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由中央的圆形与以其为中心放射出的尖锐箭头所构成的金色五角形旭日徽章,没有不会联想到警察的日本人。这枚纹章的正式名字叫做“朝日影”,象征着升起的太阳与阳光。
不过也有人用别的名字来叫它。
“这东西呀,是樱花的代纹【注】嘛。”
(译注:五角形警徽之所以会被成为“樱花的代纹”,是因为日本警视厅位于日本皇宫樱田门旁,因此日本人对樱田门的印象就是警视厅。也就是因为如此,樱花便成为日本警察的一种象征。而所谓的“代纹”指的是日本黑社会家族所用的家族徽,而警察在某些角度上来看也是一种使用暴力的组织,因此警徽就被人戏谑地成为“樱花的代纹”,最后进而成为一种俗称。by帽子)
刑事部长把红朗叫到办公桌前,硬是把自己的警察手册摆在他面前,以充满压迫感的声音说道。部长叫做筑摩川隼人,无论身高、肩宽还是胸膛厚度差不多都有红朗的两倍,是个迫力十足的巨汉。在他左眼梢上甚至还有一道看起来是刀伤的旧伤疤。
“明白不?警察就是全日本唯一被承认的暴力集团,樱田门组【注】呀!”
(译注:在日本,黑帮均以“XX组”来命名。)
“啊、啊?”
虽然不太明白,但红朗还是迫于压力答道。
“所以说,其他暴力的存在本身就无法被容忍!要一个不留地击溃它们!那就是警察的工作,明白?”
“明白、”
“既然如此那红朗你这小子是怎么回事?看到女人在眼前被袭击,一发疫苗弹射倒就完了?气势呢!气势完全不够!要是旁边没有别的人手会怎样,连丸吸的手脚都不捆上就不管了吗!”
在筑摩川部长凶过了头的气势下,桌子上堆积的文件雪崩般一张不剩地掉了下来。站在旁边的伦子像是故意似地叹了口气,把纸捡起来理好。
“部长,昨天桐崎因为急性失血而休克——”
伦子正打算替红朗解释,筑摩川就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刑事部长室因每月要换两次桌子而非常出名。
“啰嗦!我说气势就是气势!”
伦子忍气闭上了嘴。虽然听起来不讲道理,但是筑摩川绝不是在叫嚷着毫无根据的精神论。
“知道吗,被吸了血会昏倒是心因性的,吃药加上用模拟装置锻炼就能不动如山!俺在现场的时候也不止一次两次论升被吸血了,当天下班还能去喝个几杯!”
论升来吸大概是说大话,但说是心因性倒完全正确。只要习惯了就不会休克倒地,这一点身为吸血种的伦子比谁都清楚。
“非常抱歉!”红朗以头槌般的气势朝办公桌低下了头。“我还锻炼不足,今后会继续磨练男子气概!”
“哦?哦。”
看到红朗比预料中更令人满意的反应,筑摩川脸上露出了笑容。
“总之,你也是俺们组里的一员了!以后就是家族!事不宜迟,今晚就一起喝交杯酒!”
“硬杯【注】吗,这么说也有软杯子?我倒是更喜欢软的。”
(译注:原文中交杯的日文是“固めの杯”,指人们为了某种约定或确定某种关系而交换杯子喝酒,字面意思就是硬酒杯。)
“蠢货!是男人的话牙刷和拉面都要来硬的!”
“明白!请给我超硬【注】杯!”
(译注:在这里,原文中用来形容“硬”的词是「バリカタ」,本来是在博多拉面店里点餐时用来指定面条硬度的词,从硬到软分别是:「粉落とし」「ハリガネ」「バリカタ」「カタ」「普通」「やわ」「バリやわ」七种,「バリカタ」排在第三位,比「普通」硬两个等级。)
“你这家伙有前途啊!”
伦子开始头痛了。
“话说回来,樱夜。”
筑摩川突然沉下声音变了语气。
“今天警察厅的监察官来了。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明白吗?”
筑摩川的脸上摘下了乡下流氓的面具,狡猾的警察官僚本色若隐若现。伦子点了点头。
“明白。”
“那个是大村的失职,俺也会做好最坏的打算负起责任。不过啊,为什么第五世代的丸吸会人狼化?你是不是隐瞒了从科搜研拿到的情报?”
伦子用锐利的眼神朝筑摩川瞪了回去。
“我没有隐瞒。那是无法预测的情况,目前原因不明。”
筑摩川冷哼了一声。
“哎,算了,看监察官的判断吧。虽然说过好几次了,只要能解散九科俺可是会不择手段。”
筑摩川那不着痕迹地隐藏起凶光的视线朝伦子直射过去。
“组里不需要内阁府来指手画脚。俺们这十几年来都是单靠人类的力量在处理丸吸,还没沦落到不得不借助怪物的力量。”
我也不是自己愿意才在这里的——这种话眼看已经到了嘴边,但是被伦子拼命咽了下去——就算说了也毫无意义。
“我也说过不止一次了,既然调到这里我就也是刑事部的一员,会听从部长命令的。”
“别逗了。每一次、每一次、你这家伙最先把事件的报告送到哪里,以为俺不知道吗?”
伦子只好闭嘴了。
红朗从刚才起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回到用作九科办公室的仓库后,终于开了口:
“伦子小姐,部长也讨厌你吗?”
伦子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总觉得要给这个笨蛋解释明白太费力了,于是只是答了句:“没错。”
“因为伦子小姐是软的那一派吗?”
“你这家伙说什么呢。”
伦子硬抢似地接过红朗煮的咖啡,喝了一口。红朗一直盯着伦子胸口附近,然后开口说:
“昨天被吸血的时候顶到我了,还真是个软家伙呀。”
伦子嘴里的咖啡喷了出来。
“……你、你、你你你你在说什么?”
“本以为按伦子小姐的体格应该更小来着,不过意外地大呢。”
“就说你一直在说什么、”
“在说枪套啊。”
听到红朗的意外回答,伦子目瞪口呆了。
“……枪套?”
“你看,女警的话不是应该用轻一点的枪吗?不过伦子小姐的枪大得吓人,可枪套又是用软皮革做的,真是少见,啊啊,抱歉,不过我挺喜欢那把枪的,说是喜欢枪倒不如说是喜欢装备的精细部分。”
伦子感到自己连耳朵都在发烫,她粗暴地坐到椅子上别开了脸。
“呃,伦子小姐?”
带着关切的声音反而更让伦子火大。
“呃,那个,非常抱歉,说了你被部长讨厌这个话题。”
为什么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啊,伦子想着。
“……从之前的谈话你也大概能明白吧?原本我就不是警官。虽然也有级别和徽章,不过仍然是外人,是从内阁府调职过来的。”
“啊啊,好像部长说过来着,呃,从I罩杯【注】调职过来?”
(译注:日文中“内阁府”和“I罩杯”读音相近。)
“是内阁府,不是I罩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胸部的话题,你够了吧!”
“刚才开始?胸部的话是上一句才提起的啊。”
伦子“啊……”地哑口无言,急躁地死死握紧拳头捶在了桌子上,然后把剩下冷透的咖啡咕嘟一声一饮而尽。
“但是昨天的事件也是,多亏了伦子小姐才总算没死人就解决了,我是觉得大家应该更感谢你才对——”
明明自己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被人狼化的吸血种踩死,可红朗说话的口气听起来简直事不关己。为什么这个人能在各种方面都不同寻常到没有底限呢,伦子如此想着。
“谁会感谢吸血种啊。刑事部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同吸血种战斗了,同伴……还有家人被杀的人有很多。”
“可是那又不是伦子小姐杀的。”
“你是没有朋友或者家人被杀才能这么说吧。”
听到这话,红朗脸上露出了至今从未出现的复杂苦笑,岔开了视线。伦子奇怪地问:
“怎么了?”
“哎……没事,哈、那个……我还以为伦子小姐知道呢……我的父母、两个人都、呃……这些没写在人事文件里吗?”
伦子从文件夹里抽出红朗的人事文件看了一遍,一时间无话可说。一直觉得反正他们马上就会辞掉,结果到目前为止她从没看过部下的履历。可是,如今这种疏忽就难以原谅了。
红朗还年幼的时候,父母就死于吸血种之手。
“对不起。……为什么——你没有说?”
伦子在心里对自己责备般的语气感到后悔不已。
红朗在人事记录文件夹的封面和伦子的表情之间看来看去,难为情地笑了。
“我以为你知道……而且这种事也不好从我嘴里说出来。”
的确如此。本来没看人事文件就是伦子的错,加上没被问到红朗也不会特意主动提起,所以没有责备他的理由。这一点伦子也明白,可声
音却无法控制地凶了起来。
“是……在你眼前吗?”
