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片银白苍茫的世界。
雪花静静地从天而降,仿佛要将所有声音吞噬殆尽一样。地面渐渐铺上了一层银妆,似乎想藉此转移世上所有的苦痛。
在这样的世界当中,有一个宛如雪妖般的银色少女开口说了。
「马基特。」
我明明,不想再听到一次了——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我似乎已做好了觉悟,正等着她说出那句话。
「我和你,已经无法孕育圣骸了。」
〇
我没有吓得跳起身来,只是一点一滴地慢慢接受这个现实。
「是梦……吗?」
这摆明就是命中注定好的事情,让我更无法对雪抱有好感了。而且,在被克克露明言拒绝之后,这件事偏偏又和之前那件事连结在了一起。
我之前早就体会过的另一个绝望——过去发生的那件事,成为了我踏上前往操铠士之路的契机。然而,这次没有任何人会向我伸出援手了。
隔壁的床上早就没有了克克露的踪影,更不用说我的床上了。在克克露的要求下,现在她搬到了蕾蒂西雅的房间。不过,从那之后到底经过了多久呢?
我习惯性地洗把脸,然后去吃早餐。餐厅里的学长学姊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但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我一口一口地将早餐塞进口中,并没有在品尝味道,只是因应身体需求罢了。
(这就是——我一路努力得来的结果吗?)
我收拾餐具后便回到了房间,然后再次倒回到床上,连翻动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房间里发呆,日复一日都是如此。
我在自甘堕落的这段时间,其实心里也很清楚自己有必须做的事情,同时也知道克克露在搬走之后,每天都去了哪里。
她去了格纳库。每当用完早餐后,她马上就会前往那里,然后一直待到傍晚才回来。这是我之前从蕾蒂西雅身上得知的。
克克露之所以会那样,或许是谣巫女的身分使然吧。不管祸兽什么时候出现,她都得作好应战的准备。
但是,应该和她一起驾驶的我,却是现在这副模样。即使我知道克克露在等我,然而,一旦遭到拒绝后,我便感到无比恐惧,只能把自己紧紧裹在毛毯中。
(我打算放任自己堕落到什么时候?)
我已经在心里问过自己好多次这个问题了,今天也仍然反覆问着自己,而这时,耳边传来了敲门声,我连说声请进都嫌麻烦。反正门又没有上锁,有事就直接进来就好了。
我一边想着,一边战战兢兢地等着,于是门就打开了。
在微小的金属喀啦声响起来后,有一张脸探了进来,是蕾蒂西雅。
她穿着整洁的衬衫搭配长裙,这样的打扮我曾见过。虽然她一身服装极为笔挺,完全找不到一丝皱摺,但她并非为了外出才作此打扮的,这就是蕾蒂西雅的标准便服。
蕾蒂西雅看到横躺在床上的我之后,状似不满地说道:
「既然在的话,就给个回应啊。」
「啊……抱歉。」
总不能一直躺着,于是我勉勉强强地爬了起来。真是的,这种时候有什么事啊?
虽然心里觉得很麻烦,但我还是看向了蕾蒂西雅,而她则明显地蹙起了眉。老实说,在我这种精神状态下,真不想看到她这样的表情。
「呐,马基特——」
「……什么事啊?」
蕾蒂西雅虽然看似踌躇了一会儿,却很直接地开口道:
「你要不要回家呢?」
听到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法,我立刻就站起身来。
「等等!请等一下!说不定,我只是刚好状况不好而已吧!?再给我一次——对,再给我,次机会,这次我一定——」
啦丨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响起,我的脸颊也传来尖锐的疼痛。
「请别让我感到幻灭……」
蕾蒂西雅就这样扬着手,一双眼眸狠狠地瞪着我。
而她的眼中,隐隐约约地闪烁着泪光。
「我不想看到你这副死皮赖脸、令人不忍卒睹的丑态……既然没办法忍受宿舍同学在背地里说三道四的话,你就直接回家好了。」
即使蕾蒂西雅有点冒冒失失的,但她气度崇高,举手投足间无不带着贵族气息,虽然平常总爱装腔作势,有时又会做出蠢事。而这样一个表情千变万化的少女却第一次在我面前流下了泪水——
那是对我的不争气感到叹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泪水。
「拜托了……别再让我看到你这种窝囊的样子了。」我无法做出任何反驳,只能颓丧地坐回床上。
此时,我脑海中出现了村人们的脸庞,光是想到他们是如此支持我,一股强烈的罪恶感就朝我袭卷而来。
〇
从现在看出去的视角,感觉身体似乎缩小了。
在我了解自己的所在处前,还需要一点时间。但因为我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视角了,所以马上就明白自己正在操作演舞。
场上是一片微妙的煤黑色。我想起来了,这是我待在老家时经常去的演舞场。
当我在发呆的时候,敌人就攻击过来了,所以我像平常一样起动了机铠的模型给予还击。因为还有残存的敌人,所以我就一一将他们击退。
于是,耳边响起了宏亮的胜利宣言。玩家纷纷从操作机台中走了出来。
「哎呀,真是的!又输给你了!」
「马基特真的是无人能敌耶!」
「和马基特一队的话,真的轻松省力多了呢。」
这些有名的常客纷纷朝我说着。
「哥哥真厉害!」
「不过,好像只有这个长处而已呢。」
「哎呀哎呀,的确令人刮目相看哦。」
「那个只会出一张嘴的小鬼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了不起呢。」
我的弟弟妹妹,还有那些已经离开孤儿院的哥哥姊姊,不知何时都聚集到了我身边。而且,眼前的景色变成了从小生长的孤儿院的食堂。
像这样毫无脉络的转换方式,我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是梦境。
挂在墙上的横幅上郑重地写着『马基特教导院不合格安慰聚会』。这些难相处的家伙竟然会举办这种聚会来鼓励我,根本是现实当中不可能发生的事。而且,我竟然摆出一本正经的态度,真的一点也不像我。
「我对不起身为常客的大家,你们明明一路将我锻炼了起来。还有村里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以及孤儿院的每一个人,大家明明都是那么地支持我。」
「别在意啦。」
「人生又不是只剩操铠士这条路而已。」
「说得没错。」
当这些安慰的言语纷纷传过来时,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而声音的主人是对我来说,相当于母亲的人物。
她的脸庞略带几丝皱纹,头上绑着一条头巾,腰间则系着围裙,此刻正一边在桌上摆料理,一边说道:
「就算没办法驾驶机铠,还是可以战斗的。比如说,像这个山薯。」
「山薯?」
对于这种平凡无奇的东西,她却一脸得意地道:
「操铠士也得吃饭才能上战场。那么做饭的又是谁呢?没错,就是我们。所以,我们也算是间接参与了战斗哦。」
