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浦直人只对机械有兴趣。
他是一个顽强的机械狂,不对,应该说是机械宅男,一个彻底的机械狂热份子。
他从小就喜欢齿轮、圆筒、螺丝、发条、导线这些东西,也喜爱金属散发的光泽和陶瓷表面给人的触感。听着钟表指针「滴答、滴答」刻划时间的声音可以让他感到心情平静,看到音乐盒的圆筒拨动金属片的样子,心里更是悸动不已。
这种情况即使上了国中也没有改变。不对,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
不管是漫画、动画或是电玩,他都不感兴趣。同学们看着女模的清凉照片并传出一阵骚动的时候,他也只顾着玩他的机器。
比起巨乳与贫乳两者之间各有所好的争论,他对汽车驱动模式的差异更感兴趣。
同班的女同学穿哪种风格的泳装对他来说无所谓,机械作业的流程对他来说还比较迷人。
当别人传阅着A片时,他则是找新型发条开发的纪录片来看。着迷到这种程度,连他也很难否认——
——自己似乎果然有些『异常』。
然而就算有所自觉,他也不打算花力气去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性格。
俗话说『三岁看八十,七岁定终身』,见浦直人就照着他自己与生俱来的样子一直成长着。
因为对机械的热爱而造成这种性格上的偏执,不管再怎么矫正也无济于事。
对于见浦直人来说,一切已经太迟了。
●
东经一百三十五度,北纬三十五度。
日本国,京都区,第一层。
这座曾经被称作千年王都,日本屈指可数的巨大都市。
在完全机械化的街道上,偶尔看得到几间略显突兀、列为世界遗产的木造建筑座落于其中——见浦直人就住在这座风格不怎么协调的城市里。
在这座大城市的外围还要再更边缘、几乎已经称不上是都市圈内的地方,有一栋看来略微倾斜的破旧公寓,当中七楼右侧的一间房子,似乎很适合用来冒险试胆量。
那就是直人的家。
「啊——!今天也过得非常『充实』啊!」
直人大叫着,踩着好像随时可能会塌掉的楼梯跑上楼。
这位穿着黑色制服,个头不高的少年——
从胸前口袋处的名牌可以看出他是一年级生,五官毫无特殊之处,头上戴着一副荧光绿色的廉价耳机,压住他一头蓬松的黑发。
唯一算得上是特征的浅灰色双眼,也因为他那副凶恶的眼神——仿佛反映出他乖僻的性格——而枉费了。
「恐吓、勒索、指使别人跑腿、用水桶吓人、在桌子上乱画、在背地里窃笑,这些招式全都来了!唔唔,校园霸凌大全还缺什么呢!哈哈!」
直人干笑了几声,带有几分自暴自弃的味道。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体悟到自己的下场。
即使知道自己异于常人,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反省,反而像是解脱了。于是他就表明自己的兴趣,并且毫不保留地表现出个人特色。遇到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样的男生有兴趣、前来告白的美女学姐,由于对方身上没有『搭载』任何『机械装置』,他也只好婉拒。
最后,就落得这副德性。
就算人类能借由齿轮的运转而生存,校园里的霸凌也不会因而消失。
缺乏社会性所造成的后果,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就算有这样的自觉,还是无法缓解身上穿着湿掉的制服那种不爽快的感觉。
「唉……哎呀呀。我回家啰……」
拉开油漆脱落、一片斑驳的大门进到家里,没有人来迎接。
直人一直是一个人住。父母几年前相继过世,既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戚,他所继承的就是这间和废墟一样的家,还有身为三流钟表技师的父母所留下的工具。
直人把书包丢进卧房,然后从走道穿过客厅,往里头走。那里是工作室。
门口堆放着许多杂物,墙边摆着切割研磨零件用的机器,天花板上过滤灰尘的空气清净机静静地发出运转的声音。
微暗的房间中间摆了一张手术台——不对,是工作台。工作台上睡着一具自动人偶。
她的造型规格属于东洋系,机体骨架的类型是十四岁左右的少女。暗淡的玻璃双眼无神地注视着半空,身上的几处面板开着,露出里头的导线和弹簧。
「我回来啰……」
他对着故障的少女说道。
那是直人收集了各种废弃零件所组装成的一具自动人偶。
这颗星球全靠齿轮来运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在这个时代中,纯粹用齿轮来重组人体,并不算是太难的技术。
他利用上课及打工之间的空档,孜孜不倦地从垃圾场捡回一颗颗齿轮、一根根螺丝,然后一边拿着手上的教科书,一边利用父母留下的机器,不断地尝试错误,终于组装出眼前这样一具人偶。
这具人偶好不容易有了点样子,成了直人十分珍惜的宝贝。
「那么,就先去洗个澡,让自己神清气爽后再继续努力好了。」
他给自己打打气,接着转过身去。
除了耳机之外,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然后悠闲地走向浴室。
●
喀咚,浴室里有什么东西掉落发出声响。
「唔……喔……!」
直人将身体泡进小小的浴缸,不由得发出怪声。
他翻阅起最新一期的《自动人偶》杂志内页,并且小心不让水溅湿了书。
「唐泽重工在脚部结构上实在做得漂亮俐落!这个倍数齿轮的结构真是帅呆啦!村上工业实在是神啊!」
直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的这本杂志,是针对自动人偶爱好者所发行的月刊情报志,也是一本详细解说业界最新技术的实力派杂志。
对直人来说,这是他所嗜读、像是无价之宝般的一本杂志。
