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昏暗的天空中降下了冰冷的雨水。
这些雨水并非为了维持环境而轻柔散下的水,而是为了洗净艾伊莉丝散布于空气中的魔法粒子而连日来定期进行的激烈排水。魔法粒子经过水管收集至处理设施分解掉。人类似乎已经有了这样一种技术。
我从运输直升机上下来,站在葬花少女待机室前的停机坪上,凝视脚边仍由雨水打湿衣裳。
忽然。
「雷梵君,欢迎回来」
被个预料之外的声音喊了名字,我不禁抬起头。
「我听说你被贝内特局长喊过去了。一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就想着是不是你回来,于是便出来迎接你了」
湿透的混凝土地面上,等着我的是小笠原。她向我伸出手,轻声说了句「辛苦了」后将我纳入雨伞的范围内。触碰到我肩膀的手心温度渐渐温暖了我冻僵的心。
「……小笠原小姐」
我对忒露德做了什么。回想起她那痛苦的模样,我的所作所为对她而言真的是为她好吗。我就连这点都不知道,只能回到这里。
什么备受期待的新人啊,我自嘲起来。到最后,我在组织的框架里还是被当成一个孩子。
运输直升机螺旋桨旋转产生的噪音让小笠原轻蹙眉头,然后她一脸担忧地望向我。
「脸色很不好啊……发生了什么?」
好想去依靠这个温柔的声音,好想将我心中的东西和她商量。可是,全部都是机密,无法对小笠原说出任何事情。我咬紧嘴唇,摇了摇头。然而,小笠原只是抚慰般微微笑了笑。
「雷梵君……你和小忒露德见到面了吧?」
她如此轻声说道。
「为什么——」
小笠原打断了惊讶万分抬起头的我,继续说道。
「而且还碰了小忒露德的脑袋,对不对?」
我无法回答她。可是通过我抿紧嘴唇的反应,小笠原还是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是这样吧?你破坏了放入她脑中的魔法道具……对吗?」
「魔法道具!?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到底……到底做了什么?小笠原小姐你又知道些什么?」
我情绪激动地抓住小笠原的肩膀。这番动作顺势将她的伞打落。淋在倾盆而下大雨之中的小笠原双目低垂,面容扭曲。
「是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小笠原小姐。我该怎么办才好……为了Chrysalis的人们,为了同伴,我早就决定拼上我这条性命去战斗了。但是,这里却尽是被当成秘密、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我!」
我抱起头大喊起来。小笠原则抱住我的肩膀。
「我很清楚雷梵的心情。但是,隶属于军队的人拥有保密义务是很正常的。就跟小雪和雷梵君知道的事情没有告诉我一样,贝内特局长这样一个态度也无可奈何」
「我想不明白。我是为了随时随地为了想要得到帮助的人才行使自己的力量。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了,我很厌恶这种事情。我……也分不清究竟谁是正确的了。忒露德被当成间谍后,被那样……」
她有受到那种待遇的理由吗?忒露德真的就是间谍吗?
