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台阶上的人物确实气色不佳。他个头矮小,身材清瘦。至于年纪……不易判别。应该介于四十到六十之间。虽然这样的猜测很草率,不过此人的长相就是给人这种感觉。一身旅装,但没戴斗笠。身上衣服严重破损,两脚满是沙尘。小小的肩搭行李,历经风吹日晒雨淋,严重褪色。
简单一句,就是一脸穷酸样。
「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两人一碰面,对方马上起身直逼而来。对方冷不防把脸凑向面前,笙之介不禁后退一步。
「我再请教一次。阁下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
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步步逼近步履踉跄的笙之介。
「没错,我就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惊慌地回答道,这时,一件怪事(确实够怪)就此发生。那名不远之客突然垂落双肩,露出一脸颓丧的表情。
「唉——」他长叹一声,单手抵向额头。「又弄错了。」
就在这时。
咚!一直敞开着的房间纸门,猛然发出一声巨响,从门槛上脱落。笙之介早习以为常,但这名客人大为惊骇。「啊!」他一跃而起,奔向门边,想将它修好,笙之介急忙拦阻。
「请、请不用费心。」
富勘长屋每一户的房间纸门都大同小异。想要顺利开关,需要特殊技巧。住户都懂得个中诀窍。笙之介嗨咻一声,重新将纸门装回门槛。这名客人一直呆立着注视眼前这幕,当笙之介转身面向他时,他急忙行了一礼。
「真对不起。在您外出时擅自走进屋内。」
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阿金向这名客人说「笙先生应该快回来了,请您在屋里等」,引他进门。这名客人应该是认为即便是如此破旧的长屋,当屋主外出要等候时,关紧房门乃无礼之举,所以特地打开房门。由于他不懂开门的方法,纸门才会脱落。
——是位正派人士。不过,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找我所为何事?
刚开始听阿金提到「脸色苍白的武士」时,笙之介脑中马上浮现几张脸。从脸色一点都不苍白的大哥胜之介,到脸色比苍白更没生气的佐伯老师,一连想到好几个人,全都是藩国人。笙之介完全想不出来哪位是他认识,但阿金从未见过的武士。
像捣根藩这样的小藩,藩士彼此认识。就连笙之介这种不太受人注意的家中次男,大家也都知道他的长相和名字。那种备受拘束的感觉,就是小藩的生活。所以若是有来自藩国的客人,他马上能想到是谁,或至少见过面,但此人他完全看不出来历。而且对方劈头就确认他姓名。笙之介脑中一片混乱。
「古桥笙之介先生。」这名客人一脸尴尬地眨着眼。双肩依旧垂落。「在下突然不请自来,又询问您的大名,实乃无礼之至。真的很抱歉。在此向您赔罪,尚请见谅。」
来路不明又一脸穷酸样的武士拍拍裙裤下摆,理好衣襟,以立正之姿深深鞠躬后报上姓名。
「在下长堀金吾郎。在奥州三八野藩担任御用挂一职。」
他拘束地行了一礼。笙之介恭敬回礼,但他对三八野藩实在没半点头绪。
所谓的御用挂,一般是在藩主身边服侍的职务。随着工作型态的不同,这项职务的重要性也有不同,有的是打杂角色,有的是像将军的侧用人【注:在将军身旁服侍,在老中与将军之间传达命令,并向将军陈述意见的重要职务。】,拥有插手藩内政治和人事的权力。
——话虽如此……
就笙之介所知,三八野藩与捣根藩是相似的小藩,而且从长堀金吾郎的模样来看,似乎不是担任什么重要职务。根据他这身旅装判断,应该是刚从奥州到江户,而且没随从同行。
「听我这样报上姓名,您一定益发困惑吧。」长堀金吾郎搔着那头没半点光泽的月代【注:自中世末起,成年男子将前额到头顶的头发剃除的一种发型。】,一脸歉疚地缩着身子。「在下明白此举甚为无礼,但在解开您的困惑前,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阁下今年贵庚?」
「咦?」
「今年几岁?」就像在问小孩似地重新说了一遍。
「我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岁。」长堀金吾郎跟着反复低语,眼中的光芒倏然消失,但他又接着问。
「那令尊的大名该不会也是笙之介?或者可能是您的伯父。」
到底是怎样,笙之介一头雾水,他只能回一句「不是」。
「家父名叫宗左右卫门。家人和亲戚当中,只有我一个人叫笙之介。」
长堀金吾郎沮丧地呆立原地。尽管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模样引人同情。不,也许是笙之介心地善良的缘故。
「谨惯起见,请容在下再问个问题,笙之介这名字会不会是阁下的剑术师傅或老师呢?」
他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愈来愈小。
「不是。」笙之介如此回答,这时连他也猜出几分。
这名武士在找人,而且认错人了。长堀金吾郎要找的「古桥笙之介」与笙之介年纪不合。笙之介应该太年轻了,所以长堀金吾郎才会向他确认父亲和师傅的名字。
「这样啊。」长堀金吾郎叹息道,头垂得更低了。「请原谅在下的无礼。」
他突然一脸疲态。笙之介此刻逐渐恢复平静,这才看出他疲惫困顿的模样。刚才此人不自主地低声说一句「又弄错了」。他找寻「笙之介」似乎不是这一两天的事。
长堀金吾郎矮小的身躯猛然一晃,一屁股跌坐地上。血色从他的脸庞和嘴唇抽离,甚至还翻白眼。笙之介发出一声惊呼,阿金马上从敞开的纸门外冲进来。
「怎么了,笙先生!」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金手里捧着一根抵门棍。纸门再度脱落,发出一声巨响,这次缓缓往水沟盖倒落。
「在下真是太没面子了。」
长堀金吾郎一面道歉,一面张口吃着饭团。饭粒都沾到嘴角。他右手握着饭团,左手端着装开水的茶碗,趁着吃饭团的空档,咕嘟咕嘟喝着开水。与笙之介并肩而坐的阿金一见茶碗见底,马上以铁壶倒水。这大颗饭团是川扇的梨枝特地包给笙之介当晚餐。刚拿的时候还很温热。那握得密实,份量十足的饭团共三个,都用竹叶包裹,金吾郎吃的是最后一个。
「武士大人。」阿金看得目瞪口呆。
「在下名叫长堀金吾郎。」
这名一脸穷酸样,而且无比饥饿的武士,礼貌周到地向阿金报上姓名,说话时饭粒喷飞。
「长堀先生,您是何时开始没吃饭啊?」
笙之介朝阿金使了个制止的眼色,但还是慢一步,金吾郎突然停止嚼饭,转为颓丧之色。
「——两天前,我身上带的米吃光了。」
哎呀——阿金的眼睛瞪得更圆了。「从那之后一直饿着肚子?」
「说来惭愧,我都是靠喝水苦撑。」
难怪他眼花腿软。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感到很可疑。长堀金吾郎是在主君身旁服侍的御用挂。藩主如果在江户,自然就不用说了,但就算只有他一人到江户办事,他应该住在三八野藩的江户藩邸才对——倒不如说,非这么做不可。但他似乎住在廉价客栈里,还带米在身上。
笙之介的疑问是武士一定有的质疑,金吾郎应该猜得到。他尴尬地低下头,把饭团移开嘴边。
「我们藩国经济拮据。」
就连江户藩邸要筹措资金也是伤透脑筋,所以除了参勤交代外,家臣到江户洽公都得依规定自备白米和味噌。
「因为江户物价高。」
笙之介缓缓颔首。阿金则听得目瞪口呆,开口问道:「您连木柴都自己背吗?」
这次笙之介同样来不及以眼神制止,他感到一阵寒意,但长堀金吾郎皱得紧紧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回望阿金惊讶的眼神。
「如果能背的话,我也很想这么做。」
「光白米就很重了吧?」
「阿金。」
「可是奥州很远吧,你说是不是啊,笙先生?」
长堀先生可真有力气呢——阿金由衷地感叹。笙之介则是心底一沉,备感沉重,沉默无言。
有句话说「吃米饭也是迫不得已」。在江户,尽管住在穷人长屋里的住户也吃白米饭——除了每天辛苦赚钱,买米回来煮饭吃之外,没有其他填饱肚子的方法,就是这句话的含意。在富勘长屋里,地瓜和杂粮才是主食,但这句话指的不是这种小地方,简单来说它要表达的含意是——在江户若不用钱购物,根本无法过日子。江户市的居民早丧失自己摘采食粮、狩猎、栽种的技能。顶多只有小孩子在水边捡拾蚬贝罢了,也不是捡来食用,而是拿去卖钱。
市町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地方。就算是各藩的藩邸,也跳脱不出这个道理。
「这次在下离藩到江户是擅自提出要求,所以更不能给藩邸添麻烦。」阿金料想无法彻底明白这番话的含意,金吾郎接着对她说道:「而且这里的自来水相当难得,在下喝得肚皮发胀。」
真不简单呢——阿金朝笙之介望一眼。笙之介也不发
一语地莞尔一笑。
金吾郎张口咬向吃一半的饭团,一扫而空食物,接着逐一吸吮指上的饭粒,心满意足地点头。
「这是相模的白米呢。」
「您吃得出来?」
「要不就是房州的米。」有关东米的味道——金吾郎说。「我们三八野藩一直在寻求耐寒害的稻米品种。广从各地找来秧苗和稻谷,倾全藩之力不断尝试混种,想种出全新的稻米品种。」
所以我才尝得出各种稻米的味道。
「三八野藩的米饭很香哦。带有一股甘甜,而且吃起来有嚼劲。」所以这个饭团也很好吃。「很感谢您的招待。哎呀,我一个人全吃光了。」
应该是心情放松后才注意到这件事。金五郎突然畏缩起来。
「这该不会是古桥先生您的晚餐吧?」
「您不必在意,这是别人送我的。」
「村田屋老板吗?」阿金很开朗地询问,替笙之介解围。
「嗯。」就当是吧。
「笙先生替租书店誊写抄本哦。」阿金得意地抬起下巴。「是佐贺町的一家大书店。店主治兵卫先生前阵子邀我们赏花。全是因为笙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工作表现又好,我们才跟着沾光吃.一顿。」
笙之介叫了声阿金,打断她的话,「开水没了哦。」
阿金执起铁壶后俐落起身,「那我去跟阿鹿夫人要一些来。地瓜应该蒸好了。」
「不不不,在下吃饱了。」
阿金朝慌张的金吾郎行了一礼,充满活力地走出房。
「这位千金人真好。」
「您说千金,她应该不知道是在说谁吧。」
笙之介应道,金吾郎闻言后微微一笑,接着重新端坐,规矩地行了一礼。
「惭愧。此次真是天助我也,幸甚幸甚。」
他的气色好转些许,笙之介松口气。人要是过度饥饿,进食的时候胃会无法承受。这种时候只能躺下静养,用开水或米粥调养,慢慢恢复。要是长堀金吾郎在某处昏厥无法动弹,他应该会很伤脑筋。毕竟他的身分可不像笙之介这么轻松——虽然笙之介并不认为轻松。
「我没有要打探的意思。」笙之介开口提问。「不过,有人和我同名同姓,终究算有缘。关于长堀先生您四处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可否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帮得上多大的忙。」
笙之介瞄一眼刚才阿金离开的方向。
「诚如那姑娘说的,我靠誊写抄本营生。雇主村田屋老板经营租书店,所以人面甚广。若您能在容许的范围内告知您遭遇的情况,我或许帮得上忙。」如您所见,我乃一介浪人——隔一会,笙之介接着道。「我既没主家,也没主君。就这点来说,您不必担心。」这时,笙之介没就自身的处境多做说明。
长堀金吾郎嘴角的皱纹顿时加深不少。那既非板起脸孔,也非微笑,反而像是刚才咀嚼饭团时的表情。
「这是第十人。」阁下刚好是第十人。「像您这样给予亲切回应的人,在下第一次遇到。」
「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九位叫『古桥笙之介』的人吗?」
尽管江户地广人多,但笙之介还是颇为惊讶。
「古桥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姓氏,而且『笙之介』也是很普遍的名字。不过,虽然同音很常见,但还没遇见和我同样是『笙』字的人。尤其是武家的男子,取这种名字的……
「的确,之前我遇见的那九位古桥先生,『笙』这个字都是不同的汉字。」
果然没错。
「不过,连汉字都完全一样的,阁下是第一位。我原本满怀期待,可是……」
阁下太年轻了。
「我一看就知道弄错人了。在下找的古桥笙之介先生,年纪至少五旬。」
所以金吾郎才会确认这是否是继承自父亲或师傅的名字。
「可以先请教您一个问题?」
「请。」
