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地点的印象与记忆,我认为气味是一项相当重要的因素。
加纳裱褙店是战前就已经存在的古老木造建筑,与它长年累积而来的历史氛围相同,店内也飘荡著各种不同的气味。榻榻米的蔺草气味,古老木材的气味,有时也会出现环小姐焚烧薰香的香气。其中对我来说,印象最为强烈的就是茶香。
日本茶不像咖啡或红茶那样香气浓烈,可是店里总是能够闻到绿茶的芬芳,我想这一定是因为环小姐的泡茶手法极为高明的关系。就我所见,环小姐的泡茶方式跟其他人似乎没什么不同,不过她确实非常注意必须让沸水稍微冷却之后再使用,或是将水倒进杯子里的方式等小细节。就算其他人也用同样的方式泡茶,也泡不出如同环小姐泡出的味道,实在非常不可思议。
那一天,我才刚穿过店门门帘,一股茶香立刻扑鼻而来。可是那股味道却和平常不太一样,感觉香气似乎变浓不少。可能是用了跟平常不同的茶叶,这种事情应该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有谁来了吗?)
再三思索可能的理由后,我导出的结论是有客人来了。铁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放著一双环小姐的草履,以及一双看起来像是阿树的男用皮鞋。此外,还有一双女用的简约包头鞋,平常会在这里出没的人当中并没有人会穿这种鞋子。
在出声招呼之前,我先偷偷朝著起居室看去。进入十月后,由于空气逐渐变得寒冷,所以用来分开脱鞋处和起居室而设置、夏天时总是大大敞开的玻璃拉门,最近拉起来的次数也变多了。透过今天也紧闭著的玻璃门,我看到一个不熟悉的女性背影。对方绑著一束如今已相当罕见的漆黑发辫,身上穿著看似黑色套装的衣服。虽然我只看到背影,不过整体的印象感觉有点土气。
(既然是客人,就表示那个人也不是人类啰?)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来,打开了玻璃门。那张戴著黑框大眼镜的脸,比我想像中年轻许多。大概还是学生吧,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好奇地动来动去。
「哎呀?环小姐~有客人来了喔!」
「不,我是……」
「这孩子是我的徒弟喔。」
我正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明而感到狼狈的时候,师傅伸出了援手。我往起居室里看去,身穿橘黄色苹果花纹的和服、系著紫色腰带的环小姐,正拿著托盘站在里面。
「徒弟?佐伯家有这个年纪的小孩吗?」
「他不是佐伯家的孩子呀。」
女性似乎相当吃惊,只见她瞪大了眼睛。
「真难得耶,环小姐竟然会收佐伯家以外的人当徒弟。」
「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洸之介也别站在那里了,快上来吧。凪纱带了茶和点心过来喔。」
矮桌上放著一个小纸盒,里面装满了带有秋天色调的茶点。我混在两个兴奋挑选点心的女性中间,盘坐在一个空坐垫上。这么说来外面虽然放著鞋子,可是却没看到阿树呢。我才刚这么想,阿树就从里面扭扭捏捏地探出头来。他一看到我,马上露出打从心底松一口气的笑容。
「洸之介,你来了啊。」
他在我旁边坐下,轻声补上一句「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我不了解这句话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但我确实注意到他脸上的疲惫。到底是怎么了?该不会又是结婚诈欺失败,被女朋友给甩了吧?不对,这种事应该是常态才对。
「点心是从老师推荐的店里买的,茶也是老师给我的喔。因为机会难得,我想用环小姐泡的茶搭配点心一起品尝。环小姐泡的茶实在太好喝了嘛。」
「你说的老师是指律师的老师?」
「律师?」
我忍不住插嘴。眼前这位看似乖巧的女性,实在没办法跟律师这个单字联想在一起。是认识的人当中有律师吗?还是正处于需要律师协助的状况?该不会是有官司缠身吧?
「不,哪有这种事,我本人就是律师啦。」
我还没开口问出任何一个问题,这位女性──凪纱小姐便这么回答了。大概是从我的表情察觉到我正在想什么吧。不论是她的敏锐程度,或是她的清晰口条,看来她确实是个脑筋动得很快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人竟然是律师啊。长相看起来还带著一点稚气,发型和服装也──
「看起来很土气,怎么看都像个还不懂事的学生,实在不敢相信她是律师。」
「咦?」
我刚刚有把话说出来吗?不对,这比我原本想的还要更没礼貌,而且声音又是女性的声音。可是──
「为什么我会听到自己心里想的事情呢?真奇怪……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又来了。第二次被她说中我的心声,让我非常困惑。
「为什么?」
「呵呵呵,为什么呢?」
凪纱小姐彷佛栗鼠般灵动的双眼映著我的身影,然后她有点促狭似地笑了。等等,那个笑容有点恐怖。不对,是非常恐怖。正常来看明明是相当可爱的笑容,但我就是感受到一股深不可测的压力,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让我彻底冻结的思绪开始融化运作的人,是我那位可靠的师傅。
「玩笑开到这里就好,凪纱。洸之介,凪纱她是天邪鬼。」
「天邪鬼……」
天邪鬼指的不是故意跟别人唱反调、个性别扭的人吗?那也是妖怪的一种吗?
「天邪鬼是能够看穿人心,模仿对方说话,藉此取笑他人的妖怪喔。」
坐在旁边的阿树为我说明,而且不知为何,他的声音还是很小。
「虽然不能像觉(注3)那样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不过大致上都能知道。刚刚应该都被我猜对了吧?」
所以她才有办法说出我的心声吗?她的确是几乎完全猜中,所以我也老实地点头。
「重新自我介绍一次,我是天邪鬼凪纱!」
「请多多指教。」就算她对我这么说,我又该怎么回应呢?我其实不是很想指教她啊。所以这次没有点头,只说出了「喔」或「你好」等不著边际的回答。
「虽说是律师,不过我还只是今年春天刚开始工作的菜鸟啦。」
「那么,你已经考过司法考试了吗?」
「考过了喔~我有好好上大学、念法律研究所、接受司法考试、司法研习,然后再去考试。真的好漫长啊~我本来想拜托环小姐随便做一些书面资料,就可以立刻开始工作,可是她跟我说如果要在人类当中工作,就必须遵守规定,好好考取律师资格,所以我只好照做了。」
「那是当然的。」
环小姐没好气似地这么说道。
「可是那边明明就有一个打破人类社会规定,专做结婚诈欺的人耶。啊啊,不过,因为他不会成功所以没关系嘛~」
尽管听到凪纱小姐洋洋得意地这么说,阿树还是只能发出「唔唔唔」的郁闷声响,无法反驳。坐在矮桌旁、被律师辩到哑口无言的结婚诈欺师,这副光景也未免太超脱现实了。
最后阿树似乎放弃反驳,换了另一个话题。
「凪纱,你已经不是学生了,还是换件比较成熟的衣服吧?不然委托人也会感到不安。」
「可是,一看到我这种土气又内向的外表,所有人都会对我松懈戒心呀!我就是看准了这点,然后就可以在法庭上,把那些原本嚣张得要死的人彻底打趴在地上啦。」
「你的个性果然还是一样糟糕──好痛!」
「环小姐,如果你身边有碰上跟踪狂,或是有可疑男子非法入侵住宅之类的困扰,就找我商量吧!我绝对可以帮你打赢官司!」
凪纱小姐似乎在矮桌底下抓了阿树一把,只见阿树痛得跳来跳去。
「啊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跟凪纱讲话……」
阿树泪眼汪汪地小声说道。刚刚那个完全是他说错话,所以我只觉得是他自作自受。不过凪纱小姐可以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就算没有说出口,也还是会被发现,就像我刚刚那样。虽然阿树并不是人,而是狸猫。
我对著垂头丧气的阿树小声询问平常总是待在这个房间里的另外两人的状况。
「扬羽和樱汰呢?」
「樱汰去朋友家玩了。至于扬羽,她像是感应到什么,在凪纱抵达的前一刻就逃跑了。」
然后逃不掉的阿树就这么被逮住,脚还被狠狠抓了一把。明明都是妖怪,这差距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猫又和狸猫的不同导致的吗?
