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话 绑架

如果这件事轻轻松松就办得到,谁会那么烦恼啊。

笙之介还是踌躇不决。不过,他并不是漫无目标地原地踏步,而是想到一个很适合见和香的借口,并且正努力地在完成,所以可说他有点进步。

这个借口不是别的,正是川扇的起绘。最后笙之介决定依照春、秋、冬三季,作出樱花、枫红、草木枯黄三种景象,但偏偏只能趁村田屋的工作空档一点一滴地进行,而且先前因密文那件事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这个计划就此中断。

他打算一口气完成起绘,送去给梨枝过目,再邀和香一同前往。这是很充分的借口,同时能让和香看他作的起绘。到时候与和香造访川扇时,再趁机告诉她,请和田屋的大家像以前一样继续光顾川扇。这可行性应该相当高。

另外,这项借口还有很大的优点。笙之介带着和香一起造访川扇,梨枝一定会热情款待,届时起绘刚好可以当作等价回报。如此一来,笙之介也有面子,梨枝也会认同。

现今这时节冷热适中,在不忍池上泛舟无比惬意。和香想必不懂这种户外活动的乐趣。川扇的所在地是一处静谧的岸边,和香应该可以度过一段悠闲时光,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愈想愈觉得这是好主意。笙之介重新绑好头巾,埋首制作川扇起绘。他一旦开始专注在精细的事物上便没完没了。他全神贯注于作业中,猛然回神,发现此时浮现他脑中的不是梨枝,而是和香满是喜悦和佩服的脸庞,他不自主地羞红脸。

春天的川扇果然还是以樱花的景致最适合,这句话说来轻松,但笙之介用他张罗得到的画具,在起绘限定的形状下加以呈现,还是比想像中困难许多。平时看惯的樱红色,一旦动手调配起来时,却成了很稀松平常的淡红。樱红色与淡红色看起来似是而非,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颜色,两者的差异一看便知。

冬天草木枯黄的景象也是同样情形。水边微微蒙上一层霜,池之端的树林就像枝头洒上白粉般挂着细雪——这样的构思固然不错,但在这小小的图版上,要画得让人分辨何者是雪,何者是霜,其实难度颇高。在多次的尝试和错误中,他试着将棉花撕成碎片贴在树枝上,但组装后会从旁边开始变脏,因而作罢。他甚至想用银箔和金粉,但这么一来便悖离起绘原本的设计用意,那就是「孩子看了会喜欢的玩具乐趣」,笙之介对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

色彩鲜艳的枫红景致在描绘时没花太多工夫,但水面的颜色相当棘手。春天时水面映照出明亮的蓝天之色,冬天时,不忍池像月光般一片银白,至于秋天,笙之介认为比起枫红似火的秋日景色,略显昏暗灰蒙的景象更具秋意,为了达到此等意境,他一再重新调配颜料,重头画过。其实笙之介并没多少预算用在颜料费上,但可以暂时赊账,他就不细想逐渐累加的金额。俗话说,去时胆壮,回途胆怯,等回来再担心就行了。

笙之介并不会直接组装精心描绘上色的作品。起绘的乐趣就在组装,他另外作了几个没上色的试作品,其中一组送给长屋的佳代。佳代和母亲阿秀两人组装得很开心。笙之介收到她们送的炖鱼和糖煮地瓜,帮了他一个大忙。

「笙先生,这家茶馆在哪里?」

「在池之端。」

「没想到笙先生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真是不容小看。」虽然阿秀出言调侃,但她没冒出一句「听说您认识我一位客人的千金?」已令笙之介大大松口气。冷静一想,阿秀只是向和田屋承包工作,她应该不会听闻这么深入的事,不过此时的笙之介对跟和田屋有关的人事物都很紧张。

就这样,当他完成川扇的起绘时……

「笙先生,又有客人来找你喽。」

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尽管寅藏说「这么好的天气,就该舒服地睡个懒觉」,但阿金还是把他叫醒,并派太一陪同寅藏去鱼市场,她则捧着木桶,装着在井边洗好的茶碗,探头窥望笙之介房内。

「这次是一位女侍。她问是否有位古桥先生住在这儿。」不是一般的女侍,是一位女侍小姐哦——阿金特别强调。她的眼睛不知为何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别有含意。

外头传来阿秀开朗的声音。「哎呀,这不是津多小姐吗。早安啊,真是难得。」听到阿秀的问候,一道粗犷的女声应道:「原来阿秀小姐住这啊。我真是糊涂,应该早点想到。」

富勘先生还是老样子没变吧?是的,一点都没变,教人有点嫉妒呢。看来愈让人嫉妒的人,愈吃得开,这句话一点都没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津多小姐?笙之介经过阿金,与那扇不好开启的纸门缠斗一会后到门外。两个女人就站在阿秀家门口。

「您要找的古桥先生,就是那位年轻人。」

阿秀用手掌比向笙之介,笙之介点点头,接着瞪大眼睛。

好高大的女人啊。身高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一身肥肉,简直像女相扑力士。如果是从这具身体发出声音,就算响若洪钟也不足为奇。阿金吃惊地双目游移。

「好像是和田屋的女侍……」阿金在笙之介背后低语。「笙先生,你人面可真广。」

「您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女相扑走近他。

「是吧,笙先生?」阿秀笑得开怀,阿金默默回以礼貌性一笑。

「是的,我就是古桥。」

「请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叫津多,在富久町和田屋担任女侍总管一职。」

这名高大的女子弓身行礼,她满是肥肉的后背高高隆起。要作她这身衣服,少说也要一反【注:布的单位,约宽37公分、长12公尺半。】布才够用。不过,她叫津多?六助说过,和田屋那位忠心不二的女侍总管,同时担任和香的守护人,名叫「多津」。她与长屋的多津婆婆同名,绝不会是自己听错,难道是不同人?

「我今日特地赶来是有事相询。请问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可有在您府上?」

「咦?」笙之介发出憨傻的惊呼,与阿金面面相觑。

「租书店的治兵卫先生。」

笙之介并不认识其他治兵卫。「不,他没来。」

这名高大女子的一张大脸满是阴郁之色。她五官立体,额头上方明显的美人尖如同画上去一般。她前额隐隐浮现三道皱纹,看来不是因为不悦,而是有事忧心。

「今天早上,村田屋老板没派人向您传话吗?」

「不,没人来过……」

「这样啊。这么说来,古桥先生您什么都还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高大女子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村田屋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像相扑力士般的女侍抬起眼,坐镇在五官中央的高挺鼻子呼出重重气息。

「治兵卫先生前天起便失去下落。」

「咦?」

这次不光是笙之介,阿秀和阿金也尖声惊呼。

前天中午两点,治兵卫拜访和田屋。

「因为我家小姐要的书凑齐了,他送书过来。」

六助说过,和田屋的裁缝女工和女侍们都是村田屋的顾客。和香更是村田屋的大客户,她不但看黄表纸【注:黄色封面的书,以绘本小说为主。】和赤本【注:红色原面的书,主要是儿童走向的绘本故事。】,也喜欢阅读史书、歌集。所以和香要的书,治兵卫都亲自接洽,时常出入于和田屋。

「他和小姐聊了约一小时后打道回府。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就此消失无踪。

「这不像治兵卫先生的作风……」

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在笙之介的狭小住处里尤为高大。她一屁股坐向入门台阶,面向笙之介。顿时成了一座人形屏风,笙之介完全看不到站在门边的阿秀与阿金。

「昨天一早,村田屋的人到我们店里询问,我们才知道此事。村田屋的人说,治兵卫一直没回店里,是不是突然有什么急事,或是人不舒服,在您府上叨扰?」

当然了,根本没这回事。若真有这种情况,和田屋会派人前去村田屋通报一声。和香也不觉得前天治兵卫有何异状,而且离开时,治兵卫还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盒,说要拜访下一位客户。

「他下一个要拜访的客户是谁?」

「听说治兵卫先生没去。不过,对方似乎没和他约见面,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笙之介低声沉吟。

「不过治兵卫先生毕竟是个大人,他们店里决定暂时看看情况,可是……」

等了两晚,治兵卫还是没回来。和香担心不已,无法保持平静,昨晚彻夜未眠。

「今天早上,小姐吩咐说,或许富勘长屋的古桥先生知道些什么,因为他与治兵卫先生颇有交情,治兵卫先生可能在他那里,不妨询问一下。」高大的女子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睁着一双大眼,仔细打量笙之介。「就派我前来了,既然古桥先生您什么都不知情,看来我们找错人了。」

书谈间有些许责怪笙之介的意味。虽然不清楚为何被责怪,但笙之介还是出言道歉。

「听我家小姐说,治兵卫先生很赏识古桥先生誊写抄本的功力,相当倚重您。」

「不,我只是个新手。从治兵卫先生那里学习到不少。」

高大的女侍骨碌碌转动她那双大眼。

「两位有时会一起去风月场所,在那里学习吗?」

「什么?」这次笙之介没发出憨傻的惊呼声,因为怕被阿秀和阿金听到。但她们早毫无顾忌地笑出声。

「笙先生和治兵卫先生?」

「他们两位都是书虫啊,津多小姐。」

「治兵卫先生姑且不论,这位笙先生就算想去也没钱啊。」

阿金,少在一旁多嘴。

「阿秀小姐,治兵卫先生毕竟是男人,偶尔会被花街柳巷的脂粉味吸引吧?」高大女侍总管额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些许。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先跟店里的人说一声吧?」

「拜托,阿秀小姐,没想到你对男人这么不了解。男人做那种事,哪会一一跟别人说啊。」

也许是泡在哪个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女子一口咬定治兵卫一定在哪里流连忘返。

「如果治兵卫先生打算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笙之介开口后,现场三位女人的目光登时往他身上汇聚。「就、就算因为尴尬而偷偷前去,应该会跟掌柜帚三说一声。倒不如说,帚三先生早会料到这点,不会闹大事情。」

一定是这样——笙之介加重语气。

「既然连帚三先生也不知道,那应该有特别的理由。看来和香小姐并不是白操心。」

和香认为笙之介应该会知道什么,这点令笙之介很欣慰。未能符合她的期待,心中有点遗憾,但面对眼前这名高大的女侍总管宛如目付般的严峻目光,笙之介觉得这时表现出深感遗憾的表情应该比较妥当。整件事说来还真是复杂。

「我与治兵卫先生认识至今半年,但我知道他为人刚直。而且我从一位很了解他的人那里听说,治兵卫先生一直过着像僧侣般严谨的生活。」

自已是从富勘那里听说。笙之介不清楚说出实情是否恰当,言谈之间极为谨惯。

高大的女子闻言后倒抢先说了。「听说他过着鳏夫般的生活,全心替已故的妻子祈冥福,任何人上门谈续弦的事,一概被他回绝。」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从当时富勘说的话来看,这样的情况不难理解。

「现在应该先去见帚三先生。我这就到村田屋一趟。」笙之介拿起佩刀。「多津小姐,请您转告和香小姐,一有进一步消息,古桥马上通知她,请她放宽心。」

笙之介原本要说「津多」,但一时不自觉说成「多津」。这时,女侍总管眼神骤变。阿秀为之一惊,缩起脖子,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古桥先生。」

「什么事?」笙之介腰间插着佩刀,正立起单膝,那名高大的女侍朝他逼近。

「您刚才说什么?」

笙之介面对那惊人的气势,微微向后退。阿秀在门口拉住阿金的衣袖,忍着笑正准备往外溜,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名叫『津多』。不是『多津』。」

「啊,是。」笙之介缓缓后退。「那、那应该是我听错了。真抱歉。我之前听说和田屋有位担任和香小姐守护人的女侍总管,为人忠心不二,名叫『多津』。」

女子的鼻孔撑得更大了。「您说的没错,担任小姐守护人的就是我。」

女侍总管昂然而立,用力用厚实的手拍向胸口。

「我是『津多』。古桥先生,『多津』这名字,您到底从哪儿听来?」

「从胜文堂的六、六助那里听说的。」

「那个葫芦锅!」津多发出一声怒吼,阿秀再也忍俊不住地呵呵笑起来,紧抓着身旁的阿金。

「笙先生,你这样不对啦。」

「不对的人是六助。真不像话,下次让我遇到他,瞧我把他的头扭下来!」

怒不可抑的津多与现在才露出尴尬神情(但还是强忍着笑)的阿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这位女侍总管确实叫「津多」,但因为她体格魁梧、气势非凡、声音粗犷,再加上是辰年所生,让人起了联想。