「阁下笙之介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呢?」
「是家父。」笙之介坦然回答。「听说家母很排斥这名字,她说笙这字意指吹奏乐曲的笛子,以它入名,显得过于软弱,不适合武士之子。但家父还是坚持。」
——我想将这孩子养育成一位如同笙乐般感动人心者。
金吾郎的眼神转为柔和。「那令尊如今可安好?」
「数年前亡故。」
「真遗憾。」金吾郎满是皱纹的脸蓦然闪过一丝怀疑笙之介身分的神色,但旋即消失。笙之介佯装不知情,金吾郎没多问。「在下找寻的古桥笙之介先生,也许是他本人长成后自封的名字。」
因为这名字很特别——金吾郎莞尔一笑。
「他也是一名浪人,也可以称他是武艺家。据说他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
这次换笙之介伸手抵向额头。「这就和我更无缘了。」
「哦,您剑术不精吗?」
「何止不精,根本完全外行。」
「不过,您的学问深厚,足以让您靠誊写抄本营生。」
「在下才疏学浅。照我老师的说法,我不过是个略懂皮毛的毛头小子。您找寻的古桥先生,在学问上也有很深的造诣吗?」
「他声称自己修习山鹿流军学,精通汉籍。」金吾郎似乎已无戒心,侧着头,盘起双臂,如此苦笑道。「这到底是真是假,现在我也不敢保证了。」
听起来着实可疑。这位「古桥笙之介」十分古怪。不过笙之介倒不意外这样的情况。
「至于在下……不,三八野藩为何找寻这号人物……」金吾郎眨眨眼,松开双臂后转为严肃的表情。「此事说来话长,不过,为了替刚才的无礼道歉,以及答谢您美味的饭团相赠,在下会毫不保留地告诉您。」
笙之介重新坐好,挺直腰板。
「长堀家代代侍奉三八野藩主小田岛家,担任御用挂一职。」
金吾郎继承父亲长堀金之丈的家业,从十九岁迄今三十个年头,他一直都在小田岛家第八代藩主小田岛一正麾下效力。前年四月,小田岛一正将藩主的位子让给嫡男一隆并隐退时——
「在下一度辞去职务,将家位让给长男,然而……」今年一月刚过完年,金吾郎又奉第九代藩主小田岛一隆的命令复职,担任小田岛一正隐居所的御用挂。
「老藩主一正公与在下同年。家母曾是一正公的奶妈。」
金吾郎显得有点难以启齿,所以笙之介代为接话。「也就是说,长堀先生的母亲是前小田岛藩主的奶妈。你们虽是主君与家臣的关系,但想必情同手足。」
隐退的小田岛一正离开藩主的位子后,尽管保有权威,但他完全放下权力之后略感寂寥,想将亲近的家臣留在身边,于是向儿子如此吩咐或提出要求。这样的情形不足为奇。
然而,金吾郎似乎有话难以启齿。「大致是这样的情况没错。」
笙之介压低声音。「如果您不方便提的话,我就不再细问了。」
不不不——金吾郎摇头,注视着笙之介。「一隆公顺利坐上藩主之位。前年一正公隐退时也不是以生病为由,临时隐退,而是几年前就决定好的事。对幕府没任何忌惮。对领民们也无任何隐瞒。」
若非如此,两人一开始见面时,金吾郎应该不会报上姓名和身分。他应该会隐瞒。这点就连个性大而化之的笙之介也看得出来。
「虽然没有任何隐瞒,但是……」说到这里,金吾郎突然变得吞吞吐吐。「一正公这半年来突然起了变化。」在隐居所服侍的家臣都深感畏惧。一些胆小的人甚至偷偷逃离,行事老练的金吾郎便被找去。
——好像惹上了什么麻烦事?
笙之介对自己的亲切感到有点后悔,但为时已晚。
「老藩主一正公原本个性开朗。」
他爱酒、爱花,同时也对爱花的女人宠爱有加——金吾郎说。
「尽管退隐,但这种性情还是没变。虽年届五十,还是身强体健,他要精力衰竭还得再等上一段时日。但偏偏他又无法像在下一样,把精力都用在农事上。」
不光是金吾郎,三八野藩的家臣们在退职后都过着半务农的生活。
「这并不是最近的风气。这可说是在小藩贫瘠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想出的智慧。不过,我们没办法要求老藩主拿起锄头。除了请他改变生活方式,别无他法。」
退隐的生活费是个问题,因为三八野藩的财务吃紧。
「一隆公的个性与老藩主截然不同。他身为藩主,得当家臣和领民的表率,生活严谨,励行检约,勤勉自律。」
为了解决慢性恶化的财政困难,一隆努力开源节流。
「虽然才上任两年多,往后路途险峻,但要是袖手旁观,藩国前途堪忧。」
说到这里,金吾郎加重几分力道。
「端看全民是否上下一心,全力朝改革藩政迈进。」
原来如此——笙之介一脸认真地聆听。
「然而……老藩主颇有意见。」金吾郎的脸因用力而紧绷,但陡然双眉垂落,一脸哀戚。
「关于一隆公的改革,他每件事都看不顺眼。改
革的余波甚至远及隐居所,更令老藩主光火,但偏偏无能为力。因为藩政的实权操控在一隆公手中。」而且道理是站在一隆公那边——金吾郎直言。「我们三八野藩向来穷困。老藩主都不正视这个问题。他担任藩主的模样,身为继承人的一隆公全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难过,就连重臣也感到不安,但老藩主一直没察觉。」
说完后,金吾郎略显慌张地补上一句——糟糕,我讲得太直接了。笙之介摆出不解其意的神情,回以一句——我只是个闲散度日的浪人罢了。
「一隆公今年贵庚?」
「二十五岁了。」
他继承藩主大位时是二十三岁。真年轻呢。笙之介发出由衷感叹。和自己比较后更是惊叹,我明年就二十三岁了,到时候是否能具备贵为人君应有的人品气度和能力呢?换个格局小一点的比喻好了,要是我被指派担任富勘长屋的管理人,我是否有能力胜任?
——我不行。对了,富勘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他应该年过五旬了。
爱酒、爱花、爱女人,小田岛一正与富勘一样六根不净,他现在退隐未免太早了吧?而且,真的可以像他说的一样『对幕府没任何忌惮』,也没引发任何纠纷就顺利完成藩主交接吗?虽然心生疑窦,偏偏笙之介不好开口。
「我只是个浪人,只知道市街上的事。」笙之介始终都一派悠闲地应答。「像那一带的蔬果店和鱼店,每次当父亲和儿子因做生意而意见相左时,总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一国之君想必更严重吧。」
「蔬果店和鱼店……」金吾郎表情一僵,跟着重复一遍,接着再次露出刺探的眼神打量着笙之介。「古桥先生,您说您没有主家,也没有主君,这是……」
「是,打从我懂事起就一直是这样。」
这时候就得继续圆谎。我一直都住在长屋里,是的。
「哦……」
「抱歉。我也许说了什么冒犯的话。」
金吾郎缓缓摇摇头,莞尔一笑。
「一点都不冒犯。是在下不好,与阁下素昧平生,竟然没头没脑地告诉您这件事。」
因为这样的缘故——金吾郎以手指轻抵前额,转为正经的表情。
「老藩主自从隐退后便满腔怒火,板着脸孔。当他知道情况不会有任何转园时,他变得闷闷不乐,沉默寡言。半年前起,他的沉默不语转为郁疾。」
「您的意思是,他的状况产生变化吗?」
「是的。」
首先是不讲话。
「他终日不发一语。他是隐退之身,不说话也不会带来多大麻烦。不过,只要是活人,不管再怎么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要说话才行吧?例如天气好坏、饭好不好吃、花开了没、花谢了没。」
金吾郎认真地比喻,模样很滑稽,笙之介一时忍不住嘴角轻扬。「嗯,没错。」
「喏,就像阁下这样。」金吾郎一脸认真。「一般人都有回应,而且早晚还要问候。」
「这些他一概都不开口吗?」
「是的,就像一尊摆饰般静默无语。听负责隐居所的同僚说……」
——就像是一具空壳。
「不光是沉默不语,老藩主就像魂魄飘走,对任何事都没反应,神情茫然。」
「他应该是以这种方式来表达他的愤怒吧?」
「我起初也这么认为。」金吾郎情绪激昂。「因为……该怎么说好,老藩主其实有点孩子气。这点我最清楚了。每当有事不顺他的意,他就会使性子。」
这是感情深厚的同乳兄弟才有的口吻。
「不过,当他一直保持缄默时,其他诡异的事发生了。」
老藩主开始写信。
「他不找右笔代写,而是亲笔挥毫。写上日期和画押,格式看起来像一般的书信。」
但完全看不懂上头写什么。
「因为内容很支离破碎吗?」
「不,是看不懂文意。」
「是字迹太潦草吗?」
「不不不,老藩主写得一手好字。」他的笔法俊朗秀丽,但一个字都看不懂。
「整面纸上写满汉字,但不是文章体。看得懂的就只有日期,但日期也完全不对。」
那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日期。
「既然是书信,那应该有收件人吧?」
「同样看不出来。也许上头有写,但看不懂。」
上头写满汉字,而且汉字……
「怎么看怎么怪。我们平时写的汉字,上头一个字也找不到。」
笙之介沉思着。虽然这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说说看也不吃亏,他隔了一会才开口:
「那这会不会是『密文』呢?」
亦即密码。金吾郎双手一拍,竖起食指指向笙之介。「说中了!阁下反应真快。」
笙之介笑了。长堀金谷郎是位不炫己长的好人。
「如果是密文,某处应该藏有解读的方法。一正公应该是向藩内的人们设下这个谜题,要你们找寻解密的方法,加以破解。」
「什么样的谜题?」金吾郎立即反问一句,笙之介一时语塞。一藩之主竟向家臣们设下谜题。而且此事情况复杂,又不是小孩在玩家家酒,就算解开谜题,大家也不会感到佩服,就此一笑置之。
「这……」笙之介无法接话,尴尬地搔着头。这时,金吾郎突然双肩垂落,眼神变得柔和。
「例如老藩主打算拉下一隆公,重登藩主之位。」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或是藉此号召认同他这项企图的人们起义。」
「不,长堀先生,我刚才那番话,并没有这个意思。」
金吾郎就像要否认什么似地再度缓缓摇头。
「老藩主绝不会做那种事。如果他有这样的骨气和野心,当初就不会轻易让位给一隆公了。」
这是意志消沉的口吻,他两道眉毛垂得更低了。
笙之介拿定主意,深入细问。「当初藩位交接时,真的进行得很顺利吗?」
长堀金吾郎毫不犹豫地答道:「我说的句句属实。」
「一正公当初应该完全没料到一隆公当上藩主会像现在这样大刀阔斧地改革吧?」
「一隆公行事谨慎,没让老藩主知道他的想法。」
「那一正公是因为什么想法,才这么快就隐退呢?」
长堀金吾郎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微光。既非愤怒也非哀伤。
「他应该没想太多。」金吾郎说到这里又点点头。「老藩主以为隐退后还是能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他心想一隆是年轻小辈,当藩主也不会有作为。他不认为三八野藩要改革什么。」
他认为三八野藩不会改变。
「老藩主当初因为父亲病逝,年纪轻轻二十岁就当上藩主。不过当时什么事也没发生。就算有事发生,也没人注意。」在小田岛一正平安无事、毫无作为的治理下,三八野藩愈来愈穷困,最后有人发现事态严重。「不光是老藩主,藩内的家臣也都安逸度日,毫无作为。只是在一隆公的喝斥下,比老藩主早一点清醒过来。」
金吾郎颇感惭愧,双手抵在膝上,全身紧绷。
「我们三八野藩是个弹丸小藩。论藩主家世、论地利,都不是幕府提防的对象。因此,之前幕府不会指派协助修缮或各项劳役的工作给我们,省去受罪。我们守着这块弹丸般的领地,辛勤耕种,尽管褐衣疏食,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这……」和我们捣根藩的情况很类似——这句话笙之介硬生生吞回肚里。
由于不受外界的强烈影响,至今坚守传统的尚武风气。没半点进步,更没任何改变。纷争也就只有藩内的权力斗争。三八野藩没这问题,说起来还比捣根藩来得强。比起身处在太平盛世还将重心摆在舞刀弄枪上的捣根藩,选择拿起锄头的三八野藩务实多了。
笙之介说出心中的想法。「这表示贵藩一切安泰。」
「藩内再安泰,要是金库没钱,家臣无法糊口,领民因歉收而饿肚子,那也没用。这种『安泰』根本就是愚昧。」
笙之介为之一震。「长堀先生,您说得太过火了吧?」
金吾郎抬起头,表情出奇平静。「在下讲得太过火也无妨。阁下听过即忘就不会有事了。」
两人互望一眼。
——我算是第十人。
笙之介重新思索此事。金谷郎找寻「古桥笙之介」之旅应该是徒劳无功。他擅自提出前往江户的要求,为了不给藩邸添麻烦,三餐不济,一味四处奔波,到最后饥肠挽挽,头昏眼花,双腿发软,一再的徒劳无功令他心力交瘁,所以找到第十位古桥笙之介,而且还是第一次受对方帮助(虽然笙之介既不可靠,又没多大能耐)时,他很想吐露心事,尽管不能说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透露一小部分也好。
——究竟是怎样的心事呢?
