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雪女的故事

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而且连手机也没有的加纳裱褙店店长加纳环。对她来说,唯一和世界联系的资讯来源就是──报纸。话虽如此,但报纸也不是直接送到加纳裱褙店,因为这家店有没有地址都还是个未知数。

至于是如何拿到报纸,其实是香菸铺的阿婆每天都会把送到她那边的报纸拿到这里来。信件也是,寄给环小姐的东西会先寄到香菸铺,好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安排的。

不过,早上送来的报纸并不会原原本本地交到环小姐手里,而是会先由香菸铺的阿婆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从头到尾检查一次,从中剔除全国各地的汉堡店相关报导之后,才交到环小姐手上。因此,环小姐收到的报纸总是会晚上一天。当然环小姐以外的人也会因此晚一天才看得到报纸,不过大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不满。因为要是少了这项作业,环小姐就会知道当地哪里有汉堡店,搞不好会强制派遣这家店里的人出去买汉堡回来。当然,候选人应该就是阿树或兵助先生。因此,阿婆的任务虽然不起眼,但是对于这家店里的人们来说,意义相当重大。

然而那天,加纳裱褙店很难得地收到了当天的报纸,而且送来的人不是阿婆,是兵助先生。

「呜呜~好冷~!」

进入十一月之后,气温陡降。早上和入夜后的寒冷更是难以忍受,离开被窝变得越来越困难。就在街上行道树开始染上一层红色,冷风吹散落叶的时候,加纳裱褙店和室里的矮桌也改变造型,变成了暖被桌。

虽然人们常说猫会怕冷得在暖被桌里缩成一团,不过在暖被桌出现的这段时间,猫又扬羽倒是真的一点也不打算从里面出来。至于跟她完全相反,正在冷飕飕的外廊上滚来滚去的人,则是上周刚结束长期打工回来的雪女莲华。她穿著看起来根本是夏季服饰的单薄罩衫和短袖,精力十足地大叫:

「咦~!才不冷呢。今年冬天很温暖耶。我们到外面去逛一逛啦,我想吃冰。」

「不要,要去你自己去。顺便帮我买便利商店的肉包回来。」

「咦~?那洸之介陪我去!」

「我还要准备考试……」

「你根本没在准备吧~!」

如同鼓起脸颊的莲华所说,放在矮桌上的英文参考书我的确连一页都没翻。

「而且樱汰也到外面玩了不是吗!」

「大家不是都说小孩是风的孩子吗?所以请你不要拿我跟小学生相比啦。」

「樱汰不是风的孩子,是天狗的孩子~再说,在我看来洸之介也一样是小孩啊。」

「那是因为我是人类。以人类的角度来看,我已经过了在外面到处跑跳玩耍的年纪了。」

「讨厌~一直强词夺理。环小姐~大家都在欺负我啦!」

莲华对著刚从厨房走回来的环小姐抱怨,而环小姐只能苦笑。随后她按住了变形虫花样的深绿色和服袖子,递出一杯装了大量冰块的柳橙汁。

「你先喝喝这个,让自己冷静一下吧。」

接过杯子后,莲华还是鼓著一张脸,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到喝完杯子里的饮料,她才变得开心不少,笑嘻嘻地嚼起了冰块。当我心想著莲华应该比我更孩子气才对,正感到有点无可奈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喂,莲华在吗?」

在开口打招呼之前,兵助先生边这么说边走进和室。被点名的莲华,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什么?什么?难道你非常识趣地买了冰给我吗?」

「怎么可能啊。」

「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察言观色啊。再这样下去,麻理很快就会受不了你喔!」

「少烦我!」

兵助先生恶狠狠地回应。

不过环小姐似乎也很意外兵助先生跑来找莲华,只见她疑惑地歪著头。

「兵助,你今天找莲华有事吗?真是难得。」

「还好啦。」

兵助先生点了点头,在桌上摊开一个东西,那是一份写著今天日期的地方报纸。

「报纸怎么了吗?」

「有点事。喂,莲华,看看这个。」

兵助先生翻开的页面,是占了报纸一个版面的读者广告区。上面乱糟糟地刊登著附近公民会馆即将举行的活动、寻找走失宠物之类的投稿。而兵助先生伸手指著一篇相当奇特的广告文章,内文写著:「我正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若有任何线索,还请联络此处。」旁边附了联络电话和一张挂轴的照片。那幅画是一张看起来像是用蜡笔或其它画具画出来的烟火图,周围的装裱有著几何图形,色系是黄色搭配橘色。从外型来看,这应该是原创裱褙吧。

寻找裱褙师是什么意思呢?是因为不满裱褙成果,所以想把对方找出来抱怨一番吗?不对,当初委托的时候应该都确认过地址和联络方式了才对。啊,也有可能是搬家了吧。

莲华一边碎碎念著「靠近暖被桌很热耶~」一边慢吞吞地爬了过来。然后她看向那篇文章──表情瞬间僵硬。

「有印象吗?」

兵助先生发问,但是目不转睛地看著报纸的莲华什么也不回答。

「这是你以前拜托我裱褙的那幅画吧?」

「……是没错……」

莲华的声音就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似的,兵助先生随即露出了「果然没错」的表情。

「我就觉得这幅挂轴看起来很眼熟啊。果然是这样没错。刊登这则广告的寺原美凉,是你认识的人吗?」

莲华微微点头。

「那我要怎么做比较好?」

「什么怎么做?」

「这里不是写了吗?她在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啊。我该打这支电话联络对方吗?还是说这是你的朋友,就由你来打电话──」

「──我出去一下喔!」

莲华打断兵助先生的话,猛然站了起来。即使兵助先生大喊著「喂,莲华!」,她仍然直接冲下水泥地,跑出店外消失无踪。

「那家伙是怎么了?」

对于莲华反常的举动,兵助先生像是掩不住自己的讶异似地发著呆。当然,我们也一样。

「莲华跟那个叫做寺原的人,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大概吧。」

「要是什么事都没有,就不会露出那种表情了。」

扬羽说得没错。莲华脸上的表情的确瞬息万变,可是到目前为止,我都没看过她露出刚刚那种表情。那种充满惊讶,同时忍受著痛楚似的苦涩表情。

「我该怎么做才好?」

兵助先生伤透脑筋似地叹出一口气。

「寻找制作这幅挂轴的裱褙师,就表示对方是因为这幅挂轴在找人吧?我帮这幅画裱褙的时候还是个学生,那时觉得自己做得还算不错,可是现在就会担心是不是有哪里做不好。」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隐情,不过还是跟这个叫做寺原的人联络一下比较好吧。」

「那我回去之后再打电话过去问问看。」

听到环小姐的提议,兵助先生点头同意,但扬羽却持反对意见。

「最好是让兵助以外的人打去吧。」

「为什么?」

「因为看这个名字,很明显是女生呀!如果是因为挂轴有问题,搞不好之后还要见面也说不定。结果这时见到的人却是兵助,一定会害人家吓到的,这样太可怜了。」

「我说你啊──」

「而且兵助一定问不出对方跟莲华发生过什么事吧?因为你本来就不擅长问话,而且还会吓到人家。」

说得真过分。虽然对不起兵助先生,但这番话真的有点道理。兵助先生似乎也有这种感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那要怎么办?」

「由我去吧。徒弟闯的祸,就必须由师傅来收尾,而且我也有点在意莲华的反应。」

环小姐主动举手表示愿意出面。只不过打从一开始,除了兵助先生以外的裱褙师也就只有环小姐一人,根本没得选就是了。

不过这么一来让人安心许多了,因为环小姐一定有办法顺利问出对方和莲华之间的关系。在我还想著这些事情的时候,扬羽的视线瞬间移到我身上来。

「到时候如果真的要碰面,洸之介也要一起去喔。」

「我也要去吗?」

「当然呀,因为环小姐一个人去会让人担心呢。由你担任陪同者是最理想的选择,而且你又是徒弟。」

「看来大家似乎都忘了,我怎么说也还是个考生耶。」

「反正你也没在看书,有什么关系。」

扬羽得理不饶人似地这么说道。刚刚莲华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啊。

说得真是对极了。我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吭。

当环小姐和在报纸上刊登广告的人──寺原美凉小姐取得联络之后,马上约好了先见一面再讨论。寺原小姐指定的会面地点,是邻镇的一座小公园。那座公园被一片渲染成金黄色的银杏包围,里面设置著沙坑和溜滑梯等各式各样的游乐器材,附近的小孩正在里面大声吵闹。而且又约在学校放学的时候,自然更加热闹。从丢下