「他一定说我像是条猛龙【注:津多读音为「つた」,反过来念为多津「たつ」,音同地支里的「辰」,而辰年即是龙年。】。」

「不,对和田屋来说,您就像龙神一样可靠,一定是这个意思。」

她才不像「常春藤」【注:常春藤的日文音同津多(つた)。】那么柔顺呢,根本就是「龙」,这绰号当中带有这等嘲讽。就算因为这样而挨骂,笙之介只能自认倒霉,再次道歉赔不是。但她说「葫芦锅」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用来形容嬉皮笑脸的六助倒很贴切。

「真的很抱歉。」

笙之介的住处时而充满生气、时而满湓欢笑、时而传来声声道歉,无比喧闹,这时来了一名村田屋的童工。阿秀和阿金站在童工两旁,带着他进房。那名童工满脸通红,可能是一路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古桥先生,您早。」他低头行礼,没理会现场情况,极为恭敬地说明来意。「我家主人治兵卫有件事要请古桥先生帮忙,可否劳烦您移驾村田屋一趟……」

话还没说完,这名童工才发现众人神色有异。尤其那位活像龙神的津多一脸铁青。

「请问是怎么了吗?」

我才想这么问呢。笙之介想。

「治兵卫先生回来了吗?」

不管怎样,笙之介决定出门一趟。

村田屋的治兵卫看起来略显憔悴。

火速赶至的笙之介行经帐房,被人带进店内深处。这里不是平日工作时借用、位在书库旁的小房间,而是隔壁六张榻榻米大,设有壁龛的房间。这似乎是治兵卫的起居室。

笙之介如此推测还有另一个原因。壁龛里摆的不是花盆或挂轴,而是一座小小的佛龛,这应该是治兵卫亡妻的牌位。

「我要拜托你的事,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

两天不在,治兵卫两颊消瘦许多,他抚摸着下巴说道。

村田屋的活字典帚三从刚才露脸后就没再出现。帚三神情不显一丝慌张,店里气氛也很平静。这样看来,还不知道情况的恐怕就只有我了——笙之介推测。

「在谈这个之前,治兵卫先生,先说说你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事?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步骤吧?」

炭球眉毛底下那双圆眼瞪得老大。「咦,笙兄,你知道我这几天不在家啊?」

「和香小姐很担心你,刚才还派人来通报我这件事。」

治兵卫很难为情地搔抓着后颈。「真是抱歉,都怪我一时太激动了。本以为他们会派人通报帚三此事。不过对方无暇顾及此事……」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谁,但看来治兵卫卷入一起令相关人等都变得很激动的严重事态中。

「你短短两天就憔悴成这样,到底发生何事?」

治兵卫意志消沉,声音低沉无力。「本所石原町有一处名叫三河屋的贷席。专门替人办各种庆祝酒宴或是技艺的发表会,生意兴隆,是正派经营的店家,也是本店的客户。」

店主的独生女,今年正值二八年华的阿吉小姐遭人绑架。

笙之介倒抽一口气。「确实是遭人绑架吗?」

治兵卫消瘦的下巴点几下。「今早有人投信三河屋。要他们拿三百两替阿吉小姐赎命。」

阿吉前天早上失去下落。

「女侍叫她起床后,她从寝室到家里后门的茅房如厕,此后没再出现。」

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吉小姐消失后,三河屋家里上上下下全找遍了。因为事出突然,阿吉小姐应该还穿着睡衣。没人见过她换衣服。她不可能穿着一身睡衣在外头走动,所以研判是在家中某处昏倒了。例如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之类的。」

因为做生意的缘故,三河屋的房间多,庭院也很宽阔。有置物间,有仓库。他们展开地毯式搜寻,连地板下、粪坑也全检查一遍,但遍寻不着阿吉。

「简直就像神隐。」

光听他的说明,确实很像被神佛藏起来,或被天狗掳走。

「正当他们慌乱失措时,老板娘胜枝夫人想起我。租书店的治兵卫以前有过同样的经验。去找他谈谈,看他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三河屋的伙计跑了一趟村田屋。当时刚好过前天中午,治兵卫刚离开和田屋。

「当时我离开和田屋,走过仙台堀旁,本想一路去御船手组的公宅。那时刚好与一路跑来佐贺町的伙计在上之桥碰头。如果我是往冬木町走去,应该就会和他错过了。说来还真走运。」

这虽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治兵卫还是一口气做了交代。

「于是我就前往三河屋。我想先了解详情。待我抵达三河屋后,众人再次分头在家中搜寻,但还是找不到阿吉小姐,接着派人向阿吉小姐的才艺师傅和同门师姐妹等熟人询问下落。」

治兵卫说着说着,流露出阴沉的眼神,摇摇头。

「但还是一无所获。没人见过阿吉小姐,没人知道她在何处。即使进一步询问阿吉小姐最近可有古怪之处,是否有离家出走的计划,还是一样问不出线索。」

两天的时间就在东奔西走中度过,今天一早接获那封投信。

「既然知道是绑架,那不管再怎么四处搜寻也无济于事。」

笙之介插话,「所以你回家后才发现连两天没回家,还没跟任何人说一声。」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缩成八字形。「惭愧。」

「兴兵卫先生想必训你一顿。帚三先生应该也很担心。」

兴兵卫是治兵卫的大哥,是村田屋的本业书籍批发店的第三代当家。兴兵卫就像军学家,拥有威仪十足的严峻眼神,与治兵卫长得不像,年纪有一段差距。有一次会听治兵卫提起,兴兵卫是长兄,治兵卫是么弟。

「大哥对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治兵卫一脸难为情地苦笑道。「他对我劈头一顿痛骂,我完全无言以对。老爷子倒不慌不乱。他好像以为我遇上什么物美价廉的古书,忘了时间。」

确实很像帚三会有的推测。

「不过,他们明白原因后都谅解我,还说难怪我会激动得失去理智。」

治兵卫停顿片刻,像要小心翼翼掏出什么易碎品般望向笙之介。

「笙兄……你知道原因吧?」

笙之介双唇紧抿,微微颔首。「我听富勘先生提过。」

治兵卫炭球眉毛间浮现的皱纹缓缓舒解。「这样啊。那就好。」

「才不好。照理来说,像我这种后生晚辈不该知道这种个人私事,可是富勘先生他……」

没关系、没关系——治兵卫急忙用力挥动双手。

「这是富勘先生的体贴之处,很像是他的作风。笙兄是一位武士。身分与我们这些商人不同。虽说是工作,但总得在某种程度下推心置腹地与我往来,我到底是什么来历的男人,你心里得有个底。富勘先生身为管理人,他认为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他的想法很正确。」

富勘才没像你说的那么正经呢。

——绝不能跟治兵卫先生谈男女情事或有关女人的话题。因为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为了提醒年轻的笙之介别犯错,富勘道出治兵卫痛苦的经历。

「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治兵卫如此说道,视线移向佛龛。「登代过世……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现在有时想起不免大为惊讶。一切仿佛是昨日。」

我明明都多出好几根白发和皱纹,却还这么说——治兵卫挤出一丝苦笑。笙之介不忍直视他满是哀伤的笑脸,所以他和治兵卫一样望向整理得一尘不染的佛龛。

登代是治兵卫的妻子。她二十五年前嫁给治兵卫,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因为惨遭某人杀害。

「当时一开始也像神隐一样。」那是六月一日的事。

「当时我大哥把租书店交给我经营,我刚开始自立。虽已娶妻,但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很多事都还没熟悉,终日忙碌。」

早上天未明就起床,晚上挑灯埋首于记帐和整理书籍中。登代一直陪伴在治兵卫身旁侍候。富勘说过,他们夫妻如胶似漆——成婚半年,夫妻俩连拌嘴的空间也没有。

「当时在正觉寺附近有家糕饼店,不过现在成了荞麦面店。有位远从松江前来的糕饼师傅会作出令这带的人瞠目的顶级糕饼。当中还有夏天才作得出来的葛寄【注:以葛粉作成的凝固状点心。】。」

由于数量有限,很难购得。那天登代特地为了爱吃甜食的治兵卫去买葛寄。

「因为上午就会销售一空,她一收拾完早餐就马上出门。」

然后一去不回。

「她走到后门旁合欢树那带时还回头对我笑呢。」

——等我回来。

那是客人大排长龙抢着购买的葛寄,尽管登代并未马上回来,治兵卫也不担心。他脸上挂着微笑:心想她应该很有耐心地在排队。

「等到快下午两点了,还是不见她归来……」

治兵卫派童工到糕饼店,得知当天葛寄老早就卖完了。询问店员有无见过登代,他们都说没印象。一来他们客户泰半都是女人,二来登代不是店里常客,店员不会记住她的长相。

治兵卫继续等候。现在着急还太早。登代应该是路上遇到什么急事,也许遇上熟识或买到难得的糕饼,突然想让浅草田原町的父母先尝为快。

但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登代还是没返家,也没回田原町的娘家。正觉寺位在冬木町前,与佐贺町的村田屋距离不远,可说就在附近。登代前往那里,途中突然失去下落。

治兵卫整夜没睡,天明才上衙门报案。这一带有众多运河,每当有人失踪,一般的处理方式就是在河上寻找。衙门派出扁舟,顺流寻找,一路来到大川,但始终没找到登代。

接下来三天、四天、五天就这样浪掷而过。最后看到登代的人是治兵卫,他在衙门接受讯问。当地的捕快展开行动,治兵卫发现捕快们正在查探他周遭的事物。看在外人眼中,他们夫妻俩感情和睦吧?他们俩成婚至今半年吧?妻子一旦出事,最先被怀疑的就是丈夫。只要有人失踪,最后和失踪者见面的人都值得怀疑。这是调查的固定模式,治兵卫很清楚。

兴兵卫、帚三、村田屋的伙计们都只能安慰治兵卫,说登代被神隐了。

半个月过去,正当治兵卫开始习惯周遭人对他投以怀疑的白眼时,发现了登代的遗骸。

遗骸出现在与深川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千駄谷。夜里只有零星几户武家宅邸以及岗哨点灯的灯火,登代的尸体就躺在郁郁苍苍的漆黑竹林中,身上穿着外出时那件和服,脚下没穿屐鞋,发髻和衣带凌乱。一把像是匕首的东西插在左胸下方。她的手脚皆被绳索捆绑,嘴边留有塞过布条的痕迹。她是被刺杀而死,似乎刚死没几天。这表示她失踪后还活了十天左右,被人囚禁在某处。

#插图

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下手?又是如何绑架她的?

