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八分二十四秒。
玛莉·蓓尔·布列格醒来了。她踢开毛毯,猛然起身。
在昏暗的房间里——一间原本作为档案室之类的小房间的中央,玛莉屏住气息,让感觉变得敏锐。
(刚才那是……?)
她的心里感到有些忐忑不安。舟车劳顿应该会让人熟睡才对,但她却突然意识清醒。左胸口的心脏正剧烈地鼓动着。
玛莉慢慢地把双脚垂到简易式床铺下方。
四周一片寂静。距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接受考验的前夕,正是部下们让身体好好休息的时刻,还醒着的,大概只有观测班的夜勤人员吧。玛莉受到睡眠的诱惑,也想把自己再度裹进毛毯里……不过她没有这么做。
眼前这种莫名的感觉,让她不能就这样放着不管。
玛莉是个天才,也是一级钟表技师。
从小就每天待在现场,体验过无数次的异常状况和危险。
她的才能与经验正警告着她。在目前的状况下,自己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
就表示绝对有问题。
「哪个人过来一下!」
她一边大喊一边匆忙地站起来。披上外套,拖着沉重的身躯,推开了门。
走出昏暗的走道,门口旁边有样东西缓缓地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子,虽然有着像熊一样的庞大身躯,却存在感薄弱到让人不舒服的地步。
这个人——哈尔达——裹着地上的毛毯,慢慢地抬起头来——
「……是你啊,大小姐,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你欠揍吗?」
玛莉面有难色地瞪着哈尔达。
「快点起来啦,你这迟钝的胖子,马上去把一百二十秒前后的测量资料拿来给我。」
「好的,我马上回来。啊,对了……」
「什么啦,快点好吗?用冲刺的速度前进!」
看到她那严厉的表情,哈尔达像是要安抚她一般地说道:
「我知道了,不过你好歹也先穿条内裤吧。」
「……?」
玛莉愣了一下,动作、表情和呼吸全都为之僵住了。
她往下一看。
「——」
没穿。什么都没穿。完全赤裸。
这个天才少女挺胸扠腰地站在那里,全身彻底一丝不挂。
「——!」
当她抬起头,哈尔达已经不在眼前了。
反射性地举起的手,找不到可以赏人巴掌的对象,玛莉只能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地冲回房间。
●
哈尔达遵照玛莉的要求,很快就回到原地。
她捡起脱下的衣服、刚整理好仪容的时候,就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
她用不带情感的声音说道。
哈尔达听到之后,抱着一大堆资料进来。
玛莉正准备好好地用拳脚伺候他一顿,不过看到跟在他后面一起进来的观测班的人,只好作罢。
如果是在浑身肌肉的地痞流氓面前就另当别论,不过她可不能在优秀的『技师团』部下面前显现出粗鲁的一面。
她忍着没有发出不悦的啧啧声,只严厉地瞥了哈尔达一眼。
——去死算了,你这个小瘪三。
哈尔达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眼神,只是微微地弯着腰,把抱在手上的资料堆到桌上。
观测班的班长汉涅斯,从那堆资料中抽出一张纸交给玛莉。
「玛莉老师,这是刚才观测的结果——」
「断断续续地出现重力变动,对吧?」
她抢先一步说道。
汉涅斯的话被打断,瞪大了双眼。
「啊,真让人惊讶,您已经察觉到了?」
「我猜的,我在想大概是那样吧。」
「没错,就如老师您所说的一样。在这一个小时之内,重力变动从〇·九二到一·〇四,断断续续地发生了三次。」
「……大约是〇·一G的变化?不对,实际上应该是更小的差异吧?这种小小的刺激并不会让人醒来,但您却能察觉,真是敏锐啊。」
哈尔达用着不太像样的敬语,插嘴说道。
「那是因为你已经义体化的关系吧,装了陀飞轮的装置之后,误差范围中的重力变动都会自动被抵销。」
玛莉瞧了一眼在场的人当中块头最大的哈尔达,这样回答。
这位玛莉的保镖兼秘书,是『军方』出身的技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将身体机械化。他的力量大到足以用拳头捣毁战斗型的自动人偶,不过相对地,对于纤细感觉的敏锐度就无法与血肉之躯相提并论。
「就算这么说,这种重力感顶多也只是跟搭电梯时差不多吧?」
「够了,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问题重点。」
玛莉耸了耸肩,汉涅斯点点头,继续说了下去:
「变动值确实还在误差范围内,不过问题在于次数。和过去三十年的数据相比,振动次数图中也出现前所未有的波动。现在重力值是一·〇三,虽然是稳定的……」
「那也仅限于从这些观测资料的判读上来说,看来差不多该……」
——咻地突然朝身体袭来的重力,让玛莉的话只说了一半。
虽然不是会让人倒下的力道,不过仍是无法轻忽的变化。
玛莉冷静地分析加诸于全身的重力,低声嘀咕着。
「——一·三四吧。」
「玛莉老师,这果然是……」
「嗯,看来已经不是视为『常见的重力异常』就能解决的问题。以这种速度再恶化下去的话,齿轮上的所有人迟早都会受到影响。」
这意味着——
「最糟的情况是——整个都市的机能可能会瓦解。」
「——」
玛莉淡淡地说了,不过这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感紧张。
如果是目前这种程度的重力变化,顶多是让人感到头晕而已。
但要是出现更强烈的重力压迫、或者出现无重力的话呢?
