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宿歌舞伎町的夜里,总能嗅到花瓣和血液的气味。
汽车喇叭声、大批行人的脚步声,还有数不清的店面宣传音乐混成一团,这些声音从被煤熏黑的窗玻璃对面传了过来,撕扯着蹲在墙角的男人那过敏的神经。男人赤手握碎空掉的酒瓶,拨开扎进手掌染上红黑色的玻璃碎片。他在潮湿又满是灰尘的地上摸索后,抓住了遥控器。
桌上的小型电视亮了起来,一丛丛尖锐的影子在昏暗店内的墙上四处跳跃。
不大的屏幕上,报导员说着:
“……吸血种对策法修正案在众议院的正式会议上通过了。本月内也将在参议院——”
男人砸了咂嘴换了个频道。隔着台子面对面的评论员之一正在口水横飞。
“……所以啊,把吸血种叫做水蛭是歧视,他们也有人权。”
另一边站起来打断了他:
“哪有人权啊,那些家伙又不是人类!吸对法不就是承认了这一点的法律吗?”
无论哪个电视台都只有吸对法修正案的话题。换了多少次频道也看不到男人杀死三人并逃进歌舞伎町的新闻。可所有的学者、评论家和报导员一开口就全是吸血种、吸血种、吸血种……总觉得他们在指着自己咒骂。男人站起来,抓住电视机砸到了地上。火花飞溅,黑暗只有一瞬间被赶走,然后立刻又将四周吞没。
“混账!”
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
“混账!混账!混账!”
他急躁地隔着牛仔裤抓挠着自己的大腿和敞开的领口间的脖子。
喉咙渴得厉害。嘴巴内侧的感觉就像是铺满了报纸一样不快,真想洗个干净。
他伸出手,抓住了摆在地上的那个东西。
那是已经枯萎般纤细的——人类的手臂。
“咿!”
被硬拉起来的年轻女人发出微弱的悲鸣。撕破的衣服敞开着垂了下来,瘦骨嶙峋的脖子已经变得苍白,头发黏黏地贴在上面。看着女人皮肤上到处都是自己留下的牙印,男人一阵阵地兴奋起来。这个女人是谁、在哪里抓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无所谓。这就和不会一一去记住冰箱里剩的食物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买来的一样。能吃就行了。
“够、够了……不要……”
女人的呻吟声掀起了男人凶暴的吸血冲动。他用力把女人拉到旁边,在喉咙上刺入牙齿。女人剧烈地扭动身体。温热的东西流进他嘴里,填满了喉咙。每次吞咽,麻痹般的愉悦就会从头顶经过背脊一直延伸到脚尖。
男人已经明白了自己不是人类。这几天里,他不知多少次诅咒过自己被感染的身体。然而,只有像这样沉溺于血液味道的瞬间,可以感到能够忘掉一切的无上幸福。没错,我就是污秽的水蛭。那又如何?人类吃鱼、鸟、猪还有牛,而我们吃人。仅此而已。以后,我还要继续抓人过来,随心所欲地吃得一塌糊涂,吸个一干二净。
女人挣扎着,发出的微弱惨叫声就像是缝隙间漏出的风。男人的手上无意识地用力,手掌上传来了骨头的咯吱作响。光是吸血已经不够了。想要扯掉四肢,全身都沐浴在喷出的血液里。我要血、我要血、我要血——
突然男人受惊般抬起了头。
他发觉了门外的动静。
男人把女人的身体扔到了一边,几乎在同一时刻枪声穿透黑暗。锁头和门把手一起消失了,夜晚的冷空气从打开的缝隙间吹了进来。看到瘦小的人影滑进店里,男人咬牙切齿地发出吼声,跳起来退到了墙角。令人不快的味道刺激着鼻腔,那是火药和金属的味道。这家伙是谁?
“不许动。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九科。”
影子说话了,意料之外是清澈的少女声音。看起来还是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套在黑色短皮夹克中的胳膊,还有从短裤下伸出紧身裤中所包裹的腿,都纤细得好像吹口气就会折断般虚幻。这种家伙是警察?而且只有一个人?真是被小看了。来得正好,我要把她拖倒,全身都撕裂喝干,我还很渴,光是血完全不够。要连骨头都踩碎,吸吮骨髓。
然而,看到少女抬起的手中握住的东西,男人倒吸了一口气。
“根据吸血种对策法第四条,把你——”
那是一把让人距离感错乱的,大得突兀的手枪。
枪口对着男人的额头,简直就像目不转睛地盯着猎物的猛禽的双眼。男人的意识被染成深红,发出混着血的咆哮蹬开地面。他猛力的一跃几乎碰到天花板,顺着落地的势头两臂砸进水泥地面,砸出道道裂缝。
然而——少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男人把牙咬得咯吱作响回过头去,看到了在他背后的空中旋转起舞的纤细身影。那是抱着膝盖蜷成一团的少女。她在跳跃的最高点伸开身体,扭转后背,枪口再次准确地锁定了男人的眉心。
“——处理掉。”
但少女的那句话,并未传进男人的耳朵。
那是因为声音被枪声掩盖了——其实并非如此,而是本应接收声音的耳朵,还有本应用于理解语意的大脑,都已在那时被六十口径硝酸银子弹的爆压轰得一干二净。
*
杂居楼的入口处拦着几条写着“禁止进入 警示厅”的黄色带子,几个穿制服的警官站在那里,挡住了街上的吵闹人群看热闹的视线。在两名部下的陪同下,大村下了警车,他眯起眼睛抬头仰视杂乱无章而又灯红酒绿的歌舞伎町那片狭小的夜空,然后从路人之间快步穿过,走向了大楼。
“科长,这群家伙没听说这件事和丸吸有关?”
一名部下皱起眉头环视着人群向大村耳语。
丸吸——就是在警察间吸血种的隐语——是传染病。如果知道躲在大楼里的是凶暴化的吸血种,就不会集起这么多看热闹的人了吧。
“因为报道被禁止了啊。”大村冷淡地答道。
“把这一带都封锁不就……”另一个部下嘟囔道。
“封周五晚上的歌舞伎町?新宿局的人会发疯的。而且,没必要那么担心。”
大村抬头看着大楼。在二楼的窗户里,有一个忙碌地跑来跑去的少女身影。
“已经结束了。”
穿制服的警官看到大村后打了个招呼。局里的人都知道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一科的科长那头威严的斑白头发,因此没有报上名字的必要。大村直接穿过了大门。
“人质呢?”大村问,一个穿制服的警官时不时瞟着里面的楼梯答道:
“刚被保护起来,送到中野医院去了。”
“丸吸呢。”
“好像已经被处理了。现在,……那东西,正在进行采集作业。”
大村拧着警官的后领提了起来,四周的气氛凝固了。
“喂,注意你的嘴巴。什么那东西。那是中央厅的警部【注】吧?”
(译注:日本警察职级之一,位于警视之下,警部辅之上。)
“非、非常抱歉。”
鼻子一声冷哼,大村推开了警官的身体,朝里面走去。那家伙看起来的确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再加上不是普通人,叫她警部确实会有所抵触。但是就算如此,普通巡警也不该把她叫做那东西。那个家伙在现场也够辛苦的,大村不痛快地想着。他让两个部下等在下面,一个人上了楼梯。
现场的射击酒吧【注】入口处门上的铰链被扯掉,门板像要插进走廊的墙里一样倒在一边。大村尽量避开玻璃碎片走进店里,看到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少女手里拿着玻璃吸管和试纸,正逐一采集地上飞散的血滴。坐凳有三条腿被压断,吧台完全被打成了两半,酒瓶几乎全都碎了,就像是在地上聚成了浮冰的海洋。闻到灼烧着鼻子深处般的酒气和血腥味,大村皱紧了眉头。
(译注:每喝一杯要付一次钱的酒吧,原文为shot bar的片假名形式。)
蹲在血泊之间的少女正用手里的便携扫描仪连着平板电脑输入数据,她头也不抬冷淡地说:
“辛苦了,科长。”
这个虚幻又孩子气的少女只能用惹人怜爱来形容,大村每次看到她在到处是血的案发现场验尸,都会心烦意乱地感到郁闷。她被派到警视厅刑事部已经半年了,自己还是没能习惯。
樱夜伦子。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第九科”——吸血种专门科的唯一职员。
“善后工作还没结束吗?”