书包的小学生到身旁跟著大人的幼稚园小朋友,全都在寒风当中精力十足地跑来跑去。看来小孩果然是风的孩子啊。

距离孩子们稍远的木制长椅上,独自坐著一位年约二十五岁多的女性。身上的穿著相当轻便,比起职业妇女更像是家庭主妇。她的眼睛一直看著前方的孩子们,身旁放著一个用来识别的红色包包。

没有错,就是这个人。

环小姐笔直朝著对方走去,然后开口叫住她。

「请问是寺原美凉小姐吗?」

「是的,我就是……」

寺原小姐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向环小姐,然后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地慌了一下。

「难道你是……」

「我是先前联络过您的裱褙师加纳环。」

「对、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么年轻的人!」

寺原小姐立刻站了起来,不停地鞠躬道歉。

「没关系的,请不必在意。另外这边这位是我的徒弟小幡洸之介。」

自我介绍结束后,我们在寺原小姐旁边坐了下来。抬头一看,眼前没有任何遮蔽物,小公园立刻尽收眼底。这里应该是这座公园里视野最佳的地点吧。

「那么,您想讨论的事情是什么呢?难道那幅挂轴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不,不是这样的。」

寺原小姐火速摇头否认。

「没有任何问题。虽然我现在住在公寓,不过那样新颖的挂轴,挂在墙上也丝毫未显不协调。我之前一直收著,然而最近又开始挂在客厅里了。挂轴上面没有任何脱落,图画也没有受损,真的让人觉得很厉害。当时虽然没办法向你当面道谢,不过我真的很感谢你做了这么精美的作品。谢谢你!」

听著寺原小姐的感谢之语,环小姐自谦似地回答「别这么说,那只是小事而已」。制作那幅挂轴的人,其实是兵助先生才对啊。哎,反正她是师傅,应该没差吧。

「要讨论的事情跟挂轴没有关系。我之所以在报纸上刊登那样的广告,是因为找人的线索只有那幅挂轴,只能想到这个方法。因为我曾经听那个人说过,她和那位为挂轴裱褙的裱褙师感情非常好。我会选择利用报纸找人,是因为裱褙师是专业的工匠对吧?所以我一直觉得是位老先生,那么比起网路,看报纸的可能性应该更大。接到的电话也以为是女儿或孙女帮忙打过来的……真的非常抱歉……」

好像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她虽然和环小姐通过电话,刚刚见面时却出现了那样的反应。

我多少已经猜出来寺原小姐说的「那个人」是谁了,不过还是姑且问了一下。

「请问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是个叫做莲华的女生。那个……请问你们应该知道她吧?」

「嗯,我跟她很熟喔。」

看到环小姐乾脆地点头,寺原小姐像是在斟酌用字般缓缓说道:

「她过得还好吗?」

「是的,非常好。」

这个回答,让寺原小姐安心似地露出微笑。

「寺原小姐和莲华是在什么时候认识的呢?」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是高中生。」

寺原小姐相当怀念似地眯起了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莲华就是在这个地方。那个时候,学校里老是发生著一些让人痛苦的事,可是我又不想让家人担心,没办法立刻回家,所以经常在这里打发时间。像是发呆啦,看书啦,或是画画。我高中时参加了美术社,那幅烟火的图画,就是我在这里画的。」

也就是说,莲华是在看到那幅画之后,就委托兵助先生帮忙裱褙了吧。

「那一天的天气就跟今天差不多冷。当我坐在这里画图的时候,莲华突然跑来找我说话,她说『今天真的好热喔』。」

我的脑中立刻想像出一身单薄衣物的莲华一边搧著手,一边大叫「今天真的好热喔~」的模样。莲华啊……我忍不住想当场抱头,不可以用雪女的感觉随便找人攀谈啊,太可疑了啦。

「天气明明冷到不穿外套根本无法待在室外的程度,可是她却喊著好热,我那时觉得这个女生说的话真的好奇怪。」

寺原小姐似乎想起了当时的状况,轻声笑了笑。

在那之后,两人的感情立刻变好了,每次都是在这张长椅旁碰面。她们并没有特别约好时间和地点,不过下课后一来到这里,莲华总是会在此等候,然后两个人便玩在一起。同样的模式持续了好几天,不知不觉中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两个人一起在附近的购物中心到处看著化妆品和一些小东西,在家庭餐厅或速食店里聊得天昏地暗,在超商里物色新上市的零食,或是跑去卡拉OK店或游乐场,彻底享受著普通高中生放学后的生活。根据寺原小姐的说法,她那时总是迫不及待地希望放学时间快点到来。

「可是那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莲华突然不再过来这里了。」

寺原小姐的父母亲非常严格。高中毕业之前,父母亲一直不让她拥有自己的手机,因此她始终不知道莲华的联络电话。发现这项事实的寺原小姐完全不知所措,两人没有共通的朋友,连对方住在哪里也不知道,更没有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知道的只有「莲华」这个名字,还有她认识一个裱褙师而已。明明每天玩在一起,明明两人这么亲近,为什么自己会这么不了解她的事呢?早知道就多问一点了。寺原小姐感到非常后悔。

之后,她心想一直消沉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重新转换心情,开始寻找莲华。

她走遍了两个人一起去过的商店或场所,还去了当时莲华身上那件制服的学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十分短暂,所以行动范围也并不是很大。寺原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搜寻著同样的地方。

可是到处都没有莲华的身影。

最后,寺原小姐终于放弃寻找莲华。

「我一直都记得莲华,从来没有一天忘记她。只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受伤,才把当初和她在一起的回忆深埋在心底,假装忘记而已。可是前阵子看到那幅挂轴之后,我突然非常想跟莲华见面。两位可能会觉得我为什么现在才这么想,而且莲华说不定也早就忘记我了。可是我想跟她再见一次面,想直接跟她面对面说话。所以,可不可以麻烦你们帮我告诉她,请她拨打这支电话呢?」

寺原小姐递给环小姐一张纸条,上面写著她的联络方式。环小姐爽快地接过。

「我知道了,我会负责转达的。」

「麻烦你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放心下来,寺原小姐的脸上恢复了笑容。

就在我们互相道别,站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

「妈妈──!」

一个小女孩跑了过来,拉住寺原小姐的腿。大概是四岁或五岁,留著一头妹妹头,很活泼的孩子。

「这是您的女儿吗?」

「是的。来,快点跟姊姊他们打招呼。」

小女孩抬头看著我们,然后大声喊著:「你们好──!」看来她一点也不怕生。

「妈妈,我可以跟小爱一起去玩溜滑梯吗?」

「不行喔。天快要黑了,要回家才行。」

「咦咦──」

「若不回家煮饭的话,爸爸就要回来了不是吗?」

「不要,我还要玩!」

小女孩开始吵闹。她紧紧咬住下唇,眼睛开始湿润起来,眼看著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哎,真拿你没办法。不过只能再玩一下下,就要回去了喔。」

一得到母亲的许可,小女孩脸上的哭脸立刻收了起来。然后她用力回了一声「嗯!」,随后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真是可爱的孩子。」

「谢谢。明明是个女孩却这么调皮,让我很伤脑筋呢。她前阵子还跟男孩一起玩得全身都是泥巴。」

寺原小姐看著女儿的小小背影轻声说道。她的眼神已经完全是个母亲了。

这十年的光阴,让她从女学生变成了人母。十年对人类来说是相当漫长的岁月,出现各种变化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莲华她……)

身为雪女的她,还是一如往常,不是人类的她,仍旧打扮成高中女生的模样,然后日复一日地度过。

看目前这个状况,寺原小姐似乎是把莲华当成了普通的人类。以莲华现在的模样,可能没办法让两人见面也说不定。不过还是可以先打通电话或传封简讯,只要有联络,应该就能消除寺原小姐的不安。即使不能见面,还是有很多联络方式。