「这是一桩绑架案,目标明显是登代,我终于得到赦免。」

「赦免」这句话,治兵卫故意说得很夸张,接着阴恻恻地露出苦笑。

「这么一来就能锁定目标,认定凶手是对我或登代怀有恨意的人,接下来换对方陷入被查探的窘境了,偏偏我完全想不出谁是凶手。我们不过是一家小租书店,哪会跟人结下深仇大恨。」

不过,登代的情况就不同了。

「她父亲是佛龛工匠,个性传统守旧,少言寡语。除了『哦』、『嗯』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她母亲个性温顺。不过登代曾经在大须观音的门前町当过茶屋西施。」

她是有一对明显虎牙的可爱姑娘,当时风靡不少人。

「询问茶屋老板娘后得知,当时甚至有人冲着登代的面子,固定到店里光顾,纠缠不休地追求她。自从我们上门谈婚事后,登代马上辞去茶屋工作,这件事我完全不知……」

我甚至将凶手锁定在这个范围,但最后还是走进死胡同。因为完全没任何线索。

「发现登代的地点也很不恰当。说到千駄谷,现在稍有开发,但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武家宅邸外就只有蚊蚋或狐狸。町人根本管不到那里。」

富勘没对笙之介说这么多。他就提到治兵卫的妻子遭人绑架杀害,以及治兵卫因为那件事(据富勘所言,那根本就是严重的误会)而遭怀疑的事,另外还提到治兵卫至今忘不了登代。

此时治兵卫谈及此事,并非向笙之介吐露一切详情,而是因为又发生一起绑架案,不管治兵卫再怎么压抑,二十五年前的痛苦回忆还是不断涌现心头,若不一次倾吐,他连呼吸都有困难。

治兵卫望着佛龛以及供奉其中的妻子牌位,双眼并未湿润。他的眼神游移。笙之介觉得,此时治兵卫就像与登代的灵魂相互颔首,确认彼此死别的痛苦,以及两人至今心意相通。

「石原町的三河屋想到要请你来帮忙的原因,我现在明白了。」

笙之介朝丹田运劲,极力发出稳重的声音。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治兵卫眨眨眼,露出宛如从梦中醒来的表情。

「三河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应该先回应投信的要求。」

「关于这点。」治兵卫立刻重新坐正。「信中要求今晚子时钟响,在御藏桥下派出一艘扁舟,老板娘胜枝夫人带着三百两坐上船,划往大川。」

笙之介还不熟悉江户的地理环境,他思索片刻。

「嫌犯打算在船上收取赎金,直接渡河逃走。」今晚是新月——治兵卫说。「今天晴空万里,应该看得到星星。大川上如果没灯光,根本看不清对方长相。」

「信中除了赎金,可有提到如何处理阿吉小姐?」

「没有。」治兵卫蹙起眉头。虽说是信,但只是很粗鲁地写几个字。例如『阿吉黄金三百两子时老板娘御藏桥』。」

「里头没写说『拿三百两来赎回阿吉的命,若不照办,就会对她不利』之类的话吗?」

「从笔迹来看,对方应该写不出像样的文章。那很像是我家

童工写的字。」

也许是故意那么写的。

「那封投信,真的是有人投进来的吗?」

「是的,有人丢向后门的水缸旁。里头包着一颗小石头,是一张皱巴巴揉成一团的纸。」

「现场没人看到投信的人?」

「有的话早就追上去逮住投信的人了。」

「那这也不见得是从后面投进来的喽?」

治兵卫身子一僵,定睛注视着笙之介。「连笙兄你也这么说……」

笙之介略显怯缩,「可是……」

「我父亲那代就和三河屋有往来了。他们都很清楚我和登代的事,最怕步上我的后尘。」没错,变得像我一样——治兵卫紧紧握拳,重复说道。「当捕快或町内官差查错方向,怀疑是家里的人所为而拖拖拉拉之际,阿吉小姐已经没命了,也让凶手逃了。」

「这么说来,他们没向官府报案?」

「报案又能怎样?」治兵卫脸色一沉。「就算那些捕快进到店里也帮不了忙。」

笙之介静静深呼吸,重新坐正。现在不光是阿吉小姐的绑架案,同时还得应对治兵卫以及了解他悲惨过去的人们心中的创伤。

「我明白了。我问投信是想确认实际情况,没别的意思。治兵卫先生,请您冷静。」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照单全收治兵卫的话。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刚起床的阿吉掳走,又在店内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投信,若说三河屋内没人与嫌犯挂钩,实在很难办到。如果有人做内应,那应该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笙之介为何得做这样的心理准备呢……

「治兵卫先生,你是要我和三河屋老板娘一起坐上那艘扁舟吧?」

与她随行——不,是担任保镖。可能是被说中了,治兵卫显得莫名慌乱。

「笙、笙兄你和三河屋没半点关系,拜托你帮这个忙实在是找错对象,我心知肚明。」

「没关系啦。毕竟是治兵卫先生的请托。」而且——笙之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抬起脸说道。「虽然我骨瘦如柴,但好歹是武士。」

不过话说回来,剑术看的是技艺,与胖瘦无关。

「而且我也会划扁舟。」笙之介小小声地补上这句,模样几分可爱。

与其说他正坐上这艘船,不如说当他发现时,船已离岸。不管怎样,坐上就没办法下船了。

好拙劣的字。写的全是平假名,笔尖颤抖,墨汁四溅。每个字朝不同方向,排列很紊乱,当真是写得歪七扭八。

妓女常用这种歪七扭八的字写情书给恩客,但这封信就只有提到交办事项,完全不带任何情感,甚至感受不到那名企图威胁他们拿三百两黄金来赎回小姐的嫌犯,身上应有的骇人气势。

笙之介在治兵卫的带领下造访三河屋。抵达后,他旋即与老板重右卫门和老板娘胜枝会面,同意接下保镖的工作,接着马上请托他们夫妇——请让我看今天早上那封投信以及阿吉小姐平时起居的房间。可以的话,我想见见在阿吉小姐身旁服侍她的人。我一个人在场或许会造成不便,希望派店内的人在一旁见证。

笙之介此时在阿吉面向漂亮庭院的起居室里。栏间的雕刻以及纸门上的图案都别具雅趣,色彩鲜艳明亮,这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笙之介坐在阿吉的书桌前,细看投信。

治兵卫盘起双臂伫立在庭院。刚才他在围绕庭院的桧木围墙及树丛前方的小木门一带来回查看。不论是阿吉还是其他人,一概都没在庭院留下足迹。治兵卫应该很不甘心。

在起居室入口处,坐着一位叫阿千的女侍,神情沮丧。她约莫三十出头,长着一张瘦脸,双肩和胸部都很单薄。她一直是阿吉的随身女侍,听说小姐还在襁褓时就负责照料她,阿吉与阿千的关系就像和田屋的和香与津多。难怪这两天来阿千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光是坐着也会想起小姐。无怪乎她泪眼婆娑,鼻涕直流。

笙之介并非锁定目标才特别请人带他到阿吉的起居室。这两天,三河屋的人们和治兵卫几乎翻递家里每一寸土地,他不认为还能找到线索。不过,亲自到阿吉失踪前的居所,或许能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

到底会有什么呢?

笙之介想起来了。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切腹时所待的起居室。

父亲与母亲里江老早就分房睡。不知是父亲要分房,还是母亲把父亲赶出去。可能是后者。因此,身为一家之主的古桥宗左右卫门,他的起居室是东北方一座小房间,可望见他用心耕种的那亩田。这亩田理应该在南边耕作,但里江绝不允许。

父亲就在那亩田的角落切腹。竟然不是在庭院前,而是在田里的角落——大哥胜之介很引以为耻,但笙之介认为,目送父亲走完人生终点的是亲手栽种的作物,他略感安慰。

那一夜,笙之介得知有不祥之事发生而冲进房时,脸颊感受到盈满父亲起居室里的冰冷夜气。那股寒意几欲渗进眼中。即便一切都结束,运走父亲的亡骸,地上的血痕也擦除干净,起居室内的寒气还是挥之不去。尽管艳阳高照,外头风和日丽,房内还是滞留着冰冷的夜气。

——这里留有爹的绝望。

笙之介接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因此离开住处,交由母亲的娘家新嶋家看管前,常到父亲的起居室独坐其中,心中如此思忖。

——只有这个房间知道爹的悲伤。

此外没人知道。母亲和大哥不想知道,笙之介想知道却无从得知。

现在难道不能像那时一样吗?有没有办法从阿吉待过的房里找出从这里消失的阿吉所留下的残存情感呢?如果阿吉强行被人带走,应该能从房里看出强烈的恐惧。应该会残留这种情感。如果阿吉因为某个原因(就算是被骗也一样)而抛下家和父母,自行离去,这里应该会留下阿吉心中的纠葛和犹豫。

——陌生人就感受不到这种情感吗?

这里窗明几净。

「笙兄,情况怎样?」

在治兵卫的叫唤下,笙之介眨眨眼抬起头。仔细将皱折拉平的那封信就在手中。

「好丑的字。」笙之介回答。

治兵卫用鼻孔哼一声,脱去屐鞋,规矩摆好后走进房间。

「我就说吧。很像小孩的字。」

「也许是用非惯用的另一只手写的。」

所以才会滴落墨汁,笔尖颤抖。

「信盒里有没有阿吉小姐写的字呢?」

「信盒里只有市村座春兴行的演员登场表。阿吉小姐好像不喜欢习字。她擅长三弦琴。」

层架上摆了好几本教本。

「可是我没看到三弦琴。」

治兵卫关上纸门,屈膝跪坐,点头应声「嗯」。

「昨天我从她师傅文字春女士那里听闻,三、四天前阿吉小姐在习琴时说她的琴弦松了,不太好弹,寄放在师傅那里,请常在师傅住处进出的琴匠修理。」

「现在还在那吗?」

治兵卫挑动炭球眉毛。「应该是。」

「最好确认一下。」

治兵卫狐疑地望着笙之介。

「不管再小的事,只要和平时不一样,最好还是确认一下。拜托您了。」

治兵卫站起身。「好、好,就照你说的去办。」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千小姐。」

在笙之介的叫唤下,颓丧的女侍吓了一跳。「是、是。」

「接下来我想试着模仿这封信上的文字。尽可能用到各种笔墨,也想换不同的纸来写,请将屋里的砚台、笔、墨、纸,全拿过来。谁有矢立也请借来一用。」治兵卫似乎有话想说,笙之介率先打断他。「治兵卫先生,你的矢立借用一下。这样就能增加一种毛笔。」

治兵卫板着脸,抽出插在衣带里的矢立递给他。

「请问……您模仿投信文字要做什么呢?」阿千战战兢兢地问。

「试着模仿上头的文字或许能了解写字者的心思。反正白天这段时间没其他事可做。」

原本大家都说好,既然不知道绑架阿吉的人躲在什么地方偷偷观察三河屋,那在半夜交付那三百两黄金前应该小心为上,别做出太显眼的行动。因此前来帮忙的笙之介在和店主夫妇打过照面后暂时无事可做。

「是。」阿千有点纳闷,狐疑地望治兵卫一眼。治兵卫则很刻意地叹口气。

「这位古桥先生以誊写抄本为业,对于笔迹有独到的见解。」

「可是……光模仿别人的字就能看出对方的心情吗?」

「我也不懂。但我听人发表过这样的意见,对此深有所感,想试试看。」

他指的是在加野屋的赏花宴中认识的代书屋老板井垣老先生。笙之介说明:

「井垣先生说过,笔迹的差异在于每个人眼睛不同。要是这世上有人能够完全模仿他人笔迹,那他就能配合要模仿笔迹的对象,更换自己的眼睛。」

「这么说来,笙兄,你是想逆向操作,藉由模仿绑架犯的笔迹来拥有绑架犯的眼睛吗?」

「我很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耐。毕竟我不是三头六臂。不过,要是尽

可能使用各种不同的笔墨,或许有帮助。」

这当然是真心话,笙之介并无虚言。他真的想试试看。但另一方面,这是一种障眼法。他其实有另一个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收集屋里所有笔墨,用来写信的笔墨也许混在其中。他深信这个可能性。笙之介深深觉得,家里一定有这起绑架案的内应。阿吉平空消失太玄了。就算对方巧妙骗她出家门,手段也太高明。他理解治兵卫的愤怒,但他还是觉得投信的事很可疑。

「我明白了。我马上收集。」

阿千摇摇晃晃起身离去后,治兵卫冷淡地说道:

「干脆请屋里的人写字,拿来和信做比对,你看这招怎样?」

光是向治兵卫借矢立还是瞒不过他。完全被他给看穿。尽管瞒不过治兵卫,但重点是绝不能让三河屋的人看穿,要是让内应起戒心就麻烦了。

「治兵卫先生,你可别生气。」

「笙兄真顽固。三河屋里没这种心术不正的人,想以店主的独生女当要胁,勒索店主。」

「我也希望这样。所以治兵卫先生,这件事请你一定要保密。」

治兵卫虽没答话,却沉着一张脸,就像在说「谁叫你这么多管闲事」,踩着重重步伐出房。不久,阿千抱着一个大托盆,里头摆满砚盒和矢立,并带着一名捧着册子和一叠纸的侍童。

「全都在这了……」连擤鼻子用的纸也在里头,当真是一板一眼。

「谢谢。」笙之介谢完,眉头紧锁的侍童低头行礼。

「大家都很替小姐担心。」阿千就像替侍童哭丧的脸解释般低语。

「我猜得出来。」但哭根本无法成事。笙之介马上俐落地着手计划。

「这大开纸的装订本是帐册吗?」

「是给顾客签名用的芳名录,帐册是这边的小本子。」

翻到背面一看,上头盖着胜文堂的印章。

「你们与胜文堂有往来吧。」

「是的。他们有位叫金太的伙计,每半个月会来小店一趟。」

笙之介将名字记在脑中,打算事后再询问六助。逐一确认每一个砚盒归谁所有,以及摆在店内或屋内何处。笙之介详实记录下来,将它们摆在榻榻米上。矢立也做同样处理。三河屋中,店主夫妇、掌柜和四名伙计都各自携带矢立。

