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lin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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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绫栉小巷的加纳裱褙店,平常总是沉浸在宁静的氛围下,几乎让人忘记自己身在闹区。
绫栉小巷的出入口所在地玉响通,有许多熟客们经常光临的老店铺,也是通学或通勤的必经之路,所以还是有著相当程度的喧闹声。可是一旦转过那间有著招牌女郎坐镇的香菸铺转角,周围就会瞬间变得寂静,寂静到让人觉得是不是误闯入了异世界。
走在规律排列的石版路上,穿过木门,那些鼎沸的人声、车声、狗叫声,全都神秘地消失无踪。简直就像是从闹区瞬间踏入了郊外的隐密旅馆一般。
可能正是因为如此,那些总是消失在喧闹声之下、或者被当成杂音忽略掉的声音,在店内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像是古老时钟的秒针滴滴答答的移动声,冲泡茶叶时的水声,书页的翻动声。另外似乎也能隐约听见,明明已经收起来的、炎夏时挂在外廊的风铃声以及电风扇的运转声,还有快要把人吵死的蝉鸣声。这些声音现在都被铃铛滚落在地似的昆虫歌唱声取代。尽管白天还残留著盛夏的暑气,但也开始有阵阵凉风吹拂过来了。
平常在家、在学校,或在大街上时,总被电视声、流行音乐声、人们的说话声吸引过去,而无法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声响。而之所以会觉得能够听到这些声音的地方非常自在,大概是因为我已经彻底融入了这里的气氛吧。不过这也很正常,因为我拜了这家店的裱褙师店长环小姐为师,进出此地都已经超过一年半了。
至于我为什么会在一年半之后才想到这件事,是因为那天翩然来访的那个家伙的关系。这么说来,我的确不曾在这家店里听到音乐声呢。顶多只有樱汰的游戏机声,或者是手机铃声吧。可以说这里真的超级安静,我突然这么想道。
那家伙跑来的那一天刚好是我补习班放假的日子,身为考生却一点也读不下书的我,像是为了逃离复杂的数学公式或英文单字似地造访了加纳裱褙店,然后,一如往常地跟大家一起围坐在矮桌旁。就在我们吃著阿树从他现任贵妇女友那边拿来的泡芙,一边聊天的时候,身穿有著乱菊纹图样的群青色和服的环小姐,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这么说来,前阵子好像是结之丘高中的校庆吧?」
因为太过震惊,我拿著泡芙的手不小心用力过度,把内馅挤了出来。环小姐苦笑著递了手帕给我,所以我一边擦著沾满奶油的手,一边反问:
「为什么环小姐会知道呢?」
「那是因为前几天乔治过来跟我们说了这件事呀。他说有学生跑来拜托,希望能把海报贴在他们店里。」
「啊啊。」
河童美发师乔治先生所经营的发廊,就位在我就读的结之丘高中的活动范围当中。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我意会过来。可是我没想到这件事会因为这样而曝光,真是个盲点。枉费我这么辛苦地保密。
「前阵子的话,就是暑假刚结束的时候吧?举行的时间还真早。」
「就是啊。结高的校庆真的很早。每次等到我想到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啊~啊,怎么不早点说呢?这样我就可以过去捉弄你了。」
猫又扬羽相当不满似地鼓起了脸颊。她身上穿著浅茶色的毛衣,搭配蝴蝶结领带和格子迷你裙,外表看起来就是个完美的高中女生,但是她目前没有上学。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对现在的高中这么感兴趣。只是就我个人而言,要是大家的事被班上同学知道了会变得很麻烦,所以我才想尽量避免这件事发生。我明明就是因为这样才保密的啊。
「什么?洸之介有在鬼屋里把蒟蒻丢在客人身上,然后吓唬他们吗?」
坐在一旁默默地喝著日本茶,但真实身分其实是天狗王子的小学生樱汰,突然冒出一句有点异想天开的话,而我对他摇了摇头。
「不,我没有做那种事情。」
「樱汰,那是从哪里听来的?」
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为大家献上本日点心的帅哥结婚诈欺师──狸猫阿树。
「之前坪山同学借我的漫画里有写。」
「为什么要用蒟蒻这种东西丢人?」
「大概是有人觉得,在黑暗中突然碰到冰凉凉又软绵绵的东西一定会让人感到害怕吧。」
「人类可真会想一些有趣的事呢。」
阿树转过头来徵求我的同意,但是对著身为人类的我这么说,真是有点困扰。看来对他们妖怪来说,人类打造出来的鬼屋果然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就算真的进去了,他们大概也不会觉得害怕。再说我根本无法想像大家害怕的模样,我猜肯定会是以大笑作结吧。
「哎,不过我们学校的校庆其实没有那么热闹。」
「是吗?」
「我们学校不论从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来看,都维持在平均值,也就是非常普通啦。应该说是没有个性突出的人吧。所以既不会特地为了完成某些事情而召集起一群人,也没有那种想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感觉。基本上就是迅速做些简单的东西,然后尽快结束。所以每个班级摆出来的摊位都差不多,体育馆里的活动节目也是千篇一律。我们班上今年也只是稍微装饰一下壁报就结束了,不过也有部分原因在于我们今年是考生就是了。」
我一边回想结之丘高中几天前刚结束的、毫无特色可言的校庆,一边这么说道。结果扬羽相当诧异似地眯起了眼睛。
「那样你玩得开心吗?」
「嗯,还可以吧。而且今年的摊位种类也有增加。再说,如果真要聚集一群人大玩特玩的话,我们通常会有种『交给隔壁的结北高中』的感觉。」
相对于只有普通科的结之丘高中,结北高中虽然也是县立高中,但校内有体育科、艺术科和家政科等特别班级,所以聚集了许多有特殊才艺又个性独特的学生。能够让他们毫无保留地发挥才能的活动正是校庆,因此结北高中──通称为北高──的校庆总是费尽许多心思,办得非常盛大。甚至连我们学校都有学生对北高校庆的期待胜过自己学校的校庆。虽然我觉得这样有点奇怪就是了。
顺带一提,跟我上同一间补习班的北高友人星野则是这么说:「就只有这个时候,那群个性太过独特没办法合作的人才会团结一致。」
我才刚丢出北高校庆的话题,扬羽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这样呀。北高的校庆好像比结高晚吧?」
「应该就是这个周末吧。我记得是在星期日。」
我看向挂在房间墙上的月历。今天是星期四,所以是大后天。
「北高吗?我记得奏现在正在那里就读吧。」
环小姐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话,让阿树,还有几秒之前仍兴高采烈的扬羽瞬间沉下了脸。
「对~耶。我完全忘了这回事,的确没错啊……」
「我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原本瞪大眼睛看著两人沮丧起来的樱汰,突然像是发现侵入者的猎犬般,朝著店门方向看去。我侧耳倾听,听到某处传来了音乐声,而且是跟这家店一点都不搭的吵杂音乐。看来樱汰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音乐声变得越来越大,表示声音的来源正逐渐接近这家店。
接著,店门口出现一个人影。
「安安啦!」
这个发出了与其说是开朗,更偏向轻浮的招呼语的人,是个年记看似跟我差不多的高中生。一头颜色比阿树稍亮的茶色头发,耳朵上戴著颇大的全罩式耳机,音乐似乎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身上那套熟悉的北高制服,领带早已松开,穿得相当不整齐,而且身后还背著一个应该是装著乐器的黑色盒子。
一看到他,扬羽和阿树两人立刻一个皱起眉头,一个全身虚脱。虽然表现不同,不过最基本的部分则是完全相同,一言以蔽之就是「啊~啊,又来了」的感觉。
他停下播放的音乐,朝我们的方向看来,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
「好久不见啦,环小姐。大家都聚在一起耶。」
随后他也不等店长开口,便自顾自地踏进了和室。
「你明明住在这附近,但这次真的很久没露脸了呢,奏。」
「上次见面应该是在去年,我拜托你帮忙制作入学文件的时候呢。哎呀~我其实也很想来呀,只是事情太多了,忙得很。」
那个叫做奏的人,才刚放下他背上的乐器盒,便开口制止正要泡茶的环小姐说「不必给我茶啦」,然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拉了一个坐垫盘坐在地。
「我自己有带饮料过来啦。」
他洋洋得意地从软趴趴的袋子里拿出可乐,咚的一声放在矮桌上。
「我实在不喜欢喝茶啊,一定要是这个才会想喝啦。」
「我倒是非喝茶不可呢。」
「环小姐明明这么喜欢吃汉堡,为什么会讨厌碳酸饮料咧?」
「因为我讨厌那种嘴里刺刺的感觉。」
「那是全面否定碳酸饮料了吧!」
奏打从心底觉得奇怪似地笑了
起来。这时,他才注意到我。
「喔,是新面孔耶。而且还是人类。难不成是我的歌迷?竟然追星追到这种地方来,看来我也变得很有名了嘛。」
「啊?」
「怎么可能啊。拜托你别说傻话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皱著一张脸的扬羽已经先感慨地对奏这么说道。
「歌迷是什么意思啊?」
「我在玩音乐啦。现在在学校组了个乐团,我是主唱,也负责弹乐器。」
「那么,那个就是……」
我指著他放在身后的那个黑色盒子。
「是吉他喔。啊,既然都来了,我就来献唱一首……」
奏立刻兴冲冲地开始动手准备。不过──
「不必了。」
「不需要。拜托,真的不需要。」
阿树和扬羽两人再次抢在我开口之前先制止了他。他们两人非常激动,可以看出是非常认真在拒绝,可是当事人奏似乎没察觉到这股气氛。
「说的也是啦。应该在更宽敞的地方听我唱歌嘛。」
「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这样。」
「我不是说根本不想听吗!」
扬羽终于大声喊了起来。结果奏立刻面露不满,嘟起嘴巴。
「那可是我大受同伴们好评的歌耶,不听吗?」
「但他们一定先说了『只可惜是个音痴』吧!你的同伴称赞的不是你的歌,是音质。你缺少最重要的部分啊!」
扬羽用力朝著对方一指。无法接受这个说词的奏开始「可是可是!」地加以反驳。
「他音痴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我一边让这两人的争执声左耳进右耳出,一边询问坐在旁边的樱汰,结果樱汰摇头回答:「我也没有听过,不是很清楚。」
「不过父亲大人和五十岚都警告过我最好不要听喔。」
竟然能让天狗国的君王说出这种话,搞不好他真的是很严重的音痴也说不定。
「以前其实没有这么严重的呀。」
手里拿著茶杯的环小姐苦笑起来,而阿树也点头表示同意。
「对啊。而且就跟他的同伴说的一样,奏的声音其实是很不错的。原本他们这一族的特徵,就是利用诡异的声音吓唬人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奏的声音非常普通,这么一来就很难吓到人类了。为了让人类感到害怕,他努力让自己严重走音,希望能藉此发出诡异的声音,没想到结果就再也改不回来了。」
努力到最后却出现这种结果,我突然觉得有点同情他了。
「他真的音痴到这种地步吗?」
「嗯。」阿树立即回答。「除了走音之外,他还因为活得太久的缘故,身体似乎牢牢记住了早期的音乐风格,唱起歌来就会有种民谣的感觉。而且他的歌声会一直残留在耳里,并在脑中回荡许久。」
阿树以前似乎听过奏唱歌,他彷佛再次回想起当初的经历,表情灰暗得像是在述说什么恐怖的恶梦。从没听过的樱汰则是把头歪向一边,说出他的意见。
「可是,那对鵺来说不就是种成功的表现吗?」
的确,如果他们的习性就是利用诡异的声音吓唬人类,那么樱汰说的确实没错。虽然受害范围不单局限于人类就是了。
奏好像是一种叫做鵺的妖怪。鵺、是鵺吗?
