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十一话 翩舞水精

(真不知道我干么做这种事。)

猫猫一边噘著嘴,一边准备布包。这是要用来装收购的药草。猫猫也不是所有药草都是自己栽种或采摘。常言道「术业有专攻」,她有时也会仰赖专门的贩子。猫猫看到左膳干劲缺缺地在打扫绿青馆玄关。猫猫回来后,左膳昏睡了几天,但脸色才一恢复正常就被老鸨叫去使唤。猫猫会趁闲暇的时候让他学做药师的活儿。

「我傍晚之前就回来,你能帮我看店吗?是去一趟附近的村子。」

猫猫从窗户探出身子,对左膳说了。左膳挑动了一下眉毛,然后把下巴搁在扫把柄上。

「真的吗?那么,真的只看店就行了吗?」

左膳被猫猫训练做事有一段时日了,因此这点贴心之举似乎还做得出来。只是,他目前还是不喜欢猫猫长期离家。

「你看挂在天花板上晾的药草哪些乾了,就拿下来磨成粉。保存方式就照平常那样。」

「好啦。」

左膳把手里的扫把放到墙边,然后邋遢地把手塞进衣襟里抓肚子的痒。猫猫半睁著眼瞪他。她看到那指甲缝里满是污垢。

「别忘了洗手喔。」

「知道啦。」

「指甲缝也得洗!」

左膳学做事的速度颇快,只是在卫生方面最好再多注意点。有很多客人会拿这点找他们碴。

这方面得好好讲他一顿才行。

(现在去或许还来得及共乘。)

一个人单独乘马车很贵。如果是去附近村子,马车每日会多次行经京城运来米粮,回程时车上没载货,就发挥了公共马车的功效。虽然坐起来极端不舒服又费时,但便宜是无可取代的好处。

「麻子脸,你要出去吗?」

赵迂露出长到一半的门牙说了。身旁有梓琳像个小妹跟著他。

猫猫明显摆出一张臭脸。她推开紧跟不放的两个小鬼头走出药铺。

「欸,你要出去对吧?上市集吗?买东西的话带我一起去嘛──」

赵迂抱起躺在玄关的毛毛,用毛毛的前脚戳著猫猫说:「带我去嘛,带我去嘛。」毛毛只是不耐烦地「喵呜~」叫了一声。

「我是要进森林。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玩的。」

「森林!我想进森林!我想去、我想去、我想去!」

赵迂进一步用毛毛的前脚直往猫猫身上拍。毛毛似乎也忍无可忍了,后脚用力挣扎了几下,逃出了赵迂的手掌心。

赵迂倒在地板上耍赖皮。猫猫是觉得十岁大的孩子不会这样无理取闹,也许他是自小被宠坏了。明明其他地方莫名地人小鬼大,这种时候却让猫猫头痛。

看到梓琳也想学大哥赵迂耍赖皮,猫猫拎著她的衣襟让她站起来。

「小心我跟老鸨告状。」

猫猫一出言威胁,梓琳马上立正站好,只弯曲脖子僵硬地直点头。她只是爱模仿赵迂,并不是真的想跟。

「这是在闹什么?」

老鸨表情慵懒地过来了。梓琳吓得抖了一下。

「我要去拿药草啦。带著这家伙只会碍事不是?」

猫猫指著倒在地板上的赵迂说了。

老鸨眯起眼睛,看向赵迂。她无奈地叹一口气,然后对猫猫说了:

「你就带他去吧。」

「嗄啊?」

凭什么我得这么做?猫猫面露不满的表情。老鸨是个彻头彻尾讲求合理的人,猫猫本以为她没理由会叫自己带著碍事的小鬼去采买。

「咦,不会吧!真的可以吗,阿婆!」

赵迂欢天喜地的站起来,到处蹦蹦跳跳。

梓琳也学著蹦蹦跳跳,但被老鸨按住了脑袋瓜。

「你不准去。」

这句话让梓琳顿时垂头丧气。不同于赵迂说来说去总有特别待遇,梓琳是扫地丫头,让她跟猫猫他们一起外出,会变成其他丫头的坏榜样。当然她其实是跟著姊姊来的,但今后如果挣不到几个钱,她就准备直接当娼妓了。面对沮丧的梓琳,赵迂轻拍了她的肩膀几下。

「我会买东西回来给你的。」

「钱谁出啊?」

猫猫立刻追问。

「你想到外头走动,就暂且先忍忍。总有一天我给你赎身。」

「!」

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这种话。顺便一提,讲这种话的客人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老鸨没理会有说有笑的两个小鬼,戳了戳猫猫。

「我干么得带他去啊?」

猫猫怀著反感说了。

老鸨把手塞进衣裳的领口里,在锁骨上抓痒。

「你前阵子不是出远门吗?知道当时赵迂是什么样子吗?」

猫猫哪里知道?正一定就跟平常一样玩闹。况且他那么黏男仆领班右叫,即使猫猫不在应该也不会寂寞。

「别看他那样,他整天无精打采的呢。说来说去毕竟是没爹没娘的待在这儿,少了你一个也会让他担心受怕的。」

「实在不像是跟女衒杀价买小孩的鬼婆子会说的话呢。」

猫猫奚落地说著。听说猫猫在得到养父罗门收养之前,不管如何啼哭都被独自关在房间里没人理。据说还是个娃儿的猫猫明白到哭也没用,后来就不哭了。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猫猫才会变得缺乏表情。

猫猫无意为此怨恨她们,更何况她根本不记得了。生下猫猫的女子必须接客,给她喂奶的白铃也有活儿要干。当时绿青馆摇摇欲坠,她们大可以把猫猫视为嫉恨的对象。

她认为没被勒死已经算是很幸福了。

老鸨把双手揣进衣袖里。

「被卖给女衒是没办法的,那是爹娘造孽,与我无关。可是,如果养成了个不会做事又慢手慢脚的懒鬼,那连这儿都待不下去。我是在教育那些姑娘不要变成那样,你不觉得我很好心吗?」

「那赵迂呢?」

「那小子是你得负责照顾的,我只负责看著他不让他送命。收多久钱就养到多大。」

可想而知,真不知道这老太婆敲了人家多大竹杠。猫猫暗自咒骂。

「还有,马车的话我另外给你准备,应该比共乘快多了。你可得感谢我啊。」

「你出手可真大方呢。我可不会付车马费喔。」

「就当成是甘薯乾的钱吧。」

老鸨如此说著,就往男仆待著的房间走去了。

猫猫偏偏头,看著老鸨的背影。

(可我是真的不想带他去啊。)