「嗯,造型技术还是KAIYO堂厉害。就整体的C/P值来看,No-Sign的产品也表现得不差。喔喔……大马士的回转型发条……」
直人兴致高昂地翻阅着,然后突然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那上面刊载的是自动人偶的发条特辑,从现在已经过时的一代名品,到最新的军用零件,从性能及价格等方面来进行比较。
看到当中最老旧的中古零件价格,直人叹了一口气。他搔了搔头心想:
「问题的症结终究还是在发条啊,这样都从垃圾场捡零件来拼凑也不是办法……」
自动人偶的发条——单靠它就能将重力扭转成动力来推动齿轮——依规定在废弃时必须送至专门的回收站回收,不能像其他零件随意丢到垃圾场。
「实在没钱买正规零件啊……」
直人花了一年到处捡零件,接着又花了两年的时间反复经历了无数次失败,总算东拼西凑组装出一具机体。
花了这么多时间做出一具自动人偶,现在却遇到了瓶颈。
问题之一是找不到发条,另外则是出在直人身上。即使是废寝忘食的机械狂,他的技术还是有限。
——以业余爱好者来说,他确实懂得不少。他的手很巧,领悟力也不差。
不过也就是那样的程度。
如果买正规零件来组装的话那是另当别论,但是要从废弃的零件中组出一具可以动的人偶,所需的知识和技术就不是直人所具备的了。
他虽然自己找了二手的教科书来看,但是齿轮工学的世界可不是业余人士凭自学就能轻松掌握的。即便如此,他也没钱可以读专门的钟表学校。
就连那具东拼西凑的机体,他也不确定能不能让她动,毕竟少了驱动的动力,连测试都没办法测试。
我想,大概、应该、或许会动吧。眼前就是这样的状况。
「唉……就算抱怨,钱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啊!」
他叹了口气,继续看起杂志。
这时候——
耳机外头传来了某种不寻常的声音。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上面是浴室的天花板,看不到外面有些什么。
但是确实有个声音,在遥远的上空有某个物体——并不是飞机——穿过大气的声音。它正以惊人的速度逼近……
轰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传来。
不只是浴室,整栋房子都像快被掀起一般上下震动,不小心脱手的杂志掉到了水里,晕开的墨水让页面马上变成一片模糊。
「哇啊啊!我还没看完啊……唉,没空管它了!刚刚是什么情况!?」
在短暂地逃避现实之后,直人慌忙跳出浴缸。
激烈的撞击突然朝大楼袭来,同时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被炸药爆破或是被拆屋用的大铁锤捣中一般,再不然就是……
「陨石……?不会吧,有这么夸张吗!」
直人碎碎念着,裹了一条浴巾冲出浴室。
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管怎样,至少先确认一下工作室和自动人偶没事……
「呜哇啊啊啊,这、哇喔啊啊———
—!」
他语无伦次地发出惨叫。
走道那头的客厅兼饭厅已经完全崩毁。天花板破了个大洞,整个房间被大量的瓦砾和粉尘掩埋。
「这……这是什……么……!?」
直人无力地跪了下来,发出哀号。
「什么啊!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
他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原本只是想泡个澡,轻松地读本杂志,结果一颗陨石坠落把房子砸坏。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对啊,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对!」
虽然差点昏倒,不过直人还是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该不会真的是陨石吧?还好被击中的只有客厅,里头的工作室似乎没事。
「啊,实在是……可恶、可恶!混账!」
他大吼着冲进依旧弥漫着粉尘的倒塌现场。
「这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瓦砾一块块移开。
「呼、呼……!」
不知道是被什么割到,他的掌心渗出血来。在搬开瓦砾时,地板仍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
抬头一看,从楼上一直到屋顶,贯穿出一个大洞。
这个房间的地板虽然还没有被打穿,不过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看来应该是有某种东西从天上掉下来没错……
「该不会真的是陨石吧……?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啊!」
咆哮之余,他用渗着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直人心想,还是继续清理的工作吧。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如果是人为过失的话,肯定要让对方道歉并赔偿到哭出来为止。
要是真的是陨石……不对啊,等一下!听说陨石可以卖很多钱,那样的话不管要买新落成的房子或是发条,通通不是问题啦……
直人心里这么想着时,瓦砾堆中露出了某样东西,于是停下动作。
「……这个是什么?」
他睁大眼睛端详着。瓦砾堆下埋了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是一箱货柜。
光看材质和构造就知道不是普通的铁箱,会使用这样的箱子,如果不是军方,大概是什么研究单位吧……?