金吾郎的眼中再次闪动淡淡的光芒。这次终于看出来了,既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是同情、怜悯。不是基于长年在一旁服侍的御用挂身分,而是基于同乳兄弟的身分对小田岛一正的闲散、愚昧及最后的处境寄予同
情。
「在隐居所当差的同僚不明白老藩主为何写下这样的书信,感到慌张无措,此事就传进一隆公耳中。于是一隆公对在下说『金吾,我爹就拜托你了』,命在下前往任职。一隆公心中仍保有这份父子之情。老藩主的古怪行径令他甚为痛心。」
——金吾,我爹他是否心智丧乱呢?
这也是笙之介想问的问题。
「亲眼见识那些书信前,在下也半信半疑。因为一隆公有不少布局。」两人不约而同地凑近彼此,金吾郎悄声道:「一正公的正室产下一隆公后,同年怀了千金,后来在生产时丧命。从那之后,老藩主便恣意更换侧室,兴致来了,就算是出外打猎时看上眼的乡下姑娘也不放过——就是这么随兴。」
所以三八野藩没有所谓的「藩国夫人」,她们全视为「爱妾」。这些女人都没产下男丁,因此一直没发生权倾一方的事态。
「少了引发内讧的根源,实属万幸。但老藩主四处宠幸女人,数量如过江之鲫。」
前年一隆公当上藩主后一声令下,把父亲的爱妾全部遗散。有的是帮忙找适合的人家改嫁,有的送回乡下去。「对此,老藩主全忍了下来。」但惹恼他的最大主因也在于此。
「就算他再生气也没用,他的爱妾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一隆公监视着她们。只留下一名后宫女侍照顾老藩主的起居,此女名叫桂,有相当年纪,不过她聪颖机灵,深谙礼数,是老藩主重要的支柱,堪称是隐居所的栋梁,可惜……」
老藩主隐退不到一年,她便病逝了。
「这是第一个布局。」金吾郎接着道。「老藩主虽非武人,但他对马的钟爱程度更甚于女人。拥有十多匹骏马。」
这些骏马在他隐退时全被没收,留下一匹。
「去年九月中旬,老藩主骑着仅存的一匹马出外打猎,但这匹名为『响箭』的灰毛马马脚不小心被兔洞绊倒,老藩主因此落马。」
虽然没受重伤,但有轻微跌伤,小田岛一正躺了数日。后脚骨折的响箭遭到处决。
「这是第二个布局。」金吾郎叹口气。「失去心灵依托的女人,又痛失爱马,接连的心伤终于令老藩主内心的平衡就此瓦解,在下担心他不光是忧郁成疾,恐怕已迷失自我。」
笙之介重重点头。「时间上也刚好吻合……」
痛失所爱的悲剧接连袭来。第一波打击勉强挺下,但第二波打击令人完全心碎。
「不过,当在下前往隐居所任职,亲眼见过老藩主的笔迹后,我的担忧顿时消除。」
——老藩主神智清楚。
「他会写这种诡异的书信,有其原因。」
「因为他的笔迹还是一样工整秀丽吗?」
「没错,但不光如此。」金吾郎加重语气。「在下见过那一连串诡异的汉字。那确实是密文。老藩主年轻刚就任藩主大位时,与一位住在城下,自称是『古桥笙之介』的武艺家过从甚密长达一年,那段时间里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在书信往返时都用这种密文!」
发明这种密文,教导年轻时的小田岛一正如何使用的人,正是名为古桥笙之介的男人。
#插图
「诚如在下一开始所言,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来历不明的流浪汉。他租下城下一间酱油店的空仓库,四处宣传要开道场,整天一派悠闲地看书,或是挥动竹剑做做样子,有时还受雇当保镖,用赚来的工钱买酒喝,总之是个可疑人物。当古桥接近老藩主,展现出讨他欢心的举动时,我们都很提防他。」
尽管如此,「古桥笙之介」还是在三八野城下待一年多,与年轻时的藩主互动频繁,一来是当时他担任三八野藩剑术指南的职务,拉近两人的关系,二来是不管周遭人再怎么劝谏,小田岛一正始终都不肯和他断绝往来。
「听说这位古桥笙之介是新阴流的剑术高手。事实上,他会造访藩内道场——也就是上门踢馆,担任起剑术指南的职务,所以他并非是中看不中用。」
「长堀先生,您对那个男人了解不深是吗?」
要称呼对方是「古桥笙之介」,笙之介实在有点排斥。
「我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老早就听过他的传闻。老藩主告诉我的。」
——金吾,城下有个男子很有意思。
金吾郎面露笑容,频频眨眼。
「不过,一直没机会见他施展剑术,更没和他好好聊过。因为我们只想着要他离老藩主远一些。」不过一直无法得逞——金吾郎说。「在下当时刚继承家父的职位,光是平日的工作便忙得不可开交。家父见那样的可疑人物在讨好藩主,应该有办法严格制止和防范。」
「可是,最后那个男人还是离开三八野藩的城下,不是吗?」
「不是我们赶走古桥,他某天突然离去。老藩主颇遗憾。他一直想纳古桥为藩士。」
听说「古桥笙之介」在离去前,向身边的人透露他待腻这种乡下地方。
「老藩主用的就是那个男人发明的密文。」
就像重回二十岁时的那位年轻藩主一样。
「如今回想,对老藩主而言,那个男人也许是他年轻时唯一推心置腹的好友。」
藩主的权力与责任、孤独与寂寥。年轻、不成熟、过盛的精力,全封闭在这座小城,这时从外头吹来一阵奇特的凉风。笙之介隐隐有这样的感想。
「不知道老藩主如今是在什么念头下想起此事。他用密文又是想传达些什么呢?」长堀金吾郎像在细细思索般低语,转头望向笙之介。「我需要密文的破解方法。既然无法从老藩主口中间出,就只能找出发明密文的男人,问个明白了。」
也许老藩主他——金吾郎犹豫片刻才拿定主意,接着往下说。
「也许他是藉由密文在向我下令——金吾啊,我现在无比寂寥,给我个朋友吧。」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还是得找出那名男子,对吧?」
「在下是这么认为。」
「那位古桥先生人在江户的线索,您可确定?」
「这个……」金吾郎顿时显得怯缩起来。
「不确定吗?」
「只知道他以前常在三八野城下夸口,说日后一定要在江户功成名就……」
笙之介大为惊诧,凭藉著名字和这句话当线索,就到江户四处寻人?
「这么说来,连此人是否还在人世也不确定?」
「是的。」
就连当时也不清楚此人的实际年纪。看起来比年方二十的年轻藩主长几岁,不过模样看来还不到三十。现在粗估约莫年过五旬。
「感觉就像大海捞针。」见笙之介发愣的模样,金吾郎逃避似地垂下头。
「尽管这样,您还是要持续找下去吗?有第十一个人或第十二个人要找吗?」
金吾郎没回答有或没有。
长堀金吾郎想为昔日主君做点什么。见主君终日沉默,什么也不做,一味写着金吾郎无法解读的书信,金吾郎无法坐视不管。
——这下果然麻烦了。
并不是金吾郎说的这件事麻烦,而是笙之介听了之后内心受到震撼,难以平静。
「我无法帮您寻人。」笙之介说完后,金吾郎抬起脸来。「不过长堀先生,那些书信您可有带在身上?就算是誊本也行。」
「我有。」金吾郎伸手入怀。笙之介加以制止。现在还不用。不急,不急。
「之前可有谁试着解开密文?」
金吾郎手放在怀中,瞪大眼睛近逼而来,笙之介一时说不出话。
「依我推测,应该是没人对吧?」
「现在藩里除了我之外,没人关心老藩主。」
尽管小田岛一隆尚保有父子之情,但此时正值藩政改革之秋,他不可能命家臣去解读父亲所写的诡异汉字。就只有你是吧——笙之介在心中暗忖。金吾郎就像要回应般悄声说道:
「这件棘手的事,非在下能力所及。」
笙之介自言自语般「嗯」一声,肩膀微微晃动。
「如果不会给您带来不便……不,应该说,既然听闻您的情况,就算会给您带来不便也只能请您相信我了,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金吾郎以求助的表情说道,「在下相信阁下。」
长堀先生,您一定很疲惫吧。笙之介想。
「我也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不过幸好我在租书店工作,周遭意外有不少智者。就算我遇到困难也能请他们帮忙。」
当然了,我会替您隐瞒详细情形——笙之介不忘补上一句。
「可否由我来试着解开密文呢?」长堀金吾郎眼中闪着泪光。笙之介已无退路。
二
长堀金吾郎手中共三封书信。每一封皆不是誊本,而是小田岛一正亲笔写的正本。
「因为老藩主每天都写这种信。隐居所的书信盒都快装不下了。」
选出这三封带在身上是因为……
「虽然内容一样看不懂,但光就字面来看,就属这三封信写得最好。」
就文字排列来看,感觉像是反复书写同样的字。
「字的写法
中也许暗藏破解密文的关键。若是这样,光看誊本也无法解开。」
所以我才带正本在身上——金吾郎说道,笙之介恭敬地收下。
「那我就收下了。」
「在下会时常来拜访。不,并不会每天来……在下没有催您的意思。」
金吾郎满头大汗地说完后,踩着比来时更稳健的步伐离开富勘长屋。笙之介独处后整理桌面,摊开三封书信。虽然折得很整齐,但每封信篇幅都不长。只写一张纸多,而且字体颇大。
笙之介一时看得入迷——写得真好。
果然写得一手好字。不光是字体端正,每个小地方都活力十足。顿的地方顿得有劲,该挑的地方挑得有力。光就字来看,不觉得写字的人心智有什么问题。而且这字虽然诡异,却不是乱写一通。当中有规则,懂汉字的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金吾郎说过,在三八野藩没人这么关心老藩主,一想到此便替他感到落寞。
笙之介知道——这个国家学过写字的人们一般用的汉字,在信件上头一个也找不到。「言字旁」加上「夕」,这字该怎么念?「提手旁」加上「甘」又是什么字?「头部」底下加个「每」,这又是什么字?但若试着将这些汉字拆解成「左偏旁」和「右偏旁」,就会明白这不是什么怪字。每个「左偏旁」和「右偏旁」都确有其字。
没错。就只是替换组合,所以乍看像乱写一通。因为上头写满字,更教人看得一头雾水。
好,就把它命名为赝字吧。笙之介一面磨墨,一面思忖。
如果这是要写给某人的书信,文章中一定会出现的字是什么呢?