猫猫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是昨晚从男子口中听来的。

后来,猫猫请男子将他对白发姑娘所知的一切告诉她。

于是她问出赵迂的绘画老师见到白发红眼美女的地方。虽然以前画师在砂欧见过同类型美女的事也很令她在意,但目前就先搁一边。

画师说是在半年多以前去那村子求购染料时见到那姑娘的。据说那姑娘的身姿恰如天上仙女。

「他说那姑娘在水面上跳舞呢。」

画师看到那般神秘景象,似乎以为自己在作梦。这是因为当时他喝醉了信步走到池畔。购得染料后天色已晚,于是画师就在村子住了一晚。

后来当他回过神来时天已经亮了,画师就睡在附近的小屋里。

据说画师不认为这只是普通的梦,并且想起了过去看到的美女。他认为这是天意,硬是说要迁居至西方。

画师经常前去采购染料的村子,猫猫也去买过几次药。她之所以用采购为由前去那村子,就是为了这个理由。

猫猫一边阴沉沉地看著开开心心的赵迂,一边叹了口气。

马车砰砰咚咚地摇晃了半个时辰,猫猫来到了森林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河边,气氛与庸医的故乡很像。此处种植水稻与蔬菜,插秧刚结束的水田映照出天空,看起来像面大镜子。

「哗啊~」

赵迂从马车探出身子往外眺望。这不是贵人搭乘的那种气派马车,连车篷都没有,只放著用来遮雨的蓑衣。

「喂──赵迂,身体不要太往外探喔──摔下去我可不管。」

坐在驭座上的右叫说道。老鸨只说会安排马车,没想到还让右叫当车夫。

(她到底是怎么啦?)

猫猫满腹疑云地看著右叫。当然,她对这个体贴的男仆领班没有任何不满。猫猫虽然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姑且先看看风景。

的确,这时节的水田景致非常壮观。目前看来似乎不会下雨,天空也一片蔚蓝。天上天下尽受蓝色围绕的世界,令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欸,麻子脸,那是什么啊?」

赵迂扯扯猫猫的衣袖说了。猫猫看看他说的是什么,只见不知怎地有两堆砂土上插著棍子,之间垂挂著旋扭的草绳,连接起两根棍子。这玩意儿就悄悄设置在水田旁的河川里。

「那个应该是注连绳吧?」

猫猫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应该是一种咒术,好像是用来划分界线,阻挡邪灵的东西。

绳索的形状之所以有些特殊,她认为应该是混合了此地的民间信仰。

(奇怪?)

猫猫探出了身子。总觉得那草绳与

之前看过的注连绳在形状上有很大不同。往年用的应该是更朴素的绳索,今年却有点扭曲,而且缠卷著白色纸片。虽然形状比往年更精致,可是那种咒具可以随意改造外形吗?

「就快到了。」

右叫说道。

猫猫下了马车,看看林子。

「我在村子里随便走走。赵迂你呢?」

右叫指著村子里唯一一家饭馆说著。到那儿至少能喝点土酒。

「嗯──」

赵迂瞄了几眼猫猫与右叫做比较,然后凑到了猫猫身边。右叫轻声笑了一下。

「那么,我去喝点小酒了。」

说完,右叫就举步往店家走去。

赵迂不知怎地抓著猫猫的衣襬不放。衣带都快被他抓松了,于是猫猫拉著赵迂原本抓著她衣服的手,前往村长的家。

「……」

「好冷清的村子喔。」

是很冷清没错,但猫猫戳了一下赵迂的头,叫他别特地说出来。两人往位于村子最后头的民房走去。草屋的屋檐下挂著晒乾的蔬菜,可能是晾乾了要做存粮,不过在这个季节必须多留意,否则很快就会发霉。菜乾旁边挂著刚才那种注连绳,只是比较短。

猫猫差不多有三年没来这村子了。由于到后宫当差的缘故,她有好一段时日没来了,希望村长还记得她的长相。

「打扰了。」

猫猫轻轻敲门,赵迂学著用力捶门。「不可以这样!」她正按住赵迂的脑袋骂他时,一名年轻女子从家里走出来。

「请问是哪位?」

以这种乡下地方来说,女子算是相当漂亮,穿著简朴但感觉很耐穿的衣服。

「我想见见村长。只要说是药师罗门的徒儿,他应该会知道。」

猫猫报上养父的名字,而非自己的名字。猫猫如果自称药师,有很多人不会相信。反正等年纪再大一点应该就不会如此了,况且她也没必要夸示自己的药师身分,因此都使用对方比较好懂的说法。

女子从家里后头叫来了一名壮年男子。假如猫猫记得没错,他应该是村长的儿子。儿子似乎也还记得猫猫,应了声:「喔。」点了个头。

「阿爹去年得风寒,病情加剧。」

说是已经过世了。

「这样呀。」

别以为只是风寒就轻忽大意。不谨慎治疗很快就会恶化,变成肺炎然后冷不防要人命。

猫猫记得之前那位村长从不服用任何药物。他个性豪迈,总是坚称只要喝点酒然后躺著休息就能治百病,虽然做不成他的生意,但猫猫并不讨厌他。

「我有叫他好好给大夫看看,但……好吧,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也罢,伤心事就讲到这里吧。你想进森林对吧?」

「是。」

猫猫照以往的数字想付钱给新村长,结果村长摇摇头。

「不用了啦。你要去就快去,不然太阳要下山了。」

「……谢谢村长如此慷慨。」

不知刮了什么风,村长竟然不收钱。猫猫正要把钱收回怀里时,赵迂伸出手来。

「麻子脸!用这钱给我买糖吧!买糖!」

「你自己不是有在挣钱吗?」

猫猫把钱仔细收进怀里,往森林走去。

「这时节会有蛇出没,要小心啊。」

「这我知道,因为蛇是很好的药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村长出言否定后,拈起挂在屋檐下的注连给她看。

仔细一瞧,绳子两端形状不同。相较于一端越来越细,另一端则是越来越粗,前端裂开,形状简直像条蛇。

猫猫总觉得好像看过这个形状。

「在这里杀蛇,可能会被村人攻击喔。」

「……什么意思啊?」

这岂不是与猫猫「见蛇即蒲烧」的思想完全相冲了吗?

