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法务局户籍课第四分室。
看到这块招牌,草薙忍不住失笑。每次看都觉得这真是个奇妙的名字。
这栋披着正式官厅外皮的建筑物,真面目其实是青色王盟——Scepter4的屯驻所。
之所以自称「户籍课」,理由据说是为了方便对外打着「处理特殊外国人户籍之部门」的招牌。
「特殊外国人」是个类似隐喻的说法。事实上他们处理的问题对象,不是具有外国国籍的人士,而是具有不同能力的人——换句话说,就是异能者。
其中最多的对象,不是由王赋予力量并隶属王盟的盟臣,而是自发性拥有异能的权外者。由于不隶属任何组织,也没有任何服从的王,使用自身力量走上犯罪之途的权外者案例非常多。
Scepter4的职责是,只要一发现未登录档案的权外者,便将其拘留并送往黄金之王管辖下的权外者教育兼研究设施。
也因为这层关系,黄金王盟与青色王盟之间向来往来频繁。
话虽如此——
「其中一边是失去王的王盟,不可能保持对等关系吧?」
过去情形如何不得而知,至少现在看起来,青色王盟对黄金王盟而言不过是雇用方便的警卫罢了。
「……失去王的臣子,还真是悲惨哪。」
一边自言自语,草薙一边走进第四分室。
尽管穿着青色制服的Scepter4成员用肃杀得仿佛能刺痛人的视线对他行注目礼,草薙仍被带往最里面的会客室。
虽说早已变了样,毕竟Scepter4应该还是异能者中最奉行「守法」理念的组织。一方面认为不会有事,草薙仍半开玩笑地想着,要是他们真想在这里消灭一个来自赤色王盟的干部,自己能有办法独力生还吗?这举动实在是太过以卵击石,可能性应该很低。
坐在会客室老旧的沙发上,等了大约慢慢抽掉一根烟的时间。
一阵低沉的敲门声后,门被打开。
草薙把烟屁股朝烟灰缸里一捻,站起身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个年过四十的男人。从长相推测大概是这岁数,但从脸上那超越疲倦的空洞表情和连多走一步都懒的动作看来,倒更像个历尽沧桑的老人。那身设计得非常正式的青色制服也像很久没好好打理过似的满是皱痕。
「……你就是赤色王盟的参谋,那个叫草薙出云的?」
男人好不容易开了口,意兴阑珊地这么说。草薙笑了起来。
「哎呀,参谋什么的,我没那么厉害啦……这位可是Scepter4代理司令塭津元先生?」
草薙的话,不知为何令塩津自嘲地笑着「哼」了一声。
「你说代理司令啊。」
「……我说错了吗?」
「错是没错。只不过是现在这里不巧没人比我这块废材能干。」
这个说话方式有气无力的代理司令,隔着矮桌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老旧的沙发被挤出里面的空气,滑稽地发出「噗咻」的声音。
「喝茶吗?」
「不用了。」
「我想也是。敌方阵营端上来的东西,哪能随便放进口中嘛。」
「喔唷,这里对我来说是敌方阵营吗?」
「不是吗?」
塩津整个人深深靠进沙发椅背,以这姿势由下往上瞪着草薙。
草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以笑容回应。
「……今天我是来致歉的。昨天,我们家的小子们好像给你添麻烦了。」
塩津没有马上做出回答。抿着唇,用疲惫的眼光抬头看草薙,
「侵犯其他王盟的领地,是违反协定的行为。对此做出适当处置,就是Scepter4的职责所在。」
塩津说话的语气像嘴里含着沙子般干涩。草薙点点头。
「这我明白。」
「……不过,我的部下没有先确认清楚状况就挥剑斩人也有不对。再说,御槌所长似乎并不希望这次的事引起骚动。所以你没有必要道歉,如果只为这事而来,那你可以请回了。」
草薙无言地看着塩津的表情好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香烟。
「可以抽烟吗?」
「……我不是说你请回了吗?」
尽管口气厌烦,塩津仍收了收下巴表示认可。
草薙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用ZIPPO打火机点火。小小的火光发出声音燃烧香烟尖端,升起一缕轻烟。
「昨天和我家小子们起冲突的那对双胞胎,听说年纪挺轻的。比我年纪还小吧?」
「那又如何?」
「不。只是……上一代青之王过世至今十年了,有那么年轻的盟臣在,就表示他们成为盟臣时还是个孩子,我只是对这点感兴趣。」
塩津啧了一声,也从自已的口袋里掏出香烟。草薙看准时机递上打火机,塩津只楞了一瞬,就懒洋洋地离开沙发椅背往前探身,接受草薙点的火。
「那是个特例。」
用拇指与食指夹着香烟抽着,表情似乎觉得很不美味的塩津接着说:
「那两人的父母是Scepter4的成员。不过,在某次事件中殉职了。被遗留的他俩当年十二岁,没有其他亲人可投靠,就决定由Scepter4全体来照顾他们……他们自己也强烈要求先王让他们成为盟臣,说是要继承父母的遗志。」
只有在提到上一代的青之王时,这位沧桑的代理司令眼中才发出光芒。从那双眼神中可以感受到,当上一代青之王还活着时,他也曾是个充满希望的队员。
「然后……」
「先王妥协了,让还是孩子的那两人成为自己的盟臣。当然,那时他并不打算立刻让他们以队员的身分执行工作。只是尊重他们的想法,也曾经希望能够长期培育他们吧。」
会说「曾经」,就表示后来未能实现。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草薙也很清楚。明明知道,他还是问了。
「后来怎么样了呢?」
「……那两个家伙成为青色盟臣的两星期后——发生了迦具都事件。」
迦具都事件。发生在十年前,改变了日本地形的事件。
那块宛如被挖走而消失的圆形区域,知道内情的人都以成为爆炸核心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来称呼——「迦具都陨坑」。
草薙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记错的话,上一代青之王是在迦具都事件时过世的吧。」
听到草薙这句话,原本有气无力陷入沙发里的塩津,身体突然用力僵直了些。皱起眉头,做出简短的回答:
「对。」
「对刚成为青色盟臣的两兄弟而言,这一定是很严重的打击。为了继承父母遗志而决定跟随的人,却又瞬间消失。」
塩津抬头瞪了草薙一眼。
「……不需要你的同情。」
「是。」
「你想说什么?」
草薙露出在酒吧里待客时的笑容说:
「十年前发生的事当然是一场悲剧。即使如此我仍想问,当初怀抱的正义感,如今到哪去了呢?」
塩津并未改变瘫在沙发里的姿势,只露出严厉的目光。
「……你来挑衅的吗?」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可是,就我听到的,和我家小子们起冲突的Scepter4那对兄弟,并未将正义或大义当成一回事。」
「你不提自己同伴犯的错,反倒指责起我们来啊。」
「我想说的是——」
草薙态度强硬地说,眯起眼睛打量塩津。
「你们能对自己的王发誓,说自己的行动问心无愧吗?」
屋内的气氛剑拔弩张。草薙清楚感觉到眼前看似懒散地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已全身笼罩着杀气。
草薙将注意力集中在指尖夹着的香烟上,万一对方「有那个意思」,这样才能马上做出反应。香烟抽得短了,烟头火光晃动,仿佛呼应着默默进入备战状态的草薙。
「……无法立刻回答吗?」
「我们早已没有王了。」
草薙小声地叹了口气。