「好气派的砚盒啊。应该很昂贵。」

客人用的砚盒上头都有金莳绘或螺钿工艺【注:一种在漆器或木器上镶嵌贝壳或螺蜘壳的装饰工艺。】,价格不菲。相较之下,屋内的砚盒造型简朴,唯有重右卫门的砚盒盖上刻有精细的仁王像。

「在庆祝或婚宴的宴席上,我们会拿出华丽的砚盒,也会提供场地供客人办法会,这种时候会拿出纯黑漆的砚盒,您需要这种砚盒吗?」

「最近用过吗?」

「不,最近没有,都放在置物间里。」

「那就不用了。」

阿吉的红砚盒仍摆在桌上。它失去漆器光泽,连盒盖角落的涂漆都剥落下来。看来使用多年,相当老旧。毛笔和砚台不带半点湿气,墨壶里也没墨水。不管是谁写那封投信,应该都不会铤而走险使用阿吉的砚盒,一开始就可以屏除这个可能,不过砚盒年代久远,引起笙之介的好奇。它与客人的华丽砚盒摆在一起,质朴的模样更显眼。

「我听治兵卫先生说阿吉小姐不喜欢习字。毛笔是全新的,墨也完好如新,不过砚盒倒是年代久远。」

阿千再度直眨眼。「是老板娘给小姐的。」胜枝送给阿吉的。

「听说是老板娘嫁入门时从娘家带来的。」

「想必夫人很钟爱吧。」

当女儿到了习字年纪便以砚盒相赠。她送的不是发簪、和服、衣带,而是砚盒,这表示她个性一板一眼,从中看得出胜枝的性情及三河屋的家风。

「一直借用想必会带给各位困扰。我用完马上归还,我会再通知您一声。」

笙之介想趁机请阿千离开而故意这么说,但眼中含泪的女侍迟迟不走。

「古桥先生……」

「什么事?」

「模仿别人的笔迹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吗?」

阿千那双泛红的眼睛带有一丝不安,看起来不像对笙之介的说法感到怀疑或不安。

笙之介觉得有异。「怎么说好呢,我只是认为比起坐困愁城,这么做多少有帮助。」

这样啊——阿千颓然垂首,单薄的双肩垂落。笙之介决定进一步刺探。

「俗话说文如其人。我认为『文』并非专指文章。一个人的字也表现出人品和心性,应该说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阿千悄声复诵,眼神游移。笙之介静静等候。

「其实小姐并不是一开始就讨厌习字。」

阿千就此松口。很好——笙之介在心中暗自点头。

「她约莫两年前开始讨厌习字。她之前都很认真地和老板娘学书法。」

「夫人亲自教小姐书法。」

「如果不是写得一手好字,根本无法做贷席的生意。店里常会写信给客人,像举办技艺发表会时,我们会承接请帖的制作和寄发。」

「不请代书帮忙吗?」

「我们店里一律自行处理。老板和老板娘亲自挥毫。贷席最重要的就是风格和格调,一旦层次降低,客人的水准跟着下降。老板常说,书信是店家格调的展现,我们不可能委由外人处理。」

正因为做的是出借场地的生意,所以店内必须具备相当的格调。文字会充分展现出格调,这是他们奉行的信念。

「这样的想法很令人敬佩。」

阿千缩着身子,她变得更怯缩,接着说道:「小姐是继承人,早晚得找一位适合的对象招赘,她将成为三河屋的老板娘。小姐也明白这点,她很认真学习,希望写得一手好字。」

「夫人是很严厉的老师吗?」

阿千低垂着头,微微颔首。「可是小姐从没忤逆她。她很了解自己的立场。」

阿吉并非被优渥环境宠坏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不光在习字上对小姐严格指导。茶道、花道、跳舞,小姐当然也拜师学艺,不过回到家中,老板娘又成了小姐的老师。而这些技艺……」

和习字一样,阿吉从两年前开始深感排斥。

「小姐并不是突然排斥。应该说她的热情逐渐冷却,变得心不在焉。」

「可是,小姐不是喜欢三弦琴吗?」

阿千颔首,悄声说道。「只有三弦琴,她的喜好始终没变。可是老板娘说跳舞和三弦琴大致会就行了,希望她不要再学。」

「不同于茶道和花道,小姐对艺妓方面的才艺比较感兴趣对吧?」

可能是笙之介这句话接得很恰当,阿千继续悄声说:「大约一个月前,小姐没去上茶道课,反而跑去找文字春师傅,老板娘大为震怒,对小姐说——你想当艺妓吗?」

老板娘厉声训斥阿吉,最后演变成哭喊声不断的母女争吵。

「争吵过后,老板娘仍旧不想放松对小姐的管教。小姐虽然一度比较收敛,但学才艺时显得很心不甘情不愿,尤其是习字,小姐明显退步许多,连我也看得出来。」

凌乱的文字,代表了内心的凌乱。

「小姐脸上失去笑容,常一个人望着庭院发呆,有时甚至眼眶泛泪。」

笙之介跟着压低声音询问。「像这种时候,阿吉小姐会对您诉说心中的想法吗?」

阿千按住泛泪的眼角,摇摇头。「我夹在她们母女中间,感到惴惴不安,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小姐个性好强,根本不会倚赖我。」

阿千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还有话憋着而略显踌躇。话缠绕在笙之介的舌尖上,等着从口中吐出。另一方面,阿千的舌头则极力想把话吞回肚里。

「这么说来,阿吉小姐可以倚赖的另有其人喽?」

阿千默而不答。她咽口唾沫,喉头滑动。原本缠绕在她舌尖的东西咽了下去。

看来要她说出口没那么简单,那就再补上临门一脚。

「阿千小姐。」笙之介再度压低声音,微微移膝向前,朝阿千低语道:

「我来说说我的推测。如果说错了,请莫见怪。您要笑我也没关系,但请听我说。」

阿千眼中的不安愈来愈明显。

「您怀疑阿吉小姐不是遭人绑架,是她自己离家出走吧?」

阿千马上低下头,避开笙之介的视线。她慌忙拂开衣服下摆起身,猛然一个踉跄,单手撑地。「请、请恕我告退。」阿千逃出房,笙之介独自在阿吉的起居室。颜色、形状、款式全不同的砚盒包围他。接下来嘛……

就试试看吧。治兵卫先生,请你原谅——笙之介自言自语。

夜里的大川,水就像湿衣一样,紧紧缠住笙之介手中的船桨。

三河屋张罗来的扁舟不像笙之介先前造访川扇时,浮在不忍池上的小船,这艘扁舟打造得很坚固。所幸今晚风平浪静,为了横渡因涨潮而水位升高的大川,笙之介缓缓划动又大又重的船桨。

三河屋老板娘胜枝双手提着灯笼,

坐在扁舟的中央,全身紧绷。包有十二个切好的年糕及里头三百两黄金的紫色包袱摆在她膝上。胜枝不时单手移开灯笼,抚摸包袱好确认它。她的手指在颤抖,连站在船尾处的笙之介也看得出来。

#插图

从御藏桥划向大川要多久才会到河中心一带,笙之介租下这艘扁舟时事先请教过老经验的船夫。有时会为客人调度小船和轿子的三河屋,有认识的河船宿屋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请托,当中有位船夫回答笙之介问题,而且完全没过问没必要知道的事。

老船夫顶上一片光秃,与其说因为上了年纪,不如说因多年海风吹袭加上日晒造成,他告诉笙之介,穿过御藏桥后便要开始数数。第一次用力划桨时数「一、二」,划第二下时数「三、四」,等数到三十下,差不多就到河中央。要是停止划桨,船会很自然地冲往下游,所以这时要数自己的呼吸,每数到二十便微微掉转船头。这么一来几乎可停在同样位置。

笙之介系在腰间,那盏没印店徽的长型灯笼也是船夫借他的。船夫说——请系在腰间左侧,而不是背后。这么一来可以看见船桨入水之处,而且灯笼的亮光会形成大光圈。尽管在黑暗中,远远也看得见扁舟浮在河上。

笙之介谨遵船夫的吩咐。带着三百两想赎回独生女的胜枝,与一直在默数的笙之介完全没有交谈。沉默中扁舟来到河中央,静静晃荡。

空中星光闪烁,但夜晚的大川气味令人胸闷。虽然春天已过,显现初夏的样貌,但河面依旧冷澈。胜枝围着一条围巾,蜷缩着身子。

笙之介不断数着呼吸,掉转船头三次,这时幽暗的下游处出现一个小亮点。是灯笼的光。

——武士先生,夜晚在水面上,物体的实际距离会比肉眼看到的要近。与其他船只交错或是会合时,请注意拍打船舷的浪潮声及船身摇晃的情形。

笙之介牢记船夫的吩咐,他右手握着船桨,左手按向长刀刀柄,注视着黑暗前摇曳的灯光。亮光构成灯笼状,放射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圈,只见一艘驶近的扁舟逐渐浮现。

这时,传来沙哑的咳嗽声,笙之介眯起眼睛。自己的扁舟像对这样的相遇感到吃惊般,缓缓摇晃起来。胜枝吃惊地坐起身,双手紧紧抓住船缘。

逐渐靠过来的扁舟上有两道人影。一位在靠近船头处,另一位则负责划浆。两人都是男性,衣服下摆塞进衣带里,底下的兜裆布在黑暗中一样自得醒目。两人都用手巾蒙脸。划船者也许是专职的船夫。他系在腰间的灯笼光芒照向水面。船桨一划水,便拨乱水面的光影。

「阿吉——」胜枝像在叫喊似地低唤。对方的扁船滑也似地驶近,船头快撞向笙之介的船身时陡然停住。

「你是三河屋的老板娘吗?」船头处的男子起身,举起右手遮脸。男子手中没拿灯笼。

「是的,我是阿吉的母亲。」

胜枝急忙要往船头走,男子抬起左手,就像要把她推回去。

「老板娘,请先熄去你手上的灯笼。」

笙之介还没来得及开口,胜枝吹熄灯笼。

「阿吉,阿吉人在哪儿?」

她将灯笼抛向一旁,把膝盖上的包袱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向前,紧抓着船缘。

「武士先生。」男子朝笙之介唤道。「你不是三河屋的人。」

笙之介丹田运劲地答道:「我是三河屋老板的朋友。今日前来担任交付赎金的见证人。」

男子高举的右手遮住半边脸。可能是蒙面手巾的结就在鼻子下方,他听起来有点呼吸困难。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一眼就看出——是名老翁。

此人弓着身子不是掩饰样貌,而是原本就驼背。如果取下手巾应该会露出满头白发。

「钱我带来了。」胜枝双手高举着包袱,用尽全力高喊。「请把阿吉还给我。她人在哪儿?你们没带来这里吗?」

「阿吉小姐藏在其他地方。」

男子回答,沙哑地咳几声。他的驼背上下起伏。听在笙之介耳中,那不是假咳,是真咳。刚才那声咳嗽也是这名男子发出。此人不但年迈,还有病在身。他的穿扮相当穷酸,体格也很瘦弱。

「请把包袱交过来。」

胜枝爬向船头,准备要把钱丢给对方,笙之介急忙厉声制止。

「老板娘,请等一下!要先等阿吉小姐回来再说。」

笙之介没想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水面也为之震动。船头男子原本抬起的手微微放下,原本一直背对笙之介的船夫也转过头望向他。从动作和体格来看,这位船夫似乎年轻许多。