「总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因为《平家物语》或《源平盛衰记》里写的源赖政击退鵺(注1)的故事相当有名啊。所以你才会觉得自己听过吧。」
「原来如此。可能是在古文课或是考试题目上看过吧。」
在我不断问著关于奏的事情时,鵺和猫又的争论好像也一直持续著。他被扬羽吐嘈到体无完肤,只见奏愤愤地站了起来,说出一句惊人之语。
「真是的,被你讲成这个样子!等我将来正式出道的时候,绝对不会给扬羽签名啦!」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呢!」
「咦?正式出道?」
正式出道应该是指那个吧?就是推出CD或是上电视,也就是成为专业音乐人的意思?
因为我才刚从阿树那里听说奏有多音痴,所以一时之间实在难以置信。
「正式出道……原来您……有这样的打算吗?」
光看他的外表可能会觉得我这样说话很奇怪,不过奏既然不是人类,就表示他的年记肯定大我好几十倍,所以还是用了敬语,只是扬羽立刻对我说:「对这家伙可以不必用敬语啦!」
「我听到敬语就会全身不对劲耶,拜托你别用。」
他本人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模样。也罢,毕竟同为高中生,就年级来说,我反而是学长啊。
「那么,你有打算正式出道喔?」
「当然有啦!我的出道单曲CD会登上畅销排行榜第一名,以彗星现身之姿,成为万众瞩目的新人!然后拿下当年度的日本唱片大奖新人奖,登上红白歌唱大赛,最后在武道馆和东京巨蛋举办个人演唱会!」
「我连签名都已经想好了呢!」说完,奏从背包里拿出一本笔记,在上面流畅地画出一个几何形状的图案。他边说「来,拿去吧!」边把东西推到我的眼前,所以我也反射性地收下。不是因为我想要,只是他的梦想实在太远大,使得我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为了这个目的,我现在一直在参加歌唱比赛,还送了试听带到唱片公司喔。」
「可是全部都在书面审查时就被刷下来了吧?」
扬羽的吐嘈,让奏一时说不出话来。从他的反应来看,应该是被说中了。
对著身处劣势的奏,扬羽坏心眼地发出最后一击。
「同样的话你到底说了多久啊?」
「呜呜呜……有半个世纪了啦……」
扬羽以大获全胜之姿露出灿烂的笑容,而奏则是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不不,比起他们的胜负,我更在意那一句话。
「半个世纪?所以是五十年吗?」
「是啊。因为奏最早开始嚷嚷著要正式出道,是在披头四正流行的时候啊。」
阿树笑著点头。说到披头四,那时还是黑白影像的年代。所以他早从那个时代就决定要这么做了吗?
我哑口无言。
五十年,是五十年啊。还活不到这个数字一半的我,不但无法理解,也无法想像这到底是多么漫长的时间。而且还要在这段期间内持续追逐著同样的梦想,正常来说应该办不到吧。普通人是会放弃的。不对,因为他不是人类,而是鵺,所以寿命比人类长,也正因为如此,他有许多时间可以追逐梦想。可是啊,长年以来一直朝著同一个梦想努力,很辛苦吧。
重点是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
那种事情,我肯定没办法坚持下去。
「──可是,我绝不会放弃。」
奏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这么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让我的胸口刺痛了一下。感觉非常细微,宛如被细针轻轻一刺,如果是以前的我绝对不会发现这样微小的痛楚。可是自从那一天──自从听了我的师兄兵助先生的那番话之后,我就会偶尔感觉到刺痛。当听到朋友们聊著梦想和升学相关的话题时,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话说回来,奏。你今天应该是有事才会过来吧?」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听大家说话、自顾自地喝著茶的环小姐开口插话了。
「对耶!」
奏像是突然想到似地站了起来。
若是找环小姐有事,应该是跟裱褙相关的委托吧。到目前为止,说到会造访这家店的妖怪们,目的大多都是如此。但是,我实在没办法把眼前的奏和裱褙联想在一起。
奏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纸,然后在矮桌上摊开。那似乎是一张传单。黑白色的简单印刷,看来像是某个活动的节目表。
「这次校庆,我和乐团的伙伴们会上台演奏。地点在体育馆,下午两点开始。希望你们一定要来看啦!」
满脸笑容的奏伸手指著节目表当中的一行字。可是──
「才不要呢。为什么我非得专程去听音痴唱歌啊。」
扬羽的回答不带一点感情。阿树也深感同意似地不断点头。
「北高好像有点远呢。」
连环小姐也没什么兴致。樱汰看起来似乎有点兴趣,不过也不到非常想去的程度。哎,毕竟住在老家的父亲都警告过他了。
看到他们的反应,奏似乎有点沮丧,不过他的嘴角立刻扬起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嘿嘿嘿……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不过我这次可是准备得万无一失喔!」
奏边说边拿出一个东西给环小姐,那是好几张充满手工质感的票券。印在上面的文字是「二年三班免费汉堡招待券」,角落还写著他的名字「鸟居奏」。
「我们班上今年要开汉堡店!如果你们愿意过来听,我就给你们这个啦!」
「好,就去吧。」
环小姐毫不迟疑地这么回答,其他人根本没有机会阻止。
看来我们似乎彻底中了他的圈套,
证据就是奏马上开心地高举双手。
「太好啦~这么一来就确定有五个人了耶!」
「咦?」
我们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就被一起算进去了。
环小姐一脸开心地看著手里的汉堡招待券。虽然扬羽和阿树大叫著「咦!我才不要!」「我不想去!」可是一旦环小姐决定过去,他们应该也会跟著去吧,而且樱汰也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了。虽然不是很清楚奏的歌声到底糟糕到什么地步,不过从扬羽和阿树灰暗的表情来看,我只觉得满心不安。好不容易才因为自己学校的校庆结束而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竟然又被卷进了这件事里。
虽然在同一座城市里,但我从来不曾踏进北高。但同为县立高中,学校这种地方的结构都差不多,所以我想应该不至于在里面迷路。可是一旦和加纳裱褙店的大家同行,真的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事先调查好前往体育馆的最短路线,相信也不会是无谓的努力。我打定这个主意,隔天补习时立刻拜托星野协助我调查北高。
当我不经意地说出要去北高校庆时,星野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什么?你后天要来我们学校吗?」
「呃,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所以决定过去看看。」
其实要去的成员当中有很多人都不想去。这件事让我莫名觉得内疚,说不出口,所以只好含糊带过。
「主要目的是下午的体育馆表演。」
「难道是鸟居奏的乐团表演?」
星野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过我也同样感到惊讶。原来自称是名人的他并非只是单纯的「自称」而已吗?