「这就是你的答案?」
塩津脸上浮现自嘲的微笑,眼中依然因杀气而发光。
「现在的我们,没有任何人能对王发誓自己问心无愧……因为我们只是一群,在迦具都那件事发生时,连随侍在王身侧都办不到的胆小鬼集团。」
塩津以粗鲁的口吻自暴自弃说出的这番话,令草薙微微皱眉。
「说这种自嘲的话不够帅气喔。」
「少罗唆。」
「你这人虽然不帅,但或许不是坏人。」
说着,草薙把烟屁股朝烟灰缸里一捻。香烟发出滋滋声,熄了火。
草薙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望着一脸不悦的塩津。
「我就把你的自嘲当作是『别相信』的警告吧。我想,你一定明白我们担心的是什么。明知如此,对于那件事却连一句辩白都没有……我认为你不但不愿拥护现在自己保护的东西,也不认为正在做的工作具有正当性。」
塩津没有回答,只是厌烦地瞥了草薙一眼。草薙微笑起来。
「虽然现在你似乎自暴自弃,但是难道不想取回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吗?我们这边已不相信那所中心与御槌所长,万一因那小女孩而引起争执,我们打算挺身而战……要是那样,你仍打算与我们为敌吗?」
「那就是我们的工作。」
扼杀了感情的低沉声音,连刚才那针锋相对的气氛都为之消失,像一堵将一切阻绝在外的墙。
是时候了。草薙如此判断。
「……打扰了。明明只是来致歉的,没想到说了这么多话。」
草薙行礼致意后起身,还没走到门边,塩津就开口了。
「姑且不论Scepter4,奉劝你们最好不要与黄金王盟为敌。」
「多谢你的忠告。」
「你……」
有那么一瞬,塩津的声音激动高亢。草薙不由得回头看他。只看见依然靠在沙发椅背上的塩津头发花白的后脑。
「——迦具都那件事,你怎么看?」
「怎么看?什么意思?」
「认为事不关己吗?」
瞬间,草薙的身体微微一震。
对于这一震,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你的王周防尊,和上一代赤之王迦具都玄示不一样——你敢这么发誓吗?」
——真是讨人厌的问题。
草薙浮现夹杂怒意的苦笑,脸上表情五味杂陈。
不过,自己也问了对方讨厌的问题,只能说是彼此彼此。即使如此,草薙并未说出自嘲的话,光是这点就和塩津不同。
「不一样喔。我家那位王。」
塩津嗤之以鼻。
「我啊,很讨厌赤之王。身为一个王,他们的性格太危险了……周防尊说不定也会因为一点小事而成为另一个迦具都。」
「……何谓一点小事?」
「什么都有可能。精神上的扭曲、对力量的沉迷、与其他王的强烈接触——尤其是杀王。」
最后这句话,使草薙脑中掠过曾经听过的事实。
「上一代青之王,是为了阻止迦具都的爆炸而死亡的吧?」
「……是啊。先王原本应该在变成那样之前,杀了迦具都才对。可是,就算办到了,也不过是让陨坑从迦具都变成他的名字……羽张陨坑罢了。先王受到爆炸前的迦具都牵连,使自己的威斯曼值偏差值失控。若是杀了迦具都,就轮到他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掉下来了。」
屋内充斥香烟的味道。草薙突兀地想着,这里真是莫名安静。忽然想念起自己酒吧里吵吵闹闹的气氛。
「即使如此,万一有哪个王又出事,就需要另一个王来阻止他。现任,已经没有青之王了……我问你,假设失控的是你的王,你认为自己能做什么?」
草薙没有回答,不带感情地说了句「打扰了」,便走出房间。
「今天我想去游乐园。」
十束这么一宣布,周防就皱了眉头。
安娜正将半个身子藏在十束身后凝视自己。那目光明明毫无忌惮,人却躲在十束背后,总教人有些火大。
「今天我想去游乐园。」
因为周防一声不吭,十束又把同样的话说了一次。
「喔,这样。」
没其他话可说,周防不置可否地回应。十束一听就笑了。
「太好了,安娜!King不反对喔!」
「啊?」
「那我们走吧!King,随时可以出发吗?」
周防五指对着十束的脸一抓,脸颊被这么一捏,原本端正的五官都扭曲了。然而十束一点也不在意,扭曲的脸上笑嘻嘻的。
「谁、说、要一起去了?」
「别这样嘛,King,你想辜负小女孩天真无邪的期待吗?」
脸颊被捏扁的关系,十束的声音像嘴里含了颗卤蛋。
安娜始终紧盯着周防的表情。看到那双有所期待的眼神,周防只好放开十束的脸,别扭地别过头去。
「安娜说她没去过游乐园呢。」
「是喔。」
「所以,她说想去看看。」
「那就去啊。」
即使不耐烦地这么说了,来自安娜视线的无言压力还是很强大。玻璃珠般的大眼睛,一心一意地望着周防。
十束笑咪咪的,像是确定周防一定会败给安娜的眼神,这点也教人很不爽。
「以前……」
安娜突然开了口。
「爸爸和妈妈说过要带我去游乐园……可是没去成。」
安娜的父母因为交通事故死亡。不过,是否因为双亲的死而没去成游乐园就不得而知了。
安娜应该只是陈遖事实,并非想引起周防的同情。可是,要是周防现在拒绝,大概会被十束骂不通人情吧。
另一方面,尽管依然面无表情,安娜还是不断对周防投以热烈的视线。
今天怎么这么背啊。周防在心底啧了一声。
一行人走在气氛欢乐的闹哄哄游乐园内,周遭还有轻快的音乐飘扬。
「尊哥尊哥!要不要去搭云霄飞车?」
八田兴高采烈地回头对周防说。
「你说啥?」
周防用烦不胜烦的声音说,杀人的眼光瞪着八田。
「对不起!」八田赶紧敬礼道歉。
「King,你的表情真不像来游乐园玩的人!」
「还不是你硬拉我来的。」
周防低吼着瞪了十束一眼,十束却笑着打混过去。
八田身边是嘟哝「为何连我也得来」的伏见。
镰本已经和安娜相处得非常融洽,两人正在吃可丽饼。安娜吃的是草莓口味,镰本的则是香蕉巧克力口味。镰本对安娜说「要是吃不完我可以帮你吃喔」,也不知道是真的亲切还是单纯贪嘴。
「游乐园这种地方,小时候来过之后,已经好久没来啦!」
看八田一副兴奋雀跃的样子,十束笑着说:
「我还是第一次来呢。」
「这样啊?连一次都没来过吗?」
「就一直没机会啊。」
结果,以带安娜来玩为由,形成五个大男人走在游乐园内的特异光景。
走在最后的周防一脸不悦,经过吸烟处前的长椅时,立刻坐下不走了。
「喂,King!」
「少罗唆,你们想怎么玩就去玩。」
不耐烦地说着,周防点起一根香烟。见状,十束苦笑了起来。
「那你不可以先回去喔?」
说着,伸手朝周防一指。
再直接带着安娜走向游乐设施。
八田绷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周防,这才追上十束他们。
周防张开双臂搭在椅背上靠着,仰望天空。
万里无云的蔚蓝晴空。空气中只有一缕轻烟,从周防嘴上叼的香烟袅袅攀升。
是个好天气。
这么说来,已经多久没像这样眺望天空了。
最近甚至不曾在意过天气,因为将自己与外界隔绝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那个小鬼来了之后,总是因为各种理由被他们拉到外面来。
缺乏表情,如洋娃娃般的小女孩。一不小心让她进了自己心里,没想到她却突然倒下。明明倒下了,却又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说「尊的梦没什么」。
「蠢毙了。」
察觉自己开始对她产生感情,周防不禁发出自嘲。
天气晴朗的平日里的游乐园中,自己这么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大摇大摆靠在长椅上,吓得路过的亲子忍不住偷瞄。
这真的是太蠢了。
安娜很喜欢死命旋转的咖啡杯。
坐上红色的咖啡杯,让镰本使尽臂力加速旋转。