「真是的,小忒露德怎么可能会是间谍嘛。一直照顾那孩子的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小笠原十分不满地生气起来,扭过肩膀。她的后背渗透出不安与焦躁。作为比我要年长的成年人,她恐怕在拼命忍耐这些即将喷涌而出的情感吧。她与忒露德相处的时间比我要长得多,对于如妹妹般的忒露德一事,她应该怀抱着比我更甚的愤怒与悲伤。想到这里,我确实不应该感情用事。
「……对不起」
我道歉后,小笠原俯下身,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但是,局长为什么一点解释都不向雷梵君说呢,明明破坏魔法道具是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情。万一有个差池,小忒露德就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啊……」
对,我之所以对贝内特十分不信任,这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虽然破坏了忒露德的Militant复仇者,可是除了今天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弄坏过其他人通入魔力的东西。
复仇者被我破坏是单纯偶然的可能性很大。再说,破坏人类大脑内的东西这一行为本身就伴随着极大的危险。我甚至对自己的能力都不敢保证,可是贝内特却非得让我这么做。
「我虽然很尊敬局长,但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胡来了。我完全不能理解」
「那个人,值得信任吗?」
我的低语混杂在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里。小笠原则摇了摇头。
「……这点,我无法回答。我不是说过了吗,雷梵君。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一个人心态的问题」
「……我的」
我紧紧抓住自己心脏周围的部分。小笠原在一旁轻拍我的肩膀。
「……总而言之,今天能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行啦。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就先走一步了。谢谢你,雷梵君」
「那个」
滂沱大雨中,小笠原露出一张梦幻的笑容准备离去。我拉住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忒露德,不会有事吧?」
或许这个问题不应该询问小笠原。可是,不管是谁,我都希望有人回答我一声。
「嗯。就算是局长,就算她有那个权力,我想她也不能将忒露德这样一名有用的葬花少女轻易地处分掉。而且,她若是有心杀死忒露德,也不会把你喊过去呀。所以相信我吧,忒露德肯定没事。因为我也如此深信。不然……不就会很空虚吗」
「……说的、也是。对不起」
「嘿嘿嘿」,淋成落汤鸡的小笠原笑着抚摸起我同样被淋湿的头。缓缓地抚摸了几下后,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雷梵君。再这么傻站着会感冒的哦。早点回家吧。哦哦,对了,这把伞给你。再见啦」
小笠原如此说完,将伞递给我,从停机坪上走向了支部的方向。
与此同时,运送我的运输直升机也卷起强风,起飞升空。我一边被风雨吹刷着,一边目送小笠原离开。她的背影渗透出无比悲壮的决意。看着这些,我也冷静下来。
「我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证明忒露德的清白,然后救她出来。仅此而已」
我握紧右手,呻吟道。触碰到忒露德头部的触感以及她那灼热的体温还残存在我的手心,我不禁咬紧臼齿。
*
各种各样的事情之后,我回到了连行李都没有完全整理好的自己房间。首先脱下湿透的衣服,小睡一会儿。浅眠中,似乎做了很多不愉快的梦。
醒来时,时间已过晌午,我洗漱完毕,穿上制服准备前往支部。雨势尽管已经减弱不少,但还在下着。潮湿的空气里,我为了让自己打起精神而用力拍打了下双颊,然后旋起门把手。首先应该去向鬼岛尽可能询问目前能够知道的事情。昨天旧支部倒塌一事从时间上来考虑,我也不认为那和我们所做的『某件事』毫无关系。
而且,现在我还被注入了让蔷薇的雷赛普塔无效化的纳米机械。鬼岛那样的态度,对忒露德这件事应该有很多想法,只要将这件事情向鬼岛披露,再拜托他『希望你可以只告诉我』的话,很有可能会向我开诚布公地说出一些昨天那般立场上无法开口的某些情报。当然只要在不触及机密的情况下了解一些事情,就总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强。