听到这么勉强的理论,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根本是强词夺理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是你啊,有办法在我们面前说『我的努力全都白费了』这句话吗?」
我不可能说得出口。因为那句话的意思,并不是在对大家道歉——
这时,我仿佛被触动了什么般,开始寻找某个身影。当我看见他的脸庞时,立即大声地说道:
「那个,〈师范〉!谢谢您教我格斗武术!」
突然被我点名之后,身为演舞场常客的武术师傅愣住了。于是我再次表达我的感谢之意。
「多亏了您,我才能解救被流浪汉缠上的女孩子。」
〈师范〉发愣了一会儿,不久便慢慢地浮现一丝笑容。
「是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
接着,我看向大我两岁的姊姊。
「姊姊,谢谢你在我感冒的时候帮我煮的热汤。当我做给其他人吃时,对方很喜欢哦。」
「呀哈!嗯,不用客气。」
将我的人生支撑起来的,不只是这两个人而已。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从他们身上学习到诸多事情之后,才有今天的我。
「妈妈,你就是这个意思吧?」
「是啊,就是那个意思。每个人之间,都藉由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东西维系着彼此。因此,才可以让缘——让圆不断循环下去。」
「不断循环下去——」
我呆呆地重复着这句话,而这时,周遭的人们纷纷说起话来。
「经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样。」
「就连我们输给你的份包含在内,一切都不是徒劳无功。」
「每一件事情都自有
它的意义存在。」
所谓的循环,就代表我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大家必须连系在一起才行,和那家伙也是。」
或许这是我擅自作出的解释。
然而,在我如此理解的同时,那个东西就出现了。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铁灰色的巨手。和曾经出现在白霜世界的那只巨手一样,并非雪白的颜色。
这只令人无比怀念的手,在那一天拯救了我,并一路引导我至今。虽然它无法言语,我却听到了它的呼唤。
——它说,过来这里。
我倏然站了起来,椅子则砰地一声倒下了。这时,母亲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要走了吗?」
「是啊。」
我不回头。等到我能够抬头挺胸的时候,再回来见他们。所以,这个时候,我只能看着前方。
「再让我去挣扎一回吧。」
〇
当我睁开双眼后,就看见了宿舍房间的天花板。
我露出了苦笑,就这样在床上躺了一阵子。
之所以会觉得可笑,是因为就连在梦中,我都还在玩演舞。
而且,还迟迟无法放弃驾驶圣骸这件事。
「说得也是。」
我将自己的手抬到眼前。当陛下问我是否有成为英雄的觉悟时,那一度被我放开的丝线,好不容易才又重新抓了回来。
那条虚幻的丝线代表着我与人之间的羁绊,这一次我绝对要紧紧抓住,不再放开。
「该走了。」
我跳下了床,感觉到身体深处涌现了一股冲动,驱使着我行动。
当我脱下居家服,再换上制服的时候,脑中就想起了陛下的那一番话。
『仿佛是古代人所遗留下来的指标一样。』
陛下早就看出圣骸并不只是兵器而已。此外,克克露也如此形容过圣骸的本质:『单靠一个人无法孕育的东西,使之孕育出来。』
每个人彼此之间都息息相关。如果这位以圣骸为名的神,就是为了让人察觉到这件事而存在的指标——
(不会就这样终结的。)
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结束!所谓的循环下去——
就是要让末尾与开端连系在一起。
换好衣服后,我也没时间照镜子了,仿佛一阵风似地冲出了房间。当我跑下楼梯之后,见到玄关的门正大大敞开着,这时,有一道声音从我背后传了过来——来自于舍监室。
「啊,梅菲尔德,你先等一下。」
我紧急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去。只见舍监从窗口探出了身子,脸上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慵懒。
「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有事,是亚布瑟鲁特有事先交代。在她回来之前,你都得乖乖待在房间里不要出去。」
「乖乖待着?现在才不是那种时候!」
「不,我觉得你还是听话比较好哦?毕竟,国家正面临重大事件。」
「——发生了什么事吗?」
看着舍监意味深长的态度,我高亢的情绪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也许舍监正等着这一刻吧,只见她煞有其事地说道:
「现在消息纷乱错杂,只听说陛下一行人从典礼回国的时候,遭到了祸兽的集体袭击。」
「什么?集体?」
这不可能。祸兽通常都独自行动,所以才能用围剿的方式对付它们。从来没听说它们会集体行动。
「是还满令人不可置信的,所以亚布瑟鲁特也到处去打听情报了……瞧,这么说着,她就出现了。」
舍监抬起下巴,指着我的身后。当我回头看去,便发现蕾蒂西雅正好回来了。
「蕾蒂西雅!听说陛下遭到祸兽集体袭击了,这是真的吗?」
蕾蒂西雅也许是火速赶回来的吧。她身上穿着制服,表示她为了收集情报,应该也跑了一趟教导院才对。只见她肩膀上下起伏着,边喘气边盯着我看。
「看来你似乎已经了解状况了。」
蕾蒂西雅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气息。她挺直身子,将到处奔走收集来的消息告诉了我。
「陛下一行人在德侬附近的街道遭受祸兽袭击,目前正在温莎的国境边界,也就是格林溪谷展开交战。虽然有〈守护龙牙团〉在,但也只能暂时拖延战况而已。要说现在能够打破这种局面的,只有一样东西而已。」
「就是那个被歌颂为神话的存在——了吧。」
我抢着说出来之后,便见蕾蒂西雅逼视着我,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要驾驶吗?」
像这样直接的问题,宛如举剑剌过来一样,非常符合她的风格。紧接着,她再次试探我的决心。
「你曾让我看到那样的丑态,现在还有脸说自己能驾驶吗?」
她那丝毫不留情的俐落口吻,反而让我更能清晰思考。因为蕾蒂西雅就是这样的性格,所以我不必逞一时之快,而是用客观的角度来重新审视我所下定的决心。
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只这无端被卷进来而已。顺水推舟地乘上了圣骸,然后开始得意忘形,以为自己说不定能够就这样成为英雄,却从未好好认清自己。
然而,若是在这种跌落谷底的时候,我便能了解自己的立足之地。
那些和孤儿院、村人们,以及互相较量过的演舞场常客们所构筑的过去。
