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零落

路班疗养地的历史悠久,

距今约五百年前所记载的地志上,早已出现它的名字,

原本是为受伤、疾病所苦的人寻求温泉而聚集于此,

之后长期停留的人增加,渐渐形成村落的路班,

如今也成为亚默德屈指可数人口众多的大都市。

在亚默德也是少数冬天会积雪的寒冷土地,

但微微积雪的城镇冒出热气的景色,

能感受到其他土地没有的风情,

已然成为路班有名的景观之一。

据说历代的国王也很喜爱这里的温泉,

现在的州政厅兼市政厅,是将为了杰弗伦八世的王妃

所建造的路班离宫改建而成的建筑,

苏古娜的全身,刻绘了密密麻麻的魔纹。虽然无法客观地比较,但或许比瓦蕾莉雅少了一点吧。无论如何,都远超过普通魔法士刻绘的魔纹数量。

只是,瓦蕾莉雅也明白不能光凭这一点就确保她的身分。

她将房门打开一条小缝,对在走廊等待的狄米塔尔和贝琪娜说道:

「——确认完了。」

「是吗?」

狄米塔尔和贝琪娜一起回到贵宾室,对朝向窗户整理凌乱衣服的苏古娜说:

「猊下,最后想再请您让我们确认『契约之印』。」

「啊……好……好的。」

苏古娜瞪大双眼凝视了狄米塔尔一会儿后,便背对他,稍微松开刚整理好的衣服。她穿的洋装素雅,垂坠褶摆多,剪裁十分宽松,领口也开得很大,只要稍微松开衣服,用不着脱掉,也能露出大半背部。

「…………」

苏古娜白皙的背部,隐约浮现出粉红色的图案。瓦蕾莉雅的背后也有,是人称「契约之印」,用途不明的魔纹。虽然用途不明,但拥有这魔纹的,只有十二名神巫,而且各自的图案有、些许的差异,就某种意义来说,也能成为证明神巫身分的决定性证据。

唯一的问题在于,普通人分辨不出那个契约之印是真是假,但这一点,狄米塔尔是瓦蕾莉雅的专属纹章官,也是这方面的专家。

「失礼了。」

狄米塔尔凝视苏古娜的契约之印一会儿后,朝她的背后深深低下头,对瓦蕾莉雅耳语道:

「……是本人,不会错。」

「那……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

「做出政治性的判断,不是我和你的工作。只能交给之后到达的殿下处理了。总之,先喝个茶,听她怎么说吧。我马上叫人准备。」

说完后,狄米塔尔便迅速地走出贵宾室。虽然也不是没有想过,端茶这种小事,请普约尔先生送过来不就好了,但或许狄米塔尔的想法,是想极力减少靠近这间房间的人吧。

毫无意义搓揉着双手的瓦蕾莉雅,先请苏古娜坐到沙发上。

「总……总之,请坐下吧。」

「……好的。」

苏古娜静静地坐到沙发上,叹了一口气。

仔细一看,苏古娜似乎比瓦蕾莉雅的年纪大上许多。绝对不是指肉感方面——而是长相——非常有成熟女性的魅力。大概,已经超过二十岁了吧。

狄米塔尔还没回来就问一大堆重要的问题也不妥,所以瓦蕾莉雅就先试着询问迁个问题:

「罗梅达尔猊下……请问,您几岁了?」

「二十三岁。柯斯塔库塔猊下呢?」

「我十六岁。」

「这样啊……我也是在那个年龄当上神巫的。」

十六岁当选神巫,今年二十三岁的话,表示就任七年,还剩下两年的任期。只要再过一阵子就能完成神巫的重责大任,苏古娜却选在这个时期企图逃亡,令瓦蕾莉雅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狄米塔尔回到房内,将托盘放在桌上。

「——我国的以萨克殿下,后天应该就会抵达这里,可以请您在殿下到达之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柯斯塔库塔猊下吗?」

狄米塔尔将红茶咕嘟咕嘟的倒入茶杯,一边询问苏古娜。

「……啊,好的。」

苏古娜怔怔地看着准备红茶的狄米塔尔,随后像是从梦里惊醒一般瞪大双眼,急忙垂下头。

「请先用茶吧。」

「好……的。」

狄米塔尔将茶杯放到苏古娜的面前后,苏古娜又瞥了狄米塔尔一眼,脸颊泛红地低下头。

「…………」

看到这一幕的瓦蕾莉雅,隐约了解到,苏古娜很在意狄米塔尔。

听说比托的神巫,在几近幽禁的状态下度过九年的任期。也就是说,苏古娜可能从十六岁开始就没有接触年轻男性,一直生活到现在。如此一来,也能大概理解她现在的反应。毕竟只要忽视他说话刻薄这一点,狄米塔尔无疑算是个好男人。

一想到这里,瓦蕾莉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里希堤那赫卿你退下吧。」

瓦蕾莉雅像是驱赶野狗一般地挥了挥手,让狄米塔尔退下后,将身子探出桌子上方。

「——我认为就算国家不同,神巫是神的妻子,是将雷顿特拉的教义传达给民众的引导者这点,依然不会改变。您会丢下这个重要的职责试图逃亡到别的国家,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虽然说话口吻恭敬,但瓦蕾莉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苏古娜,像是在责备她一样地说道。而实际上,换作是瓦蕾莉雅,她绝对不会在半途抛下神巫的工作。其使命的重大程度自然不用说,一想到被选为后继者之前的残酷竞争,她就不可能轻易地放弃神巫的地位。

苏古娜应该并不觉得特别寒冷,却无意义地搓揉着自己露出的手臂,抬眼凝视瓦蕾莉雅。

「那个……找国与贵国……对待神巫的方式天差地刖……更重要的是,想必我跟柯斯塔库塔猊下成为神巫的经过和理由也完全不同,就算我向您说明,您也未必能理解——」

说完这句开场白后,苏古娜再次娓娓道来:

「……我……我从一开始,就只有成为神巫这条路可走……」

「咦?」

「您知道我是大宰相哈拉德·罗梅达尔的养女这件事吗……?」

「养女?」

瓦蕾莉雅皱起眉头,反射性地回头望向狄米塔尔。她虽然知道在比托很多人姓罗梅达尔,但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位神巫是那种大人物的养女。不过,从微微点头的狄米塔尔的表情看来,这应该是事实没错。