“当然了,因为所有的事都要我一个人做啊。”
伦子一脸不满地说着,瞥了一眼荒凉的店里。
“这是法律规定的,你就死了心吧。”大村耸了耸肩说。伦子微微叹了口气,视线回到了手上,重新开始作业。根据吸对法的规定,直接处理吸血种的人还必须负责事后实际情况的鉴别,这是为了确保情报的正确性。要是能把琐碎的杂活分派给下属倒还算轻松,可是现在的第九科只有伦子一个人。
“不过,也有好消息。”
听到大村的话,伦子停下手上的事,惊讶地抬起头。
“明天九科有个新人过来。”
伦子垂下了视线。
“……又来了吗。反正那个家伙也很快就会辞掉吧。”
她咬着嘴唇,看向了墙角。被埋在破掉的窗玻璃碎片中的,是全身被血浸湿的尸体,头已经不见了。
“知道了九科的工作,还能继续干的家伙——”
她轻声继续说道:
“——就只有十足的蠢货了。”
*
在夹杂着些微海潮香味的晨风里,路边的法国梧桐正在摇晃着树梢。树叶已经开始变色,更远处的蓝天下,耸立着地标大厦【注】端正的影子。桐崎红朗走出检票口,来到了站前广场上,他在十月里刺眼的阳光下咪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声“好!”来给自己打气。今天是他分配到新岗位工作的第一天,再加上成为了自从做警察开始一直憧憬的刑警,可不能被人看到自己散漫的样子。
(译注:指横浜地标大厦,位于日本横滨市,高296.3米,有73楼,1993年至2013年间曾是日本第一高楼,现是日本第二高的大楼及第四高建筑物。)
可是,他不认识去工作地点的路。虽然听说出了车站以后就在眼前,但是没有看到长得像的楼。
红朗找到警亭,跑过去朝里面探头探脑。年纪恐怕有他两倍的中年警官停下手里的文件工作,抬起了头。
“打扰一下,呃,警视厅在哪?我是从今天开始到中央厅工作的!”
听到红朗的话,警官愣了一下,然后用愕然的表情答道:
“……警视厅在东京。”
“咦?
“这里是横浜啊。你这家伙,可真够傻的。”
(译注:顺带一提横浜和东京直线距离差不多有40公里……)
红朗比规定时间整整迟了一小时才到达警视厅,然后立刻陷入了向搜查一科科长大村低头认错的窘境。
“迟到了非常抱歉!我把樱田门和樱木町搞错了!”
“你是怎么搞错的……”
大村不禁出声抱怨道。
“我是今天开始分派到搜查九科的桐崎红朗!”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知道。”
大村再一次仔细打量这个闪闪发光地笑着打招呼的新人。刑事方面靠不住的纤瘦身体,一头柔软的卷发下是张面善的童颜。说他是二十六岁,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再加上完全不合身的西装,感觉就像是求职中的大学生。哎,说不定适合樱夜呢,大村想到。
“我是大村,是一科的科长,不过也兼任九科的。”
“请多关照!”
“有些事很麻烦,我也想给你说明一下但是现在没空。”
大村指了指办公楼里面。
“你的上司现在刚好去警察厅【注】了,不过马上就会回来。你现在房间里等着。”
(译注:日本的警察体制是47个都道府县都分别设有各自的县警察局,警视厅则指其中专门管辖东京的一个,也就是说神奈川县警察局和警视厅在组织上是同级;而警察厅则是统合管理包括警视厅在内的47个地方警察局的组织,级别比警视厅更高。)
“是!”
红朗行了一礼,然后从大量桌子旁边穿过向里面走去。
梦里都会见到的警视厅刑事部,而且是有名的搜查一科。文件堆得摇摇欲坠的桌子、皱起眉头打电话的刑警,还有屋子里充满的烟草味道,一同形成了令人愉快的紧张感,不禁让人挺直了身体。刑警呀,红朗再一次对自己说,我是刑警了!
正要拐弯时,红朗遇到了走在一起的三个刑警。三个人看起来都身体强壮而且目光锐利,他们带着惊讶的视线瞪了过来。红朗和气地把路让开低下了头。
“我是桐崎!今天开始——”
三个人一副“啊啊,就是这家伙吗。”的样子互相看了看,然后中间的一个人打断了红朗的话。
“打招呼就免了。”
红朗抬起了头。
“咦……?”
“你就是九科的新人吧?”右边皮肤偏黑的刑警说道:“反正也就坚持一周。”
红朗眨了眨眼睛,不太明白他们的意思。
“呃,那是怎么……”红朗刚一开口,左侧五官非常分明的刑警挖苦似地耸了耸肩。
“你什么也没听说吗?真不幸啊。”
你很快就知道了哦,留下带着苦笑的话,三个人走向了排成排的桌子。红朗歪着头看他们离开。反正也就坚持一周?是说职务有那么繁重吗?那种事自己倒是知道。好,为了让那些前辈刮目相看,今天开始给他们看看自己的骨气吧,红朗心想。
在办公楼深处用薄墙隔开的一角,开着没人管的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第九搜查科”。红朗探头探脑地朝里面看,没有人影,在昏暗中可以看到没开封的纸板箱堆在一起。他轻轻地踏进去,满是灰尘的味道立刻冲进了鼻子。在墙角除了箱子以外还随意地摆着扫除工具和塑料桶,光是打开储物柜就费了好大力气。红朗心想,这不完全是仓库吗,难道我进错门了?他退了一步抬起头,“第九搜查科”的牌子怎么看说的都是这个房间。
红朗重新走进房间,四下张望。
右手边是一张稍小的办公桌,然后是金属制的抽出式收纳箱,再旁边是公文包,还有放着钢笔和剪刀的漂亮陶制笔架。
“……这是”
眼尖的红朗发现了放在笔架阴影里的圆形小东西,兴冲冲地走了过去,把那东西捏了起来。
那是一枚红色的徽章,上面金色的字念作“S9S mpd”。
红朗兴奋起来。他曾听说过只允许搜查一科佩戴的红色徽章的存在,那么这是九科的版本吗?红朗心中涌现出唯有被眷顾者才能得到的特别职位的实感。
他马上把徽章别再西装领子上,有种身体绷紧的感觉。犯人站在眼前的情景在脑海中浮现——
“搜查九科!”
红朗面朝储物柜门挥出手指,摆了个姿势。
“……唔,总觉得不太对。”
红朗思量了一会儿,然后转了一圈扭动胳膊,喊出“搜查九科!”并用手指摆出姿势。
“……不行,这个也不太合适啊……”
经过反复尝试,最后决定是摆出白鹤亮翅的姿势,一边把两臂像8字形一样上下摆动一边金鸡独立地旋转着喊出“搜查九科!”,然后用射出弓箭一样的姿势“刷”地把两手手指转向身后。正当他决定就是这个动作时,发现挥出去的指尖前有一个穿黑夹克的少女正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红朗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石化了。
“……你这家伙干什么呢……
少女叹着气边说边走进屋子。红朗慌忙摘下徽章,故意清了清嗓子把衣服理好。被人看到羞耻的样子了。
话虽如此,他重新朝少女看了过去。
这个小姑娘是谁呢?穿着倒是像个大人,但怎么看也就是十四、五岁。是在少年科被辅导的孩子?还是到社会科参观学习之类的?
“啊——中学生可不能随便进来哟。”
听到红朗的话,少女“什、”的一声突然站了起来。
“谁、谁是中学生啊!”
少女从夹克内兜里取出了什么,拍在了红朗脸上,他顿时眼冒金星。
红朗接住了掉下来的什么东西,惊讶地发现那是警察手册。他目瞪口呆地把手册打开,看到了闪着金色光辉的警察徽章,还有少女的正面照。
照片下这样写着:
警部
樱夜 伦子
红朗一次又一次对比她的脸还有手册上的照片,没有错。
“我是你上司!”