“啊哈哈。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
为什么你还能笑得出来啊?伦子烦躁地死死握住拳头。
红朗五岁的时候,家里闯进了一个男性吸血种。那个被警察追捕的凶暴化个体当时已经杀了四个人。虽然搜查员随后赶到,将犯人灭杀处理,但是红朗的父亲和母亲已经惨遭杀害,而尚且年幼的红朗在满身是血已经咽气的母亲身边,抱着她的手臂哭个不停。
“……你这家伙,和我一起就不会想起那些事吗?我可是吸血种,是和杀了你父母的那个一样——”
红朗眨了眨眼睛。
“所以说,你看,刚才我就说过了,他们也不是伦子小姐杀的啊。”
“虽然是那样没错。……可你不恨我们吗?”
我们、这个词说出口后,涌起了一股罪恶感,伦子的舌头上一阵五味陈杂。红朗一副奇怪的表情答道:
“不恨啊。我想恨的那个家伙早就在我眼前吃够了银弹,脑袋被轰掉了呀。”
“可是文件上不是写着你以警官为志向的契机就是这个事件吗?”伦子朝文件夹看了一眼说道:“上面还写着,你想成为取缔吸血种的刑警。”
那,难道不是为了替父母报仇吗?
“是的!救了我的刑警先生帅得要命,我很憧憬他!”
伦子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没能救到老爸老妈。那时候还小,又很弱。所以当时就决定长大后要当刑警了。我不想让和自己一样的孩子继续增加,还、还有,收养我的设施的园长先生好像在警察那里有门路,啊哈哈、这件事还请帮我保密呀,我这么笨还能通过考试也是多亏了园长先生吧。”
伦子的嘴唇颤抖着。
为什么——你这家伙能笑得如此无忧无虑?
“说起来,伦子小姐,”红朗用若无其事似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要当刑警呢?”
伦子把脸背了过去,迟疑着该不该回答。
“……因为是母亲这么和我说的。”
“是你母亲要你当警官吗?真少见啊,啊,难道她是现役的女警之类的吗!”
“已经死了。”
红朗收起了笑容,低下头。
“……对不起,问了不该问的事。”
“是我杀的。”
空气顿时冻结了。
不想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伦子已经无法直视红朗了。为什么自己会对这个家伙说这些事呢?尽管心里这么想,话到嘴边却没能停下。
“我有两个母亲:生我的母亲,还有把我养大的母亲。她们两个,都是我杀死的,是我身体里的血杀死的。”
伦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发怒。
她对这个说了不恨自己的男人,继续说了下去。
“她们两人都对我说了同样的话:吸血种和人类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去人类中生存吧。……那么说完,然后死了。”
话语的最后透着焦躁。
伦子的手朝夹克下挂着的枪套摸去。
自己只有猎人这条路可走。用自己的手狩猎堕为兽类的同族,以此来保护人类与平静地生活的同族。这就是她同两个母亲的约定。
“要不是约定,谁会、做什么、……警察啊。”
伦子紧紧地抓着枪套。
一边被人类当做怪物恐惧着,另一边又被同族当做叛徒遭到唾弃。就算如此还是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就连为复仇而活都做不到。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两个母亲全都是被自己所杀。只能憎恨自己,憎恨自己身体里所流的血液。
尽管那样、这个家伙。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憎恶我?为什么在吸血种身边还能泰然自若?为什么?
“——伦子小姐?”
不知是不是担心沉默不语的伦子,红朗把脸凑了过来,观察她的样子。
“没什么。我……本来没打算和你说这种话,忘了吧。”
伦子粗鲁地摆摆手赶走红朗,离开了仓库。
和那家伙说话,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天傍晚,红朗为了检测感染情况而来到警察医院。
科搜研的宫濑也来到了警察医院。好像他在科搜研中也是研究吸血种的专家,“昨天的检查结果也是阴性所以基本上没问题了,但保险起见还是再检查检查。” 以这句话起头,他看着血液检查的结果同医生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不久之后,到了和宫濑两人单独面谈的时间。
“看来就算被吸血也不是一定会变成吸血鬼呀。”
“关于吸血种的感染,桐崎你没有学过吗?”宫濑奇怪地问道。
“哈哈,抱歉。必须记的东西太多……”
“你已经是九科的一员了,所以要好好了解啊。”
宫濑的笑脸还是一如既往地柔和,不过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从人们认识到吸血种是一种感染病以来已经过了三十年,比起吸血种本身所引起的损害,反而是对吸血种的误解所引起的损害要大上几百倍。”
“哈……”
“最大的误解,就是吸血种很容易感染这件事。”
红朗眨了眨眼睛。
“吸血种的感染力其实非常弱。特别一提,只要被吸了血就会感染这种看法是最危险的误解。”
“我,没被感染呢。”
“没错。因为伦子是以不会让你感染的方式吸血的。”
听到这句话,红朗摸了摸脖子。明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咬痕却几乎消失了。
“感染是由病原体进入体内所引起的。所以感染的原因并不是吸血本身,而是有吸血种的体液——被咬的话基本上就是唾液从伤口处进入——这种情况下才会出现感染的可能性。不过唾液中几乎不会含有细胞质集群,此外,还有几乎不会让唾液进入血管的吸血方式。所以只要小心谨慎,感染率就能低到可以无视的程度。”
“不愧是伦子小姐!”
虽然宫濑的话有一半左右都无法理解,但红朗还是心情激动地点着头。
“第二个误解就是只要感染就没救了。实际上,吸血种的潜伏期很长,如果能在那期间注射疫苗就可以预防。”
“我也给自己射了疫苗弹!”
“干得漂亮,而且好好地命中了上臂。”宫濑笑道:“现在还没有有效期太长的疫苗,所以做不到预防接种,完全发病以后也没有治疗手段。但绝不是毫无希望。”
“听宫濑先生这么一说,总觉得丸吸好像并不可怕啊。”
宫濑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错,正是如此。我比哪个都想解开的第三个误解,就是吸血种很可怕这种说法。”
“就是啊!别害怕上去打就是了!”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宫濑加重了语气说:“我是希望人们能抛开吸血种是人类的敌人,是灾祸这种想法。”
“……呃,那个?”红朗挠了挠头。“抱歉,我脑子笨,不是很明白……”
“那打个比方,桐崎你是怎么看伦子的?”
“漂亮、帅气、很强,还有超容易发火呢!”
宫濑忍住笑声,肩膀微微地抖动。
“但是不害怕对吧?也就是说,不会有‘被她靠近太危险了,一定要逃走’这样的想法是吧?”
“那当然了。因为是搭档嘛!倒不如说,伦子小姐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嗯,没错。”宫濑感慨地一次又一次点头。“之前我们谈过‘世代’的话题吧?世代数越是靠前,凶暴化的危险就越小。只要是在第三世代以前,就基本上不会失去理性了,而伦子则是第一世代。”
“原来是第一世代吗?听起来真厉害呀!”
“嗯。所以就算是有个万一,被伦子感染也只是第二世代。不会出现凶暴化,也有很大可能会成为认可吸血种。”
“原来是这样吗,那我就放心了!”
听到红朗的回答,宫濑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咦?宫濑先生,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没那回事。”
宫濑摘下眼镜,用手擦掉眼梢的眼泪。红朗有点担心起来,难道自己又说漏嘴了什么蠢话?
“我和你说过,桐崎你是伦子的第六个部下吧。”
“哈。昨天听你说过。”
“在你前面的五个人,也都听我说过刚才的话——吸血种并不可怕、就算被伦子感染也只是第二世代所以没问题。然后那么一听他们都发怒了,还对我说,哪里没问题、怎么就没问题了,那可是成了丸吸了啊。你还是第一个没有发怒的人。”
“为什么要发怒啊?”
红朗真的无法理解。
“听说可能会变成丸吸,我也有点害怕,不过既然你说万一那样也不会变得太糟,我就稍微放心了。”
“别人是别人,要是他们都能像你这样通情达理地考虑就帮大忙了。”
宫濑苦笑道。
“和什么都没被告知的
你不同,至今为止的那五个人都是明白这是和认可吸血种一起工作以后,才来赴任的,连任务是紧急时刻提供血液也知道。可是听我说过现实的话以后都发怒了。”
“我也想在事前就知道啊!知道这是被伦子小姐吸血的工作!”
看着口气突然变强的红朗,宫濑睁大了眼睛。
“果然桐崎你也有点发怒了?也是啊,什么都不知道就——”
“不是啊,知道的话我吃东西的时候就会更注意一点了!昨天我的晚饭里放了一堆大蒜!”