至于莲华为什么不再出现在这座公园,这一点多少让我有些在意。还有之前看到寺原小姐刊登的广告时,莲华的样子确实有点奇怪。这两件事之间说不定有什么关系,像是因为以前的事情而苦恼。

可能的话,这件事情应该让两位当事人自己解决,身为旁观者的我们不好随便介入她们的问题。要是知道寺原小姐有多么期待见面,以莲华的个性来说,一定会立刻打电话过去。然而这时,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和寺原小姐见过面之后,我

因为补习班课程和模拟考的关系,有好一段时间没办法前往加纳裱褙店。等到我好不容易才有机会穿过店铺门帘,却从坐在暖被桌里喝著热牛奶的扬羽口中得知意外的事实。

「咦?她还没有联络吗?」

我一边解开围巾一边这么询问。扬羽暂时停止了对著牛奶吹气的动作。

「就是啊。刚刚寺原小姐还打电话过来,说她还没有收到联络。」

真奇怪。距离之前在公园见过寺原小姐,都已经过了将近一个礼拜了。

「那张纸条有交给她吗?」

「当天就给她了。」环小姐把装了热茶的茶杯放到我面前。「而且我也告诉她,寺原小姐非常希望可以见面聊一聊,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莲华有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不过,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沮丧的样子。」

那个莲华也会有沮丧的时候吗?不对不对,现在不是想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一边看著空荡荡的外廊,一边询问扬羽。

「莲华今天不在吗?」

「跑出去啦。最近这阵子每天都不见人影。早上一大早就出门,到很晚才会回来,然后就这么躲进冰库里。所以,虽然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却因为碰不到人而问不了啊。」

「她是去了哪里呢?」

「不知道呢。」

环小姐拿起自己的茶杯,补上一句「至少她还有回来,还算不错了」。听起来真像是监护人在叙述不良少女的行动时会说的话啊。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不过我有点意外呢。」

放弃吹凉牛奶的扬羽,在暖被桌上撑著自己的脸低声说道。

「我也觉得很意外。」

「想不到莲华竟然曾经有每天一起见面玩耍的朋友。」

「咦?意外的地方是那个吗?」

我完全以为扬羽指的是她没有联络寺原小姐这件事。她跟寺原小姐可能真的有什么过节,不过以莲华的个性来说,我认为她应该会表现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随意地就和对方联络了。用她平常那种轻松的态度和对方说:「好久不见~最近过得好吗?」

不过,这么认为的人似乎只有我。环小姐也赞成扬羽的意见。

「是啊。毕竟莲华很胆小嘛。」

「胆小?」

胆小这个字完全无法跟莲华联想在一起。即使是普通人害怕的事,她还是会一边开朗大笑一边直冲而去。我觉得她就是这种类型的人,而且有时还不太懂得察言观色,对人心变化的敏感度算是比较低的。

「对。她对陌生人是很胆小的。警戒心很强,很难缩短自己和别人之间的距离。」

「可是打从我跟她第一次见面,她就一直是那么外向的样子呀?」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大声自我介绍道「我是雪女莲华,请多指教!」然后握住我的手。当我因为那股低温而吓了一跳,一直看著我的莲华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咯咯笑个不停。之后每次打招呼,她都会故意摸我的手或脖子,然后以取笑我的反应为乐。那应该不能说是「警戒心强的人会有的行动」吧。

「那是因为洸之介是环小姐的徒弟呀,而且你也知道并接受莲华是雪女这件事实。」

「可是……啊,那之前咖啡厅的人又怎么说?」

「那也是因为我在那边打工的关系。刚开始她可不像现在这样亲昵喔,是去了好几次之后才慢慢习惯的。大概是觉得『啊啊,这个人应该没问题,可以信赖』之类的吧。」

扬羽用双手握住了热牛奶的杯子。

「她啊,如果不是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人信赖的对象,是不会对那个人敞开心房的。她的朋友一定是我们当中某个人的朋友,所以她平常不会随便对一个完全无关的人打招呼喔。」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是雪女啊。」环小姐苦笑著接了下去。「她不像我们会变身成人类的样貌,而且也没办法隐藏雪女的特徵。现在那个样子,就是她真正的模样。既不耐热,身体又和冰块一样冰冷。要是连续接触她几分钟,就会被冻成冰块。所以不论她如何假扮成人类,真面目仍然很容易就会揭露出来。」

我想起去年冬天,和莲华一起走在街上逛街时的对话。记得那时莲华因为想要化妆品和衣服而大声喊个不停,然后我有点看不下去似地对她说了一句话。要她乾脆交个男朋友,然后让对方买给自己就好了。结果她皱著眉头回答说,自己只能在冬天和对方交往。还有──

──我连手都没办法牵啊。

我没想到那句轻松说出来的话,竟然反映了这么残酷的现实。

为什么我没发现这件事呢?我对自己的迟钝感到愕然。

「因为她对初次见面的人也很亲切,平常总是笑嘻嘻的,所以你才不这么认为吧。可是她通常都会向后退开一步,和人保持距离,同时还会注意绝对不让自己碰到其他人。很早以前,她在人群里走动的时候好像不小心撞到人,结果对方大叫『冷死了』、『简直像死人一样』,因此莲华受到很大的打击。在那之后就一直非常在意自己的行动。」

「原来是这样……」

在环小姐的说明下,我才接触到莲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除了这样回答,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是啊。所以我才会觉得她有一个每天玩在一起的人类朋友,实在非常让人意外嘛。」

说完,扬羽喝下了总算变凉的牛奶。

基本上,我只认识和这边的人们在一起时的莲华,从来没看过她在外面和普通人类相处的模样。所以我只能想像她是个对任何人都一样开朗,活泼异常的人。可是那似乎只出现在解除戒心之后,跟她打从心底信赖的大家一起相处时才会有的状况。

和人来往时一定会小心注意的莲华,毫无戒心地和寺原小姐成了好朋友,甚至会天天见面。可是为什么她会突然从寺原小姐的面前消失呢?是有什么隐情吗?还是有著连扬羽他们都不知道的、不能再和对方见面的特殊理由?

「总而言之,似乎有必要和寺原小姐再见一面,仔细询问她们当时的状况才行。」

看著空无一人的寒冷外廊,环小姐如此轻声说道。

什么时候才会想和自己分离十年的朋友见面呢?

寺原小姐想和莲华说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我试著把自己代换到寺原小姐的立场,可是依然想不透。十年前我还只是个小学生啊。而且小学同学们都就读附近的高中,就算一直没见面,也只要向周遭的朋友询问:「那家伙最近怎么样了?」大多都能问出近况。特别是我的朋友森岛,他在这一方面的管道和资讯量都非常多,甚至多到没有意义。

所以我始终无法了解寺原小姐在想什么。因此,我决定询问周遭可能有办法了解的大人们。

「跟朋友分开十年之后想和对方说的话?」

因为我刚好又被妈妈叫去「色波」,心想机会难得,于是就把话题丢给了这几位人生的前辈。东先生皱著眉头回答「那什么意思?」,然后仰头喝下一大口啤酒。

「就是想和对方说,却又说不出口的话之类的……」

因为我也不是很清楚那两个人之间的事,所以只能用含糊不清的方式加以说明。

不过东先生似乎还是感悟到了些什么,只见他双手环胸努力思索似地沉吟著。

「那个时候吃了你的便当的犯人,其实就是我,真是对不起啊,嘿嘿!之类的吗?」

「东先生曾经做过这种事情吗?呀──好恶劣喔──」

「那你又如何啊?冢本。」

被东先生反问后,冢本小姐停下了夹住炸鸡块的筷子。

「那个时候你喜欢的人之所以会被大家知道,是因为我明明说了会保密,但还是一不小心就说出去,对不起啊,嘿嘿!之类的吗?」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因为吵闹中心的两人又开始大声嬉闹起来,所以我先不理他们,转头问向新人:「那藤城小姐呢?」藤城小姐有点困扰似地垂下眉毛。

