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十一话 狐狸乡

猫猫觉得自己简直是被牵著鼻子走。

(好晃喔。)

她勉强压抑身体的不适感受,靠著柱子。这里应该属于船舶货舱,里面堆积著货物,充满潮湿的气味。

「不知道要开往哪里呢。」

子翠语气天真无邪地说。

「我也不晓得。」

虽然手脚都没被绑住,但舱外有人看守,就是仍然女扮男装的翠苓。

猫猫与子翠穿的都不是宫女服,而是一般村姑穿的那种朴素衣服。翠苓告诉船家说猫猫她们是为了减轻家计负担而被卖掉的姑娘。的确,女街应该是最不牵强的假身分了。两人像这样被关进船舱里而没让人起疑就是个好例子。

这里是船上,换言之不是后宫,是在外头。

猫猫在病坊答应了翠苓开的条件。当时在场没有人会帮猫猫,假若她拒绝,恐怕就只能变成沉默的躯壳被搬出后宫了。先声明,绝不是因为抗拒不了返魂药的诱惑。

猫猫就这样被翠苓她们一路带走。宦官忙著当差没空去注意猫猫,况且宫女正常走在路上并不稀奇。

然后,猫猫被带到以前她找到毛毛的地点附近,就在墙壁的后侧。猫猫心中暗自叫好。翠苓在祠堂里拨弄某些东西,其间由深绿警戒四下。

猫猫趁她们不注意,用酒精在纸上写了字。这是离开之际,她偷偷揣在怀里的。

「猫猫?」

由于子翠忽然跟她说话,害第二个字写歪了,而且字迹不清。她沾起酒精想重写时,翠苓转过头来。

猫猫急忙将纸塞进附近的树洞里,把木天寥塞进去当盖子。

(但愿阿爹能察觉。)

只要阿爹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就一定会找到猫猫留的东西。阿爹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由于只有庸医看到猫猫带著木天寥离开,这点令她感到不安。毕竟庸医就是庸医,或许莫可奈何。

祠堂底下有个能让一个人进去的小洞。

这下终于搞清楚毛毛是从哪儿来的了。

洞里看起来像是阴暗半毁的水道,但以水道而言宽了点。猫猫推测很可能是昔日建造地下水道之际,也一起作了避难通道。

而经由通道走出后宫之后,外头有辆早已备好的马车,猫猫她们直接被带到了码头。

然后船舶出海,她们就这样在船上颠簸著。

(不知道之后会怎样。)

猫猫思考著该怎么办,同时偷瞄子翠一眼。在这种情况下,或许该想想如何让两人一块逃走。

(不……)

猫猫把放在一旁的帆布拉过来。虽然积了点灰尘,布料又很硬,但猫猫把卷起的帆布当成枕头。感觉里面好像会有壁虱,她安慰性地拍打两下。换衣服的时候,包括消毒用酒精在内的所有东西全被没收了。不过只有簪子她插在头上。

「你要睡觉?」

子翠问道。

「嗯。」

「我也要……」

说完,子翠也把头搁到了帆布边上。她安静到好像平素的吱吱喳喳都只是装的。

船似乎从海上驶进了河川,海风香气变淡,泥土的气味越来越近。配合河川的宽幅,她们换了两次船,好不容易才上了岸,却进了一处林子。

「要走一段路。」

翠苓简短地告诉猫猫与子翠,两人跟著她走。两人手上绑著绳子,算是作个提防。没有刀子恐怕是解不开的。

除了翠苓之外,还有两名像是保镳的男子。就算不绑绳子也没得逃跑。

(奇怪了。)

就太阳的位置与屋外空气的冷热变化来看,船应该是往北开。但是在林子里走著走著,总觉得气候似乎逐渐暖和起来。而且空气变得莫名带有湿气。

「这边。」

女扮男装的翠苓,活脱脱是个从画卷里蹦出来的翩翩公子。跟乖巧起来就是个美人的子翠站在一块,称得上郎才女貌。

子翠边走边频频观察周围飞动的昆虫。

猫猫虽不到子翠那种地步,但也边走边看有没有生长著什么有趣的药草。这时,她发现翠苓身体震了一下,变成略略靠左边走。

(她是怎么了?)

看到她这反应,子翠改走右边。

(……)

原来是有蛇从树林间爬了出来。可能是为了准备过冬,蛇身肥壮。

(她怕蛇吗?)

