手让给任何人。」

众人脸上浮现表示同意的笑容。

「尚恩说麦克纳利可能与英格兰联手,这项情报十分宝贵。一开始没当一回事,是我失察。但尚恩现在又开始心猿意马,是个问题。康罗伊会落入英格兰手中。」

「我不允许。」布洛南说。

哥哥由我——他就要接着要下去时,亚兰惊叫一声,伸手指去。

「是信鸽!」

暂时停留茌主桅休息的鸽子立刻又起飞了。方向是要塞的鸽舍。

「加尔说他把鸽子射下来了……。我去看看。托伊利,跟我一起划过去。」

亚兰跳上卡拉哈。

亚兰抱住在鸽舍喝水的鸽子,快速的心跳传至掌心。小小的箭伤已经痊愈了。

亚兰解开绑在鸽脚上的布条,扫视撕下的衬衫布料角落疑似用血迹写下的赤黑色文字。末尾签着克尔敏的名字。

他划着卡拉哈回到「海布拉席尔号」,把布条拿给葛洛妮等人看。

为了避免为鸽子造成负担,布块很小。上面的文字很少,但看得出要旨是克尔敏不听从何奥与父亲的意思,并指责弟弟的变节,结果遭到投狱。

「要去救他吗?」

「现在发动攻击,不是个好时机。」葛洛妮说。「他们不会杀了他吧。不过得通知我们支持他,会找机会将他救出。」

「我去。」亚兰说。

「我去。」布洛南打断他。「我会堂堂报上名号,直接去见何奥。」

布洛南带着芬纳蒂等数人,乘坐胡克船前往麦克纳利领,三天后回来了。

从胡克船走下码头,与布洛南肩并肩站在一起的是何奥子爵。何奥只带了三个人。两名是持枪的士兵,但另一个是无法分辨是加尔还是克尔敏的年轻人。

几乎是手无寸铁的状态。布洛南也是以几乎空手的状态造访,因此这是为了表达双方都没有敌意的行动。

何奥就像对待身分高贵的女士那样,执起葛洛妮的手,贴近嘴唇。

布洛南也被收买了吗?欧辛问亚兰。欧辛可能自以为在小声呢喃,但他嗓门本来就大。布洛南的视线转向欧辛。

何奥从被风吹拂的高台上俯视海湾的船只,展露笑容说:「居然有炮舰,真是太可靠了。」那是一种爽朗大方、能够解除他人心防的笑容。

「你被放出来了?」

葛洛妮果然分辨得出来。

「是加尔不了解我的真意,擅自把克尔敏关了起来。」何奥说明。「克尔敏反对我的提案,但我并不打算因此责备他。我听到布洛南的话,大吃一惊,立刻调查,马上就把克尔敏从牢里放出来了。」

何奥说道,亲昵地轻拍克尔敏的肩膀。

「克尔敏和我,加上布洛南三个人讨论过了——族长柯马克除外。未来掌握在我们这些年轻人手中。他们两人都理解了我的想法。」

何奥这么述说的时候,葛洛妮一直盯着布洛南的脸。

布洛南也被何奥怀柔了吗?亚兰认为葛洛妮是在这么怀疑。

「剑士,」何奥对亚兰笑道。「听说你预测因为没有妓女户,士兵会对妇女施暴,引来领民怨恨是吧?」

是从布洛南那里听说的吗?

「我的士兵会轮流休假,他们会到戈尔韦去,那里有足够的妓女户和酒店供他们发泄,不至于对麦克纳利的妇女出手。」

「克尔敏,你不是坚决反对受到英格兰支配吗?」

葛洛妮诘问,克尔敏就要别开视线,但他下定决心似地正面迎视葛洛妮。

「我的想法改变了。我明白为了我们盖尔爱尔兰人,何奥子爵是个极重要的人物。」

何奥对葛洛妮开口:

「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令你不愉快,但还请你宽宏大量,听我说完。」

「说吧。」

「爱尔兰东部与西部相比,开化许多。因为东部受到英格兰较大的影响。」

「是支配。」葛洛妮冷冷地订正说。「东部或许因为英格兰的支配,较为富庶,但蒙受恩惠的全是英格兰人,以及亲近英格兰的大贵族。贫穷的领民变得益发贫穷,若是反抗,就会遭到肃清。就像欧马利与欧弗拉赫提遭到戈尔韦排除一样。」

「我们来清除这样的弊端吧。」

「我们指的是谁?」

「麦克纳和、康罗伊、欧弗拉赫提,还有我。」

葛洛妮的表情十分严峻。

「或许你听了刺耳,但也不得不承认英格兰在武力、经济、学问等所有各方面都更胜一筹。英格兰是宗主国,而爱尔兰是属国。」

「我不认同。」

「即便是爱尔兰贵族,明事理的人也会将儿子送到英格兰,接受进步的教育。」

「以盖尔人的自尊做为代价。践踏自尊得到的事物又有何用?」

「执著于自尊,也有可能饿死。」

「我们正在励精图治,免得饿死。」

河奥说「我有着爱尔兰血统」,然

后面带笑容环顾四周,就像在期待众人的反应。

应该已经听说的布洛南没有惊讶是当然的,但葛洛妮也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不为所动,这似乎令何奥有些失望。

亚兰不知道葛洛妮是在压抑惊讶,还是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

「我的父亲是英格兰贵族,但有段时间被派到都柏林。」

何奥娓娓道来。

何奥的父亲让无异于土着爱尔兰人的盎格鲁爱尔兰姑娘怀孕了。他已经有了妻室,因此是情妇。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被命名为克里斯多弗的男孩被视为庶子收养,父亲回国的时候带上了他,让他在伦敦接受教育。后来他只被授予子爵的封号,并没有领地。

没有领土继承权的贵族次男、三男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进出宫廷,谋得官职,或是成为军人。

克里斯多弗·何奥选择了从军之路,被派到戈尔韦。父亲没有援助。他只得到一句「一个人去闯天下吧」,就被丢出家门。

「所以,」子爵克里斯多弗·何奥探出身体,热切地说。「我对盖尔人有种亲切感。我并不想像英格兰殖民者那样压榨、剥削盖尔人。我想要与盖尔人携手并进,共存共荣。」

「也就是说,你要利用盖尔人成就你的野心。」葛洛妮冷淡地拒绝说。

「葛洛妮,」布洛南安抚说。「不要一开始就咄咄逼人……」

「这种自私自利的提议,我可免谈。」

「女人家就是没肚量。」何奥耸耸肩说。「你要亲手断送康庄大道吗?」

「我的海军不会跟你联手。」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

「没有。」

「康罗伊向麦克纳利提出同盟要求罗?」

葛洛妮的眼神射穿了布洛南。

「我抵达柯马克的城堡时,哥哥已经见过子爵,答应与麦克纳利结盟了。」布洛南辩解说。

「欧弗拉赫提要选择孤立吗?」何奥还是一样笑吟吟。「请别误会我的真意了。共存共荣,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拒绝。」

「欧弗拉赫提会更进一步受到戈尔韦排挤唷?」

「不劳你关心。」

临别之际,何奥小声对葛洛妮说了什么。

何奥等人离开以后,布洛南责备葛洛妮:

「你为什么那样不留情面?」

「你才是,为什么两三下就被何奥给骗了?」

「我被骗?他没有私心。克里斯多弗·何奥就像他说的,拥有盎格鲁爱尔兰血统。他的母方祖先也有盖尔爱尔兰人。我赞同他共存共荣的想法。」

布洛南与葛洛妮针锋相对的状况难得一见。布洛南总是听从葛洛妮的想法。

「你只要退让一步,他就会得寸进尺。」葛洛妮说。「何奥的目的是我们的制海权。布洛南,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就算是这样,一开始就与他为敌,并非上策。这样下去就像何奥说的,我们会受到孤立。」