不管怎样,里头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
「嗯,虽然不是陨石,不过应该也是值钱的东西吧……?」
仔细一看,这箱货柜终究还是承受不了从高空落下的冲击,骨架已经严重扭曲变形,露出了一个勉强能够让人钻入的缝隙。
直人想了一下,马上得到结论。
「……好吧,虽然不知道里头装什么东西,不过如果是值钱的东西,就直接拿来折抵赔偿费用,就这么办了。」
直人设法让身体从缝隙塞进货柜。
踩在柔软的缓冲素材上,直人还是不停地嘀咕着。
「要是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你就等死吧?我绝对会弄清楚东西是从哪里掉下来的,让你道歉赔偿,就算要闹上法院……」
但是——在直人看见箱子里的东西那一瞬间,他说不出话来了。
不只是喘息,连呼吸也都停止。说不定连心脏都暂停跳动了。
眼前的东西就是那么地教人感到震撼。
那是一具『棺木』。
嗯,至少直人是这么认为的。
货柜里头放着一具玻璃『棺木』,令人联想到巧夺天工的钟表机组。
棺木里睡着一个少女。
螺丝、圆筒、导线、发条、齿轮——这些机械零件就像陪葬用的花一般摆饰在少女身边,她静静地睡着。
女孩的外型大约十五岁左右——柔顺的银色发丝,加上纯真的长相;光洁的白皙肌肤,配上红润的双唇。从身上一袭古典的黑色洋装来看,不难想象她那纤细如精灵般的肢体。
直人完全说不出话来。
呃,再怎么爱议论的人,大概也无法对她表示意见。
她身上带着一种『极致』之美,让人在看到的瞬间心就被掳获。那凌驾了单纯的美丽或是可爱,是世间难以想象的造形之美。
……没错,就是造形之美。
这是一具自动人偶!而且是『极致』的……
直人才意识到这个事实,马上就又陷入浑然忘我的状态中。
●
那是一座『机场』。
无数条巨大的钢筋横亘在漆黑的夜空下——
构成一座座的栈桥。
以扇形辐射开来、长达三千五百公尺的跑道,配合着大阪区的大转轮缓缓转动,以完全相同的速度逆向回转着。
——关西国际机场。
这座机场早在星球布满齿轮之前就已经开始营运,是一座相当具有历史渊源的国际机场。
尽管这座机场已经拥有超过一千年的历史,不过因为几年前刚重新整修过,所以建筑物都相当新。甚至连齿轮的运转声音,似乎也显得十分清脆。
在这座空中机场里名为第七通道的一区,没有对民间开放的跑道上停着大型运输机。
作业机具从机腹开启的机舱口进入,然后将一箱箱事先已经编好号码的货柜运出,一旁有许多作业员监督着。
货柜横放在跑道上,然后被搬运至第七航厦的仓储部,到了仓储部之后再堆上货车,用这种接力运输的方式——送往事发现场。
作业顺利的话是如此,不过……
「货柜掉下去了?」
在第七航厦的接待室里。
穿着深绿色衬衫、套着米色风衣的少女转过身来,侧着头问道。
听到她的声音,频频拭汗的男子肩膀惊恐地颤抖着。
「发生这种……令人不知所措的事,实在是……」
「不用你说,我也看得出来。」
少女的语气冷淡,她拨了拨后颈上的浅色金发,用锐利的眼神盯着这名男子,像是要催促着他继续说下去。
男子只顾低着头,不敢直视少女。
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让他运输部主任的职衔和一身气派的西装都显得暗淡无光。
「你刚刚说掉了一个货柜,我有点无法理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道是作业机械故障,或是人为疏失,总之是机场方面的失误,弄丢了一箱原本是用来运送精密仪器的特制货柜。不可能是搬运时意外掉落的状况。
「会不会是现场的作业员出了什么差错?」
「呃,不可能,卸货作业没有问题,预计不到一小时就可以把剩下的货柜全部运出。」
少女听了更是一头雾水。
那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运输部主任把被汗水濡湿的手帕收进胸前的口袋里,满脸苦涩地看着少女。
「问题不是在降落之后,而是在飞行途中发生的。」
少女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回瞪着他。
男子大概从她的表情中感受到了压力,在这个足足小他两轮的娇小女孩面前老实地露出胆怯的表情,尴尬地说道:
「大……大概是太急着完成任务,装载作业出了什么差错,让一具货柜脱落了……」
「飞行途中从机上掉落?」
「实、实在非常地抱歉……这是我们机场营运以来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花了不少时间确认,延误了报告的时间……」
「掉的是哪一个货柜?」
少女用刀刃般尖锐而冷峻的语调问他。
运输部主任像是喘气一般地回答。
「……YD-01号货柜。」
「——!」
「真、真的是非常、非常抱歉!」
他的头低得更低,不过少女懒得理会。
「……简单地说,让我来汇整一下你的说法。」
少女说着,语调像是从地狱底层传来的声音一般。
「装载着贵重人才和物品的大型运输机,在紧急的飞行任务中,机舱门不知道为什么自动开放,三千五百五十八件货柜中,有一件粗心地没有固定好,而且偏偏碰巧是『那个』最贵重、无可取代的货柜,是这样吧?」
「是……」
「如果这是日本风格的玩笑,实在让人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很、很抱歉……」
男子已经连道歉的话都说不好了,只能察颜观色地看着少女。
少女面无表情,神色严厉地回看着他。
一时之间,运输部主任的心情就像是走上绞刑台前的死囚一般。
实际上,他的处境也差不多就是那样。这次疏失所造成事态的严重性,已经不是道歉或赔偿就能了事。他如果只是被炒鱿鱼,也还算是幸运,因为看少女的心情,搞不好整间公司都会瓦解,不过——?