以前她无论捉住几条蛇,人家都还会慰劳她说「驱蛇辛苦了」呢。

新村长也面露苦笑。

「这是阿爹的遗言。阿爹死之前心情颓丧,把咒术师叫来了家里。」

(干么不叫大夫啊。)

村长说咒术师开了能减缓痛苦的香,但相对地要求他们在村子里推广教义。

难怪会盛行这种奇怪的注连了,猫猫恍然大悟。

「毕竟这附近地方原本就有在祭祀蛇神嘛。总之就是这样了。」

村长脸上浮现了苦笑。虽然他一副「这是原有的信仰所以没办法」的表情,但猫猫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可是,那毒蛇怎么办呢?」

蝮蛇等毒蛇是庄稼活的大敌。要是被毒蛇咬到,还遑论什么信仰。

村长一边面露苦笑,一边小声说:

「我们会偷偷杀毒蛇。虽然也有些人信仰虔诚,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村长大概也有他的各种原则吧。年轻女子很可能是村长的妻子,她恶狠狠地瞪著村长。

也许是不高兴看到自己的丈夫跟别人说悄悄话吧。

既然已经获得许可,久留无用。早早走人才是上策。

「好啦,我们走吧。」

「好。」

「啊!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

村长叫住了猫猫他们。

「听说不只是蛇,鸟也不行。不过不用弓箭大概也捉不到就是了。」

「那咒术师还真是啰嗦呢。这样岂不是连鸡都不能杀?」

「说是只限飞鸟啦。」

莫名其妙。猫猫双手一摊耸耸肩。

猫猫决定带著赵迂早早进林子里去。

「麻子脸,还没好吗?」

赵迂坐在树墩上,摆动著双脚说了。

(所以才不想带你来啊。)

小鬼对事情总是很快就腻了。带他来是无所谓,但是想也知道会碍事。老太婆之所以叫她把赵迂带来,一定是想打发掉会妨碍男仆做事的坏小鬼。还说什么他会寂寞咧。

猫猫把赵迂的碎嘴当耳边风,割下长在树根旁的草。她只需要嫩芽的部位,不过晚点再慢慢挑选吧。正好看到长了少见的药草,不采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哎哟──—麻子脸──」

「吵死了,是你自己爱跟的。」

猫猫一边把药草塞进袋子里一边说了。

赵迂把双手放在两腿之间,不服气地看著猫猫。

「可是我累了嘛。」

虽然没走多少距离,但地上都是杂草或落叶不好走。猫猫明白身体有部分麻痹的赵迂走起来容易累,这恐怕是没办法的事。但猫猫也不会因此就宠他。现在宠他,总有一天会收到恶果。

「那你就在这儿等我,我还要往里头走。」

「什么──」

赵迂张大嘴巴,一副对猫猫很有意见的表情。

「你要丢下我喔!」

「你不是累了吗?」

「右叫都会背我耶。」

「抱歉,你太重我背不动。我走了。」

猫猫三言两语就把他丢下。

赵迂歪著脸庞呻吟了一阵之后,从树墩上站了起来。的确如老太婆所说,他有怕寂寞的一面。在烟花巷时也是,他大多都跟男仆或小丫头待在一块。林子里由于树木繁密而昏暗不明,不时还会传出啪沙一声。另外还有咕咕叫声,可能是鸽子。

「我要去!我要去,别丢下我啊!」

赵迂一边双脚打结,一边跟在猫猫的后头。猫猫视线冰冷地看著赵迂,一路走往森林深处。

森林里长有种类繁多的树木。大多是阔叶树林,到了秋天想必会结实结实累累。如果有针叶树林的话则适于作为木材,不过这个国家的针叶树森林或林子好像大多集中于北部。

猫猫半路上一看到木莓就摘了往嘴里送。赵迂也学著吃是无妨,却把嘴巴弄得又红又黏。猫猫觉得麻烦,但还是帮他擦擦,因为他如果用衣袖去擦,颜色会洗不掉。每次帮赵迂擦,他都会肉麻地笑起来。

「这个好酸喔。」

「因为才刚长出来。」

两人虽这么说,但还是吃个不停。

「麻子脸!这个蕈菇能吃吗?」

赵迂看到枯木上长了小蕈菇,如此说了。

「这能吃吗?」

「很遗憾,那个不好吃。而且也没毒性。」

换言之就是引不起猫猫的兴趣。赵迂遗憾地颓然垂肩。

两人就像这样有些悠哉地往前走,不过猫猫可没忘记她的目的。

猫猫在半路上采到灵芝,开开心心地往前走了一会,就看到了沼泽。沼泽边生长著香蒲,它的花粉称作蒲黄,可用来止血或利尿。

沼泽中央有个小岛。森林与沼泽的交界处围著一圈围墙般的注连,因为自古以来都说水池是通往异界的入口。或许同样因为如此,湖中的小岛上有座小祠堂。猫猫曾听说湖沼之主就在那里,是蟒蛇的化身。

而沼泽岸边有间小屋,负责管理祠堂。

猫猫他们前往那间小屋。

小屋采用干栏式建筑。据说每逢大雨,沼泽的水位会上涨到这间小屋底下,但又听说近年来沼泽范围不断缩小。小屋的柱子上

,留下了水位上升高度的痕迹。她曾听说这间小屋建造的位置原本也是沼泽,因此脚下地面软烂难行。地上铺了踏脚石,猫猫他们在上头跳著移动。

小屋隔壁还有间更小的小屋,从中可以听见咕咕的鸟叫声,想必是鸽子了。也许是养来吃的,但若是相信村长所言的话就吃不得,所以也可能是宠物。

赵迂兴味盎然地观察水位的痕迹。猫猫走上通往小屋的台阶,探头往屋里瞧。可能是注意到猫猫的视线了,屋子深处走出一个须发茂密的老先生。猫猫到这里跑过几次腿,对方也记得她。

「这几年没见到你,还以为你嫁人了咧。」

「很遗憾,还早得很呢。」

「那怎么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猫猫觉得这老先生还是一样嘴巴不饶人。他跟养父罗门是旧识,以前似乎在京城当过医师。医术了得,但为人乖张孤僻,所以现在在这穷乡僻壤过隐居生活。

听说他现在采药维生,节衣缩食地做祠堂的管理者,但说穿了也没做什么。沼泽没一艘小舟,看来连祠堂都不用去。

「喏,要什么就拿去吧。不过也就这些了。」

老先生把晾在墙上的药草拿下来,摆在粗糙的长桌上。季节不对或是珍稀的药草,跟这老先生买比较省事。其中也有蒲黄,放在用蒲叶编的草垫上。猫猫走进小屋,鉴定这些药草的价钱。