「我不是很懂……不过我有个因为一些小事吵架,结果互相误解,最后再也没见面的朋友,我一直很想跟对方道歉。」

「吵架是吗?」

「真的只是因为一点小事。」

吵架啊。不过就那两个人来说,感觉似乎不太像吵架。

「宇梶先生有过类似的经验吗?」

藤城小姐询问场上的年长者,正在看菜单的宇梶先生抬起头来。

「我也有个因为一点小误会而不再往来的朋友。」

「那是前女友?是前女友吗?」一听到这句话,冢本小姐立刻凑了过来。宇梶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就是说确实就是如此吧。

「之后在同学会上再次见到面,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笑著聊天了。我们当时都太年轻了啊。而且我和她也各自结了婚,也都有了孩子。」

「人一旦有了孩子就会变呢。」

「尤其是女人,会变得更坚强,大概是觉得自己必须振作起来吧。」

嗯嗯嗯

。藤城小姐和冢本小姐两位女性深有同感似地不断点头。随后冢本小姐视线一转,看向了独自坐在角落的妈妈。她说今天的心情比较适合喝烧酒而不是日本酒,所以正不断朝杯子里倒著地瓜烧酒。

「不过课长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改变,是因为原本就很坚强的关系吧。」

听到冢本小姐的话,我点头回了一句「是啊」。结果妈妈朝我丢来一条湿毛巾。

「为什么是你在回答啊?」

「因为这是事实不是吗?你真的很坚强呀。」

「是没错,可是听到儿子这么说,就觉得有点火大。」

我正打算回嘴的时候,妈妈的部属中最有良心的宇梶先生连忙插嘴说著「好了好了……」进行调停。

「可是啊,造成这种小误会的原因,其实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要好好谈过,大多都能迎刃而解。」

一脸困扰神色的藤城小姐也赞成宇梶先生的意见。

「因为不敢直接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想法呢。害怕自己受伤,或是不想让对方受伤,想著想著就想太多了。」

「不过呢,若不说出口就无法让对方知道,人际关系也是从这里开始的。对吧?二世。」

「没错没错。洸之介小弟也别把事情闷在心里,好好说出来会比较好喔!」

虽然不是我的事情,但是四个大人却接连向我提出建言。他们脸上的表情有种非常认真的感觉,视线全部集中在我身上。这股魄力,让我忍不住一边心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一边缩著身体回答「好的」。

在这场恐怖经验过后几天,扬羽传来一封简讯,说要在那座公园再见寺原小姐一面。

补习班没课的那天,我一下课就冲出学校,直奔车站和环小姐会合,然后一起前往公园。那一大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已全数落尽,如今树叶之下的雄伟枝干清楚可见,此时换成公园的地面上转为一片金黄。今天,孩子们也一边发出欢呼声,一边踩著树旁散落的银杏叶跑来跑去。

寺原小姐坐在老旧的长椅上。即使距离这么远也能看出她明显变得憔悴不少,一想到我们必须告诉她更加令人伤心的事,我就觉得于心不忍。

不过听到环小姐说出莲华的现况,寺原小姐还是坚强地承受了下来。可能真的跟冢本小姐他们说的一样,为母则强吧。

「是吗。那么,莲华果然是出自本身的意思,决定不跟我联络吧。」

「我有告诉过她好几次,要她快点打电话……」

「不,没关系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全都是我的错……」

寺原小姐边说边摇头。

「十年前,您跟莲华之间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吧?」

环小姐单刀直入地问道,似乎让寺原小姐感到有点困惑。她仿徨地左右张望,彷佛正在迷惘著什么。

可是当她再次抬起头看向环小姐时,寺原小姐就像是被环小姐那双大眼睛迷住一般,开始轻声诉说了起来。

「上次,我有说过学校里发生一些让人痛苦的事对吧?其实就是霸凌。只是没有像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种撕破课本或在桌上涂鸦那么过分就是了。当时,我和一个同班而且同社团的朋友吵架了……那个女生有点像是我们这一群的领袖,所以她和其他朋友开始无视于我的存在,让我在学校里始终都是孤单一人。我没办法参加社团活动,也不能回家告诉父母,只好待在这里画图,就是那幅烟火画。」

我想起之前刊登在报纸上的那幅挂轴。那幅用了暖色系绫布,带有温暖印象的烟火画。

「现在放暑假的时候不是还会举办烟火大会吗?」

「啊啊,是在河边举行的那个吗?就是规模相当大的那个烟火大会对吧?」

每年一到暑假期间,结野川岸边就会举行烟火大会。由于那是这一带规模最大的活动,所以不只结之丘市民,也有很多其他乡镇、县市的人会一同参与,是个充满夏季风情的活动。我也曾经去过好几次。

「对。我曾在暑假时,跟那群朋友一起参加烟火大会。因为那场活动真的很有趣,所以我是一边回想当时的事,一边画出那张画的。心里想著那时真是快乐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要怎么做才能回到原状呢?要怎么做,她才会原谅我呢……然后一边画著图。」

不论是图画还是装裱,都给人一种明亮开朗的感觉,所以我完全没想到那幅画的背后竟然有这么让人难过的事。

莲华似乎也跟我一样,不太清楚那幅画背后的故事。她好像是一看到那幅画就觉得很喜欢,然后向寺原小姐建议:「反正机会难得,就把图画挂起来吧。」而且她认识裱褙师,可以用几乎免费的价格帮忙裱褙。

那位裱褙师其实不是环小姐,而是兵助先生。不过这一点还是保密比较好吧,不然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总而言之,那幅烟火画被裱褙成了挂轴。

就在她从莲华手里收到裱褙完成的挂轴时,寺原小姐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莲华喜欢这幅烟火画,既然如此,就表示她应该也喜欢烟火吧?当时的寺原小姐非常笃定。所以──

「所以我就说了。我对她说明年暑假一起去看烟火吧,烟火一定会比这幅画更加漂亮。」

「然后莲华怎么回答呢?」

「她小声对我说了一声好。」

这句回答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莲华是无法忍受高温的雪女,夏天来临时不可能继续留在这一带,所以照理说应该是不会答应。既然这样,莲华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回答呢?

「我一时兴奋过了头,所以就对她说了『一定要一起去喔』、『约好了喔』之类的话。」

一定要、约好了──这是朋友之间经常出现、再普通不过的对话。

可是在莲华的心里,这些话听起来又有什么感觉呢?

寺原小姐的表情苦闷地皱成一团。

「直到现在我回想起当时的事、想起当时莲华的表情我才察觉,那时候的她看起来很没精神,彷佛相当难过似的,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莲华。感觉她不是非常有兴趣,她其实并不想去啊。但我却硬把约定强加在她身上。」

寺原小姐紧紧握住了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彷佛试图抓住些什么。

「当时的我像个孩子,只会想到自己,所以没有察觉莲华的异状。等到莲华不再来这座公园,我又擅自觉得遭受打击。为了保护自己,就把错全推到莲华身上,心想我们明明这么要好,竟然没有联络,实在太过分了。可是后来我又渐渐担心起来,因为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搞不好莲华只是我作出来的一场梦。因为我的心忍受不住孤独,所以才创造了一个幻影也说不定。我开始出现这种想法……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吧,因为那幅烟火画的挂轴确实存在啊。」

不过我想寺原小姐这么做,是因为如果不把责任推在莲华身上,她的内心就会再也承受不了也说不定。这就代表对寺原小姐来说,失去莲华这个朋友的「失落感」有多么煎熬。

「相信莲华一定有不能去烟火大会的苦衷。因为我强行跟她做了约定,害她觉得不敢面对我,便不再过来这座公园……都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没说出那种话,就不会让平常总是活蹦乱跳的莲华出现那种表情了,是我伤害了莲华。」

寺原小姐低著头,侧脸被头发盖住什么也看不见。可是诉说著当年悔恨的她,表情看起来不像母亲,也不像成年女性,而是高中生的表情。一滴滴的水珠不断落在她紧握拳头的手上。

「可是现在我却说想要见她,实在是太厚脸皮了吧。明明莲华拒绝见我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我却说想跟她见面,然后为了当时的事情跟她道歉,实在是……」