「可、可是……」胜枝神色慌张地抱紧包袱。

「要是老板娘把钱交过来,明早阿吉小姐就会返回三河屋。我们也不想无谓杀生。」

「真的吗?你们真的会放阿吉回来?」

笙之介离开船桨,向前踏出一步。

「老板娘,这样不行。我们还不知道这些人是否真的将阿吉小姐藏在某处。」

船头男子就像呛着似一面咳,转身背对他们,然后从怀中取出某个东西递给胜枝。那是一条淡蓝色的衣带,此时折叠绑成一个结。胜枝不自主地趋身向前,一时间包袱落地,切好的年糕撞向扁舟船底,发出一声重重闷响。

「这……」这是阿吉的——胜枝解开衣带结,泣诉着。「她用这当睡衣的衣绳。」

胜枝拿着衣带磨蹭脸颊,船头的男子道:「阿吉小姐衣衫整齐,你可以放心。」他再度抬起手,小心翼翼遮住脸。船夫则背对着他们,仿佛他就是扁舟的船浆般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老板娘,钱交给我吧。你要相信我的话。」

「阿吉小姐人在哪里?」笙之介强硬地问道。「怎么可以光靠一条衣带就交换赎金!」

哦——以手遮脸的男子暗自窃笑,接着剧烈咳起来。

「年轻人,你可真强势呢。」这语带嘲讽的话语,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老板娘,你请来当保镖的年轻武士都这么说了,我们干脆取消交易吧?」

不不不——胜枝死命摇头。她捡起地上的包袱,根本来不及阻止便马上往男子抛去。包袱擦过男子肩膀,落向对方的扁舟。男子吃惊地正欲捡起包袱时,笙之介大步向前。

胜枝急忙紧紧抓住笙之介的裙裤。

「求求您,不要插手。这笔钱我付。我们只求阿吉平安归来!」

胜枝双手抱住笙之介,他无法动弹。他正准备以拇指推刀锷离鞘时,胜枝急忙按住他的手。

「拜托您不要!我求您了!」

胜枝泪流满面,放声叫喊。对方的扁舟猛然偏斜一旁。船夫正准备掉转船头。

「确实是三百两无误。」男子强忍着咳嗽,沙哑地说道,并用双手一把抓起十二块切开的年糕。「阿吉小姐明早就会回去。你就煮好红豆饭等她吧,老板娘。」

男子乘坐的扁舟,此时已是船尾面向笙之介。船夫一面划浆,一面低着头遮脸。他们的灯笼一样没印店徽。不过笙之介发现那艘扁舟满是泥巴,显得很老旧,都是修补的痕迹。

「阿吉!阿吉!」

那艘没载着阿吉的扁舟逐渐远去。胜枝难忍悲伤之情,不断哭喊阿吉的名字,仿佛深信女儿一定会听见。但传来的回应,就只有船浆在夜里划过大川的水声,以及蒙面男子痛苦的咳嗽声。

那夜,三河屋就像将大川的河水引进店内般,气氛冰冷沉重。

笙之介一回到店内,马上向重右卫门和治兵卫说明事情经过。胜枝静静哭泣,阿千走到老板娘身旁,两人手握着手,哭得更难过。

「阿千,你带老板娘下去休息。你在旁边陪着她。」

在重右卫门的命令下,阿千一路搀扶胜枝走进屋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治兵卫垂落炭球眉毛。「在那种情况下,胜枝夫人只能那么做。」

「惭愧。」笙之介鞠躬道歉。「我原本打算没看到阿吉小姐的面绝对不走。如果没能一手交钱,一手交人,付赎金就没意义了。」

「可是,」重右卫门低语。「对方没带阿吉来,我们只能乖乖听话。」

精疲力竭的胜枝在时,三河屋老板还很镇定,胜枝一走,他顿时像失魂似地显出沮丧坐姿。

「要是笙兄当场斩杀那两个绑架的恶徒,便无法查出阿吉小姐的下落。」

治兵卫就像在努力替笙之介找借口。

「我原本就不打算斩杀他们。不过,我倒是想要他们供出阿吉小姐的所在处。」

自己这样说,更像在辩解。

「没关系的,古桥先生。」重右卫门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风吹过树洞的声响。「要是没有古桥先生,那群恶徒拿走赎金后也许会直接杀了胜枝。这么一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笙之介忍不住反驳。「如果那名男子打这种主意,那他会不会放阿吉小姐回来还是个问题。」

重右卫门没有答话。他圆睁的双眼也像树洞一样。

「对方不是说他们不想杀生吗?」治兵卫努力不让自己感到沮丧。「就相信对方说的话吧。既然钱

都拿到手了,恶贼没理由对阿吉不利。平安送她归来,不把事情闹大,这件事就算落幕了。」

我也这么认为——重右卫门垂落双肩。

再来就等天亮了。

「阿吉小姐的房间可以再借我一用吗?」

白天时收集来的砚盒、毛笔、纸,还有一半维持原状。

「我想趁现在画下恶贼的画像。」

「可是,对方不是蒙面吗?」

「就算是蒙面的画像,先画下来,日后或许派得上用场。我记得他的体型及衣服花色。」

这时重右卫门说了些话,但声音又沙哑又小声,听不清楚。

「您刚才说什么吗?」

笙之介出言询问,重右卫门这才抬起眼注视着笙之介。

「对方咳得很严重吗?」

治兵卫惊讶地挑起他的炭球眉毛。「重右卫门先生,您为何想到这件事?」

「不……我只是想,病人应该没那个力气对阿吉胡来。如果是为了张罗医药费才打这个主意,那他应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蛋。」

笙之介把手放在膝上,转身看向重右卫门。「对方身材清瘦,看起来身子虚弱。就算感染风寒,看起来也不像是最近才染病。也许是肺痨。」

虽然算是没来由的臆测,但他还是毅然说出心中想法。笙之介正面回望的眼神似乎令重右卫门感到刺眼,他别过脸。

「这样啊。既然如此……对方也许真的是走投无路。」

「三河屋老板,对这种绑架年轻姑娘的恶徒,不需要体谅他们。」

治兵卫这句严厉的话语令重右卫门噤声。

笙之介说了一句「我先告辞了」,就此站起身。「天亮前,两位也请稍事休息。」

他拿了灯笼回到阿吉的房间,重重吁口气,接着马上面向书桌,打开砚盒。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一面磨墨,一面思索。

原本笙之介就对今晚支付赎金时,阿吉会不会平安顺利地从恶徒的扁舟回到船上感到半信半疑。这并非是他的平空臆测。他有依据。

白天时,他收集三河屋内所有的笔墨来检视,最后有了收获。笙之介和胜枝一起前往大川时,他确定了一件事。写信用的笔和墨是出自重右卫门随身携带的矢立。这可视为重右卫门所写。如果是砚盒里的笔墨倒还有其他可能,但如果是三河屋老板随身携带的矢立,那情况就不同了。

他用左手写下难看的字。尽管如此,他还是担心会被人看出破绽,所以上头只写了一些片段。

矢立里的毛笔容易带有主人的特性。不同于每次现磨的砚墨,矢立里的墨汁在用完之前会一直留着,而且颜色不同,很容易与其他墨汁分辨。笙之介无法完全拥有绑架者的眼睛。但他习惯看字。只要仔细检查,瞧出当中的端倪并非难事,他自己也很惊讶。

相反的,他很纳闷为什么治兵卫一直没发现,不过,治兵卫现在应该没把心思放在上头。这完全是另一件事,况且之前请他帮忙找出用来写信的笔和墨时,治兵卫应该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

换句话说,这场绑架案事有蹊跷。根据阿千的态度,阿吉有理由离家出走,再加上投信的人是重右卫门,那这起绑架案应该是他们演的戏。

阿吉与重右卫门之间到底达成何种共识?何时达成的?一开始就计划好佯装成绑架案,送阿吉出家门,然后假装支付赎金三百两吗?还是说,离家出走是阿吉的决定,而在女儿失去下落,三河屋上下忙着东奔西走的两天里,阿吉以某个方法联系上父亲,请他安排成是一桩绑架案,向父亲要钱?

为何重右卫门允许这种事?阿吉也是,既然要离家出走,顺便从家中的书信盒偷点钱就行了,为何如此大费周章?难道三河屋对钱看得很紧,阿吉无从下手?连老板重右卫门也无法瞒着妻子塞钱给离家出走的女儿,这家店对金钱的进出当真这么滴水不漏?

若是这样,那还有另一个可能,也就是阿吉并不想离家出走,但外面有人需要这笔钱,阿吉想出资帮忙,因而哭求父亲,上演这出绑架戏码。在这种情况下,等顺利交付赎金后,阿吉只要一直假装是遭人掳走就行了,事后应该会平安归来。愈早回来愈好。这么一来,这出戏的破绽才不会太明显。只要阿吉声称对方一直都蒙着脸,而且她太过害怕,什么都想不起来,就不会有人一再追问。

然而,今晚阿吉没回来,凶手并未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还有后续吗?光给钱还不够,还有后续演出吗?为了多打探一下他们的盘算,笙之介甚至在扁舟上做势拔刀,但在胜枝的苦苦哀求下,根本就是白费力气。

没错,胜枝毫不知情。她完全被屏除在计划之外。当胜枝看到对方的扁舟在黑暗中静静驶来时的模样,以及紧抓着笙之介,哀求他不要插手时的声音和神情,怎么看都只像是一位希望女儿平安无事的慈母。

三河屋究竟发生什么事?这出戏背后有什么隐情吗?那名用双手一把抓起三百两,像是病患的男子,与阿吉是什么关系呢?

笙之介皱起眉头,全神贯注地画着人像。描绘他眼中那名站在扁舟上的男子。趁对方痛苦的干咳声完全从耳中消失前赶紧画下他吧。

长夜已尽。

旭日东升,人们纷纷起床。大路上人声喧腾。

阿吉并未回到三河屋。

四天过去,五天过去,阿吉迟迟未归。

笙之介拜访三河屋。一天去一次还不够,有时一天去两、三趟。每次他都在心里期待——今天或许可以听到「啊,刚才我们家小姐平安回来了」。

但始终不见阿吉的人影。笙之介心中的懊悔和烦闷与日俱增。

早知如此,当时在扁舟上就应该采取更积极的手段。真该跳到歹徒船上,拔刀威吓,要他们说出阿吉在哪里,或是揪住像病患的男子胸口,使劲摇晃,逼他带我们前往阿吉的所在地。

重右卫门与胜枝如同行尸走肉,身形日渐消瘦。两人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治兵卫在三河屋里住下,时而勉励他们夫妻,时而训斥,在一旁悉心照料,但情况未见好转。

笙之介也不知道每天起床、吃饭、洗澡、工作时该以什么脸面对。事实上,他每天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但猛然回神时又深感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而愣在当场。

「笙先生,你不要紧吧?」阿金很替他担心,但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复。

笙之介悲伤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很快在富勘长屋的住户间传开。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做事虽然可靠,但内心还是个孩子的太一外,大家都是懂得拿捏分寸的大人,没人直接逼问「笙先生,你到底怎么了」,所以大家都远远观察他,各自做不同揣测。多津婆婆认定一定是他求官的事告吹,大声地逢人便说,她儿子辰吉急忙阻止;阿秀偶尔会用别有含意的眼神望着笙之介,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佳代似乎以为笙之介吃坏肚子,这是阿秀告诉她的吧;至于阿金与太一的父亲寅藏则一如往常,喝得醉醺醺地说:

「笙先生,俗世的烦忧,一醉便可解千愁。」但换来阿金一顿骂。「又说这种话,爹,你是想要笙先生请你喝酒对吧!」

刚好来收房租的富勘一面重绑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一面打量笙之介,原本似乎有话想说,最后还是作罢离去。

笙之介心中的烦闷,掺有一股冰冷的恐惧——难道是我严重误判?

他认为用来写信的笔和墨是重右卫门的矢立。换言之,这场绑架案是一出戏,既然他没强出头,阿吉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他在交付赎金时才没采取行动。

但如果是自己误判呢?

阿吉不就会因为笙之介的误判而有性命危险?歹徒夺得赎金后,阿吉派不上用场。不论是要杀她,还是转卖他处,都随他们高兴。阿吉没回到三河屋,不都是笙之介轻率判断造成吗?