还有和克克露、蕾蒂西雅,以及未来会相遇的其他人们所要创造的未来。
现在的我,就站在将这一切连系起来的丝线之上。
因此,说出口吧。我握住拳头,仿佛要将所有接触过的事物都紧握在手一样。
「是啊,由我来驾驶。」
「你觉得自己还有那个资格,」
「我有!」
为了制止住蕾蒂西雅的话语,我扬高了嗓音。
「现在我明白了,关于南方的谣巫女——克克露所求之物。既然我已经明白了,就不可能拱手让人!我才不会让别人取代我成为那家伙的伙伴!」
我拚命地倾诉出心中所有的想法。但是这样还不够。这一番话不可能说服得了蕾蒂西雅·亚布瑟鲁特。
于是我继续说下去,凭着心中这股强大而坚定、绝对不亚于眼前这位少女的意志。
「我就是南方圣骸的咏士,马基特·梅菲尔德!」
蕾蒂西雅的脸上原本是打量着我的神情,而这时,那双半睁的眼阵却忽然眯成了一条线。
「要是真有万一的话,我是打算这次就由我来驾驶的……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想藉机测试一下呢,看你是不是只会出一张嘴的男人。」
这一瞬间,蕾蒂西雅放柔了的表情,却又马上转过身去。
「快点出发吧!」
坐上停在宿舍前面的马车后,蕾蒂西雅就对马夫吩咐道:
「前往格纳库!用最快的速度!」
马夫似乎并不讨厌那样的乘客,就见他露出毫不惧怕的笑容,立刻就策马出发,而那速度快到令人不禁觉得,万一发生意外的话,肯定会造成重大损伤。马车就这样在石板路上一边剧烈摇晃着,一边往前狂奔,在我头晕眼花的时候就来到了巨大的匣子面前。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马车,朝格纳库里面的某个定点奔跑而去,也就是在那一整排的机铠当中,唯一散发出异彩的摇篮状物体。
有个美丽的少女站在失落之神的遗骸面前,两者形成了对比。
「克克露——」
穿着一身制服的克克露回头看向了我。
她一直在等我。就算表现出了像是对我感到厌烦的样子,她仍然日复一日地等着。
而现在的我,终于能够明白克克露为什么会一度放弃我了。
「所谓的心意,就是不断循环下去——将彼此连系起来的东西。如果硬是将『由我来守护』的想法强加于人,就变成了单方面的心意,如此便无法孕育出圣骸。」
光是能够起动圣骸,就将我变成了多么高傲自满的人呢?
而这股傲慢,便导致了无法起动圣骸的结果。
不能总是受他人照顾。不能总是让他人守护。克克露就算常常露出恍惚的样子,但心中同样有自尊,认为自己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战士。
当我明白之后,现在便能说出那句必须说出口的话了。
我用双手环绕住克克露娇小的身躯,并说道:
「一起去守护吧,克克露。」
于是,我伸手触碰了她嫩白柔软的脸颊,接着,我的视线定在某一点——也就是克克露的粉色唇瓣上。
「可以……『孕育孩子』吗?」
这是我第一次提出这个要求。
「嗯,如果是现在的马基特的话。」
说着,克克露也用双手环住我的头,并踮起了脚尖。
我们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
「我们彼此的心意将重叠在一起。」
仿佛为了证明这句话般,我们吻上了彼此的唇瓣。
轻轻地,宛如蜻蜓点水的吻。我因为感到害羞而立刻缩了回来,而克克露则抗议似
地看着我。
「……不行,根本不够。」
「还、还要吗?」
「嗯,还要。」
啾地,传出了湿润的声音。那是一个猛烈而热情的吻,仿佛显示出克克露内心激昂的情绪。
我不服输地探舌回吻。这时,我感觉到克克露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于是我便将她抱得更紧,让她平静下来。
又瘦又小,既柔软又温暖。怀中传来的感觉几乎要将我融化,好不容易才能站稳身子,而当我回过神时,自己就连呼吸这冋事都忘记了。
因为渐渐感到窒息,我不由得便放开了手。我们互相喘着气,眼睛注视着彼此。克克露双颊酡红,以炙热的视线看着我说道:
「已经没问题了。现在可以孕育出健康的孩子。」
克克露说话的速度加快了不少,一反常态地露出了羞怯的模样。
「不过,再让我吻一次吧。」
我说着,便强拉了克克露过来,再次贪求着她的唇瓣。
停不下来了。我想要更加深入理解她,就像理解自己一样。
「唔嗯……马、马基特……」
克克露并未将我的心意拒于门外,反而还展开了回击。
我们的舌头在口中缠绕起来,互相搔弄彼此并交换着唾液,仿佛双方的身体交融在一块了。
过了一会儿,我们终于让这个漫长的『孕育孩子』过程结束了。彼此的视线都热烈地胶着在一起。我无法遏止心中满溢出来的情感,便又一次地抱住了克克露娇小的身子。
「这就是我的心意。」
「……嗯,我感受到了。毫无遗漏地。」
克克露双眼迷濛地紧紧回抱住我,仿佛这样才是真正的合而为一。
「回来之后。」
「嗯?」
「……我还想要更多。」
虽然克克露的脸还深深埋在我胸中,但我已经感受到她的心情了。
「好啊,我们还要回到这个地方。」
接着,我坐进了驾驶舱,将手伸进机甲里面。虽然我只和圣骸别离了数日而已,但这种触感却让我怀念无比。
我让意识保持清晰。这并不像机铠一样要让自己与机体达成完全同步,而是保持自我的意识,在脑中描绘着意象,让自己与机体,还有搭档互相连结——
「——!?」
一瞬间,光芒膨胀了起来。
大量爆发出来的光束四处奔流着,这程度已经超越了第一次诞下圣骸的时候。而这些银白色的光芒渐渐聚集起来,化作了钢铁的四肢。
绝美而壮观。现在显现出来的形貌,便是称作神,也足以令人信服。
「……说得也是,你也一样鼓足了干劲才对。」
我身在其中,但又不是我。我很顺利地就理解了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克克露,还有圣骸的意志已经完全连结在一起了。
于是,我就朝我刚出生的『孩子』开口了。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
◇
机铠与祸兽之间激烈的交战,让地面产生了阵阵摇动。
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呼啸着。看着这样宛如世界末日般的光景,欧莉维亚藏身在岩石之间,静静地忍耐着。
参加仪式用的洋装已经在逃跑的时候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深蓝色的衣料因为飞溅的泥水而沾上斑斑污痕,衣袖与裙子也不知道在哪勾到了什么东西,全都撕裂开来了。
「陛下,我们到底会变成怎么样呢?」
靠在身边的侍女如此问道。而欧莉维亚始终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坚毅态度。
「不用担心。〈守护龙牙团〉一定会帮我们开辟出一条生路的。而且援兵也快要赶到了。」
「就、就是说嘛?」
侍女点点头,仿佛为了说服自己而如此说道。但欧莉维亚对于只能缩在这个地方的自己感到愤恨不甘。她环抱双膝缩着身子,打算思考看看有没有自己帮得上忙的地方。然而,脑中却被一个问题给占据住了。
(先是袭击教导院的祸兽,然后是这次的集体攻击。莫非祸兽体中开始产生变化了吗?)