听到布洛南的话,葛洛妮露出灿光迸射般的笑容。「布洛南,你说『我们』。意思是即使康罗伊与我为敌,你也站在我这里,对吧?」

「那当然了。」

葛洛妮用一种天真无邪的少女动作钩住布洛南的肩膀,亲吻他的脸颊。但紧接着说出口的话毫不妥协:

「氏族之间结盟,是为了排除英格兰的势力。若是追随何奥,目的与手段就乖离了。当三个氏族结盟时,谁能握有主导权是最重要的。何奥根本不打算服从任何人。而我,也不会向任何人屈膝。」

「欧弗拉赫提的族长是德纳尔。」布洛南谨慎地说。「如果何奥直接向德纳尔提出交涉……」

「如果我反对,德纳尔就会意气用事。」

「静观其变吗?」欧辛说。

这段期间,亚兰没有插口。与其说是不插口,更是无从插口。听从葛洛妮的命令。他能做的就只有这样。如果葛洛妮命令他去夺船,他就去夺船。如果葛洛妮要他去杀了何奥,即使不愿意,他也会去执行吧。

「离开的时候,何奥对我说『你们还不知道英格兰的实力』。他在最后忍不住曝露出利牙了。何奥的背后果然还是有英格兰撑腰。」

「我们还太弱小,无法与英格兰正面冲突。」布洛南执意说服。「就不能考虑利用何奥的力量,等到我们完全准备好吗?」

葛洛妮当下否决了布洛南的提案:

「太天真了。只会被他利用而已。」

※4

虽说麦克纳利与康罗伊结盟,但还不至于直接对欧弗拉赫提施压,因此当前的情况与过去并没有不同。葛洛妮向欲进入戈尔韦的船只强征通行税,若是不从,便以武力夺取,再透过独眼巴拉买卖。不同的只有尚恩不再罗嗦地要他们攻击麦克纳利了。

几个月后,德纳尔才知道麦克纳利与康罗伊同盟的事。听到葛洛妮没有和他商量一声,就拒绝同盟,德纳尔火冒三丈,冲到要塞去责骂葛洛妮。之所以没有动手动脚,暴力相向,是因为亚兰等心腹都紧守在葛洛妮身边。武器的补给与强化的军费,全都靠葛洛妮从海上打猎得来,这也是德纳尔强势不起来的原因。

「当时无暇跟你商量。」葛洛妮说。「但我认为不向英格兰屈服,才是符合你心意的行动。」

「是这样没错,可是……」

「我非在当下做出决定不可。」

「即便是事后,你也应该第一个向我报告。」

「下次我一定会这么做。」

德纳尔污言秽语地咒骂康罗伊与麦克纳利的手段,葛洛妮当成耳边风。葛洛妮逐渐明白对于丈夫,什么时候该反抗、什么时候该服从,以及什么时候该安抚了。现在必须避免欧弗拉赫提分裂。

「对了,」德纳尔改变话题。「差不多该把欧文送养出去了。」

这是强化氏族关系的重大习俗惯例,完全不考虑对孩子而言,那会是什么样的环境。像欧弗拉赫提与欧马利这样,有年纪相当的儿子和女儿,因而缔结养子、婚约的双重关系,对本人如何姑且不论,但对于氏族来说,是极为幸运的。