如果真是演戏,为何重右卫门如此憔悴?倘若他知道阿吉很安全,也知道上演绑架剧的戏码,那就算他担心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憔悴。

话说回来,笙之介其实也称不上确定这些内幕。这些是他自以为,没有进一步的保证。

不知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胜文堂的六助前来,笙之介告诉他这件事并下了封口令,要他绝不能泄露此事,同时询问常在三河屋出入的伙计金太。他心想,该不会是金太与阿吉暗通款曲,相约私奔吧?

绝不可能——六助拍胸膊保证道。

「因为金太另有相好。但对方是附近饭馆的女佣,和这样的姑娘成婚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那金太会不会是为了娶那位姑娘,需要这笔钱?」

笙之介劈头这么问,六助难得露出不悦之色。

「这真不像笙兄你平时的口吻。金太才不是这种人呢。」

「不过,人有时难免会起邪念。」

「说到起邪念,你刚才的说话方式才是呢。」

不,不对,你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说溜嘴——六助恢复原本轻浮的表情。

「笙兄,不管怎样,你一个人为

此烦心也无济于事。最好跟衙门报案。」

「治兵卫先生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也没办法啊。被绑架的又不是治兵卫先生的女儿,再这样下去,三河屋老板夫妇会憔悴而死。」

话虽没错,但笙之介垂首不语。

第六天早上,笙之介在没睡好的状态下洗把脸,这才猛然想到去见和香吧。和香应该很担心后来发展。她很聪明,接下来怎么做,也许可以借助她的智慧。他走向和田屋时的脚步一点都不轻松。现在他只想着要见和香,和她说说话,但不想让和香知道他处理不当。他害怕见到和香脸上浮现可怕的猜疑,怀疑他的推测错误害死阿吉。

他来到先前送和香回家时见过的招牌前,望着那面蓝染的大暖帘在潮湿的微风下摆动,笙之介踌躇不前。

「哎呀,您可终于移驾前来了。」高处传来这个声响,笙之介抬头望向和田屋的屋檐。在大屋檐与小屋檐间高挂着写有屋号的区额。「您看错地方喽,古桥先生。」

说话的人在身后。多津——不,是津多。这名女中豪杰身上缠着束衣带,露出壮硕的臂膀,她像仁王般双手插腰,俯视着笙之介。「为什么不早点来?小姐等好久了。」

真没用——笙之介被一把抓住后方衣领拉进和田屋。

在像是会客间的六张榻榻米大厢房里,壁龛处挂着一幅挂轴。上头画了八尊达磨,或怒或笑,表情各有不同,看起来年代久远。

「这是我祖父画的。」他的嗜好是作画——和香补充。

是——笙之介应道。和香一如平时,脸上套着头巾。虽然这不会令笙之介感到困扰,但津多就像要监视他们的会面般背靠着纸门而坐,这令他深感困扰。

「我可没有在这里。」津多再度从高处轻松地说道。就算坐着,她还是一样高大。「如果嫌我碍事,请把我想成火盆。」

哦——笙之介怯缩。这火盆未免太巨大了,而且也不适合时节。

今早和香戴的是水蓝色头巾。可能是因为梅雨季快到了,笙之介心里想。

这时,和香从头巾中露出的双眼猛然呈现严峻之色。

「古桥先生。」

「啊,在。」

「请振作一点。」突然劈头一句训斥。

「我不够振作吗?」

「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恶作剧被武部老师罚站的学生。」语毕,和香莞尔一笑。「因为汉诗那件事,我在村田屋老板的介绍下结识了武部老师。他的夫人待人温柔,是位好人。」

在笙之介不知道的这段期间,和香慢慢与人往来。

「我想在私塾里帮点忙。如果是誊写孩子的教科书或是习字帖,我应该能胜任。这么一来,我就会成为古桥先生的生意对手了。」

「那、那我可伤脑筋了。」

「伤脑筋的话就好好努力,别输给我。」明明比笙之介小,却像大姐姐似地说教。

「这几天您看起来憔悴许多呢。」和香的声音转为柔和。津多在一旁窃笑。

「何事令您这般苦恼呢?和前些日子村田屋老板失踪的事有关吗?」

失踪吗,他那样才算失踪是吧。笙之介不禁笑了。他松口道出一连串发生的事。和香完全没插话,提到扁舟那件事情时,她双手紧握置于膝上,专注聆听。

说到一个段落后,和香转头望向津多。「请帮忙端茶来。」那高大的身躯无声地站起,从房内消失。和香重新转身面向笙之介,取下头巾,笔直地注视他的双眼。

「古桥先生,现在您真的得振作一点了。」

「看来我果然是误判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您拿出自信来。」

拿出自信?

「既然这是古桥先生您的鉴定结果,那封投信应该就是三河屋的重右卫门先生所写。这桩绑架案是一出戏——至少一部分是。」

「可是,既然重右卫门先生知道剧本,为什么还那样萎靡不振,难过痛苦呢?」

「古桥先生,这就是关键。」和香略显焦急地挥动着拳头。「不能因为重右卫门先生痛苦难过,就否定他们演戏的事实。痛苦难过是内心的感受,肉眼看不到,双手摸不着。不过,投信的笔迹肉眼看得到,还能鉴定。能够鉴定的事物,比起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更不会误判。」

津多移动着高大的身躯,再次无声无息地端着茶点返回。

「重右卫门先生与这起绑架案有关。应该是与她女儿阿吉小姐说好,一起演出这出戏,才会写下那封信。但老板娘胜枝女士似乎不知情。」

「我认为她完全不知情。根据她在扁舟上的模样,我很肯定。」

「也许是重右卫门先生把妻子看得和独生女一样重要,如今女儿的事瞒着没让妻子知道,他心里难过才显得憔悴。自己知道实情,但蒙在鼓里的妻子日夜悲叹,这造成重右卫门先生的重担,他才会面容消瘦。有这个可能性吧?」

确实如此。原来如此,内心的想法不是肉眼能看穿,端看怎么解释。

「您应该尽快找重右卫门先生谈谈。」

「马上吗?」笙之介正欲起身,和香做出像用双手按住他的动作。

「您别急,先等一下。尽管重右卫门先生内心如此苦恼,却仍瞒着胜枝夫人,我认为他不会轻易就从实招来。」

「从实招来?」津多照着重复,倒茶的手就此停下。「小姐,您在哪儿学会这种字眼的?」

「你不是火盆吗?火盆是不会说话的哦,津多。」

是是是——高大的女侍应道。

「那我就当一只善于学人话的鸟吧。不是有从南蛮渡海来的鹦鹉吗?装在漂亮的鸟笼里。」

「你再多插嘴,小心我真的把你关进鸟笼。」

「真好意思说。您明明才是笼中鸟。」

笙之介大为惊诧。和田屋的小姐与她的守护人在交谈时,彼此竟然毫无半点顾忌。看起来个性温顺的和香意外也有泼辣的一面,想必是受这位女侍的耳濡目染。

津多微微一笑,「您要是讲话太泼辣,会被古桥先生嫌弃哦。」

和香脸泛红霞。笙之介这才发现,今天她脸上的红斑变淡了。果真如治兵卫所说,随着季节和身体状况不同,红斑的情况随之改变。

「不,我、我不会……」连笙之介也跟着难为情,不知如何自处。「和香小姐的泼辣,我一点都不会嫌弃。」

尽管难为情,却还是说出这句话。

「太好了呢,小姐。」

「可、可是,您认为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重右卫门先生招供呢?」

「这还需要其他的证据。」和香重振精神,一手贴在没有红斑的半边脸上说道。「需要可以让古桥先生您拿来抵在重右卫门先生鼻子前的证据,好当着他的面说『因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认为这场绑架案全是一出戏』。」

「如果不是抵在他鼻子前,好好用讲的,不可以吗?」

「都可以。」见笙之介怯弱的模样,和香觉得有点扫兴,微微噘嘴,接着笑出声来。「您先冷静一点,喝杯茶。阿吉小姐一定平安无事。您就这么想吧。既然她亲生父亲在这出戏中插花演出,女儿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危。」

「插花?」这次换津多和笙之介异口同声说道,和香的脸更红了。「抱歉,我用词不当!」

津多朗声大笑,因此笙之介也不觉得尴尬。

和香依旧红着脸,转为一本正经。「我认为不妨找担任阿吉小姐守护人的阿千及胜文堂的金太先生聊聊。特别是阿千,她最清楚阿吉小姐在绑架案发生前的事。」

笙之介郁积胸中的疑问就此除去,脑袋开始运转,他重重地点头。「没错,她们母女间好像存在什么问题,难以对我这种外人启齿。」

「金太先生也算是外人,但他常进出三河屋,而且有些事外人反而容易发现。」

还有三弦琴——和香注视着前方的某一点,食指抵向唇前。

「阿吉小姐的三弦琴吗?」

「没错。她在绑架案发生前才送去修理,所以古桥先生您很在意吧。」

「我单纯是因为这件事和平时不太一样……」

「如果假装绑架而离家出走,那么阿吉小姐就无法带着身边的事物一起走。唯独那把心爱的三弦琴,她无法割舍。也许是为了日后能偷偷取回才事先寄放他处。」

笙之介猛然一惊。听闻和香此言,他意识到自己这么想过,但只是隐约有这种模糊念头。和香小姐果然聪明。她明明不清楚外头的世界……不,正因为不清楚才不会被蒙蔽。

「我马上调查,看谁去取那把三弦琴。」

「由我去吧。」津多往胸口一拍。「要是古桥先生您突然跑去找三弦琴的师傅,一定讲不出个结果。一个没弄好,搞不好还被三河屋老板发现。」

「可是,我们只知道文字春师傅,一概不知那位常在她那里进出的三弦琴工匠。」

「我会仔细查探。我不只会当火盆,也会当消防水桶。」

津多似乎不光充当和香的守护人,也担任密探。

「此外,

古桥先生您还有发现其他异状吗?再琐碎的事都能说来听。」

绑架案发生前后,有没有在三河屋里目睹或听闻其他事。

「仔细一想……」笙之介双臂盘胸。「扁舟上的男子频频咳嗽,我聊到他有肺痨,那时……」

重右卫门有点古怪——对方咳得很严重是吗?

「好像很替对方担心。对方明明是绑架他女儿的歹徒啊。」

事实上,就连治兵卫也对三河屋老板担心此事感到诧异。

「三河屋老板接着说,如果对方是病人,应该不会对阿吉胡来,当时我没细究此事。」

和香眨眨眼。「不过,您现在还是很在意吧。」

重右卫门或许认识扁舟上的男子,甚至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还有,三河屋对帐目的控管滴水不漏……也许是夫妻俩对金钱特别严格,一旦关系到三百两的大笔金额支出,若无合理借口,恐怕就连重右卫门先生也无法擅自动用,这最好确认一番。」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吗?」

笙之介搔搔鼻头。「总之……老板与老板娘目前憔悴不堪,一直躺在床上……」

「饭也不吃,想必很伤脑筋。」

肚子饿根本没办法上战场打仗——津多说。

「小姐心情郁闷吃不下饭时,我会煮蛋粥给她吃。这不伤肠胃,也能暖和身子。」

「这不重要吧。」和香如此说道,但一提到蛋,笙之介猛然忆起。

「很遗憾,听说胜枝夫人不吃蛋。」

昨天才从治兵卫那里听闻。

「诚如津多小姐所言,蛋是营养高,又容易取得的食物。治兵卫先生也带着蛋去慰劳她,但胜枝夫人一吃蛋就会出状况。」

和香为之瞠目,笙之介顿时慌起来。「抱歉,说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您说出状况,是怎样的状况?」和香移膝向前。

「全身发痒,严重时甚至会发烧。」

「确实有这样的人。」津多那张大脸随之颔首。

和香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吃蛋不合她的体质吗?」

「好像是。」

「关于这点,阿吉小姐也是吗?」

这点倒是没听说。「这个嘛……」

「请加以确认。」

笙之介一怔。「这件事这么重要吗?」

和香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非常重要。守护人阿千应该知道……不,不行。别找阿千,最好询问其他人。另外还有一点。」和香正极力思索,她光滑的眉眼间微微泛起皱纹。「请顺便询问阿吉小姐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第一眼看到她时会觉得像谁,直觉问出这问题即可。」