「你知道他?」
「知道啊,因为他很有名嘛,二年级鸟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警察抓小偷?」
都上高中了还玩警察抓小偷?那家伙进了高中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总而言之,他有名的理由似乎跟音乐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可不是在玩喔。听说那家伙好像完全没念书。虽然我们学校里的确有很多只懂才艺,但念书完全不行的家伙,不过鸟居奏好像又特别严重,连级任老师都拿他没办法,所以是由学年主任直接进行指导。」
那位学年主任非常热心,据说他还为了奏特地安排时间,想帮他课后辅导。可是奏从来不参加。不管警告过多少次,他也从来没露脸。不只如此,到后来奏只要一看到那位老师,就会立刻拔腿狂奔。
「因为这样,所以每到放学或休息时间,就会看到老师为了让鸟居奏参加课后辅导而到处追著他跑的身影。」
「所以才叫做警察抓小偷……」
原来名称是这样来的,但我同时也开始头痛了。说真的,那家伙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
「没错。拜这件事所赐,正木老师还变瘦了呢。哎,至少他不是变憔悴,而是到处跑来跑去,健健康康地瘦下来,所以应该还好。」
「我听说他是音痴,所以一直以为他应该是那方面比较有名。」
「他唱歌唱得很奇怪这件事,也算相当有名啊。」
星野苦笑起来。看来北高学生似乎是把奏的歌认知为唱得很奇怪的歌。
「不过我有点讶异小幡竟然认识那个鸟居奏啊。」
「没有啦,他是朋友的朋友,然后这次是被硬逼著去的。」
我不希望星野出现奇怪的误会,所以非常认真地解释了一下。
校庆应该是快乐的活动才对。既然要去参加,心里应该会因为期待而雀跃不已。可是我现在的心情为什么会这么沉重呢?我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被我扔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我拿起手机,打开收件夹,传简讯过来的人是妈妈。没有标题,只写了一行简洁的文字「到色波来」。然而这一行字,立刻让我原本就很低落的心情彻底荡到谷底。
「呃。」
「女朋友吗?」
星野不可能没发现我身上散发的沉重气息,但他还是不怀好意地笑著这么说道。
「如果是就好了,不过我跟星野不一样啊。」
我本来打算反将一军。可是面对我的反击,星野只游刃有余似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满脸通红或惊慌失措,感觉相当成熟,让我觉得有点懊恼。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他和后藤同学处得不错,心里也安心了不少。
「先走啦。之后就在北高见面吧。」
星野拿起书包,走出教室。
我没有回简讯给妈妈──因为我知道回了也没用──直接把手机收进背包,心不甘情不愿地站了起来。
「色波」不是人名也不是地名,而是妈妈和她的同事们经常光顾的一家店。而且那里不是普通的餐厅,因为店门口挂著明亮的红色灯笼,门上还挂著看似年代久远的门帘──换句话说就是居酒屋,正式名称是「居酒屋色波」。
对一个白天努力上课、晚上努力补习和念书的高三生来说,这种再正经不过的一天竟然是在充满醉汉吼叫声的居酒屋里结束,连我自己都觉得很诡异。未成年的学生进出居酒屋,照理说应该是会被父母责骂的,但我却是被妈妈叫进去,所以也是无可奈何。我明明是个认真向学的高中生啊。
喀啦一声拉开拉门,走进店里,精力十足的吆喝声立刻响起。里面没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看著身穿制服的我,店员阿姨甚至还满脸笑容地走出来迎接。这都是因为我是熟客的家人,而他们也全都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叫过来。
我跟平常一样走进店铺深处,拉开包厢的纸门。
「来得真早啊,洸之介小弟。」
第一个笑著跟我打招呼的人,是从以前就经常见到的宇梶先生。
「课长,你儿子来了喔。」
连同宇梶先生在内,一群穿著西装的大人面对面地坐在包厢里的桌子旁。至于最里面,一个坐在所谓的寿星席上,单手拿著小酒瓶帮自己倒酒的人,就是我的妈妈小幡橙子。她在附近一家大型化学工业的研发所里进行商品的研究开发,是个活跃于职场上的职业妇女。
至于其他一起围在桌子旁边的人,则是和妈妈同一个部门的部属们。之前第一个注意到我的宇梶先生在当中资历最深,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了,他的年记应该只比妈妈小一点。
每当妈妈把我叫来居酒屋时,几乎每次都会看到一大群足以坐满两间包厢的人一起庆祝打闹,可是今天却只有五个人。
其中一人是妈妈所有部属当中最开朗的开心果,应该称之为宴会部长的东先生。他对著我举起啤酒杯。
「喔喔,是二世啊!课长二世来了!」
「洸之介小弟,好久不见了!自从去年尾牙就没见过了吧?」
「你呆子啊,冢本。后来不是还有四月的迎新送旧会吗?」
「那一次我因为感冒没办法出席啊。洸之介小弟长大了呢。之前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大概只有这么点大而已吧。」
身上散发著时尚OL氛围的冢本小姐,用手比划出来的高度很明显是幼稚园小朋友的身高,所以我马上开口说道「不不,那时候真的没这么小」加以订正。
这两个吵吵闹闹的人催促著我坐下,我也乖乖地在坐垫上坐了下来。
「我说啊,二世。你在之前的迎新送旧会上有见过藤城吧?」
东先生指著他身旁一位年轻稳重的女性。我还记得当时觉得她才刚结束研习就成为妈妈的部属,实在有点可怜。
「啊啊,是的。」
「然后呢,前阵子藤城发现她的男朋友──现在已经分手了,所以应该是前男友吧,总之她发现自己被那家伙劈腿了。」
我再次看向藤城小姐。像这种温和型的人,是不是真的很容易被人劈腿啊?
同时我也出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喔~那男的真的很糟糕。为什么会喜欢上那种男人呢?找个跟我一样诚实可靠的男人不是很好吗~」东先生不满地说了下去,而冢本小姐立刻插嘴大喊:「呀──性骚扰!」
「吵死了,冢本,不要一直插嘴啦。反正这件事情后来被小幡课长知道了,结果课长直接找上那个人,穿著高跟鞋闯进他的家里,像这样抓住对方的领口,然后大骂『你对我的部属做了什么』,听说那家伙被吓到一脸惨白,真是超爽的啦。」
「那还真是……」我对著坐著的藤城小姐低下头。「家母竟然带来这么大的困扰……」
藤城小姐看似惊慌地摇了摇头。
「怎么会,一点也不困扰啊!这样反而帮了我一个大忙呢。而且我也因此才能分手分得乾乾净净。小幡课长真的非常帅气喔。」
我好像在她眼中看到某种闪闪发亮的光芒。
东先生和冢本小姐笑著说:「这么一来课长的传说又要增加啦!」看起来非常开心,但是身为亲属的我真的很头大。
妈妈平常看起来非常冷静,可是个性却惊人地急躁,就和过去被人称为瞬间煮沸器的外公一模一样。也因为如此,她有事没事就会引发类似的事件。
虽然她的部属们都是用充满善意的角度看待这些事,可是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真希望她能改用更加成熟的态度处理事情啊。
为什么这么性急的人,有办法从事研究开发这种需要耐性的工作呢?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不可思议。不对,我也没办法想像她从事业务或行政之类的工作就是了。
「妈。」
我用语带责备的声音喊了她一声,但妈妈仍然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的头真的要痛起来了。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就说那家伙让人火大啊。」
「什么火大不火大。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拜托你成熟一点。」
「我不记得自己把你教成会在这种场合提到年龄问题的蠢男人啊。」
「不是这个问题吧。」
好了好了好了!一直听著我们对话的宇梶先生出面调停。
「现在时间还早,洸之介小弟也喝点东西吧?」
宇梶先生把菜单递了过来,于是我向正好走来的店员点了饮料。
「这么说来,洸之介小弟今年几年级了?」
等我点的乌龙茶送来之后,宇梶先生满脸笑容地这样询问。
「高三了。」
「是考生啊。志愿已经决定了吗?」
「嗯,算是吧……」
一个装了酒的酒杯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经过精美装饰的指甲立刻进入视野当中。
「这种事情一定要好好考虑才行,不然就会变成跟东先生一样喔!」
「冢本,你那是什么意思?」
东先生皱紧眉头,回头反咬冢本小姐。藤城小姐似乎被两人的对话吓了一跳,不过早就习惯这个状况的宇梶先生若无其事地继续问道。
「所以你选了哪里?」
「呃,第一志愿是燕京大学的理工科系。」
「喔~那里啊。你选了一间离家很近的学校呢。所以你不会去外面租房子住,而是从家里通学啰?」
「因为从这里坐车只要三十分钟左右。」
我选这间学校的理由原本就是因为离家近,可以凭我的成绩考上,可以从家里通学,而且学费也不会太高。虽然不是什么高水准的名校──应该说那样的学校原本就不在我的选项当中,所以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列入考量──不过就职率也还算不错,所以就这么决定了。我也觉得这个决定相当草率,可是考虑到单亲家庭的经济状况还有其他各方面的条件,大概也只有那里可以选了。外公和外婆已经过世很久,我们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亲人,而且外公临终前的最后那句话也让我相当犹豫。
「嗯~理工科系啊。我记得课长好像也是念理工的吧?」
冢本小姐拋出话题,但妈妈只回了一句「是没错」,听起来有点冷淡。
不过冢本小姐的粉红色嘴唇立刻开心地弯了起来。
「既然这样,洸之介小弟毕业之后就到我们公司,到我们部门来好了。一起工作吧!」
「真是好主意!就这么办吧,二世!怎么样?」
「绝对不要!」
我坚定地拒绝了。这么恐怖的未来,我连想都不敢想。
「不论如何,你们最后还是选了同一个领域,果然是母子啊。」
宇梶先生一边看著我和冢本小姐他们的骚动,一边眯起眼睛,像是领悟了什么似地喃喃自语。不不不,这真的只是凑巧啊。
之后宴会又持续了好一阵子。结帐完毕后,他们今天似乎不打算续摊,直接就地解散。我们把醉得乱七八糟的东先生和冢本小姐塞进计程车,然后目送坐电车回家的宇梶先生和藤城小姐前往车站。等到再也看不见两人的身影之后,妈妈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上回家的路。
喀、喀、喀。高跟鞋鞋跟发出清脆的声音。她的脚步声音量和间隔的时间都很固定,意识很清楚,脚步也很轻盈,没有站不稳的迹象。
(真难得。)
妈妈的酒量比一般人好。不过她毕竟不像环小姐他们一样能喝──只不过他们也不是人类就是了──只要超过一定的量,她就会彻底烂醉,甚至没办法自己走路。平常的她并不会喝到那种程度,可是在某些特殊场合上,例如完成某件大规模工作后的庆祝会,或是尾牙之类的活动,她就会偶尔放松心情,大喝特喝一番。当她下定决心那天要喝醉的时候,就会把我叫过去。而这样的举动当然不是为了体贴孤零零吃著晚餐的儿子,而是变相地「过来接我」的命令。这样的举动真的让我很头痛,可是至少比麻烦宇梶先生他们这些部属要好得多。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早就放弃挣扎。
可是今天的她不像平常那样,并没有烂醉到无法走路的程度。
那么为什么要叫我过来呢?