「不过洸之介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祈祷能有人过来,像是兵助。」
那应该是为了分散凪纱小姐带来的灾害吧。虽然我知道他很开心,但我实在开心不起来。
「那么,刚刚提到的老师是指哪一方面的老师呢?」
环小姐压根不理凪纱小姐和阿树的对话,自顾自地咬下一口茶点,然后继续自顾自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
「是茶道。」
「茶道?凪纱在学茶道吗?」
阿树像是大吃一惊似地眼睛瞪得斗大,而凪纱小姐满脸笑容地
瞪了回去。
「怎么?我学茶道很奇怪吗?」
「呃、不,没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继续说错话,阿树闭上了嘴巴。真是明智的选择。
「刚开始是公司前辈带我过去,然后我才开始正式学习,现在则是彻底喜欢上了喔。以前只要一待在安静的地方,我就会想要狠狠捉弄人类,想要取笑他们,不然就会觉得全身不对劲,不过我现在已经可以泰然处之了。」
「哎呀~我也成熟不少了呢~」凪纱小姐感慨良多似地说著自己的事。她已经取得律师资格,并以社会人士的身分在工作了,所以应该也有著一定的年纪,虽然她的实际年龄一定在这之上,不过那张怎么看都是学生的脸孔,总让我有种不太搭调的感觉。
「我的工作地点与其说是吵闹,不如说大家总是认真处理工作,所以气氛一直很紧绷。再说我原本就很少去比较安静的地方,所以那种宁静又充满紧张感的气氛,让我觉得很新鲜。其他像是闻著茶香或薰香,或是细细倾听衣物摩擦和热水煮沸的声音,也都不是普通生活中能感受到的啊。另外教室里还插著各种花卉,可以感受到四季的变化。之前我也是去了教室练习后,才发现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茶道真是好啊~你觉得怎么样?」
凪纱小姐说到这里突然把话题丢了出来,而且不知为何瞄准了我。
「不,我对长时间跪坐有点……」
「没问题的啦,马上就会习惯了。」
「而且,茶道应该还是有种以女性为主的感觉吧。」
「那其实是最近才有的倾向喔。在这之前,茶道一直都是属于男性的活动。你想想,那些战国武将不是大家都会茶道吗?像是织田信长先生啦,或是丰臣秀吉先生等人。」
她用「附近那个谁谁谁也有做」的感觉,列举了历史上的人物。我只是个普通人耶。话说回来,这个人到底几岁了啊?我猜应该比环小姐年轻,但也活了好几百年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会掌握不到时间感吧。
「再说,既然你是环小姐的徒弟,最好还是学一点茶道的知识比较好。因为茶室里一定会有挂轴,还有屏风、纸门、格子门──茶道和裱褙是一体两面,想分也分不开啊。所以身为一个裱褙师,我觉得你必须要知道茶道相关的知识。」
「喔……」
即使她在我面前说得口沫横飞,我还是只能发出缺乏干劲的声音。
我从没想过成为一个专业裱褙师,而且将来要走的路也已经决定好了。不过我的确对茶道产生了一点点兴趣,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难得我都拜了传说中的裱褙师环小姐为师,当然也希望能够除了工作之外一直学习裱褙下去,同时也很想看看各种用在茶道当中的挂轴或屏风。
但是话又说回来,不擅长长时间跪坐这件事仍然深深影响著我,若真的要我去参加茶会或茶道教室,我又没那个兴致了。等一下再请教环小姐茶道和裱褙之间的关系吧。
「那么,凪纱,你在电话里说的委托是什么?」
吃完茶点,心满意足地喝著茶的环小姐突然若无其事地点出正题。
「我常去的那间茶道教室,里面的风炉先屏风好像坏了,我想拜托你修复。因为上面没有附著思念,只是普通的屏风,所以我原本没打算麻烦环小姐,直接去了佐伯裱褙店。可是……」
「可是?」
「被他们逃掉了,兵助和弥助都跑走了。」
凪纱满脸笑容地这么说道。
兵助先生也就算了,连他的父亲弥助先生都跑掉,这就有点夸张了。弥助先生是个充满人情味,感觉像是市场大叔一样亲切的人,非常擅长照顾别人。正常来说,这样的人应该不可能连委托内容都不听就直接从工作场所溜走。这就表示他曾经因为凪纱小姐而吃了不少苦头吧。从妖怪的角度来看,身为人类的两人年纪太轻,立场薄弱,再加上内心又被人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是对手。毕竟连扬羽都因为本能察觉到危险而逃跑了啊。
「除了环小姐之外,我再也没有其他可以拜托的人了。」
「我无所谓呀。」
「真的吗?太好了!」
听到环小姐乾脆地答应,凪纱小姐不禁大喜过望。
「前去茶道教室把屏风带回来会比较好吗?」
「嗯,麻烦你了。这个星期天怎么样?那天我刚好要去练习。啊,因为要搬屏风,所以应该需要人手吧?」
凪纱小姐面带微笑朝著阿树看去。相对于此,全身猛然一跳的阿树则是一边狂冒冷汗,一边游移著视线。至于他最后在惊慌失措之时说出来的答案,根本堪称是自掘坟墓的最佳范本。
「……不、那个,我那天要和女朋友约会……」
「阿树真~的是个大烂人呢!」
凪纱小姐以再爽朗不过的笑容撂下狠话。环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喝著茶。我看著半僵化成尸体的阿树,忍不住想抱头大叫。为什么要老实说出来啊!他完全被凪纱小姐玩弄在股掌之间。真是太令人遗憾了,我甚至有点怜悯他了。
认定阿树派不上用场的凪纱小姐,随后就把矛头指到我身上。
「我吗?」
「嗯,你意下如何?」
就算问我意下如何,我还能怎么说呢。这句话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丁点观察我的反应之类的不安举动。我那天的确没有任何安排,而且也对用在茶道上的裱褙有点兴趣──相信她应该是在早就看穿我的心思之下,才这么说的吧。
环小姐也和凪纱小姐一样,有时可以看穿人心。她会在我因为害怕而裹足不前的时候,说出一句像是推著我前进的话。相较于完全是以捉弄他人为出发点的凪纱小姐,环小姐的话是为了我才说的。所以即使被环小姐看穿内心,也仍然会有种安心的感觉。
反正真心话都被看光了,而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于是我回答「可以啊」。
「太好了~!」
看著高兴得真情流露的凪纱小姐,环小姐轻轻叹了口气。阿树则对我投以半是尊敬、半是怜悯的眼神。
「呵呵,这么一来就有人负责搬运了!」
凪纱小姐满脸笑容地比出胜利手势。这时,我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是不是答应得太早了?