宫濑笑得从椅子滚到了地上。
“那、那也是我想普及澄清的误解呀。”
宫濑抱着笑得抽筋的肚子爬上椅子说道。
“一般大家所说的吸血鬼相关的传说,十字架啦大蒜啦还有畏惧阳光之类的,同吸血种几乎没有关系。”
“真的吗!”红朗睁大了眼睛,然后脸上一惊:“这么一说,伦子小姐白天也能照常外出呢!”
*
第二天上午,检查结束的红朗从医院回到警视厅时,在九科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个不熟悉的纤细背影。对方穿着西装,正在和靠在桌子上的伦子谈得入神。
“我回来了!”
红朗很有气势地打了个招呼后走进仓库,穿西装的男子回过头来。
那是个看起来受过良好教育的鹅蛋脸青年。金属镜框的眼镜下,是一双伶俐清秀的眼睛。一头发亮的柔软卷发使他给人很年轻的感觉。没见过这样的刑警,他是谁呢?
“就职活动吗?”
青年吊起了眉头。伦子把手扶在额头上叹了口气。
“他不是学生,是警察厅的监察。”
“啊……对不起!”红朗低下头来,额头撞到了桌角。
递过来的名片上这样写着:
警察厅 内阁官房长官【注】 特别监察官
矢神 修二
(译注:内阁官房长官(简称官房长官)为日本内阁官房的最高首长,相当于日本内阁秘书长,二次大战前称为内阁书记官长。在不设副总理的情况下,官房长官是日本内阁中仅次于内阁总理大臣(首相)的职位,一般在总理大臣临时代理人选中序列第一位,相当于副首相和日本政府发言人。如果总理大臣不能行使职责达五日以上时,官房长官可代理其职位,不少首相在就任前曾担任过内阁官房长官。)
“呃——那个……失神先生。”
“不是失神,是矢神!意识清醒点!”
矢神愤然说道。然后看了伦子一眼清清嗓子,视线回到红朗身上。
“你是……桐崎红朗吧?”
“我就是九科的桐崎!”
“今天起我被任命担任你们九科的特别监察官。”
“辛苦了!嗯,担任……什么来着?”就算被告知职务名还是不太明白,红朗在名片和矢神的脸之间来回看着问道。矢神听了一脸惊讶。
“是特、别、监、察、官。”
“抓着无上装女泳衣【注】的就是痴汉?是这个吗?”
(译注:就是上半身果体的女泳衣orz,另外这两个词的发音相差不小,但是红朗……)
“那当然是痴汉了!在那之前,穿的人才是痴汉!不对,你怎么能听错成这样?”矢神激动起来。
就算你一本正经地和桐崎打交道也只会更累。”伦子叹了口气说道:“新的担当官是你真是太好了,矢神。各种方面的说明上会轻松很多。”
“就算是同学,也别以为我会对你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矢神把手指按在眼镜鼻架上,装模作样似地向上推了推。
“你们认识吗?”
红朗来回看着矢神和伦子问道。
“我和樱夜君,原来是东大法学院的同学。”
矢神得意地强调着“东大法学院”说道:
“本以为去了议院发展方向就已经不同了,不过我果然和一同在东大法学院竞争过的对手之间还有缘分吧。竟然能以这种形式和东大法学院的同窗在职务上产生联系,不愧是东大法学院呀。”
伦子一脸烦透了的表情看着句句离不开院系名的矢神,不过红朗倒是直率地两眼发光。
“伦子小姐也是东大毕业的吗?好厉害!”
“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伦子一脸厌烦地说道:“东大法学院毕业的警察到处都有,就连筑摩川部长也是我的前辈。”
“哎哎?那个熊老爷子也是吗?”
“谁是熊老爷子啊——!”
筑摩川用把门踢飞般的势头踏进九科的办公室,被撞倒的红朗的脸砸到了桌角上。
“注意点你对人的称呼!”
“对不起!熊老爷子!”
“那就好!”
这时,筑摩川注意到躲到墙边僵硬地半张着嘴的矢神,立刻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对方的肩膀。
“噢噢矢神,新的监察官就是你吗!好久不见啦,自从柔道大会把你搞得破破烂烂以后就再没见过吧?”
“久、久疏问候、筑摩川部长。”
矢神毫无气势地说道。
“对这些家伙,再小的违规也要挖出来呀。我什么都会答应所以连兜裆布里面也要检查!”
“是、是的。”
筑摩川在矢神背后拍了差不多十五回,然后慢吞吞地离开了九科。矢神筋疲力尽地靠在储物柜上喘着气,连被弄乱的西装也没有力气整理。伦子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听说,筑摩川部长在警察厅的时候就是你的上司?”
“是啊。……嗯,那可真是宝贵的经验。”矢神无力地笑了。
“那个,以前我就想问问警察厅的人了。”红朗突然说道:“警察厅和警视厅有哪里不一样啊?”
矢神惊讶到下巴都掉了下来。伦子也用愕然的目光看着红朗。
“你、你、你真的是警官?要是普通人还说得过去。”
“反正听起来那么像,当成一样的东西不行吗?”
“别说蠢话了!”矢神激动起来。“警察厅和警视厅完全不一样!警视厅的话简单来说就是东京都的警察局,各都道府县都分别有县警道警府警吧?对应的东京版就是警视厅!”
“哈……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叫‘都警’啊?”
“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叫做警视厅了。这可是首都的警察!要给人特别的感觉吧!”
“原来如此!这名字真是帅气呀!”
伦子也正想说些什么,但是感觉话题会越扯越远,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警察厅是统率全国警察的行政机关,是像我这样东大法学院毕业的优秀官员日夜工作的正义的中心!”
“这个也好帅啊!”
握紧拳头热情演讲的矢神注意到了伦子冷淡的视线,假装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
“总、总之,”矢神的语气恢复了正常。“今后,你们搜查九科的活动我会逐一检查。这个对付吸血种的专门搜查机关,是作为全国都道府县的警察局中的先驱在警视厅这里率先设立的。你们所拿出的成果,就算说是能够左右今后我国针对吸血种的政策也不为过。希望你们铭记在心。”
“明白!”
红朗精神地答道。在他旁边的伦子无聊似地一声冷哼。
“我不在乎什么政策。矢神你只要别妨碍我工作就行。”
“樱夜君,注意你的言辞!虽然在东大法学院里我成绩不如你,但我现在是警视,级别比你高!”
伦子冷淡地斜眼看着矢神,然后对红朗说:
“桐崎,有件工作要麻烦你。”
“好!”红朗说着站直了身体。
“把矢神警视大人送到大门口去,估计他对警视厅还不熟悉。”
红朗真的一本正经地跟到了电梯大厅,结果矢神脸上的不满始终没有消失。
“真是的,从以前起她就是那副样子!”
等待电梯的时候,矢神说道。
“在东大法学院能拿到优秀成绩的都是些怪人,但是在那些怪人里面她也尤其突出啊。当然……就是、那个……虽然也有先天的因素在……但是她不擅长交际主要还是性格的原因吧……”
“是那样吗?”
对红朗来说,他完全没觉得伦子不擅长交际,但那单纯是因为他很迟钝,没有注意到伦子身上不好接近的气氛。
“桐崎,反正你没多久也会辞掉吧,和你说这种话也没用……”
“我才不会辞掉呢!”
红朗自信满满地说道。
“总觉得好像各种各样的人都觉得我很快就会辞掉,不过我很有干劲啊。丸吸也没那么可怕,而且要是害怕被感染就没法做保护市民之类的工作了!”
矢神一时间沉默地盯着红朗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浮躁的情绪从矢神脸上消失了。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处理吸血种事件的真正恐怖之处,才能轻率地说出那种话来。”
就算是红朗也不禁怒上心头。
“我觉得我够清楚了。”
“你的经历我当然知道。并不是想……轻视你父母的事。但
是,那不能作为工作上的体验吧?”
红朗皱紧了眉头,用不高兴的口气答道:
“昨天,我差点就被人狼化的家伙踩死,而且还被吸了血啊。就算那样也没害怕。你怎么就说我还不知道恐怖的地方?还是说矢神先生有过更危险的经历?”
“我可是警察厅的人,怎么会去现场。”
红朗绷着脸沉默了。那你凭什么说我不知道真正的恐怖之处?不知道的应该是你才对吧。
“这不是害不害怕的问题,是觉悟的问题。”
所谓的觉悟不就是害不害怕的问题吗?红朗想。
电梯门开了,红朗和矢神一同走了进去。矢神一脸麻烦的表情按下了“关”的按钮。
“反正,樱夜君是抱着什么样的觉悟选择狩猎同族的工作,你也不知道吧?”