下来的时候,男人们都晕得七荤八素了,安娜却还是面无表情,不过,虽然非常不易察觉,她眼中确实闪着喜悦的光芒。
给人「像个洋娃娃」印象的安娜,在这里似乎真的很开心。
在搭云霄飞车的时候,安娜也面不改色,眼睛闪闪发亮。
尽挑些刺激的设施搭,一路这么玩到傍晚时分,让玩累了的安娜休息,八田和镰本跑去买果汁。回来时,见安娜坐在喷水池边,缀满花边的青色洋装裙摆摊开来,手放在膝盖上的坐姿,真的就像个被谁遗忘在那里的洋娃娃。
十束站在安娜面前,脸上难得没了笑容,似乎正警戒着周遭。
「十束哥?」
八田叫了他一声,十束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
「没什么,抱歉,谢啦。」
十束笑着接过八田递给他的果汁。
「给你。」
镰本交给安娜的是血橙果汁。那是一种像番茄汁一样呈红色的柳橙汁。
「咦?猿比古人呢?」
八田东张西望地找着不见人影的友人。
「不是和八田你们在一起吗?」
似乎趁着大家不注意时跑了。八田愕然地啧了声。
「那家伙,一个人不知上哪去了。」
从认识他
起,他就是我行我素,不爱配合别人,可是最近这状况似乎变本加厉了。
「八田和猴子真是对不可思议的组合呢。」
十束嘴里含着果汁吸管边笑边说。
「是这样吗?」
「嗯。看起来一点也不搭的地方很有意思。你们从国中就是朋友了?」
八田呼噜呼噜地喝着可乐,想起初遇伏见时的事。
「喔——在班上他确实不是和我交好的那种类型。不过,怎么说呢……那种不知道对什么生闷气的心情,还有心里挥之不去的烦躁感却是一样的……」
想起当时内心怀抱的郁闷,八田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说明才好时,抬头一看,刚好见到十束露出守护的表情,一脸温柔地看着自己。
十束这种表情,使八田莫名感到坐立难安。
大家一起耍白痴的时候,十束总是很幼稚,完全感觉不出他和自己的年龄差距。可是,有时却会露出超乎年龄差距的成熟表情。八田有点怕这种时候的十束,不知如何应对。
「……怎么了吗?」
八田不甚高兴地这么一说,十束便歪着头表示疑问。
「因为十束哥刚才的表情很怪啊。」
「什么怪啊,好过分……我只是在想,现在你还有这种感觉吗?」
现在还会有吗?八田偏着头想了想,立刻摇摇头。
「进了吠舞罗之后,就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了。大家一起耍白痴,一起欢笑,就算遇到困难也会大家一起解决。只要在尊哥身边,根本没机会感觉那种莫名的烦躁啊。」
「这一点,猴子也和你一样吗?」
对这出乎意料的问题,八田眨了一两下眼睛。
「咦?」
「曾经和八田怀抱相同烦躁感的猴子,是不是也在吠舞罗里得到救赎了呢?」
想都没想过的问题。虽然想都没想过,但试着一想,八田很快得出单纯的结论。
「不知道啦,但难道不是吗?」
待在周防身边,谁能不心动,谁能不热血沸腾呢。八田只是单纯这么认为。
对八田给的答案,十束不予置评,只回了句「是吗」,眼神就又望向远方了。
「话说回来,十束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的吧?你在担心什么?」
「嗯?不、没什么啦……差不多该走了。」
十束的目光依然望着远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果汁空罐丢进垃圾桶。
「安娜、镰本,差不多该……喂!」
朝安娜他们回过头的十束诧异地退了一步,八田则惊讶地放声大叫「哇啊?」
「……你们在做什么?」
十束歪着头问。
镰本仰躺在喷水池边缘,安娜则像只蜷曲的猫咪般窝在他又圆又大的肚子上。
「不是啊,安娜对我的肚子很有兴趣呢。」
「你那什么得意的表情!」
「啊,不然八田哥也来躺躺看?」
「谁想去躺啊!」
像只佣懒的海象躺在那里的镰本和八田斗嘴时,十束笑着对把那只海象肚皮当床睡的安娜说:
「如何?觉得镰本的肚子怎么样?」
「……很软。」
「那太好了呢。接下来怎么办?你还想在这里多休息一下吗?还是要再去玩?也已经傍晚了,如果累了就差不多准备回……」
「……我要玩。」
安娜说着,从镰本肚子上爬起来。
看来,今天的安娜真的很放松,也乐在其中。
十束笑盈盈地和安娜讨论起下一个要搭的游乐设施。
八田出神地看着这一幕,突然发现安娜裙子后方弄脏了一块。大概是刚才坐在喷水池边缘时沾到了沙子。
「你屁股弄脏了喔。」
「喂、八田哥!不要讲得这么粗鲁吧!」
安娜转过头看裙子后方。有点害羞地嘟着嘴,伸手拍打自己的裙摆。然而,拍得地方不到位,一点也没把围着屁股沾上的那层沙子拍掉。
对啊,这孩子除了红色之外看不见其他颜色,八田突然想起来了。沾在灰色东西上的灰色脏污,就算叫八田看也看不见。
十束满不在意地伸出手,代替安娜拍掉裙摆上的灰尘。八田大惊失色。
「欸、你怎么乱摸人家屁股!」
「咦?看在你眼里是这么回事的吗?」
「八田哥……你看啦,安娜都被你吓得躲在十束哥背后了。」
「怎么?为什么搞得我才是萝莉控啊!」
八田涨红了脸瞪视镰本和十束,扁着嘴低头看安娜。
「别理他们了,是说,你为什么穿青色的衣服?」
只能看见红色的话,穿红衣服不就好了。这是八田单纯的想法。穿着自己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连弄脏了自己都不知道吧。
安娜抬头看着八田,小女孩直率的目光,令八田有点手足无措。
「……在中心时,人家给的。」
「中心」这个单字,对八田而言只有不信任与不好的感觉,不由得皱起眉头。往十束和镰本的方向一看,两人也用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安娜。
「是那个所长给你的吗?」
十束轻声地问,安娜点点头。
「他说是礼物……穗波也说很可爱。」
话是这么说,安娜的表情却不像刚才那么享受与放松,反而变得僵硬呆板。虽然她的表情本就死板,要很仔细才看得出来,然而和安娜相处了一整天下来之后,就连八田也看得出来了。
这样啊。十束干脆地说。八田觉得有种说不清的别扭,像是臼齿牙缝里卡了东西弄不出来的感觉。十束却一点也没表露出负面情感。
「那,安娜接下来想去玩什么?游乐园快要关门罗,我想应该只能再玩一次喔……」
「那个。」
安娜毫不犹豫地指着斜上方的天空。
「我想从那里看夕阳。」
强调明亮欢乐的游乐园气氛,让他疲倦得身体都不舒服了,伏见因此趁隙离开安娜他们身边。
似乎已接近关门时间,不少游客开始准备离开。伏见一边想着自己也就这样回去算了,一边在刚好看到的空长椅上坐下。
放松身体出神地望着开始染成橘红色的天空时,突然有个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
一看过去,伏见不禁吓了一跳。
是周防。
周防打开一包新的香烟,取出一根点火。
糟了。伏见从来没这么坐立不安过。
但是,现在站起来离开更尴尬。
「……他们几个呢?」
周防也不看伏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应该……在哪里休息吧……」
对于伏见不清不楚的回答,周防只是哼了一声,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对于自己擅自离开众人的事没有丝毫责备之意(毕竟周防自己也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陪着玩,没资格说别人吧),百无聊赖地吐出烟圈。
沉默降临。
——真尴尬。