小路上吹过一阵温度偏低的清爽凉风。九月时节,还残留著可说是夏天尾巴的暑气,白天外出时还会不停地流汗。但是过了九月的现在,空气中就带著浓浓的秋意了。不像夏天那样潮湿闷热,也不像冬天那样寒风刺骨,现在可能是最适合外出踏青的季节也说不定。
在这片和煦的阳光下,我和环小姐一起走在宁静的住宅区里。走了一段路之后,一块挂在茂盛植物围篱上,写著「仓桥茶道教室」的招牌立刻映入眼帘。虽然它看起来像是快要埋没在围篱的绿意当中,不过这里就是凪纱小姐所说的目的地。我们走进了招牌旁边的焦茶色木门,踏过几块石版之后,马上就看到了玄关。这是普通民宅的玄关样式,难道教室就在这里吗?我朝著左右张望,却没有看见我想像中的那种茶室,这里只有一座小而精致的庭院。
「真的在这里吗?茶道用的茶室,不是都要从一个小小的入口进去吗?」
「你是说躙口吗?」
环小姐忍俊不住似地笑了。
「现在并不是去参加茶会啊。如果只是练习,在普通的和室里就可以了。」
「这样呀。我一直以为一定是在茶室里举行。」
我立刻曝露了自己有多么无知。关于茶道的知识,我充其量只知道躙口,或是喝抹茶时要转动茶碗之类的,而且这些还都是从电视或书上看来的片段。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未知的世界。比起期待,我反而开始担心起来。
相对地,环小姐还是一如往常,态度显得非常落落大方。因为是环小姐,所以她肯定非常熟悉茶道的知识吧。而且凪纱小姐也说过茶道和裱褙是一体两面,想分也分不开。看著环小姐今天身穿草绿色和服搭配龙胆花纹腰带的身影,若是她说之后就要去练习茶道,一定会让人出现「果然没错」的念头。
环小姐喊了一声「打扰了」,伸手拉开拉门。
「久候多时了。」
凪纱小姐一边这么回答,一边跪坐在玄关门口等候我们。发型和服装都跟上次见面时一样,可是当她以细腻的动作低头行礼时,我完全看不到之前那股孩子气,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看来茶道真的是种非常厉害的活动啊。
「时间分秒不差呢。来吧,老师已经在等候了,请往这里走。」
在凪纱小姐的带领下,我和环小姐踩上玄关,走进走廊。凪纱小姐在一道纸门前停了下来,屈膝正座。
「千鹤老师,环小姐他们来了。」
然后她缓缓拉开纸门。
坐在和室里等待我们的,是位身穿水蓝色和服的女性,她的年纪大概比我妈妈稍大一点吧。不过和我妈妈的共通点就只有同为女性和年龄相近而已,其他则是完全相反。这位女性身上散发出高雅而柔和的气质,有种「这
才是茶道老师」的感觉。脸上的泪痣让人印象深刻,是个非常漂亮的人。
「欢迎两位来访,请进吧。」
我们依言走进和室。不知是否正好翻新过,榻榻米的颜色相当青翠。另外可能是因为没有家具的关系,这个四坪大的小房间看起来异常地宽阔。说到里面有的东西,可能就只有挂在壁龛的挂轴,以及插在小小花瓶里的些许花朵吧。
我再次深刻体会到这里不是生活空间,而是练习场。像我这种完全不懂茶道规矩的门外汉,真的可以进来这种地方吗?因为是跟环小姐在一起,让我以为不会有问题所以没有很在意,但实际上状况可能很糟糕也说不定。惨了,我开始紧张起来了。
「你不是来练习,所以大可不必这么紧张喔!」
凪纱小姐的这番话,充满著为我著想的体贴之情。不过实际上应该只是在取笑全身僵硬到不行的我吧。
「嗯,不跪坐也没关系的。」
听到老师的补充,我反而越来越不好意思了。虽然这是个非常令人感谢的建议,但我却不敢随意改变姿势。这间房里的气氛,就像在说:「那种难看的姿势是不行的!」而且凪纱小姐的脸上也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是仓桥千鹤,在这里经营茶道教室。今天劳烦两位特地前来,真的非常感谢。」
仓桥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低下了头。由于环小姐回应了「我是加纳环」,所以我也连忙跟著报上名字。这时,凪纱小姐补充了其他资讯。
「洸之介同学是环小姐的徒弟喔。」
「哎呀,是吗?真让人开心。最近手腕高明的裱褙师越来越少,能看到新的年轻成员,真的很让人安心呢。」
不不,我其实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啊。我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直接吞了回去。
「我们这里,每次碰上屏风或纸门破掉的时候,都会委托附近一位裱褙师帮忙修理。可是那位先生受了点伤,同时也因为年纪大了,最近收掉了店铺。而且他似乎也没有继承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次若槻小姐能帮忙介绍,实在帮了我大忙啊。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小姐就是了。」
「不过,她的手腕是可以肯定的,完全不需要担心。」
凪纱小姐挺著胸膛挂保证。
「那么事不宜迟,就请让我看看那张风炉先屏风吧。是那个吗?」
环小姐把视线移到仓桥小姐身旁那张叠起来的小屏风上。仓桥小姐把屏风张开,让我们查看物品的状态。高度大概五十公分,宽度连一公尺都不到。上了黑漆的木框包围四周,中间还贴著白色和纸,这张屏风看起来跟这间和室的气氛非常契合。
顺带一提,所谓风炉先屏风,指的是在超过两坪半的茶室里泡茶时,放在茶具后方的直角对折型屏风。据说作用是用来突显茶具,同时决定泡茶的位置。这些资讯全都来自于环小姐。
「前阵子被我女儿踢破了……」
如同困扰至极的仓桥小姐所说,屏风和纸上有一道相当大的裂缝。当时肯定踢得很用力吧。而且屏风似乎也因为相当老旧了,和纸变得脆弱,所以才会这么容易破掉。
「我还有另一张风炉先屏风,所以不会对练习造成妨碍。只是这张屏风是家母传承下来的重要物品,是非常特别的东西。」
仓桥小姐的表情带著一丝落寞。不过当她听到环小姐说「的确,这是非常好的屏风」时,脸上立刻恢复成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那么就麻烦你了。」
「好的。那么我就暂时保管了。」
由于环小姐从怀中取出了包袱巾,所以我也跟著帮忙把屏风包起来。虽说是屏风,不过重量相当轻,而且尺寸也不大,我一个人也抱得起来。搬运物品的人只要一个就够,看来凪纱小姐的判断并没有错。
「令堂也是茶道老师吗?」
「是的。她在这里经营茶道教室超过二十年。两年前家母过世后,这里就由我继承。」
凪纱小姐之所以会称仓桥小姐为「千鹤老师」,可能是因为其他学生为了和已故的老师的母亲区别而这么称呼,然后凪纱小姐也跟著这么叫了吧。
「虽然教室的规模非常小,但还是有学生络绎不绝地来上课,所以我觉得如果突然关闭,会非常对不起他们。不过我也希望能够善用小规模这一点,用小班制让大家和乐融融地练习。」
「千鹤老师的教法非常仔细,真的很厉害喔。所以才会有学生络绎不绝地前来。」
凪纱小姐双手握拳大力推荐。
「谢谢你的夸奖。我只是把以前家母传授给我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传授给大家而已。所以如果有人觉得我的教法相当好懂,那肯定是托了家母的福吧。而且学生们都非常热心学习,我教起来也很有成就感。尤其若槻小姐的进步速度真的非常快,让我很惊讶呢。从开始学习明明不过半年,练习的进度就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水准。」
听到仓桥小姐的赞美,凪纱小姐难为情似地红了脸。看来别扭的天邪鬼也会老实接受他人纯粹的赞美呢。
我一边侧眼看著她,一边想著有点乖僻的事情。因为她可以看穿人心,当然会进步神速啊。因为就算不知道做法,她也只要看穿老师的心思,就能知道接下来的步骤,然后只要照做就好啦。环小姐似乎也这么认为,她回答「是这样吗」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死板。
「对了。机会难得,两位要不要喝杯茶呢?我这里还有一些练习用的茶点。」
「呃……」
一听到仓桥小姐突如其来的提议,我马上感觉到自己的脸僵住了。
这个提议真的非常让人感激,不过也非常令人头痛。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应该说,我根本不知道茶道的规矩啊。
「真的吗?环小姐,就答应吧!今天的茶点非常好吃喔!」