津多一脸满意地望向和香。「那么古桥先生,我们就来着手进行吧。」

两人站起身,这时和香就像猛然回神般唤住他们。「因为是查探别人的不幸内幕,古桥先生和津多,你们不能展现出干劲十足的模样。这样太不谨惯了。」话虽如此,和香自己看起来干劲十足,说来当真古怪。

江户人似乎都称这种女孩「茶挽」。在笙之介的藩国则称之为「WASASII」,意思是伶牙俐齿,外加个性好强,意思有褒有贬。

「我家小姐很会使唤人呢。」

高大的津多朝笙之介悄声说了这么一句,顺便在他背后使劲一拍,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

五天后。

笙之介前往三河屋找治兵卫。

胜枝终日躺在床上,重右卫门不知是略微振作,还是非振作不可,如今以三河屋店主的身分重回岗位。但治兵卫始终没离开三河屋,租书店的生意搁在一旁。

「治兵卫先生,今天我来找你,要和你谈谈我们生意的事。」

帚三先生托我来的——笙之介补上一句,治兵卫旋即露出尴尬的表情。

「我对老爷子很过意不去。」一想到阿吉小姐的事,我不管做什么都心不在焉————一再替自己解释的治兵卫来到富勘长屋的木门前,发现情况不对。

「笙兄,你要去哪儿啊?」

「请你到我家坐。我有话想跟你说。」

津多和胜文堂的六助早等候在笙之介的住处。眼前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光津多一个人在场就呈现十足的拥挤感,治兵卫见状,炭球眉毛往上挑,双目圆睁。

「又发生什么吗?」

六助起身行礼。「真不好意思,村田屋老板。请您先找空位坐。」

「这里有空位。」

津多移动她的丰臀,斜眼瞪六助一眼。但治兵卫的目光被横放在六助与津多巨大身躯间的某个东西吸引。那是一把三弦琴,外头以华丽印花棉布制成的布袋包覆,应该是用旧和服的布料修改。

「这是……」

「好像是阿吉小姐的三弦琴。」

六助的眼睛细得如丝线,而且平时就弯成弓形,无从判断他此时究竟是得意还是不悦。

笙之介让呆立原地的治兵卫处在一旁,自己坐在入门台阶说明用意。

「治兵卫先生,我认为让您明白就好谈了,因此采用这种方式。抱歉,您受惊了。」阿吉小姐的绑架事件,其实全是一出戏——笙之介开门见山说道。「一切全是阿吉小姐与她父亲合演的一出戏。阿吉小姐平安无事,而重右卫门先生心知肚明。请你也保持冷静。」

治兵卫一双大眼骨碌碌转个不停,就像富勘上身似地拉扯他短外罩的衣绳。「笙兄,你怎么又提这件事……」

「我一步步来说明。」

笙之介说明整个前因后果。他从划船前往大川交付赎金前,就怀疑写信的人是重右卫门这件事说起,接着提到五天来他与津多以及中途加入的六助四处打听调查。

「不光是重右卫门,就连与阿吉小姐最亲近的守护人阿千小姐,或许也和这出戏有关。打从我第一次和她交谈便隐约觉得不太寻常。不过,就算我当面逼问,她应该也不愿意说。」

「所以我们采用『由外而内』的绝招。」津多用力往胸脯一拍。

「负责监视谁来取阿吉小姐三弦琴的人也是我。」

「我在重要时刻帮上了忙。」六助道。

「不过,我却因为你而惹人嫌呢。」

「谁叫笙兄你讲了那么不识相的话,我真是错看你了。」

治兵卫挑动那双炭球眉毛,紧绷的神情就此放松,坐在笙之介身旁。

「你说你们四处打听,到底去了哪些地方?」

其实就是问三河屋外头,长期观察他们的那些人。

「谨慎起见,我们询问时非常小心,刻意不让人知道阿吉小姐失踪,您大可放心。」

「因为我想到了一个好借口。」津多扭动着身躯,摆出一副讲悄悄话的模样。「我对附近的人们说,我家少爷对阿吉小姐一见钟情,想上门谈亲事,但不知道有没有希望,有点担心……」

治兵卫伸手抵向额头。「那你们到底到哪些地方打听?」

「三河屋的客户。」

笙之介看过店里的帐册,当初是为了比对笔迹和墨色,没想到最后竟派上用场。

「不善演戏的我负责幕后工作,津多小姐上场演出。一提到谈婚事,可能因为阿吉小姐正值适婚年龄,每个被问到的人都知无不言。」

「因为这是可喜可贺的事。」津多咧嘴而笑。治兵卫显得更加无力。

「三河屋的客户中,有些人家的千金与阿吉小姐自幼便是好友,问起话来方便许多。」

他们口中问出的线索,津多全都谨惯记下,无一遗漏。

「早在一年前,胜枝夫人与阿吉小姐之间就有问题。」

娘的管教太严苛,不但唠叨,还老爱为难我——阿吉常对亲近的人发牢骚。

「这并非是阿吉小姐的偏见。三河屋承办宴席时多次和客户洽谈,决定宴席举办的各个步骤,这种时候胜枝夫人都会求阿吉小姐在场,每当阿吉小姐表现不好,胜枝夫人便当着客人的面训斥。阿吉小姐常脸色铁青,眼中噙着泪水。不少人目睹过这样的场景。」

——夫人想锻链女儿的心不难理解,但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就商家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治兵卫像要替不在场的胜枝说话般强硬地插话。「她是为了日后店里的接班人着想才如此严格管教。」

「这我能理解。不过,有时候脑袋明白,但心里却无法接受。」

「这只是母女拌嘴。笙兄,你想多了。」

笙之介颔首。「没错,想多了。不过阿吉小姐认为这件事不是光用想多了就能解决。」

——也许我不是爹娘的亲生女儿。

「哪有这种事。」治兵卫咧嘴而笑。「正值叛逆期的年轻女孩常胡思乱想。谁都经历过这种时期。一旦说出口,周遭人就急忙安慰或开导,她们非得这样才甘愿。」

「一般是这样没错。」笙之介颔首。「不过阿吉小姐不同。借用治兵卫先生说的话,这种胡言乱语,有人听了之后大为吃惊。阿吉小姐见对方惊讶,加深心中的怀疑。」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变为一条横线。

「村田屋老板,外头有这样的传闻。」津多的声音无比温柔,像在安抚治兵卫。

「以前三河屋就一直谣传,听说他们的独生女阿吉并非老板夫妇亲生。」

「我、我不知道这件事。没听说过这传闻。」

这荒唐事是谁说的——治兵卫不悦地说。津多的声音变得更温柔了。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只是区区一名佣人。这种话对村田屋店主的治兵卫先生您非常失礼。正因为明白这点,容我先跟您道声歉,再来说明此事。」

传闻这种事,有时立场不同,便无缘听闻——津多说。

「三河屋是村田屋的客户。换言之,治兵卫先生居于三河屋的下位。不过,知道这个传闻的人们如同古桥先生所言,是三河屋的客户,也就是居于三河屋的上位,并与他们往来。」

有的瞧不起三河屋,有的看得起三河屋。随着立场的不同,有些事他们知道,有些事完全不知——津多说明。

「告诉我们传闻的人们平时绝口不提这事。因为我很巧妙地谈及此事,他们不小心说溜嘴。之后我再补上几句,他们就全讲出来,像三河屋的母女感情不好、那家店的家里有些状况之类的。」

——我以前就听说,他们家好像有这种情况。

——经你这么一提才发现,他们家的女儿跟老板夫妇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过,他们亲子感情很好。传闻怎样不重要,只是三河屋应该不会嫁女儿才对,你家少爷要是真想娶她为妻,只能入赘到三河屋了。

津多重新说出她听到的传言,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化为一字形,眉毛下的双眼眨个不停。

「听说胜枝夫人的体质与蛋不合,无法吃蛋。」笙之介道。「有人就是这种体质。而父母这种体质,孩子往往有类似情形。但煎蛋是阿吉小姐最爱的食物之一。这是我从常在三河屋进出的外烩店老板问到的。」

这样又如何——治兵卫眨着眼反问。

「好好好,我明白了。阿吉小姐真的与胜枝夫人个性不合,并猜想自己不是三河屋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但为什么演这么一出戏,而且重右卫门先生愿意帮忙?太不合理了!」

笙之介望向津多和六助。六助弯成弓形的眼睛,看起来就像哭丧着脸。

「教阿吉小姐三弦琴的文字春师傅,是位温柔婉约的女士。」津多柔和地说道。

「阿吉小姐失去下落后,三河屋向师傅解释因为阿吉小姐与夫人吵架,暂时不会来学琴。师傅深信不疑,一直很担心她们母女吵架的后续。师傅知道胜枝夫人对于阿吉小姐热中三弦琴一事始终没她好脸色看,感到歉疚。」

因此阿吉那把三弦琴修好后,一直由师傅保管。

「就在前天。」津多接着道。「在胜六工作的胜文堂里,有位名叫金太,常出入于三河屋的伙计。听说重右卫门先生直接吩金太先生取回寄放在文字春师傅家的三弦琴,请金太暂时保管,还对他说『母女俩为了三弦琴的事吵架,暂时不让阿吉碰这把琴,得先藏好,这事就拜托你了』。」

治兵卫停止眨眼,浓眉夸张地上下挑动。「什么?我前天也在三河屋啊。和重右卫门先生一起……」

「虽然您在,但不会如影随形地跟着吧?」

「话、话是这样没错。」

「三河屋的生意照常经营,胜文堂的伙计进出店内也不足为奇。」

六助搔抓着后颈插话。「前天是金太固定到三河屋拜访的日子。我也知道这事。」

然后……胜六光是搔抓后颈还不够,顺手在脸上摩娑起来。

「从津多小姐和笙兄那边听闻此事后,我在意起这件事,于是我向金太确认。结果那小子真的代为保管三弦琴。」

——因为是客户的委托,由不得我说不,真伤脑筋。这可是三河屋家小姐最宝贝的三弦琴。

「金太向来很重视客户,是好人。他很清楚阿吉小姐的事。」

——三弦琴被拿走,小姐一定很难过。

「金太先生也不知道阿吉小姐失踪。」笙之介道。「他完全相信重右卫门先生的话。」

治兵卫紧盯着那把三弦琴,紧咬着嘴唇。

「我这才明白笙兄的话。我对金太说,三河屋小姐这样太可怜了,不如我偷偷把琴还她。我做这件事就不算是金太违背重右卫门的吩咐。」

就这样,阿吉的三弦琴此时出现在这里。

「问题不在金太的举动。重右卫门先生请金太先生代为保管三弦琴时会对他说道。」

——要是永远拿走阿吉的三弦琴,她也太可怜了。等她们母女的争吵平息,我会告诉她我请胜文堂代为保管那把三弦琴,日后阿吉前来取琴,请你交还她。

如果阿吉前来拿取的话。

#插图

「真的很抱歉,老爷。」胜文堂的金太突然道歉,不断向他磕头鞠躬。「小姐那把三弦琴的事,我不小心告诉六助这家伙。」

金太既生气又懊悔,很不客气地说「六助这家伙」,准备瞪向一旁的六助,但那张好好先生的圆脸怎样都凶不起来。

「没关系的,金太先生。」重右卫门有气无力地浅浅一笑。

「原本就是我疏忽。要骗你,就该编个更好的谎言。真的有心要说谎,才发现可真难啊。」

金太又磕头鞠躬,六助噘起嘴望着他。

「这么难的事就别再做了,一切实话实说。」

听见治兵卫这番话,重右卫门点点头。

说谎真的很难。那是难以承受的重担。在治兵卫的询问下,重右卫门逐一说出阿吉的事以及他们合演的戏,笙之介注视着他的侧脸,突然想起孩提的往事。

当时笙之介才六岁,还不懂事。有一次他为了大哥是否没告诉母亲一声就吃了别人赠送的糕点,和大哥胜之介吵架。他至今记忆犹新,那糕点确实是胜之介吃进肚里。因为这是笙之介亲眼所见,他知道。

他们都正值能吃能长的年纪,只要训斥一顿就够了。但里江气得横眉竖目,骂他们不知羞耻,就像要逼孩子切腹般表情骇人。大哥可能心生恐惧,抵死不肯承认是他吃的,硬要笙之介背黑锅。