「你今天好像喝得不多?」
「我本来想多喝一点的,不过临时改变主意了。」
真不像她。不论公事或私事,妈妈都会依照最初的决定贯彻到底,很少出现像这样临时改变主意的状况。而且我觉得她今天的态度有点冷淡,平常总是跟大家一起开心谈笑,但今天却没有参与话题,只是一个人喝著酒。这是怎么回事?这天,我抱著有些无法释怀的心情,就这么踏上了归途。
这时,我完全不知道之后同样的状况还会不断发生。
结北高中的校庆横跨六、日两天。星期六的活动内容是针对校内学生,校外人士无法进入。第二天星期日的活动则会对外公开,并且吸引许多人参加。
平常一点也不起眼的校门上,立了一块大型看板,上面加装了许多夸张的装饰,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当中,有一群应该是监护人的成年人,也有跟我年纪差不多的附近学校的学生,甚至还有牵著狗的老太太,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人都有。然后校园里,还有变了装发著传单、大声招呼客人的北高学生。
盛大到这种地步的话,一些我认识的人可能也会过来吧。例如自称情报通的吹牛大王森岛之类的。因为我不想被这样的人发现,所以我迅速走进校门,站在围墙内侧。这个地点可以让我不起眼地躲在看板阴影下,而且环小姐他们经过的时候我也能立刻出声招呼。
可是在此之前,我先碰上了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
「后藤同学?」
「小、小幡同学……?」
看到同班同学从我眼前走过,一不小心就出声叫住了她,但随后立刻有种尴尬的感觉。为什么你(你)会在这里?就算彼此都没有开口问出这句话,也能知道对方心里正在这么想。不过我马上就想到她的理由是什么,因为后藤同学今天穿的是色调柔和的洋装和小外套,看得出来是精心搭配的。
「你是要去找星野对吧?」
「……嗯。」后藤同学微微点头。「倒是小幡同学为什么会在这里?在等人吗?难不成是跟森岛……!」
后藤同学说出可说是她天敌的男人名字,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不是啦,今天我是跟别人──」
「──洸之介!」
突然有人喊了我的名字。我朝著声音来源看去,发现化著辣妹妆的扬羽就站在眼前。
秀丽的眉毛高高吊起,双手扠在腰上的她,浑身上下只散发出一种气息:「我很不高兴。」
「慢死了。你到底在干嘛?快点走了!」
「咦?等等,扬羽,请等一下!」
扬羽抓住我的上衣下襬,也不管我出声制止,就这样拉著我走开。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我转头面向呆立在原地、看起来相当吃惊的后藤同学,不断做出食指放在嘴唇上的动作,拚了命地表示:「嘘──!嘘──!」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这微弱的气音。不过她是个聪明人,相信一定能够理解这个动作的含意吧。持续隐瞒星野的事,不让森岛、甚至不让好友立花同学知道的她,一定很清楚这种消息要是扩散开来,会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而且我也没有把后藤同学他们的事情说出去,所以她一定会帮忙保密的……吧。应该。
「刚刚那个女生是谁?是你朋友吗?」
扬羽头也不回地直接问我。
「是和我同班的后藤同学啦。就是新先生之前跷班跟她一起讨论恋爱烦恼的那个人。」
「啊啊,是她啊。」
我们抵达了位在校舍入口的偌大脱鞋处,这时扬羽才终于松开了手。然后她就这么顺著人潮走进校内,我也连忙跟了上去。才刚走进来没多久,一个穿著粉红色兔子玩偶装的人默默递来一本校庆简介,而我也老实地接过。
「环小姐他们呢?」
「因为等不及想吃汉堡,所以先拉著樱汰和阿树一起到奏的班上买东西去了。」
「这样啊……」
他们会很显眼吧。
我看著走在我旁边的扬羽。她的打扮虽然和周遭其他的高中女生一样,但就是比其他女生显眼得多。虽然也有部分原因出自她脸上的浓妆和五官,不过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就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
站在走廊上的北高学生,虽然也有很多人穿著平日的制服,不过运动社团的人会换上
运动服;科学社团的人会穿上实验室白衣;正在分发茶道社传单的,则是穿著浴衣的女生。再加上刚刚的玩偶装,北高学生确实对各式各样的装扮乐在其中。要是普通人混在这群人里面,一定会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吧。
可是如果出现了和扬羽同样,不对,应该是比她还要更引人注目的人,况且还不只一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一身典雅和服的和风美人环小姐,清爽帅哥阿树,以及充满个性的小学生樱汰,我的脑海中栩栩如生地浮现出这幅画面。不仅是奏的同学,连其他北高学生也会在远处偷看这几个人吧。虽然我不是很想牵扯进去,不过必须在人墙变得太厚之前把他们带出来才行。
「那么我们也去吧。奏的班级是几班来著,呃──」
我边走边翻开了刚刚拿到的简介。记得奏的班级是二年三班,我对照著写在汉堡招待券上的文字还有摊位配置图,奏的班级应该是在二楼教室。
「总之我们先上二楼吧。楼梯……应该在那边吧。」
我们在走廊上前进,还差一点点就要抵达目的地楼梯的时候──
「喂,臭小子──!给我等一下!」
一阵破坏欢乐气氛的怒吼声传了过来。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件?这里人这么多,就算出现小偷也不奇怪。我立刻开始警戒,不过这场骚动转眼即逝。
「是小奏!」「他们还在玩啊。」「鸟居,你要顺利逃跑啊!」「加油~」北高学生们开始发出不知道是声援还是什东西的吶喊。
「不好意思借过!让我过一下啦!」
从人群缝隙之间钻过来的人,是一脸看似走投无路的奏。今天他没有背著乐器盒,而是在制服上套了一件围裙。
看到我们,奏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
「啊,扬羽、洸之介,你们来得正好耶!」
然后他立刻灵活地放慢脚步站在我们面前,一边说「拜托让我躲一下啦。扬羽站这边,洸之介站这边,然后你站这里」,一边把我、扬羽,还有另一个不幸在现场的北高学生A同学拉过来做成一道围墙,蹲在我们后面躲起来。
「那家伙跑到哪里去了!」
才刚躲好,怒吼声的主人就从我们面前一边吼叫一边冲了过去。真是千钧一发。
奏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走到我们前面。他朝著刚刚那位男性离去的方向仔细确认之后,才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呼~吓死我了,总算甩掉他啦。啊,谢谢你,感谢你的帮忙啦!」
奏感谢著A同学的辛劳,然后就放他走了。A同学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反而是一边大笑一边离开。
露出怀疑表情的人则是扬羽。
「刚刚那个人是老师?」
「是啊。是正木老师。我本来以为他今天应该不会再追我了耶。」
奏嘟著嘴巴抱怨。难道刚刚那个就是星野说过的「警察抓小偷」吗?记得老师的名字好像就叫做正木。若真是如此,就跟我想像的差很多了,当中根本不存在游戏要素,而是非常认真地追著跑啊。
「只有你们两个来?环小姐他们呢?」
「环小姐他们已经先去你班上买汉堡了,我们现在正要过去。」
「是喔。我也想回去啦,可是正木老师搞不好会在那边埋伏……对了!」
双手环胸、做出思考动作的奏突然抬起头来。这时我注意到他围裙上的那个外型奇特的卡通人物,然后认真想了一下。这家伙真的很不适合穿围裙啊。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啦!」
结北高中的校舍,主要是由包含了各个班级的教学教室大楼,以及包含了教职员办公室、家政教室、美术教室等特别学科教室的大楼两栋建筑物组合而成。两栋建筑物都是三层楼,而外型细长的建筑物两端各有空桥联接。这次校庆使用的范围只有一楼和二楼,三楼则是用来当作各项活动道具的放置地点。
我们被带到一间照理说只有结北高中的师生才能进入、校外人士止步的偏僻理科教室。这里有附设水龙头的长桌,四方形的木制椅子,还有放在置物架上的各种实验器材。每所学校的理科教室应该都长得差不多,可是这里每一项器材都显得亮晶晶的,看起来比我们学校的东西更新,而且同样的理科教室据说还有两间。明明都是县立高中,这差距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心理有点不平衡。
「而且我刚刚朝著脱鞋处跑去,正木老师一定以为我跑到外面去了,绝对想不到我会出现在老师的地盘上啦!」
奏站在讲台上得意地挺著胸膛。从他的发言来看,正木老师负责的似乎就是理工相关科目。
我和扬羽面对面地坐在讲台正前方的坐位上。
「那位老师也真可怜,竟然不得不辅导你这种麻烦到家的学生。」
扬羽侧眼看著奏。
「我才不麻烦呢!」
「那他为什么会追著你跑?如果你没有问题的话,就不会变成那样了吧?」
「那、那是因为……」
不知该怎么回答的奏陷入沉默,而我开口把星野告诉我的资讯说了出来。
「因为你实在太不用功,所以被老师逼著念书对吧?」
「咦?为什么你会知道?」
奏大吃一惊似地缩起了肩膀。
「不是很有名吗?鸟居奏的『警察抓小偷』。」
「呃,难不成已经传到结高那边去了?」
「不,我是从北高的朋友那里听来的。」
扬羽应该已经从我和奏的对话当中掌握到大致的状况了,只见她瞪了奏一眼。
「什么?你又不念书了吗?我不是一直告诉你没有必要拿高分,但是至少要保持在不会不及格的程度啊。都当这么多次高中生了,你为什么还不懂呢?」
扬羽像是头痛不已似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你不是人类,所以不必担心未来的出路。这种事你自己知道就算了,可是啊,老师并不知道你的状况好吗?他会把你当成普通学生对待,会要求不念书的学生努力念书。因为他们会担心学生的未来啊,这是很正常的。可是你一直逃来逃去,糟蹋了老师的好意,还让老师做了一大堆无意义的事情。」
