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话 富勘长屋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想不出名字的肘子

录入:始祖滚

校对:滚二代

我今天带来一个很少见的东西哦——

门口传来这声叫唤,古桥笙之介从梦中醒来。回头一看,村田屋的治兵卫就站在门口,他捧着一个包袱,没带侍童,独自前来。

笙之介深感纳闷。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治兵卫为何能悄然无声地打开又关上呢?每次笙之介都冷不防吓了一跳,让治兵卫撞见他慵懒的模样。

「笙兄,你又在打瞌睡啦?我叫了好几声呢。」

治兵卫在狭小的土间【注:日式房进门处未铺木板地的黄土地面。】脱好鞋,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自己走进房内。笙之介这间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书桌就占去一半空间,治兵卫的目光迅速朝书桌上扫过一遍,确认过草稿纸上什么也没画后,嘴角轻扬。

笙之介急忙揉揉眼睛,将砚台和洗笔筒挪向一旁。治兵卫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包袱摆在桌上。

「我可没睡哦。」这番话听起来很像是替自己找借口。

「我是在赏樱。」

晒衣场位于门口反方向,前方种有一株樱树,树面向运河的河堤坡道扎根,树干往水面上斜倾,长得枝繁叶茂。

噢——治兵卫望向那株樱树,眯起眼睛。

「话说回来,这风景变美了呢。」治兵卫侧头不解,笙之介对他说道:

「因为原本的木板墙没了。视野变开阔了。」

十天前,这株樱树与河堤之间有一面木板墙,虽然严重斜倾,但姑且完整。如今少了它,行驶在运河上的扁舟和货船可以清楚看透屋内,而且冷风直贯,实在很吃不消,倘若强风加上大潮,甚至会有水花溅来。因此,那扇木板墙可说是助益良多。

但这栋长屋的孩子们合力推倒那面墙,拆来当柴烧。因为入春后乍暖还寒持续五日之久,若不这么做,恐怕会活活冻死。整面木板墙在短短五天里被拆得一块不剩,不过,当初就是从笙之介住处开始拆。

某日,孩子王太一握着一把斧头向笙之介威胁道。

——你要是敢跟富勘告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知道吧?

这孩子才十二岁,而笙之介好歹是二十二岁的大人。虽说是一介浪人,但毕竟腰间插着一长一短的武士刀。出言威胁的一方固然有问题,但被威胁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如果要从我这里开始拆,那我希望能分到一些。

说完后,太一果真替他送来木柴。这么一来,他也没资格告密。

「视野是不错,不过笙兄,这样日后不会很麻烦吗?」

「在冬天到来前,勘右卫门先生应该会想办法。」

勘右卫门是深川北永堀町的这座富勘长屋的管理人。地主福富屋从事木材批发业,宅邸在冬木町。这带许多土地都归地主福富屋所有,因此这里的长屋在命名时,开头都采「富」字。富吉长屋、富善长屋、富长长屋,每个名字听起来都很富贵吉祥,不过只有富勘长屋将负责管理长屋的管理人名字也加进长屋名称。勘右卫门本人也被取了「富勘」的绰号。

话虽如此,勘右卫门可没特别关照这栋长屋。他反而常说,在福富屋的房客中最没钱,最难收取房租的人全聚在这栋长屋。事实上,这确实是一栋穷人长屋。否则也不会擅自拆掉木板墙。

附带一提,当拆木板墙当柴烧的事穿帮,勘右卫门怒气冲冲地四处找太一算帐时,这名始作俑者就躲在笙之介家中。他躺在折好的棉被和寝衣中间,笙之介摊开数张草稿纸盖在上头。

——我正在晾干,请勿碰触。

笙之介以这套说辞替太一掩护。

——秃头勘太小看笙先生了。

再怎么不济,好歹也是位武士——成功逃过一劫的太一说起大话。说这话的一方有问题,而被点名的一方同样有问题。

提到这件事,治兵卫开心地莞尔一笑。

「太一现在还在躲啊?」

「不,早饶过他了。他现在正四处跑呢。」

「应该是被富勘先生逮着了吧。」

「富勘先生的气也消了。现在生气也于事无补,而且他很乐于助人,应该会修好那座木板墙。」

也许他会对福富屋说「下次再这么轻易被人拆下来当柴烧怎么行」,于是与他们交涉,重新盖一座坚固的木板墙。

「枝叶长得真不错,不过……」

治兵卫望着朝运河门户洞开的屋外景致,微微缩着脖子。

#插图

「现在樱花只开了一成。而且今天这样的天气,门一直开着,可是很冷的。」

吹进屋内的河风,确实寒气砭骨。笙之介拉上纸门,挡住眼前的樱树。

「你连墨也没磨,看得出神,是从那株樱树看到了什么漂亮的构图吗?」

面对治兵卫的询问,笙之介翻动火盆里的木炭,将变凉的铁壶重新摆上炉架,迟迟没答腔。

「……我想起藩国的樱花。」

治兵卫挂在嘴角的柔和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藩校的庭园里,有一株模样很相似的樱树。刚好也是位在池畔,树干往水面上挺出。」

在樱花盛开的时节,池畔边朵朵绽放的樱花,与映照水面的樱花双重映衬,美不胜收,人称「镜樱」。

「最近可有接获什么书信?」

「自从过年后便没再来信。想必没什么改变。」

没变得更好,也没变得更糟——笙之介在心里补上一句。治兵卫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微微颔首,不发一语。

村田屋是深川佐贺町的一家书店,在大川东侧这带最具规模。客源广,从商家到旗本【注:江户时代,将军家直属的武士,奉禄未达一万石者。】、大名的下屋敷【注:大名于江户的藩邸,可分为上屋敷、中屋敷、下屋敷,下屋敷主要是充当大名的别宅,大多位于离江户城较远的郊外。】,都是他们的顾客。

另一方面,村田屋也经营租书店的生意,由治兵卫负责。他们兄弟俩共同分担家中生意。笙之介与兴兵卫只有一面之缘,兴兵卫虽然待人谦和,但拥有犀利的眼神,不太像商人,反倒比较像军学家,租书店这种工作接触的对象大多是女人和小孩,并不适合他。而治兵卫懂得和人开玩笑,也喜欢聊东道西,闲话家常,笑起来总是双眼含笑,很适合这项工作。

治兵卫比笙之介年长几岁。虽然没确认过,不过年纪应该相差两轮以上。他有抢眼的高挑身材,清瘦的体格,外加立体的五官——特别是那对浓眉大眼,太一他们常调侃说「就像摆着煤炭和炭球」,虽然整体轮廓不太协调,却增添几分亲切,而且他一遇到有趣的事,不论在何处都能像孩子般尽情大笑,让人觉得他年轻又充满朝气。

笙之介认识治兵卫,向他承包誊写抄本的工作,已经快满半年。尽管两人交谊匪浅,但健谈的治兵卫向来不愿多谈自己的事。因此笙之介不久前才从勘右卫门口中得知,治兵卫以前有位刚娶入门的妻子遭逢横祸而丧命,他之后就像苦行僧般一直打着光棍。

——他其实很寂寞。

勘右卫门对笙之介说——我看你和他处得不错,才偷偷告诉你这件事。

富勘长屋里没人知道这件事,村田屋周遭的人也绝口不提。

——笙先生,就算你瘦得像根竹竿,长得又其貌不扬,但毕竟还年轻,又是男人,有时候总还是会想要寻芳问柳,追求香艳刺激。不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邀治兵卫先生一起去,或是请他介绍。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在这件事情上,笙之介同样听从他的吩咐。

「好了。」笙之介端出缺一角的茶碗,以开水招待。这时,治兵卫一双天生的大眼紧盯着笙之介。

「笙兄,你很好奇这是什么对吧?」

「你说是很少见的东西。」

书桌上摆着一个包袱,用印有村田屋屋号的蓝色包巾包成工整的四方形。

治兵卫开心地搓着手,动手解开牢固的绳结。

「你可别吓着哦。」治兵卫呵呵轻笑,一副很希望他会吓着的表情。打开包巾一看,原来是书。不,不光是书。还有一个用半纸【注:全纸一半大小的纸张,约长35公分,宽25公分。】包好的小包裹。看起来像由多块薄板叠成。

「先看这个。」治兵卫将书本摆在书桌上,然后一字排开。共四本。每本都有精美的装帧,铸模作出蔬菜浮雕图案的藏青色封面上印着淡黄色的长方形书名。

看到书名,果真如治兵卫所期待的,笙之介大吃一惊。

「这不是《料理通》吗?」

全凑齐了吗?笙之介抬头望向治兵卫,这位租书店老板眼中闪着光辉。

「没错。原本缺的第二本,加上去年刚出的第四本,我全都买到手了。」

相同走向的四本书,但出版年代各不同。第一本是文政五年(一八三一年),第二本是文政八年,第三本是文政十二年,最新的第四本则是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共耗时十三年。

《料理通》是江户首屈一指的料理店「八百善」针对店内提供给客人的料理所写的书。按春夏秋冬编排菜肴,每一道菜的烹煮法都附上解说。光这样就够豪华了,还附上众多文人和画家的文章、图画、彩色版画,堪称豪华至极。

文化文政年间,料理书蔚为风潮,各种设计和内容的书籍纷纷问世,民众争相阅读。尤以《料理通》的名气最响亮,因为名店八百善出的书,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笙之介当然是在治兵卫底下工作后才知道这件事。笙之介从小生长的上总国捣根藩距江户约两天路程,虽是幕府创立之初便有的藩国,却是只有一万五千石的小藩。加上现任藩主千叶家的家风尚武,严谨刚直、质朴检约,藩士们自然加以仿效,奢华的料理书根本毫无用处。就算有,笙之介的老家古桥家只有八十石的奉禄,根本买不起。如今微薄的奉禄也遭收回,父亲与世长辞,身为家中嫡子的长兄寄宿在藩国的亲戚家中,过着闭门思过的日子,家中经济变得更拮据。

——然而……

面对眼前这本金光闪闪的《料理通》,他不禁反问:我到底是什么人?又在这里做什么?明明关上纸门,但似乎有一阵寒风冷不防掠过胸前。

「当初在贩售时,这里头好像还附书袋呢。」治兵卫手拿第二本书,出示衬页说道。笙之介眨着眼,抬眼望着他。治兵卫露出陶醉的眼神。「这是模仿八百善暖帘【注:日本的店铺门上会挂上一片布做的门帘,上面印上店家的商号与店徽,称之为「暖帘」。】的设计。别有风味。因为是夹在衬页里,在转卖时就遗失了,令人扼腕。」

「好好找或许找得到。像之前的广告传单。」

「没错。还是很值得期待。」

笙之介战战兢兢地拿起第四本书。其他本状况也不错,但这本书刚出版,颜色鲜艳。

「这里头提到桌袱料理【注:所谓桌袱料理是指融入中国料理与西欧料理的一种宴会料理。发祥地为长崎市。】和普茶料理【注:江户时代初期从中国引进日本的料理。不同于日本的精进料理,它大量使用葛根与植物油,味道浓厚,四人围一桌食用为其特征。】。」