游乐园里轻快活泼的音乐被伏见当成了出气筒,一边对那音乐感到不耐,一边想着该用什么借口不着痕迹地离开这里。
周防像是对这样的伏见毫无兴趣也视若无睹,泰然自若地仰头往长椅背上靠。
「……尊哥,亏你还真肯陪着来。」
伏见自暴自弃地这么一开口,周防就用鼻子喷着气笑了。
「你也是啊。」
「……我这是上头的命令,不得不服从。」
像个孩子不成熟地顶回这句话后,伏见在心里对自己啧了一声。奉命来游乐园?没什么比这更逊了。
更何况,十束根本没有命令什么。他只是一如往常地笑着说「猴子也一起来吧」。摆出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口吻却教人无法拒绝。那个人的这种地方,伏见觉得很讨厌。
「伏见。」
周防掸落烟灰,叫了伏见一声。伏见抬头望向身边的周防。
「你发现了吗?」
「咦?」
虽然想问「发现什么」,自尊却挡在嘴边,使他问不出口。
周防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态度,看也不看伏见一眼。
伏见闭上嘴,感受周遭的气息。眯起眼镜下的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的空气——突然惊觉了。
「啊、是King和猴子!」
同一时间,耳边传来十束的声音。抬起视线,刚好看到他们几个从路的另一头走来。
安娜迈开脚步小跑起来,青色洋装的裙摆上下起伏。
跑到长椅边,安娜突然停下脚步,紧靠着长椅边缘站着,一脸认真地凝视周防。被安娜这一看,刚才还那么泰然自若的周防,竟然显得莫名坐立不安。
赶上来的十束笑咪咪地看着周防。
「至少最后陪她玩一趟嘛。」
游乐园要关门了,如果还想玩的话,这次就是最后一趟。
周防一脸不耐烦地起身,八田像只摇着尾巴的狗靠过来。他那副模样令伏见默默生起闷气,啧了一声也站起来。
伏见抓着八田的后颈,把他拉开。
「哇喔,猴子你干嘛啦!」
「过来一下。」
看伏见把八田从周防他们身边拉走,十束歪着头问:
「怎么了吗?」
「你还问怎么了?」
伏见抬起半张脸瞪了十束一眼。十束露出「被发现啦」的表情笑着打马虎眼。
镰本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看周防和安娜,又看看伏见与八田,结果还是决定尾随被伏见拉走的八田,跟上伏见他们这一边。
站在挂上「今日停驶」牌子的摩天轮前,安娜失望地垂着肩。
她似乎一直偷偷期待能在摩天轮上看夕阳。
安娜几乎不曾要求想做什么或想要什么,却连这个愿望都无法帮她完成,十束搔搔脸颊,伤脑筋地想着。
「嗯,怎么办好呢。」
「……算了,没关系。」
安娜懂事地摇摇头。
看她一副强忍失望的样子,十束环顾四周,心想着至少找另外一个地方让她好好观赏夕阳吧。
站在稍远处一脸无聊打起哈欠的周防,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周防伸出手,把安娜夹在腋下抱起来。
「King?」
十束诧异不解,周防伸出另一只手,像扛米袋一样扛起十束。
「咦、喂……」
周防就这样朝地面一蹬。
身体轻轻腾空,景色一口气往下流泄。周防用宛如猫科猛兽般流畅的动作,无声地带着安娜和十束朝空中纵身跃起,一度落在摩天轮半高位置的座厢厢顶后,又立刻借力再度往上跳。
不到两秒时间,十束他们就来到游乐园里的最高处,摩天轮顶端。
周防才一站稳,就把十束丢在坐厢顶上。
「好痛……呜喔。」
再把安娜往跌坐厢顶的十束身上一放。
「啊!安娜……没事吧?」
为了不让安娜不小心摔下去,十束将安娜抱在腿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展,即使是安娜也不由得一脸惊吓。十束苦笑起来。
「先预告一下再做这种事嘛。你看,安娜都吓坏了。」
安娜带着惊吓的表情眨了几次眼,大眼睛缓缓环顾四周。
好高。
就算和云霄飞车等大型游乐设施相比,摩天轮还是高得惊人。周围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能够看到很远的地方。
看得见包围游乐园的树木,还有远方成群的建筑物。
夕阳正从天空另一端开始缓缓下沉。
红色的,有着晕染轮廓的太阳,将整个城市染成了红色。
天上是一片仿佛用红色颜料渲染出的鲜艳色彩,地上也充满柔和的红色光芒。
安娜出神地望着这片景色。一动也不动凝视夕阳,安娜的头发在风中飞舞。
「十束。」
听到周防的声音抬起头,只见他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座厢厢顶,朝与夕阳相反的方向眺望。周防眯细的双眼,四处确认园内的状况。
「你带我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
立刻明白周防指的是什么,十束苦笑起来。
「提议人是草薙哥就是了。」
「今天,好像一直跟着我们。」
「因为King和我们保持了微妙的距离,我还以为对方会采取行动……没想到对方也意外慎重啊。」
听见两人的对话,安娜抬起头。十束和安娜四目交接,只对她微微一笑,没多做说明,视线就回到周防身上了。
「人数很多呢。」
「……的确,光靠你们的话,就算八田和伏见都在,可能还是敌不过那么多人。」
「嗯,所以才加了King这道保险。抱歉哪。」
周防的目光这才终于望向十束和安娜,眼神对上了安娜。
「那些家伙是在警戒,怕我收这小鬼为盟臣吧?」
「可能。」
十束点点头,看得出安娜内心受到动摇。
虽然表情几乎没变,那双大眼却确实因困惑而游移不定。
「也就是说,对方害怕这小鬼成为我们的人。」
周防从座厢厢顶上踏出一步,站在厢顶边缘,脚尖悬在半空中的位置。
「你打算怎么做?」
「赶跑他们。你不是希望我这么做吗?」
周防的语气中带点指责,又用无奈的眼神看他,十束只好苦笑。
关于安娜,确实感觉到对方隐瞒了什么。目前安娜待在赤色王盟中的情况,也造成对方极大的焦虑。
只要对方在焦虑驱使之下做出试图以武力夺回安娜的行动,这边就能顺理成章的迎击了。
现在虽然未能顺利得到这个借口,光凭对方派出的人数也充分可肯定事态有多异常。对吠舞罗来说,能和对手大干一场是求之不得的事。
「你们待在这。」
丢下这句话,正当周防想纵身往下跳时,安娜伸出手,抓住周防的衣摆。
「尊。」
语调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依然是平静微弱的声音,却掩饰不住严重的不安。
安娜抬头望着周防,左右摇头。
周防皱起眉头。
「……马上就好。」
难得看到周防用这种口气说话,只为了抚平安娜的不安。安娜却依然露出恳求的眼神。
「穗波……」
口中说出姑姑的名字,安娜又马上噤口。
「你担心那家伙啊。不用担心,那群人不会对普通人出手的。这是协议。」
即使周防这么说了,安娜的表情依然紧绷。看着她的表情,周防似乎领悟了什么,用力啧了一声。
周防轻轻抓住安娜的小手,似乎苦恼着该用多少力道甩开安娜的手(看来,他真的搞不清楚该用多少力气才能达成目的又不会伤到她)。
安娜一脸担忧地抬头望着周防。
周防不再多说什么,对十束使了一个眼色,往下跳。
周防降落地面。
从那么高的地方着地,连地面部为之震动。
周防轻轻伸展半蜷曲的身体,张望四周。
在摩天轮上这段时间,游乐园似乎已经关门了,视线所及之处看不到一般游客的身影。
也有可能是青衣人驱逐了他们,
无论如何,对周防来说可以不必在意周遭,刚好称了他的意。
封闭感觉。将平常身为一个人活着时的感觉封闭起来,打开更深层的地方。