这猫猫能理解,不管如何佯装冷静,有一两样害怕的东西并不奇怪。只是子翠的反应让她很在意。

或许只是巧合,但猫猫心中有种明确的预感。

猫猫忍不住走到小径之外,抓住了扭动的蛇。趁保镳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把蛇扔向了翠苓。

「……」

蛇掉在翠苓的脚边。她脸色铁青,慢慢地坐到地上。

「猫猫!」

子翠立刻抓住那条蛇扔出去,然后替面无血色的翠苓摸背。她的样子不对劲,呼吸变得急促,瞳孔也大大张开。

(这可不妙。)

猫猫触摸翠苓的背,不是摩娑而是慢慢拍打,帮助她调整呼吸。她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

保镳想靠近,但子翠伸手制止他们。

这下就确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翠苓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开口。

「只是想作弄你一下。」

「我看不只如此吧。」

翠苓站起来,然后环顾四下。确定蛇已经不见了之后,呼出一口气。

「原来你跟子翠早就认识了。」

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翠苓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认为子翠受过的教育比看起来更多,而且言行举止中流露出良好的教养。」

若是如此,她不可能只做洗衣女这种下人的差事。只是她喜爱虫子,又在浴殿替人按摩,尽做些不像大户千金的事罢了。

「这种下女多得是吧,就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是吧。)

看来她连猫猫的身世背景都调查过了。

「小猫忽然从密道出现,一定吓了你一跳吧。让你不但急著去追,还不慎被其他宫女撞见。」

「……哈哈哈哈!猫猫的直觉好敏锐啊,所以才用计让我们露馅是吧。不过不要再那样喽,姊姊最怕蛇了。」

子翠用被绳子绑住的手搔了搔额头。

猫猫感觉翠苓的表情初次变得温和了些。

「我不是说了吗?名字取得太简单了。」

翠苓用婉劝的口气说。口气里没有动摇,反倒一副被发现也无妨的态度。

「哪会啊──其他姑娘都没发现啊。」

只要混杂在下女之中,反正很多姑娘不识字,也不会想那么多。下女来自东西南北,文字发音也各有不同。

子翠想必是了解这点,才会故意取这种名字吧。真有胆量。

猫猫本来想再提一件事,但最后决定保持沉默。那件事她还不敢确定,就暂且撇开不论吧。

猫猫与子翠初次邂逅,是在发现小猫位置的附近不远处。他们到最后都没能查出毛毛是从何处溜进后宫的,不过只要想成是从后宫密道进来,就解释得通了。猫猫通过老旧地下水道出去后,发现有猫定居在那儿。大概是子翠在寻找通道时,毛毛凑巧迷路误闯了吧。

况且以下女来说,子翠教养太好了。她似乎有在留心掩饰,但看样子做得还不够彻底。当然只要想到没人会注意那么多,那种演技其实也够用了。

子翠之所以开始带小兰与猫猫去浴殿,也是为了方便跟正好在那段时期,以宦官身分被派去送洗澡水的翠苓接触。

猫猫完全被利用了。

「嗯──我这细作(间谍)当得真失败。」

「下次改进吧。」

就算互开这种玩笑,猫猫的立场还是没变。这两人把猫猫带出来,究竟想让她做什么?

(难道想用我来牵制那个男的?)

猫猫想起那个单眼镜军师,而露出一张臭脸。这样做根本是自找麻烦,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们究竟明不明白这一点?

「你知道这么多,为何还跟来?」

「你们又为何把我带来?」

逞这点强应该不会怎样,至少猫猫认为她们不会当场宰了自己,才敢采取强硬态度。

「……」

翠苓闷不吭声地又开始走路,猫猫也跟上。或许是表示她目前不打算谈这件事吧。只是她帮猫猫切断了绑手的绳子。猫猫感觉她的意思并不是「想逃请便」,而是「逃跑也只是白费力气」。

一行人踩著树枝与枯叶前行,不久就开始看见几间像是民家的房舍,周围还有田地。树木渐渐变得稀稀疏疏,可以看到一处用木造围墙围起来的场所。

(与世隔绝的村庄?)

气氛大概就像那种地方。虽然很难相信在这种林子里居然有村庄,但就是有。而且还加强了防御工程让野兽进不去。

周围挖了壕沟,虽然规模有差,但跟后宫非常相像。

翠苓从怀里取出红布,对著望楼上的人摇了

三下。

过了一会儿,大门开启,吊桥放了下来。

猫猫跟著翠苓与子翠,也走进村庄里。

霎时间,一股郁蒸的空气包住了身体。

(难怪觉得莫名温暖。)

村庄里到处都冒著水蒸气。水道遍布各处,热气就从那里冒出来。

「原来是温泉乡啊。」

「嗯,不然谁会在这种地方盖村庄啊。」

子翠讲话一点也不留情面。

除了地点有些特殊之外,村庄内部就是极其普通的温泉镇。略嫌土气的房舍零星分散于各处,穿著浴衣的一些人拿著手巾走来走去。其中有个人格外显眼。

(异邦人吗?)