寺原小姐的声音不断颤抖,最后那句话更是沙哑到听不见。她的伤痛直接传了过来,让我的胸口隐隐作痛。

我心里这么想著。不能让事情继续这样下去,这个人的心里,还有一部分停留在高中时期。成为大人、成为母亲之后,照理说各方面应该都已经成长了才对,可是唯独那一部分仍遗忘在过去。感觉就像是被一根木桩深深钉入,完全无法动弹。

如今,寺原小姐为了拔除那根木桩而采取行动。即使她知道这么做可能会让伤口增加,但还是选择拔除。

而能够拔除那根木桩的,就只有莲华。

「寺原小姐。」

环小姐温柔地喊著不断责备自己的寺原小姐。

寺原小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那孩子的确有些原因,导致当时无法跟你一起前往烟火大会。因为一个很难向你开口的、特殊的、超脱现实的原因。」

寺原小姐微微张大了眼睛。

「不论莲华的原因是什么,你都有办法接纳她吗?」

环小姐与寺原小姐的视线交会在一起。寺原小姐的眼中已见不到刚刚叙述往事所出现的迷惘,看起来非常清澈明亮。

「可以。」

寺原小姐如此坚定地回答,用手背擦去了划过脸颊的泪水。

「妈妈──!」

小孩子高亢的声音响起。我朝著游乐器

材的方向看去,发现寺原小姐的女儿从一片金黄色银杏落叶中正朝著这里跑来。寺原小姐立刻用手反覆抹著脸,擦去眼泪的痕迹。当她起身抱住那个直冲而来的小女孩时,脸上已经彻底变成了母亲的表情。

「怎么啦?手手都黑掉了呢,还有脸脸也是。」

寺原小姐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小方巾,擦著小女孩被泥巴弄脏的脸颊。

「嘿嘿嘿,我做了团子喔!」

「真是的……不好意思,我带她去洗个手。」

寺原小姐拉著那只小小的手迈步前进。

若寺原小姐就这样离开,就会有种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的感觉。太阳已经下山,代表今天的时间也所剩无几了。可是,或许还有一些资讯尚未从寺原小姐的口中问出来,我也想让环小姐再问出一些事,于是我开口叫住了寺原小姐。

「我来带她过去吧,水龙头是在那边吗?」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我的用意,寺原小姐一脸歉疚地回答「不好意思,那就麻烦你了」。

「请用这条毛巾──你跟大哥哥一起去洗手手喔。」

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姊妹。所以平常没有什么机会被人称为「大哥哥」,现在有种怪怪痒痒的感觉。

我原本以为小女孩会开始闹别扭,不过她却乖乖地点了点头。我暗暗感叹真的一点都不怕生耶。不仅如此,她才跟我走了几步路,就开始笑著找我说话了。

「跟你说喔,华莲刚刚做了很多团子喔。」

「是吗,好厉害喔。」

「有妈妈的、爸爸的、爷爷的、奶奶的──」

小女孩一边弯著黑漆漆的手指头,一边举出她知道的所有亲戚和朋友。就在我默默听著她说话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我刚刚第一次听见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啊。

「妹妹的名字叫做华莲吗?」

「对呀。华莲的名字是从妈妈的朋友那边来的喔。妈妈说希望华莲长大以后可以变得像大姊姊一样。」

「喔,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户外寒风刺骨,手脚冻到难以行动,所以水龙头旁边也都没有人。我转开了一支从地面傲然挺立的自来水水龙头,光是看到喷出来的水,就有种凉飕飕的感觉。可是华莲小妹妹完全不害怕,直接把手伸了过去。

「手变冷了呢。」

华莲小妹妹的小手被冻得红冬冬的。等我拿出毛巾之后,虽然动作相当随便,不过华莲小妹妹是自己擦了擦小手。

「嗯。可是妈妈有说喔。手手冷的人,肚子会很温暖!」

「肚子?」

有什么科学根据证明身体表面温度低的人,体内的温度会比较高吗?

可是华莲小妹妹用手按住的部位,不论任何人来看应该都不是肚子,而是心脏。

「难道是指内心吗?」

「对!」

手心冷的人内心更温暖。如果是这句话,那么我也有听说过。是谁说了这句话呢?是什么时候听来的呢?应该是念小学的时候吧。

「还有,看起来还会像星星一样喔!」

「星星?」

「会亮亮的、闪闪的。是妈妈说的喔!」

像星星一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应该不会是真的发出物理性的光芒,所以果然是用来形容人的吧?虽然华莲小妹妹带著灿烂到有点刺眼的笑容对我这么说道,但我实在不太了解其中的含意。

擦乾手之后,华莲小妹妹直接把毛巾推还给我,于是我伸手接过。朝著寺原小姐和环小姐的方向看去,发现她们还在说话。要是现在回去,搞不好会害她们话题中断。于是我蹲了下来,让视线和华莲小妹妹等高。

「华莲小妹妹有看过妈妈画的烟火画吗?」

我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可是却意外得到了「嗯,有啊!」的回答,甚至还同时附赠了另一句惊人之语。

「它会砰砰~喔。」

「砰砰?」

她是在用有限的词汇表现烟火吗?我这么想著,不过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嗯。我跟你说喔,爸爸妈妈都不知道喔。因为妈妈每次看到那个都会『呼~』,所以这是秘密喔。」

「呼~」的意思应该是叹气吧。这个孩子似乎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注意并关心著母亲的心情。

「可是可以跟大哥哥说喔。外面变得黑黑的时候,那个就会砰砰~喔。华莲有看到喔。」

「是烟火动起来了吗?」

「嗯,对呀。可是喔,这是华莲一个人的秘密,所以大哥哥也要保密喔!」

华莲精力充沛地说完后,用她小小的小指头勾起了我的小指,然后开始上下晃动。

「不~守约定的人就吞一~千根针!」

图画会动。该不会是?从我心底深处涌出的怀疑,让我脖子歪向一旁。

「勾~勾手指!」

勾在一起的手指在眼前迅速分开。

虽然对不起华莲小妹妹,不过我大概没办法守住秘密。虽然我也不想吞一千根针就是了。

可是图画会动吧?那肯定就是──

「──思念呢。」

回到店里,我将从华莲小妹妹那里听来的事情说给环小姐听,她马上说了预料之内的答案。

「果然没错。」

「据说那幅画原本就是她女儿在娘家找到的,可能就是因为感受到画中的思念也说不定。因为小孩子的感受能力很强,对这方面的事比大人敏感许多。」

环小姐皱紧了眉头。

「目前只有她女儿看到图画在动,而且寺原小姐和她女儿似乎都没有受到影响,应该是非常微弱的思念。不过,那幅画是在寺原小姐饱受霸凌所苦时完成的作品,就性质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的思念啊。」

「那么,重新裱褙一次会比较好吧?」

「是啊。那会比较安全。」

「向寺原小姐说明原委──因为解释思念太麻烦了,所以我想告诉她装裱有问题──然后暂时代为保管挂轴吧。」环小姐这么说道。至此,我听了华莲小妹妹的话之后一直悬在心里的不安才终于抚平了一点。

「我们也差不多该把莲华找出来了,再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

据说莲华最近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昨天甚至没有回家。虽然她一副高中生的模样,不过实际上年纪也不小了,而且又不是人类,而是雪女,所以应该不需要像是担心年轻女孩一样担心她。可是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安。

「那孩子可能误会了什么也说不定。」

环小姐眯起眼睛,相当笃定地说道。

从第二天开始,聚集在加纳裱褙店里的人们开始了搜寻莲华的行动。负责指挥这场行动的人,是最清楚莲华出没地点的扬羽。

「洸之介负责的地方是这里、这里和这里……」

依照指挥官的命令,我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到处寻找莲华。今天我也抱著格格不入的感觉,走遍了聚集大量高中女生的甜点店、蛋糕店和饰品店。这肯定是故意让我负责全是女生的地方吧?我感受到一丝恶意。就在我身心俱疲,两脚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最后前往的目的地是扬羽以前打工的咖啡厅。