——应该是「候」【注:候文是日语在中世纪至近代期间使用的一种文语体。在句末使用助动词「候」。】吧。
那就来找寻「戾」这个「右偏旁」搭不是「人字」的「左偏旁」所构成的赝字吧。笙之介瞪大眼睛,仔细检视那三封信。不久,他眉头紧蹙,抬起头来。
找不到。没有「戾」这个「右偏旁」的字。
换句话说,这个赝字并非单纯只是更换汉字的「左偏旁」。「右偏旁」也在某个规则下被替换,与「左偏旁」重新组合。既然这样,接着找寻使用频率较高的赝字吧。既然是书信,假设有「候」字应该不会有错。
只要找出三封信中使用频率较高的字,就能假设它是「候」字。若能从中看出赝字的「左偏旁」和「右偏旁」由「人字旁」和「戾」替换而来,那这会远比只更换「左偏旁」的情况更棘手,不过将会是解谜的线索。
笙之介干劲十足,他很惯重地抄下每个赝字细数。一会儿后,他搁下毛笔,盘起双臂。根本就杂乱无章。这三封书信找不到共通而且出现最多次的赝字。第一封最多的字是「訁父」,第二封最多的是「佄」,第三封最多的是「忄木」。
尽管如此,要是将这些字都换成「候」会是什么情形?
所谓的密文、暗号,有的单纯,有的复杂。就最单纯的情况来说,例如「将『言字旁』的汉字全改成『人字旁』的汉字」,这样的解读方法只要事先口头约定好即可。若是如此,要是不知道双方约定的人在看过后将「言字旁」改成「人字旁」,谜题就解开了。
但这么一来密文就不堪用了,更复杂一些吧——若是将「言字旁」改成「人字旁」,把「人字旁」改成「提手旁」,把「提手旁」改成「心字旁」,那就连使用密语的人也会记不住。若不光是改变「左偏旁」,连「右偏旁」也依照某个规则替换,那也是同样的情形。
这么一来,就得备好某种备忘录,或是文字更换一览表,使用密文沟通的双方各持一份,取得这张一览表就随时能使用密文和解读。
如果将「候」替换成某个赝字,应该就能以此作为出发点推测替换规则。笙之介认为有这个可能,或许办得到。所以他细数可能是「候」的赝字,结果找到几个。
这代表什么呢?
为了制作赝字而替换「左偏旁」与「右偏旁」的规则,亦即文字更换一览表,可能不只一份。多花点时间倒也不是办不到。但使用多种替换规则时,势必得在密文或暗号文章里藏指示,让对方知道「解读得用哪份一览表」。
长堀金吾郎说过,这些书信中——看懂的就只有日期,但就连日期也完全不对。
这点着实诡异。日期、年号、干支该不会就是老藩主的指示吧?告知对方在解读这些书信时,「得用某某文字更换一览表」。例如上头写庚子就用这份,写丙午就用那份。
笙之介盘起双臂沉声低吟,手中的笔蘸满墨。好,分别挑出三封信中最常用的「左偏旁」,数数看有多少,或许看得出规则性。结果又让笙之介沉声低吟。「左偏旁」的使用频率多寡不一,三封信找不出共通点。笙之介不认输,他用同样的方法针对「右偏旁」试一次,但一样找不出规则。
真有点麻烦。
真希望多一点参考资料。如果小田岛一正的书信全都在这,可用来解读的材料能多一些,或许可以看出一定的规则性(就算不只一个也无妨),但眼前只有三封。
没有就是没有,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他甩甩头,松开双臂,接着改为托腮,继续思索。
据说老藩主一再反复写这三封书信,金吾郎才将它藏进怀中,四处找寻来路不明的古桥笙之介。反复写这三种书信有什么含意吗?
笙之介突然心头一震。
倘若替换的规则不只一个,那小田岛一正手中应该也有一览表或备忘录之类的东西,完全对照上头的规则来写。他不可能全记住复杂的规则。如果真是这样,老藩主在写这些诡异的书信时,在隐居处服侍的家臣们应该有人亲眼目睹过一两次。这很容易发现。
难道老藩主将规则全记在脑中?
该不会他记得的不是替换规则,而是书信的内容吧?
会不会只是想起年轻时所写的信,完全照着重誊呢?所以这三封信的文字一再出现的原因是内容令他印象深刻,或是他一直深植脑海。若是这样,恐怕连小田岛一正本人也忘了这些赝字的排列及解读方法。
就算找出那位神秘(现在令周遭人头痛不已)的古桥笙之介,恐怕连他也忘了这件事。经你们这么一提才想到,以前我发明过那样的密文。文字更换一览表?我现在已经没那种玩意儿。连内容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哈哈哈!
笙之介想着于事无补的事,肚子突然唱起空城计,但梨枝特地准备的晚饭全进了长堀金吾郎的肚里。
太阳下山后,笙之介点亮油灯,抄写那三封书信。光一次还不够,他一再照着临摹。
抄着抄着,益发佩服那漂亮的笔迹。凭笙之介的功力,无法令文字蓄含这等劲力。
——这就是人品气度的差距。
不是毛笔功力深浅的差距。写字者的人生经验差距全显现在文字中。就算小田岛一正这位藩主再怎么无能,毕竟是统率一藩之尊,至今贵为前任藩主,出身也截然不同。不像笙之介这个全身沾满市街尘埃,风一吹便连同身上的尘埃一起被吹走的年轻小伙子,小田岛一正的手指暗藏着笙之介没有的力量。
笙之介对自己的毛笔字颇有自信。至少他自认毛笔字的功力远在剑术之上。但他在临摹小田岛一正的赝字时,尽管能模仿秀丽的笔迹,却无法完全一样,总会带着微妙的差异。尽管他一直喃喃自语,苦思良久,当天晚上还是睡着了。他隔天一起身又开始喃喃自语,前往茅厕,在井边洗脸,接着一路苦思,返回屋内坐在书桌前。
他一面思索着如何模仿小田岛一正的笔迹,一面抄写书信,思考解开密文的关键藏在哪里。模仿笔迹与解开密文间虽然没半点关联,但抄写时头脑清晰,思绪平静。他隐约觉得,只要完全化身为小田岛一正,便能了解小田岛一正脑中的想法。
全文抄写完毕后,他又逐一抄写赝字。这次着眼的不是字形,而是针对同音的部首分类,并不忘细数每个音出现的次数。笙之介全神投入其中。
「打扰了。」
富勘还是老样子,穿着短外罩,长长的衣绳随风晃荡,他前来时,笙之介正专注地写着毛笔。
「打扰了,古桥先生。」
笙之介连头都没抬。
「古桥先生!」
耳边听到富勘的大声叫唤,笙之介手中的毛笔脱落,回过神来。
「富、富勘先生。」定睛一看,富勘整个人趋身向前,两人的额头都快撞在一起了。阿金、太一、阿鹿、阿秀也全聚在门口,往内窥望。
「笙先生,你没事吧?」阿秀唤道。「今早不管谁跟你打招呼,你都像没听到似地一直喃喃自语。你记得吗?然后你一直关在房里。」
「我就说嘛,笙先生一定在做什么重要的工作。」阿金制止在场众人,噘起嘴,像在替笙之介解释。「昨天那位武士应该是有事请笙先生帮忙。所以他才会这么忙吧?」
说起来都是姐姐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太一一脸不悦。
「动不动就笙先生长,笙先生短的。」
「你少插嘴。」
「笙
先生,你今天没洗衣服吧?」阿鹿徐缓地说道,替他操心。
阿秀则面露苦笑。「你早上没煮饭吧?午餐吃了吗?」
「咦,已经中午啦?」
「说什么呢。」富勘一脸惊讶。「早过下午两点了。」
已经这么晚啦?难怪肚子又饿了。「抱歉。我好像太投入了。」
「就说嘛。喂,散了!散了!」富勘粗鲁地挥着手,把女人和太一赶走。「就算是古桥先生也不可能会坐在书桌前就这么饿成人干,他才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就属管理人的话最毒。」阿秀笑着推阿鹿往前走,就此离去,至于踮着脚尖往笙之介手里的东西猛瞧的阿金则被太一拖着走。
「真是艳福不浅啊。」富勘一屁股坐在入门台阶处,他这番话的口吻不像调侃,倒像有些嫉妒。
「我就算发高烧卧病在床,也没哪个女人会用这么关心的表情待我。」
没想到向来很有男子气概的管理人也说这种挖苦人的话。
「那是因为富勘先生您有人会替您操心啊。」
「理应会替你操心的村田屋老板,又塞给你什么麻烦的差事吗?」
富勘望向书桌上那叠笙之介写的纸,蹙起眉头。尽管没想到管理人会说这种挖苦人的话,但他爱照顾人,爱替人操心的个性还是没变。
「这不是村田屋老板给的差事。」笙之介不禁眉头紧锁。都这时候了,竟然还沉迷于不是本业的事物上,甚至浪费这么多的纸和墨。村田屋委托的工作交期明明迫在眉睫。
「要是我们两人一直像牙疼似地皱着张脸,那可没完没了。」富勘道。「到底发生什么事?听说昨天来了一位陌生的武士。」
是你藩国的人吗——富勘悄声问,眼神无比认真。
笙之介颇为讶异。与东谷关系密切的富勘,果然略有所悉笙之介的身世。
「和我的藩国无关,只是另外接了份差事。」
笙之介回答后,突然心念一转,将他誊写的书信全拿出来。
「就是这个,您看了有什么感想?」
富勘是管理人。虽然称不上长屋的主君,好歹相当于家老的地位。长堀金吾郎应该不会怪他随便拿给别人看才对。
富勘上扬的眼角猛然一震。「这什么东西啊?」
「您认为是什么?」
富勘朝誊本检视良久后,望向笙之介。「以前有过这种东西。」
「咦?」难道他想到了什么?
「好像是发生在本所相生町的事。有家米行,好像是家里生了男丁,为了庆祝就准备像这样的猜谜文字,作成传单四处发送。」
这是猜谜文字吧——富勘向笙之介确认。
「如果能解开谜题,就能得到一袋白米。很慷慨吧?」
「是很难解的密文吗?」
「不,只要懂汉字,任谁也解得开,非常简单。只要把读音连在一块就行了。它其实是一句吉祥话。例如『しちふくじん(七福神)』或『たからぶね(宝船)』之类的。」
当时发出不少袋白米当奖品。
「那白米好像很好吃。」富勘将书信还给笙之介。「虽然上头写的是莫名其妙的汉字,但我看它很像是决斗信。」
「决斗信?」
「这笔迹霸气十足。」
果然没错,能够从字面上感受到写字者意图和想法的不光是笙之介。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真投入。好歹吃个开水泡饭吧。」
笙之介懒得花时间用开水泡饭,直接吃起冷饭,过了一会,胜文堂的六助前来。六助说完午安,一见书桌四周的情景,脸上顿时泛起笑意。
「我鼻子真灵。来得正是时候。你刚好纸和墨都快用完了吧?」
笙之介难为情地笑着,告诉他事情经过,让他看那些书信。接下来就找武部老师谈谈吧。
「笙兄,烧个开水吧。」
「六大,你该不会说,这是抵向热气后就会浮现文字的设计吧?」
「才不是呢。那就顺便一起说了,这看起来也不像得用火烤。」六助呵呵轻笑。「笙兄,我看你的表情,活像吃冷饭给噎着了。刚好我也有点口渴。」
笙之介依言前去烧开水时,六助眯起眼睛细瞧那些书信,有时倒着拿,有时翻到背面细看。
「嗯,这是密文对吧。」
「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两人喝完开水,略为平静些许。笙之介说出目前的想法,六助缓缓点着头。
「真亏你想得到。不过,如果解密的方法好几种,笙兄你光凭想像是不可能解开的。有没有其他线索?」
「也许从长堀先生那里可以问出什么。要是可以多拿到一些书信……」
「那表示目前只有这些线索。」六助天生的细眼弯成弓形,分不清是笑还是叹息。
「书信中最常出现的汉字是『候』,这个前提没错吧?」
「难道还有其他?」
「例如像『之』。」六助弯弯的眼睛眨了眨。「或是『致』。」
「那得看书信的内容而定。」
两人皆沉默。
「你说那位老藩主可能不是经过细想才写下这些书信,他只是将记得的文字原原本本写下,我赞成你的看法。还有……」六助以修长的手指在鼻梁摩娑。「我这么说像在泼你冷水,请莫见怪。话说回来,这位老藩主年轻时,是否曾经用那么复杂的文字替换一览表写过书信呢?」
因为这只是一种游戏吧?