「然后我们也收个养子吧。」

结盟能带来益处的氏族,不一定刚好有年幼的男孩,而他们一时也想不到会想要收养德纳尔儿子的对象,结果没有做出结论,德纳尔回去雄鸡城了。

亚兰感觉得到葛洛妮的焦躁。

「何奥一旦茁壮,一定会把目标转往海上。我们必须抢先培养出凌驾他们的实力才行。」

她鞭策似地对布洛南说。是把尚恩与何奥联手的愤怒发泄在布洛南身上了。

「如果何奥和欧德里斯科联手就麻烦了。」

欧德里斯科与葛洛妮结下了梁子。

欧德里斯科协助戈尔韦派船攻击布诺温城,结果反遭葛洛妮击沉。德里斯科岛的驻军也被亚兰等人杀死了。

「欧德里斯科也是英格兰的走狗。走狗与走狗很有可能串通一气。」

「没错。而且欧德里斯科还有基林葛列当后盾。」布洛南轻叹一口气。

「你怕了?」

「这是什么话?」难得布洛南不悦地应道。

会不会是被说中心事了?亚兰这么想。自己隶属的氏族与英格兰的何奥联手了。与兄长、父亲对立,对布洛南而言是很难熬的一件事吧。视情况,甚至必须与亲人大动干戈。葛洛妮与布洛南的关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如果是自己多心就好了……。亚兰交互观察两人的表情。

亚兰认为,布洛南的迷惘令葛洛妮感到孤独。

氏族存续的重责,全赖葛洛妮的决断。若是方针错误,将令氏族灭绝。葛洛妮需要经验丰富的顾问,但她身边的人都还太年轻了。

绝不当英格兰的走狗。这是葛洛妮坚若磐石的自尊,亦是根基,但如果周围的氏族相继接受英格兰的支配,就像何奥笑着说的那样,欧弗拉赫提将孤立无援。

要在何奥养足实力,窥伺海上之前,建立起凌驾于他的力量。说到具体方策,当前就只能努力出海打猎了。

葛洛妮更进一步试图强化仍未臣服于英格兰的氏族合作,但这并非一桩易事。每个族长都想要掌握主导权,不是出于道义,而是为了利益而行动。尽管不愿向女人低头,却又要求葛洛妮让出打猎得来的利益——一副「我们可是在助你一臂之力」的态度。

夏初,葛洛妮为了将打猎得到的猎物换成必需品,率领亚兰和欧辛等十几名部下,乘着胡克船前往戈尔韦湾西端的戈尔马纳岛。

是为了把从西班牙贸易船夺得的不需要的奢侈品换成武器弹药,强化军备。

巴拉的连络人常驻的小屋人去楼空。

鸽子从岩石后方飞了起来。亚兰冲过去,目击一艘卡拉哈正从岩礁之间划出去。划船的是联络人男子。

亚兰举弓瞄准,拉弦放箭。

小矮子往前栽了个筋斗,摔入海中。失去划桨手的卡拉哈在波浪间漂荡。

亚兰跑回来报告葛洛妮。

「撤退!」葛洛妮命令。

「巴拉背叛了。」她对布洛南说

葛洛妮也决定放出信鸽。目的地是杜达拉的贝尔克莱尔城。必须通知杜达拉无法再和巴拉交易了。如果杜达拉的船只毫不知情地跑到戈尔马纳,将会落入陷阱。

信鸽上的信并提到她打算到里斯本采购武器。

接到回信时,葛洛妮的表情变得神采飞扬。

「马克提拉说他也要去里斯本。」

与葛洛妮同行的有亚兰、欧辛、托伊利、米格尔等数十人。

他们将要塞托给布洛南看守。

「麦克纳利还没有来自海上的攻击力,我想不必担心,但守备还是交给你了。」

布洛南搂住葛洛妮的肩膀亲吻她。

葛洛妮更对留在要塞的部下说:「有胆量的家伙就扮成行商,潜入麦克纳利,贩卖奢侈品,换成银子。不要交换银子以外的东西。同时勘察麦克纳利的情况。只有那对双胞胎不认得的人可以去。换到的银子,四成给成功者做为酬劳。但如果被识破遭到逮捕,有可能小命不保。」

葛洛妮率领炮舰「海布拉席尔号」及桨帆船「拉尔璜号」两艘出航。老旧的「费奥纳号」因为担心禁不起长途航海,留下来守护要塞。

他们在海上与马克提拉率领的三艘船会合。是帆船「莫瑞甘号」与桨帆船「梅伊芙号」、「鲁乌号」。桨帆船不适合搬运货物,但行动灵活,是做为战斗、保护帆船之用。

为了商议,马克提拉从「莫瑞甘号」移到「海布拉席尔号」,来到炮甲板,抚摸炮身,笑着说:「葛洛妮,这要不是你的船,我早就抢过来了。」欧马利的信条是「想要的就以武力夺取」。