打开店门口简约而厚重的大门,走进店内。去年曾有一段时期,这里全坐满了年轻女性,不过现在只有寥寥几位客人。身穿西装的上班族和看似OL的女性,还有应该是大学生的情侣。我来回看了好几次,都没看见莲华的身影。看来这里也没有,不对,还不能太早下定论,必须跟店里的人好好确认一下才行,于是我朝著店内走去。

「这不是洸之介同学吗?好久不见了。」

在吧台里露出爽朗笑容迎接我的人,是店长西山和马先生。

「怎么了?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我有件事想请教和马先生。」

和马先生对我招了招手,于是我在吧台旁坐了下来。虽然我不是进来消费的客人,不过站著说话实在太显眼、太不自然了。

「请问莲华最近有来吗?」

「没有耶。」

「是吗……」

果然不行。我都已经走了这么多地方,却连半点收获都没有吗?我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和马先生笑著对我说道:

「之前是不是也有过这么一回事?」

的确有。因为是在白色情人节之前,所以大概是三月的时候吧。当时大家突然从加纳裱褙店里消失无踪,我因为不安而到处寻找。那时我也有来询问扬羽和莲华有没有来店里,记得当时的结果是掌握不到任何线索,然后失望地回去了吧。

「你们吵架了吗?」

「不,不是吵架……」

如果是跟莲华吵架的话,不知道该有多好。因为吵架的原因一定在于冰淇淋的品牌或是窗户要不要开之类的小事,完全不需要像这样到处走来走去,马上就能解决了吧。

「人际关系真的好困难啊。」

「干嘛说这种像是厌倦公司的上班族的话啊。你还在念高中吧?」

和马先生皱著眉头说道。其实我烦恼的并不是我的人际关系啊。

「你现在几年级?」

「三年级了。现在是考生,实在不该在街上晃来晃去。」

「洸之介同学要考大学吗?」

他不是在取笑我,和马先生是真的很惊讶。

「你不是环小姐的徒弟吗?我一直以为你会直接待在环小姐那边学习,将来成为裱褙师。小扬羽她们也跟我说你是备受期待的新星啊。」

凪纱小姐也好、和马先生也好,为什么大家都这么认为呢?是因为徒弟这个身分,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那是扬羽她们开玩笑的啦,我会考一间和裱褙师完全无关的普通大学。」

「是吗?原来是这样,甚至不是考美术大学啊。」

「是的。可是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呢?」

「之前不是有说过我是美术大学毕业的吗?我专攻油画。不过也有朋友主修其他科目,或是其他学校专攻油画的人。也是因为如此,我才有办法创立这家店。」

这家店是画廊咖啡厅,装饰著许多幅画。其中大部分的作品画的都是和马先生最执著的马。

「然后其他念美术大学的朋友里,有人是主修图画的修复方式,或是研究颜料。我在想如果是那种科系,可能会跟学习裱褙师的技术有关吧。」

「原来还有这种领域吗?」

「有喔。我一直觉得你应该会往这个方向走,所以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

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不如说,美术大学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修复是指油画的修复吗?」

「不,有很多种。像是日本画、西洋画,应该也有雕刻吧。另外比较少见的还有研究颜料的劣化情形,或是和纸的耐久性等等科学性质的研究。每次听到那些家伙提起上课的内容,就会忍不住觉得这些人真的是美术大学的学生吗?」

和马先生苦笑著。

和马先生的这番话真的非常有意思,我都不知道竟然还有这种研究美术品的方式。

「难得你都在环小姐那里学了很多东西不是吗?就到此为止的话实在有点可惜啊,去考看看如何?」

「可是,以我家的经济状况来说,美术大学的门槛实在太高了。」

美术大学的学费有种贵到让人眼珠瞪出来的印象。我家这种单亲家庭,不可能负担得起。

「嗯~不过最近也有学费比较便宜的地方。因为少子化,学校方面也是拚了命地在招生啊。再说还有奖学金之类的补助,应该不至于念不了。」

「是这样吗……」

我口头上虽然这么说,纵使只有一点点,但我确实动心了,那似乎真的很有趣。我为了自己的反应而暗暗吃惊。

(不过,我也不可能那么做。)

不能因为自己感兴趣这种理由就随便更改志愿。

我没有这么宽裕,不论是时间上、金钱上,还是其他各个方面。

最后,我也没有在和马先生的店里获得任何与莲华有关的消息。

然而过了几天后,这个问题就在意外的情况下解决了。

当大家聚集在加纳裱褙店里时,地点通常都是在走进店里立刻映入眼帘的、那间摆著矮桌的和室。会在其他房间聚集是件非常罕见的事,搞不好还是头一遭也说不定。我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注视著眼前这幅奇怪的光景。

地点是在里面的和室,也就是环小姐进行作业的地方。当中除了店长环小姐之外,还有阿树、兵助先生和樱汰三人围成一个圆圈坐著。

「灯塔底下最黑暗,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两脚张开、双手环胸说出这句话的人,是扬羽。而她的眼前,也就是和室的正中央,好一阵子没见的莲华正怯生生地跪坐在那里。

我是在昨天收到找到莲华的简讯。发现的地点竟然是乔治先生的美发沙龙,而且还是在仅允许员工出入的仓库。据说她好像骗了乔治先生说她和店里的大家吵架,希望可以在这里躲一下,所以乔治先生才让她待下来。

「没想到竟然是躲在乔治的店里。」

「我也没想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独自躺在榻榻米上的乔治先生睡眼惺忪地这么说道。他今天也抓了一头完美的造型,巧妙盖住头顶上的河童证据,完全看不见那块圆形秃。真不愧是专家,不过对于这个专家我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乔治先生,你不顾店没关系吗?」

今天应该不是公休日。今天星期六,会比平常更忙吧?店长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店里吗?

「没关系没关系,今天这里优先。」乔治先生笑了笑后又说道:「因为好像得借助我的力量才行。」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正觉得不可思议的时候,扬羽以不容分说的语气开口了。

「莲华,环小姐已经和寺原小姐取得联络,约好要见面了。时间是今天傍晚六点,地点是临镇的公园。」

莲华缓缓抬起了头。平常充满朝气的笑容消失无踪,眉毛垂了下来,眼睛不安地闪烁著。

「所以,你给我乖乖和人家见面,好好谈一下。」

「……非见面不可吗?不能只打电话吗?」

「你啊,一直不打电话的人明明就是你自己吧?事到如今还想逃避吗?」

「我才没有逃避……」

「明明就逃了吧?都叫你打电话叫了这么多次耶。」

莲华无言以对,低头紧抿著嘴唇。

「要是你不直接跟她见面,我可能就没有办法收下那幅挂轴了。」

环小姐插嘴。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那幅烟火画,八成有思念附著在上面。」

听到环小姐的话,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其中反应最为显著的,就是当初负责裱褙的兵助先生,以及提议者莲华。

「喂,真的假的?」

「美凉没事吧?」

「因为是非常微弱的思念,所以兵助没发现也是理所当然。到目前为止,似乎只有寺原小姐的女儿发现这件事。」

听到这句话,觉得自己应该负责的兵助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

「不过,以寺原小姐现在的状况来看,实在不晓得那股思念何时会增强。毕竟她现在的状况,就跟她十年前画出那幅画时──被朋友们忽视的时候一样啊。」

不管她多么努力试著和莲华取得联系,莲华却总是到处回避,什么也不做。从寺原小姐的立场来看,就跟遭人忽视一样。

这份悲伤、这个痛苦的想法什么时候会对画里的思念造成影响,的确没有人知道。

而且也有可能对寺原小姐自己造成危害。

莲华应该是发现这一点了吧,只见她脸上的表情改变了。

「所以我向寺原小姐提议重新帮那幅画裱褙。同时约好前去拿画时,会把你一起带过去。」

环小姐就像是在开导莲华,温柔地这么说道。可是莲华依然低著头,用力左右摇动。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去。我没办法和美凉见面。所以就由你们去公园吧,我会负责出裱褙费用。」

莲华一直紧紧盯著榻榻米的接缝,一口气说完这番话之后,便站了起来,然后转身背对著我们。在我看来她就像是拒绝现场所有人,像是在说:「这件事情就此结束,拜托不要再管我了。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不要再牵扯进来,不要理我。」

可是有别于莲华的想法,我心中突然猛烈觉得烦躁起来。

为什么会这么顽固呢!