笙之介当时年幼,不善言词。他再怎么极力辩解,母亲也充耳未闻,他说这是大哥吃的,母亲反而当他是说谎,他放声大哭,换来更严厉的训斥,最后他被罚不准吃晚餐,关进后院的仓库里度过一晚。深夜时,父亲宗左右卫门偷偷救他出来。笙之介因为安心而饥肠辘辘,因而哭起来,父亲轻抚着他的头。

——胜之介刚才对我坦承是他吃了糕点。但你不能责怪你哥,也不能怨恨你娘。

父亲在笙之介面前伸出食指比出钩子的形状。

——笙之介,谎言这东西就像这种形状。它就像钓钩——父亲说,他自己明明是个只喜欢翻土种田,完全不碰钓竿的人,却以此为例。

——为了让鱼上钩后无法轻易挣脱,钓钩的前端设有倒刺。谎言这种东西同样有倒刺。人们上钩容易,但一旦上钩就很难脱身。自己的心也很容易上钩,可是一旦上钩就很难放下。

——如果还是想脱身,就会比当初刺入的时候伤人更深,自己内心也会刨出一大块伤口。

胜之介也哭了——父亲说——因为拔出说谎的鱼钩感到痛苦,所以他哭了。

所以喽,笙之介——父亲接着道——不能因为一些枝微末节的小事就说谎。只有在你下定决心,要一辈子都说谎时才能这么做。

父亲并非训话,要他不能说谎,而是告诉他,既然要说谎,那只能选在你打算一辈子都让说谎的鱼钩刺进心头时才这么做,必须是这么重要的谎言才行。

三河屋的重右卫门演出女儿被绑架的这出戏时,应该决定要和谎言一起共度余生。这并非轻易做出的决定。他需要觉悟。然而,鱼钩刺进心崁里无比疼痛,甚至红肿化脓,深深折磨着他。他望着因为谎言而痛苦的胜枝和治兵卫,心里的伤痛日益加重。

此时重右卫门正准备拔下谎言的鱼钩。他的心被鱼钩的倒刺刨出大块伤口,鲜血直流。尽管如此,要清净伤口疗愈,就只能说出一切。

「阿吉是我们店里一位叫阿雪的女侍的私生女。」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

「阿雪又瘦又小,一脸纯真样,在她肚皮隆起前没人注意到她怀孕。」

怀孕的事令三河屋上下大感惊诧,不管怎么逼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阿雪还是坚持不透露。

「也许有难言之隐。」

有人说,或许是某位客人一时起了歹念,调戏所造成。

「说到可能用花言巧语迷惑单纯女侍的客人,我倒想得出一、两位。胜枝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当时三河屋交由重右卫门接手,胜枝是老板娘。上一代店主夫妇不久前相继辞世。

「当我们讨论如何处理时,胜枝毫不犹豫地提议收养这名婴儿,让她当三河屋老板的女儿。」

胜枝嫁给重右卫门,两度怀有身孕,但不幸流产,没能拥有自己的孩子。

「胜枝说,不知道日后我们是否还有

机会产子。这是一种缘份,她想收养这名婴孩。」

重右卫门大为吃惊地极力劝谏胜枝,说此举太胡来,但胜枝坚不退让。

「她很坚持说道——既然发生这种丑事,不可能继续留阿雪在三河屋。但若将她扫地出门,她们母女俩便会流落街头。不如我们替阿雪找出路,孩子由我们三河屋养育。」

重右卫门最后只能让步。

「阿雪竟然同意。」

听闻治兵卫的低语,重右卫门眉头深锁,双目紧闭。「女侍犯错,等同老板娘犯错。依胜枝当时的脾气,应该相当生气。她觉得颜面无光。阿雪就在一旁羞愧地嘤嘤哭泣。」

最后阿雪足月顺利产下孩子,胜枝在短暂的时间里四处奔走,替阿雪找寻夫家,后来找上一名年老退休的亲戚,阿雪当他的续弦,两人年纪悬殊,别说看起来像父女,甚至像一对祖孙。

「就像拿家里的小狗送人,但阿雪乖乖听从。」

当时万万没料到,阿雪嫁入门还不到半年就逃离夫家。

「胜枝下定决心,不能让这孩子知道自己出身而感到自卑。我们极力隐瞒阿雪与人生子的秘密,连对亲人也只字未提,当时店内雇用的员工也陆续遣散,全换过一遍。」

三河屋的佣人全换过一轮,阿雪的孩子成了三河屋的独生女阿吉,养育成人。

「送走阿雪时会晓以大义,希望这孩子幸福就要完全与她断绝关系。我们认为阿雪明白。」

当阿雪从她改嫁的夫家逃离时,胜枝方寸大乱——阿雪会带走阿吉!

「但阿雪并未在三河屋现身。」

她失去下落。

「我们期望这表示她放弃了阿吉,掌握自己的人生,可是……」

全是一场空啊——重右卫门垂落双肩。

和田屋的津多一直在推测阿吉「如何」遇见她生母,但根本没如何遇见的问题,阿吉的生母打从一开始就知道阿吉被当作三河屋的独生女养大。三河屋不可能逃走,他们只能暗自期待,希望藏身在这片天空底下的阿雪安分地忘了阿吉。

尽管这是很自私的希望。

六助觉得很不满,这不光显现在嘴角,连那张丝瓜脸也扭曲成倒V字形。笙之介用手肘轻轻撞他——你可别乱说话哦,六大。

他问重右卫门:「阿吉小姐何时见到阿雪女士呢?」

「去年春天。」

教三弦琴的文字春师傅租用三河屋的贷席,为弟子举办发表会。适逢赏花时节,热闹的宴席间宾客云集。

「附近的居民能自由进出,因为当天完全不设限。」

加野屋的赏花会也是如此。

「阿雪应该一直暗中观察三河屋,老早就在等这个机会。」

重右卫门低语,下巴往内收,似乎在强忍心中的情绪。他下巴的肥肉松弛,顿显老态。看他侧脸的神情显得既懊悔又不甘心。

——不过,就算是暗中观察三河屋的情况……

阿雪总不能整天紧贴着三河屋跟监吧,应该另有其他办法。

「三河屋里应该有人对阿雪女士通风报信。不,讲通风报信有点可怕,应该是有人站在阿雪女士和阿吉小姐这边,帮忙撮合两人。」

重右卫门默而不答。他噙着泪水的双眼光是眨眼就忙不过来了。笙之介猜想他并非不知情,正因为知情才不回答。

——是阿千。

阿雪接近担任阿吉守护人的阿千。阿千不同于深闺的阿吉,可以独自在外行走,而且她与阿雪同是女侍,阿雪比较容易倾吐自己的苦衷,博取阿千的同情。

重右卫门当然很生阿千的气。但既然决定要隐瞒胜枝真相,阿千的事自然只能选择沉默。阿千也是,她背叛主人和夫人,内心痛苦,而夹在他们与阿吉中间更令她备感煎熬。当时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以及闪躲逃避的举止,现在谜团全解开了。

「是阿千小姐。」

重右卫门停止眨眼。治兵卫大吃一惊,身子仰后,金太瞪大眼睛。六助沉默不语。他跪坐在地上,膝头不知是犯痒还是发疼动个不停。

「这家里出了内奸。」

重右卫门压低声音,治兵卫则加重语气劝谏他。

「三河屋老板,你别这么说。阿千其实很可怜。你应该也知道。」

守护人就如同是母亲——治兵卫说。

「她待在阿吉小姐身旁,见她与胜枝夫人争吵不断,为之苦恼:心里很担心。虽然她这么做是不应该,但你不能说她是内奸啊。」

这很像是津多坦护阿千会说的话。

「坐着扁舟前来取赎金的男子,您知道他的身分吧?那名上了年纪,频频咳嗽的男子。」

您很替他担心吧——笙之介问道。重右卫门抬起头,像在看什么可怕的事物般凝睇着笙之介。

「古桥先生,您还真是可怕。什么事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我如果这么厉害,就不会眼睁睁让对方驾着扁舟逃走了。」

重右卫门颓然垂首,「应该是阿雪的现任丈夫。」

「你们没见过吧?」

「没有,只听阿吉提过。」

「那他患有肺痨的事,您也听说了?」

「是的。」

「那男人该不会就是阿吉小姐的亲生父亲吧?」

重右卫门摇摇头。「真是那样,阿千应该会听说。阿吉不会完全没提。」

可是阿吉她——重右卫门最后语塞。「她现在都称那个男人『爹』。这是可以确定的。她说,她爹的医药费得花不少钱,急需用钱,希望让她爹娘过轻松一点的日子。」

所以才需要三百两。

「重右卫门先生,您知道现在他们三人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阿吉没告诉我。」

这是当然。

「那您有事要和阿吉小姐联系时怎么处理?」

「托人传话。」重右卫门讲得咬牙切齿,状甚痛苦。

「请阿千小姐传话吗?」

「是的,不过,阿千没办法直接和阿吉见面。」

原来如此,如果阿千可以直接联络阿吉,重右卫门想必不会束手无策。尽管瞒着不让胜枝知道,但暗中跟踪阿千或是逼她招供,便可能找到阿吉。

「古桥先生,对方也找人来助拳呢。」重右卫门道。

笙之介脑中浮现扁舟船夫的男子背影。看出他的表情,治兵卫猜出几分。

「哦,扁舟上的另一名男子。毕竟是交付重要的赎金。就像我们请了笙兄当保镖,他们雇用的也不是一般船夫。应该是同伙。」

不论同伙还助拳者,问题是对方在什么情况下加入。当中还牵涉三百两一大笔钱。

注视着重右卫门的治兵卫,炭球眉毛底下的双眼微微泛红。

「得和阿吉小姐见个面。」请让我和她见面——治兵卫马上端正坐好,转身面向重右卫门。「我来说服她。不,我并没有要训斥她。只是她这种做法对胜枝夫人太残酷了。喏,重右卫门先生,你不也是憔悴许多吗。」

重右卫门弓着背,身子蜷缩。

「阿吉小姐或许认为胜枝夫人管教过于严格,深感不满。也可能是她非常思念亲生母亲,难以忍受这份思念之情。要说的话,多的是借口。但不能用这种做法,太残酷了。」说着说着,治兵卫摇起头,直喊着「这样不行」。「一个人突然消失无踪,音讯全无,有时比死别更教人难受。因为留下来的人无法看开,我想让阿吉小姐明白这点。」

请务必让我见她一面——治兵卫双手撑地,磕头请托。

「阿吉小姐思慕亲生母亲的心不假,但重右卫门先生和胜枝夫人思念女儿的心同样不假呀。」

「治兵卫先生,请您不要插手。您这么做,我更加无地自容。」

重右卫门摇着治兵卫的双肩,老泪纵横。胜文堂的金太也眼眶泛泪,六助的表情变得更扭曲,活像是腌丝瓜。

「我对胜枝也觉得很抱歉。不过让她知道真相,我会更过意不去。」

腌丝瓜突然开口。「您错了,老爷。只要告诉夫人真相,让她和小姐敞开心胸畅所欲言,尽情大吵一架就行了。」六大——笙之介出声制止,但六助置若罔闻。他改向笙之介噘起嘴。「笙兄,我没讲错话,你用不着摆出可怕的表情。三河屋的夫人和小姐十六年来一直是母女。就算亲生母亲出现,这十六年来的养育之恩也不会平空消失吧?」

真的非常抱歉——同样是胜文堂伙计的金太不断道歉,还打算压着六助那颗丝瓜脑袋一起磕头赔罪。「这家伙说话不知分寸。喂,六助,还不快向三河屋老板道歉!」

六助坚持不道歉,重右卫门也没说话。治兵卫的眼睛愈来愈红,微带破音。

「只要重右卫门先生告诉阿吉小姐家里的情形,料想她不会摆出事不关己的态度。请您就当作卖我个面子,安排我和阿吉小姐见面。」

不过,重右卫门先生最好别跟来——治兵卫明确地道。

「不相干的外人反而比较好谈。」

「也不知道阿吉愿不愿意……」

「请您转告她,就说我抱持着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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