世界的空气为之一变。
平常,周防将身为王的力量封闭在自己内侧,尽可能不去意识,而现在却直接去感受这份力量。
感受着胸臆深处,仿佛熔岩沸腾般的火焰气息。
蠢动的火焰,正迫不及待地想冲破胸口。
松开禁锢,将体内的火焰解放。周防压抑着这迷人的诱惑。
因为压抑,胸中的火焰发出抗议,令太阳穴隐隐作痛。
然而,周防却微笑了起来。
睁大瞳孔,宛如一道赤红激流的光从体内喷出。
仿佛受到周防力量的呼唤,距离周防头顶遥远的空间开始扭曲,出现一个红色的发光体。
那发光体,一开始不过是一点红光。渐渐地愈发炫目耀眼,爆发性地不断膨胀。
在激烈的光爆中,出现一把巨大的剑。
——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既是王的证明,也负有制裁王的使命。
「什么嘛,没半个人影啊。」
那些跟踪安娜的青色盟臣,至今仍安静潜伏着,没有一个人接受周防的挑衅而现身。
这也难怪。见识到王的力量之后,有谁会大摇大摆地在他面前现身。
然而,各种气息纷至沓来,透露出他们正受到强烈的震撼,该逃还是该留的犹豫,使气氛显得浮躁。
周防哼了一声,赤红的力量激流从体内宣泄而出。
大地震动,发出巨响,以周防为中心,红光如涟漪扩散。
安娜在摩天轮上惊讶地瞠目结舌,仰望出现在眼前的巨剑。
「那是达摩克利斯之剑喔。」
十束说。
安娜睁大了眼,始终凝视着达摩克利斯之剑。安娜的眼中映着周防熠熠生辉的剑,使她的眼瞳闪烁红光。
「剑上好多伤痕。」
安娜的话,令十束苦笑。
正如安娜所言,周防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形状并不完整。剑形的能量结晶体上处处现出裂痕。
达摩克利斯之剑的状态,体现的正是那位王的「威斯曼偏差值」
威斯曼偏差值显示的,是那位王的力量安定度数值。
周防的威斯曼偏差值,经常处于不安定的状态。
「King他啊,或许处于在体内饲养了一只饥饿野兽的状态吧。」
十束一边感受达摩克利斯之剑散发的热度,一边喃喃低语。
「那只野兽大闹着想要冲出来,渴望饮血、吃肉。可是,King不让它这么做……达摩克利斯之剑上的伤痕,就是和野兽格斗留下的痕迹。」
安娜的视
线,从剑上移往十束。十束对她微微一笑,低下头说:
「说是这样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啦。」
除了王之外,没有人真正清楚。
眼下,已可见到周防带着红光的力量开始解放。
赤红的,带有热度的光芒形成漩涡,从周防的身体往上喷发,以惊人的气势扩散开来。
看起来固然很壮观,事实上几乎没有攻击力。这只是威吓。
然而,包围他的青色盟臣所受到的震慑却是显而易见的。
不过才接触这位王的吉光片羽,那些长久以来失去自己的王的青色盟臣就惊惧地作鸟兽散了。直到刚才还隐藏得很巧妙的身影纷纷暴露,有人被周防的赤色光芒吞噬而瘫软在地,有人被涌上前来的光芒逼得落荒而逃。
周防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攻击的态势,只靠威吓的低吼就能吓得敌人全体现形。
安娜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突然说了一句:
「成为王,是很痛苦的事吗?」
被这么一问,十束凝望着她。
「安娜?」
表情依然读不出情感,宛如没有灵魂的洋娃娃。安娜说:
「我,要成为青之王。」
「被包围?」
伏见的话,令八田皱起眉头。
立刻环顾四周,搜寻是否还有人的气息,八田啧了一声。
「是盯上那孩子的青衣人一伙的吗?」
八田怒气汹汹地说,伏见只点了点头。
「大概。」
「真的假的。要战斗了吗?」
镰本转动粗壮的手臂,做起热身运动。
「不知道。不过,既然特地把我们带来这种地方,应该就是为了这个。」
伏见说着,看也不看镰本。八田用力握紧双拳。
「好啊!大干一场吧!」
「别冲动。」
尽管用一副受不了的眼神看着八田,伏见自己也摆出备战姿态,提高警觉,以备随时能投入战斗。
猜想十束之所以带自己和八田他们来,是打算在周防离开时充当安娜的保镖。刻意和周防保持距离,露出破绽,引诱对方上前袭击再还手。这就是十束打的主意。
这做法真讨厌。伏见在内心嫌弃地想。
既然有这打算,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好了。
不过,像八田那种单细胞生物,要是一开始就把那种事告诉他的话,大概无法佯装没事。
(没错,就是这个,还有那个吧。)
猜中十束的想法,伏见哼了一声。
除了这层考量外,另外一个原因,应该是想让安娜单纯享受的宠溺想法。
无聊透顶。
在超乎必要的烦躁下,伏见伸手按了按太阳穴。
事情就发生在下个瞬间。
突然,全身窜过一阵颤栗。
伏见睁大了眼,身体僵直。
袭击他的,是一种近乎物理压迫的强烈精神压力。像有一只巨大的兽在近距离睥睨着自己一般,本能地恐惧起来。
随后,夕阳燃烧的天空突然出现了光。
空间随红光的出现而扭曲,从中出现一把剑形的发光体。
「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伏见用沙哑的嗓音说。
同时,在达摩克利斯之剑下方,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夹带龙卷风般惊人能量的光,形成一道赤红的巨柱,直达天际。能量余波化成红色光波,遍及游乐园内所有角落。
红色光波也来到伏见眼前。
伏见动弹不得,被赤红的,火热的光波卷入,身体仿佛被炙烧,下个瞬间膝盖已经发软。
回过神来,伏见发现自己全身瘫软地跪在柏油地上。
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红色光波已经消失,那根本不含任何攻击力,只是单纯虚张声势的示威行为。明知如此——
伏见的身体却不受理智控制,完全地胆怯了。
周防只不过是对鬼鬼祟祟的老鼠们发出威吼,明明只是这样的,自己却和老鼠一样被吼声震慑,屈膝臣服。
「好……厉害……」
茫然自失地站在原地,八田发出激动的赞叹声。
「好厉害!尊哥果然很强!刚才那对尊哥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过是发出小小的威吓而已吧?可是……光是这样就……」
八田脸泛红潮,着急着想不出词汇形容,用手抓着自己的胸口。
「灵魂都被震撼了。」
伏见依然屈膝跪地,抬头望向八田。
是啊,这么说来,八田还站得好好的。伏见用变得迟钝的脑袋思考着。自己是这么没用地跪倒在地,八田却眼神发光地站在那里。
「你没事吧?」
镰本说着,对伏见伸出手,想帮他站起来。
甚至连这只伸向他的援手,都令伏见感到屈辱。
这个胖子尊称八田一声「八田哥」,那么崇拜他,对和八田一起加入吠舞罗的自己却用这种上对下的态度伸出援手。
带着又笨又冲动,老是白费工夫的八田一路往前走的人明明是自己。
为什么现在,八田站在那里,自己却如此窝囊地下跪,还要别人伸手相助。
伏见对镰本的手视若无睹,自己站了起来。
我,要成为青之王。
安娜的告白,令十束双眼圆睁。
「你说什么?」
在周防的示威行为之后,达摩克利斯之剑就消失了。
现在,只剩下染红西方天空的落日之红,混杂着东方天空即将入夜的深青色。站在这样的天空下,十束与安娜四目相对。
安娜身上的青色裙摆,被从高处吹下的风掀动。
青色。那是安娜根本不知道的颜色。
现在,世界上没有青之王。那王座是空着的。
而权外者,是被称为「没能成为王」的存在。
可是,为什么安娜会那么希望呢?