我想起寺原小姐不断说著「自己伤害了莲华、全是自己的错」,不断苛责自己的身影。她从没说过任何一句责备莲华的话,把所有过错都归咎在自己身上。

胸口深处急速涌出一股炙热的感觉。这到底是什么?是我对莲华的愤怒之情?还是不能让她了解寺原小姐想法的懊恼之情?我把自己也不了解的情感直接发泄在正准备离开的莲华身上。

「莲华!」

我的声音让莲华的脚步瞬间停住。

寺原小姐认为只有她自己错了,可是绝非如此,莲华应该也要负上一些责任。

「十年前,寺原小姐邀请你去烟火大会时,你为什么没有拒绝?要是那时候好好拒绝的话,事情应该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两人的关系出现裂缝的原因就在于此。

莲华不再前往那座公园的原因,十之八九是因为这个约定吧。自己不能参加烟火大会。只要老老实实地这么说,相信一定会有不同的结果。即使夏天来临,莲华不得不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刻到来,两个人应该也可以更平静地分离。而现在应该也还留著彼此互为好友的美好回忆。

这么一来,事情就可以在双方都不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落幕。可是──

「──我也很想见她啊!」

莲华猛然转身面对我,大声喊了起来。

「我一直、一直都很想见美凉,当然很想再见她一面啊!想跟她一起去夏日祭典,一起去看烟火啊,穿上浴衣,吃著刨冰和棉花糖。不只这样,我还想穿著泳装去游泳池或海边,想玩蒙眼

砍西瓜,也想一起烤肉。跟朋友、跟美凉一起这么做。可是我就是不能去啊,就是不行啊。我会融化,没办法一直跟她在一起啊。」

「为什么、为什么烟火大会不在冬天举办呢?」莲华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话,一边紧紧抓著迷你裙的下襬。

「我其实很想去烟火大会,所以一不小心就回答自己想去了。那个时候我超级慌张,心想惨了,得要快点拒绝才行。可是我办不到,因为美凉那时被班上的同学欺负,非常沮丧……之前第一次在那座公园里看到她的时候,也是因为她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才不小心出声叫住她。所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美凉那么开心的表情,不想让那个表情再次变得难过起来,就没办法告诉她我不能去。我很后悔,要是当初没说那种话就好了,这么一来就不会伤害到美凉了。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想去,是真的。虽然知道说出那种不负责任的话很过分,可是我想让美凉知道我真正的心情。」

两道眉毛之间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皱纹,黏著假睫毛的眼睛几乎被眼皮盖住一半,隐约可见的眼眸像是张开一层水幕似的,不断摇荡。涂了唇彩的下唇也被她紧紧咬住,看得连我都觉得痛了起来。

我看过这个表情。那是之前华莲小妹妹被母亲阻止说不能再玩,该回家的时候,所露出的表情。彷佛随时都有可能哭出来,却又拚命忍耐的孩子的脸。

「莲华。」

扬羽直视著莲华的脸,然后冷静地说道:

「你这样好丑。」

「太过分了啦,扬羽~!」

莲华挥舞著手,表示抗议。

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说出这种话的扬羽,实在太厉害了。应该是因为她们是无需顾虑对方的好朋友吧。虽然莲华一直叫著「好过分、好过分」,不过我多少可以理解扬羽的想法。莲华的表情让人有种「妙龄女子露出这种表情真的好吗?」的感觉。

不过也因为有了这段对话,让现场的紧张气氛舒缓不少。

「既然这样,就更应该见面好好谈一下。」

「可是,美凉以为我是人类……」

「我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把乔治带过来?」

扬羽朝著躺在榻榻米上不断打著呵欠的乔治用力一指。

「只要改变服装、发型和化妆方式,应该有办法让你看起来像是二十五岁左右的人。这么一来,就可以用人类的身分跟她见面了吧。乔治,你觉得怎么样?」

「嗯,应该多少有办法吧!」

顶尖美发师的回答,让扬羽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么,就开始吧,到傍晚之前还有很充分的时间。首先要改变脸上的妆,然后──」

依照扬羽的指示,乔治先生接二连三地拿出了让莲华大改造的工具,例如在工作场所使用的化妆用具和剪刀等。其中甚至还有成熟女性会穿的洋装,让我有点担心这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在这群人当中,并没有人会穿那样的服装。我原本以为是阿树骗了他认识的贵妇帮忙买的,不过那其实是望月小姐的衣服,是在兵助先生说明原委之后借来的。据说她也非常想参与行动,可惜因为还有工作要忙,只好死心。

所有东西都到齐之后,扬羽、乔治先生和阿树三人把莲华围在中心,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一边开始搭配各种发型和服饰。完全不懂女性时尚的兵助先生和我、还是小孩的樱汰,以及环小姐等人则是坐在房间角落守望著他们。

可是,大概是因为莲华太过孩子气的关系,不管专家如何努力,每一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是挂在身上一般,充满了不协调感。最后还因为扬羽说了一句「和服可能比洋装看起来更成熟」,于是连环小姐的和服都被拿出来试穿了。

「好,这么一来应该没问题了吧。」乔治先生再三犹豫之后选出来的和服,是件蓝灰色直条纹的和服。穿上这件和服,再把头发盘起来的莲华,看起来的确比穿著洋装时成熟许多。总算比较像是二十五岁左右的人了。可是──

「呜~快热死了啦~」

才一开口就全破功了。

「等等啦,莲华。你的说话方式要更像大人啊。」

「可是真的很热耶~」

莲华鼓起了脸颊。这时阿树苦笑著说道:

「让雪女穿这么厚的和服果然有点勉强吧?可是穿夏天的薄和服也很奇怪。」

「换回洋装怎么样?这世界上也有很多人虽然二十五岁左右,但外表看起来仍旧是学生啊。就用这个理由闯关吧?」

乔治先生一边看著不断吵闹的莲华,一边这么说道。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我心想。毕竟寺原小姐以为莲华是人类,所以我也知道用这种方式见面比较好。否则就不得不说明莲华其实是雪女,而且寺原小姐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是个问题。毫不犹豫就接受的望月小姐绝对是特例。

尽管知道这些事,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对劲。这样不就是在说谎了吗?刚刚才因为自己曾经说谎而后悔成那个样子,现在又多加上一个谎言,让我这个知道一切事实的人觉得相当难过。另外,我也比较希望能让寺原小姐知道莲华原本的模样。

有著这个想法的人,似乎不只我一个。

「莲华,这样好吗?」

一直默默观望事情发展的环小姐这么问道。

「可是……美凉以为我是人类啊……而且要是我说了自己的真实身分,搞不好会……」

会被她讨厌也说不定,会被她拒绝也说不定。那样太可怕了。

环小姐的嘴角忽然弯了起来。

「寺原小姐有说过,虽然不知道莲华到底有什么苦衷,不过她愿意接纳一切喔。」

「咦?」

「你想把自己的心情好好传达出去吧?继续这样伪装真的好吗?」

环小姐走近莲华,轻轻握住她的手。

「即使手心冰冷,但是内心温暖,像星星一样的大姊姊?」

寺原小姐和我们见面的时间,总是在傍晚。是那种太阳已经西斜,不过公园里依然有橙橘色的余晖照耀,孩子们的身影亦能清楚浮现的时间。考虑到寺原小姐需处理家事还有照顾华莲小妹妹,平常的谈话总是在太阳下山之前就结束。

可是今天,寺原小姐指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在秋天即将结束的这个时期,空中已有星星闪烁了。原本以为她今天应该是把华莲小妹妹交给先生照顾,自己一个人赴约,不过那张被路灯照亮的长椅上,却坐了两个人影。

发现寺原小姐的莲华突然停下脚步。我回头偷偷观察著她的情况,棋盘格花纹的迷你裙,白色罩衫和蝴蝶结领结,以及夸张的辣妹妆。这是莲华平常的模样。

在环小姐的开导下,莲华迷惘了很久,最后选择以平常的样子和寺原小姐见面。虽然大家为了改变莲华的外表而费尽心力,不过也都尊重她的选择,喊著加油后目送我们离开。

寺原小姐发现我们,随即站了起来。

「莲华?」

被人叫住的莲华彻底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她微微低头,紧紧闭上眼睛。简直就像是在法院等待判决的被告人一样。