正当我准备打开门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起来。由于这栋公寓的特殊的构造,访客需要想在室外鸣一次内线电话,得到居民的许可后才能进入这栋楼的内部。
我看到屏幕上显示出来的面容后,不禁瞠目结舌,立马接通了内线电话。
『葛见先生,现在有空吗?』
「嗯,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我不知打了你多少次电话,可是你都没有接』
这么说来,手机的电源在进入直升机时被我切断了,之后似乎也忘记了开机。
「抱歉,让你担心了吗?」
『这点已经没事了……我现在正在葛见先生公寓的地下停车场里,请问可以出来一下吗?』
她的声音十分开朗。虽然这一定是蔷薇为了不让我担心而佯装出来的声音,但是她那仿佛将飘散着不安与昏暗的空气一拂而尽的声音多少让我产生一丝被救赎的感觉。
刚走至地下停车场,便能看见蔷薇正站在她所开过来的那辆车前。瞧见我来后,她那张年幼的面容浮现出笑容。
「葛见先生,这边这边」
她今天开过来的车又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款式。
「我问你哦,蔷薇。昨天那件事……」
「啊,请不用在意。那样飞奔出去是我不对」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蔷薇,关于这次的事件,你难道知道些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吗?」
她那低矮的身躯猛地颤抖了一下。蔷薇紧紧抿着自己小巧的嘴唇,凝视着地面。
「由于蔷薇的能力很特殊,所以应该听到了某些机密
情报吧?所以我在想,你是不是知道忒露德身上发生的事情……?」
「……不……我不知道。就算是知道,我也不能说。而且,如果我将机密散布出去的话,不止是我会受到处罚……」
蔷薇语气强硬地说道。我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后,只能以「对不起」来道歉。倘若她所知道的事情可以轻易泄露出去的话,蔷薇昨天也就不会露出那么悲怆的表情了。同时,从她如此强硬的态度上,我也确认了蔷薇的确知道了某些事情。
「……或许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可是这样闷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无法对任何人商量、只能由自己一个人担负的压力,今天我也亲身经历了。所以我想要尽可能帮助身为同伴的她。
「在你崩溃之前,一定要来依靠我哦?明白了吗?」
我轻轻抚摸起蔷薇那扎着双马尾的脑袋。她低着头,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浑身微微颤抖起来,拼命挤出自己嘶哑的声音。
「比、比起这个。还、还有其他的事情!我、我烤了小甜饼干!所、所以,过、过会儿请品尝一下!」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汽车的车门,从仪表盘上取出一个轻飘飘的粉红色艺术包装袋递给我,然后抬起眼睛向上凝视着我,安慰般笑道。
「总觉得,葛见先生好像很累得样子呢」
对此,我也回以一个苦笑。
「彼此彼此吧」
「……各种各样的情况相继而来啊」
蔷薇轻轻耸了耸肩,然后如同鼓励我和自己一般扯开嗓子,发出开朗的声音。
「……但是,这些事情肯定很快就会全部解决的啦。忒露德也会回到我们身边。然后我们大家一起开个分别会吧」
「……也是啊」
她的笑容让人感觉只是虚张声势,但又有某种根据的感觉。如果是后者就好了,如此祈愿的我笑着接下她的包装袋摇了摇。
「话说,我或许还是第一次收到女生亲手为我做的点心」
「咦,真的吗!?小雪从来没做过吗?」
「嗯。雪野虽然也做了很多东西给我,但应该还没有做过甜点」
或许只是单纯没有了记忆,不过至少在Chrysalis重逢以来,雪野除了便当盒咖啡以外就没有做过其他东西给我了。
「是、是这样吗?那、那么……我就是你的第一次了吧!」
「……被你这么说的,我又没自信了,大概是吧」
「什么啦,你这说法……」
蔷薇的嘴唇哭笑不得地颤抖起来。
「我还以为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赢小雪了呢」
「赢她?哦,雪野的确是被称为最强的葬花少女啦,不过雪野和蔷薇的能力专攻方向不同,所以应该也没有标准来判断你们俩谁胜谁负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葛见先生真的是个不明白女人心的人呢。毕竟是个小孩嘛」