「好嘛?好嘛?」拉著环小姐和服下襬的凪纱小姐这么说道。那副模样真是像极了跟父母要糖吃的小孩。正常来说,为了不要太宠孩子,做父母的应该会拒绝。不过环小姐倒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个孩子的要求。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真的假的?难道是因为茶点才上钩的?大概,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因为环小姐前阵子也非常中意凪纱小姐带来的点心。
「洸之介同学,你的脸变得好奇怪。」
「我的脸天生就很奇怪。」
「呵呵。不要紧张到这个程度啦。不就是喝杯抹茶,吃个点心吗?」
「若槻小姐说得没错。请不要想太多,放轻松就可以了。」
就算要我放轻松,那也不是这么简单就能办到的啊。要不然我早就改变姿势了。
仓桥小姐为了拿茶具而离开房间后,我才稍微得以放松。我趁机站起身来,伸展自己已经发麻的双脚。才过了这么一点时间,我的脚就麻成这样了,等一下真的还有办法继续跪坐吗?一想到之后的事,心里就觉得沉重起来。
今天造访这里的目的,应该只是把那张屏风搬回去而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凡事都要亲身经历过才行。再说,既然你现在正在学习裱褙,那么总有一天也会需要学习茶道,所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搞不好一个不小心,你就会像我一样著迷也说不定呢。」
「我其实不打算成为裱褙师啊。」
「咦?是这样吗?」
凪纱小姐瞪大双眼,不知为何不是问我,而是问向环小姐。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那样吧。」
「唔嗯……」
即使听到师傅的回答,凪纱小姐还是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
「我还以为一定是这样的……」
这时纸门被人打开了,仓桥小姐拿著托盘走了进来,所以我连忙恢复正座。
「现在不是茶道练习,所以就这样放了。」
小碟子里装著橘色和黄色的秋季风情茶点,并一碟一碟地放在我们的面前。
「平常是用什么方式拿出来呢?啊,现在这个时候是不是不能说话?」
说出口之后,我才猛然惊觉。
「不,没关系的。平常我会把茶点放在稍微大一点的容器里再拿出来,然后再请其他人用怀纸这种和纸一人取用一个。」
光听这点说明,我就觉得非常麻烦了。
端出茶点之后,仓桥小姐又接连拿来了装有热水的热水瓶、茶碗和茶签,开始迅速地泡茶。等到茶碗表面上浮著一层泡沫的鲜绿色茶汤送到眼前,我的身体终于彻底僵硬。然而一直僵住不动也不是办法,于是我拿起茶碗,茶碗比想像中更轻更薄。记得喝茶之前好像要转动茶碗?刚刚比我早喝茶的环小姐也有转动。可是她转了几圈啊?话说我现在转几圈了?当我头昏脑胀地不断转著茶碗的时候──
「噗。你转太多圈了啦。」
凪纱小姐开口取笑我,而一旁的师傅则伸出了援手。
「把茶碗放在左手上,用右手顺时钟旋转两次。这是为了避开茶碗
的正面图样。」
两次吗?原来不是两圈啊。我侧眼看著不断偷笑的凪纱小姐,一口气喝光了茶碗里的茶。老实说我因为太过紧张,喝不出什么味道。不过我一直先入为主地认为一定很苦,但似乎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喝完后,我把茶碗放在榻榻米上。
「我原本以为茶碗会更厚重一点。」
「因为茶碗也有很多种类,而且还会细分成浓茶用和淡茶用。」
「浓茶?」
「是的。」仓桥小姐把刚泡好的茶送到凪纱小姐面前后,微微点头说道:
「真不愧是裱褙师,真是博学呢。没错。刚刚端出来的是淡茶。一般人提到茶道的抹茶时,大多数人想到的都是淡茶吧。浓茶是将抹茶反覆加热之后完成的茶,颜色更深,而且更浓稠。淡茶是以一人一碗的方式端出来,而浓茶则是装在一个茶碗里,大家轮流喝。」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比刚刚喝的还浓吗?对我来说可能有点太苦了。
「有很多茶会都是端出淡茶。不过正式的茶会──我们称之为茶事,茶事最主要的部分就在于泡浓茶,之后才是淡茶。」
「要喝两次吗?」
「是的。在此之前还会享用怀石料理。最基本的形式叫做正午茶事,总共会需要四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四小时。呃,意思是要连续正座四小时吗?我正在怀疑的时候,凪纱小姐瞬间开口吐嘈。
「中间当然会有休息时间啊。」
「凪纱小姐有参加过那个正午茶事吗?」
「没有,不过我之后一定要参加一次看看。倒是我之前有跑去参加淡茶的茶会喔。」
「那么,你应该有发挥茶道练习的成果吧?」
「是的。我没有像洸之介同学那样全身僵硬,非常享受喔!」
这个人不管提到任何事都会说一句多余的话呢。不对,她不是人而是天邪鬼,所以可能是某种习惯吧。
听了凪纱小姐的报告,仓桥小姐露出笑容后说:「听到学生主动参加茶会,果真让人觉得很开心呢。」
「茶道对一般人来说,印象多是在学习礼仪规范或是预备成为新娘的课程。这样的动作举止,的确可以运用在日常生活中,而且也有很多人是为了这个才去学习茶道。可是茶道练习的目的其实并不是为了学习相关规矩或泡茶的方式,而是为客人送上茶汤,让他们开心享受茶会,也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全心全意地接待客人。如果使用茶具的动作不够美观,即便是难得的茶会,也会让客人感觉不满意。为了成就一场充分满足所有客人的茶会,亭主(注4)必须慎选茶具,准备茶点,同时装饰壁龛。」
「那么,一幅挂轴就有可能改变整场茶会吗?」
「是的。挂轴是所有用具当中最重要的一个,甚至还有『挂轴之前无用具』的说法,因为挂轴会成为整场茶会的主题。」
仓桥小姐看向壁龛,所以我们的视线也跟著望了过去。那幅装裱的一文字是有著银色花纹的绀蓝色,隔水与边为灰色,天地则是带著红色色调的茶色。至于画心,则是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根据仓桥小姐所说,这是现代茶会最常使用的挂轴形式,上面只写了汉字数字的书法作品,名称叫做一行书。不过挂轴并没有特别规定是图画、和歌还是古人的书信,只要符合茶会的主题,任何内容都可以。
「我也希望将来可以担任亭主看看呢。」
凪纱小姐凝视著壁龛,如此说道。
「如果是凪纱小姐的话感觉很快就能实现呢。」
「哎呀~洸之介同学真是的。不管我进步得再怎么快,那也是不可能的啦。」
「你这样夸我,我也没有东西可以给你喔。」凪纱小姐看似难为情地这么说道,不过我看不出来她到底是在自谦还是自夸。
「茶道的规矩有很多不同的形式,非常复杂。即使只看一个行礼动作,也能分成真、行、草三种形式,根据各个不同场合采用不同的形式。」
「真、行、草是什么?」
我问了这个从没听过的单字。结果凪纱小姐先是一愣,随即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不知道吗?可是挂轴的形式当中应该也有真、行、草不是吗?这是基本吧?」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吓了一跳,赶紧询问环小姐「是这样吗?」而她点了点头。
「这个说法是从汉字的书写方式,真书、行书和草书而来的。真是正格,也是基本型,草是形式自由的优雅型,行则是介于两者之间,茶道和花道把这个用法当成是表现美的方式。裱褙也是一样,分成真、行、草三种形式。而每一个形式里又有真、行、草三体,例如真之真、真之行等等。因为没有草之真这个形式,所以总共有八种。一般最常见的三段裱褙可以对应到行之行。只要看见裱褙的外型,以及其画心内容和格式就能一目了然。」
透过裱褙的外型可以得知画心格式什么的,感觉之前好像听过。然而我却不知道有这种基本的区分方式。
听著环小姐行云流水的解说,仓桥小姐和凪纱小姐也连连点头。也就是说──
(不知道的就只有我吗?)
仓桥小姐是茶道老师,所以她应该知道。凪纱小姐则是因为年纪……应该说就算她是因为和环小姐来往才知道,也一点都不奇怪。然而我虽然拜环小姐为师,但本业仍是高中生。这一年半的时间也不是完全用在学习裱褙的相关知识上,有很多东西不懂是很正常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是我现在仍旧非常错愕,脑中一片空白──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力和懊恼的感觉。
为什么呢?是因为被凪纱小姐指出来了吗?还是因为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呢?