「又不是密探或隐目付【注:临时受幕府命令担任目付,暗中监视大名行动的职务。】的密信。穿帮也不会有人送命,或是谋反的企图被推翻。就只是一位少主为了和欣赏的流浪汉来往,不想受众家臣的妨碍而特地写的书信。」
笙之介颇戚扫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以喽,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书信,应该会用更简单的方式写吧。」
这种赝字的制作方法和解读方式,应该可以直接记在脑中吧——六助道。
「这位老藩主是喜欢汉文典籍的人吗?」
「这个嘛……长堀先生没特别提。」
「那就更有可能了。因为笙先生你只有一知半解,反而想多了吧?」
的确很像在泼冷水,不过一针见血。六助提出忠告,并且替笙之介补齐纸和墨之后(记在村田屋帐上)离去。笙之介沮丧地倚向书桌。
——得工作赚钱才行。
心里这么想,但他不死心地钻研起密文,然后打起瞌睡。
自古传说英雄豪杰的笔迹带有灵威。若是随便在寺院神社的匾额文字下口出恶言,会遭到诅咒,轻者染病,重者丧命。小田岛一正仍旧健在,而且称不上什么英雄豪杰,所以笙之介没因此睡不安稳。但他做了梦,梦里有许多「左偏旁」和「右偏旁」在脑袋四周翩然飞舞。
三
武部老师没闲工夫陪笙之介解密文之谜。
隔天一早,为了借重老师的智慧,笙之介认为趁私塾的学生来上课前请教比较恰当,因此一起床便赶着出门,但老师和夫人聪美别说起床了,昨晚根本整晚没睡。因为孩子们病了。
「不光是我家的孩子。数天前起,私塾的学生们便开始相互传染。」
据说手指、嘴角、口内都冒出一粒粒红疹,并伴随发烧。虽然不是足以致命的重病,但发疹又痛又痒,年幼的孩子尤为难受。照料的父母也很辛苦。
「阿秀姐家的佳代也染病了吗?」
「嗯,那孩子也发疹子,正躺着静养。你没听说吗?」
笙之介胸口一震。阿秀见他全神钻研密文,替他担心而前来叫唤,但他完全没注意到阿秀身旁少了佳代。
「目前还没传染成人,不过为了小心起见,笙先生,记得勤洗手。」
「我明白了。如果哪里我帮得上忙,请尽管跟我说,别客气。」
「感激不尽。」
就这样,武部没问他有什么事,笙之介也没机会开口。
——既然这样……
笙之介改前往村田屋找治兵卫谈谈。翻找村田屋的藏书,也许能找出记载密文的书籍。既然有这个可能就去试试看吧。
「哦,欢迎。今天可真早。」笑脸相迎的炭球眉毛尽管明白笙之介并非赶在交期前提早交件,但也没面露不悦。笙之介将密文的事说得口沫横飞,而治兵卫态度沉稳地望着他,说道:
「看你急于找寻解开密文的线索,表示你其他事都停摆对吧?」
「抱歉。」
「没想到笙兄也会有如此勇往直前的一面。」还真不能小看你呢——治兵卫说。「好吧。我们到隔壁的房间谈。我请老爷子助你一臂之力。」
治兵卫口中的老爷子是村田屋的老掌柜。
「我们店里哪些书放什么地方,老爷子全都记得,可说是个活目录。而且书本只要他看过一递,大致都会记得内容。一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位老爷子搬来小书桌和砚盒,笙之介在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坐下。这时听他本人介绍,才知道原来这位老掌柜
有个很少见的名字,叫作「帚三」。
「家父是一位作扫帚的工匠,儿子们分别取名为帚一、帚二、帚三。」
「原来如此,请多指教。」
「不过古桥先生……」帚三驼着背,身材干瘪,他用和本人一样干瘪的沙哑声音说道。
「密文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在使用者间口耳相传。不会写成文字遗留下来。就我所知,没有记载这类密文的作法和解读方式的书籍。」
这样啊——笙之介颇感失落。
「读物中有几个故事,提到幽会的男女为了暗通书信而想出彼此看得懂的密文。因此,只是一些用来告知幽会地点和时间的简单密文,不过这或许能成为线索。姑且先看看吧。」
帚三语毕后旋即离去,回来时捧着一叠书。「全看完很花时间。我会在上面做记号。」
很难相信帚三真的把这些读物全记在脑中,他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翻页,用浆糊黏上便条。笙之介努力跟上他的速度。确实都是很简单的密文,例如「新月影落掠鸟巢」,其实意思是「卯时在河船宿屋『新月』见面【注:掠鸟的日语为「むくとり」,与卯时的「六つ(むつ)」开头同音。巢暗指河船宿屋。新月则是店名。】」。算是一种文字游戏。
「古桥先生,您懂荷兰文吗?」
「怎么可能!我完全不懂。」
「每个人一开始都对外国语言一窍不通。长崎的口译员有本名为《荷兰语诸事解读事始》的著作,书中提到他是如何用心将异国语言转换为我国语言。与密文的解读有相通之处。」
「哦,这样啊。」
帚三将书连同荷兰语字典一并带来。接下来几乎都是这样的模式。帚三接受笙之介的想法,反过来提出另一个问题,导引他从不同的角度来思考。
两人频频讨论。这个赝字没有含意,会不会是只取部首的音来念呢?不,还是得从中解读出赝字的密文与原文的替换规则才对吧。日期和干支有含意吗?三封信的前后关系为何?它的顺序会不会藏有什么关键线索?
「光从音来看,没有特别含意。」
「它的规则也许得跳着看。书信中的某个地方或许会透露规则。」
「整体看来分成左右偏旁的汉字居多,像『草字头』这种上下分开的字比较少……」
「那只是分成左右两边的汉字比较容易当成赝字来处理吧?」
「会不会只是我个人才疏学浅,所以看不出来,这当中或许掺杂一、两个真正的汉字,只是看起来像赝字罢了。换句话说,这是本国不会使用的真正『汉字』。」
帚三霍然起身,用不像是驼背的飞快动作走进店内,捧着几本积着厚厚一层灰的书走出。
「这叫作《字监》,是专为解读佛教经典作的字典。」
村田屋竟然藏有这种书籍。
「至于这本是梵字字典。因为我觉得这些赝字当中,有的很像梵字……」
这名掌柜连梵字都懂?
两人翻着书,因上头的灰尘而频频打喷嚏,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一再讨论。
「可是古桥先生。」
「哈啾。」
「写这封信的人,有这么深厚的教养吗?」
「这我不清楚。」
帚三没半句怨言,比笙之介更有耐性。中午时,女侍送来饭团和热茶,尽管休憩片刻,但笙之介脑中塞满各式各样的字。等到夕阳西下,笙之介才不得不认输。
「现在才这么说,或许有点晚……」
「什么事呢?」帚三皱纹密布的干瘪脸庞,不显一丝倦容。
「我们绞尽脑汁还是想不出来,看来这密文的设计其实很单纯。」
这应该是当事人私下约定,缺乏规则性的『模仿密文』。简言之,是一种文字游戏。考量到两人书信往来的关系,这就像是相约幽会的情书,就算程度与前面提到的「掠鸟」相仿也不足为奇——看来六助的解读没错。
帚三脸上仍是没带半点笑容。「我也这么认为。」
「真是抱歉。让您白忙一场。」
「别这么说。就算看起来不太可能,在仔细确认前都不能排除可能性。」
「帚三先生。」
「什么事?」
「您这名字取得真好。」老掌柜侧头不解。笙之介莞尔一笑。
「您真的就像扫帚一样。替我从摸不透的大山中扫出尘埃,让那摸不透的山脊清楚浮现。」
帚三咧嘴一笑,嘴里缺了好几颗牙。「谢谢您的美言。」
笙之介离开时正要恭敬地答谢,治兵卫却打断他,递给他一个包袱。笙之介心想应该是可供我参考的书吧,此外不知道还会有些什么,于是满心雀跃地收下。
「是工作。」
「咦?」
「今天出借我家老爷子给笙兄你用,我要你用工作回报。」
这包袱入手沉甸甸。
「助人固然是不错,不过工作也得好好做哦。」
要糊口不是件简单事——治兵卫若无其事地说道。
笙之介似乎颇受神明眷顾,只是分不清到底是工作之神,还是助人之神。这次他整晚都梦见赝字夹杂着梵字,漫天乱舞。武部老师天明时造访富勘长屋。
「才过一天,真是抱歉,希望您能帮我个忙。」为了防止病情继续扩散,他决定让私塾停课几天。「我决定将染病的学生们聚在家中,集中照顾。」
有些父母因为孩子生病而无法出外工作。老师的孩子也卧病在床,得花时间照料。所以老师打算集中照料,让症状轻的孩子帮忙,教导他们明白互助的道理。
「毕竟这也是修身的美德之一。」
「原来如此,好办法。」
「所以我希望笙先生帮忙照料其他健康的孩子。」
地点我已经找好了。
「相生桥前方有家名为『利根以』的鳗鱼店。店里卖的蒲烧鳗刺多又难吃,店里总是门可罗雀。他们同意让我租用一间二楼的厢房。」
听说是富勘居中协调。
「笙先生,可否帮我指导孩子写字?放心,这并不难。只要指导平假名读写,带他们复习算盘即可。我会让他们自行带文具,你人来就好,顶多四、五天。教科书就算没打开看也没关系。」
虽然是请托的口吻,但武部谈妥一切,容不得他说不。因为没染病的学生此时全聚集在「利根以」二楼。
「我向来严格管教,所以我的学生都很守规矩。笙先生负责监督即可,还可以做自己的工作。虽然对您很过意不去,但还是请多帮忙。您的大恩我会铭记在心。」
就这样,笙之介突然当起老师。
聚在「利根以」的八名学生,从四岁到十一岁皆有,男孩六人,女孩二人。女孩个个像是可靠的邻家大姐,事实上,其中一位是和弟弟一起来。笙之介先询问每个人的名字和住处后,在容许范围内介绍自己。武部老师所言不假,这些孩子果真很守规矩。不过,与他们接触后,笙之介逐渐明白他们如此安分,是因为担心染病的兄弟姐妹或朋友。
「今天要先请你们告诉我,自己学过些什么,又学到什么程度。」
笙之介因为村田屋的工作而抄写过私塾的教科书,也在长屋教过佳代日文假名,但这不表示他一下子就能担任八名学生的老师。就算要摆出架势说一声「我是老师」,但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老师的威严,倒不如和孩子们和睦相处,稍微消除心中的不安就行了。笙之介如此暗忖。
第一天,他只确认武部老师如何教导。身为新手老师的笙之介顺利从最大只有十一岁的孩子口中问出这点,就证明武部老师是位很优秀的老师。下午两点他让孩子们回家,稍微喘口气才猛然回神,然后慌张地返回长屋。身兼多项工作果然辛苦。
他在井边遇见阿秀,气喘吁吁地询问佳代的情况。
「她已经可以下床玩了。发疹子的情况好像也开始好转。」
「真抱歉,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
阿秀面露诧异之色。「笙先生,你为何道歉?」
「佳代在家吧?」
「是的,我告诉她,笙先生代替武部老师当代课老师哦,她听了一直吵着说要请老师教我,但她现在还在禁足。传染给太一可就过意不去了。这种情形可以用『禁足』这种说法吗?」
「可以,给你打个圈。」
接着笙之介缠上头巾,处理交期将届的村田屋工作。他忙完后,为隔天的授课做预习,这时太一唤道「澡堂的水就要放掉喽」,他急忙和太一一起冲向澡堂。
「笙先生,听说你在帮武部老师忙啊?」
太一每天忙着打零工挣钱,偶尔上武部老师的私塾读书。老师知道他家里情况,未加以苛责。拜此之赐,他才没染上这次的传染病。
「我还是别请你教我好了。」
「嗯,是我太不可靠对吧?」
「才不是呢。」太一捞起热水,从头淋下。「要是让你教我读书写字,我就会想起你其实是身分比我高的武士。」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应,跟着捞起热水洗脸。「笙先
生,昨天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无比投入,处理好那件事了吗?」
经他这么一提,笙之介第一次想起解读密文的事。他压根忘了这件事。如果说现在无暇顾及此事,对长堀金吾郎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当真是顾此失彼啊。
「还没呢,因为我分身乏术啊……」
「这就叫作『穷人没空闲』对吧?」
「是啊。」
太一噗哧一笑。「干么直接承认,好歹说『勤奋不怕穷』吧。你可是老师。」
说得一点都没错。笙之介也自嘲。
第二天,他请太一跑一趟村田屋,送交交期已满的抄本,自己则怀着比昨天更沉稳的心情做好准备前往「利根以」。昨天匆匆问候几句的「利根以」老板夫妇,今天仔细一看,发现他们的脸和房间墙壁一样又脏又黑,手则和榻榻米一样粗糙。
「当初说好的,二楼的其他包厢可以招待其他客人。」
「好的,您请。」
「请您不要大声朗读教科书。因为这样会让客人觉得扫兴。」
这对夫妇的眼神凶恶,就像鳗鱼一样,给人一种湿滑感。如果他们店里的蒲烧鳗好吃倒还另当别论,但刺多又难吃,难怪店里门可罗雀。
果不其然,别说二楼了,就连一楼的大众席也没客人上门,笙之介和这八名学生不慌不忙地复习九九乘法表。
中午休息完后,笙之介下午起就请这八名孩子各自说出父母的职业。如果是商人,则说明是做什么买卖。是工匠的话,就说在制造什么。听完后,他明白他们全是赚辛苦钱的穷人家子弟,但个个表情开朗,完全不以为意。而孩子们似乎也是第一次这么正经地说明出身,显得有点难为情,不知所措,不过他们会替彼此补充,或是驳斥对方的说法,开心地说个没玩。
不久,他们问笙之介。「老师的工作是什么样子啊?」
「替租书店誊写抄本,是不是每天都和很艰深的书大眼瞪小眼啊?」
笙之介举以前作过的抄本为例,说明完全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想让孩子做些什么时,应该自己先做给他们看才对。我把顺序弄反了,笙之介暗自反省。
他一时谈得兴起,孩子听得津津有味,笙之介心中逐渐浮上一个念头。他原本没这个打算,只是在离开长屋时不经意地将密文放进怀中。虽然此时此刻心思只能放在课堂上,但难保哪个时候不会突然想到什么。
那几张密文看在这些孩子们眼中,不知道会像什么?