被小孩外表的蔷薇这么说,总觉得有点蛮不讲理,不过看到她那张赌气的脸,我还是有点心慌,赶紧试着转移话题。只要我还是个男性,继续谈及女人心无疑就是自掘坟墓。
「呃,我之前听忒露德说过,你好像跑到她家去做饭了呀?说是让她尝尝味道」
「咦!」
蔷薇突然发疯般尖叫起来,然后双手捂住嘴角,隐藏起自己的表情,目光有些尴尬地不知该往哪看。
「不、不是……我……」
她似乎想否定,但有立刻改变想法的样子做了肯定。
「……没错。那个……虽然有些害羞,但是我对自己的味觉没什么自信。而且我也想听一听忒露德的感想」
她双手按在耳机上,轻声细语地说道。随后又耸了耸肩,又开朗地转变态度。
「所以,之前被她说把便当给葛见先生吃一定会觉得很美味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是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疑惑道。
「那把我喊到停车场来是有什么事吗?如果只是把饼干给我的话,就一起去家里吃吧。今天虽然只有速溶咖啡,不过我会帮你泡的哦」
「……不,那个,其实……」
蔷薇稍稍一笑,有些慌张地说道。
「对不起。只要和葛见先生说会儿话,我就感觉十分开心……」
虽然她说很开心,但是她那张笑脸却无比寂寞。
我能感到她现在十分焦躁。
「果然还是有其他事吗?」
我弯下腰,和她四目相对询问道。蔷薇则摇了摇头,指向自己开来的这辆轿车。
「这辆车……」
「这车怎么了吗?」
「……这辆车,是父亲制作的。今天我无论如何也想给葛见先生看看这个孩子」
「令尊制作的?」
蔷薇表情僵硬地对目瞪口呆的我点了点头。
「没错。这辆车原本是卡帕蒂姆分配的车子,实际制作的只有外部的框架。父亲唯一的兴趣就是摆弄车辆。他曾经跟我说,等到这个世界和平之后,他就会退役,然后开一家汽车自定义商店。这辆车似乎是和喜欢车子的朋友一点点、慢慢做出来的」
「哎呀,好厉害」
听到我的称赞,蔷薇微微绽开一丝笑容。
「……名字叫佛鲁吉尔。德语中翅膀的意思」
「很帅气的名字嘛」
「谢谢你。我想父亲也会很高兴的」
「原来如此……蔷薇喜欢车是受到令尊的影响啊」
「虽然对车子感兴趣的方向完全不一样呢」
蔷薇伴随着叹息说出这些话后,将自己小小的手摸上发动机盖。
「实际上,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设计。无论再怎么自定义,我也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实用性价值。刚刚在进入这个停车场的时候,正面还被擦了一下」
「是这样吗?但这车世界仅此一台,可是相当贵重呀」
「……说的也是。世界唯一的一台嘛」
说到一台这个词时,蔷薇散发出某种生气的情感,轻声说道。
「…………孤身一人,不觉得很可怜吗?」
「孤生一人?你在说这辆车吗?」
蔷薇只是低着头,然后点了一下。虽然不清楚理由,但是她应该对这辆车抱有复杂的情绪吧。
我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我并不知道她那复杂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也找不到安慰她的话。所以至少要将自己所心中所想传达给她。
「我觉得,这辆车也不是孤身一人吧」
我打心底弄不明白蔷薇话中的意思,可还是如此说道。她则是有些意外地微微惊讶起来。
「呃,因为你看,蔷薇不是还有好几台其他车子吗?它们和这辆车肯定是朋友啦」
「朋友吗?」
蔷薇紧紧凝视着我。她露出的眼神既有些悲伤,又有些讶异,同时还带着些依赖。
「就算设计与年代不同,大家都被当做宝贝,所以肯定不会寂寞的……我是这么想的……」
对于我的话,蔷薇什么都没说,只是垂下双眼,不断张合下颚,如同忍耐着什么一样颤抖起来。
「呃,我说得有错吗……?」
我蜷起身子凝视着她的脸,而蔷薇只是微微一笑。
「不,我……就是喜欢葛见先生这个地方」
「咦,哦。Thank you」
听到她的赞赏,我姑且先道个谢。蔷薇却犹如鲜花盛放般喜笑颜开。
「……我真的很向往你这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封闭的Chrysalis里,你总是为我带来希望……你在我心中,一直是那么的光彩夺目」
说到这里,她再次摸了摸引擎盖。手势轻柔且怜惜,慢慢轻抚车体后,她微微摇了摇头。
「那么,我就先走了。对不起,在你休息的时候前来打扰」
「咦,已经要回去了吗。难得烤了小甜饼干过来,把雪野和芬也喊上——」
「葛见先生」
蔷薇呼喊了我的名字,打断想要挽留下她的我所说的话。她的脸上笑容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肃穆。
「请你一定要记住这辆车的名字」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坐入车中离开了停车场。