(不对,不是因为这样。)
一定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要知道的基础知识。
环小姐早就看出来了。即使我开始学习裱褙的相关知识,充其量也只是闲暇之余的活动。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帮老爸的画裱褙。
因此环小姐只教了我现在需要的知识,内容全都挑选过了。这全是为了我而做的事,考虑到不能让我过度忽略本业的高中生活,再加上我现在是考生,当务之急是把教科书的内容全部塞进脑子里,其他东西只会变成多余的负担。我猜环小姐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我真的非常懊恼。我突然对自己说是环小姐的徒弟这件事,感到非常羞愧。因为师傅明明是传说中的裱褙师,明明是这么厉害的人,但徒弟的自觉竟会如此低落。
我努力不让这份心情表现出来,不过内心却是沮丧无比。
环小姐和凪纱小姐应该早就发现我的异状,但她们一直假装没看见。连阿树说的「个性糟糕」的凪纱小姐也完全没接触这个话题,这就表示我沮丧的模样应该相当夸张吧。
「那个,请问一下。」仓桥小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好是女性成员们的热烈讨论告一段落,而我也稍微振作了一点的时候。仓桥小姐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带著一脸不安的表情,看似愧疚地这么说道:
「加纳小姐也有接裱褙挂轴的工作对吧?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呢?」
「可以,请说。」
环小姐点了点头,请她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有位学生,最近好像买了一幅相当稀奇的挂轴。不过挂轴的装裱似乎有点问题,所以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很想换掉装裱,希望我能介绍认识的裱褙师给他。」
「稀奇的挂轴吗?」
环小姐似乎产生兴趣了。
「我不太清楚,不过根据丰川先生──就是我的学生所说,好像是非常贵重的物品。」
「还没看过挂轴之前,我无法断言能不能依照要求完成工作,不过还请让我过目一次吧。」
「真的吗?太好了。」
环小姐的话似乎让仓桥小姐安心不少。最后决定先由仓桥小姐和那位丰川先生讨论之后,再行通知会面日期。如此一来,今天的任务便告一段落。就在准备说出「我们该告辞了」的时候,我的内心突然浮现了另一个新的问题,而且还是相当严重的问题。
当我正准备跟在站起身来的师傅身后时,我的身体僵住了。站不起来,脚完全麻掉了。而有个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的人,不对,是天邪鬼。绑著发辫的恶魔悄悄靠近我的背后──
「你的脚该不会麻掉了吧?」
「等等,请不要戳我的脚啊!」
环小姐和仓桥小姐只面带微笑地看著这一幕,没有出手帮忙。最后在脚麻的感觉消失之前,我只能忍耐凪纱小姐不断戳著我的脚。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了解阿树和扬羽他们的心情。往后要是再收到凪纱小姐来访的消息,我一定会第一个逃跑。
等到脚麻的感觉完全消退,终于能走路的时候,我们便离开了仓桥茶道教室。三个人一起走在小路上时,环小姐对凪纱小姐这么说:
「她看起来是个温柔又坦率的好老师呢。之前听说身为天邪鬼的你一直固定上课时,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老师,不过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了。」
「就是说啊,老师真的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因为太温柔了,让我连捉弄她都不忍心办到。不过也因此她会无法拒绝一些古怪的要求,有种主动抽了下下签的感觉。坦率的人在这一方面真的很吃亏呢。」
「看在你这种精明的人眼中,可能真的是这样吧。」
如果换成是凪纱小姐,一定马上就能察觉对方的想法,然后以言语巧妙诱导对方,蒙蔽对方之后,再把下下签推给其他人吧。
面向前方的凪纱小姐一边转动著眼睛,一边抬头看著我。
「怎么样?对茶道有兴趣了吗?」
「还好,但──」
「──正座还是非常困难?或许真是如此,但有另一种形式是坐在椅子上品茶的立礼喔。」
「不,那个……」
「如果你觉得不是那个问题,那么是什么问题呢?茶道的规矩只要练习就能学会呀。」
拜托不要抢在我思考之前说话好吗!我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没办法像凪纱小姐一样,就算不记住规则也能完美掌握要领、确实完成啦。」
凪纱小姐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平常那种胡闹似的表情被层层剥去,嘴角扭曲起来,露出了宛如自嘲般的神情。眼中像是光芒散去般黯淡,朝著和大马路接轨的小路尽头看去。
「是啊。如果像是茶道的动作之类的,那我的确很在行……」
在秋天的凉风吹拂下,从她未涂口红的嘴唇当中吐露出来的低语,彷佛融化一般烟消雾散。
「就是要在校舍后面告白吧!」
冢本小姐像是把手里的啤酒杯往桌上敲一般重重放下。她的脸颊非常红,看得出来已经醉得很厉害了。
我现在的所在地不是加纳裱褙店也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居酒屋「色波」。今天我也被妈妈突如其来的简讯召唤过来,然后陷入不得不和一群醉汉对峙的状况。顺带一提成员还是跟上次一样,只有妈妈和她的四名部属。
「什么啊,冢本。原来你也有不敢告白的可爱时期吗?」
跟冢本小姐一样以惊人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喝著啤酒的东先生,故意不怀好意地这么问道。
「不是啦,东先生。我不是想要告白,是想被人告白。」
「啊?」
「因为这不是很让人憧憬吗?就像青春洋溢的电视剧和电影一样。」
「你啊,那些东西都是虚构的好吗?真正的校舍背后都是又黑又有霉味,潮湿得很啊。」
一开始是宇梶先生随口问我:「最近的高中生活怎么样?」这句普通至极的话,没想到后来这句话在一群醉汉当中三传四传,就变成了「在高中时期没完成而感到后悔的事」。刚刚那个回答就是冢本小姐的主张,不过她的状况与其说是「没做很后悔」,更像是「没人对自己做很可惜」才对吧?
「那么东先生呢?」
「问得好啊,二世!」
东先生不断把啤酒倒进一个放在我面前的酒杯里。
「高中时,我们校长室里据说有个保险箱。然后大家都在流传里面放著校长的备用假发,就算一次也好,要是当初有偷偷溜进去偷看一下就好了。」
「你们校长有戴假发?」
「对。那肯定是假发没错。」
东先生双手环胸,表情严肃地这么断定。可是那张通红的脸完全糟蹋了他严肃的神情。
顺带一提,宇梶先生说的是很想吃看看福利社里每次都最早卖光的炒面面包,而藤城小姐则是想用理科教室的仪器煮一次料理看看。这些内容跟东先生比起来算是和平多了。
「不过课长看起来就没有遗憾的样子。」
藤城小姐把话题转给今天也独自一人默默坐在角落喝酒的妈妈。
「这个嘛……」妈妈只在一瞬之间露出了思考般的眼神说道:
「没有呢。」
听到这个不出所料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有点虚脱。东先生他们开始大叫:「真不愧是课长!」这时我趁机把手边装满啤酒的杯子跟东先生的交换。他什么也没发现,直接一把抓住那杯盛满啤酒的杯子。
「高中生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所以一定要不断地挑战想做的事比较好喔。」
「可是,我已经高三了。」
「现在是十月……十一、十二……还有五个月不是吗?」
冢本小姐弯著手指计算,藤城小姐也相当认同似地点著头。
「你一定还有很多可以挑战的事,不可以年纪轻轻的就害怕失败喔。」
「年纪轻轻……藤城小姐应该只比我大五岁吧?」
「是啊,藤城说得没错。早一点体验失败会比较好喔。不然等到成年之后,就会因为打击太大而无法振作了。」
「东先生,你这句话是预设了会失败吗?」
「惨遭失败而失去自信也是件哀伤的事啊,不过你还年轻时,周遭的人都会出手帮忙。」
「没问题的,加油!」冢本小姐送来了声援。不不不,我根本没说过半次自己打算挑战什么东西啊。
这时,一直听著这场闹哄哄对话的宇梶先生开口了。
「跟考试题目不同,出社会之后就必须挑战许多没有正确答案的事情。最常发生的状况就是自己不断摸索、反覆尝试才完成的东西最后根本派不上用场,全部又退回到白纸一张。」
「没错没错!在那之前还想说要靠这个成功,结果却是『哎呀?错了吗?』之类的感觉。」
「前阵子那套器材会故障,是因为你搞错了药品分量好吗!」
东先生如此大叫之后,冢本小姐随即把头重重歪向一边,回答:「是这样吗?」
「是啊,藤城小姐说得没错。有些东西确实有正确答案,只要一直照著做就行。不过这种做法总有一天会面临极限,因为人们的要求会改变,会不断追寻新事物。毕竟世界一直都在不断运转著啊。」
「说的也是呢……」
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自己正点头同意著宇梶先生的话。
我想起了环小姐的工作态度。环小姐总是会把当代最新的事物应用在工作之中,同时也拥有自古传承下来的知识与技术。这应该就是她持续制作著符合该时代、以及该时代的人们所追求的事物的证据吧。而她的徒弟兵助先生也继承了这一点,两人的风格都是配合著当代所需,非常灵活多变。想到这里,我就觉得他们还真是不受拘束啊。
在我认真思考这些事情的期间,喝酒速度变得更快的大人们,开始热络地聊起了学生时代的失败经验。
然而这一天,妈妈也同样一语不发,最后也没有喝醉。
我在补习班下课后确认手机时,发现凪纱小姐突如其来的简讯。我有给凪纱小姐号码吗?我瞬间浮现了疑问,不过随后立刻想到原因,多半是找阿树他们逼问出来的吧。就算是搬运物品或是前往茶道教室,其实都没什么关系,可是一想到不得不跟凪纱小姐再次见面,就令我心情沉重。明明前阵子才刚下定决心一定要在见面之前逃走的,这么一来当初的决心不就白费了吗?我的脸上一定露出了相当厌恶的表情吧。
「什么?又是女朋友点召吗?」
星野立刻取笑似地这么说道。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
虽然很想逃,不过既然环小姐都去了,那我也不得不跟去。在指定的那一天,我无奈地抱著已经修复完成的风炉先屏风,和环小姐一起前往仓桥茶道教室。凪纱小姐已经先抵达了,正在练习场里优雅地喝著茶。
然而,和室里并没有看见丰川先生的身影。据说他是比较没有时间观念的人,练习时也经常迟到。仓桥小姐代替自己的学生频频低头道歉,让人有点惶恐起来。
因此,我们就先请仓桥小姐看看修复完成的风炉先屏风。看到重新贴上崭新和纸的屏风后,仓桥小姐与其说是开心,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并不是在怀疑若槻小姐的话,只是以一位裱褙师来说,加纳小姐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所以我才会有些不安。」
仓桥小姐一脸愧疚地说出实话。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这副外表一定会让人有这种感觉,根本无法看出她其实是精研此道数百年的超级老手。环小姐似乎也已经习惯,对著仓桥小姐说了一句「请不必在意」后露出安抚对方的微笑。
「丰川先生还没到吗?」
皱著眉头的凪纱小姐不满地问道。
「我想应该快到了才对……」
这时,玄关方向传来了开门声。同时响起的还有沙哑的招呼声「午安!」,和一点也不适合茶道教室的偌大脚步声。听到这些声音,凪纱小姐站起来说「我去迎接」之后便离开了房间。回来后,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中年大叔。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突然有个工作上的客人来访。」
发量稀疏,配上高高鼓起的惊人啤酒肚。身上穿的西装应该是非常昂贵的高级品,但可能是穿的人的关系,整体看起来莫名地廉价。左手腕上还戴著一支全金色的粗犷手表,显得格外刺眼,若要评断他的穿著,简单来说就是品味极差
。阿树的前女友结实小姐也会穿戴一些看似昂贵的装饰品,不过品味实在好太多了。对不起啊,结实小姐。以前竟然觉得你是暴发户,眼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暴发户啊。
这位暴发户大叔腋下夹著一个细长的箱子,也就是说,这个人似乎就是前来学习茶道的丰川先生。大叔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动作粗鲁到让人怀疑他真的有在学茶道吗?