伦子愤然说完,坐在了办公桌的椅子上。拿起刚才为止还被红朗擅自戴着的红色徽章,别到了领子上。
“非常抱歉!”
红朗深深低下头,额头几乎贴上了桌角。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年轻的女孩子会是警官,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对初次见面的人做了失礼的事。
“呃,我是今天……”
伦子摆了摆手打断他,冷淡地说道:
“我知道。自我介绍不做也罢。”
然后她将手中文件夹里的资料放在桌子上开始整理。红朗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到处看来看去。不少刑警完全暴露出爱看热闹的本性,一个接一个装作从九科门前经过的样子朝里面偷看,不过红朗并没注意到他们。
重新对比了一下手里的手册和她的侧脸,红朗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打扰一下,警部。”
伦子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红朗。
“有句话我先说好。不要叫我警部。我又不是想做才做警察的,被人那么叫实在不痛快。还有,快把手册还我。”
“明白了。那请问怎么称呼好呢?”
听到询问伦子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扭过头去嘟囔道:
“……叫名字就可以。”
红朗又看了一次手册。
“伦子(rinko)小姐。”
资料从伦子手里掉了一地。
“你、你说什么、”
她脸上泛红,嘴唇抖了起来。
红朗愣住了,指了指手册上的“伦子”两个字。
“名字,是伦子(rinko)吧?”
“是伦子(tomoko)。”
伦子从红朗手里抢过手册。
“算了用姓叫我。”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指着“樱夜”用力贴近红朗的脸。
“那个汉字太难了我不会念!”
“上面写着罗马音吧?”
“英语也太难了我不会念!”
伦子哑口无言了。红朗指着“伦”字得意地说道:
“这个字我知道,是精力绝伦的伦对吧!”
“别那么大声说这种羞耻的词。”
伦子喊道,垂下肩膀叹了口,然后无力地坐到椅子上。
“算了,随你怎么叫吧。”
她放弃似地摇摇头,把警察手册塞进了口袋。
“那么,伦子小姐。”
“……干什么?”
果然还是觉得不痛快。伦子一边颤抖着手一边尽力让声音冷静下来。
“我的工作……”
伦子朝红朗递出了一台小型平板电脑。
“到科搜研那边找叫宫濑的家伙,把昨天被处理者的DNA鉴定数据拿去对比分析。”
然而红朗拿着接过的平板看来看去,再侧面用拇指用力。伦子皱起了眉头。
“干什么呢?快去啊。”
“这本书要怎么打开?”
伦子半张着嘴巴石化了。
耐心仔细地把所谓平板电脑的存在和使用方法教给红朗的,是科学搜查研究所里名叫宫濑的研究员。蓬乱的头发下长着一张细长的脸,稀稀拉拉的胡子没怎么打理,他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上披一件白大衣,不太好分辨年龄。从打开电源开始手把手教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小学的老师。
“真是麻烦您了,宫濑先生,我完全不知道有这种东西,这就是计算机吧?”
“计算机也是很老的说法啊。”
宫濑苦笑着,在屏幕里显示出的数据库抽取结果上用手指滑动页面演示给红朗看。
“快点记住吧,特别是九科,尽是些数据对比分析的工作。”
“……哈。”红朗疑惑地朝平板电脑看去。“我听说九科是专门追逐吸血鬼的职位,才兴冲冲地过来的,不过看来不是那样啊。”
在宫濑的脸上,笑容像退潮一样消失了。他在镜片深处藏起视线,再次出现的笑脸简直就像哪里的仿造品一样。
“……桐崎,你今年多大?”
“我吗?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吗。……那么,从懂事起世间就已经知道丸吸的存在了啊。”
宫濑的视线落在了平板电脑的屏幕上。
显示出的数据左上角,就是丸吸这个隐语的由来——被圆形圈着的“吸”字记号。红朗挠了挠头。
“是……那样吗?”
“我可记得很清楚啊,因为被认为是超自然的吸血鬼被WHO(世界卫生组织)公开承认为传染病了。那时候可是全世界都震惊了。”
这件事红朗也知道,不过,只是作为历史听过。
潜伏在黑暗中,混入人群,啜饮血液增加同胞的魔物——吸血鬼。这种在全世界代代传说的怪物被判明是真实的存在,是红朗出生以前的事。那时到底引起了多大的混乱,只能从资料上了解了。各处的宗教团体变得气焰嚣张,疑神疑鬼地到处引起凄惨的虐杀事件,有些甚至扩大成战争。在那之后国际社会是如何将事件平息下来的,对于红朗来说就太过复杂了,他不怎么清楚。
“真是够呛啊,完全没法想象。我的脑子不太好用。”
“但是因为被分派到九科,你学了吸对法对吧?”
“呃,哎……稍微看过……”
“那么,简单来说那是怎样的法律,你知道吗?”
“就是否认丸吸是人类,不需要逮捕令和审判就能把他们打倒杀死的法律吧?”
“没错。你这不是很清楚吗。”
宫濑晃着肩膀笑道。如果是其他人说出这种话,宫濑多半会觉得对方是在嘲讽或是开玩笑,但是他能感觉到红朗没有说笑话也没有讽刺,而是严肃地理解到了这些。而且他的理解本质上是正确的。
“对于染病的人,要剥夺他的人权。那就是吸对法的实情。所以要极其慎重地对待,写文件写到吐血才行。伦子做的就是那样的工作。”
“这样。”红朗愣愣地回答。
“桐崎也是,过一阵就明白了。……虽然在明白之前就会放弃也说不定。”
“我不会放弃的。为什么要放弃啊?”
红朗想起来了,刚才搜查一科的刑警们也说了类似的话。宫濑用意味深长的视线看了过来。
“……从搜查九科为伦子设立以来,已经半年了。桐崎你是那孩子的第六个同事。”
“哈。为什么呀?就是那个,大家都讨厌被比自己年纪小的人命令吧。我的话没问题哦,虽然比我小超多,不过既然是上司我会很听话的。”
听到红朗一本正经地宣布,宫濑忍住笑说道:
“伦子和桐崎是同岁呀。”
“啊?同岁?”
“你一点情况也没听说过吗?那过段时间——”
宫濑正要说下去,他手上的平板电脑发出来尖锐的声音。
“怎、怎么了?”红朗吓了一跳站起身子。
“对比结果出来了。……把伦子叫来。”
科搜研也在警视厅的大楼里,所以打过电话不到五分钟伦子就到了。宫濑把平板接上电脑将分析结果输出在显示器上。伦子一脸苦涩。
“昨天的被处理者是第六世代吗……”
“没错。而且没有匹配到亲代。看来感染源还没有被处理。”
宫濑也用严肃的表情说。拖动数据,大量参数不祥地在眼镜片里映了出来。
“血液细胞质集群浓度已经超过160了啊,应该是第五世代吧?”“这是死后两小时内检测出来的,再加上伦子把头部彻底打坏了吧,是短时间突然上升的。”“啊,这样。是第六世代的话,搜查上一代又要花多长时间呢——”
红朗跟不上两人过于专业的对话,他的视线在宫濑和伦子之间反复看了五次,然后毫不顾虑地问道:
“那个,所说的世代指的是什么?”
伦子一脸强忍怒火的表情中断了交谈。一副“那种事都不知道吗”的样子,一时间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着,但最后放弃似的开了口。
“……被感染的吸血种再去感染其他人时,感染能力会逐渐减弱。打个比方说,就是血液变淡了。那样的每个阶段就叫做世代。”
“唉……”
也就是说,所谓第六世代就是被第五世代感染的,第五世代就是被第四世代感染的——红朗咕噜噜地转着眼球,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考虑。宫濑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开始继续说:
“而且感染大概是在四十到五十小时前。感染源在都内【注】的可能性很大啊。”
(译注:指东京都内。)
伦子懊悔地咬住嘴唇。
“要是处理时能留个活口就能审问了……”
“有人质在,人命是最优先的。伦子的判断没有错。”
“那个”红朗再一次不顾虑地出了声。
“干什么啊刚才开始就烦死了!”伦子吊起了眉毛。
“那样的话最初的世代是怎么变成丸吸的呢?”