听著扬羽的说教,奏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紧紧闭著嘴巴。与其说他接受了扬羽的说词,其实更像是在闹别扭。
「……不知道环小姐他们知不知道地点?」
为了改变气氛,我对著他们两人这么说道。扬羽已经传了简讯给阿树和樱汰,说我们现在正在理科教室,所以应该就快到了。
「我想应该没问题,我有写是第一理科教室。」
扬羽边说边看了教室大门一眼。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喀啦啦地被人拉开,阿树走了进来。
「呼~真是的,总算到了。」
阿树手里提著一个偌大的塑胶袋。随后进门的樱汰手里也抱著一个大袋子。环小姐是唯一两手空空的人,可是就算装了五人份的汉堡,那两个袋子也未免太大了。
「大家来得挺慢的呢。」
「没有啦,我们其实有看到简讯,本来打算马上过来,可是被人群包围一直走不出来啊。」
阿树伤透脑筋似地抓了抓头。
「大家好像觉得很稀奇似的,一直过来找我们说话。」
「对啊,一下子就被人包围了呢。甚至还有人问环可不可以一起拍照。到底是为什么?」
「这个嘛,会不会是被误会成我们变装了呢?」
「原来如此!和服果然很罕见!」
环小姐和樱汰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不断点头。
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吧。虽然对高中生来说,身穿稻黄色和服搭配月兔花纹腰带的环小姐的服装确实相当罕见,不过茶道社的女生们也都穿著浴衣,就装扮来说不算稀奇吧?周围的人会这样骚动可不是因为衣服。看著这三人脱线的对话,我不由得浑身无力起来。
「都是因为这样才迟到的。」
「不过也因此拿到很多东西喔!」
樱汰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从里面拿出了用纸包住的汉堡。然后一边说这是超辣芥末山葵汉堡,这是烤地瓜起司汉堡,这是凤梨虾球汉堡……一边把东西排在桌上。很明显地这些比免费招待券的数量多得多。
「刚开始是奏的同班同学给我们免费汉堡。之后周围的人也开始给我们各式各样的东西,像这份章鱼烧就是附近的一群太太们给的。」
阿树从袋子里拿出章鱼烧并放了下来,看来他似乎没察觉那群太太的真正用意。从他无法了解他人的心境变化来看,阿树果然非常不适合做诈欺师这一行。
「奏,你班上的人要我转告你,要你快点回去。」
「现在没办法啦!」
「为什么呢?」
表示疑惑的人不只是环小姐,连不断从袋子里拿出免费炒面、免费大阪烧、免费甜甜圈等东西排列在桌上的樱汰和阿树,也都一脸诧异地眨著眼睛。
「奏,你做了什么吗?」
「不是『做了什么』,而是他一直以来都有『在
做什么』的感觉吧。」
如果让他自己说,正木老师可能会被他讲成一个坏人,所以是由我和扬羽从客观的立场说明了来到理科教室之前的经过。虽然最后全变成是扬羽对奏的说教就是了。
「呜呜,我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扬羽对我实在很坏啊。你大可多同情我一点啊。」
「我怎么可能会同情你。」
途中一边夹杂著像这样的对话,我和扬羽一边把他和正木老师的警察抓小偷事件全部说了出来。其他三人一边吃著汉堡,一边默默聆听我们的说明。
说完后,三人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应。
「你在搞什么呀。」
「正木老师很可怜耶!」
「这样的话,下次我就没办法帮你做高中入学的文件了呢。」
「咦──!环小姐,没有人这样的啦!」
奏猛然站了起来,椅子差点被他踢翻。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奏要一直当高中生呢?」
我也有稍微想过这一点。面对樱汰纯真的提问,奏相当自傲似地回答:
「因为在学生时代正式出道成为歌手,不是很帅气吗!」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只因为这种理由就被耍得团团转的正木老师实在太可怜了。
我们一边听著奏热烈辩解的说话声,一边动手解决从各个摊位上收到的免费商品。在其他学校的理科教室里吃东西,有种奇妙的感觉,不过同时我也相当庆幸置物架上摆放的是实验用道具。我一点也不想在被动物标本围绕的环境下吃东西啊。
我们没理会说个不停的奏,就在桌上的食物大概清空了一半的时候,走廊方向传来了「咚咚咚」的偌大脚步声。我原本以为应该是某个北高学生过来拿东西,不料教室的大门突然被人重重打开。
出现在门后的,是上气不接下气地瞪著奏看的正木老师。
「找──到──你──了──!鸟居!」
「咦咦!」
受到震撼的奏立刻跳起来,朝著窗户方向逃去。不过这里是三楼,他无法继续逃跑,完全是瓮中捉鳖的状态。看出这一点的正木老师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缓缓缩短自己和奏之间的距离。
刚刚老师瞬间就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所以我没有注意到,不过正木老师比我想像中年轻很多,大概三十五岁多吧。因为听说他是学年主任,所以我一直以为年纪应该更大一点,像我们学校的学年主任,大多都是快退休的老师。
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极度凶恶,几乎让人忍不住担心一名教师露出这样的表情会不会不太妥当。虽然现在有部分原因是他终于追上了警察抓小偷当中的宿敌小偷,不过最大的原因应该还是在于他眼睛下方的浓浓黑眼圈吧。
「这个人就是正木老师?」
「是的。」
环小姐轻声问我,我也轻声回答她。
「老师,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校庆啊。至少今天就放我一马吧!」
「什么叫做至少今天,你根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全是校庆吧!至少在校庆当天给我做好学生的本分!」
「今天我就要登台演出了,绝对不能在这里被抓到啦!」
奏一边偷偷测量自己跟正木老师之间的距离,一边做出假动作,他看准空隙朝著门口冲了过去。不过正木老师并没有放过奏的任何一个举动,他俐落转身,伸手抓住了奏的衬衫衣领。那行云流水、毫无窒碍的动作,让我们忍不住发出「喔喔!」的惊呼声。
「唔、脖子被勒住了啦,老师!」
「只要你不动就不会勒住。总算逮到你了,今天一定要让你乖乖念书!」
「不要!」
正木老师意气风发地转向我们这边,然后突然愣住,相信他刚刚眼中大概只有看到奏吧。
「那个,这里禁止校外人士进入……」
「是我把大家带来的啦。」
奏举手发言,正木老师无奈地说了声「你这小子啊」。
「另外,这边这位环小姐就像是我的监护人,所以就某方面来说,她算是相关人士啦。」
为了进入这所学校,环小姐帮奏准备了入学文件,所以奏的这番话也有一丝道理。然而正因为如此,害得正木老师现在不得不和这个问题儿童周旋,环小姐似乎觉得有点内疚,所以没有否定奏的发言。
环小姐转身面向老师,提出问题。
「您就是正木老师吧。奏的成绩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在阿树的催促下,正木老师在环小姐正面的椅子上坐下。扬羽则是把奏按压在环小姐旁边的位子上,顿时促成了即席亲、师、生三方会谈。
正木老师刚开始还相当惊慌,不过最后在大家的殷切期待下,他开始说明目前的状况。不知道是不是累积了太多压力,他的话里开始出现一些抱怨。
「不只是糟糕而已,他虽然会来学校上课,不过上课期间不是睡觉就是听音乐,被点名问问题也只会正大光明地回答『我不知道』。虽然体育或音乐之类需要实地练习的课程算是做得不错,可是他根本不听老师说话,每次都擅自行动,妨碍上课。」
这个家伙根本是幼稚园小朋友吧。
「考试交白卷是理所当然,还会在背面画上一堆抽象画,或是写一些不知所云的暗号。」
「那是用来表现曲子的图画,另外那些不是暗号,是歌词啦。」
「答案卷上面只要写答案就好!哎,总之就是这样,光凭班导宫川老师实在没办法应付他,所以才会由身为学年主任的我负责指导。」
正在诉说这番话的正木老师,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疲倦之色。真是不幸抽到下下签了啊,我忍不住同情起来。
「虽然好不容易让他升上二年级了,可是看目前的成绩,将来搞不好会留级也说不定。所以我才想让他在放学后或空闲时间多念一点书,可是现在却连让他坐在椅子上都办不到……」
「那还真是……」
连环小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无话可说这句话,应该就是用来形容这个状况吧。
正木老师以认真无比的表情看向奏。
「鸟居,你明年就是考生了,差不多该有所自觉了。不然的话,你会没办法考上任何一所学校。就算要就职,那也很困难。」
「没关系啦。反正我毕业之后就会成为歌手啦。」
「你啊……」
看著噘著嘴的奏,正木老师只能抱头烦恼。
「你要好好看清现实。到时候后悔当初不好好认真念书、准备升学的人,可会是你自己啊。再说以你的歌唱实力,要靠音乐这行吃饭实在太强人所难了,社会可是比你想像中更加严苛。尤其是音乐这种竞争激烈的世界,只有一小部分有才能的人才有办法成功──光凭梦想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听著这沉重的语调,就能知道正木老师是多么为了奏著想。相信奏也体会到了吧,正因为他体会到了,所以反应才会这么激烈。
奏放在桌上的手用力握了起来。
「我才不会后悔啦!又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要是打从一开始就认定办不到,那么就会真的什么也办不到了。」
奏的眼神非常坚定,毫无迷惘、毫无动摇,宛如一根笔直向前的箭矢。
正面承受他的眼神的正木老师,露出了相当意外的表情。
「还是有可能的,而且班上同学和乐团伙伴也都为我加油啊。」
「……他们只是觉得好玩而已。」
正木老师十分无奈地这么说道。