圣骸打破了数百年的静默再次起动了。她思索着种种异变之间所存在的关联性,就在这个时候——
砰!
伴随着剧烈的地震,沙尘也飞舞了起来。就在欧莉维亚她们的眼前,有一具机铠倒下了。
「咿呀!?」
侍女吓得缩成一团,连忙紧紧抱住欧莉维亚。她们的心跳像在与对方竞争一样愈跳愈快。
这时,地面再次震动了起来。一只全身包覆着雷光的祸兽四脚着地,立在她们两人面前。对此,就算是再怎么努力装镇静的欧莉维亚,见到那飞迸出来的紫色电光,身体也不禁僵住了。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似乎连祸兽的吐息都感觉得到。恐惧造成欧莉维亚的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她想起了那些自己仍旧眷恋难舍的事物。
被遗留下来的人民、与父母亲的约定、圣骸之谜,以及——
看似有机会成为自己所求的英雄却事与愿违的那个人。
(我就要在这个地方……!)
还没来得及见到结局就死去吗?
她臣服于恐惧,心中已有赴死的觉悟,而就在这个时候……
咻——
耳边传来了某样东西斩断风的声音,紧接着,她就看到那东西刺穿了祸兽的眼球。
祸兽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仰天发出了人类的语言难以形容的狂啸,而这时,它的头被一刀砍了下来。
当下,祸兽那巨大的躯体便化为微光粒子飞散而去。
随后出现的,是一尊全身闪烁着银白光辉的神。
〇
「击败第一只!」
我从遭到放弃的机铠身上借来了长矛,并将之投掷了出去。在敌人畏缩起来的时候,抓住机会割下其首级。接着,我执起由狂风之力反转而成的剑,开始锁定下一个目标。
「马基特!」
我透过圣骸的听觉听见了那个声音,便反射性地回过头。
只见我脚下有个小小的身影正挥着手,看起来很有精神,我便松了口气,说道:
「陛下,您没事吗?」
「是呀,托你的福,总算有惊无险。」
「有赶上真是太好了。」
但这安心的片刻并没有持续多久。祸兽们见到同伴被打倒了,似乎都感到无比愤怒,它们发出的咆哮声响彻天际。
「不好意思,现在好像没有时间慢慢说话。」
「啊,抱歉我叫住你了。先去执行该做的事情吧。」
「了解!」
我跳离地面,感觉圣骸的身体比人体还要轻盈。
而且也比第一次起动时轻许多。当我从王都赶过来的时候就这么想过了,但进入战斗后,那感觉又更加不同。
我脑中的思考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晰过,和心中那股高涨的情绪完全相反。我根据战况准确地下判断,马上就斩杀了第一一只祸兽,就像拍熄身上的火苗般轻而易举。
微光粒子再次飞舞了起来,接着便飘散而去。这时,不知道我这股气势是否压迫到了〈守护龙牙团〉,只见他们每个人都扬起了亢奋的嗓音。
「喂喂喂,就这样让一个小伙子专美于前好吗?」
「别说傻话了!那样可有损〈守护龙牙团〉的名誉!」
接着,原本始终处于劣势、只能不断防守的机铠们纷纷展开反击。不同班的人员也联合攻势,补足战线的缺口。
周遭响起了机铠激烈的打击声与祸兽的搏斗声。只见某个远方又有微光粒子飞扬了起来,
而同时间,我也歼灭了另一只祸兽——
「马基特,剩下一只。」
「好,没到最后可别大意了。」
剩下的那只祸兽长得很像发福后的蜥蜴。我跳过去举剑刺下,但它的甲壳坚硬无比,把剑弹开了。
「呿!」
我感觉到剑身传回来的麻痹感,但我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而再度挥剑而起。这个敌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对手,不能用蛮力对付它。既然这样——
(在甲壳之间稍微看得到关节的接缝处,该从那个地方下手。)
我躲过祸兽迎面扫来的尾巴,并举剑刺入那仅能窥见少许的关节间隙中。紧接着,如我所料,剑刃轻易地就砍下了祸默的尾巴。
祸兽因痛苦而扭动着身体,而这个时候,头部与身体的甲壳都出现了致命性的空隙。
「逮到机会了!」
我确信现在就该给予最后一击,于是往前踏近了一步。
「《闇幕已垂落,逃窜吧,恐惧吧,在漆黑的獠牙面前战栗吧。》」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这样的咒谣。
「马基特,不行!」
「——!?」
克克露反常地尖声喊着,我连忙停住脚步并转过机体,就在这一瞬间——
「击穿吧——『暗夜之狩』!」
祸兽的胸膛上出现了一个洞口。
「什……!?