伦子的表情僵硬了,宫濑睁大了眼睛。红朗愣住了,这问题有那么惊人吗?
伦子支支吾吾地别开视线,小声嘀咕道:
“是天生的。”
“唉。总觉得天生的吸血鬼好像很厉害呀。是会变身又能在天上飞吧?”
伦子的表情越来越苦涩。
“基本上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不过,成长速度大概要慢一倍。”
“嘿——大概慢一倍也就是说,嗯,到我的岁数时还像个中学生吗?好想见见啊,伦子小姐见过吗?”
红朗再一次亲眼看到了年幼的上司哑然的样子。
正当大村在办公桌上一脸索然地给文件盖章时,喧闹的脚步声传了过来,是伦子。她两手拍在桌子上,咬着牙气势汹汹地说道:
“科长!”
“干什么啊。和新来的处得还好吗?”
“那、那家伙、是个蠢到家的蠢货吧?”
“好像是啊。不过不好吗,你不是也说过,要是笨蛋就可能把工作继续下去吗?”
“问题不是——”
大村瞪了一眼打断伦子的话。
“不说那个,昨天丸吸的DNA鉴别已经结束了吧。结果如何?”
伦子不高兴地低下头,稍微清了清嗓子。
“没找到匹配。受到感染是在40到50小时以前,为第六世代。”
“感染源还被放任着吗。”大村的嘴巴弯成“へ”字形,噌噌挠了挠头。
一旦吸血种涉案,其DNA就会被登记在警署的数据库里,只要存在构成“亲子关系”的吸血种,就会有相当高
的匹配度。昨天伦子在歌舞伎町灭杀处理的吸血种在数据库里完全没有匹配。那也就是说,作为感染源的第五世代吸血种仍然没被处理。
“从昨天的嫌犯立刻凶暴化的情况来看,感染源也处于危险的状态。”
“我知道。那个丸吸,四天前突然跑到了风俗店按摩女那里。现在我们正在那个女人附近撒网,而且出现了她有异常行动的证言。接下来要派些人过去。”
听到大村的话,伦子愤怒地瞪大眼睛。
“为什么没告诉我,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就派人埋伏!”
“虽然感觉对你很抱歉——”
“搜查是我们的工作,并不是你的,警部。”
伦子背后传来了声音,她回过头去,看到搜查一科的三个刑警正抱着胳膊站在那里。三个人似乎接下来就要出动,都穿着大衣。正中间的一人,宇佐见警部辅用厌恶的表情继续说道:
“我们又没有向九科报告的义务。”
“我也是这里的搜查官,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和吸血种有关的案件不要擅自行动!”
伦子大喊起来,看起来上了年纪的巡警部长桦沢用不带感情的腔调说道:
“我说啊,我们已经好多年单靠人类的力量和丸吸战斗了。警部,你只不过是个保险而已。”
接着,三人中最年轻的间岛巡警厌恶地说:
“连搜查也要插手真让人受不了。”
正当伦子愤然地打算回嘴时,大村插了进来。
“喂,快走吧。”大村用下巴比了比办公室出口。宇佐见鼻子一声冷哼,行了一礼在桌子之间走了出去。桦沢和间岛也跟在他后面。
伦子回到九科办公室——那个被塞满的仓库时,红朗正盘腿坐在地上用痛苦的表情读着一本薄薄的书。看到伦子后他迅速站了起来,一动不动。书掉到了地上,封面上写着《猴子也能看懂的电脑入门 这下你一个人也能打开电源了!》
“桐崎,出发去新宿。发现了有凶暴化危险的嫌疑人”
“咦、啊、明白!”
红朗一脸兴奋地拿起大衣挂在手腕上。
“我也可以去吗!”
伦子用厌烦的表情勉强说道:
“当然的了。听好,我外出的时候必须有你同行。”
“我明白了!因为我们是一对组合啊!”
伦子的表情变得严肃。
“不是那样的。”
“是吗?那,搭档?”
“意思一样。”
“那,伴侣?”
“你是明白意思才说的吗?”伦子脸红到了耳朵大声喊道。
分配过来才第一天,就要去抓捕凶暴化的吸血种,真是太幸运了。红朗兴高采烈地跑到保管库借出对付吸血种的装备,然后到总务接待处提交车辆使用申请书。接下申请书的年轻事务职员看到写着搜查九科的地方以后,一脸为难地把纸张递了回来。
“搜查九科不能借用车辆。”
“咦?为什么?”
事务职员错开视线,不好开口似地吞吞吐吐。
“那个……有很多缘故……”
“不行我听不明白,说清楚一点——”
红朗把两手放在接待的柜台上,正要以快跳进去似的势头极力争辩时,少女的声音从背后飞了过来。
“桐崎!”
跑过来的伦子硬是把红朗从柜台上拉了下来。
“我们用不了车。”
伦子说着,就那样把红朗带出警视厅外,走向了地铁站。
就算坐上了开来的电车,红朗还是一脸不满。怎么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警视厅的刑警坐电车移动?完全不够帅气。总觉得车里零星的乘客们也都在往这边看。他们大概也在奇怪,警视厅的刑警为什么要搭乘地铁?
“用不了车是怎么回事?”
听到红朗发问,伦子盯着车窗对面在黑暗中有节奏地骚动着的隧道灯光,稍稍犹豫之后说道:
“……警视厅里很多家伙不想碰我用过的车。”
“哈。为什么?”
伦子没有回答,彻底把脸朝向了车窗外。
“是因为他们会对女中学生坐过的座位兴奋吗?”
“你一辈子都别张嘴了!”伦子红着脸颊大吼道。
红朗暂时闭上嘴考虑了一会儿,说道:
“实际上,九科是被讨厌了吧?”
“一看不就知道。”
果然是那样啊。遇到一科的刑警前辈们那时也很过分。
“为什么啊?这可是日本设立的第一个专门处理吸血种的部门啊?是从怪物手里保护市民的专家!这不是超帅吗?我接到委任时可是高兴得不行啊!”
伦子非常惊讶地转过头,盯着红朗看了一会儿,又一下子别开了视线。
“……那种无忧无虑的话也只有现在能说,反正你——”
就在那时,她听到了微弱的振动声。伦子从靠着的门上一下子离开身体,把手伸进夹克的内兜里取出手机,放到耳边。
“是。……啊?”伦子的眉毛皱紧了,表情中渗出了焦躁。“我不是说过的吗,别擅自行动!我正在过去!”
伦子愤怒地挂断电话。
“发生了……什么?”
伦子一脸不快地说:
“监视的女人凶暴化了。”
*
上午的歌舞伎町, 在阴云密布的上空,警笛声尖锐地回响着。
同昨晚那个事件时完全相反,街上看热闹的人寥寥无几。堵在街道两端的几台货车上都有红色的灯。来回走动的人影全都穿着深蓝色制服。
开来的几辆救护车都打开了后面的车门,浑身是血的伤员陆陆续续地被用担架运了进去。
伦子在成排的警车车顶间找到了大村斑白的头发,跑了过去。先到的宇佐美等人都瞥了过来。伦子大口穿着气问道:
“情况怎样?”
大村看了一眼伦子和她身后的红朗,目光朝街道转了回去。
那是大楼一层的连锁咖啡店。面向道路的玻璃碎了,可以看到店里的惨状。桌子东倒西歪,沙发被划破好几处,内容物露了出来。里面一个人也看不到。
“丸吸躲在备品室”大村压低了声音说道:“有三个店员成了人质。”
伦子狠狠地咬住嘴唇,握紧拳头锤在自己穿紧身裤的大腿上。
负责在店里监视嫌犯的是搜查一科的两个年轻刑警,他们都受了轻伤,在警车形成的路障后接受治疗。西装的袖子完全裂开,看得见伤口。
“监视的时候她毫无预兆就凶暴化了。”刑警说道:“突然就朝我咬了过来,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
然而,伦子突然靠近那个刑警,抓住他的胸襟提了起来。
“什、”
那个刑警还有宇佐见等搜查一科的刑警们又惊又怒。伦子盯着刑警腋下挂着的枪套低声说道:
“里面装了硫化银弹吧。”
“那、那是以丸吸为对手,以防万一……”
“女性吸血种的嗅觉特别灵敏,再加上昨天那个男的才刚被处理,于是开始神经过敏。闻到硫化银的味道发现是警察,就变得恐慌了吧。”
刑警们大吃一惊,互相看了看。伦子用平板如铝箔般不带一丝感情的语调继续问:
“提取到嫌疑人的DNA了吗?”