蔷薇应该有心事。
「……还想和她再多聊一会儿的」
若是她有什么事想不开,我或许应该听她倾诉比较好。可是,只要我们各自还是不同的人,就当然会有不想让人踏足的领域……我虽然知道这点,可是却无法分清哪些可以触及。这方面大概正像她说的那样,和小孩一样吧。然而,转变观念重新思考的话,小孩应该也有作为小孩的特权,也有可以触及的地方。
「现在还是打个电话给她吧」
正当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下电源键开机时,从阿久津那儿传来一个来电。
『啊,终于接通了』
我一按下通话键,阿久津便打开了话匣子。
『葛见,我今天能出院了哦。话说,你现在怎么样啦?没事吧?』
被拉去做健康检查的居民全都断绝了与
外部联系的方式,目的就是为了准确调查艾伊莉丝洗脑的影响。所以现在班级里大部分同学都住院了,阿久津恐怕以为我们和他一样也住院了吧。
「哦,嗯。我和雪……春野一点事都没有。不好意思啊,没有去欢迎你出院。虽然一次都没有去探望你,不过毕竟阿久津你们都谢绝会面嘛。现在已经康复了吗?」
『真是的,谢绝会面也做得太夸张了。对了,相马和那个女子团体也一起出院了哦』
「……是吗,太好了」
我吐露出打心底的安心。听到我这句话的语气后,阿久津也笑着说道。
『你也很小题大做呀。还有,春野同学怎么样了?神津和小岩井可是相当担心哦』
「春野也很精神。因为去打工的地方帮忙了,所以似乎很忙的样子」
『打工?』
阿久津猛得大喊出声,随后又钦佩道。
『春野同学竟然在打工啊?话说,这种状况下真亏她还能找到地方打工』
「呃,唉,因为很多方面都很严峻嘛,反倒是很多地方都很缺人哦?」
大呼不妙的我赶忙编了个适当的谎话,阿久津则一派轻松地说了句『说的也是』表示理解,开朗地笑了起来。
『总之,你们两个都精神比什么都好。对了,今天晚上,相马想开个派对,葛见你们能腾出时间来吗?总觉得,我们最近在这边老是遇上坏事,对吧?所以就当做舒缓压力。反正学校也还在停课,就让我们来办得华丽一点吧!』
「……的确。我会转告春野的」
『交给你了。那么就决定啦。呃,关于时间的话——』
正当我想应答的时候。
我却发现根本无法出声。
身体突然无力地倒下。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一片雪白,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见。就连思考也被涂成了白色,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
崩溃的五感中,只有阿久津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就是这个时间,虽然只是预定啦,你们有空吗?……喂,葛见,能听见吗?』
可是我甚至无法理解他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喂喂。葛见先生,能听见吗——?』
所有感觉都被切断。
『葛见……?喂,葛见!』
意识断绝在纯白的混沌里。
*
听到了警报器的声音。
温热的风中,混杂着硝烟的臭味,以及死亡的气味。盛夏的空气让人感到十分沉闷。被染成赤红的天空下,她满脸不安地仰望着我,浑身颤抖地嗫嚅道。
「……好可怕,九儿」
十二岁。我们亲眼见证了世界迈向终结的景象。我们亲眼见证了街道的崩塌,人们的逝去。同时,亲眼看见了那些草菅人命之物的模样。
在一切都被摧毁,一切都已失去的世界里,只有紧紧相牵的这双手的温度支撑着我。
没事的。我对她微笑道。我会保护她。即便违背整个世界,即便与命运为敌,也要保护她。
我明明是这么想的。
——真是个讨厌的梦。得快点醒过来。
我眨了眨眼。
忽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然后我注意到了。
我的手上正握着犹如玩具般的枪械。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茫然地望向那泛出紫色的银色光芒。不对,说到底这里究竟是哪儿。
我环视周围。学校狭窄的楼梯。橘黄色的夕阳正灼烧着我的视野。
「我问你,你杀了蕾吉奥,对吗?」
「……咦?」
忽然一个人声向我问道,我震惊地转过身。夕阳的照射下,春野正站在那里。我的青梅竹马。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故人。
「艾伊莉丝虽然已经死了……可是,求求你,救救大家」
她恳求着说道。
没错,我……正当我察觉到自己使命的瞬间,一阵犹如心脏被捏碎般的痛楚在胸腔内扩散而开。我被一种感觉引导着抬起目光。楼梯尽头的窗外,可以看见蕾吉奥正和葬花少女战斗着。
「可恶!」
我解开手中枪械的保险,大叫出声。喊声里盈满了对蕾吉奥的憎恨。我奔上屋顶,将艾伊莉丝交给我的附加组件安装在枪口,瞄准蕾吉奥。