老先生「嘿咻」一声坐到椅子上,然后变得弯腰驼背。猫猫听说过他年纪比罗门大了十岁以上。才三年不见,又老了许多。

不过,药草都仔仔细细地晒得很乾,品质也不差。而且以一个老头来说,采集的量还真不少。

「看你还没老到动不了我就放心了,但真佩服你能采到这么多药。」

「嫁不出去的姑娘果然嘴巴不饶人呢。」

「彼此彼此。」

听到人家这么说猫猫,赵迂笑了。猫猫半睁眼睛瞪著赵迂,然后把需要的药草放到布包上。

「没什么,是这里最近来了个帮手。」

「帮手啊,是村子里的小孩吗?真是懂事呢~」

猫猫故意看向赵迂。赵迂噘起嘴唇,就像在说「怎样啦」。

「不是,是前阵子我在京城收留的小子,但这小子还挺能干的,你看,说人人到……」

老人如此说完后,猫猫就听到有人拾级而上的声响。

「老爷爷~我把你说的东西采来喽~咦?客人啊?」

这快乐无烦恼的声调好像在哪儿听过。

一个拿头巾做眼罩的年轻男子甩动著大布袋现身了。

(难怪觉得耳熟。)

出现在那里的,正是理应在京城谋职的克用──脸上留有痘疤痕迹的男子。

「哎呀~然后啊,人家就说我们不要你这种长相七分像鬼的医师~」

名唤克用的男子,又用一种完全不让人觉得可怜的声调,诉说自身的不幸遭遇。

这个长舌男一认出猫猫,马上聒噪地跟她说个不停。老先生问猫猫:「你们认识啊?」赵迂则是傻眼地说:「你认识的奇怪小哥也太多了吧。」

简单来说,克用在抵达京城后,似乎跑遍了各家医馆想当坐堂医。然后每次都被问起戴眼罩的理由,就老实过头地将疤痕露给人家看。没知识的医师都说:「别再来了,免得把病传染给我们。」把他轰了出去。有知识的医师虽知道这不会传染,但医师毕竟也是做客人生意的,没理由轻易雇用一个戴眼罩的可疑男子。

他说在这当中,他遇见了这老先生拖著一把老骨头送来医馆订购的药草。老先生正好撞见了他被医馆轰出来的场面。

老先生虽然孤僻,却是个医术了得的医师。由于到这年纪已经难以四处走动,说是正好也想要个帮手。老先生试著考考他关于行医的知识,没想到意外地有点学问,于是就让他住下了。若是如此偏僻的地方,戴眼罩的男子就不会像在京城那样引人大惊小怪,而且老先生也跟村长解释过。

「哈哈哈,真是世道险恶呢~总之能混口饭吃就不错啦~」

克用是这副德性,老先生又得到一个能跑腿的,总之双方似乎都很满意。

(早知道也许该让他来药铺的。)

猫猫觉得似乎错失了一个机会,但覆水难收。况且就算带回药铺,恐怕只会跟养父罗门一样被老鸨使唤来使唤去,所以或许这样对克用来说比较好。而且左膳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一点自信,若是害他又开始气馁就伤脑筋了。

克用把新采来的药草摆到桌上。

「刚采的很新鲜喔~」

赵迂由下往上窥探笑咪咪的青年。他对克用露出一副笨松鼠的傻脸,伸手过去。

「小哥,你这眼罩底下怎么了?」

「啊,要看吗?」

克用先声明一句:「很恶心喔。」然后拿掉了眼罩。「呜哇──」赵迂很没礼貌地叫了一声,然后轻拍几下克用的肩膀。

「小哥也真是可惜了,原本长得这么俊俏,这下不适合招呼客人了。」

「就是啊~我是觉得我还满会陪笑脸的说~」

「若是原本的长相一定很受我家那些姑娘的欢迎,太可惜啦。」

(还你家的姑娘咧。)

猫猫无视于两个无忧无虑的家伙,开始为药草估价。她看到一种没见过的大叶片,眯起眼睛。

「这是什么?」

「是菸叶啦。」

克用一边跟赵迂玩闹一边说了。

也就是菸草的叶子。老鸨还有妓女都很爱抽菸斗,但在庶民之间意外地不普及。之前猫猫有修过一根菸斗想物归原主,正是因为她认为那东西很贵重。

菸斗烧的菸叶是高级享受,一毛不拔的老鸨之所以爱抽,是因为那会成瘾。娼妓们若不是老鸨在抽,想必也碰不起。况且养父罗门说过,那个抽多了对身体不好。就猫猫所知,菸草用的常常是舶来品。她只看过曝乾磨碎的菸丝,所以没认出来。

「菸草本身是不难栽种。」

老先生岔进来说。

「这样啊。」

猫猫兴味盎然地观察叶子。她心想假如在园子里栽培这个,也许能卖到不少钱。可是,老先生会这么轻易就给她种子吗?

恐怕顶多只会分她叶子,况且如果能够便宜购得,让娼妓们养成了菸瘾也不太好。

总之她先提提看:

「这要卖多少钱?」

「这个不卖。」

老先生拿起菸叶,把几片捆成一捆挂在屋檐下。

(给自己抽的?)

可是,这屋子里没有像是菸具的东西,她也没看过老先生抽菸。

彷佛要为猫猫解惑似的,老先生拿起放在地板上的一个瓮,摆到了长桌上。盖子一打开,一股独特的臭味扑鼻而来。

「老爷爷,这好臭喔!」

赵迂夸张地捏鼻,还边捏边往瓮里瞧。

「不会是喝的吧?」

里头盛了茶色的浆液。

「千万别喝,会死人的。这是用菸叶泡的。」

「呜恶恶,干么泡这种东西啊。」

赵迂坐到置于地板的木箱上说道。

「要用来驱蛇啊。」

猫猫捶了一下手心。

菸叶吃了会中毒,而猫猫知道这种毒对虫子也有效,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对蛇也管用。虫子姑且不论,猫猫总是见蛇就捉,从没想过要驱除它们。

「都是因为村人胡说什么不许杀蛇。我这可是为他们好,免得出了大事就来不及了。采收蔬菜时怕会被蛇咬,而且我这儿还养了鸽子呢。」

老先生愤愤地说著,克用笑咪咪地泡茶。看到他从橱柜里拿出甜馒头,赵迂的眼睛发亮了。

「真要说起来,他们明明几十年都没来关心过祠堂,如今跟我说什么蛇神的使者现身了又怎样?且桥都坏了,现在想去小岛也去不成了。」

「啊哈哈哈,咒术师最没良心了~」

毕竟有过一段私怨,克用也语气开朗地附和著说。

猫猫则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即使说是前任村长的遗言,但有些村人怎么会排斥杀蛇到这种地步呢?因为此地原本就有蛇神信仰吗?