“没、没有,准确来说是还没有。”另一个负责监视的刑警摇了摇头。
宇佐见警部辅向大村耳语:
“科长,放弃作为丸吸向上头申请,以伤害罪现行犯来逮捕吧,慢吞吞的话人质就危险了。”
听到了的伦子一下子抬起头来提高了音量。
“不行。嫌疑人吸过血已经活性化了,不在这里杀死受害会扩大的。”
放弃将犯人认定为吸血种,也就是说无法立刻进行灭杀处理。不拔枪就出现在活性化的吸血种面前简直就是自杀行为。
“等着收集证据才会让受害扩大吧。”桦沢大吼。
大村用手机联系中央厅,传达现场情况催促刑事部长处理,周围的刑警们也在用严峻的表情讨论该不该冲进去。在伦子背后东张西望的红朗忍不住插嘴。
“那、那个,这是怎么回事?对手是丸吸,就只能冲进去用银弹打吧?”
“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子给我闭嘴!”桦沢瞪了过来。伦子叹了口气说道:
“你认真读过吸对法吗?不通过检查DNA确认结果的嫌疑人是无法适用吸对法的。”
“啊——……把扫描仪带来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听到伦子的话,红朗拿出了带在身上的小型DNA扫描仪。绞尽脑汁地想要回忆起临阵磨枪记下的条文。然后记忆和科搜研的宫濑说过的话重叠了。
——从人类手中剥夺人权。那就是吸对法的实情。
——所以要极其慎重地对待啊。
吸对法适用的一瞬间,那个人在法律意义上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同射杀从动物园逃出来的猛兽也不会被问罪一样,杀死吸血种是被允许的。
所以,不能把适
用判断直接交给现场的搜查官,必须把DNA检测结果送到法庭,等待司法判断的下达。
挂断电话的大村一脸苦涩地说道:
“必须得到确定是那个女人的体液或者头发之类的东西,现在才——”
这时,伦子脸上一副突然想到什么的表情。
她抓住急救员,制止他正要给负责监视的刑警的手臂做应急处理的手。
“等一下!先别消毒!”
“什——”
“你在搞什么!”
伦子被愤怒的声音包围了。可是她面不改色,询问负责监视的刑警。
“你说你被嫌疑人咬了吧?”
“是又怎么了!”
“伤口上留着嫌疑人的唾液。”
倒吸口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大村呻吟似地说:
“可是没有物证证明这是那个女人的唾液。有过只凭搜查员的证言无法适用吸对法的案例吧。”
伦子立即回答:
“有防盗摄像头吧,只要有嫌疑人咬人的图像就能作为物证。”
大村一下睁大了眼睛,立刻命部下去回收防盗摄像头的录像,并要求急救员从伤口采集唾液。
“法院认定一出来,就突击进去。”大村大声说道:“布置人员!”
伦子最先行动,快步走向了咖啡店背面。宇佐见看着她离开,然后目光移回到在检测仪里检测手臂伤口的同僚身上,厌恶地嘀咕:
“那个女人连我们也要当做收集证据的工具……”
“宇佐见,别说废话赶快行动!”
大村的叱责声飞了过来。
在看得见咖啡店员工用出入口的位置,伦子正蹲在那里待命。大楼之间的狭窄空间本来就很小,再加上空调室外机和堵在那里的垃圾袋,每走一步都很碍事,脚下的感觉糟透了。红朗紧跟在伦子背后,一边窥视着一边想:这里没法配置太多人啊。不愧是伦子小姐!被派到简直可以说是要害之处的突击路线了!更何况我也一起潜伏在这里,也就是说被作为战斗力来期待了?红朗为了抑制自己的兴奋,伸手确认西装上斜挂的枪的重量。
伦子用一边耳朵戴着耳机一动不动,红朗在她纤细的背后出声问道:
“伦子小姐,我该做什么好呢?”
伦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什么都不做就好。就在这里待命。”
“什么都不做?为什么,我可是带了对付丸吸用的装备啊。”
红朗干劲十足地掀开西装胸口,把枪露了出来。枪口处安装着难看的装置,是疫苗弹发射器。
“如果是刚刚凶暴化,说不定射几发疫苗弹就能恢复正常吧?”
伦子叹了口气。
“……你就只在那方面认真学过了吗?”
“当然了,我的工作就是保护市民呀!”
“……不想死就老老实实的。”
“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是为了什么才跟过来的啊!”
“我就说、”
伦子的声音眼看就要变得粗暴,却突然闭上了嘴,用手按住戴着耳机的那边耳朵。皱起眉头听着发来的通信,然后站起身来。
“……明白。立刻突击。”
她回复进行指挥的大村,接着回头对红朗说:
“法院的认定出来了。你就在这里千万别动。”
顶棚的灯全部被敲碎,咖啡店的备品室被微暗所笼罩。地面上全是荧光灯管的碎片,到处都沾着粘稠的血液。一个穿咖啡店制服的年轻男子仰面倒在墙角,在他身体上压着一个影子。啜、啜、咻、阴森森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着。
从穿着上勉强可以看出那是个女人,但从她用四肢压住猎物大口咬着头部柔软的肉的样子来看,已经完全是一只野兽了。连眼球也在黑暗中清楚地闪着红光,十分显眼。
“……咿、咿、咿、”
“唔、唔、呀……”
两个年轻女店员匍匐在地上,扭动着身体一点点地想要从吸血种旁边离开。她们两腿发软,浑身无力站不起来。两人匍匐前进时手臂被碎玻璃划破,在地上划出了道道血迹。
阴森的声音中断了。
吸血种抬起了头。牺牲者的脑袋“咚”地一声砸在地面的瓷砖上。红得刺眼的双眼转向了正要逃走的两个人。
“咿、”
两人的喉咙由于恐惧扭曲了,连悲鸣也发不出来。就在吸血种从嘴角喷出浑浊的血泡,慢慢站起来时,墙壁对面有巨大音量的声音传了进来。
“——里面的人,趴到墙边!”
下一个瞬间,冲破门镜飞进屋子里的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上了对面的墙。随着轰鸣声炸裂开的强光驱散了血腥的黑暗,两个女店员都用两臂护住头部。
是闪光弹——即没有杀伤力,只会发出剧烈光线和声音的压制兵器,但这对于五感敏锐的吸血种来说影响非同小可。吸血种抓挠着脸痛苦地翻滚,直到闪光消失以后仍在胡乱踢着墙挣扎。
房门被踹倒,几个人影跳进了备品室,是装备了防弹衣和带防弹帽檐的头盔的特种警察队员。他们手里的自动步枪喷出火舌,被集火的吸血种衣服开了花,血沫在墙上放射状溅开。
停止齐射的队员们把倒下的店员扶了起来。
“确保三名人质!”
报告声传了出去。
队员们端起枪口,慎重地靠近千疮百孔的吸血种身体。
“小心,她刚吸过血。”其他的队员说道:“已经相当活性化——”
话还没说完就中断了。那是因为一跃而起的吸血种手臂一挥,正在接近的队员身体便直直地向上弹起,撞在天花板上。
“混账!”