她笑了,少女微微地笑着,像花一样灿烂。
少女温柔的绿色眼眸里映着男子的身影,愉悦地轻启浅粉色的薄唇——
——态度突然一变。
猛一转身,少女把手提箱往男子脸上砸去。
鲜血从男子被砸碎的鼻子飞溅出来。少女睥睨着发出像猪一样的惨叫声、就快因为痛苦而昏厥的男子,眼里燃
起怒火。
少女一脸唾弃地咒骂着他。
「工作无能、借口低能、玩笑更是烂透了——日本人勤勉有能力的说法已经是过去式了吧,我真是受够了——哈尔达!」
听到她的呼唤,一直站在办公室一角的光头男子哈尔达缓缓地走了过来。身长超过两米,肌肉发达的魁梧体格配上一套深灰色西装,壮汉的这副装扮,怎么看都像是暗地里干着杀手或是恐怖份子的勾当。
这个人语气平稳地说道:
「玛莉老师——你可是淑女啊,叫那么大声我想不太好吧,而且使用暴力是不对的喔。」
听了这些话,被称呼为『玛莉老师』的少女用鼻子哼了一声。
「哈尔达,究竟是谁雇了这个无能的家伙?」
被责问的男子——哈尔达似乎有些同情地瞧了瞧在一旁啜泣的运输部主任。
「话不能这么说,我记得他资历丰富,从事装载作业的手下也都相当熟练的啊。真的是时间过于紧迫吧?」
「所以呢?飞行途中货物从最新型的运输机上掉落——发生这种前所未闻的疏失,然后用『太赶了』当作借口?」
少女从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罗盘式怀表』——有大小总计九个盘面的超精密钟表,也是『一级钟表技师』的证明——端详之后叹了一口气。
「——不过,确实没有时间了。哎呀,糖分糖分……」
少女从口袋里拿出色彩鲜艳的棒棒糖,用舌头舔着,然后不悦地丢下指示。
「组织一个搜寻小组,不管货柜状况如何,一定要确认里头的东西完好无缺。不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她找回来。」
「悉听吩咐。」
哈尔达像管家一样向她行了个礼,接着按下接待室里的通讯机。
少女瞥了他一眼,然后走出接待室并走向大厅——
「……确实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眼前的这个世界,都市乃是建构在齿轮之上。
因为齿轮不停在回转,所以与邻近都市间的移动方式有限,除了靠着齿轮来带动的『圆筒铁路』之外,就只能利用航空路线。
这次不仅要考量距离,而且受限于『圆筒铁路』的结构,也无法临时变更行车班次,所以就只剩空运的选项,然而——
一百零二名技师。五百具自动人偶。还有三千五百五十八个货柜。
少女心想,如此庞大的货运量要从加拿大运到日本,而且只给一天的时间,再怎么看都是强人所难。
但是——
「就算是这样,疏失也太严重了吧……!」
走到入境大厅,她的部属们已经拿好随身行李在那里集合。这些顶尖的钟表技师的性别、年龄、种族各不相同——他们一看到少女的身影,马上就闭上嘴巴站好。
在众人立定不动、同时行注目礼之中,少女毫无怯色,从容地问道:
「全员准备就绪了吗?」
「那当然,玛莉老师。」
「很好。」
少女对着以代表身分回答的中年男子——维修士官长——继续说了下去:
「卸货作业大概再一个小时就会结束,要运往中心支柱的货柜当中,如有作业所需的东西,请务必在今天之内拆封。」
「请放心交给我们。」
「我到管理局办完作业手续之后,就会直接到现场。开始作业的时间预定是当地明天早上的〇六〇〇时。在那之前,请先将自动人偶们上紧发条。作业编制则交由各班班长负责。了解吗?」
「了解。」
少女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所有的部下则敬礼示意。
她站在大厅中央,目送着开始进行作业的部属,叹了口气。
这次的任务没有半点好兆头。准备时间仓促、运送过程出差错,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事。
「……感觉实在很差耶!」
但愿只是多虑了,她嘴里嘀咕着。
这个时候——
「打扰了,请问您是『无国界技师团』的玛莉·蓓尔·布列格教授吗?」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玛莉回过头来。
那里站了十名左右的男子,每个人都穿着像是丧服般的黑色西装,系着款式单调的领带。
他们脸上同时浮现的造作笑容令人反感,玛莉勉为其难地开了口: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的全名。」