「哈拉德固然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但还收容了许多无依无靠的女孩,养育她们。」

「都是……女孩子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从养育长大的女孩当中,选出外貌特别漂亮的人,教育她成为一名淑女,然后当成自己的女儿嫁给其他贵族。不用说,是为了联姻。」

所谓的联姻,是经由结婚而连结的关系。瓦蕾莉雅也明白这点小知识。

「——甚至于让才貌双全的女孩,接受魔法士的教育。为了让罗梅达尔家产生一名神巫。」

「那么,罗梅达尔猊下是……?」

「没错。我也是被这么养育长大的。」

苏古娜以红茶湿润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说道:

「自从知道我有魔法的才能之后……我就只能朝神巫这条道路迈进。明白要是反抗他便会流落街头,也害怕让养父失望会吃苦头,所以我当时每天只一个劲地埋头修行。」

「请……请等一下。」

如果照苏古娜所说,哈拉德·罗梅达尔这位比托的大人物,听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瓦蕾莉雅也明白政治家需要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觉悟,但苏古娜彷佛将哈拉德想成一个冷血无情的可怕人类。

「我明白罗梅达尔猊下您艰辛的遭遇了——可是,即使如此,也没必要逃亡吧……」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可能早就被杀害了。」

「咦!为什么!」

瓦蕾莉雅反射性地以粗鲁的语气反问,但苏古娜只是一直低着头,不打算回答。如果不惜舍弃神巫这个最高名誉而实行逃亡的理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确实也不是不能理解,但对于为何有人要危害她的性命一事,苏古娜始终含糊其辞,没有明确地回答。

苏古娜微微吸了吸鼻子,颤抖着肩膀低喃: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柯斯塔库塔猊下出生于与亚默德王家有血缘关系的家系,能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之道,恐怕无法体会我的心情——」

「…………」

「以往我没有那样的自由……这或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机会,能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之道——」

听见苏古娜这么说,瓦蕾莉雅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大致听完苏古娜的原由后,狄米塔尔等人暂时先离开贵宾室。渴望逃亡的异国神巫,现在也仍坐在沙发上哭泣吧。

「……呐,你怎么想?」

「是挺有可信度的。」

狄米塔尔将屁股靠在回廊的栏干上,叹了一口气。

在执行这次的任务之前,狄米塔尔从

路奇乌斯口中听说了各种事情,比托的大宰相哈拉德·罗梅达尔这个男人,似乎是实质上掌握比托的实权、足智多谋的一号人物。据说接二连三促成有力贵族和王族们与自己亲人的婚事,在王宫内建立庞大的联姻关系也是事实。

「……尤其是哈拉德的妹妹,嫁给现任比托国王的弟弟,生下儿子这件事。如果她的儿子继承了王位,哈拉德就会成为此托国王的舅父。」

「不过,等神巫任期结束后就可能会被杀掉——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吧?」

「从认识哈拉德的人的角度来看,也不能断定说不可能吧。」

「咦?」

「简单来说,被当成女儿养育长大的苏古娜,十分清楚哈拉德背后的黑暗面。可能也知道若是搬上台面,就会成为哈拉德致命性的丑闻或是犯罪的证据。」

若是亲生女儿,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会将父亲逼上绝路吧。但苏古娜并非他的亲生女儿。

「……照苏古娜刚才的说法看来,她对养父几乎没有什么情分可言。而哈拉德对养女也没有体贴之心吧。如此一来,结束神巫这个重要职务的苏古娜,对哈拉德来说,反而可说是块绊脚石。因为她知道太多不利于自己的事。」

「所以——早晚会被杀掉吗?」

「我哪知道事实是怎样啊。有可能全是那个女人妄想出来的,也有可能不是。不过,那个女人还隐瞒着什么重要的情报。某种真正关系到自己命运的重要情报。」

狄米塔尔抚上后颈项,转了一圈脖子后,对回廊上踩着碎步奔跑过来的欧尼斯特·普约尔说道:

「——喂,再安静一点啦。」

「非……非常抱歉!不过,那个……关于今后的对应……该怎么做才好……?」

「待在这里的大贵宾室的,是真正的比托神巫,罗梅达尔猊下。皇太子殿下过几天应该也会从鲁奥玛赶来,在那之前,柯斯塔库塔猊下也会在路班逗留。」

「是……是这样啊。」

「总之,先请两位猊下去泡温泉,消除旅行的疲劳。这段期间,你在这里准备另一张床。」

「那……那么,柯斯塔库塔猊下也要在这间大贵宾室里留宿吗……?」

「还有这个随从。」

狄米塔尔敲了敲贝琪娜以光滑的弧面构成的头部,放眼望向环绕回廊的中庭。

「——卫兵不要配置在这个中庭,改到外侧。我的房间帮我安排夹着中庭,正对面的那一间。」

「中……中庭不需要安排卫兵吗……?」

「目前不需要。别管这个了,快点准备让猊下入浴,还有床铺以及餐点。餐点简单一点就好,由我来试毒。」

「我……我知道了!」

欧尼斯特点了点头后,跑着离开。目送他离去的瓦蕾莉雅,偷偷对狄米塔尔说道:

「温泉——我也要跟那个人一起泡吗?」

「你尽量跟那个女人一起行动……看情形,由你来保护她。」

「保护——咦?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那个女人说的没错,就算逃进亚默德,我也不认为哈拉德会因此放过她。最好以防万一。」

「你的意思是,可能会有刺客来吗——?」

瓦蕾莉雅紧张得脸部僵硬,咽下一口口水。

「你……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监视这周围……粉红铠甲女跟到大浴场前,护卫两位猊下。听到了吗?」