「你为什么想当王?」
「……因为我看得见『石板』。」
「石板」。是能够选出王的物体。
在德勒斯登被发现,于战后带进日本,一切都包覆在谜团中的物体。
石板选出王的机制是什么,至今仍未为人所知。安娜的感应能力——「看见」所有存在的能力,如果可能和「石板」连结,或许就有可能成为王了。
可是——
「那是你自己希望的吗?」
安娜没有回答。
十束脑中,像快转播放影片般出现成为王之前——以及成为王时的周防。
「……不行喔,安娜。」
十束缓缓摇头。
「如果不是自己希望的,就别去当什么王。」
自己说出口的话,静静刺痛十束的心。
安娜盯着十束看,十束也牢牢凝视着那能够看透一切的眼神。
摩天轮发出「隆隆」声,开始转动。定睛一看,八田、伏见和镰本都来到摩天轮下方了。转动摩天轮的似乎是镰本。将青色盟臣都驱逐之后,周防靠在摩天轮搭乘处旁的栏杆上抽烟。
抱着安娜坐在座厢厢顶上,看着周遭景色随高度下降缓缓变化,十束开口说道:
「安娜啊,那天你不是想离家出走吗?难道不是想逃离?」
十束指的是八田与镰本和青色王盟那对双胞胎杠上那天的事。那天晚上,安娜独自背着行囊,想从穗波家离开。
安娜低着头,露出受到斥责的表情。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那时的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啊。想逃的话,就应该逃。」
「我不可以逃的。」
安娜摇摇头,感觉得出那小小的身体里缠绕着无法解开的纠结矛盾。
「为什么?」
再这么一问,安娜又沉默了。
仿佛回到第一次在酒吧遇到她那天,不管问什么都不回答,用一堵高墙把自己囚禁其中的那个安娜。
十束突然想起刚才安娜想留住周防时说的话。
他慢慢开口问:
「如果你不回中心的话,穗波老师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吗?」
安娜眼神闪烁。
「安娜。」
用稍许强硬的口气呼唤她,安娜才抬起头。紧抿着唇,眼神定定地望向十束的眼睛,然后才开口:
「我要保护穗波。」
明明是该受保护的小女孩,却露出毅然决然的表情。
安娜的小手紧抓住身上青色的裙摆。
「我今天,很开心。」
说着,安娜微微地——真的轻微地教人几乎怀疑看错——笑了。
「所以,没问题,」
「所以」什么?「没问题」的又是什么?
即使想问她,安娜这句话也说明了她将完全拒绝十束他们对她伸出的手。
在座厢接近地面之前,无论十束再说什么,安娜都未曾开过第二次口。
十束和安娜乘坐的座厢接近地面后,镰本就停止转动摩天轮。十束单手抱起安娜,从座厢厢顶将她交给镰本。镰本接过安娜,小心
翼翼地放她落地。
十束从厢顶上跳下来时,周防正好接起一通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对」、「知道了」,就结束了通话。
「草薙哥?」
十束一问,周防就微微点头。
「刚好他要过去,就暂且交给他守住。」
这句话里并没有主词,但十束立刻明白说的是穗波的事。
「他说穗波老师没事?」
「嗯。」
周防一边说,一边望了被镰本和八田护着的安娜。安娜正简短地回答了镰本什么话。这段期间,安娜的眼神也一直朝着周防。
周防和安娜四目交接,轻轻点了点头。
这甚至短得称不上暗号的动作,却让安娜松了一口气。
「……刚才,King不是问了我,是否为这目的才带你出来的吗?」
看着安娜,十束压低声音说。周防挑起一边眉毛,斜眼望向十束。
「确实,你说得没有错……不过,就算不是打着这个主意,我也会拉King你出门喔。」
看周防一脸诧异的样子,十束微微一笑。
「因为安娜她真的很想跟你一起玩嘛。」
「……为什么啊,有你陪她不就好了吗?」
「只有我是不够的。」
十束笑了起来,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指碰到安娜身体时烫伤的地方,还有浅浅的痕迹。
「那孩子喜欢强大的人。」
「……什么意思?」
「因为她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害你受伤。」
十束认为,安娜明明受到周防吸引,有时却又刻意离他远远的,或许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会依赖周防的强大力量吧。
安娜似乎认定自己绝对不能依赖任何人,也不能依靠任何人。
压抑想逃的心情,抱定悲壮的决心。
——我,要成为青之王。
脑中响起在摩天轮的座厢厢顶上时,安娜说这句话的声音,十束突然一脸严肃。
用安娜听不见的声音,轻声对周防说:
「King,那孩子打算成为王呀。」
接获报告,塩津叹了一口气。
「是吗。算了。既然是赤之王亲自出马那就没办法了。不过,监视要继续下去……对,御槌先生那里我会传达。」
挂上电话,塩津深深叹气。
看来胆小鬼不管到哪都是胆小鬼。
想到一被对方的王威吓就夹着尾巴逃走的部下们,塩津不禁苦笑。
得跟御槌联络才行。即使这么想着,身体却怎么也动不起来。
「没有青之王,Scepter4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吧?」
脑中响起御槌说这句话的声音,塩津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应该是刚好一年前的事吧。塩津突然被御槌叫到中心去,说了些出乎意料的话。
「……就因为这样,你当真要让那孩子成为下任的青之王?」
面对塩津语带责难的反问,御槌加深了微笑。
总觉得御槌的笑容是张面具。无论何时何地,他脸上都带着微笑。无论是别有企图时还是别无杂念时都一样,甚至当他感到生气时都还是如此。
和御槌相识不深的人,大概都以为他是个温柔绅士吧。
然而从塩津眼中看来,御槌的微笑带来的只有阴森恶心。
「具有像她这么高度感应力的权外者可不常见……据说现任无色之王一轮一言摊有预知能力,不过在感应力这点上,她应该足以与这位王者匹敌。」
「……那孩子的能力,是预知能力吗?」
「不。她的能力不是这么狭义的东西。她的感应能力,是能够『见到』世上所有东西,并且使其与自己『同化』的能力——这么一来,要是让她对着『石板』施展能力,会发生什么事呢?」
御槌的语气像对学生提出质问的教师,塩津沉默不答,只是注视着御槌。
「用她的感应能力来『看』石板,与石板『同化』。这或许就等于王的加冕。石板如何选出王,个中机制至今仍是个谜。然而,据说王被石板选出时,会产生和石板合为一体的感觉,感应并拥有石板的意志与记忆。既然如此,与其空泛地等待石板选出下一个王,不如主动出击,与石板相通,或许就能取得王座。你不这么认为吗?」
御槌的口气愈来愈激动,塩津却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所以,你就想用这方法来造出青之王,送给我们当礼物是吗?」
「你说得真难听。不过,就是这样。失去王的青色王盟不会有未来。你们想以盟臣身分继续生存下去,就必得要有新王。」
「为了这个,你就要强迫一个孩子?」
御槌脸上的笑意加深。微笑望着塩津的眼神里,浮现一抹怜悯。
「受情感左右的人成不了事喔。你用餐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同情被做成食物的生物就痛哭流涕吧?正确的做法是心怀感激地吃完食物。你应该做的,不是同情她,而是当她坐上王座后,好好感谢她,诚心诚意地做她的臣子。」
话开始不投机了。说起来,跟御槌谈伦理观本就是件荒谬的事。姑且不论他对安娜做的事,塩津早就知道御槌利用几名犯下凶恶罪行的权外者,暗地里进行不人道的实验。
对御槌而言,探究「石板」的一切比什么都重要。
塩津让自己维持面无表情,再提出一个问题。
「御槌先生的那个梦想,难道没有违背大人的意向吗?」
「……喔,我瞒着『兔子』的耳目对她进行实验,让你感觉不安吗?」
御槌嘲讽地挑眉说道。
「没错,身为中心所长,我对权外者进行调查与研究时,有义务基于人道立场执行。然而那只是表面上的漂亮话。只要能解开石板之谜,大人一定也会很高兴……不过,要是让他知道中间的过程,对大人的名声就会造成伤害。所以,大人什么都不知道。为他保持这样的立场,也是我的责任。」
塩津再也无话可说。
反正无论如何,塩津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塩津和御槌之间,并非隶属不同王盟的盟臣这样的对等关系。由塩津率领的青色王盟残骸,早已成了受御槌雇用的杂役。
好几次,塩津都冲动地想抛下一切,从王盟中退隐。
之所以拖了十年都未能付诸实行,只因为即使王死了,王赋予的能力还残留在身上,也因为还有一点仅存的责任感。
——责任感?