“母亲的事情的话,昨天我已经听她说过了。”
“什!?”矢神愕然了“为什么才刚赴任的你会……明明就连作为东大法学院同学的我都没有直接听她说过……”
“也只有那些,没有告诉我具体的内容。”
“这、这样!果然啊!”矢神得意起来。
“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母亲说的话就不会做这种工作,还一直追问我难道不恨吸血种吗这种话。”
矢神微微睁大眼睛,盯着红朗的脸。
“你不恨吗?”
这个人也是吗,红朗有些发愣。
“不恨啊。”
“可是你的父母……而且你还一心以吸血种专门搜查官为志向……”
“矢神先生和伦子小姐都说了一样的话啊!我只是想成为保护市民的帅气刑警呀。又不是因为什么憎恨。”
在沉默之中,电梯里显示的楼层数字慢慢地一层一层减少。
过了一会,一直盯着电梯门的矢神低声说道。
“要是憎恨吸血种的人,倒还算适合九科。”
正当红朗想询问那句话意思的时候,突然感到腹部一沉,是电梯停了。门打开前的片刻,矢神头也不回说道:
“如果今后你仍然抱着如此天真的想法,继续做以吸血种为对手的工作,我就把你从九科调走。我是有那个权限的。”
矢神离开电梯走进了大厅,由于大批乘客立刻乘了上来,红朗一句话也没能回答。
*
过了一周,整个刑事部都变得忙碌起来。没有一个刑警在自己的椅子上坐过两秒以上,穿制服和私服的人接连不断地到大村或是筑摩川那里去谈着什么,在警视厅周围还能看到很多记者模样的人影在嗅来嗅去。可是,就算红朗去听他们说话也听不太懂,而且伦子交给他的查找数据的简单工作也太难操作(红朗真想大喊:为什么那个叫做键盘的东西不是按五十音【注】顺序来排列的啊?)所以放弃了,到头来他只做了端茶和备品搬运的工作。
(译注:类似于中文的拼音。)
星期五的傍晚,伦子带着大村回到了九科的办公室。红朗已经干完了所有的杂活,正在自发地整理储物柜。
“啊,伦子小姐,我在储物柜里发现了眼罩。身为吸血种的人果然还是不擅长应付光亮吗?这眼罩还真够大的。”
伦子把红朗打翻在地,从他手里把粉色的胸罩抢了过来。
“这是内衣!你是怎么看成眼罩的!还有别碰!”
“对、对不起!”红朗缩成了一团。
“为什么你会把胸罩放在那里啊……”
大村奇怪地问道,伦子红着脸把胸罩藏在背后说:
“我不是经常留下来过夜吗、所、所以、”
“这样啊。但是该上锁呀。”
“……那是……至今以来一直是一个人,才……”
“原来是胸罩呀。我看它那么平,还以为肯定是眼罩呢。”
伦子的脸红透了,再一次把红朗打翻。
给储物柜挂上荷包锁加密码锁后,伦子筋疲力尽地坐到了椅子上。大村忍住笑说道:
“桐崎,你也跟我去大学。”
“啊?”红朗发出了呆滞的声音。“虽、虽、虽然我姑且是高中毕业但是大学入学考试就太难了,连九九乘法表我都不会啊。”
“谁说让你入学了?”伦子用手扶住了额头。“你这还算警视厅的刑警?连新闻也不看吗?F大学出现了集体感染。”
*
F大学是由丰岛区和练马区交界处的用地扩建而成的私立教会学校。最先进的设备,干净漂亮的校园以及高雅的校风使其成为了一所很有人气的综合大学。红朗在停车场下了车,张望着凝结了设计师心血的建筑,兴奋地说道:
“好棒!这就是大学呀,大得要命!我上的那所高中,小到一边有狗大便另一边就能闻到臭味!这里有几个我的高中大呢!啊,伦子小姐快看,人!那么多人!他们都是学生吧,要说大学生就是说他们全都比我脑子好对吧这不是很厉害吗?”
由于太过羞耻,伦子犹豫着没有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而是从车里把塑料水瓶丢向红朗让他闭嘴。大村颤抖着肩膀忍住笑,从车子后面的座席走了出来。
“他们可不是学生,不是说了让他们休学了吗。那边全是这个辖区的同事。”
到处都稀稀拉拉地站着穿深蓝色制服的身影,而且禁止入内的黄色带子也拉了起来,不用仔细看也能知道不是学生吧,伦子吃惊地想着下了车。
“伦子小姐,是教会啊,教会!”
一座基督教会静静地立在空地一端,红朗指着尖塔上的十字架,一副慌张的样子说道:
“没、没问题吧?那可是十字架、十字架呀,我、我该怎么办,帮你遮住眼睛吗?”
红朗特意走了过来打算用手掌遮住伦子的眼睛,结果被伦子一个过肩摔扔了出去。
“笨蛋,你什么都没学吗!那只不是传言罢了!”
“啊,哈,抱歉。”
红朗揉着头部和后背站了起来,拍掉沾在上衣上的枯叶。大村苦笑着朝大批警官们的方向迈开脚步,伦子也跟着走了过去。红朗慌忙追了上去,紧跟在隔着黑夹克也能感受到散发出怒气的伦子身后,毫无反省之色地开口说道:
“说起来宫濑先生也说过那样的话呢。大蒜也——”
“没问题。”
“没法游泳过河之类的呢?”
“蠢死了。”
“能好好映在镜子里吗?”
“我不是在车窗也能映出来吗!”
“不被邀请就没法进入别人家里的说法也是?”
“为什么连那么小的事你都知道,多给我记点重要的东西!”
“呃、那个,不过银还是有害的吧?”
伦子一时间一言不发,靠近了黄色带子拉出的分界线。侧面印着“警视厅”的车子威严地排成一列,警官们在警车前高声谈论着什么。
“……传说里,也有少数是真的。而且实际上从很早以前吸血种就一直存在吧……”
“噢。是这样啊。那么那么,你说的在传说其他中的真事是?”
“喂,桐崎!”大村难得地责备人:“又不是来学习的,要学以后再说!”
“非常抱歉!”
警官们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先是向大村点头示意,目光移到伦子身上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僵住了。“搜查一科的菩萨科长”也好,“狩猎丸吸的丸吸女”也好,在这个辖区的警官之间已经是人尽皆知。你们想的事情都快要透过气氛传过来了,伦子不痛快地这样想着。
情况紧迫到本部的搜查一科科长都来到现场了吗?
还有,紧迫连那个女的都特意叫来了吗——这样的想法。
只有红朗毫不在意,很有气势地喊着“你们辛苦了!”来打招呼。大村钻过隔开停车场出口和大学中庭的黄色带子,伦子也跟着钻了过去。
“——我……局的……。”“我是中央厅的大村,你们来了多少人?”“这边是二十三人,还有,”
大村正在和这个辖区科长模样的男人说着什么,但是伦子几乎没在听,因为她感觉到了来自其他搜查员们的刺眼视线。
“明明还没发现丸吸。”
“那是处理猛兽的猎人一样的东西吧?为什么还在搜查阶段就……”
“那个是东大毕业的国家公务员大人吧,没办法,也不是我们能抱怨的。”
“就算是怪物,从东大出来就比人类还了不起啊……”
只有在这种时候,伦子也会怨恨自己生为吸血种而拥有的敏锐听觉。到处交杂的窃窃私语全都被她听在耳里。
就算是怪物,只要能从东大毕业——
某种意义上这种说法没错。如果不做到那种地步来证明自己的可用之处,就无法光明正大地在人类社会中生存。就是因为被告诉了这件事,伦子才会努力学习的。
伦子朝正在和大村讲话的警察们那边走了过去,加入了交谈。
“虽然已经听说了受害情况,但是这边对学校里的情况还不清楚。如果目前有什么发现的话请告诉我们。”
得到的回复只有沉默和
冰冷的目光。没有人对伦子说一句话,他们转向大村,用比刚才更小的声音继续说了起来。伦子若无其事地叹着气悄悄离开了人群。
没想到会被如此露骨地无视了。大村也没有帮忙圆场。是要以不和这个辖区起纠纷为优先吧。这也是没办法的判断。
正在伦子考量着,在这次搜查中自己是处于什么立场的时候,红朗突然说道:
“矢神先生?”
伦子一惊,追着红朗的视线转过头去,在校舍的入口附近处,看到一个穿西装的纤细身影正在同两个警官交谈。那确实是矢神。
“最近监察官也会特地到现场来吗?”伦子靠过去开口问道。
“来得可真晚。”
矢神转过头来,有意似地摊开两手。
“你们搜查九科可是特别的监察对象啊。我这边也不能只靠在办公桌上摆摆架子看看文件来监察。”
“我都说了别来碍事……”伦子咬着牙说。
“矢神先生,好久不见了!”
红朗走到伦子更前面一步的位置,振奋地低下头。
“今天让你看看我好好完成九科工作的样子!”