「了解~~」

「没事不要这么大声啦。」

贝琪娜使劲敬了一个礼,狄米塔尔再次狠狠揍了一下她的头后,迈开步伐。

他沿着回廊走了一圈,绕到市政厅的后方,解开贾基尔卡剑鞘上的金属扣。

不愧是一州的首都,路班是个大城市。驻防在城镇的兵力有一万,卫兵的人数也很多。正常来想,警备体制没什么好操心。

不过,这里是广泛对外开放的疗养地。无可避免有许多人进出,检查的体制也难以周全。如果有人怀抱恶意,想要在这里惹事生非,闯进这里应该没那么困难。

但也不是说就能轻易地闯进这座市政厅,凡事还是小心为妙。狄米塔尔轻轻挥舞贾基尔卡,施展魔法后,一口气跳上市政厅的屋顶。

从三楼建筑的币政厅上一眼望去,路班的街景几乎尽收眼底。不同于鲁奥玛的闹区那样杂乱拥挤,也很少高楼建筑。很有善待来自外地的疗养者和旅人的城市风格,即使太阳西沉,依然可见热闹的模样。这座城镇真的夜深人静时,大概是在变换日期之后的时刻吧。

狄米塔尔手持着剑,坐在屋顶的斜面上。吹着带有独特硫黄味的夜风,静静地闭上眼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

敏锐地察觉到危险气息的狄米塔尔,微微睁开眼睛,将意识集中在右手臂的魔纹上。

虽然出生于柯斯塔库塔这个贵族之家,瓦蕾莉雅却不太有旅行的经验。因为她小时候母亲卧病在床,根本不是谈旅行的时候,而母亲过世后不久,她又马上投入神巫的修行。

所以瓦蕾莉雅才会不知世事,也因此在出任务时前往各式各样的土地,令她感到开心。

因为瓦蕾莉雅的成长过程是如此,所以她也是第一次来到路班,而基本上,关于温泉的知识,她也只在书上阅读过。

「……罗梅达尔猊下。」

「……什么事?」

「这个香味,应该说是味道……是硫磺味吗?」

「我想……应该是吧。」

伫立在全由大理石建造的大浴场里,瓦蕾莉雅和苏古娜歪着头感到疑惑。

虽然瓦蕾莉雅也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仔细一想,苏古娜比她更不知世事。想必她也是第一次泡温泉吧。

瓦蕾莉雅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浴池,随时都有热水流进里面,从边缘溢出;像微波一样涌向瓦蕾莉雅两人的脚边,令整个宽广的浴场呈现一片白茫茫的景象。

「……反正,只要习惯了,这味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瓦蕾莉雅如此说服自己后,跪在浴池前。

「没那么烫——」

虽然总是有冒着热气的热水流进巨大的浴池,但并不如瓦蕾莉雅想像的那么烫。被天生的好奇心和剐毅的个性所驱使,瓦蕾莉雅跨过没有高度的浴池边缘,将右脚踏进热水中。

「啊呼……」

瓦蕾莉雅不由得发出怪声。但是,并不是因为不愉快。对平常只是沭浴,鲜少有机会泡热水澡的瓦蕾莉雅来说,人生第一次体验的温泉,比想像中还要舒服。

「喔呼……」

瓦蕾莉稚浸泡热水到肩膀,再次发出像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叹息声,对苏古娜招了招手。

「……罗梅达尔猊下,您也请进来泡吧。这比预料中的还要舒服喔。」

「好……好的……」

苏古娜比瓦蕾莉雅还要战战兢兢,将身子沉进浴池里。由于又容纳了一个人的体积,热水溢出低矮的浴池边缘。

「这……确实意外地很舒服呢——」

双颊染红的苏古娜,仰望着天花板低喃道。从这个天花板的高度来判断,这个大浴场从一楼打穿楼层到三楼,天花板上已经是屋顶了吧。四处打通的四角形洞孔肯定是采光兼通风的窗户。

无意中两人并排,将头靠在浴池边缘泡着热水澡的瓦蕾莉雅,突然询问苏古娜:

「……比托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瓦蕾莉雅对比托的了解,只有森林资源丰富、拥有大陆屈指可数的银矿矿脉之类,只要阅读书籍就能马上了解,这种程度的知识。对具体的风景或是居民的性情一无所知。

将长发盘到头上的苏古娜,稍微思考了一下之后,回答:

「……是个蓝天很少的国家。」

「蓝天很少……?」

「一年当中,大多是阴天。虽然不算寒冷……但国家的北边矗立着许多高山,山脚下常常下雨,也因此林业和矿业比农业发达。整体来说,国民的生活应该很富足,不过……我不太了解一般民众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也是……曾经是。」

瓦蕾莉雅急忙改口。

「——我也是从小就为了成为神巫,每天修行,不知世事,等到因为执行任务外出到各地后,许多事都让我感到惊讶……」

在老家,瓦蕾莉雅沐浴时有女仆妮依和玛尔等人侍候,在一定等级的地方住宿时,通常也有侍女帮忙沐浴。不过,现在这里只有瓦蕾莉雅和苏古娜两人,连贝琪娜都让她在门外等候。

现任神巫逃亡,就代表舍弃景仰自己的民众,苏古娜做出这个决定,实在无法引起瓦蕾莉雅的共鸣。不过,如果她的性命受到威胁,瓦蕾莉雅也想帮助她。所以,她想先试着像这样两人面对面,好好地聊天。

「那个……」

谈论彼此的祖国时,苏古娜突然将视线落到温暖的水面上。

「关于柯斯塔库塔猊下的……那位护卫官……」

「您是说贝琪娜吗?那孩子确实穿着那种奇

妙的铠甲,但绝不是脑袋有问题——」

「不……不是的,我不是指那边那位小姐,而是指那个……眼……眼神锐利的男性——」

「您是说狄——里希堤那赫卿吗?」

「您……您之前确实是这么叫他没错。」

不断点头的苏古娜,脸颊之所以泛红,真的是浸泡热水的关系吗?瓦蕾莉雅皱起眉头说:

「……里希堤那赫卿他怎么了吗?」

「从他的名字来推断,他是那位『阳光之魔女』的亲人吗?」

「对。」

那又怎样?这句话卡在瓦蕾莉雅的喉咙,差点脱口而出。她不明白苏古娜打断之前顺着聊下去的对话,特地问起狄米塔尔的出身有什么意义。虽然隐约理解是什么原因,但她并不想了解。