「抱歉,布列格教授,很荣幸能见到您。」
男子脸上挂着笑脸,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是『军方』的人,代表京都区欢迎诸位莅临。」
「仓促之间,来不及为大家安排住宿,实在非常抱歉!我们在中央饭店已经为布列格教授保留了房间,如果教授不嫌弃的话……」
「不必了。」
玛莉打断男子们的话。
「多谢费心,不过我接着马上就得赶到现场,去视察修复计划。」
「啊……可是,这样的话,布列格教授要在哪里休息呢?」
「我在工作人员的工作室里裹条毯子跟大家挤着睡就可以了。我当然会跟他们一起在现场过夜。」
「您可是布列格家的大小姐啊……!」
「我们不是来观光的。」
话一说完,玛莉就丢下这群一脸错愕的男子,朝大门走去。
一群人慌慌张张地在背后紧追不舍。
「请稍等一下,布列格教授。那么至少今晚请到饭店休息一下,我们已经为您准备了一场餐会。」
「我没那种时间。」
玛莉相应不理,继续走着。身后这群男子中有个人一边搓着手,一边穷追不舍地说道:
「布列格教授,您不需要那么匆忙吧?」
「就是啊,京都长驻着四千名技师以及超过一万具的自动人偶,负责从事维修作业,安全对策是万无一失的。」
「当然,我们会指示他们,在作业期间要听从您的指挥工作——」
「不必了。」
玛莉回过头来,淡淡地说着。
「作业由我们的人来进行,晚一点儿我会派人过去拿测量的资料。」
「啊,可是……京都毕竟是在『军方』的管辖之下,没有人比我们更能掌握都市的机能。」
「都市机能的调整是很细密的共同作业,如果不交由熟练的技师们来做的话,作业就无法顺利进行。」
「布列格教授您说的是,不过他们在我国也是顶尖的……」
「——真不愧是不懂得说笑话的国家,话不讲白一点就听不懂。」
玛莉温柔地露出微笑——
「外行人就闪一边去,别来碍事——这就是我想说的。」
「啊……」
听到这么无礼的话,这群男人一时说不出话来,玛莉用冷酷的眼神看着他们,嘲笑地说道:
「把话讲得白一点如何?你们想说的是,这里是『军方』的地盘,别来乱搞,我们也得参与其中。是这样吗?」
「呃,不,我们绝对没有那种……」
「滴一滴红酒到一团烂泥里,泥巴还是泥巴,但是红酒里如果掺了一点儿泥巴,那就没办法喝了。」
「……」
「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把嘴巴闭上,乖乖待在一边,这点要求应该做得到吧?」
玛莉不管男子们的反应如何,掉头就走出大门。
在机场大门前的圆环处,先到一步的哈尔达开着外观如黑色宝石般的高级轿车,停在那里等候玛莉。
她把笨重的行李交给哈尔达,然后钻进车里。
哈尔达坐到驾驶座并系上安全带之后,玛莉说道:
「开车吧。」
「了解。」
●
「——果然不出所料啊。」
看着高级轿车离去,这群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中有个人这么说道。
奇妙的是,被一个小女孩那样嗤之以鼻,他的脸上既没有愤怒也看不出懊恼,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露出浅浅的微笑。
当中有个人笑容满面地说:
「幸好如传闻般是个高傲的小女孩,这样反而容易对付。」
「那么,剩下的就尽量交给他们去做吧!」
一群人露出低俗的笑意,同声嘲弄着少女。不过听着这些对话的人,只有他们自己而已。
●
「唉……真累人。」
在行驶的汽车中,像泄了气的气球一般,玛莉突然趴倒在后座。
哈尔达从车内的后照镜看到她那副模样,不由得苦笑。
「辛苦啦。」
「才不是辛苦,而是不管走到哪里,遇到的对手都像鬣狗一样讨厌,真是够了!」
玛莉回答的口吻就像孩子一般,一股脑儿地把披风和靴子脱下扔开,然后从包包的口袋里拿出一片巧克力啃了起来。
「『技师团』也好,日本政府也罢,前置作业没半件做得像样的。我明明是钟表技师,为什么连与当地组织交涉的工作都要由我来做,这是什么情况?」
玛莉在后座胡乱地躺着、发着牢骚的样子,实
在不像会对彪形大汉颐指气使的贵族千金。
她那模样,就像是轻浮狂妄、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一般。
看到这种落差,哈尔达在忍着不笑之余,像是要告诫她般对她说道:
「我说大小姐啊,就算是在车子里,可别忘了淑女的仪态喔。」