」
只见那个媲美盔甲般坚硬的甲壳上,突然像是被刨开般裂出了,个窟窿。如果克克露刚才没有阻止我的话,或许我们也会惨遭池鱼之殃。
当祸兽化为粒子飘散于空中后,我就在其身后看见了某道影子,一个仿造人型的巨大身影。
那是一具仿佛吞噬了光芒的黑色机铠……不对,那个东西——
「是……圣骸吗?」
它看起来并不像是人类制造出来的东西。即使我们之间隔了相当远的一段距离,仍能感受到对方故发出的威吓感,那是一股与机铠不同的魄力。
「马基特,小心。」
「嗯,但这个感觉……」
我凭着本能理解着。现在就像是在森林深处不巧碰上了大野狼一样,沉重的幽暗弥漫在身边,带给人不吉的感觉。
——那是一股充满压迫感的死亡气息。
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栗窜过我全身。我压抑住从腹底涌上来的呕心感,就在这时候,有一道声音传了出来,那口吻轻快得就像是在邀请朋友一样。
「一起来玩吧……才怪。」
我对这个声音感到很熟悉,是最近才听过的。
不会吧?当我这么一想之后,目光便落在那具黑色圣骸的驾驶舱上,而坐在其中的人就是「是亚礼!还有艾瑟尔!」
那是绝不可能会认错的白发男子,以及黑发犬人族。亚礼一反之前见面时总是一副不爽的态度,以愉快的口气朝我说道:
「嘿!我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快就见面呢,南方的。」
「为什么你们会在这里!?」
「你问为什么?难道这种事我非得告诉你不可吗?」
漆黑的圣骸宛如下沉一般,用蹲低的姿态逼近我们,然后竭尽全力地挥出一拳,而我则双臂交叉挡下那一击。
亚礼见到我因为冲击而造成身体向后仰了过去,便欣喜地吼叫道:
「你们竟然在国境边界上出动了这种被传唱为神话的兵器。既然如此,我们能派出的——就是我这个身为东方圣骸〈猎犬·卢瓦〉的咏士来迎击了!」
东方圣骸。果然是这样!
糟了。虽然我并不是要过于盛赞圣骸的力量,但只凭几具机铠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你们快逃!在圣骸彼此之间的战斗中,机铠根本吃不消!」
我以一个新人的立场来说这种话还满令人尴尬的,但现在不是去在意地位这种东西的时候。而〈守护龙牙团〉也非常迅速地下了判断。
「撤退!全员回避!」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号令,所有机铠当下便开始往后退去。而亚礼见状,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只当作没看到。
「放心吧,我从一开始就对那些乌合之众没兴趣。像机铠那种东西,不管击败几个都没有意义。」
「意义?」
虽然我觉得他话中有话,但他并未给我时间思考。
「我的力量——只有你才能证明我的实力,南方的!」
说着,亚礼像是从下方往上踹般来了一记回旋踢。我防守住之后,正打算反击一拳时,就见他以野兽般灵敏的动作立刻隔开了距离。
「亚礼!我知道我们出现在国境边界上,的确会造成很复杂的问题。但要是以圣骸开战的话,那就真的无法回头了!现在我们双方都各退一步吧!」
我曾经和他们一起吃过饭,所以我知道他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对象。
然而,亚礼却以拳头和飞踢来回应我,接着便用不耐烦的声音说道:
「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要说那种温吞的话?你应该也想试一下吧!?看看两具圣骸开打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少拿我和你这种战斗狂相提并论!」
「别扫兴了嘛,南方的!要是你提不起劲的话,我也可以让你认真起来哦?比如说,那些正在逃走的家伙,我会将他们赶尽杀绝哦!」
那家伙并不是想挑衅我才说这一番话,他真的会依我的态度来采取行动。
一股敌意油然而生,我心中的杀念渐盛。亚礼见到我的反应后,咧嘴笑道:
「现在的表情不是很好吗?就是这种气势!」
不行。我和这家伙根本无法沟通。
「艾瑟尔!你的想法也和亚礼一样吗!?」
「当然了。你既然身为咏士,应该就知道吧?我们的心意若没合一,是无法生出圣骸的。」
不错,这就是孕育圣骸的规则。所以,这家伙也喜欢这种毫无意义的蛮力之争吗?
「话说回来,你在战斗中还有时间说这些废话,未免太没有警觉了吧。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艾瑟尔冷冷地说着,她的口气简直一反我之前在街上遇到她的印象。这时,漆黑的圣骸抬腿横扫过来,我当下连忙跳开。
「这个地方,已经是人家的狩猎场啰。」
当我着地的那一刻,左脚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而那个咬住脚的东西就是——
「捕兽夹!?」
和敌方的圣骸一样,仿佛染满黑漆的獠牙夹住了我的脚踩。
那并非事先安排好的陷阱——虽然很令人难以置信,但现在咬住〈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的是影子。
(影子竟然有实体!?)
看来这就是艾瑟尔的〈原初之法〉,就像克克露可以反转敌人的性质形成武器一样,那家伙就是将影子化为武器。
接着,漆黑的圣骸从自己的脚边抽出了像是炮筒的东西,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测并没有错。虽然就像影子这两个字所述一样,又是通体漆黑的东西,但我并未看错。
那个东西——是枪!
即使圣骸全身都披戴着盔甲,我也不可能乐观到以为这样就会没事,但捕兽夹牵制住了我的行动。这时,就见艾瑟尔贴心地宣告我落入了穷途末路的绝境。
「你和亚礼都误会啰。这才不是什么战斗……而是我们单方面的狩猎唷。」
朝向我们的枪口释放出了杀意。但在这之前——
「《初始即为终结。逆位之龙,汝,即刻以反转之牙刺穿来者。》连结吧——『梅比斯系统』!」
伴随着克克露婉转的声音,〈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的周围也浮起了一圈光轮。同时间,束缚住脚的獠牙也消失了,我们重获自由。
透过『梅比斯系统』将『影』属性转换为光属性后,再使其直接烟消云散。为了不让克克露这瞬间的判断放诸流水,我凭着生存本能让机体向后倒去。
这时,子弹也从我肩膀上空飞过。我想,或许这就是当时击穿祸兽的东西,若我们直接被射中的话,或许事情就没这么好收拾了。只见远方的地面被穿出了一个洞。
「果然和一般的枪不同吧。」
我自言自语着,而克克露也同意似地点点头。
「那并不是一般的枪。而是类似直接将魔力释放出来的东西。」
「原来如此,所以才具有那样的威力啊。也就是像魔弹一样的东西吧。」
不只是子弹,我也该针对艾瑟尔的〈原初之法〉加以观察才行。先是捕兽夹,然后是枪。看来她的〈原初之法〉可以往狩猎相关的方向思考。
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提防那把枪。当我们摆出戒备的姿态时,对方却悠哉地说起无关紧要的废话。
「喂,你怎么打歪了啦。」
「啥?你的陷阱没有封印住敌人的行动,所以是你的错才对吧。」
亚礼随意地把枪丢掉,而那把枪又与影子合为一体。看起来似乎没办法连续发射的样子。既然知道了这一点,那么要抓到敌人的缝隙——
我这点粗浅的认知,立刻就被击碎了。
「算了……多射几发总会中了吧。」
亚礼发着牢骚,而同时间,黑色圣骸的脚边立起了无数的枪支。
「还有这样的事!?」
面对不断拔枪射出子弹的亚礼,我只能一味地躲着,若是有任何一瞬间停下了脚步,那一切就结束了。就算没有停下来,要是让他看出下一步的动作,我们也就走入了死棋。
「喂喂喂,怎么啦?你这样光顾着逃跑,不就感觉像是个弱者吗?不对吧?其实不是你太弱——而是我太强了!」
乱射出来的魔弹击中地面,刮出阵阵漫天飞尘。面对敌人绵延不断的攻势,我们连接近他都没办法。
——以为就是这样吗?