「那个咒术师,讲话真那么有说服力?」

猫猫随口一问,老先生露出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

「哈哈,这是因为啊,一些信心虔诚的家伙似乎著了她的道了。」

「著了她的道?」

狐狸戏弄人倒还不稀奇,但蛇就没听说过了。

(我被狐狸戏弄已经吃亏吃够了。)

猫猫正在偏头不解时,克用打开了小屋的窗户。可以看到沼泽与祠堂。

老先生往外看看后,摸摸他那把大胡子。

「我是没亲眼看过,但听人家说,那个咒术师……」

听说她浮在沼泽水面上,一边翩翩起舞一边前往祠堂。

(那岂不是……)

「她自称是沼泽主子的使者。」

老先生如此说道。

(太可疑了吧。)

虽然可疑,但如果所言属实,那么画师宣称看到的白色

女子也就不是幻觉。

「那人是否是个白发红眼的姑娘?」

「……不是,虽是个年轻姑娘,但没听说是那么引人注目的长相。」

赵迂两眼闪闪发亮。

「好神奇喔,她是怎么走在水面上的啊?」

「我告诉你,就是趁踩在水上的脚还没下沉前把另一只脚踩到水上,趁还没下沉之前踩出下一步就行喽。」

克用毫无恶意地骗他。

「太神奇了!」

猫猫轻敲一下赵迂的头要他别上当,然后半睁著眼看向克用。还以为这人童叟无欺,想不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你难道以为那种事真能办得到?」

「我是很想说办得到才怪……但是……」

老先生一边抚摸大胡子一边看著外头,表情显得有些复杂。

「我年轻时,有见过那样的场面。」

「见过人家走在水面上跳舞?」

猫猫偏著头问道。赵迂学她的动作,不知怎地顺便连克用也变成同一个姿势。

「是啊,那时我还没离开村子。村子里原本是由巫女负责侍奉蛇神。」

据说老先生的家族,原本是村长的远房亲戚。巫女也是出自他们的血统。

然而老先生刚刚才说过,祠堂已经遭人弃置了几十年之久。这是因为……

「因为后宫强徵宫女,让年轻姑娘都离开了。」

猫猫只能恍然大悟地点头。

于是,由于代代口耳相传的仪式断了,据说祠堂就这么遭到弃置。而正好就在这个时期,村长也换成了前任村长。

听说由于前任村长并不笃信神明,祠堂就这样无人管理。桥梁也日渐腐蚀,最后塌落了。如今村人认为好歹该做个形式,于是就让回村的老先生担任管理人住进这间小屋。

「期满退宫的前巫女没有回来村子吗?」

「哈哈,那样一个标致的好姑娘,有什么必要特地回到这种荒村?」

(说得有理。)

猫猫想起在后宫结识的小兰。小兰是为了减轻家计负担而被卖掉的。她也明白现实如此,知道那已经不是她的家,因此在退宫后靠一己之力谋得了差事。只要是有点聪明的姑娘,轻易就能过上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就这层意味而论,后宫也可说是众女子一登龙门之地。

「前一个村长死之前,就曾喟叹过此事。那么爱抱怨,怎么不去找个像样的医师?」

「哈哈哈,真好笑~就是有这种人呢~」

克用不知道在笑什么,于是老先生戳了一下他的脑袋。

猫猫眺望屋外。

「连艘船都没有,她们是怎么过去的啊?得看看祠堂的情形不是吗?」

猫猫一问之下,老先生在长桌上画个圈给她看。

「说是用船会触怒蛇神,就连钓鱼也有固定的位置。反正能捉的顶多就是泥鳅,与其说是钓鱼毋宁说是放鱼笱。所以祠堂就这样被搁著了。你想去就去吧,只是不许用船。」

「哪门子的猜谜啊。」

不用船是要如何前往小岛?难道要她走在水面上过去?

「想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神圣之地,你想得美咧。」

老先生真会胡说八道。

「喏,克用,你带她去吧。到对岸去看小岛比这儿看得清楚。顺便去把田里的杂草拔一拔再回来。」

「嗄~很累耶~」

克用嘴上这么说,却开始准备割草用的镰刀。

「菸叶就种在那田里。叶子不能给你,但如果结种子了,你可以采一些走,就当作是拔草钱。」

「……」

猫猫一边瞪著精打细算的老先生,一边拿起了割草镰刀。

猫猫等人绕个一圈,来到沼泽的里侧。水面上零星浮著几片类似荷叶的叶子。赵迂起先还会怕克用的痘疤痕迹,但别的不会就是适应能力特别强,如今已经黏著克用不放,不知不觉间还坐到了克用的肩膀上。克用不像男仆走得稳,有点摇摇晃晃地让人不放心。也许是一只眼睛失明,使得平衡感有点偏斜。

「看,就是那儿了。」

如同克用指出的,小岛里侧确实架著一座桥。然而桥已经腐烂到几乎没地方可站。猫猫多疑地看看桥梁,发现连桥墩都烂了,就算拿木板放在上头走似乎也有困难。

可能是跟猫猫想到了同一件事,克用不知从哪里拿了块木板来。

「嘿咻。」

他把木板架在腐烂的桥墩上。

「行不行啊?」

猫猫心有不安地看著克用。

「哈哈哈,没事,没那么容易坏啦~」

克用站到板子上,跳了一下。然而……

「啊……」

伴随著蠢笨的叫声,克用掉进沼泽里了。

「你在干么啊,小哥。」

赵迂伸手去拉落水的克用。然而,克用的身体不断往沼泽下沉。所有人顿时一阵紧张。

「好……好像是无底沼泽喔?」

克用笑咪咪地偏头说道。

「……」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所有人一齐慌了起来。然而越是慌张,克用的身体就越往下沉。直至泡到脖子高度时,猫猫才从林子里找来一条坚韧的藤蔓,拉著克用让他平安脱身。