「真是的~应该要从大方向来看待事物啦。就算我不会念书,被迫留级,甚至没办法毕业,只要能以歌手身分出道就万事OK啦!」
不行。跟这家伙说什么都没用。就算正木老师说破了嘴,奏也会全部左耳进右耳出,这么一来就会真的跟扬羽说的一样。
正木老师认真担心这种学生,还耐心十足地和学生周旋,可以说是真正的教育者。现在这样放心不下学生的老师已经很少见了。
「老师太小心眼了啦。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失眠,还出现那么夸张的黑眼圈喔。」
「我会失眠有一半是因为你好吗!」
奏试图转移话题似地伸手指著两眼下方,而正木老师则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么,另外一半的原因是什么呢?」
我忍不住插嘴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既然是一半,就表示还有另外一半的原因。也就是说,他还有另一个不下于这个问题儿童的严重烦恼。
老师有点吞吞吐吐地回答「啊啊,那个啊……」然后就再也不开口了。
「是什么?我好在意喔。老师,说出来会比较轻松啦。」
「不,可是……」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说给我们听听看吧。说不定我可以为您提供一点协助。」
环小姐甜甜一笑,然后用她那双能够看穿任何谎言或潜藏的真心话的眼睛看向老师。被那双眼睛注视,老师再也动不了了,这么一来也没办法移开视线。这样真的会忍不住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施
展了催眠术之类的。不对,她不是人,而是妖狐嘛。
可能是不敌环小姐的笑容压力吧,正木老师的顽固态度终于软化下来了。
「其实最近,我住在市内老家的祖父去世了。在举办七七四十九日法事的那天,分配遗物时我拿到了一本画帖。那是祖父生前非常珍惜的东西,指定由我继承保管。」
「画帖?」
我对这个不熟悉的单字出现了反应。别人才刚开始说话就插嘴打断,实在很让人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在意得不得了。
「所谓画帖,就是把搜集而来的绘画装订成册。」
听到环小姐的回答,正木老师也点了点头。
「嗯,就是做成经折本(注2)形式,然后把画贴在上面。画帖里面全是一些非常美丽的画,我的妻子和孩子都非常喜欢,所以偶尔会拿出来欣赏。而那本画帖……」
正木老师瞬间犹豫了一下,视线飘忽不定。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听到声音而醒了过来。我很在意,心想会不会是有小偷闯进来了,所以就往声音出现的方向走去。」
正木老师朝著声音出现的位置,也就是客厅走去。他的家人们似乎没有醒来,客厅也没有开灯。老师一边觉得讶异一边打开了门──随后立刻发现了异状。客厅一角正散发著微弱的光晕,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个地方摆放的正是不久前刚拿到手的画帖。
「因为实在太超乎现实,我到现在都还以为是自己睡昏头看错了,不然就是在作梦。」
老师先解释了一番,然后才继续说下去。
「……原本阖上的画帖被人翻开了……而且上面的图画都在动……」
「喔……」
从形状优美的嘴唇流泻出来的声音微小,但环小姐的大眼睛里已充满了期待与好奇的光芒。
老师看到了。相信那应该就是附著在画作上面的人类情感──思念。我也经历过同样的体验,所以非常清楚。因为作者,或是长期持有物品的某人的思念,让画帖动起来了。
「我原本以为那天只是作了一场梦。可是隔天也同样因为听到动静而醒过来,画帖上的画也同样动个不停……之后每天都会发生相同的状况。」
因为觉得诡异又害怕,所以老师就这样失眠了。
在这种失眠状态下还有体力追著奏到处跑,实在很厉害。正木老师应该有固定从事什么运动或活动,锻炼过身体吧。
「我有好几次都想把东西处理掉。可是那是祖父的遗物,所以一直无法下定决心。而且图画上面还写著应该是作者的亲笔签名,例如大贯香深、泽村玉舟、神川春升。全都是我这种不熟悉美术的人也听说过的名字。啊啊,还有一个小见山松斋,这个名字我就没听过了。」
如果是前三个人的名字,我也曾经在哪里听说过,只不过想不起来是在教科书上看到,还是从谁那里听来的。此外,我也没听过小见山松斋这个名字,会不会是只有一个不有名的画家混在里面呢?
「至于祖父为什么会拥有这些极负盛名的画家们的画呢……我祖父生前经营过一家小小的民宿,据说当初继承的时候,还曾因为负债累累而差点倒闭,不过最后还是努力重振起来了。虽然祖母因此而搞坏身体,祖父也体弱多病,但在家人与亲戚的协助之下总算是度过难关,没有被迫关门。可是,某一天民宿还是突如其来地歇业了,如今民宿也已不复存在。所以我觉得祖父应该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购买这些画,就算说是赝品,我也可以理解。不过这是祖父一直小心保管的物品,所以我也迟迟无法舍下『说不定有可能是真品』的想法。」
正木老师一脸倦意地这么说道。那样的确会让人犹豫啊。如果我站在同一立场上,肯定也会犹豫该不该丢。
「那个异常状况,现在也还是每天持续发生吗?」
「是的。」
环小姐用手撑住了下巴,自言自语地说道「嗯哼嗯哼,原来如此」。
「老师身边也有很多麻烦事呢~」
奏对著正木老师露出同情的眼神,但扬羽则用力拍了他的后脑杓一下,骂道:「还轮不到你来说!」
「不过,老师的运气很好喔。如果是这种问题,只要交给环小姐就没问题啦!因为环小姐是非常厉害的裱褙师嘛!」
「啊?」
正木老师讶异地皱起眉头。
哎,会出现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环小姐被称为传说中的裱褙师,专门解决台面下的工作──解决和思念相关的问题,这些事情老师都不知道啊。
「那本画帖现在还在府上吗?」
听到环小姐的问题,老师给了否定的答案。
「其实我今天把它带来学校了,就放在隔壁的理科准备室里。画帖中里面有个地方写了一些草书,但我看不懂,想拜托教国语的入江老师帮忙看看,于是就带来了。入江老师拥有书法段数,所以我想他一定看得懂──」
「既然这样就早说啊!我马上去把入江老师找来!」
奏大喊了一声,整个人像是弹起来似地冲出教室。
留在原地的我们和正木老师,全都愣愣地看著他刚刚冲出去的那扇门。只有一个人,只有环小姐的步调丝毫没有被打乱。
「那么,可以让我看看那本画帖吗?」
「咦?」
「因为我也看得懂那种字。」
正木老师愣了一下,不过随后立刻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准备室的门,把画帖拿了过来。
「就是这个。」
放在桌上的画帖,比我想像中更大、更厚。封面使用了绫布,相当厚实。内页和一般线装书不同,没有钉线处,而是用一张长条形和纸像弹簧般反覆折叠,然后把图画贴在折叠起来的平面位置上。只是很可惜的是封面有些破损,相信原本封在里面的思念就是从那里跑出来吧。
芒草摆荡的山路、停在细小树枝前端的红蜻蜓、穿著和服的小孩子们、从事农耕的大人们、只有些许色彩的群山,还有飞在晴空之中的鸟群。
里面有铅笔画、水彩画、水墨画,使用的画具繁多,而笔触更是各有不同。若说包含多位画家的画作,确实可以立刻接受。不过这些画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每幅画的笔触都相当轻巧,不是那种好好坐在一个定点完成的图画,可能比较接近速写吧。
简直就像是用来保存旅行回忆的快照一样。
「感觉好像照片呢。」
听到我对画作的感想,环小姐轻笑著回答「是呀」。
有个地方没有图画,只有文字。就像是写在签名板上的集体签名一样,在正木老师说他看不懂的文字周围,有著四个人的签名。
环小姐花了一段时间仔细观察这些画。站在一旁的樱汰,像是再也受不了乖乖等待似地探头过去,开口问道:
「环,这些签名是真的吗?」
「看来应该是真的喔。」
「真的吗?」
发出惊叹声的不是提问者,而是画帖的持有者正木老师。
「这么多画家……全部都是真的吗?」
「嗯,全部都是真的。」
环小姐又再度断言。
正木老师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过既然环小姐断定是真的,那么应该就是真的吧。
「真不敢相信。可是如果是真品,为什么祖父会有这种东西呢?祖父一直非常热中于经营民宿,实在不像是对绘画感兴趣的人啊。」
「以下是我的推测。」环小姐先说出这么一句话,然后开始叙述。
「邻市那里有座鹿湖里温泉对吧?那里是风光明媚的风景胜地,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是许多文人墨客偏爱的地方。相信画帖里这几位画家应该都是预定前往此处,可是因为天候不佳或是其他因素,导致他们无法成行,于是滞留在这附近,而他们很可能就是在令祖父的民宿里过夜。」
「啊啊……祖父那家小小的民宿里,竟然来了这种大人物……?」
原来如此。我相信环小姐的推论,但是正木老师知道自己祖父的民宿规模,所以还是半信半疑。哎,这也难怪,因为在一般人的印象当中,知名画家的住宿地点的确都是一些庶民根本无法触及的高级旅馆。
「因为当时他们都还只是没没无闻的学生啊。」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呢?」
环小姐点了点头,指著只有写著文字的部分,让正木老师看了其中一个签名。
「这个小见山松斋,是他在学生时期使用的雅号,后来改成了小见山笙风。如果是这个名字,相信您就有印象了吧?」
「啊啊!我有听过。」
「而且他们都是在同一位老师大森竹清门下学艺的同门师兄弟,所以会一起行动也不是什么怪事。当他们被困在这里时,令祖父非常殷勤地招待了他们。他们一定是被亲切的招待深深感动,同时也非常感谢。为了表示谢意,我想他们应该是把自己在住宿期间完成的绘画集结成画帖,然后送给令祖父了。」
「证据就是这个。」环小姐把那些扭来扭去的文字念了出来。
「致我们的友人,此画帖愿为感谢之证。期许将来互相倾诉的梦想成真之时,能够再次相会。」
「梦想……吗?」
听到老师轻声说出的话,环小姐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成功的画家。因为他们对于梦想的期待非常强烈,所以才会化成思念,依附在这本画帖上。」