思考如细针般敏锐地预测出蕾吉奥的轨道。
「去吧啊啊啊啊啊啊!」
我扣下扳机。发射而出的束缚场动作犹如菌丝般,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铺散而开,包裹住蕾吉奥的身体。接着,被我击中的蕾吉奥无计可施地坠向道路。
「干……掉了……」
我放下心地瘫软在地。
看热闹的人们发出欢呼声团团围住蕾吉奥。我俯视着这一切,猛地跑下楼梯。
「快退开,这样不谨慎靠近很危险」
听到我的声音,包围蕾吉奥的居民们一起回头看向我。铃地一声,耳朵忽然一阵疼痛,周围变得寂静无比。可是我根本没有功夫在意这些细节,插入他们人群中间,挤到蕾吉奥身旁。
那儿,原本应该有着蕾吉奥尸体的地方。
——却是她的尸体。
她已经变成了肉块。纤细的手脚四分五裂,惹人怜爱的眼睛失去了光芒看着虚空。龟裂的柏油路面上,散落着内脏的残渣。从她身体里涌出的大量鲜血染红了一片地面。
「雪……野……?」
——是梦。
我难以接受眼前的景象,内心到了崩溃的边缘。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可是我还是发出悲鸣,将她的肉片凑拢到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力地吼叫从嘴角流泻而出,没命地拾拢她那变得冰冷碎片。最后,挣扎着爬到凝视着虚空的头部,将她的头紧紧抱在怀中。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嚎啕大哭起来。头脑里的回路已经烧断,已经无法思考。麻痹在脑海深处逐渐扩散开来。
——这是梦。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我不断摇着头,而她那空虚的眼睛忽然在我的臂弯中眨了眨。
乌黑水灵的双眼捕捉到我的身影。
然后,她说道。
「叛徒」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灰色的猫头鹰将她凝视着我的面容覆盖起来。猫头鹰七嘴八舌地叫嚷着。猫头鹰用我的声音叫嚷着,这是梦。
——好了,醒来吧。
*
「…………。……陆、……陆?陆!」
回过神来,我的目光朝上看着。昏暗潮湿的空气中,雪野正抱紧我,不断呼喊我的名字。
「陆,没事吧?表情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雪野?」
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挤出自己颤抖的声音。
「雪野,对不起。我……!」
此时,我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要停止一般,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由于惊慌而急促起来的呼吸吹拂着我的脖颈。这份温度让我猛地找回了自我。
「……我、到底……?」
我慢慢环顾四周。幽暗的地下。零散停放着车辆的这里正是我现在所住公寓的停车场。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并不是学校前的道路。不对,我与雪野一起欣赏夕阳的那栋新宿教学楼原本就已经不存在了。
「是梦、吗」
我精疲力竭地低语道。一旦放下心来,四肢都变得无比乏力。
「陆,你到底怎么了嘛。为什么会倒在这种地方?还有,为什么你会Reaper Rise啊?」
被她这么一说,我慌忙抬起自己的右臂,进入视野的这只手臂已经变为了Reaper Rise时的模样。
「为什么……」
我搜寻起记忆。和蔷薇见面,再和阿久津打了电话之后,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雪野,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由于完全想不起来,所以我摇了摇头,反过来询问起来。
「因为贝内特局长来了消息,说是有事拜托陆」
「贝内特小姐吗?」
我回想起她那把人当成小笨蛋一样的语气,不禁蹙起眉头。
「那人竟然有事要拜托我,到底什么情况……然后雪野就来找我了吗?」
张望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后,我暂时解除了Reaper Rise。
「嗯,因为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来你家里看了好几次,但好像都不在的样子……然后我就到处找,最后发现你倒在这里」
「……是吗」
我呻吟道,接着抱住头站起身来。一把白色的伞在脚边滚动起来,恐怕是雪野抱住我时放在附近的吧,而且我的手机也丢在地上。
「我说,陆。如果身体状况不太好,还是去找小笠原处长诊查下——」