笙之介禁不住诱惑,从怀中取出一张誊本。
「各位,你们看一下这个好吗?」
八个孩子全凑过来。八双眼睛频频眨眼。
#插图
「与教科书上的字不一样吧?这是你们从没学过的汉字。」
孩子们叫嚷起来。我还没学汉字啦。这么难的字,我不会念。老师,这你会念吗?
「其实老师也看不懂,正为此发愁呢。」
「什么嘛,这样我们一定更看不懂了。」
「老师,你要不要请教武部老师?」
话声此起彼落,年纪最大的女孩刚好就叫阿文【注:日文的「文」,有书信的意思。】,她看了之后说道。
「这字写得真漂亮。」笙之介不禁望向阿文。阿文双眼紧盯着那排赝字。「老师,好美的字啊。」
「嗯,确实很美。」
一名男孩在一旁插话:「怎么觉得这字好像图案哦。」
许多汉字摆在一起,看在不懂含意的孩子眼中就像某种图案。
阿文没理会男孩的意见。一脸钟爱、憧憬的眼神,注视赝字良久。
「武部老师常要我们用心写字。只要用心写,就算功力不够,看起来还是很美。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笙之介不觉得这是什么线索。不过,长堀金吾郎听到阿文刚才那番话应该会很高兴。一定会的,所以笙之介对阿文道:「我也这么认为。谢谢你。」
放学后,笙之介独自留在包厢,重新从怀中取出密文书信。要是不赶快返回长屋处理村田屋的工作就挤不出时间解读密文了。尽管心里明白,但他感觉阿文清亮的声音在耳畔萦绕,他想试着静下心来面对这封信。
——写这字的人一定投注很多心力在上头。
面向走廊的纸门微微动了一下。感觉有人。笙之介抬起头。
鳗鱼店借来的书桌上头有孩子用过的砚台和毛笔。在私塾里,自行洗清笔砚和收拾也是学习的一环,但因为这里无法擅自用水,只好摆着。打开纸门的人整张脸蒙着柿子色的头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此人眼波流转,平静地望向桌面说道:
「我来帮您忙。」
她与倒抽一口气的笙之介四目对望,缓缓行一礼。
原来是和香。
她的和服衣袖颇长,看不到她并拢置于膝上的手背和手指。头发和肌肤全覆在头巾下,宛如一块拥有人体轮廓的布静坐其上。尽管如此,笙之介认为从头巾缝隙间露出的一对明眸可充分认出她就是和香。看她这对明眸,可明白和香坐在这里,着实是鼓足勇气。
「谢、谢谢您。」笙之介喉中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真是失态极了,笙之介直想当场咬舌自尽……不,是切腹自尽。为什么我不能发出更沉稳冷静的声音呢。
「打扰了。」和香行了一礼,踩在起毛边的榻榻米上走进包厢。脚下套着白布袜。生活在市街的人很少在这个季节穿白布袜。难道连脚背都有折磨着和香的红斑?笙之介坐在书桌前,一颗心噗通乱跳,像个傻子似地想着此事。明明还有其他事等着他细想。
「孩子们的砚台里还留有墨汁。请问墨壶在哪里?」
「哦,在这里。」笙之介急忙微微起身,想拿墨壶。「我来处理墨汁。和香小姐,您可以帮忙收毛笔吗?我拿到下面去洗。您袖子会弄脏。」
听笙之介这么说,和香突然眼神一沉。她不发一语地从袖口取出一条红色束衣带,俐落地缠好衣袖。和香露出的双臂左右手肤色截然不同。
烫伤起水泡后,尽管伤口治愈,皮肤的红疤还是无法消除。和香左臂上的红斑就类似这样。从她手肘到手背一带如果真是烫伤的伤疤,一定是很严重的烫伤,上头有一大片肤色泛红。而且色泽有深有浅。色泽较淡处只是略显暗沉,色泽较深处则是鲜明的红色。
另一方面,她右臂肤质细致白皙。两相比对,确实不忍卒睹。
「这样就不会弄脏了。」和香缠紧束衣带后迅速地说,开始收拾砚台和毛笔。
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不是因为第一次直视和香的秘密而感到慌乱,只是单纯不知如何自处。因为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些。
——和香小姐有点坏心呢。
他心里甚至这么想。
——故意让我看她的红斑,想看我露出嫌弃的表情。
才不让你称心如意。
「谢谢您前来帮忙。」笙之介整理起今天让孩子们复习的本子。「不过,您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当代理老师的事呢?」
「村田屋老板告诉我的。」和香将砚台的残墨倒进墨壶里,俐落地答道。「听说村田屋老板是从私塾的武部老师那里听闻此事。胜文堂的六助先生也知道这事。」
大家可真是消息灵通啊。
「村田屋老板建议我,如果要就之前对古桥先生的无礼行径赔罪,最好到这里登门拜访。」
「之前的无礼行径……是哪件事啊?」
和香把脸移开,没回答。
「我去清洗。」和香端着一叠砚台起身走出包厢。笙之介搔着头,把毛笔捆成一束,接着忙原先的工作。今天一样门可罗雀,闲得发慌而打起瞌睡的「利根以」老板夫妇见和香走向井边,顿时颇感兴趣地望着她的背影。笙之介走下楼梯后,他们两人瞪大眼睛望着他问:
「老师,那位是你亲戚吗?」老板贯太郎问。
「老师,看你一脸纯真,没想到还挺有一手的嘛。」老板娘阿道说。
第一个提问姑且不提,第二个提问到底在说什么啊?这么想的不光是笙之介,似乎连贯太郎也有同感。
「你在说些什么啊?」
「哎呀,你自己看嘛。」看她那蒙面头巾——阿道说。「整张脸都遮起来了。瞧她那多所顾忌的模样,我毕竟从事这项生意多年,对于客人在鳗鱼店包厢幽会的事,我才不会说那些不识趣的话。不过老师,你把别人的老婆带进教孩子上课的包厢,未免太大胆了。」
人会张大嘴合不拢,不光只有惊讶的时候,过度吃惊时也会。
「喂,才不是呢。」贯太郎率先开口。「再怎么说,这位老师也没那个胆子在鳗鱼店里偷情。那应该是你姐姐吧?是姐姐吧?」
笙之介脸红过耳,整张脸几乎都要冒火。
「两个都不是!」笙之介气冲冲地回一句,穿上木屐,准备从土间走向井边,这时他才想到该如何解释。「她是我的工作伙伴。来这里帮忙的!」
和香在井边汲水,仔细清洗砚台。笙之介气得双膝打颤。
两人不发一
语地清洗。从和香的眼神看不出刚才的对话是否传进她耳中。
「我去拿抹布过来。」和香将洗好的砚台和毛笔放进提桶交给他。笙之介无精打采地返回二楼,而「利根以」老板夫妇维持同样的姿势和眼神注视着他们。
和香返回包厢后,开始以拧干的毛巾擦拭桌面。笙之介将两张桌子移向窗边,摆上以手巾吸去水气的毛笔和砚台。若不事先将毛笔笔尖理好,孩子们粗手粗脚,很快就会变得像扫把一样。
「真意外。」和香擦拭着桌面,仿佛真的很意外地说道。
「我竟然看起来像是古桥先生的姐姐。我明明小您三岁呢。」
原来她听到啦?