「别自以为是了!」
既然让他击出了这么多发子弹,那就足够了。我已经摸清楚了,不管是对方的习惯,还是武器的性能。
为了胜利而必须掌握的情报都备齐了。接下来,就是执行应尽之事而已。
我的思维变得更敏锐。而对此,敌人轰地一声,又释放出一次攻击。
那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上吧——钻进这波杀意的空隙中,〈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
我绷紧全副神经,一边操作机体左右摆动着,一边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只要判断稍有差池,那就出局了。在这样惊险万分的局面中,圣骸的动
作完全符合我的期待。
我不断跳跃着,在大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亚礼见状,急躁地吼道:
「混帐!别闪来闪去的!」
亚礼接二连三地拔起新的枪,但完全没能击中我。于是,我们终于抵达了。
我们正处在挥剑可及的距离,就连亚礼他们睁开眼睛的模样都看得一清二楚,我们终于成功来到这个位置了。紧接着,我笔直地刺出一剑。
唧锵!
在驾驶舱前面张开的魔力屏障将剑挡了回来。不过,对方未能抵御我这一剑所造成的冲击,便随着地面的震动而失去重心,难以站稳。
「果然没错。」
「怎么了?」
克克露好像不懂我的意思,但也没办法,这种事情只有负责操纵系统的咏士才有办法看穿——
「那个魔弹的确是个威胁,不过更重要的是驾驶的技术,再怎么拙劣也该有个限度吧。」
我在近身战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亚礼只会直接从正面攻击,连假动作都不会做。我注视着亚礼,眸光中带着一丝挑衅。
「我原以为你一定是个战斗狂,但理由其实更加单纯,那就是你根本没什么技术。想必你一定很依赖圣骸的性能,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战斗吧?就像艾瑟尔说过的『狩猎』一样。我怎么可能输给一个被宠坏的小鬼啊!」
而我所看穿的地方,对亚礼来说好像只是微不足道的琐事,当下便一笑置之。
「你说得也没错啦。」
「亚礼,还要继续保留实力吗?」
从艾瑟尔身上,也感觉不到被逼入绝境时会出现的躁动或任何一丝悲壮感,而亚礼便如此回答伙伴:
「不……差不多也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了。」
同一瞬间,只见黑色圣骸的头部——正确来说,是左眼的部分发出了赤红色的光芒。
亚礼从影子中拿起了一把枪,将枪口对准我们。不管他打算射哪里都无所谓,只要我往旁边一蹬,亚礼就追不上我的动作,也没办法锁定目标。
我打算照着刚才的模式移动,然而,就在我跳跃起来的那一瞬间,敌人不知道是否看出了我的闪避方向,那看不见的攻击便射中了〈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的脚尖。
「——!?」
和之前着地的感觉不同,我当下顿失平衡。虽然在摔出驾驶舱前站稳了……但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应该不是偶然吧?面临这样有别于过去的异状,我脑中陷入一片混乱时,而这时,耳边便传来了哄然大笑。
「喂喂喂,怎么啦?你不是说自己不可能会输给一个被宠坏的小鬼吗?」
魔弹接二连三地射了出来。亚礼似乎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所以始终未做出决定性的攻击,但这种情况再持续下去也只会更加不妙而已。
我感到心焦如焚,思绪在脑中空转着,但我很清楚这样会对战斗造成多大的危险———从过去的经验学习到这一点的我,立刻就开口询问来自另一个视角的意见。
「克克露!你有什么想法?」
「他看出了马基特的移动方向。」
闻言,我脑中那不断空转的思绪顿时停了下来。原来如此……的确就和她说的一样。
在我进行闪避之前,亚礼已经先一步将枪口对准了我闪避后的地方,但那并不是根据过去的经验所作出的预测。我感觉他似乎正看着未来的世界。
莫非是对方的〈原初之法〉吗?不对,艾瑟尔刚才应该没有咏唱咒文。
亚礼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困惑,便开口说了。
「这是在东方流传下来的神话。过去的东方君主只需要看一眼,便能置对方于死地,所以平常都闭着一只眼睛。而我的眼睛并没有那么方便,但被我看到之后,对方也和迈入死亡没什么不同。虽然是出自于狗屁实验的副产物,但能得到这样的体质还真令人感激。」
实验/副产物。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然而——被逼入绝境的是我们,这是事实。
「结果只有这样啊?说是圣骸之间的战斗,也不过如此而已。」
亚礼哼了一声,一副空欢喜一场的样子。虽然我很不甘心,但〈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浑身早已伤痕累累,满目疮痍。再加上——透过机体,我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克克露!你难道又……!」
克克露的身体出问题了。自从有前车之鉴后,我便努力让自己能够早先察觉到这件事,而克克露现在的脉象变得不是很稳。
克克露仿佛想掩饰自己逐渐紊乱起来的呼吸,细碎地吐出字词。
「没有、问题。」
「怎么可能!」
在这应对之间,我也明显地感觉到克克露的心跳声愈来愈微弱了,而且机体的损伤也早已到达了极限。
(该怎么办?)