无视瓦蕾莉雅的烦恼,苏古娜浸泡热水到鼻子下方,噗咕噗咕的吐着气泡。二十三岁的年龄,行为却很孩子气。

苏古娜比瓦蕾莉雅还不懂世事。想必是个娴雅、单纯又善良的人吧。一定没错。

重点在于,她是个软弱的人。

苏古娜说自己可能会遭杀害的这番话,恐怕不是谎言。至少,苏古娜如此相信。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一心想活命,将一切赌在唯一的机会上,逃亡到亚默德。

瓦蕾莉雅渐渐感觉到自己想帮助她。尽管身为神巫的立场有很大的不同,但实际上苏古娜正在寻求帮助。

此时,瓦蕾莉雅眼前的水面,泛起一道红色波纹。

「——!」

瓦蕾莉雅猛然抬头望向天花板,抓住苏古娜的手臂,同时大声呐喊:

「贝琪娜!」

「是、是的!」

粉红色铠甲推开保密性高的门扉,冲了进来。手上拿着绒毛材质的浴袍。

「发……发生什么事了……!」

「有贼人!」

苏古娜无法理解事态,感到惊慌失措,瓦蕾莉雅硬将她从浴池里拉起,指向天花板。鲜血宛如漏雨般,从被挖成四角形的其中一个窗户滴落。

下一瞬间,一名黑衣男子连带窗框将玻璃整个粉碎,掉了下来。

「噫——」

「贝琪娜,拜托你了!」

「是!」

贝琪娜将拿来的浴袍扔给瓦蕾莉雅和苏古娜,解开绑在腰后的秋鲁鲁卡。

瓦蕾莉雅穿过浴袍的袖子,用腰带紧紧系住腰部。

「…………」

掉到浴池的男子,不知是否已经丧命,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漂浮在水面上。紧接着,好几个人影撞破天窗,跳了下来。

响起扑通声,降落在水面上的人影有五个——其中一名是拨出剑的狄米塔尔,其余四人则是手持坚硬小刀,穿着一身黑衣的男子。

「!」

男子们看都不看狄米塔尔一眼——甚至看都不看瓦蕾莉雅——跳出浴池,朝猛然披上浴袍,直打颤的苏古娜蜂拥而去。

没错。这些贼人的目标显然是苏古娜。

「猊下!」

瓦蕾莉雅反射性地伸出右手,四射出「火弹」。不过,受到攻击,脚步踉跄的仅只一人,其余三人依然笔直地朝苏古娜冲去。并非没有击中。而是他们明明受到攻击,却仍无所畏惧地向前奔驰。

「贝琪娜!」

「我知道!」

贝琪娜发出匡啷匡啷的脚步声,插进贼人与苏古娜之间,像棍棒一样挥舞阖起来的钢铁之伞。

「唔……噗喔——」

受到相当于狂牛猛冲而来的一击,男子发出难听的叫嚷声,飞得老远,回到浴池中。

「——纳命来吧!」

钻过伞下的两人,直接砍向苏古娜。

「……那我可就伤脑筋了呢。」

狄米塔尔从浴池中逼近十步的距离,快过两名贼人踏完最后三步的距离。

「!」

看在两名贼人男子的眼里,用魔法加速的狄米塔尔的动作,大概像是一团黑色的残影吧。狄米塔尔一瞬间赶到苏古娜的身边,用左手臂将害怕得动弹不得的苏古娜拦腰抱起后,跳向后方,同时挥剑。

「嘎……呼啊——!」

男子的小刀轻易地断成两半,胸口刻划着一道水平的红色伤口。不过,那恐怕不是致命伤。如果是狄米塔尔,势必会活捉几名贼人,逼他们招出必要的情报吧。

瓦蕾莉雅马上就看穿了狄米塔尔的心思,她就是这么了解狄米塔尔。她对狄米塔尔并没有卡琳猜测的那种特别的感情。虽然没有,但因为各种任务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的时间,有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就只是这样。

所以,她对狄米塔尔真的没有特别的感情。

明明没有,但不知为何却无法释怀。

「————」

狄米塔尔抱着苏古娜高高跳起。

「……哼!」

飞越贼人头上时,踹了一下他的后脑杓,横向滑在濡湿的大理石瓷砖上,安稳地着地。

苏古娜紧紧搂住狄米塔尔的脖子。她浑身湿透,穿着不成体统的浴袍,一脸由衷感到害怕的表情,紧闭双眼,纤细的腰被狄米塔尔抱着。

看到这两人的画面,瓦蕾莉雅怎么样都无法释怀。虽然无法表达得很完整,但总觉得应该待在苏古娜那个位置的人,不是她。

想是这么想,但瓦蕾莉雅没有说出口。她将应该会被狄米塔尔以一句「别说这种无聊的话」顶回去的话语吞下肚,改成轻轻摇动左手。红色的魔纹从袖子窜到手背,风之魔力聚集在瓦蕾莉雅的指尖上。

「……看我的!」

无形的风之刃发出「咻!」的尖锐声音飞了出去,横扫最后的贼人。

「……哼!」

狄米塔尔瞥了一眼倒在自己背后的贼人,嗤之以鼻。

「粉红铠甲女,猊下就拜托你了。」

「啊,好的~~」

狄米塔尔轻柔地挣开苏古娜的手臂,将她交付给贝琪娜后,溅起水花,走进浴池,将贼人们一个一个拖出来。

「……这家伙也是吗?」

「怎么了?」

瓦蕾莉雅揪紧浴袍的前襟,探头窥视倒卧在瓷砖上的贼人们的脸。

「不用过来……我本来只打算解决掉第一个人,但查看过后,发现所有人都死了。」

「咦?可……可是我——」

「不是你和粉红铠甲女干掉的……是他们自己晈舌自尽。」

「那是指——在受到审问之前,自己先封口吗?」

「对。如果不是对雇主十分忠心或害怕,是做不出这种行为的。」

狄米塔尔摸索贼人的怀里,看找不找到得什么线索,但从他那不悦的表情看来,似乎没得到什么像样的收获。

狄米塔尔回过头望向瓦蕾莉雅,说道:

「你跟那边的猊下一起到外面去吧……在谈论那个女人身为神巫的力量如何等等的问题之前,她太胆小了。你来照顾她。」

「嗯……好。」

站在那里的是平常的狄米塔尔,而瓦蕾莉雅的反应也跟平常没两样。

但总有一种想说又说不上来的异样感挥之不去。

耳边传来许多人从远处奔跑而来的脚步声。大概是那个代理州长和一群卫兵吧。苏古娜一脸铁青,瓦蕾莉雅将她凌乱的浴袍整理好,系上腰带。

「……您还好吗,罗梅达尔猊下?」

「————」

苏古娜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瓦蕾莉雅,轻轻地点点头。

「父亲果然——打……打算把我……打算杀我灭口……!」

「没有证据证明那些贼人是从比托来的……」

「不会错……!那些人恐怕……是我妹妹的手下……」

「妹妹……?」

「父亲……哈拉德是个可怕的男人……!如果让他得到三名神巫,同盟全体迟早会——」

「您说三名神巫……是怎么回事?」

瓦蕾莉雅不由自主地反问,但苏古娜只是抱着头,嘴里不停嘀嘀咕咕的在低喃些什么。

英格薇德沉默不语、一动也不动地仰望着高挂在漆黑树木枝叶彼方的月亮,气愤地咂了咂舌,踏上马蹬。

「……超过时间了,走吧。」

「这样好吗,英格薇德大人?本来预定在这里会合——」

「不可能五个人全部过了约定时间还不来……除非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同行的随从们,纳闷地反问道。虽然这群人都是女人,但英格薇德仍是里头美貌最出众的。

「恐怕是反过来被击败了吧。」

英格薇德冷淡地直说。

「反过来被击败!可……可是,罗梅达尔猊下她——」

「派去追踪那女人的五个人,全是不会使用魔法的凡人。虽说全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但要打倒他们并不难。」

「那么,我们也要潜入路班吗?」

「不了,正面出击吧。」

英格薇德轻轻压住她丰满的胸部,鸣响缰绳。骑着马匹,萦绕着香水味的一

黟人,穿梭在被黑夜包围的森林中。

「——有必要偷偷摸摸吗?我们可是奉比托四公之一,大宰相罗梅达尔之命的正使啊。」

黑暗中,英格薇德看似冷酷无情的眼瞳闪闪发光。

以萨克一行人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一些,在隔天的深夜便抵达路班。

接到这个消息,狄米塔尔和瓦蕾莉雅赶往以萨克身边。由于苏古娜早已就寝,总之先让贝琪娜留下来护卫她,暂时只有狄米塔尔两人被唤去说明情况。

「……你说连暗杀者都一起跟过来了吗?」

以萨克脱下斗篷,坐在椅子上叹息。

由于主要的贵宾室被拿来当作瓦蕾莉雅和苏古娜的寝室使用,以萨克便住在另一间较小的贵宾室。虽说较小,但还是挺宽敞的,现在聚集在这里的,除了以萨克、路奇乌斯和安海尔之外,就只有刚赶过来的狄米塔尔和瓦蕾莉雅而已。其他的团员为了防止刺客再次袭击,站在市政厅的各个地方严加防守。

「——那么,本人宣称自己可能会被杀害,搞不好是真的喽?」

「没有从贼人口中间出任何事情。」

「确定是本人没错吧?」

「只要比托的魔法院,没有在复数的人身上刻绘相同的『契约之印』的话,无庸置疑是本人没错。」

每一名神巫都会得到一个特有的契约之印。神巫交接时,会将契约之印从引退的神巫背上消除,接着必须马上在新任的神巫背上刻绘上相同的图案。另外,也不能在现任神巫以外的人身上刻绘契约之印。那是同盟各国自古留传的不成文规定。

换句话说,如果逗留在这里的苏古娜是冒牌货,就代表是比托的魔法院违背常规帮她造假。

「反正,就先假设柯斯塔库塔猊下和小狄的判断是正确的吧。所以说,那位苏古娜小姐逃亡到这里的理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喽?而暗杀者也确实闯进了这里。」

「是的……看样子罗梅达尔猊下还隐瞒着什么重要的秘密,至少她并不打算向我们坦白的样子。」

「……那可就伤脑筋了呢。」

以萨克啜饮安海尔准备好的红茶,再次叹了一口气。

「如果渴望逃亡而进入我国的苏古娜·罗梅达尔是正牌神巫,而那些暗杀者也真的是比托的大宰相指使的话,结果可能会让苏古娜小姐难过。」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瓦蕾莉雅歪了歪头,反问以萨克。

「既然骑士团已经抵达,应该能事先防范,避免再发生昨晚那样的袭击事件。」

「不是袭不袭击的问题啊,瓦蕾莉雅小姐。」

以萨克示意坐在他对面的瓦蕾莉雅也一起用红茶,然后摇了摇头。

「——既然苏古娜小姐是正牌神巫,我国就无法接纳她。如果比托要求还人,答应他们就是我国的方针。」

「……咦?」

瓦蕾莉雅眉心的皱纹更深了。狄米塔尔斜眼看了看她,暗自咂了咂舌。

「这是指……要……要对她见死不救吗?」

「说见死不救可就难听了呢。将苏古娜小姐送回比托,她也不一定会被杀啊……不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就是了。」

「为……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能接纳她呢?」

「因为,比托不希望她逃亡吧。先不论苏古娜小姐怀抱的秘密有多大的价值,对比托而言,没有比现任神巫逃亡他国这种事态更不光彩的了。」

所以,比托绝对不允许苏古娜逃亡。瓦蕾莉雅似乎也终于理解这件事了。

「可……可是……难道没有明知如此还接纳她的选择吗?她既然是比托的神巫,就代表是个非常优秀的魔法士,对我国也——」

「她确实很有才能,但也不是不惜和比托撕破脸也要得到的人才。」

狄米塔尔对瓦蕾莉雅又开始说蠢话而感到不耐烦,同时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打断她的话。

「——我国已经有三名比她更有才能的神巫,而且也很顺利地在培养下一任的神巫候选人。考虑到这些因素,为了一个在实战派不上用场的魔法士,而特意破坏与比托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愚蠢至极。」