塩津不由得嘲笑起自己的想法。
这残渣般的人生,被卷入别人的野心之中。
被命令去做逼迫那孩子的工作。
不断追赶,不断逼迫,最后那孩子竟然将成为自己这群苟延残喘盟臣的领袖。
塩津从喉咙里发出干笑,拿起电话。
因为要向御槌报告自己的部下夺回安娜任务失败,还被赤之王威吓惨败的始末。
举着话筒,塩津突然梦想此时此刻,不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而是一位真正适合坐上王座的青之王能够就此诞生。
要是这个梦想真能实现,大义早已丧失殆尽的塩津等人,恐怕将会被新王就地处决。
然而塩津干涸的心,仍然祈愿这梦想能够变成现实。
安娜似乎有意成为青之王。
听完十束说的话,草薙叹了一口气。
草薙和周防等人现在正在穗波学校里。天色全暗了,夜晚的校舍沉入阴森森的黑暗之底。
穗波还在教职员室里加班,安娜应该是坐在她身边看书,
接到周防联络,赶往穗波学校时,草薙并未察觉她身边有任何可疑气息。
草薙一边警戒四周,一边等待周防等人前来会合。用安娜一个人会怕寂寞当作借口,一群人全跑到穗波这里来了。
「话说回来,这样没问题吗?像我们这种人跑进学校里,要是被发现了,穗波老师会不会被炒鱿鱼啊?」
十束笑着说,也不知道是否如他所说的担心。嘴上那么说,还不是大大方方地找了张课桌椅就坐。
夜晚的教室里,草薙把屁股靠在十束坐的那个位置的课桌边。
周防轻轻靠在窗框上,八田、伏见和镰本站在教室里的不同角落,脸上各自带着严肃的表情。
「青之王……是吗?」
草薙轻声低喃。
「安娜应该是在中心里……被当成探索『石板』真相的实验工具。」
无论如何都不认为想当王是出自安娜本身的意愿。想到她三番两次担心穗波的事,不难猜测她是为了保护穗波才不惜牺牲自己,协助中心进行实验。
若真是如此,问题就没那么单纯了。这不是不让安娜回中心就能解决的事。
「……看来只能处处小心了。」
草薙叹口气,从胸前口袋取出一根香烟叼上。正想用ZIPPO打火机点火时,突然惊觉什么而停手。这里是学校。
收起打火机,叼着没点上火的香烟无聊地上下摆动,陷入沉思。
「那孩子的父母,是被中心杀死的吧?」
突然,一直沉默的伏见用无情的语气吐出这句话。
「喂!」
八田踢翻一张椅子站起来,剑眉倒竖,用责怪的眼神瞪着伏见。
伏见故意用冰冷的眼光朝八田瞥了一眼。
「一开始,那孩子大概不愿意去中心。于是父母开始对中心起疑,决定不把那孩子交给对方。对中心而言,这等于是失去了绝佳的实验材料……所以,才会乔装成意外杀了那对父母。」
「别光凭想像就随便乱说!」
见八田怒不可遏,伏见哼了一声说:
「……草薙哥他们一定也这么想吧?」
八田猛然转身,面向草薙。
草薙轻叹口气,拿下口中没有点燃的香烟。
「只能说这可能性不低:」
草薙的话,令八田大受打击。
伏见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视线在草薙与八田之间来回。
「那孩子自己或许也发现了。正因为有父母的前例,才会对姑姑的安危这么执著……不、不对。」
不大对。伏见自言自语地说。眼镜后方,冷静的双眼眯了起来。
「即使发现有这可能,她或许也会装作没看见。」
此时,走廊忽然传来微弱的声响。
草薙皱着眉,从桌上跳下来,往门边走去。打开门探出头看,只见黑暗的走廊一路延伸,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草薙哥?怎么了吗?」
对草薙的行动感到不可思议的镰本问。草薙摇摇头。
「没事,只是觉得好像听到什么声音。」
草薙转身回到教室里,和正挥着拳头的八田四目交接。
「要是……要是真如猴子所说,那我绝不饶了他们!」
如果安娜隐约察觉父母之死的真相,却一直装作没看见的话。
一想到这个,草薙就觉得心情沉重。
对安娜而言,「装作没看见」和普通人的装作没看见大相径庭。
无论安娜愿不愿意,她都「看得见」,因此她若是想移开目光,除了否定现实之外别无他法。
草薙试着想像看在安娜眼中的是什么样的世界和现实……但随即放弃。
再怎么思考,草薙也无从得知。就像再怎么想也无法理解王——周防眼中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
(哎——这样不行。这样太拖拉了。)
想起白天和塩津之间的对话,草薙搔了搔头。
「怎么办,尊?」
对还靠在窗上的周防这么说,周防缓缓抬起视线。
「瞧这事态,或许真如十束所说,让安娜成为你的盟臣也是个选择。」
周防表情复杂地皱着眉,不以为然地说:
「…………我无法让没那个意愿的人成为盟臣。」
「不然试着说服她看看?」
十束歪着头提议,周防的表情更复杂了,别过头说:
「……最好不要让小鬼学坏。」
这句话一点也不像会从他嘴里说出口的,十束不禁苦笑。
「也是啦。」
周防望着窗外黑漆漆的校园,又说「与其这么做,干脆……」
「击溃他们。」
这句仿佛不当回事的话一说出口,八田立刻挥舞拳头附和。
「就是嘛!我们走吧,尊哥!那种邪门歪道的设施只能击溃!他们也还欠我一笔帐呢!」
望着慷慨激昂的八田,草薙长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回去再继续商讨……我先去看看穗波老师和安娜的情况。」
草薙一边为愈发棘手的事态感到头疼,一边踏上黑暗的走廊,朝走廊尽头灯火通明的教职员室走去。此时,背后传来一阵追赶的脚步声,回头一看。
「十束,怎么啦?」
「没什么,我也想一起去。」
微微一笑,十束往草薙身边一站。
「草薙哥,你今天去了Scepter4吧?」
十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边走边问。
「对啊。」
「在那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被问得这么干脆,草薙一时之间为之语塞。
停下脚步看身边的人,十束仍带着不可思议的笑容问:
「总觉得,你好像有点疲倦。」
这家伙真敏锐。草薙不得不感到佩服,心中五味杂陈。
「……没什么。并不是多愉快的谈话,让我心情有点感伤罢了。」
「能让草薙哥感伤,事情挺严重的啊。」
被他带着开朗的笑容这么揶揄,觉得火大的同时心情却也轻松多了。
这家伙真的很不可思议啊,这种时候草薙依然这么想。
正要再度往前走时,不知怎地草薙站着不动,注视着教职员室的方向开口。
「我们啊,是不可能理解尊看见的世界。」
「嗯。」
「同样的,也不懂安娜看到的是怎样的世界。」
「对啊。」
「可是……那两人之间,或许多多少少拥有能够共享的东西。」
「我也这么想。」
十束点点头,脸上浮现清澈的微笑。
现在草薙总算能了解十束想让安娜加入吠舞罗的心情了。
把自己内在的东西封闭起来,不使其外泄。
这就是那两人的共通之处。
他们怀抱的问题没有解决之道。
而自己和十束所能做的,仅仅是提供瞬间的疗愈,持续将快被内侧吞噬的他们拉到这边来。
草薙斜睨了十束一眼,再次迈步向前。
「幸好有你在。」
「……怎么啦草薙哥?这次的感伤真的这么严重啊?」
「罗唆。」
草薙打开教职员室的门,刚好看到穗波准备要回家了,一边整理文件一边望向草薙他们,露出开朗的笑容。
「啊、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工作刚处理完,可以回去了……」
「咦,穗波老师,安娜呢?」
往教职员室里探头一看,没看到那洋娃娃般的小小身影,十束问道。
此时,穗波脸上的笑容也被不安的阴霾笼罩。
「欸?安娜不、不是过去你们那里了吗?刚才她说要去找周防,已经离开这里了……」
草薙脸上顿时失去血色。反射性地转头望向十束,十束也白着一张脸。
大家刚才在交谈时,安娜来过教室。
那时,大家在谈什么?