心中的焦躁感让我的思绪似乎又要陷入空转,但我仍然思索着对策。对方应该不是以我们的性命为目标。如果他们是基于乐趣而挑起圣骸之间的战争,图的就是夸耀自己拥有更强的力量,那只要我们投降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安然退身。
克克露的性命是无可取代的。如果我们现在继续缠斗下去,即使最后获胜了,却造成克克露像上次一样陷入昏迷的话,那也毫无意义。
为了立刻停止这场打斗,我只能在这里认输——
克克露似乎要阻断我的思绪,便毅然决然地发出宣告。
「还没有结束。」
她的语气已经没了孱弱的感觉。这时,圣骸仿佛回应着克克露的想法,不仅全身闪耀着光芒,心跳声也恢复原有的强度。
见到如此坚强的意志力,我不禁震慑住。而克克露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我也一样。」
「咦?」
「因为我也一样不想输。」
没错,我差点重蹈覆辙。
我与克克露——咏士与谣巫女是异体同心。因此就如同我不想输一样,克克露也希望能获得胜利。既然这样的话——
「克克露!这场战斗,我们要速战速决哦!」
「嗯,一定办得到——只要是我们和〈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的话!」
「你们真是精神可嘉。」
亚礼瞪着我们,语气中有一丝讶异与些许不耐。
「亚礼,他们好像还没搞懂情况的样子,赶快作个了结吧。」
「说得也是,我也差不多玩腻了。」
漆黑的圣骸举起了枪,但这次并非对准四肢,而是打算贯穿我方圣骸的胸口。
「结束啦,南方的。」
怎么办?在下一步的动作全都被摸清的状况下,到底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躲开这必杀的一击?
快点想吧!将所有的可能性都想一遍!在最后一刻来临之前,想出办法!
我绞尽脑汁,将过去所学的知识与经验都翻了出来。唯一能派上用场的,还是只有那不断累积起来的本事。不过……我真的办得到吗?
我将心中的不安驱逐出去。办不到的话,只有死路一条。既然这样,不妨试它一试。
我所采取的行动,在旁人眼中,真的是再怎么鲁莽也该有个限度。就连亚礼也一脸怀疑地眯起一只眼。
「南方的,你是认真的吗?」
在亚礼眼中,那并不是正常人会有的行为。因为我不仅没有打算要闪避敌人的枪口,还正面与他对峙了起来。
「既然我闪避的方向都被你看穿了,那只要我别闪避不就好了?」
虽然我语带挑衅,但其实亚礼早就看见我接下来会采取的动作了吧。只见亚礼嘲笑着我的匹夫之勇——
「有意思……若能办得到就试试看啊!」
说着,他就扣下了漆黑的扳机。
魔弹划破天空,朝我们飞来。我很清楚它的速度,于是就顺应其力——
(用剑接招,再将这股力量引开!)
我调整剑身角度,配合画圆的动作使敌方力量偏离。〈师范〉曾经教导过我借力使力的防御技巧,于是我便拿来与机铠的标准配备,也就是塔盾的基础使用方法作结合,而两者相加之后,便形成了现在这招即兴绝技。
「——喝啊啊啊!」
我挥剑而起,仿佛要斩碎敌方的魔弹一样。
最后,魔弹击穿的并不是我们所在的驾驶舱,而是远方的地面。
「……真厉害,看来你并不是自吹自擂嘛。你的技术确实远远领先在我之上。」
从亚礼的口气中听不出讽剌的意味,而是发自内心的佩服。
「不过,去死吧。」
他接着射出第二发。现在的亚礼即使看到了我在未来所采取的行动,也不会觉得那是鲁莽之举而丝毫不放在眼里吧。他应该不再抱持着看好戏的心态,这次是打算粉碎一切能够抵御魔弹的可能性。
即使如此……我还是办得到吗?还有可能使出那招神技吗?
我在心中问着自己这个问题,这时……
「——不会让他得逞。」
克克露仿佛正在回应我的想法,强硬
地断言道:
「我们彼此的连结,不会在这里就结束。」
——锵!
敌人的魔弹并未击中我们,而是歪向了后方。
「什么……?」
亚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马上又拔出新的枪。但是,那一波波的杀意同样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你们干了什么好事!?」
克克露并未回答,取而代之地开始让自己的感觉变得更敏锐。
「心灵航线,重叠确认。〈达格札驱动器〉起动高载模式。施展第二术式——」
在克克露咏唱期间,亚礼也不断射出魔弹,但依旧没能击中我们。
「《此洪流便为一切,此洪流便将归无。圆轮引导之力在此——》」
随着克克露轻唱起咒谣,隐隐约约的气息愈来愈明确地聚集成形。
存在于大气中的魔素将〈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包围了起来——
「第二道圆轮?」
我看着眼前出现的现象,愣愣地开口说着。圣骸身上总是笼罩着一圈光轮,但现在又出现了另一圈光轮,而敌方圣骸的攻击便沿着圆轮偏离开来。
若遵循世界之理的话,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的奇迹。
因此,造成这个现象的,便是扭转了世界法则的原初之力。
在咏唱结束之后,克克露接着唤出力量之名,让〈法〉固定于世界之中。
「出示——『圆周轨域』!」
在这样的绝境中,出现了新的力量。莫非——
「克克露……你恢复记忆了?」
「因为和马基特心意合一,所以我想起这些东西了,但并不是全部。」
原来是这样。虽然很可惜没有完全取回记忆,不过,我也因此明白了一件事。之前陛下曾推测克克露的〈原初之法〉是『反转』,但事实上——
「『圆环』——才是你的力量吗?」
第一道圆轮——『梅比斯系统』是扭曲现象的表面与反面,透过连结的方式使其逆转过来。
而第二道圆轮『圆周轨域』,则是操纵『圆』的力量,只要是在效力所及的范围内,所有东西将会被卷进圆轮之力的洪流中。
这两招术式的共通之处,便是透过圆的概念将一切连结起来,并推动其进入回转。
圆环的圣骸——指的就是〈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
在克克露想起新的术式后,我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既然这样,说不定——
「克克露,圆的力量只能在自己身边生效吗?」
「不,哪边都可以。」
好,那可以放心了。既然如此——
「这场战斗,我们会赢!」
我情绪激昂无比。不知道克克露是否因为意识共存的关系,所以得知了我的作战对策,只见她点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嗯,包在我身上。」
现在连说明作战方式的时间都省了下来,于是我立刻朝敌方圣骸进攻。虽然敌人还接连不断地举枪扫射着,但魔弹遇到圆环之力的洪流之后,全都被卷到了后方去。
我快速地穿梭在敌人枪林弹雨之中,让机体仿佛像是一颗巨大的子弹一样,在大量魔弹的攻势下劈开一条生路,一口气就缩短了与敌人之间的距离。
「别蠢了!就算我们的攻击无效,但你接下来的动向,我们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亚礼以为我们只是在作困兽之斗,便如此耻笑着,但我丝毫不放在心上,将手中的剑高举过顶。对方应该只会做出最低限度的防御,打算将重点摆在反击上吧。
然而,我们的剑却强烈撼动了敌人的魔力屏障。
「什……!?」
敌方圣骸顿失平衡,大地开始摇晃起来。紧接着再一击!