物体可能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被压垮,或者被抛到空中。
另外,如果超出同轴擒纵系统可以调整的范围,机械也可能会产生运转错误。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汽车或是家电上倒是还好,但是控制都市环境的十二座『钟楼』,以及耸立在市中心并贯穿到大气成层圈的『中心支柱』要是损坏的话——那就无法重建了。
这座都市——京都将会永远消失。
在这颗『时钟机关之星』上,世界以齿轮重新建构至今已经过了一千年,没有人有将它重现的能力,它已经成了一项暗黑技术。
即便是全世界为数仅有六千三百零五人的一级钟表技师,也一样无能为力。
「——各位,请听我说。」
玛莉说道。
看着骚动不安的部属们,她用坚定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我想各位已经察觉到事态变得非常急迫,不管是急急忙忙的派遣要求,或是相较之下显得格外简单的事故报告,从一开始这个案子就相当诡异——」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她的双脚打开与肩同宽,左手扠在腰上,并从容地抬起右手。
尽管少女身躯瘦小,身上却散发着女王般的威严。
「站在这里的是自认、同时也是公认一流的技师团。确实,我们可能无法与创造这个世界的『Y』相比;然而,不论是我或是你们,都是从全世界汇集而来的人才,没有人可以超越我们,也没有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请各位先提醒自己,并且体认到这个事实。」
部属们听了这段称得上是傲慢的话,脸上的表情为之一变。
——没错。被派遣到这里来的技师,没有半个是无能的人。
这些技术人员全都是从『三级』的身分开始,经历过现场的磨练之后取得『二级』的资格,然后再运用自己的才能与经验,才得以晋升至『一级』的地位。
从负责指挥的玛莉到观测班的下级部属,全都是企业与『军方』展开双臂极力争取的第一线人才。
「没错,我们是『无国界技师团』。」
『无国界技师团』。
一个以维护及保全行星结构为目的的国际组织。这一个专业技术人员团体中,有过半数的成员是一级钟表技师,并且拥有最先进的技术与装备,负责解决各个都市在运作上所面临的各种障碍。
它同时也是一个活动不受任何政治和思想箝制的非政府组织。这就是『无国界技师团』。
「『技师团』总部如此慌张地把我们从幕后叫来,让我们强制介入,肯定是有相当的理由。从军方的态度也看得出端倪,实在有点可疑……嗯,不过我们也早就习惯被那批人讨厌了吧?」
部属们脸上一致露出苦笑,说明了这是大家共同的经验。
「看来这会是十分棘手的工作,那么就尽情享受吧!」
玛莉说话的口吻是如此起劲,好像她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会有什么状况出现,我们还不
知道,不过可以断定『已经没时间了』。」
接着,她继续透过谈话让大家做好进一步的心理准备。
「观测班的优先任务,是尽快确认问题出在中心支柱的哪一层。这工作如果交给一般的技术人员来做,花上一年也无法完成——请你们用两周完成!」
「「「了解!」」」
玛莉这种不合理的要求,让人觉得就算胡搞也要有个限度,然而在场的部属们却全员精神抖擞地这么回答。
●
看着观测班的部下在接受详细指示之后回到工作岗位,玛莉重重地瘫倒在简易式床铺上。
「啊——累死了。」
「辛苦啦,相当动人的演讲嘛。」
哈尔达端了杯冒着热气的饮料给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呻吟的玛莉,那是一杯拌了浓浓牛奶与砂糖的热可可。
玛莉猛然坐起接过杯子,带着嘲讽的表情撇嘴说道:
「真是谢谢啊,竟然会被我这么一个小丫头的演讲给骗过去了。」
「大家都心知肚明啊,只是表面装傻而已,毕竟都是大人了嘛。」
「是这样吗?」
「就是啊。有哪个呆子面对着都市机能障碍还有办法气定神闲,那肯定不会是『一级』技师啊。就算我只是个『二级』,这点道理我还明白。」
「……」
玛莉沉默不语,哈尔达抽了张折叠椅坐在她面前。
「这可是很恐怖的事,没人能承受得住啊。万一你们搞砸了,大家都会死,城市也会跟着毁灭,再也无法挽救啊。但是就算这样战战兢兢,大家还是得心甘情愿地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跟它拼了啊——所以你看嘛,这里就有个吓得快漏尿,但还是死命逞强的小丫头啊。」
「……嗯,真是滑稽啊。」
「是啊,也只能笑啰。」
哈尔达默默地露出笑脸,继续说道。
「笑一笑、装傻,然后一起逞强啰,也只能这样啦。这么可爱的女生都讲成那样了,自己要是退缩的话,岂不是太丢脸了吗?都是大人了嘛。」
「没想到哈尔达也能讲得头头是道啊。」
玛莉笑了出来,把杯缘靠近嘴唇。她享受着热可可的糖分正渗透到疲惫大脑的错觉。
「这样的话,能不能俐落地帮我做点事呢?都是大人了嘛。」
「当然啦,尽管吩咐,大小姐。」
「去帮我调查一下『军方』,我想知道那批人所掌握到的状况。」
「嗯?照理那些家伙已经同意将情报公开了啊。」
「确实,公布的测量资料中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不过我不觉得他们有坦白吐露所有的情报。我想知道那些证据和内容。」
「所以,你想说的是……」
哈尔达默不作声,然后用一本正经的表情低声地说:
「——『军方』隐瞒了致命的损害?」
「至少是有这种可能性。」
「……情况有那么严重啊?」
「大概吧。『技师团』总部什么都没说明,就把我们从幕后派遣到这里来,肯定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啊。」
「有泄露什么情报吗?但如果总部掌握到『军方』或是日本政府所隐瞒的资料,应该也会跟我们说才对啊?」
「也许是缺乏证据。再说就算是『技师团』也无法脱离社会规范,我们不能不顾背后赞助的五大企业的意愿——况且也有一群人想要将我们排除掉。」
「……喔喔,真是热闹啊。」
玛莉抿嘴笑了笑说:
「这就是你派上用场的时候啰?」
玛莉·蓓尔·布列格。
史上最年轻的一级钟表技师,也是五大企业之一的布列格公司董事长的千金。就算因为她的能力和地位,所以听不到什么对她的公开批评——但是嫉妒或憎恨的眼神,对她而言已经司空见惯,想找机会扯她后腿的人也多得是。这些人要是打算直接诉诸暴力的话,保护玛莉就成了哈尔达的工作。
「但愿只是多虑啊,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要先设一道防线。」
「了解。我就先打听看看。」
哈尔达才刚起身,就有人敲了门。
「——请进。」
「打扰了。」
经过玛莉许可进来的,是刚刚才离开的观测人员。
「怎么了?作业有什么进展吗?」
「没有,其实是要向您报告关于YD-01货柜的事。」
「啊!找到琉紫了吗!?」
玛莉站了起来,不过观测班的部下似乎有口难言、无法启齿。
「不是,是那个……在回推航线之后得出结果,总算确认了坠落的地点,回收班的人已经赶到现场……」
「然后呢?」
玛莉对吞吞吐吐的部下有些不耐,握紧了拳头。
「坠落的地点刚好有栋公寓……」
「……公寓?」
「是,据说在坠落物的冲击之下,那栋公寓倒塌了。」
「——啊?」
玛莉不禁喊出声。她手上的饮料也溅了出来。
热腾腾的可可就全部洒在她的膝盖上,她慌慌张张地跳了起来。
看到她痛苦的模样,年轻的部下连忙问她:
「您、您还好吧,玛莉老师!?」
「还……我、我没事……」
玛莉强忍着痛没有叫出声,这样回答。她接过一旁哈尔达递给她的毛巾,眼角泛着泪光,抬头看着那名部下。
「公寓倒、倒塌了……是吗?」
「嗯嗯……该怎么说呢,那栋大楼好像本来就已经十分老旧了。」
「呃,等一下,该不会死了人吧!?」
听到哈尔达惨叫般的声音,报告的部下连忙否认。
「没有,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人因而丧生。据说虽然是相当大的大楼,不过住户不多,而且倒塌之前仍有充裕的时间让大家避难。」