矢神冷哼一声抱着胳膊。
“桐崎,你才是成了搜查的累赘吧?”
“才没有那回事呢!”
“就是累赘。”伦子小声嘀咕道。
“伦子小姐!你是站在那边的啊!”
“可是从到这里开始,你不是除了一副蠢相地东张西望以外什么都没做吗?”
“没办法嘛,这可是大学呀,大学!要不是这个机会,我一辈子都不会到大学来啊,大学好棒!东大肯定全是比这还要闪闪发光的全新大楼吧,毕竟是日本最好的大学。”
“别小看东大法学院!”矢神一声大喝。“更破更旧更脏更简陋的才是东大法学院!”
“真的假的,要论又破又脏的话我上的工业高中也不会输!”
“东大法学院里的污渍可是透着历史的厚重,你的高中能比吗!”
“我高中的厕所后面之类的地方还有恐龙粪化石呢!”
伦子忍无可忍,狠狠地在踩红朗的脚尖上让他闭嘴。
“谁啊那是?”“警察厅的公务员……”“东大毕业的?”
搜查员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从背后传来,让人如坐针毡。这时大村的声音传了过来。
“矢神也来了吗。喂,樱夜,桐崎,又不是来玩的别乱走。”
然而,最先对他的话有所反应,毫不顾忌地走进那群搜查员中的反而是矢神。
“我是从东大法学院毕业,任职于警察厅内阁官房长官的矢神。你们辛苦了。”
刚才为止还朝着伦子的质疑目光更加强烈地集中到了矢神脸上。
“说到底我只是个监察官,请不要在意。”
尽管矢神如此表态,却在会议开始后频繁插嘴。
“受害者是第几世代?所有人都是被同一个亲代感染的?”
“……是第六世代。目前二十六名受害者的感染DNA都相同。”
辖区的警员一脸不快地答道。
“也就是说还没找到那个第五世代,所以才在搜索吧。”
“是啊。”
伦子能感觉到那个搜查员一副想要添上一句“那种理所当然的事你还问。”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非要在现场投入这么多人手毫无线索地搜索?首先应该去受害者那里,询问感染时的情况来缩小范围吧?”
“所有的受害者都在极低体温下进行治疗,没法和他们说话吧?”
搜查员回答的声音中明显带着惊愕。即使没有提前发现吸血种感染,只要在出现初期症状时置于极低体温的状态下进行恰当的治疗,也能够防止完全吸血种化。在被发现的二十六名受害者中,除了因凶暴化而被“处理”掉的两个人以外所有人都在医院的低温密封舱里,无法询问情况。
“也就是说所有受害者的感染程度相同,然后几乎在同一时期出现初期症状而被发现的吧?所有人都是学生吗?”
不知矢神是没注意到还是故意无视了对方的惊愕,继续问道。
“都是学生啊。出现症状的时间集中在前天十八时到二十一时之间。所以同时期感染的可能性很高。但是他们所属的学院和上的课程都不同,现在正在寻找共同点。”
不耐烦的表情在辖区的警员之间扩散。刚才所说的情况,恐怕是早已传达给警视厅的情报,可对伦子来说却是第一次听到。应该是筑摩川想尽办法不让九科和搜查扯上关系,所以隐瞒了情报吧。对于伦子来说,矢神我行我素的行动反而值得庆幸。
可是,搜查员们的焦躁积攒得差不多要爆发了。怎么想这都不是监察官的工作。矢神还要继续开口时,被伦子抓住了胳膊。
“矢神,够了吧。”伦子用严厉的语气说道:“病人的检查还要花时间,也不能光等着从医院问出来的情报,而且第五世代还有残留着理性潜伏在学校里的可能性。先开始着手以现有情报也能做的事情吧。受害者在推测的感染时期中的行动多少还知道一些,没错吧?”
伦子转身朝辖区警员们问道,他们同时浮现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是、是的。”
他们第一次向伦子认真地回话。
“这是已经查到的,五天内每个受害者的所有活动。”
搜查资料在搜查员们之间传递,伦子也被递了一份。他们稍微解除了些警惕吗,伦子放下心来。可是,这种东西本来应该是昨天就拿到手通读过的情报,就因为筑摩川无聊的用心……
伦子打开资料,用力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排除杂念。现在不是为无益的事情发怒的时候。散布血液的吸血种还没有处理,现在分秒必争,一定要集中精神。
读着读着,辖区搜查员说明的声音越飘越远。
最先引起伦子注意的是受害者们的病症:没人有外伤,都是因吐血症状发作被发现的……出现症状是在前天的十八时到二十一时之间。一般在感染后约三十小时会出现这种初期症状,倒推回去就能知道感染的时间是三天前的白天。
白天?
“是食堂。”
听到伦子的声音,搜查员们同时闭上了嘴,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
“受害者的这种症状,我曾见过几例。”
搜查员们的眼神变了。
“没有外伤又出现吐血症状,那么感染可能来自消化系统。”
午饭时通过消化系统引起的感染——也就是由食物造成经口感染。搜查员们纷纷翻动搜查资料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有了!”一个年轻搜查员的声音响了起来。“三天前有两个受害者在学校的自助餐厅吃过午饭!”
“其他受害者呢?”“不知道。”“所有人都在那家店里吃过吗?”“不是不可能,至少所有受害者三天前都来学校了。”“总之去看看。”
刑警和穿制服的警官【注】都匆忙地开始跑动。
(译注:日本的刑警为了便于搜查一般穿的不是制服而是西服。)
大村看了伦子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快步跟在辖区警员们的身后。
“不愧是优秀的东大法学院,让他们见识到了啊樱夜君!”
矢神说着勇猛地冲了出去。伦子忽然想起了红朗,然后在校内指南板前发现了那个穿着战壕大衣的背影。伦子靠过去看红朗在干什么,结果发现他正弯着腰用尺子测量地图。
“啊,伦子小姐,我测了这所大学有我高中的几个大,不过一百米是一米的几倍来着?”
伦子抓住红朗的外套兜帽拽着他跑了起来,身后还拖着可怜兮兮的惨叫。
从在路上看到那家店开始,伦子就注意到了那个味道。
那是一家实在难以让人把它称作学生食堂的漂亮自助餐厅。朝向庭院伸出的大块露台上,排列着着很多木质圆桌和伊姆斯椅【注】,透过店面镶嵌的大块玻璃,夕阳照进毫无人迹的店里,打在观赏植物和木质吊扇上。
(译注:Eames Lounge Chair,由著名的设计师Charles和Ray Eames夫妇设计。)
刚一打开玻璃门走进去,伦子就感到气味越发地强烈。
里面的大柜台上还摆着各种各样的菜式,无论哪个都冷透干掉了。大概是突然被命令封校,连收拾的时间也没有吧。不过伦子感觉到的当然不是饭菜的味道。
而是更加强烈、更加令人不快的——
“请大家在这里等着。”
“喂,樱夜!”
虽然大村想叫住笔直走向柜台里侧的伦子,但她毫不犹豫地加快脚步。几个脚步声跟了上来,伦子在心里砸了咂嘴,明明说了很危险所以叫他们在外面等着。穿过厨房,气味越发地强烈,伦子在楼梯后面像是库房的小门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警部,你一个人擅自行动让我们很为难啊!”
最先追过来的是辖区的科长。
大村还有其他辖区的警员们也到了,所有人都挤在狭窄昏暗的
走廊里。有几个人像是注意到了什么,皱起眉头吸了吸鼻子。
“……真难闻。”“是血的味道。”
紧张感在人群中游走,视线纷纷集中在门上,甚至有人伸手拿枪。
“里面是……?”
辖区的科长僵硬地低声说着,看了伦子一眼。伦子则是一直盯着沾着一点血的门把手。气味相当陈旧,也没有动静。可是无法断言绝对不在里面。
“我去——”
“请等一下,”辖区的科长说道:“这是我们的现场,请不要独断专行。”
伦子终于怒火爆发瞪着对方。都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口气压下眼看就要吼出声来的冲动,伦子偷偷看了一眼大村的脸,结果发现对方一副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的表情。
就在那时,一个声音从人墙最后面传了过来。
“让我来!”
众人惊讶地看着矢神推开制服警官们走上前,他连手枪都拔了出来。正当伦子想阻止时,他已经径直转动门把手,把门完全打开的同时朝里面举起了枪。
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是一个仓库,里面杂乱地塞着扫除用具、旧锅子、铁板、工作用食用油这样的东西。堆积在深处的硬纸箱侧面沾满赤黑色。
“这……”
靠近过来的大村压低了声音。仓库里只有血迹,一个人也没有。
“丸吸就是在这里把谁给……”
另一个警官低声说道,声音颤抖着。伦子微微摇了摇头。恐怕不是的。
“总之对血液进行DNA检查——”
正当她想回过头时这么说的时候,身旁的矢神瘫倒在地。
“血……”
矢神念叨着翻起白眼昏了过去。
“矢神先生还真是失神先生呀!”