嘎咿!响起了像是金属碰撞彼此般的干硬声,让周遭的空气都震荡了起来。在连续遭到攻击后,就见艾瑟尔惊慌失措了起来。
「喂,亚礼!你怎么一直挨打啊!?不是看得到吗!?」
「蠢狗闭嘴!我看得到……我的确看得到啊!」
就如同亚礼所说的。然而,他所看到的攻击动线应该是错误的。因为——
「亚礼,你真的看到『未来的景色』了吗?」
他并未回答,却反而有种『你猜对了』的感觉。
「老实说,如果你真的看得到的话,我只能举双手投降了,但果然不是吧。你所看到的,是我打算展开攻势的意志,对吧?」
亚礼并非懂得预知未来,而是会读心,那就是他眼睛的力量。之前在我心中怀抱疑问时,他就开始提起神话之类的东西来卖弄一番,而且还能够看穿我的一举一动,所以我就觉得他应该会读心术,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至于亚礼现在为何不能看穿我的思考,又为何我的攻击会和他所看见的攻击动线不同,其实原因很简单,他也马上察觉到了。
「难道说——是谣巫女吗!?现在操作的人是她?」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克克露简短地答道。她的声音中混有一丝罕见的怒气。
『圆周轨域』,这个术式可以强制将一切牵连进来,所以也能改变攻击的动线。这就意味着——谣巫女可以介入圣骸的操作之中。
当我想直接前进时,克克露就改变路线;当克克露想强迫更动路线时,我就直接往前砍下一剑。我们就这样不断交换着主导权,所以亚礼也分不出哪一个才是真正会采取的行动,才会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别开玩笑了。我可是每天都被注射莫名其妙的药剂,全身上下还要被翻来弄去之后才能坐上这个位子。像你们这样温吞的家伙,才不可能比我还强!」
亚礼怒火中烧地狂吼着。我们很温吞……吗?不过,亚礼的确是经历了种种变故,才会导致满头白发吧?
就算如此,我们仍不能输给他,我这一路走来也没有那么顺遂。
经由各种牵引层层堆叠起来后,才能与他人互有连系。我遇到的所有人事物,都是我站在这里的理由。此外,更重要的是——在我一度放弃战斗的时候,有个人将我支撑了起来。
那就是现在身边这一位与我互有灵犀、能够并肩作战的伙伴!
「克克露,就是现在!」
「嗯!」
就算我没有明说,克克露也了解我的意思。只见她便如同我所想的,在敌人脚边施展了『圆周轨域』。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充满气势地喊道,面对因圆环之力而失去平衡的敌方机体,我举剑奋力一击。啪啷!伴随着类似玻璃碎裂的坚硬声响,魔力屏障遭到破坏,而在剧烈的斩击之下,两个驾驶座似乎快要被分成两半了,漆黑的圣骸也随着地面的震动往后退了好几步。
「亚礼!现在没有时间玩了!现在要一口气打败他们哦!」
「咕……没办法了!」
只见亚礼跳了起来。在他们隔开一大段距离时,我感到浑身起了一阵恶寒。
来了。恐怕这就是他们的绝招。
在他们出招之前,我想追上去阻止。然而……该死!距离隔得太远了。
「心灵航线,重叠确认!〈达格札驱动器〉起动高载模式!施展第二术式——!」
聚集起来了。出现在东方圣骸——〈猎犬·卢瓦〉脚边的影子合而为一。
「《苦于饥饿的猎犬啊!以漆黑的下颚尽情饱餐一顿吧!》」
在艾瑟尔进行咏唱的时候,那道黑影蠕动了起来,最后形成一把暗黑之弓。这时,就见漆黑的圣骸拉起了那把弓——
「吞噬殆尽吧!『幻影撕裂者』!」
——轰!
他释放出一只漆黑的野兽,它的下颚看似能撕碎所有东西。
看到这只暗黑猎犬,不禁让人联想到了艾瑟尔。
猎犬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气势朝我们冲了过来。但其实不仅空气,就连『圆周轨域』的防御屏障都成了它獠牙下的饵食。
因此,就像遇到了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一样,我也并不是那么乐观。于是,我并未依靠圆环的防御,而是扭转机体进行回避。
但亚礼早就看穿我会采取这样的行动吧,所以他已经将新的箭矢搭在了弓弦上。
「蠢狗!再来一次!」
「我知道!要接连不断地进行攻击哦!」
亚礼奋力射出第二发。刚才的第一发不过只是发挥布局的效果,我们始终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
不能再进行回避了。当我一有动作,他们当下就能再次瞄准。
但这并不是问题,因为我没有打算要进行回避了。
第一只释放出来的猎犬掠夺着〈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的躯体。我把剑一扔,配合那家伙扭动脖子的动作将它牢牢抓住。
「马基特?」
克克露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便罕见地惊呼出声。而我朝她说道:
「克克露,就是现在!反转过来!」
光是这样,克克露就明白我的意思了。于是,献给失落之神的神圣咒谣就从她口中轻唱了出来
。
「《初始即为终结。逆位之龙,汝,即刻以反转之牙刺穿来者。》」
从我手中触碰到的部位开始,暗黑之兽逐渐染上白色,转化为弓的形状,宛如凝聚起来的
光芒般耀眼无比。接着,我将弓弦拉了起来。
「连结吧——『梅比斯系统』!」
就在敌方释放出的第二只野兽即将扑到我们面前时,〈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搭在弓弦上的箭矢化作了白色的野兽,随着手一松,便冲了出去。
「「上……啊啊啊啊!」」
白\黑。
这一对野兽撞击在一起,然后开始缠斗起来——不久,纯白之力便击退了黑暗之力。
刺眼的洁白光芒笔直地冲向了漆黑的圣骸,在猛扑上去的那一瞬间,产生了强力的爆炸冲击。
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那个地方出现了朽化的圣骸,就和我曾经在教导院地底下看到的非常相似——
「克克露。」
「嗯。」
我们掌握住了这股确切的真实感。
「我们赢了哦。」
仿佛就在等这句话一般,〈克洛克露瓦赫·尤里真〉当下也崩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