「桌袱……」

「长崎的地方料理。普茶料理则是禅宗的素斋料理。」

笙之介这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只是誊字的话,没有问题,不过……」

治兵卫莞尔一笑。「你放心吧。我好不容易凑齐这四本书,不可能马上就交给你誊写,我可没那么清心寡欲。我会暂时留在身边好好享受一番。」

笙之介吁了口气。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书很养眼呢。」

而且我凑齐这四本书,想向你炫耀一下——治兵卫如此说道。

「虽然养眼,但似乎对心脏很伤。」

打从方才起,他的手便一直抖个不停。

「看来我的功力还不到家。还是轻松一点的古书比较适合我。」

五天前,笙之介前往村田屋,获得这次的工作。约定的交件日还早,所以他能悠哉地坐着赏樱,浑然忘我地看着樱花只开一成,微微透着寒意的景致。

「不过,我今日前来并不全然谈公事。」

治兵卫朝《料理通》合掌一拜,仔细地重新包好,接着取出另一个用半纸包成的包裹。

「其实我刚才说少见的东西,指的是这个。」

乍看判断不出何物。约半纸大小的薄板上贴有印刷品,这笙之介看得懂。但上头印制的图案,他却看得一头雾水。笙之介凑近细看,上头有砖瓦屋顶、走廊。这应该是栏间【注:横楣上的装饰。】吧。这里铺有榻榻米,应该是房间。共好几个。壁龛里还有挂轴和花瓶。

「这东西叫作『起绘』。」治兵卫说。「剪下后组装,就能作出一间『八百善』。」

笙之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光建筑本身,就连家具和生活用品也都描绘其中。

「说起来,这就像玩具一样。作得很精细吧?」

在料理书大行其道的时代,八百善同时打响料理名店的称号。不只庶民,一般商人也很憧憬八百善,没想到还会以这种形式四处流行。

「没想到还完好留下这么一个。我作梦也没料到竟然买得到。」

你可以替我组装吗?治兵卫问。

「我?」

「应该小事一桩吧。笙兄不光能画能写,更有一双巧手。」

「这东西很贵重吧?」

「这东西若不试着组装一次看看,哪会知道是什么情况啊。」

情势开始有点诡异。「你说的情况是?」

「我打算以此当范本,制作全新的『起绘』贩售。先从这一带的料理店作起。」

换句话说,他要笙之介负责设计制作。

「在现今世道愈来愈难营生。去年铸造业也改采迎合市街生活的形式,生意才好转。当生意变差时,更需要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头。」

笙之介重新细细端详眼前的「起绘」。

「不过,正因为是有名的八百善,这东西才有价值吧?」

因为对一般百姓而言,这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作梦也构不着。

「对这带的穷人来说,八幡宫的二轩茶屋和八百善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地方。」

对笙之介来说亦然。

「料理书也是。在我们店里租料理书的并非都是厨子。许多客人说,这书光看就饱了。」

确实如此。村田屋也是为了这些客人制作廉价的手抄本,做起租书店。拜此之赐,笙之介得以糊口。

「而且,料理店送这东西给客人当伴手礼也是好办法。或者是充当叫外卖随附的小礼物。」

这似乎大有可为。小孩子确实很喜欢这类玩具,不过像太一这样的孩子应该对豪华料理的店家不感兴趣。就算感兴趣也买不起。就笙之介所见,这些孩子的玩具不是自己张罗得来,便是亲手制作。

「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但不确定能否拼得好……」

「就算最后没作好,也不会叫你用工资赔偿,我不会说这么小家子气的话,你尽管放心。」

治兵卫笑着说。但对笙之介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其实我已跟『平清』洽谈过这件事。他们很感兴趣,觉得这主意很有意思。」

平清是深川一家知名料理店。治兵卫不只和他们有生意往来,可能常以顾客的身分光顾。村田屋经营稳健,生意兴隆。

「只要是用饭粒当浆糊黏上,热气一蒸就能撕下来重黏。别板着一张脸嘛,放轻松去做。」治兵卫将包袱勾在手上起身,最后补上一句。「话说回来,这起绘是别人送我的,我一毛钱也没出。所以一点都不吃亏。」

早说不就得了。

送走治兵卫后,重新将那扇不易开启的纸门关紧,笙之介坐向书桌前,叹了口气。

他不是嫌麻烦。笙之介的个性很适合这种精细的手工业。他甚至乐在其中。

——可是……

做生意还真是不可思议。在这里生活半年多,与治兵卫往来频繁,但笙之介至今有许多事想不通,无法接受。那样做可以大卖;这样做会博得好评;这样会引顾客上门;那样会把顾客赶跑。全是当初在藩国里不会想过的事。

不,这不是武士该思索的问题。

——我真的愈走愈远了。他心中感触良深。

笙之介诞生于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听治兵卫说——

「那年江户市内正好流行栽种牵牛花。一些热中此道的人,配对各种牵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颜色或形状的新品种。当初我靠这方面的入门指南书大赚一笔。」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总国捣根藩,没听说过当时流行栽种牵牛花。就算真的流行过,他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应该不会知道。他在小纳户【注:江户幕府的职务名。在将军身旁服侍,担任理发、用膳、庭番、马匹管理等职务。】任职,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对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关知识,但无一专精。说到他的嗜好,就属养狗了,一听到谁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马上去要回家养,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养,最后养在自家庭院里,惹来妻子里江一顿痛骂。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两岁的大哥胜之介遵循捣根藩的藩风,个性骁勇,自幼投入剑术修行。多年苦练有成,习得一身精湛剑术,年方二十便担任藩内道场的代理师傅。

主家千叶氏当初师承鹿岛新阴流,融入居合拔刀术的呼吸法,创立独门剑法「都贺不念流」,流传至今。身为都贺剑派创始者的剑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时不存杂念」。在持剑交锋时,脑中若存太多杂念,往往落败。它的意思是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于迅捷如电的一刀。这并非单纯的居合拔刀术,当中有两、三回的交锋技巧,里头还融合体术。

换言之,这是完全适合实战的剑术。宗左右卫门的父亲,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着重的是枪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枪的威力凌驾在刀之上。擅长此种流派

的剑术,充分展现出自身个性的强悍。胜之介是个性精悍,充满武士气概的男人。

至于笙之介,讲白一点,就是懦弱。也不擅长剑术,被人用竹剑打得满脸和手脚红肿,从道场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顿训的情形不胜枚举。他以架设在庭院的稻草人当对象,请大哥指导剑术,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也不知凡几。如今虽化为无限怀念的回忆,但回想起还是感到隐隐作疼。

不过,与其说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说胜之介是古桥家的异类。因为宗左右卫门的剑术完全不行。他年轻时,城下外郊有只饥饿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卫门虽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没斩杀那只野狗,就连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后那只狗被他的朋友斩杀,他则沦为众人的笑柄,大家都说「古桥的剑法不是不念流,而是连狗也斩杀不了的不犬流」。

父亲应该觉得颜面无光。不过,就算有人想起过往,聊及这件丑事,父亲从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一脸难为情地沉默不语。

笙之介喜欢这样的父亲。

父亲无法斩杀野狗,并非因为胆小,而是怜悯那只野狗。不过,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会有危险,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亲考量到此应该就会斩杀。他就是如此深具责任感。

——连野狗都饿肚子,表示治理这块土地的人领导无方。

父亲对笙之介这样说道。而母亲和兄长各自因不同的原因与父亲不合。

亲子间也有投缘与否的问题。看在个性刚直好胜的胜之介眼中,应该会觉得父亲的温和是怯懦,而父亲面对和自己个性南辕北辙的长子,很早便对他有顾忌。两人不论长相还是体格都没半点相似。

胜之介小时候听别人嘲笑父亲是「不犬流」,觉得很不甘心,勤练剑术。历经千锤百链,待人们都对他另眼看待后,他开始瞧不起父亲。尚武的藩内风气更助长这种想法。笙之介认为,大哥与父亲关系不睦源自于此。这是不幸的循环。

至于母亲里江,她和父亲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阶远比古桥家高,甚至有在藩内担任重臣的亲戚,照理是不会嫁入古桥家。

那为何里江会落魄地嫁入古桥家呢?全因为里江是梅开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给第二任丈夫后,深受婆媳问题所苦,两人争吵不断,加上始终没有生育,两年后离异。

两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连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该待在娘家。他们很想替里江找个归宿。但里江是个敢和婆婆对骂的悍妇,消息传开后,甚至有人说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对象自然不易。

刚继承古桥家家业的宗左右卫门就此雀屏中选。也许是看准他没多大出息,人们硬是将里江和他送作堆。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爱父亲温和的个性。但他认为,当时父亲应该将天生的温和个性抛在一旁,拒绝这门婚事。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这样,笙之介不会降生这个世上。

说来讽刺,里江嫁入古桥家后,没多久便生下胜之介,接着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负名门之后的身分。尽管娘家无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紧守着这份矜持。面对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当然不觉得幸福。而且看在好胜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丧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顺眼。

不过,她生的长男居然拥有刚毅的个性。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才干逐渐展现,与丈夫形成强烈对比。里江对这孩子疼爱有加。胜之介自然很敬爱里江。他也逐渐养成轻视父亲的想法。母子俩意气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讨厌的回忆。尽管他像父亲一样个性敦厚,与大哥相比,一无是处,但里江不会亏待他。母亲就像要弥补自己与丈夫之间感情疏离的遗憾,对兄弟俩投注浓浓的爱。不过,当天真无邪的孩子开始有主见,个性逐渐养成时,笙之介从中明白,母亲对他大哥充满期待,对他却几乎什么也不求。其实应该说,母亲要求的,他没有一样具备。

继承家业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轻松许多。不过,日后离开家,不知道父亲变成怎样:心中不免担心。父亲低调地担任基层职务,在家中养狗,与佣人亲昵的闲聊,在庭园自辟的菜园种蔬菜和地瓜,每次望着父亲的背影便隐隐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无法言语。

如今回想,那种程度的不安和寂寥,与现实中向他袭来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桥宗左右卫门突然被藩内的目付【注:藩内负责监督的职务。】传唤。

据说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贿赂。该名商家提出控诉。对方说,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桥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缴纳的贿款不断增加,如今无法承担,虽知自己有错在先,但迫不得已,还是提出控诉。

宗左右卫门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古桥家向来生活俭朴。若说到比较奢侈的作为,应该就是里江怀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时为了夸耀出身,尽管家中奉禄不多,却雇不少佣人。对了,父亲在庭院种田,并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他单纯只是喜欢种田。像古桥家这种奉禄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从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领地内的农家子弟,宗左右卫门就是向他们学习种田。他似乎认为这是奉禄的来源,最好能对实际情况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讨厌他这么做。这的确不像一般小纳户会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诉具有强力的证据。宗左右卫门给他的文件上头记载贿款的收授、金额、藏匿的方法等。细部不太一样的文件多达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来。波野千的店主应该就是防范这么一天,暗中保留这些文件。

宗左右卫门大为错愕。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笔迹,怎么看都像是他亲笔所写。

胜之介身为父亲职务的接班人,当时在小纳户里担任下级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则在藩校「月祥馆」就学。这里的老师佐伯嘉门之助很赏识他,让他求学,同时替他安排,想拔擢他为右笔【注:武家的职务名。掌管文书和纪录。】。

在捣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笔都是代代世袭,少有变动。不过,担任其他职务的武士,若是儿子成材,佐伯老师总是悉心栽培,安排适合的职务。这种时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藩内重臣招赘收为养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门,藩内最资深的右笔加纳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亟欲为女儿招赘。

对笙之介而言,这是求之不得。虽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最爱。虽然尚未见过婚事对象,但这是小小的藩国,略有耳闻。传闻对方长得像夏日绽放于捣根海边的文殊兰,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兴。