「我去找她。」
十束说着,迅速转身。
草薙安抚心慌意乱的穗波,说着「我去教室那边看看」,也跑回周防他们所在的教室。
——那孩子的父母,是被中心杀死的吧?
——只能说这可能性不低。
——即使发现有这可能,她或许也会装作没看见。
假如这些对话,都被安娜听见了。
草薙诅咒着大家的疏忽,在走廊上奔跑。
早就知道了。
真的,早就知道了。
安娜奔跑住夜路上。
心好像快满出来了。
一直以来紧密封闭在心中的安娜的世界——黑白色调,毫无现实味的……不、是扼杀了现实味的世界,就要泛滥了。
不行。
安娜死命压回去,心却碎成千万片,才刚收集起来又从手中掉落。
「安娜。」
脑中浮现母亲温柔的声音,温柔抚摸自己头发时的触感,紧紧拥抱时传递而来的体温,轻柔的笑声。
「安娜!」
父亲一边喊着安娜的名字,一边将她一口气举到肩上。安娜想起当时看见的,比平常都还要高的视野。
已经失去,再也无法挽回的温暖场所的记忆,在安娜内侧摆荡。身体不停颤抖。
父母死于交通事故。
那是在安娜表示不愿再去中心,父母和她约定再也不会送她去之后立刻发生的事。
——即使发现有这可能,她或许也会装作没看见。
在教室里听见的这句话,笔直刺进她的心。
一直以来,安娜都拼命转移视线,不去正视散落在眼前的种种真相。「父母因为自己而被杀」,仿佛只要接受了这个真相,安娜内在的容器就会损坏。
事实上,安娜的容器现在正逐渐崩坏。
那些收藏好装在体内的东西,将要溢出。
安娜想起周防。
那个人在身体里饲养着红色美丽的野兽——但那也是非常凶猛的野兽。
那个人,和安娜一样。
为了不让体内的东西外泄,必须切割内在与外在而活。
然而现在的安娜,已经办不到了。
泛滥。
混合。
感应。
安娜狭窄的世界,即将和外面的世界融为一体。
「……救救我……」
安娜微弱的声音,渗进黑夜之中消失。
——世界,扩散了。
幕间
十束抱住一边膝盖,坐相很差地窝在酒吧里的沙发上,默
默听着草薙和周防争吵。
草薙抓起周防胸口的衣服,将他用力推往墙上。
周防没有抵抗,任由草薙将他往墙边逼得无路可退。
「你这家伙……!」
和平常轻松自在的模样截然不同,草薙平时总是下垂的眼角上扬,瞪着周防,说话的语气激动得像要呕出血来。不过,他马上就说不下去了。
这时的周防遍体鳞伤。
虽然已经包扎过了,但许多伤口还没愈合,渗出的血染红了绷带。
然而,周防的眼神却和身体状况相反,生气勃勃——或者该说,充满了近乎危险的生命力。
仿佛他将活生生的躯体丢下,只有精神与灵魂不断前进。
草薙揪起这浑身是伤的周防胸口时,十束并未阻止他。
因为十束也痛切明白草薙的心情。
「你想死吗,尊?」
看着草薙变了个人似的,分不清是哭泣还是生气的表情,周防为难地笑了。
眼前这一幕,和平常正好相反。
周防总是将觉得麻烦的事推给草薙,自己任性妄为,这或许可解释成是他对比自己年长的草薙表现出的依赖。
然而现在,反而是周防拉开距离默默守护无法克制自己情绪的草薙。
这一点更加煽动了草薙的焦躁。
「我又没有找死。」
周防这么说。草薙看着他的表情,放开揪住他胸口的手。
「草薙。」
即使周防叫他,草薙也不回应,生气地别过头。
周防苦笑,似乎有些担心地看着草薙——虽说就连这种表情都会让草薙感到不祥——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然后走出酒吧。
被留在空荡荡酒吧里的草薙和十束之间,一股尴尬的沉默气氛降临。
在草薙与周防争吵时,十束未曾插嘴,甚至连视线都转了开去,只是默默坐在那里。
周防走出去后,十束也没有改变姿势,对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感到些许犹豫。结果,他还是决定不看草薙,直率地开口问:
「……让你独处比较好吗?」
「不。」
草薙也不看十束,摇摇头说:
「你留在那。」
「嗯。」
十束点点头,再次闭上嘴。默默望着和草薙不同的方向,只是和他分享这个空间。
镇目町的治安日益恶化。争执火拼成为家常便饭,身为自然形成的组织「吠舞罗」的领袖,周防每天都在战斗。
最恐怖的是,周防似乎渐渐被那些争斗吞噬。
周防不但一点也不怕在争斗中丧命,甚至感觉得到他深深沉迷于这种燃烧生命的行为。
「今天你怎不说那个?」
草薙突然冒出这一句。十束抬起头,望着草薙。
「就那句啊,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不敢,今天说这句你会生气。」
十束这么一说,草薙便苦笑了起来。盯着他疲惫的脸庞,十束开了口:
「……嗳,草薙哥。你听说过赤之王的传说吗?」
草薙讶异地皱起眉头。
「这么说来,你以前好像说过尊是『能成为王的人』……那时你该不会就是指赤之王吧?」
「不是这样的。那时我的想法是更……更笼统的,只是觉得这个人一定能成为很了不起的人而已。心想,我要在这个人身边见识他所看见的东西。」
仔细想想,自己也算是个满脑子妄想的电波小孩。只因那些莫名的直觉就缠着周防不放,想必他也很困扰。
不过现在,周防确实成为被称为「King」的人。
而十束更打从心底相信他会成为「更伟大」的人。
「……赤之王是拥有超乎常人力量的王。他是力量的象征、火焰的化身。据说过去曾有这样的男人存在,成为靠暴力为生者的王,驾驭着黑社会。」
「没错。那个人就被称为赤之王。他的力量之大……甚至足以造成那个陨坑。」
草薙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只是传说罢了。那个陨坑的成因固然是个谜,但也有各种传闻和说法啊。赤之王的说法在那些都市传说中又是特别荒谬的一个。」
「King也这么说,一脸受不了的样子,说只有小鬼才会相信。」
「你还跟尊说这个……」
虽然草薙一脸无奈,十束仍非常认真。
或许吧,这只是个无聊又没有根据的都市传说。
「可是,要是真有『赤之王』的存在……你不觉得再没人比他更适合了吗?」
十束笔直的眼光望着远方这么说,草薙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久之后,周防就被「石板」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