「这、这样子啊。那就好……」
玛莉一边擦着身上的可可一边说道,不过部下接着说:
「是啊,不过……有点麻烦的是……」
「……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公寓倒塌了……」
「这个你刚刚已经说过了。」
玛莉皱着眉头说道,部下的神情则显得十分焦急,这么说道:
「陷下去了!YD-01货柜和整栋公寓,都陷到都市区块下面了!」
「————!」
玛莉眯着眼,缓缓地感受着这份感觉,然后忍不住再问了一次。
「你刚刚说什么?」
「YD-01货柜掉到都市区块下方了。还好,崩落的瓦砾停在较浅的地方,只是我们没有准备土木工程用的作业机具,所以回收的工作十分困难,目前得到的报告……」
「喂喂……」
哈尔达手抚着额头喊了起来。遇到这种情况,连他也没得说笑了,看着主人茫然呆愣的模样,他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低声说道:
「……不管怎样,先跟总部取得联系吧。这次损害的相关法务部门负责人员,还有你刚刚提到的挖掘用机具,都必须运送过来才行。那样物品对布列格公司而言是无法忽视的资产,你们把事情说明清楚的话,他们应该会帮忙张罗。」
「是、是啊……那么不好意思,手续的部分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呢?」
「我知道了。」
哈尔达点点头,然后和前来报告的这名部下一起走出房间。
门关上之后,玛莉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她撇着嘴,带着挖苦人的表情自我解嘲地说:
「……看来这回的任务,还是一样教人『开心』啊。」
●
时间依然是——凌晨三点十七分四十六秒。
见浦直人在这个时间醒来。
他现在身处的位置是一座公园——设有宽广的游乐场和幼儿用游乐设施的运动公园。在公园一角的凉亭里,直人捂着耳朵、咬牙切齿。
「……吵死了。」
耳边传来不和谐的声音。虽然从都市结构中传来不悦的杂音是常有的事,不过此刻却是格外恼人。
在中心支柱的地下第二十四层、距离自己的位置约七万零六百二十公尺附近深度的齿轮,传来了令人十分不舒服的杂音。
托它的福,他醒来了。平常这种杂音可以用他爱用的耳机、透过降噪功能来加以消除——咦,耳机在哪里……等一下。
「为什么我会……睡在这种地方?」
他歪着头嘀咕。
大概是睡的地方太硬,他全身如同铅一般沉重,像是没睡过一样。
「您醒来啦,直人阁下。」
在头脑还没有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他听到背后传来了清澈美丽的嗓音。
一转过身就看到眼前天使般的脸孔,直人的身体不由得往后一仰。一对闪闪发亮的宝石双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那是美得令人屏息——却让人读不出思绪的、机器般的眼神。
……这个女孩、的确——
他喘着气想要让身体坐正,不过却坐不
稳。
他的全身被一股重量压住。支撑着上半身的手一滑开,直人就从长椅上跌了下去。
这一摔,后脑勺就重重地撞上坚硬的木制长椅边缘。
「喔啊啊啊,头像被撞破了一样,痛死啦!」
直人抱头挣扎着,从他上方传来了可爱的声音。
「这是最新流行的体操吧。这么优雅,真是走在时代尖端啊。」
「并不是!刚刚那是什么情况!」
「好像是重力变动,大概是都市结构出了点问题吧。」
「可恶,这些公家单位,至少维护的工作也该认真做吧!」
直人站了起来,一边抱怨着。他拍拍沾在身上的灰尘,重新面对着那个带着可爱嗓音的女孩。
少女端坐在长椅上,直人发现在自己醒来之前,她好像就让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腿上,于是心里七上八下。
「呃、你是叫……琉紫吧?」
「是的,我叫琉紫,代号Y系列的壹号机。」
看着琉紫回答时脸上流露出的优雅笑容,昨晚的记忆在直人的记忆中枢里快速苏醒。
直人回味着重新还原后的记忆,傻笑了起来。
「……真是夸张的夜晚啊。」
从学校回到家里之前,一切就如往常一样。
但是回家之后泡着澡,陨石却从天而降,谜样的货柜里放着一具天使般的自动人偶——最后是在即将倒塌的大楼里,死命地做着修理的工作。
「啊——就是这样啊!最后我家怎么样了?」
「直人阁下的住处嘛……」
琉紫用目光回答着直人的疑问。
远处看得见红色的烟雾冉冉升起,就像要溶到黑夜当中一般。
「咦……那该不会是我住的公寓?」
「嗯,倒塌之后发生火灾和塌陷,所以我们就到这里来避难了。」
直人侧耳倾听,听见都市的噪音中夹杂着消防队的警笛声。这里好像是距离公寓好几个区之外的公园,他冷静下来,确认一下周边的景观,感觉似曾相识。
「……唉,再见了,我的家……我终于也变成了流浪汉。」
他心里想着,那个已经形同废墟的家,最后还是成了真正的废墟。
「我也没有钱,接下来的生活该怎么办呢……」
「关于这个嘛……」
琉紫语气平静地说道。
「在您的家完全崩塌之前,我已经先抢救了一些衣服和贵重物品。」
「什么?」
听她这么一说,直人看着摆在凉亭桌子上的行李。
「哇哇,钱包、存簿和印鉴!还有耳机!」
他毫不迟疑地把爱用的廉价耳机再戴上。除此之外还有制服、书包、运动鞋、携带式工具组等等,全都整齐地摆在那里。
看着原以为会和房子一起报销的仅存财产,直人发出欢呼声。
「还有,很抱歉看了您的储金簿——您的名字是见浦直人阁下——没错吧?」
「咦?」
被她一问,他才想到自己还没介绍自己的姓名。
「啊……嗯嗯,没错。」
「——那么……」
琉紫就那样端坐着,然后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
「承蒙您将我修好,首先向您致上深深谢意。另外我虽不知事出何因,但让直人阁下的住家蒙受损害,诚感抱歉。责任者应感到无地自容、向您谢罪才是,现在请容我先……」
琉紫优雅并带有古风、却同时让人感到有些不自在的道歉,令直人听得入迷。
才刚被修理好,她就发挥出惊人的性能。
在启动瞬间便迅速掌握周围状况的判断力。在建筑物倒塌前的瞬间,带着直人一起逃脱的机动力。
在直人已经快要昏过去的时刻,她还能从即将崩毁的房子里帮忙抢救出仅剩的财产,如此地周到。
再加上——她还能说出如此流畅的道歉话语。
「不用道歉啦。」
直人摇摇头。
「反倒是琉紫的性能太过惊人,到了教人感动的地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那么,就请允许我将直人阁下正式登录为我的主人,让我在您身旁服侍好吗?」
说着,琉紫把手伸向直人。
主仆认证。也就是主从关系的缔结。
「咦……?」
直人突然觉得不太自在,犹豫了起来。
「呃,这个嘛,这个有点……」
琉紫愣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似地微微侧着头——
「咦,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吗?如此完美又有能力的我,在直人阁下的身旁服侍,会伤害到您那如粒线体般的小小自尊吗?」
——从启动之后,他就留意到琉紫说话的口吻。
那是毫无节制的毒舌模样——但是奇怪的是,这并不会让他感到不愉快。为什么呢?
直人一边这么想,一边摇摇头答道:
「不是那样,而是——琉紫是非常厉害的自动人偶,对吧?」
「是的,没错,所以呢?」
「那么庞大数量的零件,塞进了这样尺寸的身体,而且不论从机能或是样式来看,都是这么完美的一件艺术品。」
「是的,直人阁下的眼光还不至于有眼无珠,那我就放心了。」
「再怎么新型的机种,也找不到像琉紫这样,造得如此有魅力的自动人偶啊!」
「没错,这是当然的。最新型的自动人偶发展到什么程度,我是不清楚;不过人类要是能做出与我水准相当的东西,我也不会停止运转了两百零六年那么久。」
琉紫自信满满地立刻回答。
直人听了后吃惊大叫。
「两百零六年!?琉紫到底是什么时候制造的啊!?」
「大约一千年前吧。」
「一千年——!?」
大约一千年前。
也就是——利用齿轮让地球脱胎换骨的那个时代,所制造的自动人偶。
这是……?这具像是用来体现『极致』一词、超级完美的自动人偶是……?