偏偏这时突然冒出宗左右卫门的收贿疑云。

上级接连审讯数日,始终没有进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宗左右卫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文件铁证如山,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但他根本没写过。不管上级如何要求解释,他也只能说没写过这种东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说辞前后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样,同样感觉不假。他一本正经说,他是为了守护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捣根藩的御用商家,抱着被判死罪的觉悟,前来提出控诉。

五年前,确实是这家店以藩国御用商家的身分获准在城内进出的那年。根据投标结果,由这家店替换先前的御用商家。当时负责安排投标的正是古桥宗左右卫门。波野千说,贿赂就是从那时开始。

这下宗左右卫门无路可退。

深入调查后,对宗左右卫门不利的事浮上台面,那就是他收取贿款的流向。

小纳户算是文官,很适合宗左右卫门。但继承家业的胜之介是藩内有名的剑士。他其实想担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亲里江和胜之介一样,希望他能担任武官。

照捣根藩的传统,不凭世袭,凭实力取得重臣职位的人向来都是武官出身。虽然这种风气有点跟不上时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艺的传统风气下是多年来的惯习。

里江请娘家新嶋家帮忙,暗中四处托人帮忙。这少不了花钱打点。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凭古桥家的奉禄根本没这个能耐,如今上级追查的就是这笔钱从何而来。

查明原因便会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后帮忙。当时和现在,笙之介都这么认为。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向来对里江态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对胜之介充满期待,这并不足为奇。

然而,暗地里使钱谋求职位,这种作法为武士所不齿。既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揭露,与藩内重臣关系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认。

里江被逼进死胡同。走到这一步,宗左右卫门终于招了。他承认收贿,说全是他一人所为,钱都用在请人替胜之介媒合武官的职位上。

听闻父亲认罪时,笙之介并不惊讶。这样的困境下,父亲一定早有这么做的心理准备。他只为了保护母亲和胜之介。

然而,上头迟迟没下达处分。听说主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认为此事讲得过于简单,难掩不悦之色。

捣根藩主千叶有常,当时四十五岁。家臣们并不认为他是英明的贤君。但他可一点都不昏庸。听佐伯老师说,捣根藩千叶家表面上没有内讧,但血缘至亲与姻亲间暗中较劲,势力争夺,并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谁都清楚。这次的收贿风波其实也是这样的纠葛浮出台面,古桥宗左右卫门只是颗被牺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后另有内幕。

宗左右卫门免除职务,奉命闭门思过。屋子周边架设起竹刺篱,并有卫兵把守。笙之介深信这并非是最终处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暂时处置。

然而……

闭门思过三天后,天尚未明,古桥宗左右卫门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缭乱,宛如一场恶梦的夏天已过,黎明将至,秋虫在前庭轻声鸣唱。

没有介错人【注:武士切腹时,在一旁挥刀斩下其首级,助其解脱者。】。最早发现异状的是胜之介,他见父亲腹部血流不止,状甚痛苦,急忙挥刀斩下他的首级。这是后介错。晚一步赶到的笙之介跃下庭院时,宗左右卫门已断气。

——为什么?

笙之介听到脸色苍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长刀,如此沉声低语。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我替你介错。

爹应该是觉得这对你太残酷了。笙之介不自主应道。胜之介闻言便朝他扑来,像要一刀斩了他。

——那这就不残酷吗?这就不悲惨吗?

太难看了。胜之介不屑地说道。

笙之介无话可说。

古桥家被废除家名。胜之介与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从这项处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两罚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来。这次他们就算被没收财产也不足为奇,但因为店主自行控诉此案,其行可敬,罪减一等。

事件落幕,风波平息。

胜之介与笙之介在新嶋家闭门思过一个月。之后上级准许胜之介重回道场,笙之介重回月祥馆。胜之介应该会仰赖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则有佐伯老师打点。月祥馆原是身为儒学家的佐伯老师经营的个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时被立为藩校,背后有在千叶家代代担任家老【注:家臣中最高的职位。】的黑田家作后盾。如今老师官拜捣根藩「藩内学问指南」的职务,拥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与黑田家往来密切。老师利用这次的机会,请托让笙之介当助理书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青云之路断送了。」

老师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晓以大义。当然了,右笔加纳家招赘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认为再继续追求学问也无济于事,那也无可厚非。助理书生说来好听,不过今后你的身分与下人无异。同侪想必会以轻视的眼神看你。尽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学问,我还是你的老师。」

笙之介流下泪来,挨了老师一顿骂。

接着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说他与下人无异是夸张点,不过三十几名藩士全在月祥馆上课,张罗的事务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开书本,在砚台前写字。其他时间都被杂务追着跑。

北风吹起时,笙之介由新嶋家迁往佐伯家居住,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书生。老师的妻子早逝,无子承欢膝下,独自寡居,一名驼背的女佣负责打点。这位名叫阿添的女佣教导笙之介煮饭、烧洗澡水、打扫茅厕。她是位严厉的老师。

虽然看不见未来,但入睡后,清晨会到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样,一再重复,尽管如此,笙之介心中还是抱着期待。

关键在于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桥宗左右卫门这位活证人,小纳户与波野千挂钩一事,最后无人闻问。但主君应该仍旧心中存疑。他的怀疑还没完全消除。

或许日后又有所行动。

店主被处以磔刑,尽管招牌留下,但理应成为空壳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获准重新营业,此事令笙之介觉得不对劲。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沦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轻。当中应该另有隐情。不过,只有我这么觉得吗?笙之介常这样自问自答。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感到怀疑吗?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结。还有内幕未公诸于世。笙之介不禁这么想。

光阴如流,从不停下脚步回顾潜藏于人们心中的牵挂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馆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将绽放,镜樱会在短暂灿放后凋谢,在捣根藩的山脚下布满新绿。梅雨季来临,阿添严格教导他防止书籍长霉的方法,历经几次滂沱雷雨后,恼人的乌云散去,闷热的夏季将来。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时略显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亲里江意外来访。

暌违许久的母亲,与父亲刚过世时相比,气色好转不少。尽管双肩仍旧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脸颊线条恢复原本的圆润。

以前人们常批评里江没帮夫运,是悍妇,当时因为她姿色秀丽,常落人口实。听说她年轻时非但在捣根藩傲视群芳,甚至号称是上总国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余韵犹存。

他很高兴母亲恢复生气。虽然自己的反应有点孩子气,不过与母亲重逢,笙之介不胜欣喜。

宗左右卫门切腹后,里江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泪水也不会见过。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结冻,厚实的寒冰一角从两道眼皮间露出。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尽是固定的问候语与感谢词。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母亲在事件后未曾叫过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面,则在各种情况下都称呼大哥——胜之介大人。有时像是畏怯,有时像在讨他欢心,有时则像在训斥,母亲会改变口吻称呼大哥,但就是没叫过笙之介。

今日母亲徒步前来。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过开心,完全没想到母亲所为何事。

「娘一点都没变……不,气色看起来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问道,里江马上打断他。

「胜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样子。你也一样。」

里江眼中的寒冰虽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没时间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说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动,无言。因为纸门敞开,走廊传来阿添的声音。里江与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儿,尽管两人是母子,但还是极力避免私下密谈。

「您好。」驼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弯了,她手置于榻榻米上,端来热茶。里江连头也不点一下,冷峻地望着阿添。阿添也没看里江一眼。

见现场沉默的气氛凝重,笙之介开口道:

「阿添女士,这是家母。」

阿添低着头,虽然行了一礼,却没说话,步履蹒跚地离去。里江始终不发一言,把脸别开。

「那是这户人家的女佣对吧?」待阿添离去后,里江压低声音问道。

「是的。」

「你竟然称呼女佣『阿添女士』?」

太丢人了——里江紧咬着嘴唇。

笙之介顿时慌起来,他说并不是老师要我这么做的。因为阿添教导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这样称呼她。

「如果对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还另别论,但她不是女佣吗?」

里江的语气强而有力。这是叱责的声音。这正是母亲里江。

笙之介受您关照了——母亲可有向阿添这样问候一声?完全没有。

「我听说你都在这里煮饭、汲水。是真的吗?」

笙之介差点就点头了,但他极力忍住,抬起脸来朗声答道:「没错」。

里江眉头一蹙。「和女佣一起工作对吧?」

「这也是助理书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为了求学问才留在这里吗?」

「照料老师的起居也是求学问的一种。行住坐卧,老师的一切全都值得学习。」

里江再度紧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里江低声地问道,接着像要打消刚才的问话般摇摇头。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浪费时间罢了。」

其实是这样的……里江趋身向前,悄声说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户。」

笙之介瞠目。因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户?」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什么?」

「拜访在藩邸【注:江户时代,诸大名设置于江户的宅邸。】担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驻在江户藩邸,负责替藩国与幕府交涉,并联络诸项事务的重要职务。对无法独立,总是窝在老家也从没去过江户的笙之介而言,除了听过名称外,其他一无所悉。

「我和坂崎大人讲好了。书信往返太费事,不如直接请你去江户一趟,

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说到这里,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浅浅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说——这样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到江户见到坂崎大人后,该做些什么才好?」

里江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忆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见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亲总会露出这种表情。期待的笑脸倏然消失,接着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说……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亲移膝向前,以手势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请坂崎大人帮忙,重立古桥家。和他商讨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惊。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惊,而是原本凌乱没有头绪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拢所产生的惊诧。

重立古桥家,当然是指立胜之介为古桥家之主,请江户藩邸的人居中协调……

里江看着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颔首。

「坂崎大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这么有力的帮手了。」

这下笙之介终于明白,令母亲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来来源于此。

江户的留守居握有强大的权力,有时甚至能左右藩国的兴亡,因此并非人人都能担任,必须兼具智慧与经验,人脉也很重要。捣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担任,特别是现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厉害人物。笙之介听过人们对他的评价。而且坂崎重秀与里江并非素不相识。尽管与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桥家素无渊源,但与里江有一层关系。

坂崎重秀与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虽然年纪相差一轮,但从小关系亲如兄弟,所以里江与他很熟识。他也将侄儿如花似玉的媳妇当成妹妹看待,疼爱有加。

说到笙之介为何知道这段往事,自然是从里江听闻得来。对古桥家和宗左右卫门深感不满的里江,每次话及当年,总是直接跳过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纯粹因命运捉弄而破灭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无限怀念地谈起往事,引以为傲,然后对眼前的落魄牢骚满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这点,讲这件事情时总会挑对象。年幼时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选。

里江想再次透过昔日的人脉来重振古桥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这么一句,在接着往下说前,他极力在脑中思索。

江户留守居确实是重要的职务。坂崎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在藩内权大势大。但正因为是留守居的职务,所以坂崎重秀长年待在江户,不太熟悉藩内情势。像这次小纳户收贿一事,从头到尾都发生在捣根藩内,笙之介不认为详情会传进人在江户的重秀耳中。

「坂崎大人毕竟也不是万能。」最后他回答。「而且这么做尚嫌太早。」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应该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挂上招牌营业,赠献贿款的一方获得上级原谅了。」

原谅收取贿款的一方却还嫌太早,哪有这种事呢——里江说。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认为惩处太宽松。可是这……」

里江完全没听笙之介的话,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隐隐透着寒光。

「你爹切腹自尽,收贿的罪行已有交代。胜之介尚有大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不只他,你也是。」

她在后来才补上笙之介的名字。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我有他写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桥家,也理应重立。」