亚兰觉得与马克提拉在一起的时候,葛洛妮看起来冶艳许多。

马克提拉随风飘扬的发丝里掺杂了白发。

葛洛妮将康罗伊与麦克纳利的情势,以及克里斯多弗·何奥子爵的事告诉马克提拉。

「何奥似乎也很受到领民的欢迎。」

「连你都被他吸引吗?」

「那个男人完全吸引不了我。光是待在身边,就让我浑身酥软的,就只有马克提拉你一个人而已。」葛洛妮堂而皇之地说。

「如果你是男的,一定就像英格兰的亨利一样,拥有六个妃子了。」

马克提拉说,亲吻葛洛妮,一把搂过她,进入船尾楼。

亚兰和欧辛面面相觑。

「看来布洛南的力量不够系住那头悍马。」欧辛耸耸肩说。

亚兰回想起与德纳尔成亲的前晚,站在悬崖上呼喊马克提拉名字的十五岁少女。

「你也应该早点跟耶梅儿那样的。」欧马利朝船尾楼比比下巴说。「你就是拖拖拉拉,才会被她甩了。真想狠狠踹你的屁股呐。」

我不在的时候,耶梅儿的心情是否会舒坦一些?亚兰这么想。他不打算责备耶梅儿。亚兰想要保护耶梅儿,但耶梅儿不可能了解。对耶梅儿来说,我是个偷窥他们秘密行为的下作家伙吧。而且我逼死了神父。耶梅儿爱着神父吗……?

随着南下,太阳愈见火红,热气漩涡在天空舞蹈,大海就像即将熔化的金属般衔着火焰。

当大海变成碧玉色的时候,耸立在特茹河出海口附近海面的「圣文森要塞」进入视野。

虽是一座宛如盖尔人城堡的方塔,但靠近一看,可以发现那是比欧马利和欧弗拉赫提的城堡大上好几倍的巨塔。

瞭望小塔朝海面突出,底下的窗户探出炮口。塔的上半部有阳台,装饰着精致的雕刻,可以见到锦衣玉饰的人们站在那里。塔后的陆地向上隆起,延续到山丘,上面可以看见热罗尼莫斯修道院壮丽的高塔散发出白色的光辉。

瓦斯科·达伽马打开通往东方的航路,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抵达巴西,其后过了半个世纪多。支配产金矿的西非、扩大殖民地、透过奴隶贸易得到莫大利益的葡萄牙里斯本港洋溢着阳光与活力,奴隶市场群众云集。被竞标叫卖的人们漆黑的皮肤上,刻画着血淋淋的红色鞭痕。

还在杜达拉底下时,亚兰几次来到里斯本还有更远的西班牙港口卡迪斯交易。葛洛妮的结婚礼服也是在里斯本买的。走在港口热闹的市集中,亚兰回想起这些。当时葛洛妮央求杜达拉为她买了一把土耳其风格的弯刀。