——对啊,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没有感到疑惑呢。
『这个』就算是最新机种也难以比拟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啊?
「琉紫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什么东西……您的意思是……?」
「不是,你想想嘛!你从天空中掉下来!长得超可爱!而且清楚地散发着『我是超科技产物』的气息!」
「那又如何?」
「呃、那个……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啊。」
「是这样吗?直人阁下既然可以把我修好,那就称得上是目前世上拥有最卓越技术的人类了,不是吗?」
「喔,不不不!没这回事!我只不过是个高中生,可以说是人生失败组,甚至称得上是『非现充』。」
「——那么,你为什么要让我启动呢?」
琉紫带着不解的表情问他。
「那是因为,呃……」
咦……直人这才意识到。
……为什么呢?
琉紫说的没错,自己把这个人偶修好,是有什么打算呢?
直人再度望向琉紫。
——对方是在一千年前制造而成的古董少女。
她就是那么地可爱、美丽、完美,到了让人连要摸她都会有所迟疑的地步。
……呃,不过会不会太完美了呢?
不仅启动之后所展现的机体性能超越了军用机,刚才的对话所表现出的情感更是出奇地自然。要说是日常会话或是喜怒哀乐的表现的话,目前的自动人偶也还算可以,但总是带有几分造作的感觉。
相对地,琉紫简直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她是活生生的人。
就算不考虑她是一千年前制造的产品,这种规格也不可能是由个人制造。如果是企业制造、作为民用的女仆人偶的话……性能又未免太强了。
这样的话,应该是属于『军方』的吧?
因为不像是量产的产品,该不会是新型秘密武器的原型机吧?
……不对,不可能啊。
即便是新型的军用自动人偶,也没必要做成少女型。
或许技术上并非办不到,但是一旦推出这样的美少女当作新型武器,发表之后开发的人肯定会被砍头。愈想愈不懂。
究竟是哪个单位的哪个人、出于什么样的意图,制造出这具自动人偶?
——该不会是在什么出乎预料的原因下制造出来的吧?
——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呢?
这么一想,即使对方是可爱无比、制作完美的自动人偶,就这样顺着情势和心情,随随便便地与之缔结主从契约——那可不行啊。
「——这样子啊……」
大概是察觉到直人的想法——琉紫默默放下伸出的手。
她那洋溢着气质、从容与微笑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就只是一抹淡淡的情感。
正因为如此,那情感显得格外鲜明。
「您……并不需要我,是
吧?」
她发出悲叹,那是一种不被任何人需要的忧郁和寂寞。
刹那间——直人的脑海中浮现一座巨大的天秤。
一边是这具顶尖技术的自动人偶,一边是可能朝自己袭来的未知风险。
差不多就是在这两者之间衡量轻重吧。
……无所谓了。
直人在脑海中露出无所畏惧的笑意,先把琉紫放到左边的秤盘上。
一把她放上去,天秤就坏了裂了压碎桌子陷到地板下又爆炸开来把直人的理性犹豫顾虑还有其他种种重要的这个那个全都彻底粉碎——
「真对不起咿咿咿咿我超————想要你的啊——!」
他以接近光速的动作跪到地上。
然后就那样缩着身子,彻底投降地吐出了真心话。
「刚刚是我在逞强啊!事情都变成这样了,我更不想放弃你!我已经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你就一直跟我在一起,直到世界末日吧!」
他一边五体投地地呐喊,一边高举双手。
没错,这才是他的心声、他的本意。
就是说嘛,这么难得的『宝物』,有哪个笨蛋会放过呢?
制造者?原主人?琉紫的真实身分?哪管得了那么多啊!
不管背后是『军方』也好、企业也罢——只要能得到琉紫,其他都不是问题。这就是一切啊!
「——那么,请将您的右手伸出来。还有,可以请您站起来吗?」
直人像装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并且迅速伸出他的右手。
琉紫双手握着直人的手掌,接着——
「那么,失礼了——嗯……」
从指尖到指根,她把直人的无名指完全地含住。
令人颤栗的刺激感传遍全身,直人忍不住发出声音。
琉紫口中温热柔软的舌头来回蠕动着,像是在探索他的无名指一般,湿润的舌头专注地舔着、含着、缠绕着、揉弄着。由软性素材所分泌出的润滑液,啾啾地发出起泡的声音。
直人觉得自己好像快溶化了。
他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从指尖开始,整个人就要被琉紫给吸干一般。让这样一个天使般的美少女吸吮自己的手指,这种悖德的状况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内疚,以及难以言喻的愉悦。
这种脑中一片空白的感觉,让直人几乎就要失去意识——
——从琉紫身上传来无数齿轮同时运转的声音。
「嗯——喔……」
那大概是认证结束的证明吧。
琉紫将直人的手指从嘴中抽出。
那一片空白仍留在直人脑中、使他无法思考,他用被松开的手掌贴着琉紫的脸颊。掌中传来温暖且柔软的触感……
琉紫双眼湿润,脸贴着直人的手,吐出温热的气息。
「——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发誓将在直人阁下的身边服侍他,并献上绝对的服从与忠诚——直到身上的齿轮损毁、停止运转的那一瞬间。」
琉紫这样说了,这份陈述远远超过一般的『主仆认证』,流露出像是结婚誓词般的神圣性。
●
「等一下、我已经……呼、呼……」
湛蓝的天空中,爽朗的朝阳闪耀着。
上气不接下气的直人,靠在贺茂大桥的栏杆上痛苦地喘着气。
「不、不行啦……琉紫、小姐,真的不行啦……帮帮忙啊。」
「直人阁下。这么一点儿运动就能让你气喘如牛,凭您这样虚弱的身体竟然还能活到今天啊,真不简单!」
「……昨天发生那种事情、呼、几乎没有睡觉,也没有好好吃顿饭,呼……还要我、跑到学校……说我虚弱,你还真敢讲啊……」
「能得到主人的夸奖,真是倍感光荣。」
直人死命从嘴里吐出的挖苦话语,就被她这样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了。
从『曾经』是直人住过的那处公寓所在地,再往鸭川上游徒步大约一小时的距离,在高野川和贺茂川汇流处所冲积形成的『鸭川三角洲』顶端,盖着几栋白色的校舍。
那就是直人就读的京都区立纠之森高中。
直人才跟琉紫说过自己是全勤奖的得奖者,就被硬拖着跑到了这里……
不过看了看手表,才七点十二分——距离开始上课还有很充裕的时间。
发现这个事实,直人眼角泛着泪光对琉紫说:
「我啊,差不多就是『无家可归』了……比起上学,我更应该烦恼今天要睡在哪里、有没有饭吃之类的事,不是吗?」
「请放心,关于这些事,在直人阁下上课的时候,我就会为您设法解决了。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要是因为我而让直人阁下的全勤奖泡汤,那就太没面子了。」
直人半睁着眼抬头看着琉紫。
「结果主人因为睡眠不足加上过劳而快要死掉,关于这件事……」
「那是由于直人阁下的无能与虚弱,是在我服侍您之前您就不重养生而造成的结果,所以恕难负责。」
「嗯,你说的或许也是事实……」
「坦白说这事与我无关。」
「你还真是坦白啊!」