看来母亲多次与江户鱼雁往返。对象是坂崎大人。

「关于此事,新嶋家怎么看?」

里江略显怯缩,频频眨眼。笙之介察觉她神色有异。

「娘,难道……」

「新嶋家什么都不知道。」里江没看笙之介,低头望向膝盖,很快地说道。

「就算他们察觉出什么,我也是为了胜之介好。他们应该会默许我这么做。」

怎么可能没察觉。里江不论是派人传话,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篱下的她,举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里。

笙之介相当泄气。

他至今仍坚信父亲宗左右卫门的收贿风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不过,当时有不利于父亲的证据,而和这项证据息息相关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的求官行动。

明明尝过一次苦头,怎么还学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觉此事,为什么还默许她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母亲请江户留守居帮忙,根本就找错对象,最后终究白忙一场才任由她去做吗?难道就没人训斥她、劝阻她吗?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笙之介的询问,里江用力颔首。

「胜之介大人看过坂崎大人的信之后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现。」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们收容被处以闭门思过处分的笙之介兄弟俩。由他们提出重立古桥家的要求并非不可,但需要时间。这场风波平息前,不宜轻举妄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桥家没有血缘关系,又与这起事件无关的藩内重臣代为发声——里江打的算盘不难理解,但终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然而,母亲此时眼中坚定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大哥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拜托,爹的冤屈你们已经不在乎吗?母亲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桥家这件事,与洗刷父亲的污名,不是同一件事吗?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现……」笙之介暗自低语。

这不是在确认,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但里江浑然未觉。「没错。你为大哥效力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里江急忙改口。

「是为古桥家效力。」

好遥远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亲与大哥就离他无比遥远。尽管如此,父亲在世时,他们毕竟身处同一条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现在不同,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许同样都是在对世人有所忌惮的立场,因此彼此距离相近,但双脚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为了袒护你才切腹自尽的。那是你认为很窝囊、不曾真心接受过的男人对你最大的体贴。你不会完全不知道吧?你怎么想呢?是否怀有一丝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谢?

笙之介想问清楚,但话到喉头时,他紧抿双唇,双手握拳摆在膝上,久久无法言语。

他害怕逼问后,母亲口中的回答。

里江似乎也从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她道出极为造作的一番话。

「若能重立古桥家,最高兴的人莫过你爹了。笙之介,这你知道吧?」

打从刚才起,里江一直都采用「你爹」这种说话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带挖苦地说。「现在的我是在这里受佐伯老师关照看管。如果没有老师的许可,别说去江户,连踏出领地半步都办不到。」

里江的表情无比开朗。「这点你不必担心。坂崎大人会请黑田大人安排。」

「这话怎么说?」

「黑田大人会向佐伯老师下令,让你到江户为月祥馆办事。」

所以才找你帮忙啊,笙之介——里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胜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户,但你有。」

佐伯老师昔日在江户的昌平坂学问所求学,现在仍会请人从江户送许多书来,那里也有不少熟识。诚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话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错愕。这么说来,母亲与坂崎重秀直接跳过佐伯老师,擅自推动这件事。

笙之介再也无法按捺,「佐伯老师是看我遭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心生怜悯,才提出要雇我当助理书生的要求。这是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用这种方式利用老师。」

里江丝毫不以为意,「老师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吗?要收你为助理书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这样,这次不也是一样的情形吗?」

没救了。笙之介顿时晓悟。娘没救了。她得了恣意妄为的病。这就像热病,要让她彻底退烧冷静,光是好言相劝根本没用。唯有让她试个鼻青脸肿才会明白。感觉就连那位人称厉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里江耍得团团转,言听计从,还给里江最想要的回复,他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

我知道了——笙之介应道。眼下仅能这么做,而且他只想早一点请里江离开。

目送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懒得叹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厨房。

阿添人在厨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进酱菜桶里。

这名老妇以眼角余光确认是笙之介后,挑明说道:

「好一个高傲的女人,传言果然不假。」

这摆明在批评母亲,但笙之介无从反驳。阿添拉出腌黄萝卜干,用力以骨瘦嶙岣的双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动作,阿添继续毫不客气地说:

「明明只有那么点女人的浅薄见识,还爱耍权谋。难怪古桥家会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唤道,「请您

行行好,别再说了。」

「老师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咦?」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来传话。我端茶去时,老师还笑呢。」

佐伯老师为此事笑了。

「是谈到要派我去江户的事吗?」

阿添替酱菜桶盖上盖子,嘿咻一声起身。她不论蹲还是站,背始终一样弯。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师说,如果古桥夫人日后还是这样没完没了,笙之介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是个好办法。」

就算阿添说的内容和老师说的一样,但在表现方式上应该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学问,不论在哪里都行。」阿添面向酱菜桶说道,「到外头去,仔细想想面临的遭遇,对往后的路会有助益。」

这次应该就是仿照老师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户,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连阿添都知道。

「谁叫她见识浅薄。她以为行动隐密就不会被人发现。」

当初替大哥展开求官行动时,母亲不也采取同样的作法吗?

——所以造成那种结果。

她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唤道。

「在。」

「你还真是『落樱纷乱』呢。」

她说了什么?

「在甲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阿添那张脸,活像是洗得皱巴巴的皱绸直接晒干,满布皱纹,很难判断那究竟是笑脸还是怒容。此时,她眼中带着笑意。

「因为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引发轩然大波时,人们都会这么说。」

阿添出身甲州韭崎。佐伯老师在江户求学时,阿添便以女佣的身分服侍他,跟着他到捣根藩。阿添为何离开生长的地方到江户又有无亲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许老师也不清楚阿添的来历。

「落樱纷乱是吧。」笙之介试着重复一递。「这句话听起来真美。」

虽然心情并未因此轻松,但略感安慰。

笙之介独自面对村田屋治兵卫寄放在这儿的八百善「起绘」。

他将书桌推向墙边,空出一块空间,地板打扫干净后,一字排开七片起绘。有些部分一看就知道关联,有些部分复杂难懂。上头描绘得很详细,色彩很丰富,厨房里甚至绘有食材和餐具。他端详每处细部,趴在地上仔细检视起绘,愈看愈发现描绘精细,乐趣无穷。

边角的部位有掉漆的情形。七片当中的两片与其他五片相比,略显褪色。虽然不清楚治兵卫透过什么管道取得,不过应该和《料理通》一样有点年岁。

既然要组装,自然想修补掉色,但得避免和原色相差太多,因此修补起来实属不易。若贸然重新上色,这两片就会特别突兀。正当他苦思时,笔墨商胜六前来找他。他是日本桥通四丁目的笔墨砚台批发商「胜文堂」的店内伙计,叫六助。人们简称胜六,笙之介都叫他六大。比笙之介年长几岁,约二十五、六。

「笙兄,今天有没有什么吩咐啊?」胜六在晒衣场叫唤,一副熟门熟路的模样地打开纸门,看到笙之介整个人趴在地板上,他惊呼:「怎么啦?钱掉了是吗?」

胜六手长脚长,脸蛋轮廓像极丝瓜,外加细眼窄鼻,一吃惊起来就看不清眼珠。

笙之介趴在地上朝他招手。「六大,你过来看看。」

胜六放下用藏青色棉质包巾包成的包袱,急忙爬上入门台阶。

「你也开始接春宫图的工作啦?」但胜六马上期待落空。「好怪的画啊。」

日本桥通町一带聚集所有批发商,当中不少书籍批发商。胜六负责跑外务,理应四处造访这些店家,但他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起绘。笙之介大致说明给他听。

「喏,你看这里。」笙之介指向起绘上厨房的某个角落。那是快被他指甲遮住的一张小图。

「笊篱上装着蔬菜。这是蜂斗菜的花茎。」

蜂斗菜花茎是春天的食材。这个起绘画的是春天时的八百善。

咦?什么?在哪儿?我看不懂啦。经过一番大呼小叫,左瞅右瞧后,胜六才说道:

「啊,真的耶。笙兄,这么小的东西,真亏你看得出来。」

如果要画春天,在庭院里画樱花不就得了——胜六补上这么一句。

「如果像你说的,就算不是料理店也办得到。以食材来表示春天正是精妙所在。」

另外还找到蜂斗菜和竹笋。再细找,客人在的厢房内插花瓶里有一截樱花枝桠。

「真细腻。」胜六目瞪口呆,笙之介觉得这种精细设计正是乐趣所在。虽然无从得知出自何人之手,但他对画出这几张起绘的画师益发钦佩。

「这你打算怎么处理?」

「组装起来。」

胜六皱起他那窄细的鼻头。「要把上头的画一一裁切下来,很费事呢。」

确实如此。在裁切的过程中,裁线不能有丝毫偏差,得干净俐落。

「需要用到尺。不过,若是用短刀来切,或许很难。」

胜六如此说道,指着笙之介的佩刀。「用那个如何?」

再怎么说都不可能这么做。

「不行吗?看来笙兄还保有武士的尊严呢。」

笙之介常被人瞧扁武士尊严。

「尺向阿秀姐借就行了,顺便向寅藏先生借切鱼刀如何?」

两人都是富勘长屋的住户。阿秀以修补旧衣和洗张【注:将和服的缝合处拆开后加以洗清、上浆、敞开晾干的一项作业。】为业,寅藏则是挑着扁担四处叫卖的鱼贩,住斜对面。他不是别人,正是孩子王太一的父亲。

「用切鱼刀切这东西未免……」

那是寅藏赖以维生的谋生道具,但胜六完全不当一回事。

「寅藏先生在乎吗?他今天也没去鱼市场呢。」

听说他现在又在茅厕后面打瞌睡。

「他又宿醉了。反正他也没在用那把刀,你付钱跟他租用,他高兴都还来不及。」

但太一应该会生气。儿子常骂这位爱睡懒觉、喝便宜劣酒的父亲是米虫。不过被骂的一方确实完全让人无法忍受,因此教人伤脑筋。

「我会再想办法。」笙之介说。

「有点褪色呢,要补色吗?」不愧是胜六,观察敏锐。

「不好处理。」

「说得也是。正本最好维持原状。如果要上色,最好照着复制一份,然后作出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应该对思考如何制作起绘有帮助。

「那浆糊呢?」

治兵卫建议用饭粒来黏,但笙之介说出这项作法后,胜六马上挥着手直呼不行。

「它虽然薄,但毕竟是木板,用饭粒撑不久,得用黏胶才行。」

我帮你想办法吧——胜六说。

「谢谢。」

「与其道谢,不如向我多买些墨。复制这东西需要用到墨吧。」

「真拿你没辙。」

谢谢惠顾——胜六这么一喊,笑成眯眯眼离去。就算笙之介什么也没说,胜六应该会主动替他跟嶋屋知会一声。嶋屋是神田三河町的一家笔店,贩售的作画用具连颜料之类都有。每家店都和治兵卫熟识,通晓他们间的生意往来,向来都会通融,笙之介很是感激。像今天这种情况,他也不会向笙之介收取墨和黏胶的费用,而是把帐记在村田屋上头。日后再从工钱中结算,与笙之介实际支付这笔钱没两样,不过这样就不会因材料不足而工作停摆。

近午时分日照增强,一早就暖和许多。阿秀在井边,使劲踩踏装满水的大水桶,笙之介正好省去找她的时间。阿秀撩起衣服下摆,露出白皙的小腿。她是年过三十,独力扶养孩子的妇人。