「你差点没把我吓死耶,小哥。」

「哈哈哈,抱歉抱歉。」

克用举起满是泥巴的手用力抓头,弄得原本没弄脏的头满是泥巴。

猫猫盛来一桶储存在田地旁边的农业用水。她嫌麻烦,于是直接从他头上浇下去,克用就像条狗似的左右甩动全身。

「对了,老先生说过,小孩子有时会在这沼泽附近神秘失踪呢。」

「天啊。」

赵迂一副傻眼的表情。不晓得沼泽底下埋了多少人。

猫猫看看破烂不堪的桥梁。

「真的是搁著没人管呢。」

「毕竟修桥也得花钱嘛。好像是因为泥巴成分的关系,腐烂速度比平常的水更快。」

即使不到无底沼泽那种地步,沼泽至少也比克用的身高深,每次都要换桥墩想必很费事。桥墩一路设置到离沼泽有点远的位置,可能是沼泽的范围以前有到那么远。

小岛的祠堂周围杂草丛生。可以看到缤纷的色彩,似乎是花,但从这里看不清楚。只是,在附近地区看不到那种颜色的花。上空时常有鸟儿飞过,也许是鸟粪里混入了花的种子。

「好啦好啦,那么来割草吧。」

身上还带著一些泥巴的克用鼓足了干劲,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一顶草帽。田里满是杂草,猫猫很想抱怨,但赵迂比她先哀叫一声并颓然垂肩,使得她无法再说什么。

猫猫一边寻找菸草种子,一边拔草。然而,种子还没长出来。

(那个老头子……)

猫猫决定晚点一定要拿到种子再走人,用鼻子哼了一声。

由于克用开始边哼歌边割草,猫猫不得已也来帮忙。赵迂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无意帮忙,捡了小石头在地上画画。

两人专注于除草,除了一段时间。

可能因为是沼地的关系,湿气很重。烂糊糊的泥土感觉富含养分,但也可能引发根腐病。田里的土可能是顾及这点,混入了乾爽的沙子。拜此所赐,这让拔草变得容易。

「你知道吗?」

克用停止哼歌,自言自语似的跟猫猫说话。

「知道什么?」

「就是这个村子以前那些巫女啊~」

猫猫自然不可能知道。她摇摇头。

「这是老先生跟我说的~他说村子里以前有负责镇抚蟒蛇神的巫女。但巫女原本好像是奴隶的女儿喔。」

「……」

克用以只让猫猫听见的声量继续说道。赵迂没听见,继续画他的画。

「这里原先好像是个河川容易泛滥的地方。在水患得到治理之前,洪水好像每年都会把田地冲毁,淹没民房呢。」

在那样古老的时代,世人为了制服无法可想的自然灾害会怎么做?是做些毫无助益的行为。

「也就是说他们购买奴隶,拿活人来献祭。当然,那是只有手头宽裕时才买得起,没钱的话大概就是从村里挑个姑娘吧~」

巫女只是虚有其名的祭品。

「可是啊……」

有一天,出现了一位身怀神通力的巫女。据说那位巫女当著村人的面,在水面上行走起舞。

(老先生对这家伙,还真是卸下了心防呢。)

这些事猫猫都是初次耳闻。老先生或许是与巫女世系有点血缘关系,才会知道这类故事吧。而老先生同时又是村长的远房亲戚,让猫猫总觉得怪怪的。

「换句话说啊,要不是具有巫女的神力,什么时候会被当成祭品都不知道呢~」

不管是蛇神还是沼泽之主,总之被当成祭品的人绝对吃不消。

「然后啊,才刚逃离被当成祭品的命运,接著又被送进后宫耶,情何以堪啊~」

意思是结果没被送给湖沼之主,却被送给了一国之主。

(难怪再也不想回来。)

老先生说

姑娘再也没回来,这理由够充分了。岂止如此,就算对村人心有怨恨也无可奈何吧。

猫猫漫不经心地望著水面。沼泽表面微微波动,不过照克用方才落水的状况看来,底下应该是一滩烂泥。猫猫随手拾起掉在地上的棍子,插进水里看看。一插进泥巴里就很难拔出来。

「与其说是沼泽,根本可以说是泥地了。虽然应该是治水措施让流进来的水得到了疏导,但沼泽越变越小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喔。」

猫猫从蹲下的姿势站起来。

「……你知道沼泽是从何时开始缩小的吗?」

「我没听说那么多耶~去问老先生就知道了吧?」

猫猫摸摸下巴,不停搅拌泥巴。赵迂不知何时跑来她身旁,同样也开始搅拌泥巴。

「你掉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现在是多雨的季节,沼泽目前这个水位已经是上升过的了。换言之,沼泽到了乾旱季节一定会更黏稠。

「!」

「怎么啦,麻子脸?」

赵迂探头看看倏然站起来的猫猫。

猫猫不理赵迂,迅速跑走。

「喂,麻子脸!」

「奇怪~?是怎么啦~?」

猫猫没回应两人的疑问,奔往老先生位于对岸的小屋。

比起跟两人说话,她现在一心只想证明方才想到的事。

猫猫一路跑著,脸上自然而然地咧嘴而笑。

「真是,突然搞什么啊。」

两人嘴上抱怨,结果还是跟了过来。赵迂跑到一半似乎跑不动了,让克用背著。

猫猫拾级而上,敲打小屋的门。

「菸草的种子拿来。」

猫猫劈头就跟老先生这么说。

老先生正在吃面,那副模样一半像是在吃胡子。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咧,种子没长出来就认了吧。」

说完,老先生嚼面条嚼得喳喳有声。

猫猫早就知道他八成会来这套,因此她也有她的办法。

「如果我说我知道那个咒术师的秘密了呢?」

猫猫用耳语般的声量一说,老先生停止发出令人不快的咀嚼声,放下了筷子。

「喂,克用,你拿这个去跟那个小家伙玩。」

说完,老先生从架子上拿出一颗皮球丢给了克用。克用想接球但失败了,追著往小屋外头滚的皮球跑,赵迂尾随其后。

屏退旁人后,老先生指指椅子要猫猫坐下。猫猫坐到椅子上后,望向窗外的沼泽。

「我猜那个咒术师,是在水位降低的时期现身的吧?」

画师是在半年多以前见到白发红眼女子,即使往前后推算一下,仍然是少雨的季节。而水位一下降,沼泽泥地就会扩大。

「是啊。」

「以前巫女跳舞八成也是正值那种时期吧?」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猫猫把手指探进水缸里沾湿,在桌上画地图。她画出椭圆形的湖泊、小岛与桥梁。可能是觉得这样看不清楚,老先生静静地将纸笔递给猫猫。纸质虽然粗硬,但比画在桌上清楚多了。她在纸上画地图。