听到红朗这么戏弄自己,刚醒过来的矢神红透了脸发起火来。
“东大法学院毕业的我怎么会只是看到血就晕过去!刚才是,呃,通宵的后果,绝对不是怕血!”
“那,这个是刚才仓库的照片。”
看到塞过来的智能手机上沾满血的硬纸箱的照片,矢神发出了“咿!”的怪声,用两臂遮住脸。
“你说不怕的吧?”
“啊啊我可不怕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能让东大法学院害怕的东西!可我才刚起来头有点晕……”
“那这张是沾在门后的血的照片。”
“咿!”
“你们在干什么呢。”
伦子在红朗的脑后用力揍了一下。
在自助餐厅的餐桌旁等待DNA检查结果的辖区警员们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矢神和红朗。在那之中没有制服警官的身影,他们是去搜索附近有没有潜伏的吸血种了。
“结果出来了,是一致的!”
一名刑警盯着连在便携检测仪上的平板电脑屏幕说道。其他的人全都一起站了起来。已经判明了那个仓库里的血迹就是正在搜查的感染源——第五世代吸血种留下的。大村皱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丸吸在那里和谁发生了争斗吗?”
伦子摇了摇头。
“多半是自残。这种倾向,在接近凶暴化的中世代吸血种中很常见。由于理性还没有完全消失,于是想要制止自己袭击别人。但是发作变得猛烈只好用自己的血来抑制。”
辖区警员们听了以后,表情都反感地扭曲了。大概是从并非其他人,而是吸血种本身的嘴里说出这种事来太过形象了吧。
“就是说开始发作后那个吸血种立刻躲进了仓库,是吧?”大村问道。
“是的。估计在那之后,他用沾了血的手碰过饭菜。”
伦子朝柜台看去,上面排着的大盘子里装着干透的菜品。警员们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于是吃了那些菜的顾客就感染了吗!”“丸吸也是顾客之一吗?”“估计是店员,毕竟他能进后院和仓库。”“调查办公室!”
搜查员们跑进了厨房的入口。
证据很快就被发现了。仓库墙上的血迹上留下的指纹和工作考勤卡上的指纹一致。搜查员们立刻给店铺负责人打电话,查出了嫌犯的身份。
“宫地荣市,二十四岁。”挂断电话的刑警向全员报告。他的手上已经拿出了从办公室抽屉中翻出的履历书。“是负责厨房的打工人员。三天前的确出勤了,但因身体状况不佳而早退。第二天擅自缺勤,而且无法取得联系。”
刑警们面面相觑,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紧张的神色。
“看来没错了。”“住处是?”
“据说是在椎名町的公寓里和母亲两个人生活。”
*
红朗把车停在看得见公寓的路上时,副驾驶座上伦子胸口处的手机响了。
“是。……好,我明白了。”
从略微传过来的声音来听,对方是留在大学现场的大村。伦子挂断电话,身体深深地陷进副驾驶的座椅里,一脸沉痛地说:
“逮捕令下来了。”
通过门后和工作考勤卡上的指纹,法院作出了宫地荣市的吸血种判定。剩下的就是找到那个宫地然后打倒他吧,红朗想着点了点头。不愧是伦子小姐,虽然有种棘手事件的感觉,不过伦子小姐来的话不是能轻松解决吗,为什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呢?
然后红朗忽然想到了个疑问,开口问道:
“呃,那里就是丸吸的家吧。”
红朗指了指在民居屋檐那边一栋有点脏的公寓。那是一座用砂浆建成的两层建筑,在眼看就要下雨的天气下,越发地显得凄惨。在那跟前的狭窄小巷里,停着另外两台警车,辖区的警员们一个接一个走了出来。
“刚才给那个母亲打过电话,她说儿子没有回来的吧?有必要来这么多人吗?”
伦子叹了口气,推开车门走下车。红朗也慌忙摘下安全带。
不知是不是因为阴天,一走到车外就让人感到相当的凉意。伦子把夹克的前襟拽到一起打了个哆嗦,然后指着公寓对红朗说:
“正好,桐崎你去。”
“哎?”
“接下来要向宫地荣市的母亲打听情况。去按门铃向她说明情况,然后拜托让你进屋。你可是刑警吧?”
“是、是!”
“只是在门口问话还不够,一定要拜托她让你进屋。”
第一次被委托了像个刑警的工作,红朗兴奋地点了点头。正当他要朝公寓走过去时,从后排座席出来的矢神一脸惊慌地指着红朗背后对伦子说:
“樱夜君,你认真的?把那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
“矢神先生,就算是我也接受过刑警的讲习呀!”
红朗走向了公寓,矢神正想叫住他时,肩膀被伦子抓住了。
“樱夜君!”矢神回过头说道。
“让那家伙去就好。只有那个家伙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正因如此才会让对方放松警惕让他进去。我们没有民宅的搜查令,所以说还是要合法进入。”
矢神听了一脸不高兴地闭上了嘴,调转脚跟追在了红朗身后。
红朗干劲十足地走上了公寓的室外楼梯。他看到辖区的刑警们都已经散开,为了包围公寓而配置在四周,不过他也没深究那么做的用意,按响了210室的门铃。
过了颇久,门内才传出了一个孱弱的女性声音。
“……哪位?”
“我是警视厅的人!”
红朗把警察手册摆到门镜前说道:
“先前的电话打扰您了,是宫地女士吧?”
“……嗯。……那个,……儿子他,没有回家……”
“我听说了!然后想向您打听一下详细的情况!”
“可是已经没有什么特别要说……”
“是的!虽然我也那么想但是上司说让我再来问一下!能借用一点时间吗,麻烦您了!”
红朗朝楼梯的方向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矢神刚好走上二楼的楼梯,于是朝他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好好看着吧矢神先生,这可是我饱看刑警剧学到的巧妙的说话技巧。
房门微微打开,门里出现了一张中年女性疲惫的脸。她披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脖子上缠着围巾,惴惴不安地朝上看着红朗。
“咦,您正要出门吗?”
“啊、啊啊,那个……”
“这样啊,在您正忙的时候过来真是抱歉。不过很快就会结束,可以进去说吗?想问一下具体情况,站在这里也挺冷的。”
“呃、嗯,可是……”
女性目光闪烁地瞟着走廊深处的房门。
“突然不请自来真的非常抱歉!很快,很快就好!”
红朗深深低下了头。进了屋子以后又该怎么做呢?他盯着自己的脚尖考虑着。哎算了,那之后伦子小姐一定会顺利地把话问出来吧。这个人也不知道儿子是丸吸,一定很震惊吧,要用不会刺激到她的说话方式,那种事我还办不到,就交给伦子小姐好了。
“我、我知道了。”微弱的声音从红朗低着的头上传来。“呃,不过,我必须马上出门,所以……”
“
非常感谢!”
红朗很有气势地直起上半身说道。女性吓得一哆嗦,把门推开仅仅几公分后退到了后面。
“打扰了!”
红朗正要迈进屋里的水泥土地面时,一个小小的人影推开他从门缝溜了进去。那是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伦子。退到走廊的女性大吃一惊。伦子打开警察手册给她看。
“我是警视厅刑事部第九搜查科的人。”
伦子麻利地脱下鞋逼近走廊里的女性。红朗也急忙跟了上去。女人用充满困惑的眼神看着伦子。啊啊,突然来了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说她是警察所以才吃惊的吧,红朗想着。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围巾,可以请您摘下来吗?”
伦子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道。女人表情僵硬地靠在了墙上。
“把咬痕藏起来了呢。静脉被吸血的情况下有感染的危险,打疫苗吧。”
女人摇摇晃晃地跌进了走廊深处的门里。可以看到门里的餐桌上放着几个购物袋,地上到处是乱丢的垃圾。红朗混乱起来。
“那个,伦子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问话吗?”
伦子看也不看红朗,追着女人向里面的门走去。红朗听到身后的门嘎吱地响了。
“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吗,无法置信!”
矢神急躁地说着推开红朗打算朝里面走。
“儿子工作地点的事件被那么大规模地报道,然后明明儿子三天没有回家,那个女人却没向警察报案对吧?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
“呃,……啊!”