「啊,笙先生。」阿秀在这副模样下,以她丰腴的双颊朝笙之介投以亲切的微笑,笙之介一时不知眼睛往哪摆。在这方面,他还不习惯市街的生活。

「今天一早,村田屋的人来过吧?您可真忙。」

「是,托您的福。」

大水桶里是脏得连颜色都看不清的衣服。因为阿秀用脚踩踏,应该是厚衣吧。

不论春夏秋冬,只要放晴,阿秀不是在井边,就是在河边的晒衣场。除了夏天,冷水和寒风都冷得教人难受。但就笙之介半年所见,阿秀始终工作不离手(或该说是不离脚)。因为若不这样辛苦赚取每日工钱便无法糊口,笙之介看了总不免感叹。但他心里明白,说这种话只会引人大笑或招来诧异的目光,所以他选择沉默。

听说阿秀的丈夫是没用的男人,好酒、好赌,外加欠一屁股债,为了有钱玩乐,甚至打算将妻子卖到妓院为娼,阿秀拼命逃离丈夫,至今过着战战兢兢的日子,躲着不让她丈夫找到。此事并非从谁那里听闻得知,在富勘长屋里的大伙儿都知道这件事。但就算知道,也不会有人在意。不论何时见到阿秀,她始终挂着开朗的笑脸。

「尺?可以啊,小事一桩。」

阿秀用挂在脖子上的手巾擦拭脚底,准备走出水桶。她单脚站立,笙之介不自主地伸手扶她。阿秀微微一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时,突然传来一道很不吉利的沙哑声。

「看吧,这位放荡的寡妇又向人献媚了。」

一位以「天道干」为业的男人住在最靠井边的房间,叫做辰吉。所谓的天道干,是在路上铺草席,摆出旧道具贩售的生意。笙之介在藩国里从没见过这事,觉得很新奇。

辰吉的母亲名叫多津。年过四十的辰吉可能是她的么儿,多津是眉毛和牙齿都掉光的老太婆,但耳聪目明。不但心眼坏,嘴巴更恶毒。尽管她腰腿无力,上茅厕都很吃力,但她醒着便躲到挂在门口的帘子后监视富勘长屋住户的出入与行径,尽其所能负面解释,然后扯开嗓门,逢人就说。

富勘长屋的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没人当真,所以不会生气。此时,阿秀同样微笑以对。

「多津婆婆好像有精神多了。」

阿秀望帘子一眼,悄声对笙之介说道。

「她昨天和前天老做恶梦,食不下咽,整天躺着。富勘先生也很担心,特地来探望。」

笙之介全然不知此事。虽然这是穷人比邻而居的隔间长屋,但老窝在家中,有时也不知道外头发生何事。

「有精神固然不错,不过辰吉先生还真辛苦。一个没弄好,多津婆婆还比辰吉先生长命呢。」

辰吉在乍暖还寒的时节染上风寒,迟迟无法痊愈,今早仍咳嗽不愈,但还是出门做生意。

辰吉其实很中意阿秀。他明明是个身高将近五尺五寸的大汉,但个性很敦厚温和,害羞内向,总是弓着背、低垂着头,为人木讷,这把年纪却从未沾过女色,始终和母亲同住。在富勘长屋里,阿秀算是新来住户,不过也住了三年。辰吉对阿秀的爱意一直潜藏心中,没向任何人提过。

阿秀应该早已察觉,因为就连旁观者笙之介都看得出来,当事人怎么可能不明白。但阿秀始终装不知情。要是其中一方再多加把劲,这场恋情也许会开花结果,但这种事不是笙之介能预料。

——他们不会有结果。阿秀对辰吉先生没兴趣。

胜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常在笙之介的住处进出,久而久之对富勘长屋内的情形知之甚详,不时趁着生意之便,说出他观察得来的结果及忠告。

——倒不如说,阿秀对笙兄你还比较有意思。这不全然是你个人魅力的缘故,应该说是想要照顾你,不忍心放着你不管。不过,也不能说和你的魅力完全无关啦。

阿秀吃了不少苦,而且只身一人,想必很孤单吧?所以笙兄,你就多多请她帮忙吧。

胜六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不带一丝嘲讽,笙之介心里也认同。不过,笙之介别无所图。他绝对没任何企图。

两人离开井边,多津叨絮不休,充满诅咒和怨恨般的沙哑声音紧追在后。不断嚷着什么黑寡妇在拉人衣袖,吸人血哦,那位花花公子如何如何……

阿秀不是寡妇,不过她说的花花公子指的应该是我吧——笙之介想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平时阿秀在洗衣服时有人在场,但众人在今天的好天气下外出奔忙,剩他们孤男寡女,时机很不凑巧。

这里是隔着水沟盖对望,格局狭窄的穷人长屋,但房间离出入口的木门愈近,身分愈高,而离水井和茅厕所在的深处愈近,身分愈低。房租价格也不同。日照和通风情况也有差别。

阿秀住在木门数过来第二间房,临近河边。与七岁的女儿佳代相依为命。佳代到附近的私塾上学,应该快回家了。她们母女俩俭朴的住处,整理得一尘不染,炉灶旁摆着一个笊篱,上头盖着一条毛巾。里头应该是她们的午饭。在这个季节,富勘长屋居民的午饭大多是蒸地瓜。

「不过,抄写书本上的字怎么会用到尺呢?」

阿秀一询问,笙之介便说明,这时他才想到女人应该会比较喜欢起绘这种东西。阿秀露出兴趣浓厚的表情。

「待会可以让我和佳代开开眼界吗?」

「当然没问题。随时欢迎。」

虽然可能又会被说是花花公子,但随她去说。

「如果是要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作法应该不太一样吧?需要打印的道具吗?」

阿秀一并出借裁缝用的抹刀。

「这是我娘的遗物。」

「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好意思借用。」

「没关系,已经很老旧了,而且平时收着没用。但和三味线的拨板一样,是用象牙作成。请不要放在湿气重的地方。这样会很快出现裂痕。」

笙之介道谢完,刚打开那扇纸门,佳代正好跑回来,一路上发出轻快的笑声。笙之介对她唤了一声「你回来啦」,佳代红通通的脸颊顿时堆满笑意。

「笙之介老师,欢迎。」

真难为情。笙之介偶尔会教她写字和算盘,佳代都这样称他。

「我来向你娘借个东西。」

笙之介微微弯腰,与佳代四目对望。

「你今天学了些什么啊?」

「我今天学了假名。」佳代从年初开始上私塾。

「写得好吗?」

年幼的佳代得意洋洋地鼓起腮帮子说道:「武部老师给我画圈圈。」

佳代就学的私塾老师,是位名叫武部权左右卫门的浪人。他住这附近,与笙之介有数面之缘。武部老师有张凶恶的脸,孩子们给他取了一个叫做「赤鬼」的绰号,他靠这项生意养活妻子和五个孩子,而且私塾的风评颇佳。

笙之介将借来的东西收进怀中,准备直接走进自家门内,突然念头一转,过门而不入,转往茅厕走去,并非为了如厕,而是猛然想起胜六说过的话。鱼贩寅藏该不会还在那里吧……

果真!

胜六说寅藏在「茅厕后方」,但此时寅藏身体一半在茅厕里,从门绞松动的茅厕门里露出腰部以下的部位,俯卧在地上。

「寅藏先生!」

开门一看,寅藏正把头塞进漆黑的粪坑里。

「你在做什么啊!」

闻到粪便的扑鼻恶臭,笙之介直眨眼。寅藏虽然身材矮短,但浑身是肉,而且完全虚脱无力,笙之介要独力将他扛起来并不容易。他一把抓住寅藏的腰带后方,好不容易将他拖出茅厕,待他全身都出现在门外,双手架向他腋下,一路将他拖至井边。以水桶汲水并从他头部浇淋,寅藏微微睁开眼睛,开心低语:

「我……喝不下了。」

真拿他没办法。粪便的臭味已散,但酒臭犹浓。

到底是何方神圣,让好吃懒做的寅藏喝了这么多酒?酒不可能免费。笙之介深感诧异,同时用手巾替他擦脸,费一番工夫拉寅藏站起后,扶着肩膀带他回他的住处,但屋里空无一人,不得已之下只好从土间扛进屋内,让他躺下。若是放着不管,恐怕会染上风寒,他拿起一旁的棉袄替他盖上。笙之介替他张罗时,渐感怒火中烧。

寅藏除了太一这个儿子,还有已届适婚年龄的女儿,叫阿金。她是太一的姐姐,不过很少在长屋看到她。她无比勤奋地工作,一次兼数份打杂差事,诸如当褓母、替饭馆送饭等等。她趁着工作空档还向阿秀学裁缝和洗张。她问过笙之介能否教她读书写字。笙之介回答随时都可以,但不管阿金再怎么勤奋,一天时间毕竟有限,一个月里能用的天数也都固定,所以迟迟无法如愿。

说到工作赚钱,太一也一样。他承接几家澡堂工作,帮忙捡柴、打扫、烧柴,赚取工钱。虽然还是孩子,但力气过人,和人打架时也很强悍,因此他在常有客人起冲突的澡堂里颇受倚重。

——孩子们都那么认真工作。

寅藏缩着身子睡得一脸香甜,笙之介低头俯视他,气喘吁吁,频频拭汗,本想对他说教,但他胸中激动,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

真是个幸福的父亲。

寅藏的切鱼刀,今天一样没派上用场,放在炉灶旁的橱柜。尽管光线昏暗,刀刃依旧熠熠生辉。保养刀的人并非寅藏,反而是太一每天的功课。今天早上他应该磨过刀。门旁的横板上摆着磨刀石,正在晾干。

不管出再多钱租用,应该也不会同意用来切鱼以外的东西。笙之介莫名沮丧,就此离去。

接着他连午饭也没吃,埋首于七块起绘的复制工作中。

他先用纸放在起绘上头,再以镇纸压住四个角落。尽管如此,复制的过程中还是会有些偏差,这时阿秀借他的抹刀便派上用场。像外框、柱子、走廊这类线条较粗的部分,用没骨笔【注:在日文中又称作附立笔,常用于水墨画。】便够,至于家具、栏间等线条纤细处,则用面相笔【注:日本画所用绘笔之一。主要用来画眉毛、鼻子轮廓等纤细的线条,笔尖细长。】。之前在抄本中附上插图时,很少会画这般复杂的图绘,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用面相笔,好在事先已备好这些用具。

#插图

进行细部绘制时,现有的镇纸变得不太适用,于是他经过晒衣场到河边捡拾大小适合的石头,顺便冷静头脑一下。寒冷的河风令笙之介缩起脖子,花开一成

的樱树正摇曳着枝桠。

他逐渐掌握住诀窍,过下午两点时画好三张。这时胜六又露面了。他拿来黏胶外还问道:

「笙兄,肚子饿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肚子顿时咕噜咕噜响。

「我猜也是。」

两人一同吃起胜六买的麻糬。吃麻糬时,笙之介还是紧盯着起绘。胜六离去后,他又全神投入工作,就连何时太阳下山,自己何时点亮座灯,他都不记得。当第七片起绘大致复制好,时间已经入夜。外头门板传来咚咚声响。一开始以为是风势转强,但接着纸门开启。双唇紧抿的太一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裹,昂然站在门外。

「嗨,」笙之介心不在焉地唤道,「晚安。」

太一仍旧站在原地,嘴角垂落,猛然向他递出包裹。

「这个给你。」笙之介一愣。太一急起来。「我姐姐叫我拿这个给你。」

是晚饭。太一噘起嘴说道,像在发牢骚。

「啊,谢谢……」笙之介这才注意到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你搞错了。你跟我道谢干么?是我姐姐说要谢谢你。」