「应该是因为您的举止稳重。」笙之介很生硬地回答。「而且看不到您的长相,更会有这样的误会。」
这句话也许不应该说,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了。
和香拿抹布擦拭的手顿时停下。半边身子背对笙之介,接着又开始用力擦拭起桌面。「墨汁洒出来了。这里是临时租来应急的包厢吧。要是不擦干净,会妨碍他们日后做生意。」
「他们个个都是精力旺盛的孩子,不但会喷溅墨汁,还会吵架。」
笙之介突然想起趣事而笑出来。他不是故意的,平常想到趣事发噱都是如此模样。
和香斜眼偷瞄他一眼。
「学生都知道这家店生意清淡。听说他们的蒲烧鳗吃起来像干货一样。」所以啊——笙之介向和香露出笑容。「今天我们还聊到,要不要大家一起在拉门或纸门上涂鸦呢。」
先前他们在聊父母的工作时,话题不自主地转往这上头。
「如果涂鸦够奇特,也许这包厢便会突然热门起来,尽管鳗鱼难吃,却会有客人上门参观。就算来嘲讽也没关系,有客人上门,老板和老板娘便会拿出干劲,认真烤蒲烧鳗。」
和香停止斜眼瞄他,转而正面望向笙之介,缓缓眨一下眼睛。
「你不觉得这是好点子吗?」笙之介望着她的双眸。「今天我请孩子说明父母的工作。阅读《生意往来》固然不错,但就周遭的谋生方式相互讨论也是很不错的学习。我也从这些孩子身上学到不少。孩子真是不容小觑。」
一打开话匣子,话就说个没完。
「是因为蒲烧鳗难吃才没客人,还是因为没客人上门,老板提不起劲,蒲烧鳗才变难吃呢?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问题不光和做生意有关,也是与万物相通的深奥问题。是因为贫穷才变懒惰,还是因为懒惰才变穷呢?是因为吵架才交恶,还是因为交恶才吵架呢?」
「一定是两者都有。」和香的回答,令滔滔不绝的笙之介就此打住。
「因为两者环环相扣,形成一个循环。所以做些改变,切断这样的循环就行了。」
和香说完后,目光投向「利根以」黝黑的拉门和纸门。
「涂鸦或许是不错的主意,但我希望您能先替他们重写菜单。那几个字我看得很不顺眼。」
和香指的是贴在楼下客人座席墙上的菜单,上头有「蒲烧」「白烧」「肝烧」【注:鳗鱼的内脏串烧。】。
「就只有三个啊。」
「就算只有三个,字还是不行。不适合用它来表示食物。感觉就像摆出一排死鳗,看了之后没人觉得好吃。这对老板夫妇根本就欠缺做生意的干劲。」
和香的声音无比严厉,就像在训斥人,但听在笙之介耳中颇为悦耳。
——挺有精神的嘛。个性满好强的。
「治兵卫先生这阵子吩咐我要改写一本读物,我煞费苦心,现在还想不出可以让治兵卫先生满意的作法。」他指的是押込御免郎的那本读物。因为内容的缘故,他不能向和香透露详情。不过,此时的笙之介恍然大悟。「那也是同样的道理。我身为向租书店承接生意的一员,治兵卫先生其实希望我多拿出一点做生意的干劲来。」
笙之介一副心有所感的模样,自言自语地说道;和香眼中浮现笑意。她那含笑的眼眸照亮笙之介的内心,让他顿时浮现一个念头。
今天笙之介不时有念头浮现脑中,但绝不是什么荒唐的突发奇想,这就和当时跟学生在一起一样,这是在彼此融洽相处的欢乐气氛下,突然产生的愉悦悸动。
「和香小姐,我可以借助您的智慧吗?」
他满心雀跃地从怀中取出密文信,摊在和香面前。
「哎呀。」和香眼睛也一亮。
两人侃侃而谈。笙之介忘了时间,和香也投入其中。
笙之介说明之前的想法。和香一听就懂,她早知道前天笙之介与村田屋的帚三交换意见的事,似乎是从治兵卫那里听闻。
「既然连那位老爷子看了都不知道是什么,表示这赝字真的是有人编造而成。当中也有规则性,而它的规则若不是复杂得吓人,就是简单得令人觉得扫兴,对吧?」
「胜文堂的六大也认为规则应该很简单。否则会变得很麻烦,不方便使用。」
和香的意见,全都是笙之介早在某种形式下检讨后屏除的意见,她因此愈来愈激动。
「啊,真不甘心。」她紧紧握住手指。「本以为好歹可以想出一个您还没想过的意见。」
「那是因为我早你三天思考这个问题。」
最后和香说一句「请您先别说话」,伸手制止笙之介。她在手中的废纸上一会儿写,一会儿删,一会儿数。笙之介静静观看着,心想「和香真有意思」。
这时,包厢的纸门后突然有人靠近。「打扰了。」回头一看是「川扇」的梨枝。她身旁放着一个方形包袱,手指撑在榻榻米上,笑容满面地行了一礼。
「梨枝小姐!」在笙之介这声叫唤下,和香也抬起眼,但她维持手肘撑在桌上沉思的姿势。
「打扰您了。给您送餐点来了。」
笙之介一愣,「您怎么会来这里?」
梨枝抬起手中的包袱,笑得更灿烂。「笙之介先生,您知道孩子放学后到现在过了多久吗?」
笙之介与手肘撑在桌上的和香互望一眼,顿感饥肠辊挽。每次他太过投入就会这样。
「看您的表情,应该完全没发现两小时前,村田屋老板来这里看过你们。」
治兵卫正是没知会便送和香来的始作俑者。他放心不下前来偷看,顺便告诉梨枝这件事。
「因为是临时准备,我仅用现有的材料凑和,上不了台面。但还是请你们解解饥,歇口气。」
我来请老板提供茶水——梨枝轻快地走出厢房。笙之介急忙追上去。
「梨枝小姐……」
「您放心。我从村田屋老板那里收取费用了。」
「可是……」
梨枝停下脚步回过身,凑向笙之介耳边悄声道:
「您要的点心,下次我再好好作,而且用来讨这位小姐欢心的点心,现在看来是不需要了。我看你们完全和好了吧?」
梨枝淘气地留下这么一句,走下楼梯。紧接着「利根以」夫妇从楼梯底下探出头。
「连我们也收到她送的餐盒呢。」
「谢谢招待啊。」
两人嘴里塞满东西,讲起话来含糊不清。笙之介僵硬地转身返回厢房。
和香坐得直挺挺,双肩无精打采地垂落。
「那位女子是谁?」就连询问的声音也没什么精神。
「是我昔日上司常去光顾的一家河船宿屋的老板娘。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也认识她。」
戴着柿子色头巾的和香点点头后低语,「这样啊。看来我来这里拜访您,对您很失礼。」
「才没这种事。」
「不管什么时候,用什么形式和谁见面,我都很失礼。因为我长这副模样。」
和香此时不同于先前,改采赌气的负面口吻。笙之介顿时急起来。
——难道是因为梨枝小姐人长得美的缘故?
或许吧。这也难怪。不,难道是因为我这样想,造成和香小姐误会?
思绪至此,笙之介望向和香,发现她的眼神更固执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梨枝用大托盘盛着茶壶和茶碗返回房内。看着她笑容可掬的美丽脸孔,和香缓缓坐正。
「谢谢您的费心。我就不客气了。」她就像刚才梨枝一样优雅地以手指撑地行了一礼,接着脱下头巾,折好置于膝上,切发左右摆动。
笙之介顿时停住呼吸。
当真就像半月一样。右半边脸无比白净,但左半边脸到处都被深色的红斑掩盖。尽管鼻子没有红斑,但就像要补足鼻子所没有的部分般,她脖子一带的红斑偏多。
和香的双眸晶亮。眼白甚至微带青色,而左半边脸的眼睛反而更加突显她严重的红斑。
她双唇紧抿,尽管视线投向地面,却未垂落眼皮,像个勇敢又固执的孩子般全身紧绷地露出整张脸,笙之介不敢正视她。他想:我若是移开目光,会不会伤及和香的自尊?但我直盯着她瞧,是不是更过份?笙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他完全没想过这种场面。
——可是那时候……
和香站在河畔的樱树下时——确实看起来像樱
花精灵。
追究起来都怪笙之介不该那么想,不该脱口说出那番话,打从一开始就是笙之介不对。没想到会让和香就这么出现在别人面前,古桥笙之介完全没料到演变成这种局面,全是他的错。
笙之介一片空白的脑中,蓦然传来梨枝轻柔的声音。
「您在用餐时都会取下头巾吧?我应该先询问您在府上都是怎么做才对。请恕我失礼了。」
梨枝完全不为所动。她高雅地行了一礼后,微微倾身靠向和香说道。
「小店是池之端的川扇。令尊令堂可一切安好?上一代店主会在不同时节光顾小店,真令人怀念。」
梨枝知道和香家。笙之介瞠目,来回注视着她们两人。
和香同样面露惊讶之色。梨枝嫣然一笑,接着对笙之介说:
「和香小姐是富久町和服店『和田屋』的千金。」
富久町离富勘长屋不远。这么说来,和香在清晨独自出现在那株樱树下就不足为奇了;而阿秀承包洗张工作的那家店好像就是和田屋。
「您知道我家?」和香略带颤抖地问。
「是的,再麻烦小姐转告您的双亲,川扇恭候他们再度莅临。」
此事应该与村田屋有关——笙之介终于察觉。因为治兵卫人面甚广,可能与富勘有关。
和香将置于膝上的头巾揉成一团,丢向一旁。
「啊,真是丢脸。」那不是固执而显得强悍的声音,而是固执而扭曲的声音。「不管我再怎么躲着世人,知道的人还是会知道。真是白费力气。」
梨枝不为所动。「今天见到您,心中不胜欣喜。您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您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
「从您仍在襁褓中的时候。」
「哦,是这样啊。抱歉,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呢。」和香固执不让,一副想吵架的模样。「因为我爹娘对我的模样很是担心,都不带我出门。」
「不过和香小姐,您现在不就一个人出门吗?」梨枝的微笑与声音始终都柔中带刚。「今天您是来帮笙之介先生忙对吧。哎呀,笙之介先生开始难为情了。」
笙之介不是难为情,而是不知如何是好。
和香撂下狠话,「古桥先生眼睛不知该往哪摆,都是因为我这副尊容吧。真抱歉啊。」
她就像在嫌弃自己——不对,她这样不对。
这是笙之介第三次察觉不对,和之前两次不同,这次不是突如其来的念头,笙之介全身颤抖。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不是武士的作风,也不是男人的行径,可说是轻率之举,但算了,哪管那么多。想说什么就说吧。憋在心底只会令自己难受。
笙之介一脸严肃地抬起脸说道,「和香小姐,您对治兵卫先生也是这样嘟着嘴说『因为我脸上有红斑』是吗?还说『这么一来,那位叫古桥笙之介的男人应该就不会想再见我了』。」
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和香一脸愕然,紧抿的一字唇形逐渐下垂成倒V,接着高高嘟起。
「古桥先生您才是,您现在的表情才是嘟着嘴。」
「我很不欣赏你说话的样子。」笙之介毫不畏缩地回嘴。「没错!就像你不喜欢这里菜单的毛笔字一样。」
「你喜不喜欢,我才不在乎呢!」
「既然你不在乎,为什么气得横眉瞪眼?」
「谁横眉瞪眼啦!」
这时,梨枝噗哧笑出声来,光用手捂嘴还不够,甚至笑弯腰。
「真是。」她笑得眼角都流出泪。「两位像孩子似的,都嘟着嘴,表情一模一样。」
就像这样——梨枝摆出嘟嘴的模样。
「我、我才没那样呢。」
「梨枝小姐,您别这样。」
梨枝还是笑个不停,取出怀纸擦拭眼角。
「来,快吃吧。两位调整一下心情,别再气了,好吗?」
根本没有调不调整的问题,情绪这东西早不知飞哪儿去了,笙之介与和香之间出现一段空白。
笙之介肚子咕噜噜响。和香则像内心绷紧的丝线突然断了一样,噗哧一笑。
接着三个人都笑了。他们笑得开怀,在梨枝的服侍下吃起餐点。贯太郎和阿道悄悄跑来偷看,但他们浑然未觉。梨枝对散落一地的废纸以及上头的赝字很感兴趣,于是笙之介与和香向她说明。两人说话时起初像在替彼此补充,后来和香逐渐沉默,环视起四面脏兮兮的包厢。
「和香小姐,您怎么了?」
在这声叫唤下,和香又嘟起嘴。不过这次不像生气,而像突然想到一个恶作剧点子的小鬼,满心期待地盘算怎样设计,双眼炯炯生辉。
「古桥先生,就来涂鸦吧。」
「啥?」
「就把这三种密文的文章,大大地写在这里的拉门和纸门上,也请孩子帮忙宣传。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参观。这么一来,或许有人会发现我们想不透的破解方法。」
这点子还真大胆。
四
没想到「利根以」的贯太郎和阿道很跃跃欲试。
「我先生作的蒲烧鳗又硬又咸,难吃极了。如果能因有趣的设计而招揽顾客就太感激了。」
阿道毫不避讳地说道。
「内人说得一点都没错。」贯太郎也不觉得难为情。
笙之介没退路了。他惴惴不安地询问武部老师的意见。
「让孩子们在拉门和纸门上涂鸦?不行不行,要是孩子们得意忘形,养成爱涂鸦的习惯,那该怎么办?」
武部老师可没说这么不识趣的话。
「有意思。等我家里的孩子痊愈,我也想参一角。」他也跃跃欲试.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争取到两天的考虑时间。这段时间要是长堀金吾郎来访,就不会演变成我瞒着他恶作剧的局面了——笙之介一直祈祷他能出现,结果老天爷听到他的请求。第三大傍晚,金吾郎再度拖着疲惫的步伐,出现在富勘长屋。
笙之介向隔壁的阿鹿分了点酱菜,急忙准备开水泡饭。
「抱歉,感觉就像在催您似的,不知道后来情况怎样?」金吾郎很过意不去。
「先来吃饭吧。肚子饿无法上场打仗。」
阿金送来红烧鱼慰劳,稍微有点款待的样子。笙之介觉得不再那么难以启齿。
道出事情的始末后,金吾郎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会生气也是当然的。
他在缩着脖子的笙之介面前搁下筷子摆好,用力一拍枯瘦的膝盖。
「习惯喝江户水的人,想法果然就是不一样。」
这什么意思?