队员喊着,把步枪转了过去。吸血种的身体一瞬间沉了下去,腿像鞭子一样从队员手臂正下方猛地打了上去。射击毫无意义地在墙和天花板间画出弹痕虚线,手臂被狠狠折断的队员呻吟着弯下膝盖瘫到地上。背着人质的队员后退到走廊,但吸血种像蛇一般发出“飒”的喉鸣,蹬向地面朝逃走的队员猛扑过去。重装的强壮身体轻易就被踢倒,后背撞在走廊墙上。人质也被甩了出去,翻滚着在地上擦出血迹。
吸血种一脚踩上队员正要拿起枪的手腕,把枪弹开,另一只脚踢进了脖根。
“咯、”
骨头断了。吸血种张牙舞爪地压到队员身上,头盔被骇人的力量轻易拔掉,立起的爪子刺进了耳朵和眼球。
就在那时,响起了枪声。
吸血种正抓着队员脸孔的手消失了,隔了片刻,鲜血从破碎的手腕断面喷出,染红了队员的脸。
“咿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吸血种尖叫着转过头来。在通往大楼外的门前,站着一个浑身漆黑的少女。在明白了自己的前臂是刚才被少女手里的枪轰飞的瞬间,吸血种愤怒地咆哮着猛扑上去。
挥下的爪子并未碰到少女柔软的皮肤。因为少女以最低限度的动作抬起另一只手,用枪轻易挡住了那一击。即便凶暴化完全失去理性,吸血种仍吃了一惊缩起身体。
但畏缩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愈发愤怒的野兽混着血的涎水四处飞溅,跳到了少女面前。锐爪一闪,少女的几根前发被切断,纷乱地飞舞在空中。
在墙边痛苦地挣扎着起身的特种队员,面对着无法置信的情景睁大了眼睛。随着吼声挥出两击、三击的怪物手臂,全部被少女不断以毫厘之差躲过,或是用枪身挡开。
对吸血种专业搜查官,樱夜伦子。以前只是听过传闻,即便亲眼见到仍然没有实感——令人怜爱的少女只身一人同凶兽交锋仍占了上风。
“嘎哇啊啊啊啊——”
吸血种砸下的手一下挥空,戳进了地板。
队员出现了伦子的身体被切成两半的幻觉,但她的身影早已从那里消失,像影子一样贴在了墙上,然后把枪口对准正要从地板中拔出手来的吸血种头部。
血液和脑髓随着巨大的枪声飞溅,吸血种的身体在空中飞舞,然后砸在了地上。
转眼间,屋子里蔓延着血腥的寂静。
队员们一个、又一个地站起来拿好枪,慢慢靠近曾是吸血种的满身是血的肉块。肉块的两臂已经从肩部被撕掉,流出的红黑色粘液正泛起泡沫。
“已经不会动了吧?”
“该死的水蛭!”
“既然那么饿就让你用子弹吃个够——”
正当他们咒骂着想把枪口朝向肉块的那一瞬间,伦子僵硬的声音喊了过来。
“别过去!”
吸血种肩部的断面看上去像是大幅隆起一样,肉快膨胀得几乎裂开。畸形一般、形状令人不快的手臂爆发式地再生,从正面袭击了一名队员。
“——哧”
彻底粉碎的声音从队员的喉咙里挤了出来。橛子一样的爪子眼看就要插进队员的防弹衣胸口时,一个黑影从侧面跳过来把队员的身体撞飞了。
那个影子——伦子的腹部受到爪子的一击,身体弯成了“く”字形,狠狠撞在背后的门上。合叶彻底损坏,伦子的身体和门板一同射
出门外。
“伦子小姐!”
已经来到紧靠门外处的红朗急忙抱起伦子闪开。下一个瞬间,铁柱般的腿便踏碎了门板。
红朗护住伦子娇小的身体在楼间的缝隙翻滚出来,当他看到出现在工作人员出入口的那个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已经完全看不出人类女性的原型了——体表像岩石一样硬化分裂、长出细毛,体格增长了数倍,肌肉紧绷到几乎迸裂,乌黑浑浊的血管肥大地凸出。被猩红地燃烧的双眼死死盯住,红朗感到了腰部以下全都冻结般的错觉。
人狼化。
如果只是知识的话红朗也知道。那是由于过度摄取血液,情感极度爆发所引起的吸血种肉体的剧变。
可是如今亲眼所见,讲习中学到的东西早已从脑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会被咬死、吞下。只剩下动物本能的恐惧将红朗吞没。
“……不是说让你待机的吗。”伦子在他怀里痛苦地低声说。
“现在不是说那种话的时候!”
红朗拔出枪指向吸血种的庞大躯体。
然而,巨兽的喉咙咕噜一声,拘束似地转动身体,体表用力蹭着两侧的墙向大路走过去了。
“科长!”红朗朝对讲机喊道:“吸血种已经人狼化,朝你们过去了!”
地震般的脚步声走远了。人群的悲鸣和野兽的低吼声穿过大楼间的狭窄缝隙传了过来,还能看到几辆用作路障的警车飞到天上,红朗打了个寒战。
不能让它过去。如果让那种东西跑到大路上,损害会波及普通人的。就因为我没有攻击它、因为我害怕得没能扣动扳机。打起精神来!我不是警视厅的刑警吗!就算死死抱住不放也要阻止它!红朗一次又一次痛打自己的腿叱责着。在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冰冷的小手触碰到自己的喉咙。红朗惊讶地低头朝伦子的脸看去。
那双眼里寄宿着孱弱的红光,不住地动摇着。
“……桐崎。……工作来了。”
“咦?”
“你真正的工作。”
红朗奇怪地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伦子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她的声音为什么那么悲伤。
伦子的指尖顺利地陷进红朗的脖子,最后的耳语直插心底。
“……就是我的饵料。”
伦子用手臂缠住红朗的脖颈,拉起身子把嘴唇靠近他的喉咙。红朗像是被迷住一样无法动弹,他感觉到牙齿温柔地埋进了自己的颈动脉。
随着嗞、嗞、嗞的湿润声音,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温润的、简直就是生命其本身的东西正在被啜吸。伦子把嘴唇离开,红朗陶醉般地在寒气中仰面瘫倒。在他模糊不清的视界中,映出了伦子站起身的背影。那背影的皮肤变成黑色,生出细毛,红色的眼光拖着尾巴远去了。
在没有人迹的杂居楼群之间,连绵不绝的枪声凄厉地回响着。踏过警车残骸出现的巨兽沐浴在四十五口径硝酸银弹的弹雨中,然而子弹全部被厚厚的体毛挡住。
“完全没用啊。”
“顶不住了,叫自卫队来吧!”
“第五世代怎么会人狼化,不会是哪里搞错了吧!?”
“脚!瞄准脚打!要过来了!”
机动队员们悲痛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在并排停着的警车阴影里从侧面不停射击,看到人狼化吸血种的庞大躯体在集中炮火里毫不动摇地逼到眼前时,他们的表情恐惧地僵住了。
“呜、呜啊——”
搜查一科的间岛巡警发出了丢脸的喊声。
“间岛!别害怕!”
宇佐见警部辅叱责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啊啊啊——”
还有人恐慌起来,连弹夹已经打空都没有发觉,仍然毫无意义地扣着扳机。大村一只脚冲进敞开的警察驾驶席,怒视着吸血种猩红的双眼。没时间等自卫队了。一旦这里被突破,损害将会爆发性地扩大。要在这里挡住它,就只能用车去撞了。虽然刚才它一只手就把警车抛了起来,但是没办法。总之先——
人狼一跃而起,蹬地的冲击使得沥青摇晃起来。下个瞬间,巨大的身躯落在警车的发动机盖上,前半段车体被压扁,深深地埋进了凹陷的路面。以毫厘之差闪开这一击的大村,在自己下半身也被压烂般的错觉中感到胆战心寒。
“——啊!”