还有我……太一神色尴尬地直眨眼。

「听说白天时,你从茅厕带我爹回家吧?」

哦,原来是那件事啊。「寅藏先生醒了吧?」

「我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听多津婆婆说的。」

监视着长屋一切事务的多津婆婆,向他们通报此事。

「我姐姐哭丧着脸,说她觉得好丢脸,没脸见你。」

笙之介莞尔一笑。「又不是阿金喝醉酒,待在茅厕里不出来。有什么好丢脸的。」

看来笙之介会错意。太一露出拿他没辙的表情。

「不是这个意思。」喏,太一递出那个包裹,步步逼近。笙之介就像被他的气势震慑般收下包裹。里头是饭团。

「听阿秀姐说……」太一望了一眼书桌。「那个炭球眉毛又丢了烫手山芋给你,是吗?」

炭球眉毛是村田屋的治兵卫。附带一提,阿秀应该不会说这是「烫手山芋」。

笙之介让太一看起绘,告诉他正在忙些什么,接着突然想到好主意。

「切割起绘得用到短刀,我想磨一下刀。可以借我磨刀石吗?」

太一皱起眉头,十足的大人样,就像笙之介做了不像话的坏事。

「笙先生,你要自己磨吗?」

劝你还是免了吧。太一毫不客气地泼他一桶冷水。

「我来帮你磨。你先吃饭吧。这段时间我替你磨刀。反正你打算晚上要接着做吧?」

你目光炯炯,显得斗志高昂呢——太一说。

笙之介感到难为情。「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太一不显丝毫得意之色,反倒板起脸孔,撑大鼻孔用力嗅闻。

「快去洗个澡吧。再不快去,澡堂的水就要放掉了。」

你满身粪味呢,笙先生。

就这样,笙之介祭完五脏庙,洗去一身的污秽,投入起绘的组装。太一真是好眼力,笙之介果然忙到半夜仍浑然未觉。还没完成组装的工作,他不知不觉地趴在书桌上睡着。

不知是因为那小巧又奢华的八百善正一点一滴完成,还是因为上头描绘的奢华雅致之美。

黎明时分,笙之介做了美梦。

那应该是梦。可能是梦吧。可是,如果那不是梦……

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那个人一早站在河畔的那株樱树下。那个人……应该用「女子」来形容,还是用「少女」来形容比较恰当呢?不,话说回来,她真的是「人」吗?

看在笙之介眼中,她犹如提早绽放的樱花精灵。也许是因为一早晨光稀微,照不出那人的影子,也可能是她突然出现,听不到任何脚步声。她脸颊与肌肤的色泽,与身上窄袖和服的淡红色相互映衬,只有衣带颜色较深,绳结的前端垂落,好似一旁的樱树枝楹。就像樱树弯下腰并伸长树枝,想要轻柔地拥抱她一般。

在清晨的河风吹送下,她缓缓从樱树上飘降。轻柔无声,轻盈犹胜鸿毛。

她留着一头与肩切齐的秀发。每当河风吹送,樱枝摇曳,秀发随之飘扬,照向她秀发的晨光也跟着耀动。笙之介最先看到的是那道光芒以及她的背影。她侧脸面向笙之介,伸长雪白的颈项仰望樱树,樱枝正欢喜地颤动着身子,沙沙作响。

她眯起眼睛,嘴角泛着笑意。浏海同样在眉毛上方切齐,每当风吹起她的浏海,便露出她很突出的白皙前额。与其他景象相比,眼前这一幕格外关键。当笙之介想到「啊,额头」时,顿时明白眼前的女子是活生生的人。如果是樱花精灵或仙女,应该不会有这种额头。她可爱的凸额头与「美」显得很不协调。

#插图

笙之介一时忍不住而笑起来。

声音应该不大。此外,他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但对方注意到笙之介,她身子一震,转头望向笙之介,双目圆睁。那株樱树位于河堤旁,面向河面,地势倾斜,不易站稳。女子忘了身处的情况,猛然转身……

——危险!

才闪过这个念头,对方已失足,重重一个踉跄。她挥动着双手想抓住樱树树干,但没能构着,重重跌一跤。脚下一阵慌乱,和服下摆往上翻动,露出膝盖。

这时笙之介又是怎么做呢?

他碰的一声关上纸门。不仅如此,他还转过身,活像一只翻面的壁虎,背部贴着紧闭的纸门。心脏噗通噗通直跳。他睁大双眼,眼珠子几欲掉出来。

有人看了或许会纳闷,他为什么要躲起来呢?不是应该跳向晒衣场,前往相助才对吗?又不是距离遥远,而且这样躲起来也太缺乏爱心了。

但笙之介觉得不该看。他对天发誓,他真的是这么想。他不光是转过身,还马上用单手遮住眼睛。他全身僵硬一会,静静等候急促的心跳平息。等候半晌才战战兢兢地行动。他双手搭向纸门外缘,轻轻拉开,小心翼翼露出双眼窥望。

樱树下空无一人。

一眨眼工夫,初春的朝阳缓缓升起,天光渐明,照向开一成的樱花。

笙之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

——古桥先生。

有人在叫唤。

「古桥先生。」

有人急促地戳着他的肩膀。

「快起来啊。你睡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又有人又戳又摇他的肩膀,笙之介的脑袋往前垂落,额头撞向某个东西。他大吃一惊醒来。

「咦?」猛然回神,发现正对着面向晒衣场的纸门。纸门紧闭,所以他额头撞向纸门。

「你终于醒啦。」

耳边响起响如洪钟的粗犷嗓音,原来是管理人勘右卫门。他半蹲在笙之介身旁,一如往常穿着直条纹和服,披上同样花色的短外罩,鲜艳的红色短外罩衣绳特别长。阿秀告诉笙之介,他这是在模仿札差【注:江户时代,对于旗本、御家人等武士从幕府领取的奉禄白米进行仲介买卖的人。】。因为在江户町,说到侠客,人们首先想到的就属札差了。

「富勘先生?」

「没错,是我。早安。」

笙之介频频眨眼,顺手摩娑自己的脸。好困。

「我在这里睡着了?」

「是啊。你打瞌睡的功力堪称一绝。真是好本事。干脆收钱供人参观如何?」

富勘出言挖苦一番后在书桌旁一屁股坐下。

「你熬夜工作啊?」桌上摆着刚完成的八百善起绘。富勘像在看什么违禁品般仔细端详。

「是的……这是八百善。」

「那家料理店?」

是的。笙之介应道,富勘将高挺的鼻头凑向起绘。他头发稀疏,太一都称呼他「秃头勘」,不过他轮廓深邃,有一双浓眉,五官鲜明,这位管理人不光是长相凶恶,其实长得还算俊俏。拜此之赐,尽管如今年过五旬,在花街柳巷还是很吃得开。他短外罩的衣绳特别长,听说和女人有关,虽然也是多津婆婆说的,无法尽信,但感觉真是这么回事。

「就像玩具似的。」富勘移开脸,严肃地说道。「又是村田屋的工作吧?组装这种玩意儿会带来什么好处吗?」

「治兵卫先生好像打算拿来做生意。」

富勘板起脸孔。

「他这人也真伤脑筋,分不清玩乐与生意的差别。他这样子还有办法糊口,真是好命啊。」

笙之介再度眨眼。他摩娑下巴,摸到胡须,脸也很油腻,这才想到,对,昨晚熬夜赶工。笙之介遗传自父亲宗左右卫门,胡子稀疏。大哥胜之介就不同了,他刮完胡子还是会留下一片青皮。

「不过,古桥先生。」

富勘严峻地注视着用手指把玩稀疏胡须的笙之介。

「你和治兵卫先生不一样。你好歹也算是位武士,一直陪他搞这种名堂,不太妥当吧?」

武士一词由富勘口中说出,总觉得有点轻视的意味,莫非这是笙之介个人的偏见?

「您说的是。」

一早就遭人训斥,而且还抬眼望着对方,当真窝囊。

「对了,富勘先生,您一早来找我,有何贵干?」

如果是房租,笙之介早按时在初一缴纳。但此时的笙之介还没完全清醒,他想着应该缴纳了吧?一时间脑袋不太灵光。他摩娑着脸,想让自己清醒,顺便打几个喷嚏。

「喏,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一早去泡个澡,暖暖身子如何?顺便洗去一身的污秽。」

东谷大人有事找你。富勘说道。

「今天一早,他派人跟我传话。要我转告你一句,老时间,老地点。」

听闻此言,笙之介顿时清醒许多。「感激不尽。还劳您跑这么一趟。」

「我是无所谓。既然东谷大人托我照顾你,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富勘霍然起身,拍拍直条纹和服的下摆。「希望会是好消息。你的亲人们都在藩国等你。」

「嗯,可能吧。」

「你还真靠不住啊,这也算是一绝了。」

富勘本想再说什么,最后还是打住。可能是他想到尽管笙之介是个很不像样的武士,但他在这间长屋里是唯一不会迟缴房租的房客。富勘离去后,笙之介独自一人,他侧着头回身而望,倒抽一口气,缓缓打开纸门。

不论是河面、晒衣场,还是河畔的樱树,全都笼罩在艳阳中。看来今天会是暖和的日子。樱花的花苞陡然绽放不少,一口气开了三成。

老早就开始工作的长屋住户声此起彼落。阿秀好像在说些什么。那我出门了——这个声音应该是辰吉。走出木门外不远,有一座稻荷神社,有人合掌拍手,拉响铃当。有些孩子出门工作,有些前往私塾,一早便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啊,笙先生,早啊。」

隔壁的阿鹿捧着一个大木桶到晒衣场。她洗完衣物,准备要晾晒。大家还真是早起。阿鹿和鹿藏这对夫妻是菜贩。像这种艳阳高照的好日子,鹿藏应该老早就出门做生意。阿鹿则将她先生采买回来的蔬菜作成酱菜,四处叫卖,因此早上不必那么早出门。

「昨晚您到半夜都还亮着灯呢。笙先生真是热心求学。」

这对夫妇说话带有些许口音,讲话时语尾会拉长。太一说,他们是卖菜的,用这种口吻还行,但如果是卖鱼的,鱼早发臭了。他们就是一派悠闲,令人看了焦急的好人。夫妻俩认为以抄写书本营生的笙之介学富五车,相当敬重他。

「昨晚不小心熬夜。」

「真了不起。不过这样伤身哦。」

看到阿鹿的笑脸,笙之介猛然想起刚才他完全没想到的一件事。

「阿鹿姐,你可曾在这附近……」

见过一位留着切发【注:不结发髻,发尾切齐的一种垂发发型,类似现代的妹妹头。】的女子?笙之介本想如此询问,但旋即心念一转:这应该是我作梦,我后来靠着纸门睡着了。说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打开纸门往外望,发现那名女子呢?完全想不透。这应该是梦境一场?

不论是在他的藩国还是江户市内,不结发髻的人就只有因年幼而头发尚未长齐的孩童或病人。但是病人即使没结发髻,一般也留长发,不会像那样切齐发尾。笙之介目前的人生中尚未见过留着这种发型的男女。

不过,若真是这样,为什么会做那种梦?在真实世界中从未见过的事物,怎么会出现在梦中?