说到这里,画帖突然像是被强风吹动般翻了开来──图画动了起来。
芒草开始摆荡,鸟和蜻蜓的翅膀也不断拍动,在图画中上下飞舞。
不知道是因为看习惯了,还是白天的关系,或是处在这么多人的环境下,总之正木老师虽然看到这一幕,却表现得相当冷静。
「他们……已经实现梦想的他们,最后有来见我祖父吗?」
「我无法判断此事。不过,我不认为能够画下如此强大思念的人,会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这句话。而且您刚刚不是说过吗?令祖父即使身体欠佳,仍然坚持继续经营民宿,可是又在某一天突然收了起来。」
我想应该可以这样解释吧。即使妻子的身体搞坏了,他自己也变得体弱多病,但仍然不愿关闭民宿、持续经营的原因,是为了等待这群画家再次造访民宿。然后某一天突然关闭的理由,是因为他们真的来到了这家民宿,正如同写在画帖上的留言,他们的愿望确实成真了的关系吧。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像,不过这样就能解释得通了。
「图画之所以会动,是因为封面破损,造成里面的思念流泻出来。思念本身似乎无害,不过只要修好封面,我想应该就能解决。如何?需要我帮忙修理吗?」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务必麻烦您了。」
正木老师深深低头行礼。嗯,我懂这种心情。尽管知道上面没有附著幽灵,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坏东西,但图画会动就是让人觉得不舒服啊。当环小姐准备阖上画帖的时候,画中的蜻蜓和禽鸟们也都各自回到原位,静止不动。看来环小姐说得没错,这份思念确实非常纯真,不是什么带有恶意的东西。
这么一来,算是解决了正木老师一半的烦恼。
就在我如此心想,有点松懈的时候,环小姐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扔下一颗巨大的炸弹。
「话说回来──老师您以前是不是放弃过关于音乐的梦想?」
咦?什么意思?出现这个念头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而是环小姐以外的所有人,大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我不知道音乐这个世界到底有多严苛,可是您刚刚对奏说的话非常沉重,简直就像是亲身体验过一样,听起来有那样的感觉。」
正木老师对奏的升学指导确实非常热心。我以为那是因为正木老师真心关心著奏的将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您担心吗?」
正木老师没有直接回答环小姐的问题。他像是著迷似地看著画帖的封面,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开口说道:
「……看到他那种冲动的模样,我就觉得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
正木老师流露出彷佛紧咬著什么东西似的,充满感情的声音。
「我以前正好在鸟居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组了一个乐团。当时我全心投入吉他演奏,心想将来一定要用音乐混口饭吃。即便长大成人,不管年纪多大,我都会一直拿著吉他站在舞台上。我毫无疑问地相信那就是我的未来。可是等到上了大学,我才发现自己的演奏有多拙劣,跟那些真心朝著专业音乐人之路前进的人们相比,等级实在差太多了……另外,因为父母的劝说,最后我放弃了梦想,选择成为一名老师。」
「我从挑战中逃跑了。」正木老师自嘲似地笑了。
「不过您现在应该不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吧?」
「嗯。我现在觉得这样也很好。我有了妻子,有了孩子,有个美满的家庭,老师这个工作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虽然我不敢说自己对音乐完全没有留恋就是了。我现在也会偷偷在家里弹吉他,不过仅止于兴趣而已,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老师乾脆到有点爽快地这么说道。我感觉得出这不是谎言,而是他的真心话。
「我不会叫鸟居跟我一样放弃。我当初在追逐梦想的时候,曾和许多人见面,那些体验至今仍是重要的财产,我也因此得到很多东西。可是鸟居的个性实在太直率了,等到有一天他不幸撞上高墙,不得不放弃的时候,我很担心那家伙会从此一蹶不振,我只希望他能了解未来还有其他的选择。」
正木老师凝视著自己的掌心。正木老师年轻时不得不放手的东西,如今奏正紧紧握在手里。必须放手时的心情,正木老师比任何人都还要清楚。所以他才不希望奏也体验相同的心情,才会如此热切地进行升学指导。
气氛变得有些凝重──不过,那也只维持了几秒钟,随后立刻被人破坏殆尽。
因为破坏气氛的始作俑者奏,脸色大变地冲进教室。
「糟了啦!出大事了啦!」
奏挥舞著双手,用全身表现出状况之紧急,而扬羽狠狠瞪了过去。
「教国语的入江老师怎么了吗?」
「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啊,扬羽!是紧急状况啦!」
「发生什么事了?奏。」
环小姐轻柔询问后,奏好像稍微冷静了一点。他先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开始述说。
「我们乐团里的吉他手,他们班上办的活动是鬼屋。结果他不小心踩到用来吓人的蒟蒻后滑倒,手扭伤了啦!」
樱汰像是相当佩服似地冷静说道「果然会用到蒟蒻呢」。
「他虽然没有骨折,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伤,不过必须休养一天,没办法弹吉他了!」
奏用力抓著自己的茶色头发。
「现在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啦。要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一个记得住曲子又会弹吉他的代打者,根本不可能啊!啊啊啊──真的没救了啦!」
奏像是快要哭出来似地大叫著。
看著陷入绝望深渊的奏,此时做出如同神助般建议的人,是环小姐。
「那样的人,这里不就有一个吗?」
环小姐边说边伸手指著正木老师。老师跟奏两个人同时惊讶地发出一声:「咦?」
「您刚刚确实有说现在也会在家里弹吉他吧?」
「呃、呃……是没错,可是……」
「真的吗?老师!」
「不不不,那只是个人兴趣的程度啊!」
「兴趣程度就够了啦。而且老师这么吹毛求疵,说是兴趣,实际上肯定早就超过兴趣范围了吧?而且就算真的不行,我也会用歌声帮忙掩护,不会有问题的啦!」
「那样我更不安了。」
面对奏的大力说服,老师始终不愿点头。
这时,扬羽突然开始支援起奏。
「奏,听说老师以前也曾立志成为音乐人喔。」
意料之外的人发动攻势,让老师瞪大了眼睛。
「对对对,所以演奏技术一定可以媲美专业人士。」
「是啊,不过就是代替学生演奏而已,简单得很!」
察觉扬羽意图的阿树和樱汰接著说道,然后我也跟进。
「老师说他的梦想就是即便长大成人也要站在舞台上演出喔。」
我猜老师以前梦想的舞台一定是东京巨蛋或武道馆之类的地方,跟学校体育馆根本不同规模。不过舞台就是舞台,应该没错吧。
不知不觉当中,正木老师周围再也没有同伴,陷入四面楚歌的状况。发现形势对自己不利的老师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了。
「我知道了。那么,来做个交易吧。我可以在你们的舞台上演奏,不过相对地你以后不能再逃跑,必须乖乖接受课后辅导。然后为了让下次考试不再不及格,接下来都要用功念书,这就是条件。」
「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念书啦!」
奏瞬间回应,可是这个回答实在太过轻浮。感觉不能相信他啊。正木老师似乎也这么认为,脸色变得很难看。只是这样的话,他一定会打破约定,然后开始第二回合的警察抓小偷。
这时,环小姐凝视著奏,如此宣告。
「奏,如果你不守约定的话……我就不会再帮你准备入学文件了。」
「咦!这样我会很伤脑筋耶!」
他果然打算继续逃跑。奏万般苦恼似地垂下了眉毛,不过环小姐的态度始终不变。
「……呜呜呜……全都是为了演出……」
「很好!」
奏紧咬牙关,露出彷佛快要吐血的神情,接受了这个条件。在环小姐这位监护人面前取得承诺后,老师开心地笑了。
「我都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了,一定要让这次的演出大大成功啦!老师,快点来练习吧。快点、快点!没有时间了啦!」
就像连一秒都不愿意浪费,奏推著老师的背,两个人一起走出教室。
过了一阵子,那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跑了回来,随后奏在门口露出脸来,再三嘱咐。
「各位,两点钟在体育馆集合!绝对不能忘记,一定要来啊
!」
老实说我们实在不想听奏唱歌,很想直接回家。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不过大家都有点担心正木老师的状况,所以最后还是在快要两点的时候,慢吞吞地移动到体育馆来了。
拉上窗帘、稍微降低灯光亮度的体育馆内,人倒是意外地多,我本来以为会没什么人。其中装扮的人和身穿制服的人相当显眼,而且比起校外人士,北高的学生似乎比较多。舞台周围挤满了学生,完美呈现出人山人海这句话的感觉。
在所有整齐排开的铁椅子之中,我们选了最后一排的位子坐下。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好像要开始了。」
坐在旁边的环小姐刚说完,舞台上的帘幕随即拉开。出现在上面的有贝斯手、鼓手和键盘手,拿著吉他的奏则站在正中央。没看到正木老师,该不会是来不及练完吧?