大村闻声抬起头,结果看到穿着灰色战壕大衣的身影被吸血种伸手抓住咽喉,提了起来,在几米高的地方徒劳地不停蹬腿。是宇佐见。间岛用悲痛的声音叫道:“前辈!”。大村也几乎无意识地拔出了枪。子弹在覆盖着硬毛的吸血种身体表面炸裂,但是粗壮的身体几乎一动不动。野兽在手臂上用力,宇佐见吐出带血的涎水挣扎着。
下个瞬间发生了什么,当场的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宇佐见的身体被甩到了天上——不,不只是他的身体,抓住宇佐见的吸血种右手也从肘部被切断,洒着鲜血在空中飞舞。手臂落在被踩扁的警车车顶,宇佐见则被机动队员们勉强接下。比那两者落地稍早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影子在大村眼前落地。
然后,影子慢慢地站起身。
那是和背后耸立的人狼化巨大躯体完全无法相比的,纤细的少女身体。但是那石柱般龟裂、生出毛刺的皮肤,再加上不祥地燃烧着的红色眼瞳,同吸血种完全就是不折不扣的同类。
“……樱夜……”
大村喃喃道。
化作异形的伦子吐出浑浊的血色气息回过头去。吸血种的手臂随着树干劈裂般的咆哮声砸下,却被伦子单手抬起轻松地挡住。这个时候,吸血种狼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但是这困惑瞬间就被痛苦所取代了。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的悲鸣声随着血液一同喷洒而出。如同巨木树干般的手臂被伦子一扭身子撕了下来。
怒火在吸血种的双眼中滚滚燃烧,烧尽了疼痛和恐惧。肘部和肩膀断面处全新的组织黏滑湿润地隆起,瞬间再生出双臂。吸血种裂开的嘴角喷出涎水,整个身体以碾压般的势头朝少女抓去。
柴刀一样的爪子刨进地面,沥青四处飞溅。
然而少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吸血种的肩部喷出血柱,野兽弯下了膝盖失去平衡,刚再生的右臂再次掉了下来,在地上蠕动。
在场的数十名警官们无一例外,全都忘我地呆呆站着,一直看到最后。
这已经不是战斗了。更加合适的词汇——应该是屠杀。每当小巧野兽的影子疾驰,巨大野兽的四肢就会喷出血来,被撕碎落到地上,以超越再生的速度被切碎。人狼化躯体的悲叹声凄惨地变得尖锐微弱下去。
所有人都痛切地明白了,能够匹敌怪物的,就只有超越怪物的怪物。
一旁呆呆看着的机动队员们全都被卷入了呼啸的血之风暴,身上的出动队服、合金防具还有头盔帽檐染上了一层血色。
终于,失去了所有手臂和脚的支撑,毛发浓密的躯体变得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站在它面前的伦子将右手锐利地朝上一举。
吸血种背后喷出了至今为止最粗的血柱。
在伦子蹬开沥青碎片跳开的位置,惨不忍睹的肉块轰然倒地。伤口处的肉不再涌起再生,而是不住地流出散发恶臭的体液。在伦子抬起的右手中,沾满血污的巨大肉块正在不停地搏动。
是心脏。
伦子用力一握,肉块顿时四分五裂。滚烫的鲜血四处飞溅,炙烤着地面和车子的残骸。所有人的表情都厌恶地扭曲了。接下来的寂静渐渐抹去了血腥的紧迫感,唯有堆积在内心深处的恐惧感始终没能消失。那份恐惧并非来自人狼,而是来自于那名轻易将人狼屠戮的少女。
少女手臂一挥,甩掉粘在上面的血。看到这个动作,几个警官大吃一惊僵住了,甚至有人无意识地拿起枪对准了她。
“把枪放下!不知道是自己人吗!”
注意到的大村大声吼道。
变质的表皮慢慢软化,变回了透着血色的人类皮肤。
伦子微微叹了口气,拂开被血污黏在额头上的前发。注意到围在自己四周的怯懦视线时,又明显地叹了口气。正当她要转过身时,却发现腿不听使唤。虽然膝盖因为极度的消耗而颤抖不已,但她仍咬紧嘴唇朝吸血种的尸体挪了过去。伦子从夹克里取出注射器采集血液,注入检测仪中,然后摇摇晃晃地开始在移动终端上输入数据。
大村推开瓦砾和警官的后背,靠近了伦子。
“喂,笨蛋,你才刚变回人类的身体,别勉强了。”
伦子无精打采地摇摇头。
“可这是我的工作。……不提这个了,桐崎在楼后面倒着,快把他——”
伦子断断续续的声音被大楼方向传来的女性悲鸣所打断。她立刻站了起来,大村也大吃一惊朝那边转过身去。在救护车后面,穿着咖啡店制服的男子满面乌黑眼球充血,把穿同样制服的女性按在地上,正要朝喉咙咬上去。
“已经感染了吗!”
大村踢倒报废警车的车门冲了过去。是那个
被吸血种吸血的男性被害者,因为吸血种人狼化那么一闹腾,还没来得及给他注射疫苗。糟了,这个男性被害者被急性感染而狂暴化了,这样下去那个女人会被咬死!在视野的一端大村看到伦子也正要朝救护车跑去,结果膝盖无力地瘫倒在地。他拔出了枪,可是从这个距离——
枪声钝响。
不是大村的枪声,而是从救护车另一边传来的。
压在女性被害者身上的感染者喝醉般向后仰,翻着白眼倒了下去。看到从到处是碎玻璃的咖啡店门口爬出来的身影,大村瞪大了眼睛。
“……桐崎……你……”
大村愕然地喃喃道。红朗面无血色,只靠手臂的力量把几乎动不了的身体拖了出来。他手里的枪还冒着硝烟,疫苗弹的空药壳从外形粗犷的外置发射器中“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红朗咬着牙想用胳膊撑起身子,却立刻失去力气倒了下去。
“送被害者去医院,还来得及!”
大村大声喊道。男性感染者的手脚被带子捆住抬进了救护车。直到车子拉响警笛开走,周围才一下子被现实感所笼罩。警官们开始跑去保全现场,或是确认损害情况。下一辆到达的救护车装上了女性被害者,立刻开走了。红朗等到最后才被接走。
“……那家伙真不简单……”
红朗被放在担架抬进纯白色救护车后舱,大村望着他离开,用吃惊的语气自言自语道。
一般来说,第一次被吸血的人类就算只是少量失血,也会因为休克而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然而那个家伙不仅靠自己的力量爬到店外,而且一眼就判明情况,准确地射出了疫苗弹。
回过头去,伦子正紧紧抓住报废警车的车顶勉强撑住身体,因紊乱的呼吸耸动双肩,目送离开的救护车远去。
*
第二天早上——
大村坐在搜查一科自己的桌子旁,同堆积成山的文件搏斗着。
昨天的事情算是让自己颜面尽失。不仅在平民中出现了被害者,而且陷入请求自卫队出动的窘境,大大降低了警视厅的评价。当然,他可以辩解说第五世代的丸吸中没有出现过人狼化的前例,所以是无法预料的事故,可是这样无法让媒体和监察官接受。虽然被部长大骂了一通,但是最受不了的还是处理这座文件堆成的山……。
明明光是考虑之后的事就让人烦透了,可不知为何大村的心情并没有那么沉重。
是因为听到送到医院的男性被害者被勉强救了回来,没有变成真性感染的报告吗?
不——并非如此。
大村回忆起昨天的经过,最后在脑中浮现的是那个笨蛋的脸。
桌子上映出影子,他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看到了站在桌子前的伦子。在她腋下有一个用别针别住的纸卷。
“早上好,科长。”伦子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身体恢复了吗?昨天大闹了一通吧。”
听到询问,伦子稍稍错开视线,不好开口似地嘟囔道:
“没问题。……因为,……我并不是人类。”
“这样啊。”
没有其他话可以回答了。为了避免尴尬,大村只好喝干茶杯中早已冷透的绿茶。伦子把纸卷递了过来。
“这是昨天事件的报告书,想在交给警察厅之前先给你确认一下。”
“啊啊,嗯。”
大村接下报告书,一边哗啦啦地翻着过目,一边不时偷偷朝伦子的脸看去。
“……那家伙,怎么样?”
伦子抬起视线。
“你是说……桐崎?”
反问回来的话中带着怒气,但大村装作没注意到,点了点头。
“昨天你去医院照顾他了吧?”