话问到一半,笙之介抿上嘴,阿鹿见状,露出纳闷的神情。此时她将鹿藏的兜裆布拿在手上,用力拉长绷紧。

「不,没事。抱歉。」

阿鹿将兜裆布挂向竹竿后,笑着唤道「笙先生、笙先生,你的这里还有这里……」阿鹿单手拍着脸颊。「留有印痕。笙先生,你昨晚熬夜累了,靠着某个东西就睡了吧?」

求学问要是不懂适可而止,有碍健康哦。在阿鹿的关心下,笙之介深感难为情,急忙躲起来。

所谓的老时间,指的是午时,而老地点则是池之端的河船宿屋「川扇」。

至于「东谷大人」,是捣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此事应该连里江也不知道。笙之介是听坂崎亲口说才得知。坂崎重秀有写「落首」【注:于公共场所或人多的地方立牌,以匿名的形式公开张贴讽刺世道的狂歌。】的嗜好,别号「东谷」。人称二心斋东谷。

这称号以音读念起来颇具格调,字面意思看起来也很正经,不过如果是捣根人看了,肯定捧腹大笑。因为捣根藩城下的花街位于市街东侧的谷地,东谷便是这处花街巷柳的暗号。至于二心,就如同字面含意,表示别有二心、花心,所以「二心斋东谷」是指花街柳巷的花心汉。

不过要深入解读也不是不行。因为「二心」也有另一个含意,那就是存有一颗想背叛同伴或主君的心。话说回来,捣根藩虽然是小藩,但担任江户留守居的重臣,实在不应该创作落首。因为落首常带对幕府阁员和将军的批评、责难以及揶揄。

然而,坂崎重秀毫不在乎。

「老叫我坂崎大人、坂崎大人,叫得我肩膀都硬了。你就和我那些落首同伴一样,称呼我东谷吧。」

他若无其事地说道。尽管这是别号,但直呼名讳,还是不免踌躇再三,于是笙之介反问:

「称二心斋大人可以吗?」

「这样听起来活像是名妖术师。」不知道他在嫌弃什么,似乎对此相当排斥。「我打算再过一阵子要更改别号。你也替我想个名字。」

他脸上不显一丝紧张之色。

川扇是随处可见的河船宿屋,在池之端林立的众多店家中毫不起眼。除了提供不忍池捕获的河鱼料理,还会应顾客要求出船提供河钓服务。东谷偶尔会坐上小船,在运河或池边垂钓。

里江意外来访月祥馆的三天后,佐伯老师将笙之介唤去,正式命他前往江户办事。办事的内容是要采购几本书,以及代替老师拜访几位在江户的知己。

「我想你早知道了,这是对外公开的说词。这在名义上合情合理。不过你前往江户一事若引来众人的注意,就非明智之举。」

老师皱纹密布的脸上没有浮现苦笑。几年前他右眼染上白内障,眼瞳略显白浊。可能是这个缘故,很难看出老师眼中的神情。

「用不着跟新嶋家问候了。明日天明前,你一个人悄悄出发。此行要特别小心,加紧脚程,路上别做出引人注意的事。」

到江户只有两天的路程,但老师的口吻颇为严峻,接着又道出惊人之语。

「在江户,千万不能靠近藩邸。」

明明是去见留守居,却又不能靠近藩邸,不然该往哪儿好呢?

「我已接获坂崎大人的指示。」老师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笙之介。「你抵达江户后,照信中的吩咐办。」

笙之介接过信,向老师行一礼后展信阅读。比起内容,上头豪迈,甚至放纵不羁的奔放笔迹率先吸引他的目光。

「这是坂崎大人的笔迹。」这时不知为何,老师眼中眨起笑意。

「这字不错吧?充分表现出他的人品。」

「老师与坂崎大人熟识吗?」

笙之介不曾听闻此事,但佐伯老师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阿添替你备好外出服。一切都准备妥当,不过,你还是趁现在先检查一遍。」

后续的事你不必担心——老师这番话反而令笙之介不安。

「这样简直就像夜逃似的。」

本以为会引来一顿训斥或是嘲笑,但老师微微颔首,平淡地说道:

「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咦?笙之介瞠目。

「一切交由坂崎大人处理吧。」老师眨眨眼,露出些许踌躇。「坂崎大人似乎有什么打算。」

笙之介为之一惊,问道:「是什么样的打算呢?」

这个嘛……老师再度莞尔一笑。

「我只是派你这位助理书生办事罢了。」

书单上全是真的想买的书,而那几位知己,我很希望你去拜访他们,告诉他们我的近况,并回报他们的情况。

「首先得花些时间找书,就算找到了,可能也因为价格昂贵而买不下手。该怎么处理就看你的才智了。这也是一种学习,你要牢记在心。」

当真是如堕五里雾中。

虽然那封信在江户时归还了,不过笙之介记得坂崎重秀的笔迹,那是难得一见的独特笔迹。

在当时那封信中,第一次看到河船宿屋川扇这个名称。信中指示他抵达江户时就到川扇等候。信中的「川」字,看起来像三尾跃离水面的鲜活香鱼。

抵达江户后,笙之介这位乡下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到池之端,在栉比鳞次的河船宿屋中,经过一番东奔西走,终于找到川扇。挂灯上写着「川」字,与信中的笔迹如出一辙。因为他们交谊匪浅。坂崎重秀是这家店的座上宾。笙之介怀着诧异又懊恼的心情站着凝望挂灯。

「欢迎光临。」里头传来像天鹅绒般柔滑的声音。

「您是古桥笙之介大人吧?」

妾身是川扇的老板娘——眼前这名深深鞠躬的女子,年纪与里江相仿,却有着脱俗之美,远非里江能比拟。她肤光胜雪,唇色红艳,头上梳着在捣根藩没见过的发髻。

这位老板娘叫梨枝,对笙之介来说,她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一直是解不开的谜。她像是坂崎重秀的小妾,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川扇像是一家以坂崎大人为金主的店,但也很像坂崎大人依赖川扇的帮助。

后来只解开那罕见发髻之谜。

过半年,笙之介与坂崎重秀、川扇、梨枝逐渐混熟,梨枝替他解了这个谜。

——这叫作胜山髻。

听说是吉原【注:江户有名的一处花街柳巷。】名叫胜山的妓女梳的发型,在明历【注:江户初期,后西天皇时的年号。】年间一度蔚为风潮。

——现在没人梳这种发型了,不过东谷大人情有独钟,所以我在东谷大人莅临时都会梳上这种发型。

「欢迎光临。」

今天笙之介同样前往川扇,他在拨开暖帘前,梨枝总会先发现他来而赶着前来恭迎,他也习惯如此俐落的待客之道。

「打扰了。」

「东谷大人在里头恭候。」

梨枝的胜山髻没绑缠头巾,仅缠着白发绳。她今天的发髻里插根与笙之介指长相当的小樱枝,上头开着一朵淡红色的樱花。

川扇二楼的芙蓉之间面向通往不忍池的一条小运河,这是坂崎重秀——二心斋东谷最喜欢的包厢。天保六年(一八三五年)九月上旬,笙之介第一次与东谷见面就是在芙蓉之间。

笙之介至今记忆犹新,这位今年五十六岁,担任捣根藩江户留守居长达八年,素以精明干练着称的坂崎重秀,当时衣服的前胸、裙裤前方、膝盖一带,全沾满煤灰。受过阿添严格家事训练的笙之介,一看就知道这是做什么事造成。留守居大人用炉灶升火,蹲在炉灶前用竹筒吹火时,力道没掌握好,烟、煤、灰一次涌出,喷得满头。在还没熟练前这是常有的事。

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一个画面。姑且不谈这是不是用来藏娇的金屋,坂崎因为在熟悉的店里心情放松,于是便半开玩笑地蹲向厨房的炉灶前,吹得满头灰,与梨枝互相嬉笑逗闹。

这是笙之介第一次晋见高层。他自认很努力不面露不悦,但还是在眼神中流露出来。「我来不及更衣。」体格壮硕的江户留守居就像恶作剧被人撞见的小鬼,很坦率地露出尴尬的表情。

「你还真早到。急性子吧?不愧是里江的儿子。」

坂崎望着笙之介的双眼,开心地笑道。

「长得也很像。」

笙之介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他和母亲长得像。

「真高兴你来了。」

他的声音满是亲切之情,令笙之介忍不住直眨眼,重新端详他。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笙之介听东谷说明他在离开藩国前,佐伯老师透露的那句话含意:心中惊诧莫名。东谷的话以及他坦言的心中想法,都大出笙之介意料之外。

首先,东谷向里江保证会重振古桥家,其实只是权宜之计。

「我对你很过意不去,但要重振古桥家是不可能的。」东谷断言,令笙之介愀然变色。

「那么,家兄胜之介又会有什么下场?就这样在新嶋家当米虫吗?」

「新嶋家早晚会帮他找到入赘的对象。如同里江与胜之介所期望,入赘到武官家中。」

这么一来,大哥会飞黄腾达,但古桥家就此断绝。

「里江执著重振古桥家,其实是为了胜之介,不是为了古桥家。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因此,只要胜之介飞黄腾达,里江就心满意足。

「我不认为胜之介对这件事情会有意见。」

笙之介一时无言以对。他从未开诚布公与大哥讨论此事。一来是苦无机会,二来是他心里害怕,迟迟不敢开口。对父亲的死,大哥当时骂一句「太难看了」,至今在笙之介耳畔挥之不去。

「笙之介,先不谈你大哥,倒是你对往后的出路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笙之介不知如何回答。

「你打算一辈子都当月祥馆的助理书生吗?行不通吧。佐伯老师会比你早死。」

这话说得真露骨。

「如果你想钻研学问,继承老师衣钵的这条路也困难重重。不管你如何受佐伯老师薰陶,待在捣根终究还是井底之蛙。黑田大人期望的不是这种藩儒。他应该会从江户招募更适合的儒者。」

关于月祥馆,黑田大人的意见可能比主君更有影响力。

「如果你安分待在月祥馆精进学问,或许有机会入赘到藩内某户人家,不过,你身为罪人之子又个性软弱,难望你大哥项背,愿意招你为婿的人家……」

找得到吗?东谷充满质疑地道。

「我们藩内尚武的风气是沉疴难解,百年来都无法改变,日后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

也就是说——东谷略显得意地抽动他的鹰钩鼻。

「你除了到江户来别无他法。既然这样,愈早来愈好。」

若要用一句话来形容二心斋东谷这个人,那就是——

好一张大脸。

虽然身材同样宽壮,但还不至于浑身肥油,算是结实肉厚。那圆挺的肚子似乎会把人挥来的拳头弹开;而且肤色微黑,像鞣皮般厚实,他头发茂密,梳了粗大的发髻;有一对浓眉;虽然有几根白发,但不明显;脸上的五官都很粗大,令人联想到仁王像。

一般来说,有张大脸应该会让人望而生畏,气质刚硬。但不知为何,东谷的大脸反而给人怡然自得、不拘小节之感。此时他这张脸正得意地抽动鼻翼,泛着笑意,笙之介一时看得出神。

「不过,就算我想带你离开捣根,瞒过里江光靠佐伯老师的指示不够。因为里江也是彻彻底底的捣根女人。藩儒在她眼中根本就连鼻屎还不如。」

说鼻屎未免太过份了。

「所以我才会替你铺路。」

到目前为止,东谷的盘算为何,笙之介还算明白。

「但家母应该会引领期盼我回去。我该如何向她交代?」

坂崎大人先前的说辞,难道只是权宜之计?