「你……!」

「好了好了,你说得太过分了,小狄。」

狄米塔尔无视狠狠瞪视自己的瓦蕾莉雅,向以萨克行了一个礼。

「……不过,老责说,就是这样啊,瓦蕾莉雅小姐。」

以萨克对站在他周围的狄米塔尔、路奇乌斯和安海尔招了招手,将他们聚集到沙发旁。

「总之,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希望你们不要泄漏出去。」

「什……什么事?」

「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处理这件事,说是有许多要事要处理而顺便过来一趟也没错,但其中一大理由,是因为巴尔札利卿太忙的关系。这其实是应该由外务大臣亲自处理的重要案件……不过,巴尔札利卿因为另一个更重要的案件而忙得不可开交,没有时间处理这件事。」

「更重要的案件——吗?」

狄米塔尔抬眼窥视路奇乌斯的表情。从他的表情看来,路奇乌斯应该已经知道以萨克接下来要说明的这件事。至少,似乎不是什么太开心的话题。

以萨克耸了耸肩,夸张地点了点头。

「你们也是现任的神巫和神巫的纹章官,应该知道贝尔度的问题吧?」

「……是。」

「贝尔度因为长期受到比托经济上的援助,就算在私底下约好将神巫的保有名额让渡给比托当作回报也不意外。如果可以的话,我国也想得到那个名额,让四名神巫排成一排似乎也挺有意思的,只可惜周围的反弹实在太大。」

「那么,巴尔札利卿他……?」

「没错。现在我们老奸巨猾的外务大臣阁下正绞尽脑汁,试图让比托的老狐狸放弃贝尔度的名额,但事情没有着落,所以大臣阁下打算直接过去跟他们谈判。」

既然无法成为亚默德的神巫,落到其他哪个国家都无所谓——可不能这样。要是落入海德洛塔或帝玛手中,就会多一个国家跟亚默德一样拥有三名神巫。现在的亚默德能处于名副其实的同盟盟主地位,就是因为比其他加盟国拥有更多神巫。必须避免其他国家与亚默德势均力敌。

话虽如此,只拥有一名神巫的正规加盟国,除了比托之外,只有皮卡比亚、米尔左札和贾玛尼这三个国家。

「……如果不想让比托抢走,就只能推给米尔左札或贾玛尼了。」

「为什么呢?给皮卡比亚也行吧……再说,就算比托拥有两名神巫,会对亚默德造成那么大的威胁吗?」

「是不会啦,只要比托对拥有两名神巫感到满足就无所谓。」

「……原来如此啊。」

狄米塔尔听见以萨克感到有些傻眼的低喃声后,察觉到事态的严重住。

「既然贝尔度把神巫献给比托换取他们的经济援助,那么皮卡比亚也可能因为同样的原委让出神巫吗?」

「咦?什么意思?」

「……皮卡比亚也跟贝尔度一样,接受比托巨额的经济援助。别说接收贝尔度的名额了,倒不如将自己的名额塞给比托,还比较能够安定国内的经济。」

「就是这样没错。皮卡比亚已经等同于是比托的傀儡国家了。要是在这里对比托退让一步,皮卡比亚的名额很可能会以同样的方式被比托抢走。」

如果比托得到贝尔度和皮卡比亚两国的神巫保有名额,其影响力可能会威胁到亚默德。

「啊……原来如此,所以她才会说三名神巫什么的——」

「苏古娜小姐说过那种话吗?」

「啊,对。她说不能给哈拉德·罗梅达尔那种力量——」

「我也这么认为,总之,那个案件是大臣阁下的领域,不是我们该过问的事。我们负责的终究是这个案件。」

「请您谅解,瓦蕾莉雅小姐。」

至今始终沉默不语的路奇乌斯,对一脸不服气的瓦蕾莉雅说道。

「在我国和比托的利害关系起正面冲突的这个时期,把祸根留在身边对我国没有任何益处。我们无法收留罗梅达尔猊下。」

「如果知道苏古娜小姐逃进我国,不久后比托就会正式派使者过来。如此一来,就不得不将她送回比托。这一点也必须请瓦蕾莉雅小姐您了解。」

「……!」

瓦蕾莉雅放在膝盖上的双拳,微微颤抖着。这名少女心中麻烦的正义感,可能又涌现了。狄米塔尔从瓦蕾莉雅的表情解读出她可能累积了相当多的不满,感到心情很沉重。

「……你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喔。」

从以萨克的面前告退,走出贵宾室后,狄米塔尔像是叮咛般地对瓦蕾莉雅说道。

「……!」

瓦蕾莉雅柳眉倒竖,狠狠瞪了狄米塔尔一眼后,大步向前迈进。

「如果你为亚默德着想,就只有强制遣返一途。」

「为什么啊!」

中庭里可看见零零散散在警备的骑士团团员。虽然觉得在

他们面前和狄米塔尔争吵不好,但瓦蕾莉雅实在按捺不住。

「——雄霸天下的亚默德,连一个为求帮助而逃进我国的柔弱女子都保护不了,不觉得很没用吗!」

「跟我说也没用……应该说,别那么大声说话。」

「……!」

瓦蕾莉雅紧咬臼齿忍住怒气,经过自己留宿的大贵宾室前,直接绕了回廊半圈,擅自遥入狄米塔尔分配到的房间。在这里就算声音稍微大声一点,也几乎不怕被其他人听见。

「——所以说,你也是那么想喽!」

「我怎么想不重要。」

狄米塔尔靠在门上,淡淡地回答。

「这是国家的方针,是陛下的考量。就算你是神巫、是上级监察官,也不容许违背陛下的指示。你的发言权确实很大,但你可别忘了,那也是多亏了陛下赐给你现在的地位。」

「那由我来上奏陛下!说亚默德绝对应该保护苏古娜小姐!」

「……你是怎么改变心意的?」

「咦?」

「你一开始应该是否定那个女人的吧?至少曾经想过,身为一名神巫,你无法体会她的所做所为吧?」

「那……那是因为——」

狄米塔尔一语道破瓦蕾莉雅的心声,令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也明白自己的表情容易写在脸上,但被看穿到这种地步,实在很难为情。不过,即使如此,也不能就此罢休。