「丰川先生,这边这几位已经等很久了。而且──」仓桥小姐的眼神出现一丝责备。「我平常不是一直告诉你,要记得把手表拿下来吗?」
「老师啊,因为今天不是练习啊。」
「但还是要处理挂轴吧?要是不小心刮伤了重要的挂轴,那该怎么办?」
「也对也对。」
依照老师的指示,丰川先生解下了手表,不过他一直嘻皮笑脸地,感觉一点也不认真。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凪纱小姐也明显表现出厌恶。
「那么,那位裱褙师老师在哪里呢?」
「就是这一位。」
当仓桥小姐开口介绍环小姐时,丰川先生张大眼睛眨了好几下,然后喷出口水大笑。
「嘎哈哈!请不要开玩笑啊,老师。这么年轻的小姐怎么可能是裱褙师呢!」
「是真的。这张风炉先屏风就是环小姐修好的。」
表情不悦的凪纱小姐挺身而出,指著手边的屏风。
「咦?」
「初次见面,我是裱褙师加纳环。」
环小姐把手指放在榻榻米上,行了一礼。那是只要学过茶道的人都知道的「真」之礼。
「啊,啊啊……」
「这边这位也是这里的学生,是帮忙介绍环小姐过来的若槻凪纱小姐。另外这一位是加纳小姐的徒弟小幡洸之介同学。」
我们包围在丰川先生四周的空气,似乎终于让他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了。丰川先生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
「这还真是失礼了。我是丰川秀作,从两个月前开始接受这里的指导。」
「刚才您提到有关工作的事,不知道丰川先生从事哪一行呢?」
「主要是不动产业。年轻时在完全没钱的状况下白手起家,经历很多事之后才总算上了轨道。以前总是我们单方面地拜访客户,到现在几乎每天都会有客人来访啊。哎呀,迟到真的很不好意思。如果知道是这么一位年轻小姐,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对方赶回去的啦。」
丰川先生张大了嘴巴大笑。看来他是个表里一致的人。
「那么,为什么您会想来这里学茶道呢?」
「问得好啊,裱褙师小姐!」
丰川先生狠狠拍了膝盖一下。
「听到我的名字,你有发现什么吗?」
「嗯……」环小姐难得出现了困惑的表情说道:「没有。」
「什么!里面有两个字和那位丰臣秀吉一样啊!」
那又怎样?我努力把这句冲到嘴边的吐嘈吞了回去。
「从一名小兵爬到夺得天下的太合(注5)之位,而我的名字跟他有著同样的字啊。虽然不是故意取的,只是凑巧而已。不过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对太合大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啊。你看,我也是从两手空空的情况下创业成功的嘛。」
丰川先生似乎把自己的境遇和秀吉的功绩重叠在一起了。虽然规模完全不同就是了。
「太合大人喜爱茶道,还重用了千利休(注6)为亲信随侍左右,所以我觉得自己应该也来学学茶道。」
「可是千利休不是被丰臣秀吉杀掉的吗?」
对著意气风发的丰川先生直泼冷水的人,是凪纱小姐。她假装在我耳边低语,然后故意大声地继续说道:
「记得是随便找了个理由逼他切腹喔。」
丰川先生张大著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既然这么喜欢秀吉,就应该把这段历史好好调查清楚吧。环小姐催促著因为凪纱小姐的话而僵住的丰川先生,让他再次动作。
「丰川先生,可以告诉我您的委托内容吗?记得应该是更换装裱吧?」
「啊啊,对、没有错。」
丰川先生把他带来的细长桐木箱放在环小姐面前。获得允许之后,环小姐从箱子里拿出了一幅挂轴,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幅画了一只猿猴的水墨画。带著茶色的画心当中,有只手脚细长的猴子站在树枝上,正朝著下方伸手。而底下好像是河川还是池塘,水面上倒映著看似月亮的东西。包围在作品周围的天地是无花纹的茶色,隔水与边则是有著细小花纹的浅黄色装裱,没有一文字。乍看之下相当不起眼,不过却是颇有深意的装裱。
「这是……」
环小姐看向图画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丰川先生立刻骄傲地挺起胸膛。
「发现了吗?真不愧是裱褙师,眼光果然好。没错,这就是那位绵谷心月大师的作品。」
绵谷心月是谁啊?丰川先生认识的人吗?我和凪纱小姐的脸上立刻出现了这个疑问,环小姐则开始为我们说明。
「绵谷心月就是大森竹清的老师。他是活跃于江户后期至明治时期的日本画家,神川春升等人都是他的徒孙子弟。」
「没错,这就是那个绵谷心月的画,我硬是拜托一位认识的收藏家让给我的。哎呀,光交涉就花了好几个月,真是辛苦啊,毕竟这可是那位绵谷心月的画啊。」
「那么,您希望怎么处理这幅画的装裱呢?状况看起来相当不错,似乎没有替换的必要。」
「不不不,这幅图画和装裱的搭配实在太糟糕了,所以我才要更换。」
「…………咦?」
环小姐立刻皱紧了眉头。
「为什么呢?这幅装裱不是很棒吗?」
「就是说啊。跟画明明很合,感觉并不需要替换啊。」
我和凪纱小姐同时这么说,结果丰川先生有点看不起人似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明明就这么不起眼又老旧。这可是绵谷心月的画喔!那位知名大画家的画喔!可是却用了这么朴素又廉价的颜色裱褙,一点也不适合。这个啊,是个失败作品。」
「是不是失败作,我认为不应该这样单方面地判断。」
凪纱小姐毅然地说道。她的脸上出现了些许愤怒。
「怎么可能。你们年轻人大概不懂,但对我这种人生经验丰富、艺术造诣又深厚的古物玩家来说,这可是常识啊。我可以断定,这是为这幅画裱褙的裱褙师的失败作品。失败中的失败。」
看著不断反覆强调失败作品的丰川先生,我以为凪纱小姐会像平常一样彻底发挥天邪鬼的本领,但她却咬住了嘴唇,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的表情扭曲,看起来很心酸、很痛苦似的。她是怎么了?明明刚刚才用了激烈的语气大骂不是吗?