东谷那张大脸露出从容不迫的笑意。「笙之介,你反应可真慢。」

你将会留在江户——东谷说。

「我会跟里江说,我替笙之介安排一个重要的任务,只有古桥笙之介能胜任,是与捣根藩关系密切的任务。如果他处理得当,对藩政大有助益,这样便能立下大功,日后有望重振古桥家。」

笙之介半晌说不出话。难怪老师当时说:「可以确定好一阵子无法回来。」

东谷面露微笑,沉默不语。窗外隐隐传来小船驶过水面的声音。

「……这也是权宜之计吗?」

东谷压回挺出的圆肚,略微趋身挨向笙之介。

「怎么可能是权宜之计呢。」你过来一点。东谷朝他招手,笙之介移膝向前。「你父亲并未收取贿赂。」

这位藩内重臣断言,笙之介为之瞠目。

「您应该相信你爹是清白的吧?」

「是的。」

「我也相信。那是冤狱。」

体内涌出的感激之情令笙之介张大着嘴,久久无法阖上。

「谢、谢谢您!」笙之介的口吻变得像孩子。他急忙缩回身子,端正坐好后向前拜倒。

这时,东谷朝他后脑轻轻一拍。

「你在哭吗?」

「咦?没有。」

其实笙之介眼眶发热,他急忙掩饰。

「打从你小时候,里江就常跟我说,家里的次男是个爱哭鬼,让人伤透脑筋。动不动就像女孩一样嘤嘤哭泣,一点都不像我,次男沿袭了宗左右卫门大人窝囊的血脉。」

尽管东谷以温和的口吻陈述,听了还是教人难受。

「你别怨你娘。里江也是不幸的女人。要是她能和我侄儿白头偕老,想必就不会变得这么难以相处,会是一位贤妻良母,受人景仰。可惜……」

寿命乃上苍注定,无从改变——东谷叹息道。

「与我侄儿死别,里江改嫁,当时我也曾对她耳提面命。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只会对逝者感到惋惜,终日怨怼不平,理应得到的幸福也将错失。你与这位丈夫的缘份,和你的前夫一样,都是上天赐的良缘。」

偏偏她是悍妇。东谷的腹部因苦笑而颤动。

「她与婆婆针锋相对,不懂退让。面对丈夫的劝戒,甚至出言顶撞,最后离异。虽然是别人家的事,但我还是很替她操心。」

尽管东谷嘴巴这么说,但言谈间有一股甘之如饴的味道。母亲深受此人的疼爱————笙之介顿时晓悟此事。他们至今仍相知相惜。坂崎重秀仍当里江是亲人。

「所以当我得知她嫁给古桥大人时:心里很担心,同时很惊讶。没想到里江竟然同意委身下嫁,想必娘家无她容身之所,令人替她感到悲哀。」

不过——东谷望向笙之介。他不仅眼睛大,黑眼珠也不小。

「当我得知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人品便松口气。他应该能包容里江。里江终于有好归宿。」

由于一直静默无语,外加紧张,笙之介的双唇干涸,紧黏在一起。

「家、家

……」他本想说「家父」,但旋即改口。「古桥宗左右卫门有哪点受您赏识?」

东谷定睛注视笙之介,微微侧头。那张大脸就此变得斜倾。

「你跟你爹长得挺像。虽然眼睛和里江一个样,不过鼻子和嘴巴倒很像宗左右卫门大人。」

宗左右卫门大人小时候应该也是爱哭鬼——他接着说道,开心地笑着。

「长大后也是胆小鬼。关于你爹不犬流的传闻,你应该也知道吧?l

笙之介反驳。「那并非家父怕狗而不敢斩杀。他是同情那只狗。」

「嗯,我也是这么认为。」东谷表示认同。「你爹是胆小鬼。像他这样的胆小鬼,岂会在眼前小小欲望的驱使下就收人贿赂?宗左右卫门大人最害怕的就是违背信义,做出自己引以为耻的行径。正因为这份恐惧,不管旁人再怎么诋毁他,瞧不起他,他也不为所动。」

一位彻彻底底的胆小鬼。

「因此,他是被奸佞利用。要不是我人不在藩国,就能在事前采取对策。」

我对你很抱歉——东谷低下头。笙之介的双唇紧黏着,无法言语。

「此次的行贿事件,倒也不全然是平空捏造。打从五年前波野千取得御用商家的身分,肯定就开始送贿款给藩内的有力人士。」

那家店是这次事件而遭问罪的店主一手创立。

「若没有背后运作,新加入的店家要在投标中胜出,难如登天。」

「原来如此……」笙之介不懂个中奥秘。

「但像这样的『运作』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机伶的商人都会用这种手段。收贿的一方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这就是交涉与串通。

「那么,为何唯独这次的事……」笙之介的问话中途被打断。

「你认为是为什么呢?」东谷反问。

「是不是金额太高?」

「我不认为是多庞大的金额。」

东谷毫不犹豫断言,笙之介重新端详东谷的大脸。难道过去有类似案例让他这般肯定地否定这项推测?莫非东谷知道这事?

「那应该是和家兄的求官行动有关吧?」

笙之介认为母亲的错误实在愚不可及。但东谷闻言后摇摇头。

「如果是这样,目付应该往这方面追究责任才对吧?但事实上,处理的顺序完全相反。首先是收受贿赂的事被揭露,之后才查出收取的贿赂用在胜之介的求官行动。」

确实如此。

「也就是说,城内高层没必要刻意追查这种程度的贿赂案件,搞得满城风雨。就算要究责,多的是更低调的处理方式。」

坂崎重秀在担任江户留守居的职务前当过捣根藩勘定方【注:掌管金钱出纳的职务,类似会计。】奉行【注:武家时代职务名。原意为奉上司命令执行职务者。】。之前是作事【注:指房屋修缮。】奉行。两者都属文官,是与藩政要事息息相关的重要职务。依照惯例,名门坂崎家的当家得先经过这两项重要职务的历练才能赴任江户留守居一职。换言之,彻底掌握藩国内情后,才负责与幕府阁员交涉、掌管江户藩邸的重责。

既然他都这么说,表示这并非是他的揣测,或是不实传闻。

「鼹鼠到处都有。虽然栖息在山野和田间小路里,但偶尔会到田里找食物。要一一扑杀,根本没完没了。当它食髓知味,对农田造成危害时,再用烟熏或扑杀的方式对付即可。否则鼹鼠将灭绝。而没半只鼹鼠的土地不会收成。」

在古桥家的庭院,父亲把耕种当嗜好的那一小块田地里也有鼹鼠。笙之介从未见过这种小动物,但父亲曾指着它挖掘的痕迹告诉他。

——如果有鼹鼠靠近,表示这块田种得好。父亲眯起眼睛说道。

「家父蒙受的不白之冤,并非来自城里……」笙之介低语,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既然这样,来自哪里就显而易见了。」

是波野千。但会有这种事吗?

「勇敢提出告诉的店主处以磔刑,妻子则逐出藩外。」

「不过财产和招牌都留了下来。」

没错。年初时,高层同意他们重新营业。

「笙之介,这是内斗。」东谷的大脸凑得更近,压低声音说道。「而且不全然是武士所为。」

商家也掺了一脚。笙之介双目圆睁。「这么说来,波野千也参与其中?」

「没错。我认为这起事件源于那家店里的财产争夺。」

获准重新营业的波野千,现在的店主是被处磔刑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名门望族以及暴发户的背后都有势力争夺。虽然从外面看不出来,但一进到波野千内部,发现有抢功或为了财产而争执的情况也不足为奇。不见得是兄弟就感情和睦。」

「不过,提出告诉的人是上一代店主。」

「这就是重点。」东谷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眉间。「要把店主逼入这种绝境,或是欺骗店主,把他耍得团团转,光靠波野千使诡计还不够。城里一定有人照应。」

关于贿赂一事,如果一直置之不理,纸包不住火,早晚会露馅,到时候我将采取严厉的制裁。在那之前,如果你老实提出告诉,我就不为难你——

「威胁利诱双管其下。」

「不过,听说店主很安分地接受磔刑。当然了,他在狱内就算得知被处死罪,也没提出任何抗辩说被骗了,或和原先说好的不一样。」

「你见过他处刑的情形吗?」

笙之介怯缩起来。他没看。那天他待在新嶋家的宅邸。再怎么说他现在都是闭门思过的罪人身分,光是目睹父亲那悲惨的死状就够他受了,他不想再看到别人的死状。对事件本身强烈存疑的笙之介,并不认为波野千是害父亲陷入这种悲惨命运的仇敌。

「像灌药、动私刑,或是毁掉嗓子,让对方乖乖听话的方法多得是。」

东谷说。他既没嘲笑笙之介,也没皱眉。笙之介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游走,再度说不出话。

「城内的照应……应该可称为幕后黑手吧。」东谷身子往后栘,重新悠哉地坐好,鼻孔呼出沉沉的气息。「幕后黑手愿意出手协助这项阴谋,非得有等价的回报。与其说非有不可,倒不如说,不这么做才不像话。」

「是钱财吧?」肯定远比他们宣称父亲收受的金额还来得大。笙之介双唇紧抿,强忍胸中怒火,但这时他发现东谷只是微微带着笑意。

「你错了。」东谷马上像在训斥般否定他的推测。「有比钱财更具价值的东西。」

你果然反应很慢——东谷叹息。

「亏佐伯老师那么赏识你。你求学认真,但对世事一概不知。这应该是你的强项才对啊。」

当真听得一头雾水。笙之介的强项?那应该是读书、写字……

笙之介猛然晓悟。「波野千声称是家父写的字据。」尽管古桥宗左右卫门本人完全不记得这么回事,但字据上的笔迹连他本人看了也不得不承认是亲笔所写。

「没错!」东谷朝他厚实的膝盖用力一拍。

「笙之介。这么一来,你应该也明白这是无法放任不管的大事了。就像是抄写,完全模仿他人的笔迹而捏造出莫须有的伪造文件。如果有人有此能耐会有什么用处呢?如果文件具有难以撼动的权威,试想这将是多强大的武器。」

笙之介双手紧抓膝盖,全身僵硬。东谷那张大脸朝他逼近,令人备感压力。

「东谷大人,您的意思是,波野千从某处找来擅长伪造文书的高手,与城内的幕后黑手拉近关系吗?」

那就是给幕后黑手的「报答」。东谷点点他厚实的下巴。

「如果是这样,家父的不白之冤……」

「波野千在引发店内夺权行动时,为了让幕后黑手见识伪造文书的力量,设计陷害你爹。」

当真是一石二鸟——东谷不悦地说。

「就算字据被看出是假造,对城内的幕后黑手来说不痛不痒。他应该是告诉波野千,既然你说得这么厉害就露一手来瞧瞧吧。而波野千一定颇有自信,自认绝不会被人看穿。」

没错——捏造的贿赂字据,别说是侦办此案的目付众,就连当事人古桥宗左右卫门也觉得是真迹。笙之介没看过实际证物,但他深知父亲的错愕与焦急。父亲说——我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摆在我面前的字据上头确实是我的笔迹。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事。父亲无比懊恼,夜不能眠。

「我很害怕家父会发狂。」

父亲紧抓着他诉说道:

——笙之介,难道是我忘了自己曾收取贿赂吗?忘了自己做过的坏事吗?

不可能。不该有这种事。但字据清楚摆在眼前。那是我的笔迹啊,笙之介。

「我当然不是一直默不作声,陪他发愁。我提出一般人都会想到的抗辩。」

——如果是笔迹,别人也可能模仿。如果爹您不记得此事,字据就是伪造的。

「你爹听了后怎么说?」

父亲脸色惨白,连一旁的笙之介看了都感到一股寒意,他很坚决地否认。

「他说,我不觉得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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