「身为神巫,抛弃国民逃亡这种事情,我的确无法认同,也觉得很荒谬……可……可是,作为一个害怕暗杀者的女性,我也能理解她的不安和恐惧——」

「所以才突然站在保护那女人的立场吗?」

「不……不行吗!」

老实说,不只是这个原因。她实在无法容忍以萨克、路奇乌斯,甚至连狄米塔尔,只靠政治性的判断,就一致赞同干脆地舍弃苏古娜。说是反抗执掌政治的男性权力——是过于夸张了,总之,同样身为女人,瓦蕾莉雅对因为男人的自私,命运受到操弄的一名女子的悲哀,感到义愤填膺也是事实。

可是,相对于一个人怒气冲冲的瓦蕾莉雅,狄米塔尔却始终态度冷漠。

「……算了,爱在这里大呼小叫都随你。觉得火大的话,揍我两三拳泄愤也行。总之,不要让别人看见你公然反抗国家方针的模样。」

「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认同啊!这等于是在说要对一个人见死不救耶!」

「那么,只要苏古娜得救,亚默德跟比托的关系再怎么恶化,你都无所谓吗?就算结果会伤害到更多人也没关系喽?」

「我……我又没那么说!」

「跟说了没两样。你会说想帮助那个女人,是因为她就在你的眼前,对她见死不救会引发你的罪恶感。但是,你看不见亚默德和比托对立,将来可能会产生的牺牲者,所以并不会产生什么罪恶感,也完全不在意。」

「————」

瓦蕾莉雅想要反驳狄米塔尔说的话,却找不到话可回嘴。虽然不甘心,但狄米塔尔一如往常说得很对。

昨晚,大宰相罗梅达尔的书信应该已送达路班。收到信件后,亚默德要商讨对策,拥有一定权限的人物赶来路班,最快也要几天之后——英格薇德原本是这么预想的,不过一旦来到路班之后,她所看见的却是大国亚默德的精明周到。

「……没想到皇太子早已抵达路班——真是出乎意料啊。」

英格薇德随着领路人员进到市政厅内,以只让背后的随从们听到的细小声音喃喃自语:

「该说真不愧是亚默德吗?」

「可是,小姐。」

随从也以轻柔的声音回应:

「……说到亚默德的皇太子,他的风评向来都是个游手好闲,只沉溺于摆弄蔷薇的王子。比起能干的外务大臣或『永世神巫』出面干涉,他好对付多了吧?」

「你所提到的皇太子的传闻,终于只是传闻,不能小看他……在那个杰弗伦十一世派他来处理这种麻烦的难题时,就该认定他不是个平凡的对手。」

英格薇德告诫随徒们。

市政厅内到处站立着卫兵,其中混杂着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年轻人。想必是亚默德皇太子所组成的亲卫队——封印骑士团的团员。看他们行动迅速、纪律严明的模样,领导者皇太子的力量便可想而知。

英格薇德等人被带到市政厅一楼的大会议室。迎接一行人的,是一群穿着蓝色制服的骑士团团员,不见关键的逃亡者。英格薇德从这副情景感受到,眼前的交涉对象不好应付。

「各位客人,欢迎你们。」

在大桌子对面站起来的,是一名身材纤瘦、笑容柔和的美青年。他就是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传闻的杰弗伦·以萨克皇太子吧。

英格薇德将手置硷胸前,恭敬地行过一礼。

「——初次参见皇太子殿下。在下是从比托来的全权外交特使,英格薇德·罗梅达尔。」

「……罗梅达尔,那么你是大宰相阁下的……」

「哈拉德·罗梅达尔是我的父亲。」

「那么,你跟逗留在我国领土内的苏古娜·罗梅达尔的关系是?」

「我们是姊妹。」

英格薇德虽然微微垂下双眼,却没有看漏正面的年轻人——以萨克露出的亲切笑容里,夹杂着打量自己的视线。果然还是应该将他想成与传闻和外表不同的人吧。

「唔嗯。」

以萨克手抵着下巴,以有些装模作样的姿态,轻声低吟。

「……既然你是猊下的亲人,我们最好就干脆毫无顾忌地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您的意思是?」

「反正我们的谈话,都不能留在议事纪录里吧。还是说,你的想法跟我不同?」

「……不,大宰相希望尽可能私下处理。」

「看来至少在这一点上面,我们已经取得共识了呢。」

以萨克对英格薇德招了招手,示意她别坐在桌子那边的位子,而是请她过来坐在面对阳台并排的两张椅子中的其中一张。

玻璃门大开的阳台前方,是一片宽广的草地庭院。虽然也能看见卫兵们的身影,但能听见并排而坐的英格薇德与以萨克的对话的,应该只有在会议室现场的两边的部下吧。

「——我想先确认特使大人的……应该说是大宰相大人的想法。关于苏古娜小姐……」

「当然希望贵国立刻归还。」

以萨克的话语未落,英格薇德便紧接着代替她父亲发言。

「苏古娜·罗梅达尔是我国四公之一,知道不能泄露给他国的机密。在下就直说了,特意接受那种人逃亡的请求,只能解读成贵国对我国怀有敌意。」

「我十分理解贵国的想法。如果我国的内务大臣或是军务大臣逃亡到他国,我国势必也会提出跟贵国同样的要求。」

「那么——」

「不过,特使大人。」

这次换以萨克打断英格薇德说话。

「已经有许多居民知道罗梅达尔猊下来到路班。当然,她的目的是逃亡这件事还没有传开,只是比托的神巫逗留此地一事已经众所皆知。而且,这座城镇还聚集了许多亚默德以及邻近诸国的人,来泡温泉疗养身体。」

「……殿下想说什么?」

「要是理应为国家栋梁的神巫打算逃亡他国等事传了出去,先不论谣言是否已经传开,对贵国来说,都很不光彩吧?当然,我们并没有打算大肆宣扬,正如我刚才所说,猊下在此地逗留一事已经广为人知。如果这时你们要避人耳目带走猊下,可能真的会传出企图逃亡的猊下被强制遣返的流言。」

「————」

有道理——英格薇德在内心叹息道。事实上,在苏古娜逃进路班市政厅时——而这件事被路班的人民知道时,很明显发生了异常事态。倘若突然前来的异国神巫,在不知不觉间被带了回去,即使一时没想到是神巫逃亡这个可能性,但搞不好会传出许多令人不悦的臆测。

英格薇德始终凝视着绿色的庭院,沉静地反问道:

「……可以请教殿下的想法吗?」

「我记得罗梅达尔猊下,原本是以贵国亲善大使的身分,正前往皮卡比亚首都的途中。」

以萨克指着因热气而朦胧一片的远方天空,莞尔一笑。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里是出产温泉的城镇,自古以来的疗养地。既然如此,干脆说猊下也是为了疗养,顺道过来这里一趟如何?」

「疗养……吗?」

「不常外出的猊下,因为不习惯长途旅行而身体不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当作为求逃亡而前来的事实并不存在,终究是为了泡温泉疗养身体而顺道过来,从这里启程时,由我们送行就好。如此一来,不用我们大肆宣传,人们自然也会当成事实口耳相传吧。」

用这个方法,或许真的能不把事情闹大,息事宁人。最重要的是,亚默德并没有说要接纳苏古娜逃亡到自己的国家,而是同意归还。因此难以断然拒绝这个提议。

「……在下可

以将殿下的这个提议,想成是国王陛下的提议吧?」

「请你放心。我确实是个名声不佳、不务正业的皇太子,但父王已经将这件事全权交给我处理……跟特使大人你一样。」

「既然如此,具体来说,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要请猊下在这里再留个几天——大概一两天左右,之后再以宣布猊下身体康复的形式,在城镇的居民面前,盛大地欢送猊下。」

「要怎么交还呢?」

「当然会在充分的监视——不对,该说是护卫吧。总之,我会派一定的人数,将她护送到贵国。关于具体的交还场所,我们会听从你们的指示。」

真是个能言善遭的青年。

实际面对面后才知道,看来杰弗伦·以萨克果然不是个单纯喜爱蔷薇、不务正业的浪子。就算是父王或是重臣帮他出的主意也好,能在重要的交涉场合说话如此落落大方,就是他并非凡夫俗子的左证吧。

「你意下如何?」

「……我明白了。」

受到催促,英格薇德不得不点头答应。不论他们的本意为何,事实上亚默德确实对比托展现了极大的诚意。要是在这时回绝以萨克的提案,又得重新协商,苏古娜将会更晚回国。

英格薇德这才第一次与坐在身旁的以萨克视线相交,从椅子上站起来。

「——那么,关于交还猊下的场所,在下之后再通知您。我们也需要做准备,今天就先告辞了。」

「能顺利解决问题,真是可喜可贺啊。」

以萨克对英格薇德行了一个礼后,说道:

「——交还猊下的场所,特使大人会在场吗?」

「有此打算。」

「这样啊。我之后有别的事情要处理,必须马上从这个城镇出发,那么我就趁这个时候,介绍一下负责替猊下送行的人吧。」

以萨克回过头后,站在会议室一角的美少年打开双开门。

「——初次拜会特使大人……」

随着干篇一律的问候出现在会议室的,是一名身穿华丽服装的少女。身旁跟着一身黑衣打扮的年轻人。

「我是瓦蕾莉雅·柯斯塔库塔。」

「……!」

看见少女落落大方地低下头,英格薇德与她的随从们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即使是第一次见到本人,但她们早已听说今年刚就任的亚默德神巫的传闻。上任不久,就单独镇压比盖罗暗中操控的叛乱;介人海德洛塔与悠尔罗格的纷争,立下战功;也听说最近揭露了罗马里克边境伯爵的阴谋。虽然年仅十六,但可说是除了王族以外,亚默德最具地位的大人物。是不可失礼的对象。

瓦蕾莉雅向前走到会议室中央,瞥了一眼以萨克后,对英格薇德说道:

「罗梅达尔猊下启程时,将由我代替殿下举行盛大的送别仪式,请您放心。」

「既然柯斯塔库塔猊下都这么说了,就没什么好操心的。在下代替大宰相向您道谢。」

「……另外还有一点。」

「什么?」

「护送罗梅达尔猊下时,也请让我同行。」

「这——!」

「我手上保管着国王陛下交给我的亲署信函。我必须将它直接交给比托的布到班陛下,正好是个好机会,我就和罗梅达尔猊下一同前往加拉斯霍尔特吧。」

「这个嘛……」

在刚才的谈话中,以萨克一句话也没提到这类的事情。英格薇德稍微斜眼瞪视了一下一脸若无其事的年轻人后,这才终于抬起头。

「在下是刚刚才第一次在这里听说柯斯塔库塔猊下要来访的事情,以我的权限实在无法回答您。要迎接猊下来首都,必须先和陛下和大宰相商量过——」

「那就劳烦您多费心了……」

瓦蕾莉雅没有说出「那就作罢吧」,而是再次低下头。态度如此谦逊又强硬,这件事也无法断然拒绝。英格薇德终究还是无法拒绝让瓦蕾莉雅在强制遣返苏古娜时同行。

「——这样好吗,小姐!」

「提出那种要求……太厚颜无耻了吧!」

英格薇德向以萨克等人告辞之后,走出市政厅,回头望向压低声音说出气愤话语的随从们:轻盈地跨上马匹。

「……既然对方先让步,展现对我国的诚意,我们也得做适度的退让才行。否则,可能会对大宰相阁下和亚默德外务大臣的交涉,带来不必要的影响。」

「可是——」

「我们的任务是尽速解决事态。如果答应对方的条件能够使苏古娜顺利回国,就不得不接受瓦蕾莉雅·柯斯塔库塔来访我国…在我们派出去的男人们任务失败时,我们就已慢了一步。」

英格薇德的手下闯进这栋市政厅,应该是在前天的晚上。以萨克势必隐约察觉到那是比托派来的暗杀者。倘若以萨克有心,也能够以有可疑人物闯进来这个事实作为挡箭牌,将英格薇德拒于路班的门外。

然而,以萨克却只字不提入侵者的事情,迎接英格薇德进来。亚默德不反对归还苏古娜,应该是事实吧。

英格薇德和她的几位随从在卫兵们的目送之下,穿过壮丽的门。划破带有硫黄味的风,奔驰在路班的繁华大街上。

「总而言之,有必要将情况报告给阁下,让他再多派一点人马给我们……要加快速度喽。」

英格薇德将缰绳拍打在阴郁灰色的马匹上,一味地朝东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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