「既然如此,丰川先生打算换成什么样的装裱呢?」
一直在旁边听著对话的仓桥小姐眼看情况不对,开口询问。
「老师,那还用问吗!说到符合绵谷心月作品的装裱,当然是使用了金缕等豪华的东西啊。要让作品散发出神圣的灿烂光辉──感觉嘛,对,就像太阁大人的黄金茶室(注7)一样。」
「喔……」
这次连仓桥小姐都哑口无言,只轻轻回应了一声。
「我想把它挂在我的会客室里,那里所有的东西都是金黄色的。哈哈哈,大概就像是现代版的黄金茶室吧。我希望能替换成符合此处的豪华装裱。」
如果让丰臣秀吉听到这番话,他大概会生气吧。可能会怒吼不要把夺取天下之人的权力象徵跟你这种暴发户的兴趣相提并论。即使房间里所有人都快听不下去了,但未曾注意到其他人反应的丰川先生依然肆无忌惮地说下去。
「然后啊,裱褙师小姐。下次我想找朋友过来欣赏我的收藏,也包括这幅挂轴,所以我希望可以在一星期之内将装裱替换完成。」
「那是不可能的。」
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我。胆敢抢在师傅面前说话,我赫然觉得大事不妙。但话已经说出口,也没办法回头了。
「裱褙作业需要好几道繁复的手续,必须花上好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这么短的时间内不可能办到。」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现在可是在跟裱褙师小姐说话,当徒弟的哪懂这个。」
丰川先生朝我瞪了一眼。就在我有点害怕的时候,师傅说了一句「我的徒弟说得没错」赞同我的说法。
「如果没有花上一定的时间,会造成画心──造成绘画本体受损,我并不建议您这么做。」
事到如今,丰川先生终于露出不悦的表情。
「老师说可以介绍一位高明的裱褙师给我,所以我才特地过来,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在浪费时间,果然年轻人就是没什么技术可言。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其他裱褙师了。」
丰川先生一边抱怨一边把挂轴收进桐木箱里。就算委托其他裱褙师,回答应该也一样吧。不过很难讲不会有那种完全不考虑对画心带来多少损伤,就直接动手的业者。到时候就会伤到那幅好不容
易才保持良好状态的作品,我觉得这样实在很浪费。
无视于仓桥小姐的阻止,丰川先生准备离开茶室。
「──请等一下。既然您这么说了,这份委托我就接下了呗。」
一阵高亢的声音飞来。刚开始我还想是谁在讲话,后来才发现声音主人竟然是环小姐。声音本身是很熟悉没错,但口气和抑扬顿挫却和平常不一样。这应该是关西那边的……是京都腔吧。为什么突然讲京都腔?我正感到讶异时,坐在一旁的凪纱小姐轻声吐出一句「糟了」。她的嘴唇不断颤抖,脸色一片惨白,完全符合「苍白」这个形容词。
「什么啊,所以你还是有办法做吗?」
正准备离开茶室的丰川先生心满意足地坐回原本的座位。
「因为绫布的种类繁多儿,方便交给我来选择吗?」
「好的、好的,没有问题。就随裱褙师小姐的品味选择吧。」
「那么儿,费用方面就等作业结束之后再向您请款。」
「可以、可以,钱不是问题。我啊,对这种艺术作品是不会吝啬的。」
这段对话的最后,环小姐保持著灿烂非凡的笑容进行确认。
「不管做成什么样子儿,都没有关系呗?」
「哈哈哈!没关系。总之麻烦你多用一些高价的绫布啊!」
丰川先生的态度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心情大好。
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发现正在这个房间里肆虐的暴风雪。
暴风雪的来源,正是用和服袖子微微掩住嘴角,露出高深莫测笑容的环小姐。周遭的空气迅速冷却,冷到让我不禁揉了揉眼睛,确认坐在那边的人并不是雪女莲华。而在冷却的空气之外,同时还有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惧。脸色苍白的凪纱小姐不断发抖,仓桥小姐也像是耐不住寒气似地摩擦著手臂。
我上次是因为脚麻所以站不起来,但这次却是因为这股奇妙的寒冷与讶异,还有深不见底的恐怖,完全无法移动。
之后,我们收下丰川先生的挂轴,回到了店里。不过环小姐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始终保持沉默。加上平常热爱聊天的凪纱小姐也说了「我还有事」后便落荒而逃似地跑掉了,最后只剩下我和环小姐两人独处。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状况,只能尴尬地跟在环小姐后面,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环小姐身上一触即发似的氛围。
等到我们终于抵达店面,环小姐一语不发地直接走进里面的作业场,然后就这么关在里面。即使人在店内的阿树和樱汰出声喊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发生什么事了?」
站在已经化成天岩户(注8)的纸门前面,扬羽一脸担心地这么问道。
「呃,发生了很多事……」
我把先前在茶道教室里,和丰川先生之间的对谈告诉他们三人。
「──最后是接下了委托没错,可是环小姐变得有点怪怪的。平常她从来不提跟钱有关的事,可是这次却刻意提出,而且还突然说出了京都腔。」
「咦?京都腔?」
「等等!说出京都腔了吗?」
阿树和扬羽同时逼近过来。我被他们的气势吓到,忍不住一边退后一边回答。
「呃、嗯,没错。」
「呜哇──」
「虽然是自作自受,不过那个大叔还真是可怜啊。」
「……什么意思?」
我不懂他们两人的意思,于是偷偷向一旁冷静的樱汰问道。
「嗯~听说环一旦真的气炸时就会露出本性,口气还会变成京都腔。」
环小姐的确有说过她是京都西边的人嘛。而且也在京都住过一段时间,所以并不奇怪。不对,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然后,让环气到说出京都腔的人,据说下场全都惨不堪言。」
这是什么现代的恐怖传说!一时之间我还以为是开玩笑,不过他们三人全都露出了异常严肃的表情,如实表现出此话决非虚假的立场。我不久前已经亲身体会过那个让人全身发抖的状况,所以没办法说出这种话一定是骗人的,然后一笑置之。
丰川先生最后到底会怎样呢?我有点担心起这个今天才刚见面的大叔的下场了。
「喔喔喔!这真是太棒了!」
将挂轴摊在榻榻米上的丰川先生发出了欢呼。
一如丰川先生的要求,这幅出自绵谷心月之手的猿猴画,装裱换成了大量使用金襴(注9)或以金缕绘制花纹的绫布,做成一套金光闪闪的挂轴。金色分量之多,甚至让人忍不住怀疑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即使站在远方观看,也觉得非常刺眼。
「哎呀~能委托裱褙师小姐真是太好了!真是无可挑剔啊!」
就在接下委托整整一个星期后,我们再次来到仓桥茶道教室,由环小姐把当初的委托品交还给丰川先生,而丰川先生似乎非常满意作品成果。
挂轴的确是彻底变了一副模样。可是比起外观,画中的气氛明显出现了更大的变化,然而丰川先生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个人怎么会迟钝成这样?我觉得自己都快看不下去了。
虽然表面上看不见,但身体确实感受到一股充满恶意的气场。
这是思念。而且还是非常邪恶,对人有害的思念。
「环小姐,那应该是思念对吧?」
顺利交货之后,我们走在从仓桥茶道教室回到店铺的路上,这时我向环小姐确认了此事。
凪纱小姐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跟著说道「果然是这样没错啊」。
「哎呀,你发现了吗?」
环小姐回答。心情好得像是快要哼起歌来一样。
看到这一幕,我直觉地认为环小姐当然不可能封印思念失败,那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让思念流窜出来,让它造成影响,所以才完成那幅装裱。
「没错,那是依附在画心当中的思念。思念被前一套装裱封住了,可见原本应该是出自手腕极为高明的裱褙师之手。上次看到的时候,你们完全没察觉到有这份思念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所以我和凪纱小姐都老实地点头。
「那套装裱是经过精心考量才完成的。绫布之所以老旧,是为了配合那幅画而特地选用绘制当年的绫布。还有它的形式,那叫做轮褙(注10),属于草之裱褙,是经常用于茶挂(注11)的形式。边的部分很细对吧?绫布看起来不起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一文字,再用茶色的天地搭配花纹醒目的浅黄色缎子,这应该是意识著珠光裱褙或利休裱褙(注12)而完成的作品吧。如此一来便完成了充满宁静与寂寥的裱褙。」
「那么,那并不是失败作品啰?」
「那绝对不是失败作品,只是因为那个人没有看穿这一切的眼光。」
「……说的也是。原来不是失败作品啊,太好了。」
凪纱小姐再三回味似地这么说完,像是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般笑了。
「不过,那是绵谷心月的画吧?可是现在的装裱却变成了那个样子,真是浪费啊。」
虽说依附著思念,但贵重的图画却因为那种品味差劲的装裱而彻底糟蹋了。但是这时,神色如常的环小姐拋出了一颗震撼弹。
「啊啊,那是赝品。」