「你少管我。」
「那是我的工作啊,哎呀,你看,衬衫的下摆翻出来啰。」
「那又怎样?干嘛,你想看喔?」
「我对小毛头没兴趣啦,十年后再说吧。」
「你去死啦!」
啪地一声,玛莉踹了驾驶座的椅背一脚。哈尔达敲了敲方向盘之后笑了。
「学院里的小鬼要是看到这一幕,应该会晕倒吧。」
「关我什么事,也不想想本小姐是什么身分?」
这个嘛……哈尔达嘴角上扬,清了清喉咙之后这么回答:
「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多所知名大学,在学中以历年来最年轻的十三岁之姿,成为为数两亿名的钟表技师中最顶尖的一级钟表技师,举世无双的天才美少女布列格教授。本人哈尔达能够担任其秘书,实在教人喜不自胜——」
「够了,太恶心了!」
玛莉惨叫般地叫了起来,哈尔达默不作声地窃笑着。
哈尔达眼神温柔地看着鼓着双颊的少女,继续劝告她。
「大小姐,你也不需要这样树敌吧。」
「干嘛,你是在说教吗?」
「这是忠告啊。我知道你听了会烦,不过那群人虽然那副德性,其实也是有头有脸的社会中坚喔。招惹他们怨恨,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嘛。」
「我已经对他们很客气啰,如果是『大姐头』的作风,整间公司都会消失不见。」
「不能拿那种特例来做比较吧……」
「像他们那样一堆低能的人,到底能做什么?」
「——唉唉,什么也做不好啊,不管做什么都一样。」
这才是他们可怕的地方,这点是少女目前还不了解的。
哈尔达眉头一皱,心里觉得纳闷,即使她拥有世界最顶尖的才能,在有些事上却还是过于青涩了。
「……嗯,不过说来实在奇怪……」
玛莉身体靠在后座上,侧着头一边咬着巧克力。
「虽然觉得很烦而把他们赶走了,不过这附近就有『军方』基地,又何必急着叫我们来呢?」
「嗯……?听你一说,这次的派遣理由是什么?」
「就是经常发生的重力异常啊,好像是中心支柱出了什么问题,导致重力无法恢复到正常值之类的。数值似乎增加了一个百分点的样子。」
「确实很诡异,如果是这种程度的状况,应该可以自己处理、维修才对吧。」
「就是嘛,这种小问题,没必要急急忙忙地把我从加拿大找来吧,而且还说他们有『万无一失的安全对策』,那就别叫我来啊。」
「不过撇开人数不谈,『军方』的技师部队跟我们相较之下,基本技术能力还是相差悬殊。如果不向『无国界技师团』提出请求的话,万一有什么闪失,就会被要求承担责任,日本政府恐怕是害怕这一点吧?」
「什么都是政治、政治、政治啊……为了帮老人们妆点门面,连假期都泡汤,真是受够了啦。唉,真怀念巴黎的苦艾酒啊……」
「那可不是美少女该喝的饮料喔。」
「你很吵耶!」
「嘿嘿——那我们先到管理局一趟如何?」
听到哈尔达的问题,玛莉劈劈啪啪地捏着巧克力,一边点头同意。
「嗯,好吧,就麻烦你啰。办完手续、写好计划书,今天就可以睡了。不过如果找到她的话,随时可以把我叫醒。」
「了解。」
从车窗往外眺望,远远可以看见市中心——从明天起将是短期就任地点的中心支柱耸入云霄,像是切割天际一般横亘着的『赤道发条』,今天也依旧回转着。
无数齿轮满布在星球上,构成了这个世界。
用来维持它的所有动力,是来自于透过扭转月球引力而产出莫大能量的『赤道发条』。
——就是这样一颗时钟机关之星。
风、气温、天候、甚至是重力,一切都以齿轮加以控制的机械世界。
包括干涸的海洋、荒芜的陆地,整块地壳都被削成了齿轮。
如今那个巨大的齿轮之下什么都没有了。成了浮在宇宙中的一个机械空壳。
那是从一千年前持续至今、眼前这颗地球的样子。
即使这个世界宛如鬼斧神工的机械钟表一般,然而想让它正常运转,定期的维护仍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是机械,就不可能平白无故地镌刻出永恒。
它总有一天会故障、老朽,最后完全停止。必须在那种情况发生之前就着手修护,让星球的结构得以完善。
而那就是她——玛莉·蓓尔·布列格的工作。
「真的很想……喝苦艾酒啊。」
玛莉沉浸在颓废的心情中,恍惚地望着从车窗外流过的景色。
●
直人慢慢地靠近眼前这具『棺木』。
「不知道地板什么时候会垮掉,不早点移动她不行……」
不过稍微动了一下,地板便发出嘎嘎的声音,让他直冒冷汗。
他伸出手贴着『棺木』外围,摸索可能是锁的位置,却发现上面并没有钥匙孔——这是不需要钥匙来解锁的类型。可动的部分太多了,简直就像在猜谜一样……?