“不是的!不是的!” 门对面传出了近乎悲鸣的女性声音。红朗和矢神像是赛跑似地飞奔进了房间。
铁锈般的味道刺激着鼻子。六畳【注】大小的厨房餐间凌乱得连落脚的空间也没有,女人在她右手边通往卧室的隔扇前发狂似地挥舞手臂,想要挡住伦子。
(注:畳是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就是榻榻米的大小,日本用榻榻米的大小来量房间。榻榻米,旧称“叠席”,就是房间里供人坐或卧的一种家具。6畳说明房间可以平铺6张榻榻米,一畳约合1.62平米,六畳的房间就是9.72平米的房间。by 帽子)
“不在、那孩子不在!真的!”
“你也有危险,尽快出去避难打疫苗。”
“谁也不在!谁也——”
隔扇那边传来了压抑的呻吟,然后是什么东西撞到墙上的声音。伦子推开女人打开了隔扇。
“警视厅刑事部搜查九科。宫地荣市,根据吸血种对策法第四条——”
“不要啊——!”
女人哭喊着把伦子撞到一旁,滚进了卧室。
昏暗的卧室深处,像是被叠着堆起来的被褥埋起来一样,有谁——不,是有什么在蹲伏着。微暗中出现了闪着红光的双眼,咕、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了起来,让人联想起野兽的喉鸣。那是个年轻男人,T恤衫上到处是血,从撕裂处能看到已经变色的皮肤。
“住手、这孩子是人类,你们搞错了、搞错了、拜托了!”
母亲悲痛地喊着,声音和她怀里抽搐着身体的吸血种狰狞的痛苦呻吟重叠在一起,红朗定在了卧室门口。
“危险,快离开!”伦子叫道,然后逼近女人想要抓住她的手腕。就在那时,女人从被褥下面拿出了什么扔向伦子,里面的液体洒在了伦子脸上。
那东西掉在了地上,是个没盖盖子的塑料瓶。瓶里的内容物在席子上咕嘟咕嘟地淌了出来,甜得发腻的味道飘到了红朗的位置。吸血种扭动身体,撞开母亲跳到墙边。伦子像醉了般朝后仰去,全身痉挛着倒在地上。
“——伦子小姐!”
红朗冲进卧室抱起了伦子。母亲匍匐到儿子身边,在他头顶盖上毛毯想要抑制住他的凶暴。
“不行、不行呀荣市、安静下来,没事的、放心吧、”
红朗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怕是什么只会对吸血种引起激烈反应的药品。宫地荣市抓着自己的喉咙,撕破了T恤衫的胸口。
“桐崎,快点。”
伦子微微睁开眼睛痛苦地说道。
“把他处理掉,我——动不……”
处理。那个字眼刺进了红朗的心脏。
处理。没错是处理。我可是对付丸吸的专门搜查官。红朗慌慌张张地去掏枪套里的枪。这家伙是人类的敌人,要在脑门用银弹招呼过去杀了他才行。毕竟他是怪物、是敌人。
可就在那时,宫地荣市停止了发狂。
他喘着粗气,紧紧抓住母亲的肩,唾液啪嗒啪嗒地垂到了席子上。
“欸、荣市……”
“……妈妈……”宫地荣市喃喃着,抬起还带着红光的眼睛,同红朗目光重合了。看到对着自己的枪口,宫地荣市的脸扭曲了。
“……呜……不、不要……”
宫地荣市抓着母亲的背后,痛苦地呻吟着。
“请、别……开枪、我、我……我、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拜托了、我、不要、不、不要死、我、妈妈、不要、我、我……”
染成赤红色的眼中流出了混着血的眼泪。红朗握枪的手颤抖起来。
眼前的这个,真的是怪物吗?他在说着话啊。哭着、恳求着啊。要开枪吗?现在,我必须朝这样的家伙开枪吗?这不是人类吗?不是哭着乞求不要被杀的人类吗?把他——从母亲身边夺走,用玛格南【注】打爆脑浆——不行,我、做不到、不行不行不行——
(译注:即MAGNUM,枪械品牌,在左轮枪系中被誉为世界上威力最大的一种。)
“我、我、咿、咿、咿咿、……嘎啊——————!”
吸血种咆哮着,双眸中再次燃起火光,手指陷入母亲的肩膀站起身来。女人的悲鸣响了起来。吸血种嘴巴大张,露出的犬齿闪着刺眼的光,然而红朗仍然呆立着不动。
眼看着吸血种的牙齿就要咬上女人的脖子——
“——桐崎你让开!”
随着喊声,红朗被从侧面撞到了一旁。纤细的西装身影扑向吸血种,冲到女人和吸血种之间把她拉开。吸血种发出的咆哮声中透着愤怒与饥饿。矢神把女人推到墙边,握着枪扣动了扳机。枪声连续轰鸣两次,吸血种的肩部和侧腹溅出了血沫。
“我说过了把?你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处理吸血种就是杀人!”
“快住手!”
宫地荣市的母亲紧紧地从背后缠住了矢神,想要把枪抢走。想甩掉她的矢神失去平衡,半蹲在了地上。
“给、给我放开!”
“这孩子不是那样的、肯定、肯定能恢复原样、求你了、别开枪,放过他吧、求你、求你了!”
矢神的枪掉了下来。吸血种的双眼充满了凶暴之色,一蹬地面跳向了矢神。
第三次枪声,从远处响起。
吸血种的身体在空中被侧面而来的力道击飞,在壁橱的隔扇上撞了个大坑,然后滑到了地上,浑浊的血液拖出一道血痕。
无论是母亲,矢神,还是无力地倒在地上的伦子,甚至开枪的红朗自己,都愣愣地看着已经一动不动的尸体。
在宫地荣市身上,曾经是右眼的位置开了一个漆黑的洞。伤口处正要再生的肉泛起了泡沫,但是身体内侧已经开始坏死,流出的血中混杂着变成紫色的肉片。
“啊啊啊啊啊——”
母亲的喉咙里挤出的哀叹声传遍了整个房间。
红朗无力地放下了枪。他感觉到体温正缓缓地从指尖和脚尖流走,寒意爬上了身体。荣市、荣市、母亲大声呼唤着儿子,声音在血泊表面泛起了波纹。
所谓的处理吸血种——就是这样的事。
红朗背后响起了复数的脚步声。
“警部!”“呜、”“这……”
是在外面待机准备逃跑的辖区刑警。
“别进来!”矢神严厉地喊道,刑警们停在了卧室门口。“桐崎,是你‘处理’的,别忘了吸对法第四十八条,现在采集血液和检查都要你来做。”
是我——
没错。是我杀的。所以,我必须做到最后。
红朗慢吞吞地取出便携检测仪,朝血泊蹲下。西裤的膝盖处被地上残留着温度的血浸湿,但他完全没有发现,拍下仍在孱弱而徒劳地尝试再生的尸体,用玻璃吸管采集到处都是的血液,一根一根收进检测仪的插槽。
宫地荣市的母亲始终精神恍惚地看着,矢神抓住手臂把她拉起来,交给了辖区的刑警。最后想扶伦子站起来时,吸血种少女咬住嘴唇摇了摇头,用还颤抖着的声音说道:
“不用。……我自己能站起来。”
那明显是在逞强。靠着手臂支撑,伦子才总算能从地上稍稍挺起身体。然而她无视了矢神坚持伸过来的手。
“伦子小姐。”
红朗用担心的目光看着她,伦子瞪了回去。
“不用管我,做你该做的工作去。”
“……是。”
红朗把沉痛的脸转回到了检测仪的显示器上。
宫地荣市剩下的左眼里还隐约
残存着光亮,从头到尾注视着红朗在平板上输入报告数据。
*
当晚的新闻谨慎地报道了F大学出现集体吸血种感染的始末。虽然传达了感染源被“处理”的情况,但根据吸对法的规定,感染源的姓名自不必说,年龄甚至是性别都没有被提及。
在医院里,伦子看到了那则新闻。
“……关于瓶子里泼到伦子身上的内容物呢,分析结果——”
科搜研的宫濑正在床边拿着笔记本电脑进行说明,但伦子几乎没在听,而是愣愣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新闻播送员。
“虽然主要成分是从附子【注】中提取的物质,不过经过了处理……你大概也知道,附子有短时间内抑制血细胞质活性的作用,可是纯度那么高的东西又是怎么得到的呢?我们只是听宫地荣市的母亲所说,是他儿子在什么地方买来——”
(注:一种植物。by 帽子)
宫濑的话混在播送员平板的声音中漂了过来,但伦子整个人心不在焉,完全没听进去。
在“处理”了吸血种的当天晚上里,像这样一动不动待在床上的经历,伦子还是第一次体验。以往都是赶着进行事后处理,多次往返于相关部门之间,有时还要做好通宵的打算。明明每次都受够了这种除了麻烦以外毫无意义的作业,然而像这样从苦行中解放出来发着呆时,却又开始觉得,那种事多少也算是必要的仪式吧。
为了不去仔细回味、不去感受苦味、勉强接受自己杀了人这个事实的仪式。
这次——是桐崎红朗替自己做了。
那个家伙,有没有在好好地干活呢?说不定已经撒手不管回家睡觉了吧。我第一次工作时就是这样。把自己是如何把吸血种——把同胞杀死的详细过程做成报告写在纸上会让心情变糟,这种事实在是强人所难。
这不是正经的工作。不是正经人做的工作。
当然我不算正经的人——岂止是如此,说到底我连人类都不算,所以只能做这份工作。
宫濑迅速地说完了什么,带着苦笑站起来走出了病房。伦子伸出手想要关掉台式电视的电源,最后却打消主意把手缩了回来,因为总觉得如果身处寂静之中就会不停地考虑着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
虽然医生说过至少第二天要好好静养,但伦子做不到无所事事,清早就溜出了医院来到警视厅。
同僚们几乎都还没来上班,经过刑事部搜查一科的办公室时,伦子也只和正在打扫办公桌的年轻刑警打了个招呼,没有遇到其他人。但九科的办公室里已经意外地有了先来的客人。在兼作扫除工具仓库的九科里,算不上清洁、光线也不够好的屋子同来者身上看起来很高档的淡紫色西装完全不搭。是矢神,他正站在那里读着桌上翻开的什么文件。
矢神注意到了伦子,转过头来。
“樱夜君?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休息吗?”