那人盖著头纱,但从那身材或微卷的头发,一眼就能看出是异邦之人。最明显的是,身上配戴的饰品都是西方款式。从头纱露出的发绳最令猫猫在意,那条红色发绳让她想起以前来过国内的使节。

(不可能吧。)

可能是因为东张西望的关系,咚!猫猫撞上了某人。

「走路不会看路啊!」

撞上的是个比猫猫还小的孩子。看起来刚满十岁,是个看起来很臭屁的小鬼头。

「好狗不挡路,知不知道啊!」

猫猫火气来了。要是这儿是烟花巷的话,她早就一拳捶下去了,但就姑且先忍忍吧,要有大人的风范。然而不用劳烦猫猫动手,一个拳头已经敲了死小鬼的脑袋一下。

「好痛!」

「要怪得怪你走路不看前面好吗?」

子翠如此说。

「姊!」

子翠似乎跟死小鬼认识。死小鬼连挨揍的事都忘了,像只小狗似的绕著子翠转圈圈。

「咦,这不是翠苓姊吗?怎么这种打扮啊,很适合你耶。」

「多嘴。」

翠苓垮著一张脸,但死小鬼毫不在意。

「我听人家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姊了,结果原来是老嬷子骗我的,对吧?」

死小鬼虽然一副调皮鬼的态度,但似乎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身上衣服是好料子,头发也绾得整整齐齐。只是门牙掉了两颗,看起来很呆。

「啊!是因为有祭典吗?所以你们才回来了对吧,毕竟明天就是祭典了嘛。」

「是啊,想不到能刚刚好赶上。」

子翠天真无邪地微笑后,环顾了整座村庄。

这么一说猫猫才发现,家家户户屋檐底下都挂著一把草或灯笼。除了穿浴衣的温泉游客之外,大家似乎都在忙著做某些准备。

「祭典的灯笼准备好了吗?」

「我们现在才刚回来,还有没有剩些好的灯笼?」

「那你们跟我来。」

死小鬼拉著子翠的手,前往村庄后头。猫猫只能跟上。

她被带去的房舍,比起村庄里随处可见的朴素民家,气派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她本以为是村长的家,结果似乎是客栈,挂著整块木板制成的老旧招牌。之所以比起周遭民家来得气派,可能是因为此处是用来供王公贵族长期住宿疗养的地方。

大概原本就预定来到这里吧,翠苓向客栈老板打声招呼。老板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殷勤地跟翠苓寒暄。

(看来刚才那人,果然是那个使节了?)

客栈门口放了顶构造罕见的轿子,猫猫对那个照料轿子的男子长相有印象。正是那位使节带来的护卫之一。

(那个使节怎么会来这里?)

「你在奇怪那个使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吧?」

翠苓向老板拿了钥匙,来到猫猫这边。猫猫看向翠苓,吃惊得差点跳起来,但勉强克制住了。

「你知道她是使节?」

猫猫个性就是不愿意老实回答「对」,偏要回得骄傲无礼。

「在成为尸体之后,还是有很多事等著我做的。」

翠苓罕见地开玩笑说,自己连死了之后都没得闲。猫猫总觉得她跟之前见过的女官翠苓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也许是死过一遍,把某些事情看开了。

猫猫一边作如此想,一边进了客栈。

猫猫被领到一个气派的房间,豪华到让人难以想像在这么个穷乡僻壤是如何搜集到这些什物的。房间分成三间,两间寝室一间起居室。寝室其中一间是一张床,另一间是两张床。一张床的寝室床铺附有华盖,所以这应该是主子的房间,另一间则是供两名随从睡了。

子翠脚步声啪啪作响地跑向死小鬼的房间。

「猫猫也跟我来吧。」

其实猫猫很想在床上躺躺,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只能跟去。翠苓似乎另有要事,似乎没松懈到愿意让猫猫一个人独处。

走到客栈的中庭,发现刚刚那个死小鬼正在吩咐下女准备各种东西。

「少爷,有这些就够了吧?」

「嗯──我想这些应该够了。」

猫猫好奇看看是什么,原来是一大堆的面具与花草束。面具全是狐狸形状,尽管大小不同,但都是纯白的。花草除了芒草、稻穗或麦子之外,还有不合季节的酸浆。酸浆早已枯萎,但颜色还没掉,十分鲜艳。

子翠眯起眼睛,拿起酸浆。

死小鬼见状,「嘿嘿。」害臊地摩擦了一下鼻子下面。

「我知道姊你喜欢那个,就努力找来了。」

(哪是啊,我看是侍女去找的吧?)

猫猫边想著这些事边看看白狐狸面具。面具是木制的,表面仔细磨过。看旁边摆著画笔与颜料,大概是让人用这个涂上喜欢的颜色吧。

「嗯,谢谢你。不过,应该不是响迂去找来的吧?」

子翠把猫猫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名唤响迂的小鬼这次相当害臊地看向那些下女,小声地说:「谢谢。」

(哦哦。)

将他从死小鬼升格为普通小鬼也无妨──猫猫心想。看来这小子还有几分率真性子。

「很好。」

子翠抱住小鬼,用力抓住他的头乱摸一通。

「好痛──很痛耶──姊!」

嘴上这样说看起来却很高兴,八成是因为贴到子翠的胸部了。不但是个小鬼,还是公的小鬼。

猫猫无视于两人的嬉闹,开始在狐狸面具上画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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