「是这里吗……咦?不对,猜错了。这里吗?唉——白费工夫——」
啪一声,他的手不知道拨动了什么开关,让『棺木』内一道粗重的发条弹起,齿轮回转的声音随之响起,白色的蒸气从棺木缝隙间喷发出来。
「太好了,打开了!」
直人慢慢地将上盖打开,接着解开固定少女身躯的皮带。他把用途不明的缆线整理好后拔掉,将少女从『棺木』里拉出来。
——好轻啊。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想。
这样的体重,对这种体格的少女来说并不会不自然,然而对于标准尺寸的自动人偶而言,便显得非常轻。若是性爱用途的自动人偶或许还说得过去,不过品质这么高的东西,应该不会只是普通的玩具吧。欸,而且她的皮肤怎么这么柔软?这是哪家公司的皮肤素材?
「呃,现在不是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再不快点的话……」
他急忙把少女背在背上,使力将她扛出箱子。
客厅被强迫改造后开了一个大洞,从那里往上看,推动这颗星球运转的『赤道发条』轮廓,就浮现在满天星斗之下。
形同陨石般的撞击,让这栋建筑物几乎成了废墟。
……再这样慢吞吞的话,该不会真的就倒塌了……?
直人连忙看看四周,想着该怎么办才好,无意间发现少女后颈上刻印着字。
——『Y·〔RyuZU 琉紫〕』
「……琉紫?这是、你的名字?」
当然她没有回答,不过应该就是吧。
直人心想该怎么处理这具『极致的自动人偶』,正确地说是『琉紫』——他想——总之得先准备好必要的工具。
他踩过瓦砾堆,走向工作室。还好那边看来没受到什么特别严重的损害。
推开门进到里头,只见掉落的杂物和工具散落在满地。
他一边光着脚留意不要踩到东西,一边走到房间中央的工作台。
直人瞧了一眼刚组装好的自动人偶——
然后决定把自己刚组好的自动人偶从工作台移走,挂到架子上,再让琉紫躺到上面。
在这当中,整栋大楼仍像是在发出警告一般,不断地发出嘎嘎的晃动声。
直人摸了摸琉紫的头,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
「……发条虽然在转,其他地方却不会动。看来还是故障了?」
如果真是故障,也只能在这里修理了。
不仅要把所需的工具全都搬出来,而且由于自动人偶所使用的超小尺寸的齿轮,上头只要有一粒尘埃就会产生异常,因此不得不在这间无尘室里作业。
他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大楼倒塌之前完成修理工作,然后逃出。
「——好了!」
直人拍拍自己的双颊,振作起精神。
他穿上工作服,把挂在墙上的腰包缠在腰际,然后将无影灯架到工作台上打开。
准备就绪。直人将少女抱起,拉下她背上的拉链。
像是撕开礼物的包装纸一般,他将少女的洋装脱去,白皙的肩膀和纤细的背脊裸露在眼前……
在废墟般的建筑物不断嘎嘎作响的振动当中,直人开始作业。
他让琉紫躺下,手指在她的肩胛骨间游走。透过她柔软的肌肤,可以摸到有个像是硬块的东西。他轻轻一按,喀嚓声响起,位于琉紫背脊正中央的面板一一开启。
有如花朵绽放似的,直人心想。
「……哇!」
肌肤底下装着像是小
宇宙般、鬼斧神工的运转机组。
他咕噜一声,吞了口口水。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一定要仔细观察里头的结构——不过直人只能摇摇头,用极细小的工具探进琉紫的背脊。
——要是有一级钟表技师看到他的作业,大概会发出惨叫。
与琉紫高度复杂的结构相比,直人的手法显得十分幼稚而笨拙。
尽管困惑头痛、手忙脚乱——他却不知为何,可以正确地从一些重要部位下手——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又因为选错工具而重来好几次。
必须强调的是,他既没有设计图,甚至也没有使用测量仪器。
自动人偶仅用齿轮来重现人体结构,他们是由数以兆计的微小零件所构成的集合体。要维修时如果没有设计图可以说明这些微小齿轮的运转方式,想要确认故障位置,就必须依赖昂贵的仪器。
然而,直人只是不经意地凝神倾听、透过摸索来作业。
尽管如此,这样的作业却没有出错,完全就像事先已经知道是哪里故障一般……
「——是这里啊。」
没错,直人就是能知道哪里故障。
只要全神贯注地倾听就能找到。
就像在连维也纳交响乐团也自叹不如的管弦乐演奏中,夹杂着幼稚园孩童的口风琴那样的杂音。
完美的艺术中,出现了唯一一处败笔。他无法忍受听到这种杂音。
直人心想,设计完美、制造完善,但是却只能不完全地运转,讲白一点——感觉就是很不爽快。
问题在于……
「呃、这是什么零件啊……?」
直人的知识和技术都还追不上这个水准。
那个零件的功能,还有它故障的原因,他完全摸不着头绪。
于是他能做的就只是专注倾听,并且慢慢地、慎重地像是在试钥匙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尝试摸索。
要是一个闪神失手了,像蜘蛛丝一样细的拟真神经可能就会被切断,微型齿轮说不定会变形;万一让脊髓圆筒损坏,那就无力回天了。
就像是在走钢索一般,危机四伏。
……这次惊险的修理作业,足足花了他三个小时。
●
「——呼——!」
虽然只是三小时的时间,却是恐怖无比的三个小时——与其说是消耗体力,不如说是精神完全耗尽似的。
直人觉得精疲力尽,连呼吸也变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这样应该就……修好了吧?」
即使心里有把握,他还是感到不安。
虽然耳朵告诉自己不会有错,然而他并没有实际确认过构造。
事到如今,他的心中涌起后悔的念头。
像自己这样的业余人士,出手处理如此一具顶尖技术的机器,真的对吗?万一失败了,不就犯下无可弥补的过错?