看到莲华的反应,寺原小姐轻轻眯起了眼睛。

「你都没变呢,莲华。」

莲华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

「啊啊,不过那个时候你没有戴假睫毛吧。我在那之后啊,已经改变到无法和莲华相提并论的程度了喔。在那之后,我跟朋友和好,也再次参加社团活动。毕业后进入短期大学,找到工作,然后和工作场合认识的人结婚,最后生下了这个孩子。」

寺原小姐摸著华莲小妹妹的头,华莲小妹妹像是觉得痒似地笑了。

「如果那个时候莲华没有过来找我说话,我一定没办法再次信任人,也没有办法和朋友和好,更没有办法谈恋爱,这么一来就没有现在这个家庭了。我啊,现在非常幸福喔。之所以有现在的我,全部都是多亏了莲华,我一直好想、好想跟你说声谢谢。」

莲华摇摇头。

「我没有资格让你对我这么说。因为我没有遵守约定,而且又突然不来这里,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有著不能跟我说的苦衷吧?是我没能发现莲华的苦恼,擅自把约定强加到你身上,是我不好。」

「才没那种事!全部、全部都是我……!」

寺原小姐走近莲华,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莲华像是非常害怕似地抖了一下身体,然后为了甩开寺原小姐的双手而动来动去。可是寺原小姐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就像是为了告诉莲华,自己这次绝对不会再放手。

「不行啦,我的手很冰……」

「你之所以不再到这座公园来,应该跟这双手的温度有关吧?」

莲华大吃一惊,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来似的。

「以前我有说过吧?手心冰冷的人内心更温暖。」

莲华的手就跟冰块一样。若是接触太久,体温就会渐渐降低,最后则是彻底结冰。要一直握著她的手,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最好的证据就是寺原小姐的

脸色正逐渐变得苍白,嘴唇也开始变色。

可是寺原小姐依然紧紧握住莲华的手。

「对我来说,莲华是个既开朗又温柔,明明是冬天却喊著好热的怪女孩。不过,却带给我很多东西,笑容非常可爱,看起来闪闪发亮的女生,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寺原小姐终于松开了一只手,并轻轻推了一下华莲小妹妹的背。

「这孩子的名字叫做华莲。因为我希望她将来能变得像莲华一样,就借用了你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华莲小妹妹的名字──汉字真的写成华莲(注13)。

为什么我至今都没有发现呢?华莲小妹妹说的那个「大姊姊」,指的就是莲华啊。

莲华的肩膀像是虚脱一般垂了下来,有种原本一直非常紧绷的东西突然断掉的感觉。

「……美凉,你当上妈妈了呢。」

黏著假睫毛的眼睛开始湿润起来。

「恭喜啊啊啊!对不起啊啊啊!我一直想跟你说声对不起,可是一直鼓不起勇气。太好了,能见面真是太好了啦!哇啊啊啊啊!」

她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落下,滑过脸颊的同时瞬间结冰,化为冰珠,随后滚落地面,发出小小的声响。莲华的眼泪停不下来,接而连三地变成宝石般的透明冰珠,散落在柏油路面上。

华莲小妹妹有点兴奋地扯著寺原小姐的衣服。

「妈妈!姊姊亮晶晶的耶!」

华莲小妹妹说得没错,莲华的眼泪反射著街灯光芒,看起来闪闪发亮。

没错,就像是──

「──像星星一样呢!」

发现寺原小姐苍白的脸孔,莲华慌张地喊著:「美凉!你再继续握著会结冰的!」两人的手才总算放开。

寺原小姐一边非常寒冷似地搓著双手,一边疑惑地歪著头。

「会结冰吗?」

「是呀,因为我是雪女呀。」

「咦?你是雪女吗?」

寺原小姐非常疑惑地反覆问著:「真的吗?雪女?」不过最后还是说著:「既然莲华都这么说,那你大概真的是雪女吧。」相信了这番话。

因为双手的温度,让寺原小姐似乎早就发现莲华好似人类却又非人类。只不过她一直以为莲华是幽灵之类的,而且是一到夏天就会消失,只有冬天才会出现的幽灵。幽灵也有季节限定吗?不过比起冬天,幽灵在夏天出没的印象应该更强一点就是了。

在旁边听著大人说话的华莲小妹妹抬起头看著莲华,眼中闪闪发亮。

「大姊姊是鬼吗?」

「不是喔~是妖怪喔~」

莲华一边说明一边咯咯笑了起来。

我不是很清楚鬼和妖怪之间的差异。不过看到环小姐非常认真地点头,这就表示对她们来说,两者之间有著非常明确的差异吧。

等到寺原小姐的体温总算恢复过来后,她把挂轴交到环小姐手上。只要更换装裱、封住思念,华莲小妹妹说的「烟火会砰砰~」的现象就不会再发生了。现在终于可以安心了。

相隔十年再次看到这幅烟火画的莲华,用怀念不已的口吻说道:

「早知道当初应该拜托环小姐帮忙做成挂轴,而不是找兵助。」

「这难道不是加纳小姐做的吗?」

不知道这件事实的寺原小姐似乎非常惊讶。

而且环小姐还乾脆地说出实情:「制作这幅挂轴的人是我的徒弟。」这让寺原小姐更加混乱。「咦?徒弟?这是十年前的事耶?」这两个人实在是我行我素过头了啦。我觉得被耍得团团转的寺原小姐有点可怜。

「啊~啊,为什么烟火大会不在冬天举办呢~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一起去看了呢。」

莲华抬头看著星光闪闪的天空这么说道,嘴唇相当不满似地嘟了起来。

「会是因为空气乾燥,容易引发火灾的关系吗?」

「咦~就因为那种理由?」

「不,其实我不太清楚。」

因为我随口说出来的话,莲华露出怪罪的表情瞪著我。

寺原小姐站在一旁看著我们两人的对话,觉得相当逗趣似地笑了。

「莲华,我想遵守当年的约定……所以带了这个过来。」

寺原小姐从一个放在长椅上的塑胶袋里,拿出了夏天经常能在便利商店或超市看到的手持型烟火套组。而且还带了灭火用的小水桶,可说是准备周到。

「我在夏天买好,就一直留到了冬天。这么一来,冬天也有办法看到烟火了对吧?」

「美凉脑筋好好!」

「妈妈脑筋好好!」

莲华和华莲小妹妹同时喊了起来。

之后大家一起放起了烟火。第一次玩烟火的莲华非常兴奋,从用水桶装水、设置点火用蜡烛的时候开始,她就因为兴奋过头而不断尖叫吵闹。第一次点著烟火时,莲华似乎被吓了一大跳,不过一看到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烟火火光,她立刻欢呼著「好漂亮喔!」,不过同时也抱怨著好热就是了。等到习惯后,她开始绕著圈子挥舞手里的仙女棒,而华莲小妹妹也跟著模仿起来,搞得大家手忙脚乱。不过所有人的脸上都带著笑容,打从心底享受这场季节错乱的小小烟火大会。规模虽然完全比不上河岸边的那场烟火大会,不过两者都有著灿烂的烟火。

两人终于完成了十年前的约定,往后的每一年冬天,应该也会以朋友的身分继续来往吧。

两个月后,由环小姐亲手裱褙的那幅挂轴,经由莲华的手送回了寺原小姐身边。

兵助先生制作的装裱,可能是以夏季为主题,所以使用了暖色系的绫布。然而新的装裱则是用了蓝色、灰色和深绿等冷色系的绫布制作完成。

相信这一定是以冬季为主题制作的吧。

因为对她们来说,那场烟火是冬季的烟火。

只不过很丢脸的是,当我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以后了。

毕竟那幅挂轴完成时,我为了自己的事情就已自顾不暇,完全没有余力注意其他事情了。

注13:华莲 原文的华莲小妹妹是用片假名表示,故洸之介于前文中尚未意会出汉字的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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