画好后,猫猫指出湖泊沿岸离小岛最近的位置。那里离河水流入湖泊的位置最远。

「那个什么求雨的仪式,就是在这附近举行的?」

「是这样没错。」

该处正好邻近这间小屋,从窗户就能瞧见。

「那个什么巫女或咒术师的,受到蟒蛇神的庇佑而能走在水面上。假如我也办得到的话呢?」

老先生眯起眼睛,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

「劝你还是别说傻话了。别怪我讲话难听,我不觉得你有标致到能迷倒蟒蛇神。」

「我也不认为像老先生你这种人会虔诚敬拜蛇神。」

猫猫与老人大眼瞪小眼。猫猫故意摆出笑脸,眯眼挑衅。

假若猫猫猜得没错,这个老人应该知道些什么才是,而且瞒著不说。老人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般开口道:

「罗门有教你像这样用臆测的方式论事吗?」

「为了证明我的臆测正确与否,我想检查沼泽。」

老先生看猫猫的方式像在瞪人,但随后起身要她跟来。

「我是没资格说你,但你也太不知趣了。这种时候选择相信仙女或巫女的存在才叫做识相。」

老先生忿忿地咕哝,然后呼唤在外头玩球的两人。

「去买点东西来当晚饭。」

说完,他拿钱给克用。看来是判断玩球不够拖延时间。

「小家伙,这小子常常被人乱开价,可以麻烦你陪他去吗?」

「好,包在我身上。」

赵迂如此说完,就跟著克用一起去了。老先生与猫猫站著不动,直到看不见两人身影。

「随我来。」

老先生带猫猫来到沼泽里一处围著篱笆的地方。水面上长了浮萍。这里连个坐下来钓鱼的地方都没有,没人会喜欢进来。

滑溜溜的地面让猫猫皱起了眉头。她脱下鞋子撩起裙裳走过去,老先生也同样撩起袴子步行。

湖水混浊,泥泞不堪。

「巫女就是从这儿走到那个小岛的。你如果能办到,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继而,老人发出威胁似的低沉声音:

「在名称换成巫女之前,以往的姑娘都称为祭品,被扔进了这个沼泽里。据说她们被绑上重物,活生生被推进了无底沼泽。我曾祖母还说过她们越是挣扎就越是往下沉的临死惨叫,吓得她总是摀起耳朵。我可不能保证你不会落入同样的下场喔。」

虽说是习俗,但对旁观的村人而言想必是件可怖的事。而他们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悔愧,又做出了寻求饶恕的无意义行为。

沼泽周围立著石柱。石柱以好几块大小相同的石头堆成,顶端再放一块最大的石头。也许是用来代替墓碑。

「好,那么巫女是如何走过沼泽的?」

猫猫从小屋里拿来绳索,以及薄薄的板子。

「我想借用一下,可以吗?」

「随你的便。」

「那好。」

猫猫在薄板上开出三个洞,用绳索穿过,做成丑不拉叽的草鞋穿上。

(要是有田木屐就更好了。)

田木屐是下田插秧时穿的鞋子。但不能奢望太多。

老人偏头不解,不过猫猫先卖个关子。

猫猫撩起衣服不让它碰到地面,接著将绳索缠绕在身上,再把另一端绑到石柱上。

然后──

「喂,你在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证明啊。」

猫猫一脚踏进沼地。与其说是踏进,倒比较接近踢踹。冲击力把脚弹了回来。

「!」

老人还来不及惊讶,猫猫先伸出了另一脚,同样又是踢踹般的力道。她反覆做出这个动作,在沼地上前进。

猫猫的确是走在水面上。她不是在学克用的说法,但同样也是趁脚下沉前伸出另一脚,再趁下沉前伸出另一脚。她就这样在沼地上原地踏步。

「这样如何啊?走在水面上了。」

猫猫咧嘴一笑,用满怀自信的表情说了。

老人一脸呆愣,摸著胡须。

「……这可真教我惊讶,但是……」

老先生不知道有了什么想法,拾起一根掉在附近的长棍过来。然后不晓得在想什么,踏进沼地把棍子一探。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敲击硬物的声响。

「用不著这样大费周章,沼泽里其实有跟这一样的石柱。」

说著,他敲打了一下大石柱。

「咦?」

猫猫蠢笨地叫了一声,原地踏步也停了下来。结果两脚不停往泥沼底下陷,只得让老先生用绳子把她拉上来。

「弄了半天,你方才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老先生把一身泥巴的猫猫拉上来,喘口气之后说了。

猫猫脱掉赶制的木屐,一脸疲累地看著沼泽。

「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的东西,有一点特殊的性质。」

如果用太白粉演示会更好懂。将太白粉溶入一定比例的水之后,可以用手抓取,只是一抓就会从指缝间流掉。

这个沼地的状态就像太白粉水。所以猫猫才会问老人那些巫女是在什么季节跳舞。猫猫之所以穿上赶制的木屐,是因为她觉得湖水的比例有点多。

猫猫还以为一定是沼泽缩小改变了泥水比例,然后有的献祭姑娘发现可以在水上走动。

「放这种机关岂不是作弊吗?」

「埋在沼泽里的石柱,是那些献祭姑娘的墓碑。」

墓碑埋在即使进入乾季也不会露出头来的位置,数量有十几个。此亦即牺牲者的人数。

「过去当决定供献下一个祭品时,村长的儿子把墓碑的位置告诉了献祭姑娘。」

于是她反过来利用湖泊之主的存在,开始自称为巫女。

「那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前一位村长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就村子的情况看来,恐怕只有这个老先生知晓此事。

猫猫瞪著老先生。

这老头子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此事了,所以他是故意隐瞒。除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否则没理由瞒著不说。

「咒术师是白发女子吗?」

猫猫重新确认一遍。

但老先生摇头回答:

「没来过那样的人。只是……」

老先生开始一点一点娓娓道来。他说他在京城巧遇了昔日进入后宫的前巫女,而她已经有孙儿了。

前巫女问起如今蟒蛇神的状况。

老先生说村里虽然没了巫女,但后来多亏治水有方,河川与沼泽不再泛滥。蟒蛇神的事情也成了迷信,祠堂荒废,再也无人造访。

「当时即使骗她也好,我若是说祠堂还好端端的,蟒蛇神保佑村子不受水害,或许就没事了吧。」

前巫女露出一种什么都无法置信的神情,老人的说法等于是否定至今巫女被献祭推入沼泽的意义,让前巫女失去了理智。

「过了不久,前巫女跟孙儿一同来到这个村子,说她如今侍奉另一尊蟒蛇神。然后,她让孙儿走过了沼泽。」

(另一尊蟒蛇神……)

白注连、蛇神仙,然后是画师见到的白发美女。

猫猫拾起掉在地上的棍棒,探进沼泽里。接著她一边寻找墓碑的位置,一边渡水走向小岛。

比起猫猫的做法,的确这样比较确实。只要脚下不踏空,就能平安抵达小岛。

猫猫轻快地跳上小岛。岛上有著荒废破败的祠堂、丛生的野草,以及……

长著红色薄薄花瓣的花朵在风中摇曳。这种花的寿命很短,一些已经凋谢的花只留下种球。

猫猫不知道这是有人种的,还是种子偶然附著于他物落在这里。只是,此种植物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是罂粟花吗?」

听老先生的语气,猫猫明白他是现在才知道这里有罂粟花。也许他只是知晓如何渡过沼泽,却是现在才第一次过来。

「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什么都告诉你就是了。」

「老先生,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些墓碑?」

老先生笑了起来。

「与巫女有血缘关系,换句话说就是奴婢之子。而村子里的掌权人玷污奴婢不是什么稀奇事。」

老先生说过,是村长的儿子把墓碑的事告诉了前巫女。换言之,村长让奴婢生下的孩子就是这老先生了。

「某个奴婢被村长玩腻后,送给了其他村人,到了发生饥荒之际,还被当成活祭品推入了沼泽。」

既然有墓碑,就表示有人立起这些墓碑。那些墓碑用切割出来的好几块岩石堆成,耗时好几年才完成。为了立起墓碑,他们得踩著原有的墓碑搬运石头。

「这座小岛前面的就是最后一块墓碑了。多亏于此,妹妹才能不用淹死在沼泽里,谁知……」

结果接著却被送进了后宫。想必她不是村长的女儿,而是那个奴婢改嫁给村人之后生的孩子吧。

数十年之后回来一看,杀害母亲又玩弄自己人生的村人们,居然把土地神与献祭巫女的事全忘了。

猫猫看看种在对岸的菸叶。

「那个莫非是你说的前巫女给你的?」

「是啊,不过她可没给我罂粟种子。她拿那个当礼物请我做两件事。」

「这你也愿意告诉我?」

「是啊,时候到了。现在水位还够高所以不妨事,但到了秋天,墓碑就会露出头来。去年还骗得过,但今年我看是瞒不住了。」

咒术师的欺诈行为将会败露。

「第一件事,是要我瞒一天是一天。」

叫村人不许杀害蛇与鸟,想必是为了稍微出口怨气。这个老先生必定也是觉得报复有理,才会袖手旁观。

「另一件是……」

老人看看干栏式的小屋。

「她说希望我的鸽舍任她使用。」

「鸽舍?这又是为何?」

猫猫偏头不解。

这让猫猫想起,她在村子里就听到鸽子在叫。也许平时是用放养的方式。

(不许杀害飞鸟。)

她想起彷佛附加在杀蛇戒律之外的另一条戒律。

然后──

猫猫再次以墓碑为立足处,返回小屋。尽管脚下滑溜溜的让她好几次险些滑倒,但她仍急著赶往小屋──赶往鸽舍。

鸽舍附近有股特有的刺鼻臭味。小屋里有数十只羽毛灰中带绿的鸽子。猫猫忽然进来,惊得鸽子们连连拍翅,弄得羽毛纷飞。但猫猫才不管那么多,她抓起鸽子,看完一只就往旁一扔。

「喂,不要欺负鸽子啊。」

老先生略带愠怒地说了。看来他养鸽子不是供作食用而是基于喜好,但猫猫现在没心情管那些。

猫猫找到了她要找的鸽子。她抓住那只鸽子的背部,把它翻过来,然后取下绑在它脚上的东西。

那是一条旋扭的白色带子,各处带有污渍,猫猫判断是鸽子待在外头时弄脏的。

猫猫走出鸽舍,解开旋扭的带子。带子变成一块白布,绣有彷佛蛇类潦草字迹的花纹。

(好像在哪里看过。)

这跟她以前在旧衣铺发现的火鼠裘上的刺绣很像。

而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花纹,而是以西方文字写成的暗号。

猫猫想起了西都的算命师。在那里,算命师用鸽羽代替毛笔。

她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在国内走到何处,都有疑似白娘娘的存在兴风作浪。但是,那个姑娘真有办法跑遍全国上下吗?白子尽管容貌神奇奥妙,但并不会使仙术。反而是肌肤怕日晒,无法阻挡阳光而不能在光天化日底下走动才是。

由此可以推测,白娘娘不是自己东奔西跑,而是由其同伙代替她奔走。只是这里有个问题,就是如何互通消息。

无论是要把狮子放出兽笼,或是与里树妃的异母姊姊做接触,都必须在短期间内让西都与京城互通消息。从京城前往西都,不管累倒多少快马都需要十日以上。回程用船也差不多是这个时日。

结果原来是靠这些鸽子办到的。

「老先生,是你说的那个前巫女来到鸽舍吗?」

「是她孙儿。说是要用来下咒,每次会带走几只鸽子。」

「这样鸽子岂不是越来越少?」

「照鸽子的习性,放走之后很快就会飞回这间小屋所以不妨事。只要不被动物或人猎捕的话。」

换言之他们可以利用鸽子的习性互通音讯。

猫猫闭起了眼睛。她花了一瞬间思考该怎么做,然后看看老人。视情况而定,前巫女或她的孙儿也有可能受害。这场巫女骚动很可能也与白娘娘脱不了关系。

猫猫啧了一声。

「老先生,你愿不愿意帮我的忙?」

「怎么突然问这个?」

猫猫多少也还有点良心。她可以不跟老先生说一声就去向壬氏报信,然而她尽量不想这么做。

猫猫一边估量底线能拉到哪里,以及对方愿意做多少让步,一边说出了交换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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