这么一想,令人全身战栗的恐怖感朝他袭来——他摇摇头。
「……不对,接下来只要再重新上紧发条,应该……还是可以动的。」
直人颤抖着把手伸向少女的后脑勺——覆盖在银色发丝下的发条——静静地转动它。
然而建筑物的状况愈来愈危险,已经不只是摇晃,连天花板都开始龟裂,细小的碎片不断剥落。
「……呼……呼……」
他一圈又一圈地转动着发条,将弹力转化为启动所需的能量。
然而——不管他怎么转动发条,人偶都没有反应。
一股后悔的心情缠住直人,让他的胃整个揪成一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真的搞砸了吗?
「——可恶……不可能!」
轰隆——
致命的声响响起。
他没有去看,而且其实他也不想知道详细状况。
可是直人的耳朵可以清楚判断耳机外头的声音,那就是——大楼即将倒塌。
「啊,惨了……」
抬头一看——
天花板真的崩塌了,朝着直人——以及琉紫身上落下。
此时他隐约感觉到手边有某种反应。
就在刹那之间——
——毫无预兆地,琉紫从工作台上弹了起来。
突然之间,齿轮开始全速回转。
少女直接抱起直人,从那流畅的动作,根本看不出她才刚刚启动。
她的脚部传动装置全力驱动,加速齿轮猛力回转,就那样抱着直人,以炮弹般的速度从一旁的玻璃窗冲了出去。
这一切就发生在天花板倒塌前的那瞬间。
「呜哇……」
往下坠落。两人的身体受到惯性定律的掌控。
他们位在公寓七楼,差不多是二十公尺的高度吧。从这个高度落下,如果是一般的自动人偶,恐怕还没着地就已经先自行瓦解,而直人也会摔到地上吧……但是抱着他的这具自动人偶,脸上却流露出优雅的神情和微笑,以及——从容不迫的态度。
她的侧脸令直人看得入迷。
不到几秒的时间,感觉却有如数十倍那么长。
在接近地面时,少女大幅度地摆动双脚、改变姿势,迅速地翻转身体。然后着地。
「——!」
咚——一声沉重的撞击声。
尽管如此,冲击却完全没有传达到直人的身体。
这是用了多少高性能的缓冲装置啊?刚刚的情况竟然没有让脚部结构损坏?唔唔,人工皮肤也没有因为玻璃而受伤——?
「…………」
琉紫不发一语地松开双手,直人静静地从少女的怀里滑到地上。
然后他就那样瘫软在地。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连头也无法转动,就那样茫然地望着少女。
「啊——」
一双闪着奇异光辉的黄玉色双眸,俯视着直人。
她反复地眨着眼睛,双唇微张,吐出的气息扰动了空气。
「你——你——」
她的发声器振动,传出了带着杂音的声音。
发生错误了,大概是长时间没有运作的缘故吧。少女用手贴着喉咙,扬起脸来调整她的发声器。
过了一会儿之后,少女轻轻放手,看起来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调整姿势,整理着凌乱的衣服。
那完美的姿态,仿佛她从几百年前就已经站在那里一样。
她随意看看了四周,然后瞧着脚边的直人。
「是您将我修理好的吗?」
她的声音有如音乐盒的响声一般,清脆嘹亮。
她身上穿着像是由夜幕剪裁而成的黑色洋装,是一位楚楚动人的纤细白皙少女。
宝石般的双眼闪耀着灿烂的金色光芒,直直盯着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的直人。
「——唉,只因为那样一个愚蠢的故障,就被迫停止运转了一百八十万四千九百二十六个小时,看来人类的智能恐怕还没超越跳蚤的水准吧?还是说您这位看不出有什么才智与气度的人,是值得纪念的首位合格者呢?」
侧耳倾听,隐约可以听到无机质的驱动声。
那个声音与自己胸口激动的心跳声产生了某种共鸣。
「……唉,人类的愚钝,真的是没有极限。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当我的主人,至少可以当个比虫蚁还要高等的生物吧?」
在说着这些尖锐恶毒的话的同时,她以优美的动作向他伸出手来。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是那样让人不快,不过眼神却是温柔的,嘴角也露出微笑。
直人跟着会心一笑,伸出手来,倏地竖起大拇指。在那一瞬间——直人就那样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