雪野将伞和手机一起拾起,确认液晶屏幕没有损伤后递给我。
「我问你,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听到我的问题,雪野只是摇摇头。
「不知道。我找到陆的时候,你就已经倒在地上了,所以准确的时间……」
我忽然想到倒下之前一直在和阿久津通话,只要看一下来电时间就能知道昏迷了多久。星期一十三时二十六分来电,而现在时间是十六点半,所以自那以后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
「三小时……怎么会这么久」
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以为只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看到我张口结舌,雪野的表情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云。
「怎么了?」
「不,我以为只过了十分钟左右呢」
这栋公寓现在只有我和雪野居住。就连管理这栋公寓的人都没有。所以经过的这三小时内根本没有任何人发现。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Reaper Rise啊……?」
是睡昏了头吗?难道说在我倒下的瞬间发现了谁吗,一想到这里我就胃痛起来。我将手贴在额头上摇着头,雪野则不安地仰望着我。
「果然还是让小笠原处长帮你诊查一下比较好吧?说实话,大家都不太清楚你的身体状况,所以如果感觉不好的话,就——」
「……不用了,现在小笠原小姐也很不容易,不太想麻烦她啊」
「陆……昨天贝内特局长让你待命……之后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
雪野十分担心我,而我只能苦笑起来。
「抱歉,我好像有保密义务」
「……这样吗」
从时间上来考虑,明显就是与忒露德的事情有关,或许雪野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又将其憋回自己心中。
「你真的没事吧?」
雪野只询问了这个。我真的很高兴她能为我担心。
「嗯,没事的。对了,我们别总是站着说话,来我家吧」
为了让雪野安下心来,我微笑着迈入步子。
那场梦究竟是什么呢。如果把它当成单纯的梦境也太过真实了。难道说艾伊莉丝还活着吗。但这不可能,我应该已经完完全全将它杀死了。而且如果是对我施加精神攻击的话,也应该是与三型同步时一样。
「……被葬礼局注入的纳米机械的副作用吗?」
如若不然,就真的只是——由于应激反应而做的梦吗。我不禁回想起雪野刚被分离下来的头部,然后赶忙摇头驱散这一想法。即便是梦境,我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
「陆,你果然还是会时不时发呆。如果你介意打扰小笠原处长的话,那就跟贝内特局长说一声,让她来帮你诊查下吧。葬花少女的身体状况管理也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
进入房间后,雪野立刻把手贴上我的额头帮我测量温度。
贝内特吗。
忒露德在她的管理之下真的没事吗。小笠原曾说过不会有事。虽然她说考虑到忒露德作为葬花少女的有用性是不会将她杀死的,可是却没有保证不会粗暴地对待她。
「……呐,雪野。贝内特小姐是个怎样的人?我不是说她的外表和实际的功绩,而是说她究竟是一个以什么为理念而生的人?」
我紧握起曾触碰过忒露德的这只手,询问道。
「陆,突然间为什么要问这个……难道和贝内特局长见面了吗?」
她的直觉依旧敏锐,我虽然很想告诉她却不能回答,只能将自己的质疑询问到底。
「……雪野为什么信任贝内特小姐到这个程度?难道和你以前陷入昏迷状态有什么关系吗——」
「不是这样的,贝内特局长她……」
雪野欲言又止。她那好强的水灵大眼低垂着,眉宇间紧紧皱起来。
「因为贝内特局长就是十八年前帮陆和我交换心脏手术的执刀医生」
「交换心脏的……?」
我情不自禁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紧握手掌。
「没错。所以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她就相当于我和陆的媒人一样,因此」
雪野有些害羞地说着,也将双手放上了自己的胸口。
「嗯,在与蕾吉奥战斗的人类最为混乱的时候,局长倾听了我任性的愿望。那个时候,她或许别有用心,但是她此后一直在照料我的……我们的心脏。所以」
雪野说到这里哽咽起来,微微灌注了自己的信念后继续说道。
「所以我相信她。这是长久以来所积累出的信任」
「……是吗」
「嗯。所以忒露德现在既然在她的管理之下,那么就不用担心了。至少她将葬花少女当做十分贵重的人力资源,绝对不会粗暴地对待我们的」