伦子把头扭到一边,用生硬的语气答道:
“感觉他暂时要住院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感染。”
接着她又自嘲地补了一句:
“不过以那种方式吸血,会变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就好。”
大村叹着气说道。真的是、没有其他话可回答。
“我先走了。”
看着行了一礼正要离开的伦子背影,大村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桐崎也不行了吧。真是可惜。蠢归蠢,但是是个有骨气的家伙。”
伦子停下了脚步,把脸稍稍朝后面转过来低声说:
“……那不是正经人的工作。”
不是正经人的工作。
这点大村也同意。丸吸吸血活性化之后,有时会变成连子弹也无法贯穿的怪物。想要与其对抗,就只能变成同样的怪物。为此,这半年来已经有五个年轻刑警作为饵料被分派到了搜查九科——经历过吸血种事件后,他们都离开了。
不是正经人的工作。
不过,大村转念一想,说到底所谓刑警不就是那样的工作吗?
伦子用细小的声音继续说道:
“警察厅那边,也告诉他们别再派补充人员过来了。”
“那就要看警察厅的决定了。至少从昨天的事件来看补充人员还是必要的。报告书里没这么写的话就重写一下吧。”
伦子的表情变得纠结,一言不发地再次微微低头,然后离开了桌子。
正当她在桌子之间穿过,走向九科的办公室时,意外地撞见了宇佐见警部辅。宇佐见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地贴满敷布,左臂用绷带吊着。一看到伦子,他的脸立刻变形了。
伦子朝他点头示意,正想从旁边离开时,宇佐见像是有意地大声喊道:
“警部!”
虽然停下了脚步,但伦子并没有转向宇佐见的意思,就那么背对着他等待下一句话。宇佐见也没有看伦子,继续用生硬的声音说道:
“昨天的事,……是我们没有共享情报!正在深刻反省!”
伦子松了口气,像是没看到宇佐见似地轻轻点了点头。她对总觉得放下心来的自己感到不可思议。本来以为会被宇佐见说什么呢?
伦子抬起头,朝背后答道:
“我也是,对于出现人狼化时的对应方法没能及时让你们周知。之后会加在手册上的。”
“拜托了!”
粗暴的声音传了回来,脚步声远去了。伦子没有回头,再次迈开脚步。
走进空无一人的九科办公室,伦子嗅着满是灰尘的空气,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完全不累,倒不如说身体状态相当好。每次为活性化而吸血的第二天都是如此。自己的身体真是令人诅咒。
正想整理尚未处理的文件时,不经意间她看到了放在抽屉旁那两个圆形的红色徽章。“S9S mpd”的金色字样正寂寞地反射着光芒。
警视厅,被选中的第九搜查科。想到金色文字的含义,伦子不禁一声冷笑。可是要按规定佩戴。她把一个别在夹克领子上,另一个捏起来放在手掌里一动不动地盯着。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和目前为止派来的那些刑警都不一样。虽然蠢得无边无际,但总觉得在那深处有着自己还不了解的什么东西。那是——
……算了,别想了吧,反正是个不会再见面的男人。说到底那家伙完全没被告知第九科的事。自己是饵料,还有我是怪物的同类这些事都不知道就过来了。明明在他之前的几个人都是大致了解这是什么职务以后才被派过来的。大概是我的恶评在警察中传得太广,已经没有会接受任命的人了吧。所以才会选中那个不了解传言的直率过头的家伙,在完全是一张白纸的状态下被丢了进来。派来的第一天就发生了那种事,真是不走运的家伙。还是说,因为这么快知道了真相立刻就能逃走所以很幸运呢?哎,无所谓了。就算他说不定连警察本身都会辞掉,也已经和我没关系了,又不是我选他过来的。
就在伦子正想把徽章丢进垃圾箱时,吵闹的脚步声接近了。
“早上好!”
听到这朝气满满的声音,伦子目瞪口呆地抬起了头。面对这无法置信的光景,她一次又一次地眨着眼睛。站在走廊里的人是红朗。虽然脖子还有肿胀的眼皮上贴的纱布惨不忍睹,但他的表情令人吃惊般明朗。
“连续两天迟到,非常抱歉!一直以来自己只有健康这一个优点,从来没去过医院,输血还有点滴都让我恶心得想吐就扯谎逃出来了。……咦?伦子小姐,你怎么了?”
红朗走进办公室,目不转睛地探头盯着伦子的脸。伦子把椅子喀哒一声朝后蹬去,愣愣地张了张嘴,总算挤出话来:
“你、你……来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我不是在这里上班吗?”
在伦子哑然地张大眼睛的注视下,红朗从带来的大纸袋里拿出什么,放到了抽屉上。是咖啡机。
“虽然是我的私人用品,不过放在这里也没问题吧?我早上超级迷糊,不喝个五杯咖啡就没法工作。”
不知是不是总算发觉伦子的样子不太对,红朗脸上露出了不知所措的神情,沉下声音问:
“……呃,那个,伦子小姐?对不起,难道说你讨厌咖啡吗?”
“你、你这家伙、还打算继续在九科干吗?”
伦子站起来逼问过去,红朗的表情变得茫然。
“那不是当然的吗?”
“我……和昨天作乱的那个是同类,是吸血种啊!你不明白吗?”
有那么一瞬间,伦子真的开始怀疑,他不会是连那种事都无法理解的笨蛋吧?红朗奇怪似地歪了歪头。
“才不是同类呢,你又没有作乱。就是那个,认可吸血种吧。好像全日本只有十几个,没想到有一个就在身边,我好激动!”
伦子的心情已经超越愕然,变成了愤怒,可是为什么而发怒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蠢!我不是说了吗,你是我为了紧急时刻吸血活性化而准备的食物啊!”
“知道啊,我气血旺盛所以没问题的。肝和菠菜【注】我都超喜欢!”
(译注:吃肝和菠菜有助于补血。)
伦子彻底无语了,无力地摔到椅子上。
红朗很快煮好咖啡,沏出两杯后把一杯放到了伦子面前。几乎填满胸口的芳醇香气飘满了九科的办公室。红朗一边朝自己的杯里喀啦喀啦地加砂糖一边问道:
“砂糖和牛奶你要哪个?”
听到那乐天派的语气,伦子越发地急躁。
“你这家伙,真的打算继续干?九科的工作是做什么,你真的明白吗?就是用我这样的怪物把怪物——”
红朗用泰然的语气打断伦子自剜伤口般的话。
“就是保护市民的工作啊,因为是警察嘛。伦子小姐超帅气呀,虽然我倒下了没看到。”
伦子沉默了。
在随后到来的馥郁沉寂中,红朗把咖啡一饮而尽,满足地呼出一口气。伦子也用双手轻轻地包住了马克杯。好温暖。乌黑的表面上,映出了自己的表情,眼神不停晃动着。那表情——
简直就是哭泣的样子。
伦子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突然站起来抓住了红朗的领子。红朗惊慌失措地差点丢了杯子。
“哇!报、抱歉,我说了什么糟糕的话吗?”
“闭上嘴。别动。”
红朗缩着脖子,伦子拉过他的衬衣领子,把那个“S9S mpd”的红色徽章别在上面,然后咚地推开红朗胸口,垂下了视线。
红朗一时间愣住了,随后立刻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比较自己领子和伦子领子上别着的相同徽章,满脸笑容地猛地低下头。
“重新介绍,我是分派到九科的桐崎红朗!”
在无可奈何的窘迫感觉中,伦子扭向一边冷淡地说道:
“樱夜伦子。”
“请多关照了,伦子小姐。”
伦子咬牙切齿地蹬着红朗。
“那个称呼果然还是太恶心了别用了!我不是说过叫伦子(tomoko)了吗!”
“用伦子(tomoko)来叫吗,去掉姓直接叫名像恋人一样,不会很害羞吗?”
“什!”伦子的脸一下子发烫了。“你怎么会想到那里去!叫伦子(rinko)才更害羞吧!算了用姓叫我!”
“汉字太难了我不会念。”
“你这笨蛋!”
想来看看九科情况的大村在走廊拐角处听到两人的争论声,停下了脚步。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咧开了嘴角。
咖啡的香气一直飘到了走廊,令伦子发怒的看来也只是红朗擅自给咖啡加了砂糖这种理由。真是白担心一场。该担心的只剩自己的检讨书了吗。
话说回来——大村调转脚跟,一边返回自己的桌子一边想。
还真是,来了个有趣的家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