矢神睁大了眼睛说道。
“听说,那个女人扔到你身上的可是相当危险的药品,没事吗?”
“那种事件的隔天还用不着休息。倒是矢神你怎么在这里?还来得这么早。”
“啊啊,唔。”
矢神有点不好开口似地把视线落在了文件上。
“桐崎似乎是没整理报告书就回去了。”
伦子也朝文件扫了一眼:DNA检查的结果、现场照片的副本、还有宫地荣市的存折以及打工处人事资料的副本。到收集必要资料为止的阶段他都按要求完成了,但是——没有整理就回去了。
和我一样。第一次工作的晚上,丢下文件回到家里,趴在床上一直想着辞呈的写法。
“一直那么吵闹的桐崎,昨天从现场回来以后却始终一声不吭,有点担心……桐崎他、不对,这么大的事件可不能在报告上怠慢。”
“虽然不是我开的枪,不过我也在现场。只要你默许,当做是我处理的来写报告书也可以啊。”
“就是为了根绝那种轻视法规的行为才有我们监察官的!”
“我倒是完全不觉得昨天你做的那些是监察官该做的事。”
矢神顿时没了气势,眼神犹豫着勉强说道:
“那个是、……紧急情况所以无可奈何。毕竟关系到人命。”
“不只是‘处理’吸血种啊。昨天,你在辖区的人面前故意装傻来着吧?”
“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
明明在辖区的刑警们面前演技那么漂亮,装糊涂的方式还真不高明,伦子有些无语。为了不让我难办,又能得到必要的情报,替我以那么蠢的方式询问,还有轻率地打开了仓库的门,这哪里是监察官啊。伦子避开矢神的视线露出了笑容。
不承认就没办法了,我这边也装作迟钝好了。
“你来写报告书如何?你也开了枪吧?”
矢神听了垂下了视线。
“……我就是这么打算着过来的。总觉得桐崎开枪是被我引导的。”
伦子默默地拉过椅子,用下巴朝矢神示意。矢神正要坐下的时候,吵闹的脚步声从走廊里接近,在九科办公室的门口停下了。
“早上好!”
矢神瞪圆了眼睛。伦子苦笑着叹了口气,回过头来。
是气喘吁吁的红朗。战壕大衣、厚厚地卷着的围巾还有土气的针织手套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像高中生一样,说得过分一点,像个小屁孩。
“咦矢神先生也来了呀,昨天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红朗把头低得快贴到了地上。矢神翻起了白眼,而伦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本想写报告书来着但是我完全不认识汉字,为了找以前一直用的中学生国语词典回家去了,非常抱歉!昨天通宵在家写完了报告书!请检查一下!”
矢神被那滔滔不绝地讲话的气势所压倒,一下子发窘地朝旁边看着说道:
“……让樱夜君给你检查。我又不是你的上司。”
“对呀!伦子小姐,拜托了!”
伦子“哎呀哎呀”地苦笑着接过文件。
“桐崎。”
“嗯?”
“你做的比我还好。我那时,第一次‘处理’以后就扔下报告书之类的东西回家了,还想过要不要辞掉这种工作,为什么自己要干警察这行,之类的……”
“为什么啊?”
伦子惊讶地眨了眨眼,为红朗这时候还能轻易作出那种疑问感到愕然。
但是,她生不起气来。
“……之后再说。”
伦子转向办公桌打开了文件。唯独这一天,她感觉自己心头暖暖的,好像能够原谅红朗的愚蠢——这样的心情仅仅持续了数秒,随后就因为报告书一开头便接连不断地出现的大量错字而烟消云散。
在用红笔进行修改的伦子旁边,红朗突然沉下声音说道:
“那个,矢神先生说的话,我稍微明白了一点。”
无论伦子还是矢神,都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朝红朗看去。
“对于恨着丸吸的人来说……这份工作更轻松吧。”
虽然不清楚两人之间谈过什么,但伦子好像也明白了红朗的意思。
那个时候,红朗没有扣下扳机,因为他清楚地看到了眼前的吸血种就是人类。如果能靠充满憎恶的感情来麻痹自己,就会很简单吧。
矢神一脸苦涩,不好开口似地答道:
“那句话,只是举个例子。可不是说要你去憎恨。”
“是的。我也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红朗的话少见地值得称赞。
“我有点失去自信了。”
伦子一惊,停下改稿子的手,凝视着红朗的侧脸。
难不成,他打算辞掉吗?
不可惜。没什么,他走了我也不会觉得难办。但是——
“所以,今后觉得我不行的话就请痛快地把我撤职吧。我会努力不被撤掉的!”
意识到自己放下心来的伦子感到难为情,扭头不再看红朗。
“不用你说。”矢神一脸复杂地回答:“那正是监察官的工作。虽然昨天我参与到现场行动里了——但那本来可是你该做的工作!”
“是的。昨天的矢神先生真的好厉害!帮大忙了!”
红朗用非常钦佩的语气说道。伦子暗地里苦笑着想:要是我也能这么坦率地说出感谢的话就好了。可是对方一变成矢神,对话不管怎样都会变得乖僻起来。
“头脑好又有胆量,我以后也会把你当做上司跟随你的!”
不出所料,矢神露出了不愉快的表情。
“不是什么胆量的问题。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做该做的的事,听起来真是帅气,男人中的男人呀!”
“喂、算了吧,总觉得被当白痴了。”
“明明怕血,在关键时刻却不会失神呀!”
“那当然了!在那种紧急时刻——不、不对!本来我就不怕血!”
就连伦子也同情起矢神来,正在她抬起头打算让红朗闭嘴的时候,红朗
说道:
“果然东大就是不一样呀!”
矢神的眼镜闪过一道光【注】。
(译注:呃,就是动画里常出现的那个镜头,大家脑补一下。)
“那是,东大法学院(hougakubu)!”
“FA——学院吗!”“没错,不只是东大!”“那个FA——学院是学什么的?这边是北那面是南吗?”“那是方向(hougaku)!”“东大的东不是方向吗?”“虽然‘东’是方向没错!”“果然叫东大所以在东边对吧?”“东大基本上在这边的正北!”“那为什么叫东大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东京的大学所以肯定是东大吧!”“那东京是在这边的东面吧?”“这里就是东京!这里就是!”“那为什么叫东京啊,这不是很奇怪吗?”“因为从京都看是在东边!”“那东大从京都看是在东边对吧?”“是那样没错但是没有那种说法!”“那说到底东大到底在哪里啊?”“东大就在我心中!”
矢神唱起了东大体育战歌【注】《独一无二【注】》,红朗也不甘示弱地唱起了大概是高中校歌的东西。伦子把两个人一起踢出了办公室门外,关上门叹起气来,然后重新开始检查报告书。刚才的感谢以及担心早已变成了懊悔。
(译注:①原文为応援歌,属于某一团体的歌曲,鼓励选手、鼓舞士气、加油用。主要出现于体育观战、加油呐喊时。维基百科译作“战歌”或“体育战歌”、“战斗歌”,是起源于美国和加拿大的体育词汇,指专业或业余体育比赛中与特定队伍相关,观众所用以表达团结和对其支持的歌曲。许多大学拥有自己的体育战歌,有些已经超过一百年历史。By帽子
②原名为《ただ一つ》,是在昭和22年即1947年入选的东京大学应援歌。按照歌词作者大森幸男的说法,「ただ一つ」的含义是东大是独一无二的,最棒的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