「咦,那为什么忒露德会……」
我猛地醒悟过来,不应该将这件事告诉雪野。
「陆总是会在意奇怪的地方,然后一个人独自烦恼,而且烦恼的都是同伴和朋友的事情。虽然我刚刚这么说,可是这也全是我自己的想象,是我擅自说出的东西,所以不用放在心上。说梦话可是个人自由哦」
言外之意就是陆并没有泄露机密,雪野微笑着将脸转向其他方向。
「……雪野你真是的……」
拗不过你啊,我挠了挠头,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后,耸耸肩改变了话题。
「对了,刚刚蔷薇送了些饼干给我。一起来吃吧。仔细想想,我从昨天晚上开始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呢」
各种事情接踵而至,让我连饥饿感都忘记了。
「咦,蔷薇送你的?什么时候?」
「我去停车场就是和蔷薇见面的,然后就倒在那里了」
「难不成……这些饼干里被下了毒吧!」
「别说这么恐怖的事情啦。而且我还没吃过呢!」
「开个玩笑啦」
真希望你别这么做啊。我小声地抗议了一下,雪野则飞快走向厨房。
「那我就来帮你泡咖啡吧」
你啊。我挠了挠头,查看起饼干。袋子里的饼干全都被做成了蔷薇(玫瑰)的形状。为了盛放饼干而端来盘子的雪野看到后则露出一张微妙的表情。
「哦,有点过于强调自己的特色呢」
「是吗?我觉得很可爱啊」
我拿起一块饼干塞进雪野的嘴里。
「呜唔!」
尽管微微发出了抗议的悲鸣,不过雪野还是像只被喂食的兔子一样从我手上接过饼干,一口口咬碎,咀嚼完后吞下,接着叹息了一声。
「……好吃」
「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一副颇具疲劳感的表情啊。既然好吃就开心一点呀」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空出来的手取出饼干品尝。
「哦,好吃」
一股红茶与玫瑰的方向在口中扩散开来,恐怕放入了原料一起烤制的吧。雪野沉默地凝视着我品味这些饼干。
「……怎么了啊」
「陆,我问你哦,你喜欢甜点吗?因为你平常都是在喝黑咖啡,所以我还以为你不吃这样的食物呢」
「不,还不至于讨厌啦。不过太甜的东西就有点受不了了。这些饼干的甜味控制得相当好啊」
我又伸手拿出一片,边咀嚼便回答道。雪野深深叹了口气,仰望起天花板。
「唉,感觉被蔷薇拿下一分啊。要是没有一点意见的话,对她也太过意不去了」
「你在说什么啊」
「在说胡话啦,我会向蔷薇报告饼干很好吃的。陆也要好好赞赏她一下」
雪野似乎也是个傲娇的家伙嘛。蔷薇和雪野是相处很久的朋友了,所以肯定也有无法互相诉说的小秘密吧。再说雪野的性格原本就很顽固且不坦率。
「嗯。不过我现在用不了雷赛普塔哦」
「咦?用不了,为什么?」
雪野将她那双原本就很大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唉,不过一般来说根本想象不出埋入体内的魔法道具会用不了吧。
「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现在让雷赛普塔的功能失效了……呃,至于理由我想你也明白」
「……是吗。我明白了。那么直接用电话不就好了嘛。用雷赛普塔也不总会把她喊出来的哦?蔷薇也有自己的私人时间,不可能时时刻刻侧耳倾听我们的生活,所以那种用法会让她感到困扰的。再说了,除了作战行动的时候,用雷赛普塔来呼叫蔷薇基本上都不会得到回应的啦」
「咦,是这样吗?……这样的话对她还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呼叫她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立即回话,所以都没有察觉到……」
「你使用得那么频繁吗?……话说,蔷薇总是能立即答复!?」
「不,还不至于总是啦。基本上——」
「我果然有必要和蔷薇好好谈一谈啊……」
雪野半睁着眼睛,眼神锐利地在胸前握拳。
「咳、咳咳,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嘛……都是我不好」
「才没有生气。再说这件事和陆又没有关系!」
蔷薇一边怒吼出带刺的话来,一边取出手机拨打蔷薇的电话。然而持续呼叫了几十秒,对方似乎都没有应
答,雪野不禁深深蹙起眉头。接着过了一分钟后,她放弃了呼叫,将手机放在桌子上。
「连接到语音留言服务了……」
「是吗。不过蔷薇好像经常会出去兜风。如果正在开车的话就没办法接电话了吧」
「没办法了,过会儿再打吧」
雪野绷着脸,生气地站在厨房。飘散而来的咖啡香味让人感到一丝日常平静的碎片,我不禁松下一口气来。
——那时,我真心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