听了她那过度蛮横的话,直人反而笑了出来。
琉紫一开口就说出挖苦的话,但这并不会让他感到不愉快。她的话并不会令人厌恶。
——直人对自己说,这绝对不是因为他有了什么新的癖好的缘故。
「……直人阁下?」
「啊啊,抱歉抱歉。话说回来,你刚刚说你会设法,是有什么具体的做法吗?我的存款里差不多只剩这个月的伙食费了……」
「直人阁下的经济能力,我从一开始就不指望了,所以请放心。毕竟要找个暂时的住所或是筹措生活花费,这种程度的事我可以自己调度。」
琉紫若无其事地回答。听了这话,直人露出不满的表情。
「你是说你可以去打工之类的吗?这就有点……」
「别闹了,直人阁下,请用常识思考一下吧,金钱可不是用劳力来获得的。」
「……这种奇怪的常识,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我原本就属于直人阁下,所以要让哪个来历不明的卑贱之徒用钱来使唤,就算只是暂时,在理论上或物理条件上还是不可能。」
「——」
……她该不会是个傲娇的家伙吧。
直人差点没把话说溜了嘴,只好赶快回到话题上。
「那、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直人阁下,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您就不需要一一挂念了。就算已经潦倒到走投无路,杰出的人还是要保持一贯的从容态度。」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当过这样的人……唉,算了。」
直人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唉,其实昨天花了三个小时把你修理好……不管是精神或体力都消耗光了,现在已经有气无力。如果你能帮我张罗的话,那就太感谢了——呃,你怎么了吗?」
直人抬起脸来,看到琉紫睁大眼睛,露出吓呆了的表情。
她足足维持了那个状态五秒,然后说——
「……真抱歉。刚刚听到直人阁下所说的话,我反复确认了两千万次自己是不是有听错。」
「喔,我刚刚说了什么?」
「您说,花了三个小时把我修好。」
「嗯,我是这么说的。」
「我可以……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嗯,好啊,尽管问吧。」
直人笑着回答。
琉紫以优雅的动作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然后说道:
「让我请教您——构成我身体的齿轮总数共有多少?」
「呃……四兆两千零七十六亿又八千六百四十三个吧?」
「……请回答我身上的主圆筒被设定的规定振动数?」
「是指背脊上最粗的那根吧?那是六十二亿五千四百九十四万又一千三百九十五啰。」
「……连结到我身上发条的虚拟神经回路,数目有多少根呢?」
「直接连结的有一百五十亿四千五百五十四万又九千八百四十六根,如果包含以共振连结方式相连的话,一共有六十二兆九千四百五十六亿三千四百五十七万又四千五百七十八根。」
「……直人阁下,我想确认一下,您是否看过我的设计图呢?」
「没有啊,说话回来,有那种东西吗?」
「没有,也不会有,所以我才会问您。直人阁下为什么会对我的构造了解得那么详细呢?」
「什么意思?」
「如果以个人所能拥有的测量器材——不对,就算是用专门机构的观测机器,只花三个小时是不可能解析我的构造的。换句话说,唯一的可能就是直人阁下事先就掌握了我的设计图。」
面对着不断追问的琉紫,直人表情愣住,歪着头说:
「因为东西就摆在眼前啊!就算不一一用器材来检查,光听声音也有办法了解到那种程度吧,从常识来判断的话。」
琉紫一脸狐疑地盯着直人看——
「这种奇怪的常识,我倒是第一次听到啊——听声音,是吗?」
「呃,算是小小的特异功能吧?我有双比别人更敏锐的耳朵喔,类似机械的构造,就算不直接看,只要专注地听就有办法弄懂喔。」
「那真是……我的情况也是一样吗?」
「是啊,如果是听声音的话。琉紫的身体做得相当漂亮,所以从头到脚、甚至只是一根手指,要调整都不需多费工夫。也正因为如此,可以马上知道什么地方故障。就像在美妙无比的声音中听到夹杂着杂音,于是一口气就修理好了,我也没有想太多。」
「……」
「嗯?怎么了吗?琉紫?」
「直人阁下。」
「嗯。」
「直人阁下,真是变态。」
「嗯……咦?怎么对话好像接不太起来?」
带着无法理解的表情,直人挺起身子。
「好吧,我差不多该走了。」
就在两人休息的时候,周遭的学生人数慢慢增加。学生们过桥时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一群人窃窃私语。
琉紫不解地看着他们的样子问道:
「……大家的视线很诡异地都集中在我们身上,是有什么原因吗?」
「唉,这个嘛,当然是因为像我这副德性的人,却和你站在一起的缘故啰。」
「从天而降、美如天使般的我,会让这群邋遢卑贱的草民投以惊羡的眼神,也是合理之事啊。问了愚蠢的问题,真抱歉。」
「嗯,是没错,不过现在的状况是还有我在啊。」
「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尊贵之身,和身为下等人类中顶尖人物的直人阁下,成双成对地站在这里,令人倍感惶恐啰?」
「才不是。我是说,他们是在想那个不起眼的笨蛋,竟然会和那样无比可爱的女生站在一起。」
「直人阁下。直人阁下确实是活在惨不忍睹的底层没错,不过也还轮不到比蝼蚁还不如的人类之流来说三道四啊。」
「你讲得连我都要哭啦。」
直人就快当场倒下了,他摇摇头。
「唉,无所谓啦。反正这是我自作自受,一直以来总是这样。」
然而琉紫听了却不高兴地摇头。
「不行,这样不好。」
「怎么说?」
「这是极为无法理解的事啊。这个群体有什么理由,可以把直人阁下定义为鄙视的对象,这是令人无法理解的事啊。」
直人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挑着眉反问她:
「听琉紫这么说,我才想问你,凭什么给我这么高的评价?」
「能够将故障的我修理好的,在人类当中只有直人阁下而已。」
「那也是从琉紫的观点来看吧?大多数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那不就是因为他们连这点道理都无法理解,是比低能还要低能的无能之辈啊——」
「可是琉紫,社会还是由他们所构成的啊。而且大家都无法理解的事物就形同不存在——这就是社会的法则。」
……长长的沉默之后,琉紫似乎很不情愿地开了口。
「要承认被直人阁下驳倒,实在是让我很不服气的一件事,不过我想您说的还是有一番道理。」
「你懂了吗?那就这样吧?」
「对不起,可以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吗?」
「嗯,什么问题?」
琉紫拉住就要离开的直人,心里若有所思,仿佛想要他帮忙解惑似的。
「我听说人类这种生物有种莫名其妙的习性,就是如果可以没来由且无意义地从不特定多数的异性那里获得好感的话,就能获得某种地位。」
「我倒是很想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嗯,是那样没错,所以呢?」
「对直人阁下所属的群体而言,那是一项可以明确地用来评价人的『过人之处』吗?」
「嗯?话题还跳得真远啊……」
直人侧着头说。
「呃,那是因为受异性欢迎的人,自然就能得到较高的评价嘛,也就是有人拥护啊。」
「——那我就理解了。」
「不太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我差不多该走啰?」
「好的。那么直人阁下,晚一点儿再会。」