「好一阵子没说西班牙话了,或许已经忘了怎么讲了。」

葛洛妮这么说,但仍以流利的西班牙话和商人交谈。

米格尔说得比她更流利,但那是他的母语,这是当然的。

与这座繁华的港口相比,戈尔韦显得渺小极了。

八世纪初期被伊斯兰教徒支配,十二世纪中期再次被基督教徒征服的葡萄牙,建筑物与风俗都还保留着伊斯兰的遗风。

被人潮遮挡,亚兰与葛洛妮走散,和欧辛、托伊利走在一起。这里有一股异于故国的浓烈气味,色彩也浓艳华美。还有阿拉伯商人。

亚兰曾被葛洛妮逼着学西班牙话,因此稍微听得懂,但只会说简单的句子。遑论阿拉伯话,更是鸭子听雷。

这里由精通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的托伊利担任通译。

对巴巴利人的托伊利来说,阿拉伯语几乎是他的母语。自古就居住茌北非的巴巴利人先是被罗马帝国统治,帝国衰亡后,被汪达尔人征服,再被东罗马帝国支配,接着受到阿拉伯侵攻,历经数十年抗战后,仍旧屈服了。后来阿拉伯王朝覆灭,总算成立了巴巴利人的王朝,却因为内乱而衰亡,主要都市被葡萄牙占领,王朝崩坏。托伊利出生的摩洛哥就被好几个部族所割据。此外又有来自伊比利亚半岛、被基督教徒驱逐的巴巴利系穆斯林迁徙而来。每次支配者更迭,官方语言也随之改变,阿拉伯语成了最具优势的语言。

亚兰买了蓝色的薄纱。疑似阿拉伯人的商人漫天喊价,被托伊利狠杀到底。

「你要送给耶梅儿的?」

欧辛调侃说,亚兰摇摇头。如果送她,反而会伤了她的心吧。他只是想把它带在身上,当成送了出去。这实在太难为情,他不敢告诉任何人。

「走散了很麻烦耶。」有人在耳边以盖尔语说,是葛洛妮。她跟马克提拉还有米格尔在一起。

「过来。」葛洛妮催促。

一行人进入特茹河沿岸林立的建筑物之一。

那是杜达拉从以前就有交易往来的商人行馆。船货从河川直接搬进一楼的仓库。

一袭缀满金银刺绣华服的商馆主人佩德罗·梅谬尔张开双手欢迎他们:「你就是那个葛洛妮吗!最后见到你,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六年前了。」

「短短六年,你完全脱胎换骨了。那么这次是来买什么?」

「我要盐和武器。」

「那不需要特地远道前来里斯本也有啊。怎么付款?」

「用银子支付。用盐渍鲱鱼付的话,就算载上整条船也不够。」

「需要那么大量的武器?」

「除了枪枝和弹药以外,还需要青铜大炮。」

「大炮啊?大炮需要几天准备呢。从殖民地调来的谷物、砂糖、香料、织品类的话,立刻就能准备一大堆,把这些带回去,在戈尔韦交易不是比较方便吗?我听说英格兰制造的大炮是铁铸的,品质不佳,但价格低廉。」

「我们没办法在戈尔韦交易了。」

「这件事我之前听马克提拉大人提过了。」

马克提拉在这六年之间,来过里斯本几趟。杜达拉已经逐渐负荷不了长途航海了。

「欧弗拉赫提也被拒绝交易了吗?」

「是的,因此我们需要尽速……」

「葛洛妮,你太不会谈生意了。要是像你那样说,会被我摸清底细,狮子大开口的。」

「家父信赖你,说你是个不贪敛暴利的人。我也相信你。对商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信用』吧?」

「杜达拉·欧马利大人是个真正能信赖的君子,我们之间不必尔虞我许,也不需要讨价还价,可以公平地交易。与马克提拉大人也是。葛洛妮,如果可能,我也希望与你建立起这样的关系。」

「求之不得。其实我很不擅长生意上的讨价还价。」

「今天是我才没关系,那种话可千万不能乱说,会被人瞧扁的。」老练的佩德罗·梅谬尔笑着规劝,「好了,」他继续谈生意。

「我想你也知道,大炮是接到订单后才会开始制造,不同于布匹、香料这些东西,可以直接将库存拿出来供应。制造厂手上还有目前接到的订单,若要插队,就需要大笔加价。」

葛洛妮把准备好的银子摆到佩德罗·梅谬尔面前。

「这些就是全部了,请把扣除你的手续费的余额全数用来订购大炮。期限最久是两星期。如果做不到,这场交易就取消。」

「你太急躁了,葛洛妮。」

「我不能长期离开要塞。」

如果无法在里斯本购入,就在海上用打猎的抢夺。

「我拿三成。」

佩德罗·梅谬尔向卖方、买方各收取三成的佣金,利益非常庞大。

「我听说你跟杜达拉也是拿这个数字。我接受这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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