咦?我和凪纱小姐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
「跟真品很像没错,相信应该是绵谷心月的徒弟为了练习作画,而临摹了老师的作品吧。这种事情很常发生喔,为了学习作画技巧而临摹老师的画。那幅画的署名笔势有点不太一样,所以可以看出是赝品,而且画中的思念似乎是来自于作者对师傅的嫉妒。」
丰川先生好像有炫耀过那幅画价格惊人。虽然不知道他付了多少钱,不过该不会是被那个收藏家骗了吧?不过他看起来也是一副容易上当的样子。
「如同茶禅一体这句话所说,茶道与禅之间有著非常密切的关系。那幅画的主题叫做『猿猴捉月』,你们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吗?」
面对环小姐突如其来的问题,我和凪纱小姐同时摇头。
「从猿猴试图抓住水中的月亮、最后落水的故事中,引申出怀抱著不合自己身分的大志向,最后只会带来毁灭的意思。」
丰川先生知道这幅画的意思吗……不对,他看起来似乎不知道。
环小姐最后丢下一句:「这次的事件对那个男人来说是一帖良药。」随后神清气爽地迈步向前走去。
我正打算加快脚步追上去,但不知为何,身旁的凪纱小姐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吗?」
「我这个人脑筋很好,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立刻上手。而且我能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所以从来不曾失败。考试一次就合格,也很快进入了法律事务所。当时我心想:『什么嘛,在人类社会中工作根本不算什么,律师这种工作实在太简单了。』」
怎么?这是在挖苦我这个不聪明又不得要领的人吗?我立刻想反唇相讥,但凪纱小姐的样子明显不太对劲。一直盯著柏油路看的凪纱小姐,眼中似乎有些茫然。
「我觉得自己在天邪鬼当中算是比较坦率,比较有办法配合周
遭人群行动的类型。但我毕竟还是天邪鬼,个性还是很别扭,我觉得是正确答案的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不是;我觉得这样很好的一件事,对当事人来说可能一点都不好。因为如此,我失败了好几次。即使知道别人的心情,也没有办法完全顺著他的意思做。即使知道我必须在一切都已既定的法律当中想办法努力,但最后还是一点都不顺利。总是被『照理来说』、『有无先例』,或是『常识』之类的字眼束缚,再也没办法采取行动,这么一来我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凪纱小姐紧紧闭上眼睛。
「我一直在烦恼,自己成为律师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发现这一点的事务所前辈,带我去了千鹤老师那里。」
她似乎是在那里一边学习茶道,一边沉淀心情,逐渐恢复精神的样子。
「之前丰川先生说那幅挂轴是失败作品的时候,我真的打击很大。我第一眼看到时,就觉得那是一幅很棒的挂轴,应该很适合挂在茶会的筵席上。可是当它被人单方面地否定,被指为失败作品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啊啊、又来了』的感觉。是不是我觉得好的东西又被别人否定了?然后就令我想到了工作上的事。」
所以那个时候她才会突然闭口不说话吗?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她是把那幅挂轴和自己重叠在一起了吧。
不过,被丰川先生说成失败作品的那幅挂轴并不是失败作品。只是丰川先生如此认定,看在其他人眼中,仍然是一幅了不起的挂轴。有很多事情都无法立刻判断是否失败,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当时无法获得认同,在时间流逝之后才逐渐发现其价值的事物。
「不过环小姐已经帮忙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不要紧了。成为律师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到底是不是一项错误的决定,现在根本不可能知道。毕竟我才刚踏进这个行业一年,还有很多不懂的事。为了将来能够抬头挺胸地说出『从事这项工作是我最成功的决定』,从明天开始我还是会继续努力!」
朝我看来的凪纱小姐,边说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和她过去坏心眼的模样完全不同。虽然对于被她戏弄实在是敬谢不敏,不过她真的不适合那种阴沉的表情。
「呵呵呵。不过,我的眼光果然没错。」
凪纱小姐有点得意起来。
「什么东西?」
「洸之介同学果然还是想成为裱褙师吧?」
我不知道她说的「果然」是从哪里发想出来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而且也没这么想过。
「我已经决定未来志向了。我要去念附近的大学,然后成为某间公司的职员。」
「呜哇──好平凡──好普通──」
「现在这个时代,要成为普通的上班族也是很辛苦的。」
「我知道。不过,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
「这样就好。」
我说得非常乾脆。但凪纱小姐还是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
「真的吗?难道不是你自欺欺人而已吗?」
自欺欺人?说我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
「你都没发现吗?当你看挂轴,还有那张风炉先屏风的时候,看起来非常开心喔。」
「我有那么开心吗?」
「嗯。你露出跟环小姐一模一样的表情,而且你之前不是也杠上了丰川先生吗?」
「那是因为丰川先生说了强人所难的话啊。」
凪纱小姐一个箭步走到我面前,那双栗鼠般灵动的眼睛紧盯著我。
「洸之介同学家里的状况,我都从环小姐那里听说了。如果是单亲家庭,在金钱方面确实会有很多困难的地方。可是,你会不会是把这个当成理由,然后压抑著自己真正的心情呢?」
是这样吗?我的确打算继续在环小姐身边学习。如果问我这份心情是不是等同于想要成为裱褙师,老实说我不知道。跟兵助先生投注在原创裱褙当中的热诚相比,我的心情显得非常随便,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面对凪纱小姐的问题,我却没办法乾脆地回答「没这回事」。我知道自己还有非常多不懂的事,就像这次的「真、行、草」一样。就在我察觉到自己还是外行人的同时,也发现自己想要更加深入了解这个世界,这样的想法比我想像中还要强烈。搞不好真的跟凪纱小姐说的一样,我可能在潜意识中压抑著自己也说不定。
不过我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凪纱小姐,而是轻轻地收在内心深处。
「你坦率一点会比较好喔。」
看著凪纱小姐认真的模样,我不禁噗哧一笑。
「我从没想过会被天邪鬼劝告要坦率一点啊。」
「我是很认真的耶!真是的,不管你了!」
凪纱小姐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时,走在前面的环小姐喊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要回店里去了喔。」
过没多久,被那幅挂轴的思念搞得鸡犬不宁的丰川先生再次找上了环小姐。面对憔悴不堪的丰川先生,环小姐似乎不只是威胁他说:「所以我才向您确认过这么多次呀。要是不恢复成之前的装裱,还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喔。」同时还和凪纱小姐联手,索取了更换两次绫布的高额费用。据说丰川先生被金额吓了一大跳,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走投无路了,最后还是乖乖付钱。看来环小姐对丰川先生下的「药」应该也包含了这件事。虽然俗话说良药苦口,不过这药真的太苦,也太贵了。
此外,我一边听著这些事情的同时,心里暗暗发誓,以这次事件当作警惕,绝对不能让环小姐气到说出京都腔。
注3:觉 一种会读心术的日本妖怪。
注4:亭主 茶会的召集人。
注5:太合 日本古代官职敬称。原本指的是如摄政、太政大臣的敬称,现在则多用于称呼丰臣秀吉。
注6:千利休 1522-1591,在日本被尊称为茶圣,以完成注重寂寥感的侘茶形式闻名。与今井宗久、津田宗共称为茶汤的天下三宗匠。
注7:黄金茶室 据传是丰臣秀吉下令制作的组合式茶室。室内所有配置都贴上金箔,茶具也是以黄金制作。
注8:天岩户 日本神话当中的岩石洞窟。象徵太阳的天照大神曾经躲藏其中,造成世界一片漆黑。
注9:金襴 指加了金缕的绫布,常用于制作和服腰带,十分豪华且昂贵。
注10:轮褙 依装裱的形式可分为裱褙(真)、幢褙(行)、轮褙(草),裱褙是使用佛像、神号等佛教相关主题的画心,是最为高贵的形式;幢褙是使用绘画、和歌等主题的画心,为一般的挂轴形式,亦称为三段裱褙或大和裱褙;轮褙则是多用在茶挂的装裱。
注11:茶挂 茶席上悬挂的挂轴或绘画,也是所有茶道用具的中心。
注12:珠光裱褙、利休裱褙 村田珠光(1423-1502),侘茶的创始者,为日本茶道的开山鼻祖。珠光裱褙与利休裱褙皆指没有一文字,展现出寂寥感的裱褙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