尽管觉得琉紫目送他的眼神有些诡异,直人还是朝学校走去。
他穿过放着鞋柜的侧门,走向正门的玄关。因为自己的拖鞋早就被偷了,只好借用访客用的。
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他急急忙忙走向教室。
班会时间前,大家在走廊上喧闹着,不过没有半个人看到直人的身影会去跟他打招呼。虽然就跟平常一样,听得到大家窃笑的声音,不过不同的是,其中好像还听得到同学之间的窃窃私语。
走进教室,他把书包放在满是涂鸦、有种熟悉感的桌子上面,然后坐了下来。照直人平常的习惯,接下来就是装睡来打发班会时间。
他趴到桌上,突然想起琉紫的话。
「评价……?」
老实说,他还真的没兴趣。如果是优秀的怪人的话,还可以说是瑕不掩瑜;但如果是无能的怪人,那就只会被大家排挤而已。
对于自己的无能与怪异,他可是丝毫不想掩饰。
于是眼前的现状就是自作自受。虽然很烦人,但是也没办法啰。
他趴在桌上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真的困了起来。
……唉,一堆杂事烦不胜烦,没办法没办法……
虽然平常导师来的时候他就会起来,不过今天打算就这样睡下去了。
直人就那样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
「——嗯……?」
直人在班上奇怪的喧哗声中醒来,心想该不会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但他一看手表,才十点四十六分。第三节课才要开始而已,他不过睡了两个小时左右。
直人抬起头来,心想到底是在吵什么呢?结果一看——
「呃……虽然有点突然,不过要向大家介绍一位转学生。」
讲台上站着第三节课的授课教师,还有一位少女。
一位光是站在那里就极为光彩夺目、闪耀动人的美少女。
柔顺摇曳的纯银色发丝、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带着桃红色泽的薄唇、泛着玫瑰色的双颊、加上一双闪烁着如皇冠般金色光芒的双眼。
超乎人类水准的美貌,让班上的学生们鸦雀无声。
「……现在是安怎?」
直人不禁连方言都脱口而出。
讲台上的少女大概听见了,于是往前一步,朝着直人轻轻地挥了挥手。
看着绝世美少女出神的全班同学的眼神,全都转移到向来不起眼的同班同学身上。
「我叫琉紫·优尔斯列夫,从今天起要和大家一起学习,不过我没兴趣把时间花在平庸劣等的诸位身上,所以请不必给予我什么指教也无所谓。」
银发少女的微笑像花开一般浮现,她行了个礼,直人则再度趴到桌上。
●
「我想这样一来,你也有了对群体而言清楚明白的『过人之处』啰。」
「——呃……嗯,是啊,算是吧。不过你知道吗?有句话叫做『过犹不及』喔?」
在周围的目光扫射之下,直人耸耸肩说道。
嫉妒、憎恨、嫌恶、敌意……这些眼神如果具有物理性的作用力,直人大概早就被杀死了吧。
「现在有像琉紫这样的美女作伴,他们肯定会想『为什么是那个混账』。」
「……坦白说,我的感想是——要在人类身上寻找理性,可能远比训练一只牛用双脚行走要来得困难。」
「嗯,这我不否认。」
从第三节课过后,这一天对直人来说就像身处在风暴中一样。
硬是要坐到直人旁边的琉紫,在上课中始终紧贴在他的身边。午餐时间到了食堂,她就坐在直人的大腿上,用生硬的语气『嗯——』地喂他吃午餐。后来到了中庭、坐在草地上,她还强按着他的头,让他枕在她的大腿上……
直人虽然不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是的话他就无法坦然表现自己的怪异了),不过在这种几乎要让人分崩离析的压力之下,他的脸皮还没厚到可以让自己把头枕在琉紫的腿上。
大概是琉紫太肆无忌惮地和他卿卿我我,同学们只能成群地在远处观望,也没机会问一些转学生总会被问到的问题,直到放学后才终于有几个胆子较大的学生靠了过来。不过……
「那、那个、方便讲几句话吗?」
「好的,有什么事?」
「啊、呃,你才刚转学过来,如果有什么——」
「可是我并不想与你有任何瓜葛。再会啰。」
「不了解的地方——咦、欸?」
……
「嗨、嗨!琉紫真是漂亮啊!」
「是的,这我知道,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呃、那个……我说琉紫啊——」
「请你不要用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智力的脑袋叫我的名字吗?还叫得那么亲热。请先搞清楚自己的立
场再来好吗——不对,不必再来了,你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
「你好、我是二年级的——」
「远远从楼上垂下你那张令人感到抱歉的脸,想必是相当憎恨我啊,不过我身上并不具有对蚂蚁感兴趣的神经,所以恕难奉陪。」
「啊、那个——我可是相当受人——」
「我已经说了,请你消失吧。还是说——你听不懂人话?」
……
「呃——」
「现在你正要说的那些话,会消耗掉地球上多少氧气、所耗费的热量又会牺牲许多的生命、甚至也将浪费我无比贵重的时间,所以请先考虑是不是还有说的价值——好,请继续。」
……
对手一一阵亡,尸横遍野。
与直人说话时如天使般的微笑,在面对其他对象时则转变成冰冷的表情、毫不留情的声音,以及恶魔般的言辞,将对手一一刺杀。
结果在直人和琉紫从教室走到校门口的途中,无数个少年少女的心就这样深深地被她刺伤了。
●
走出校门,直人和琉紫两个人沿着鸭川河边走着。
他们在途中遇见精神饱满地跑着步的老人、练习乐器的大学生,然后两个人从出町柳走向四条通。琉紫回头看了看步履蹒跚的直人说道:
「直人阁下,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耶。」
「嗯,确实……拜你所赐啰。大概就是所谓如坐针毡的感觉吧……」
「直人阁下那么在意那些无聊的眼光,还真是胆小啊——不过我倒是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算了,别提了,我看世界要变样了。」
直人好像很苦恼似地说道。
「话说回来,我有个疑问,你是怎么转学进来的?」
琉紫若无其事地说道:
「当然是提出转学申请啰。」
「唉,这种反射性的回答,有说跟没说一样。难道你今天早上才送出申请书,当天就可以转学吗?」
「我跟校长稍微『谈』了一下。」
「『谈』什么……?」
「直人阁下,您不必知道也没关系的。」
「等一下,我怎么突然感到十分地不安。」
「真的没什么啦,我只是就校长头上戴的那顶毛发状配件,跟他闲聊了几句而已。」
「恐吓!这是恐吓啊!」
「哪有这回事?我只是在闲聊之后,向他提出『小小的』请求而已。」
「……呃,琉紫小姐,我记得你好像说住的地方还有钱的事情,你都会想办法,你该不会要用什么犯罪的手段吧……?」
「直人阁下。」
琉紫露出令人倾倒的笑脸——
「所谓犯罪,是『被发觉之后犯罪才能成立』——这是永恒不变的常识吧?」
「……好吧,我什么都不问。更要紧的是你说找到睡觉的地方,那是哪里呢?」
「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啰,在那栋大楼后方的『嗯·哼』旅馆。」
「……琉紫小姐?」
直人马上停下脚步,对她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不是间爱情宾馆吗?」
被他一问,琉紫圆睁着双眼。
「——没错。真是意外啊,直人阁下。您该不会去过了吧?」
「你想有可能吗?只是班上的『现充』们经常出入嘛——唉,这种事无所谓啦!干嘛要去住爱情宾馆啊!?」