「在下是乡下武士,只想着要到处找名为古桥笙之介的人。但阁下就不同了。您打算把那位古桥笙之介引来这里对吧!」
又多一位跃跃欲试的人。
「他不见得会来。不过,您、您真的同意这么做?」
「在下没理由反对。不过,要是解开密文后,内容公诸于世,那可有点不妥……」
「这点我当然会严加保密。」
「这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明天就会进行吗?」
「是的,只要长堀先生您没意见。」
「在下可以在一旁见证吗?不知道会不会妨碍您?私塾的孩子们看到我这位满脸皱纹的武士,不知道会不会害怕?」
「这点您不必担心。武部老师的长相比长堀先生还要粗犷,学生早习惯了。」
「这也是江户才有的情况呢……」金吾郎莫名地叹息。
市街生活里没有武士和町人之分,而且没人在乎身分差异,笙之介来到江户,习惯这种现象前会有同样的困惑。对于金吾郎真实无伪的感叹,他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受。
私塾的学生闻言后大乐。
「老师,真的可以吗?」
「可以在这里写字吗?」
他们手里拿着毛笔,兴奋不已。
「这是范本。」笙之介将之前抄写的密文誊本发给他们,仔细吩咐。
「听好了,得完全照范本写。不能添加多余的字、随便乱写、改写字的顺序,或是在上面画图。你们可以写的地方就只有包厢的纸门和拉门上的纸。注意别弄脏其他地方。」
「遵命!」话才刚说完,孩子们涌向砚台和墨壶的笔尖已墨汁飞溅。纸门和拉门底下事先铺有旧手巾和废纸,不过涂鸦结束后还是得用抹布擦拭。一旁见证的长堀金吾郎不知道作何盘算,他提起裙裤的裤脚,身上缠着束衣带,端坐在包厢角落地来回望着孩子,当孩子开始进行涂鸦,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庞逐渐展露欢颜。
「这些孩子真有精神。」他一再夸他们是好孩子。
「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会写字啊。这赝字很难写吧。」
「因为还不会读写汉字,所以不会在意赝字的古怪,反而很顺利地书写。」
对孩子们而言,这就像是古怪的图画。
「老师,可以写大一点吗?」
「可以,请写成拳头般的大小,让人连细部都能看清楚。」
「可以写得像小婴儿的头一样大吗?」
「不能像初生婴
儿的头那么大。」
字写得太大就很难一眼看清全体。这应该是连贯的文章,至少希望一次看完整个段落。
贯太郎和阿道在走廊上观看。贯太郎笑着说,大家都写得很好。
「老师,其实我和内人都不识字。」
「那一楼的菜单是谁写的?」
「原本贴的是我爹以前的菜单,但经过多年日照已经残破不堪。所以我模仿字的形状,重新写过一递。」
孩子们欢声喧闹,全神投入涂鸦,这对夫妇俩在一旁娓娓道出此事。
「这是我爹开的店。当初他在经营时,店里风评绝佳,号称是这一带最好吃的蒲烧鳗。」
「可是我先生的手艺太差。」阿道苦笑。「其他菜肴和下酒菜还可以,唯独鳗鱼不及格。」
八年前贯太郎的父亲中风过世后,蒲烧鳗的口味每况愈下,客人逐渐流失。
「没想过做其他生意吗?做居酒屋或饭馆就不必刻意烤鳗鱼了,不是吗?」
听笙之介如此询问,贯太郎为难地搔抓着后颈,阿道代为回答。
「我已经对他说过不下百回。但他总是说这样很不孝,不想这么做,始终不听劝。」
这真是复杂的问题。是收掉父亲一手创立,佳评如潮的鳗鱼店比较不孝,还是持续作难吃的蒲烧鳗,流失客源,砸了父亲的招牌比较不孝呢?到底何者比较严重?
「这样问好像有点太过深入,你们这样还缴得出店租吗?」
贯太郎闻言,一双小眼眨眨,接着露出奸笑。「有些客人有要事要谈,就是需要没其他客人碍事的包厢,在这些客人的圈子里,我们算小有名气。」
这些客人不去贷席而选择这里的包厢,还会意外多给他们一些赏钱。
这笔钱里头包含了封口费。笙之介暗自思忖。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老师,就做生意来说,这算是走偏门。」阿道严肃地说道。「所以我建议,干脆由我来代替他烤蒲烧鳗,也想过到其他店家学手艺。但每一家鳗鱼店都不让女人进伙房。」
不光是鳗鱼店,具相当规模的料理店全都有这项规矩。
——梨枝小姐也说过类似的话。
「在下这么说,或许各位会觉得我多管闲事……」
听到这个声音,三人同时转头,只见长堀金吾郎端坐角落,一本正经。
「人天生就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
是——以利根夫妇张着嘴,点了点头。
「你可有充分接受过令尊的手艺调教?」
「手艺调教?」
「他的意思是,你是否学过鳗鱼的料理方法?」笙之介帮忙解释。
「学过。所以我才会切鳗鱼、刺串。」
「但你做的蒲烧鳗味道还是达不到令尊的水准,这就是天命。你就干脆一点,看开吧。」
「但这样是不孝啊……」
「这是问题的重点。你自己好好想想。」金吾郎移膝向前。「令尊真正希望的是什么?是你继承家业,任凭鳗鱼店的招牌受尽风吹雨淋,不走生意人该走的正途,靠走偏门过活,还是虽然没继承家业,但走的是生意人该走的正途,守住这家店?」
也就是说——金吾郎清咳一声,清清喉咙。
「究竟是招牌重要,还是生意重要?是面子重要,还是志向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利根以夫妇已端正坐好。「武士先生……」
「在下叫长堀金吾郎。」金吾郎行了一礼。
「长堀先生,也许真如您所说。坦白讲……」
学生早跑到其他包厢去了。喧闹声远离,贯太郎的低语声格外清楚。
「我根本不喜欢鳗鱼。从不觉得好吃,也很讨厌切鱼。摸起来滑不溜丢的,很恶心。」
阿道听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拜托,你怎么现在才说这种话?」
「我要是对你说,你一定会摆出这种脸,所以我迟迟说不出口。」
阿道双目圆睁,沉默不语。
「我从小就这么觉得,但对我爹根本开不了口。这是家好吃的鳗鱼店,他又以手艺自豪。」
「老师,请再多给我们一些墨!」
笙之介将墨壶递给冲进房的孩子后重新坐正。
「令尊要是在世,听你这么说,一定又生气又伤心。」金吾郎的表情无比严峻。
「我猜也是……」
「不过,令尊已离开人世。先人皆成为祖灵。是守护这家店和屋子的神。同时,先人将化身神佛,对你而言是无限慈悲的神。」这里聚集你该尊敬的神佛——金吾郎接着道。「你应该正视内心,如果你走的是生意人的正途,神佛岂会动怒?它们一定会守护你。即使你改做别的生意,只要不辱商人的志向,令尊也会为你高兴。」
这才是真正的尽孝,不是吗——金吾郎道。
「哎呀,真是冒犯了。」金吾郎突然回神似地一脸难为情。「孩子们好像到楼下去了。在下去看看他们。」他霍然起身,说声「抱歉」就此走下楼梯。
贯太郎与阿道各自陷入沉思。笙之介莞尔一笑。「真是金玉良言。」
「那位武士先生是何方神圣啊?」
听阿道这样询问,笙之介代为说出金吾郎一定会说的回答。
「是位为人和善的乡下武士。」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突然有人走上楼梯。是村田屋的治兵卫与胜文堂的六助。
「进行得很顺利嘛。」
「笙兄,墨够吗?」
仔细一看二楼包厢的拉门和纸门全写满赝字。
「孩子们问我,大门口的拉门可以写吗,我说可以。因为那是最显眼的地方。」
六助环视包厢,开心地拍手叫好。「真壮观!如果这是菜单,不知道会是什么料理。」
笙之介斜眼偷瞄「利根以」夫妇。虽然他们一脸恍惚,但表情开朗许多。
「看来可以确定不是白烧鳗或蒲烧鳗。」
中午时分,梨枝带着川扇的厨师晋介和女侍阿牧前来。两个女人捧着方形包袱。晋介则背个大竹笼。「来来来,吃午餐喽。」今天又是川扇的餐盒,孩子也有份。
「只有饭团和炖菜,不是什么精致料理。」晋介客气地问候贯太郎和阿道,接着开口问:「老板,您方便的话,可以借伙房一用吗?我想准备一些烧烤和汤品。」
他背后的竹笼塞满蔬菜和干货,也有鸡肉和水煮蛋。
「没问题啊,而且我们店里那个也称不上什么伙房。」
贯太郎很没自信地应道,但看晋介俐落地用束衣带缠绕衣袖,贯太郎眼中逐渐浮现光芒。
「请问你是厨师吧?」
「是的,在下负责川扇的伙房工作。」
「那我可以在一旁帮忙吗?想请你教几手料理工夫。刚才的餐盒很可口呢。」
「谢谢您的夸奖。如果您不嫌弃在下的手艺,随时欢迎。」
老板夫妇和两位女性都走下楼,于是笙之介和治兵卫把孩子叫回二楼。准备妥当前得先让孩子远离他们的午餐。
「那就来确认一下各位的字吧。如果有写错,要剪下来重贴。」
「好,我也来帮忙。不习惯看这些字的人最适合挑错了。」
个性轻浮的六助很擅长逗孩子,很快就和孩子打成一片。
治兵卫朝笙之介使个眼色,于是笙之介凑近耳朵。「和香小姐不会来。」
笙之介要是突然拜访和田屋,或是写信给和香有所不妥,所以他请治兵卫代为告知此事。
「要她到这里来实在有困难。这里人这么多,她应该很不适应。」
笙之介低头望着地面,点点头。
「都是小孩子,他们应该会很在意她的头巾。尽管孩子没恶意,但难保不会说些什么。」
「这我知道,可是……」
「她明明是提议者,对吧?」治兵卫一双粗眉往上挑,露齿而笑。「别看我这样,以前年轻时,每次有人说我是炭球眉毛,我也在意得不得了。和香小姐的辛苦远非我能比拟。」
她已经是大人了。在同样是大人的梨枝面前,她也曾拿下头巾展现真面目,光凭当时那股不认输的倔强还不能克服一切吗?
「你用不着那么沮丧。她很期待完成后过来。等没有其他客人在场时,你再邀她过来吧。」
笙之介其实希望和香一起涂鸦。
「治兵卫先生,是因为我还不够替她着想吗?」
我应该多设身处地替她着想。
「和香小姐说过,希望孩子也来帮忙涂鸦。所以我满心以为她会一起来。」笙之介忍不住叹口气。「我应该先跟和香小姐一起涂鸦,就算只有一扇拉门也好。」
治兵卫打量起笙之介。「笙兄,你们孤男寡女在鳗鱼店二楼共处一室,未免太早了。」
笙之介羞得满脸通红,正要开口解释时,楼下传来梨枝与晋介的声音。他们叫唤着「大人」「东谷大人」。
「咦?」笙之介冲下楼梯,只见东谷一身便装,正将斗笠交给阿牧保管。他还顺便从衣袖取出几个小纸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