他们一现身,台下除了不断传出「小奏~」、「加油啊,鸟居!」等声援,同时也传来了偷笑的声音。接下来要开始的是乐团的演奏,可不是相声或小短剧啊。不过这么一来,我也算是了解听众正在期待些什么了。
「各位!谢谢你们今天来听我的表演啦!」
结果贝斯手立刻吐嘈「是我们的吧」,现场响起一阵哄笑。奏非常开心地弹了一下吉他,不过声音听起来好像有点不太调和,会是我的错觉吗?该不会出现音没调准之类的状况吧?
「今天有件遗憾的事情要向各位报告。我们的吉他手小池,因为某些不幸事故无法登上舞台。不过大家不必担心!有个深知我们的处境,而且大家也非常熟悉的人挺身而出了喔!」
奏看向舞台边。
「就是他!请登场!」
表情有点僵硬的正木老师抱著吉他上台。他站到奏的旁边,观众们的困惑也像浪花般扩散。
「咦?为什么会是正木?」
「老师会弹吉他吗?」
「真的假的?」
听到这些耳语不断传来,即使我们坐得这么远,也能看出正木老师的动作变得非常僵硬。其实不是不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一个看起来跟音乐毫无关系的老师突然现身,的确会让人吓一跳。更何况现在是两个玩著警察抓小偷的名人一起站在台上。
「大家准备好了吧!第一首要开始啦!」
奏一声吆喝,鼓手开始敲出节奏──正木老师的吉他也响了起来。
彷佛直击心脏般沉重又有力的声音,使得欢呼声瞬间响起。那不是取笑,而是真正的欢呼声。要是写成乐谱,可能只有一个小节吧。这么一点声音,就改变了体育馆内充满疑惑的气氛,瞬间抓住听众们的心。真不愧是曾经立志成为专业音乐人的人。
前奏结束,开始唱歌之后,欢呼声里开始大量夹杂著笑声。
奏唱出来的歌,就跟阿树说的一样,更正确地说应该是远比我想像中更加凄惨。不仅完全走音了,节奏也跟乐团演奏的音乐完全不一致。不知该说是民谣还是演歌,总之装饰音异常地多。这应该是西洋歌曲没错吧?可是奏很明显发不出「day」的音,而是唱成了「de」。你是不会念外来语的老头子吗!正常对话时明明没有这种问题啊。话说如果发音不好的话,为什么要唱西洋歌曲。换成日本歌的话说不定会比较……不对,可能也没办法讲得这么肯定啊。
以学生乐团来说,这样的水准真的相当令人遗憾。不过这群成员好像是奏硬生生凑起来的,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正木老师的演奏明显超出其他人的水平,听起来相当突兀。老师自己好像也知道这件事,脸上一直带著苦笑。不过,他们看起来真的很开心。
「各位!等我在武道馆举办个人演唱会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看啊!」
奏对著麦克风大叫,所有人都笑了。不过那也很正常。凭那种歌唱实力,凭那种吉他演奏,这种事不可能办到。不可能,没办法。因为这样想,所以大家才会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笑不出来。刚刚觉得奏的演唱和乱七八糟的演奏相当好笑的感觉,突然全部消失了。被耀眼的聚光灯照亮的舞台,闪亮到让人有点头晕目眩。我忽然觉得开心演奏的他们离我好远、好远。
第二首曲子开始了。正木老师弹著吉他的手指宛如其他生物般迅速跃动,演奏出充满奔驰感的音乐。
随著热情的曲调,之前一直被我盖上盖子当作没看到的东西,突然一口气爆发出来了。
正木老师无可奈何地放弃的东西、奏拚一口气也要紧紧抓住的东西,我应该连一次也不曾握在手里吧。现在被我握在手中的目标,不是「我想做这个」,而是「我只能做这个」和「这样做就好」,比起他们两人拥有的,我手上的东西更加黯淡、毫无色彩。
啊啊,原来如此。我羡慕他们,羡慕他们握在手里的那个色彩鲜明的东西。
(可是我已经决定了。)
决定之后要走的路、决定自己稳定的未来。虽然现在我还是会感觉到那种内心深处开了一个大洞的空虚感,不过等到渐渐长大成人,应该就能一点一点地填补起来吧。
(而且外公也拜托过我了。)
过去的回忆在我脑中复苏。医院里毫无生气的色彩,消毒水的臭味,花瓶里濒死的花,白色的床铺,点滴的管线,满是皱纹、瘦得像根棍子的手臂。还有虽然面容枯槁,但仍然维持著一丝生气的明亮双眼,以及外公一点也不像是临终之人般清晰响亮的声音。
──你要照顾妈妈啊。
「──洸之介。」
听到环小姐叫了我的名字,我才瞬间回过神来。耳边明明充斥著如此吵杂的声音,但神奇的是,环小姐的声音依然清楚地传进耳里。
「那两个人,看起来很开心呢。」
环小姐的侧脸上浮现出微笑。那不是正在享受演奏,而是因为知道那两个人非常开心,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笑容。
「……是啊。」
我再次看向舞台。奏手里拿著麦克风,在舞台上跑来跑去。正木老师再次提高了吉他的音量,两人互看著对方,互相大笑。弹著吉他的正木老师一点也不像是刚刚还在身旁的那个人,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有活力,彷佛回到了高中时期,回到跟奏一样追逐著梦想的那个时候。
掌声如旋风般响起,周围响起了撼动整间体育馆的巨大欢呼声──他们的表演就在盛大成功之中落幕了。
结北高中校庆结束后数日,刚好又在我前往加纳裱褙店的时候,彷佛拖著手脚走路的奏也过来了。然而跟之前不同,他的脸上充满了疲惫,简直就像当初饱受奏和画帖烦恼的正木老师。
「正木老师真的有够斯巴达教育啦……」
全身无力的奏趴倒在矮桌上。他正用全身表现出自己已经没有半丝体力的样子。樱汰动手戳了戳他,但他还是没反应。
「因为已经答应了,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啦。可是我每天都过得好累啊。原子、质子、中子、氢锂钠钾铷铯鍅……呜呜呜,这才是真正的暗号啊。」
「那位老师果然很可怜啊。」
扬羽对著不在现场的正木老师送上怜悯之语。
不过,最近好像不是一直由正木老师负责课后辅导。应该说,校庆当天因意外而展现才能的正木老师瞬间变成了学生之间的风云人物。想拜托老师教吉他的学生络绎不绝,所以指导奏念书的时间自然也就缩短了。因此,现在是由各科老师轮流负责课后辅导,而今天似乎只是刚好轮到正木老师。
因为之前的交换条件,正木老师和奏的警察抓小偷也告一段落。胜者当然是老师。
根据奏所说,正木老师的黑眼圈已经彻底消失,表情也变得开朗许多。因为让老师头大的两个烦恼一次解决,觉得神清气爽也是应该的吧。
环小姐把装了茶的茶杯,放在趴倒在桌上的奏的后脑杓附近。
「关于那本画帖──」
正木老师的画帖,如今正在环小姐的店里慢慢地修复当中。据说现在正在寻找跟封面绫布花纹类似的布料,所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到老师手上。
「它会被交到正木老师手上,搞不好不是偶然喔。」
「这是什么意思?」
「正木老师的祖父大概知道正木老师曾经放弃过梦想吧。而且他也知道正木老师必须以教师的身分,好好面对学生们将来的梦想,所以才会把那本画帖留给老师也说不定。」
承载著许多画家年轻时梦想的画帖。虽然正木老师是在中途察觉到自己才能的极限,才放弃了梦想,但仍然有得以实现的梦想。他希望正木老师能够了解这一点,然后再以一名教育者的身分,把这个道理传达给学生们知道。老师的祖父应该就是抱著这个主意,才把画帖托付给老师吧。环小姐如此推断。
「呜呜呜。可是我真没想过事情绕了这么大圈,最后竟然会变成这样啦……」
一直默默聆听的奏才刚低声说完这句话,随即跳了起来。
「不过,因为这次的事件,我知道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洋洋得意的奏身上。
「那本画帖里的画家们实现了他们的梦想,而且老师以前的梦想──长大之后也要在舞台上演奏的梦想也实现了。也就是说,我正式出道的梦想也一定会实现啦!一定很简单的啦,超简单超简单的啦!」
不,我想应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应该说,我觉得那是这里面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欸,为什么你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成为歌手呢?」
奏刚开始因为他的鵺同伴称赞了自己的声音,然后就这么得意起来,持续唱了半个世纪。可是光凭这样,应该不可能追逐一个梦想长达五十年之久。
看到他在舞台上演奏得相当开心,所以我已经知道理由了,不过还是想直接听本人的说法。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吧!」
说完,奏灿烂地笑了。答案和我想的一样。
「啊~真是的,一直没办法唱歌,压力都累积起来了啦。对了,既然这样,我就在这里演奏一曲──」
「──不需要!」
大家异口同声地大喊。奏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拿出来的吉他又收回盒子里。
即使大家的嘘声不断,奏将来应该还是会持续就读高中,然后毫不气馁地追逐成为歌手的梦想吧。
全心全意到让人惊讶的程度。
不管要花上几年、几十年,一直到梦想成真的那一天为止。
注1:鵺 中文发音同「夜」。是日本自古传承下来的妖怪,根据《平家物语》的描写,它有猴子的脸、狸猫的身体、老虎的手脚和蛇的尾巴。〈退治〉是《平家物语》当中的一个故事,大意是平安时代末期京都御所里有出没,把天皇吓出病来,因此命令源赖政消灭,源赖政后来是以祖先流传下来的弓箭射落了。
注2:经折本 将长纸卷以一正一反的方式折叠,做成可翻页的书本形式。如佛经即多采用此装订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