「但是那间『嗯·哼』爱情宾馆可是目前京都区里最便宜、设备也相当完善的住宿设施啊。」
「问题不在这里嘛!要是被目击到我和琉紫从爱情宾馆里走出来,大概一下就被退学了吧!?」
「……真是无法理解啊,那么直人阁下有什么伟大的替代方案,可以说来听听吗?」
看着琉紫皱着眉头略显不悦,又用带着几分挖苦的语气这样问他,直人连忙想了想。
「……那、那今天晚上就暂时到漫画咖啡店过夜吧!」
话一说完,他就拉着琉紫的手往前走。
也许是浪费时间在爱情宾馆附近闲逛的缘故,当他们走在商店街上时,人潮已经开始增加,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合适的漫画咖啡店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
「好吧,再等一下,就可以用便宜的夜间方案了——」
——直人一转身,脸色马上一沉。
不知道什么时候,琉紫身边出现三个男的将她团团围住。
那是大学生年纪的年轻男子,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都长得有点猥琐,邋遢的服装上吊儿郎当地佩着闪闪发亮的配件。
其中一个混混A,嘻皮笑脸地跟琉紫搭讪。
「哎哟哟!你真是个大美女啊!」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
「哈哈哈,『又怎么样』!不过你真的是极品啊!」
「喂喂,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玩啊?请你吃顿饭吧——?」
状况马上就很清楚了。就是三个小混混ABC,被琉紫这样标致的猎物吸引过来。
那是平常并不会有什么瓜葛的人种,既不会把对方放进视线范围内,就算真有什么牵扯,也只会是打哈哈、笑一笑就忘记的对象,不过——
「——」
直人突然全身燃起怒火。在那股冲动之下,他抓着琉紫的手——
「我们走吧,琉紫。」
「好。」
琉紫正要离开,却被三个男的挡下。
他们一下子就绕过来,挡住两个人的去路。
「喂喂,我……干嘛啊?干嘛突然……」
「她要跟我们去约会,你这小鬼闪一边去。」
混混A、B两个人露出近乎猥亵的笑脸说道。
另一个混混C则用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打量着直人——
「你是怎样?该不会是这女生的男朋友吧?」
「小拓兄,这梗好好笑喔!喂,不会吧!」
三个人爆出大笑,一开始来搭讪的混混A这时朝琉紫伸出手来。
直人一察觉他的动作,立刻朝那只手狠狠拍下去。
「唉——痛啊……你这家伙干嘛啊?啊?」
三个人的笑脸瞬间消失,显得怒气冲冲的样子。
不过在激动之下,直人照样跟他们呛了起来。
「叫什么叫——像你们这种家伙,还搞不清楚自己该碰的是什么样的对象?一群自以为是的家伙!就算厚脸皮也该秤秤自己的斤两,一群长了脚的垃圾!」
——哎,自己讲了些什么啊。
头脑中较冷静的部分警告着自己。
对方虽然看起来是不太健康的混混,不过再怎么说也是三个年轻男子,而自己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瘦弱小毛头。
要是拳脚相向打起来的话,自己就算再怎么挣扎,除了被围殴之外,无法想象有其他可能。
刚才如果好好应付一下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溜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直人的内心一点儿都不后悔。
就算有机会重来,他绝对还是会讲出一样的——不对,重来的话大概就会踹他一脚了。
——没错。他要是敢对琉紫动手的话,不论用什么手段,自己都要尽全力保护她——
三个男子在暴怒之下,面目狰狞地伸手朝自己抓来。
直人咬紧牙关,瞪着那三个人。
随即——
「——直人阁下,谢谢您!」
爽朗的声音传来。
「——直人阁下让我对您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咦?」
他不由得反问。
一转眼,只看到琉紫的裙子摆动着。至少直人眼前能看见的就只有那一幕而已。
不过从风势与声音——可以知道有『某种东西』像是轻抚着三个男子般飞舞着。
沙——地响起一阵怪声。
三个男的身上从衬衫、裤子、配件、鞋子、内裤一直到头发,就像被某种巧妙的戏法给解体一样,零零落落地掉到地上。
「——对不起啰。」
三个人瞬间赤身露体,就像泄了气的气球般,琉紫则抓着裙摆优雅地行了个礼。
「学校那群乱七八糟的人对直人阁下的态度,原本就已经让我很感冒,所以不小心就火大起来,也没有想太多。」
「呜、呜、啊……」
「还有各位,幸好你们没有对直人阁下动手,感谢你们。直人阁下就算再怎么变态,看到被砍下的人头,心情应该不会太好吧。」
琉紫浅浅一笑。
然而那种眼神就像看着上头聚满苍蝇的腐肉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再怎么愚蠢的人,也能理解那当中的意思吧。
三个全裸的男子就像丧家之犬一样地逃走,他们的惨叫声引起了更大的骚动,然后远远传来了像是警官的怒吼声。
「……还是赶快进漫画咖啡店里吧。晚上让琉紫在外头流连实在太危险了!」
直人推着琉紫急忙走进店里。
这是直人经常光顾的漫画咖啡店。
店里空间宽敞明亮,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此外不仅设备维护得良好如新,吧台的饮料种类也应有尽有。
琉紫站着环顾店里的各个角落——
「……还算不错嘛。」
她好像有些不满意地噘着嘴说了。
「不过应该还是『嗯,哼』那里的环境会比较好。比起宽敞舒适的房间,直人阁下难道比较偏好狭窄沉闷的空间?」
「嗯,好啦,随便你说了,好吗?」
两个人走向柜台,里头一个年轻的男店员走了出来。他看到琉紫的瞬间就愣住了,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露出笑脸。
「欢、欢迎光临。请问有会员卡吗?」
直人把会员卡递给他,说道:
「我们想要选夜间方案。」
「从现在算起还有大概一个小时必须以一般时段计费,请问这样可以吗?」
「嗯,那就这样吧。」
「谢谢,请问要选什么位子呢?」
直人一时语塞。
他看着店员拿出来的店内空间配置图,犹豫不决。虽然店里有咖啡座、包厢、商务座位、躺椅……等等各种座位,不过考虑到要两个人一起过夜的话……
直人还在犹豫,琉紫就从一旁站出来说道:
「我们要情人座。」
「咦……?」
「好的,那么请到四号包厢。」
琉紫不管一旁僵住的直人,很快地结了账,从店员那里收下会员卡和收据。
「等等啊,琉紫!为什么选情人座啊?」
「这样不是正中下怀吗?比起摆着床铺的宽敞房间,在狭小的座位上更能紧贴着我。我能拥有这样的洞察力,察觉到直人阁下这种下流的欲望,您是不是很感激呢?」
「才没这回事!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不过这么一想,您那么顽固地拒绝上爱情宾馆,就能得到合理的说明啦。」
「那是因为我们还未成年啊!」
「直人阁下,请您放心。不管直人阁下内心抱有怎样不被社会所容许的特殊欲望,我全都愿意承受。」
「我已经说了嘛——唉,算了。说不定还是那样比较安全。」
「是啊,而且这一带治安好像不太好。虽然只要有我在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避开危险还是很重要的事。」
「嗯,是啦……」
是别人要避开危险吧,直人小声嘀咕着。
——万一又有哪个傻瓜闲来无事找琉紫搭讪,搞不好就会发生店内杀人事件……!
进到指定的包厢,直人精疲力尽地倒在沙发上。
「……真是漫长、太漫长的一天啊……」
如铅般沉重的疲劳感整个压在他身上。
他真想就这样睡去,但是不行。直人深深叹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然后慢慢站了起来。
「您要去哪里,直人阁下?」
「我去借用一下澡间冲个澡。一早就汗流浃背,这样实在很不舒服。」
「这样子啊,好的。」
琉紫向他行着礼时,直人就那样穿过她的身边,朝淋浴室的方向走去。
不过,他才走了几步就停下,转过身来。看着琉紫一脸茫然,他这么问道:
「咦,你干嘛跟着我?」
「……?您不是下了命令,要我帮您刷背吗?」
「那种话我一句都没有说啊!」
「是,不过因为直人阁下好像不喜欢直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欲望,所以我只能试着从您的发言中去探究背后所隐藏的真正意图。」
「不需要这样!」
「……真的吗?这样子好吗?在狭小的密闭房间里把衣服脱了,用沐浴乳和海绵为您服务,这样的特殊待遇您难道不想要吗?」
「……」
「直人阁下?」
「……不、不用了,我一个人洗。」
「若是那样,那我就回到座位上等候。」
「……嗯,回头见。」
行过礼后,琉紫走回原来的位子。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后,直人不由得瘫软在地。
他擦擦眼角泛出的泪水嘀咕着。
「……我到底在干嘛啊……」
●
「喔!?这是在干嘛?」
冲过澡后直人一身清爽地回来,看到情人座上堆满了各种类型的杂志和漫画。
端坐在沙发上的琉紫正以惊人的速度读着它们。
她暂时停下动作,朝着直人说道:
「您回来啦,直人阁下。」
「呃、嗯,我回来了……这些是要做什么?」
「这是情报收集的一环。停机了两百零六年之后,我想有必要尽可能地补充现代资讯。」
「……包括这些漫画在内?」
「大众娱乐也是重要的参考素材。」
「是、是喔……那我就先睡了,真的累了。」
「好的,晚安。」
琉紫这么说完,面朝直人端坐着。
直人在一旁坐下,然后问道:
「琉紫是……自动人偶,所以不用睡觉啰。那发条呢?」
「请不必担心,我是自动上炼的。」
「喔,这样子啊……咦,超过四兆个齿轮,全都靠自动上炼?」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
直人叹了口气,点点头。
「——呃,嗯。不过要不是这样,反而奇怪。」
就算是最先进的机型,自动人偶至少一周得上一次发条……让人再度体认到琉紫的规格之高。或许与目前她所展现的性能相比,自动上炼的功能已经不足为奇……
直人一边这样告诉自己,一边枕着手臂、闭上眼睛。
接着,琉紫用冷冷的语气说道:
「——无视我,是吗?」
「咦?」
直人不禁睁开双眼。看到琉紫满脸不悦,直人屏住呼吸。
「我的大腿明明要让您枕着,您故意装作没看到吗?」
琉紫拍着自己的膝盖说道。
直人翻着白眼反问她。
「……这样好吗?」
「今天早上和午休的时候都是这样啊。况且直人阁下现在是我的主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没有,完全没有。」
直人马上回答,将头轻轻地靠在琉紫的腿上。
柔软而温暖的触感仿佛要让人溶化一般,直人叹了口气,在沙发上蜷曲着身体、闭上眼睛,于是睡意立刻袭来。
「直人阁下。」
「嗯?」
「今天一整天我都看着直人阁下。」
「嗯。」
「老实说,直人阁下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啊。」
「是吗?嗯,我大概没办法否认吧。」
「是的,而且直人阁下似乎认为自己极度被蔑视。」
唉唉、直人发出懊悔般的哀叹。
「对不起啊……有这么逊的主人。」
「——是啊。虽然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惭愧是必要的,不过……」
直人竖起耳朵等着她说下去,但是——
「……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晚安。」
「……嗯。」
直人立刻就进入梦乡。
琉紫用手轻轻梳理着直人蓬乱的头发,轻声地说:
「……直人阁下,您觉得我怎么样呢?」
直人没有回答。琉紫也并不期待得到回答。
从今天一天的观察,可以看出直人只对机械的相关事物感兴趣。
既然如此,他之所以想要得到这么一具极致的自动人偶,只是因为我是一台性能卓越的机器。
然而如果只是这样,那为什么他对待自己的态度,又像对待人类的少女呢?
「真的是难以捉摸的人啊。」
琉紫噗哧一笑,低下头来,忍不住又想起刚刚的冲突。
究竟直人是把自己当成他的财产、或是看成一个少女,这还不是太清楚,不过至少他会保护自己。
……我有受到珍惜。
至少可以确认这一点——这样就足够了吧。
琉紫脸上浮现纯真无邪的微笑,就那样一直梳理着直人的头发。
●
从全员出动进行分析作业至今,已经过了二十六个小时。
分析的作业进展顺利。
中心支柱的二十七个楼层中,第二层的确认工作已经完成。
可惜的是还没有发现问题点。不过如果作业以这种速度继续下去的话,估计两周内应该可以完成所有楼层的确认工作。然而,就算结果如此——众人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作业进展得太顺利了啊。」
没错——那就是最不寻常的地方。
作业顺利进行的理由——可以用『无人打扰』来简单说明。
所谓打扰的人,也就是『军方』。
当然,既然已经缔结条约,『军方』就不会毫无顾忌地来妨碍,顶多是会郑重地提出『合作』的请求。『技师团』尽管对他们的好意表示感谢,不过为了让
作业进展顺利,只好委婉拒绝。然而『军方』身为平时管理维护都市结构的单位,仍有他们的自尊,对于从别处闯入、擅自行动的『外来者』自然不会觉得愉快,况且他们也必须在都市的居民面前保住面子。
于是『军方』就拿机密、责任等等来当挡箭牌,想要对作业表示他们的意见,而『技师团』则一边闪避这些干涉,一边设法让作业顺利进行。
对『军方』而言,来了一群夺走自己工作、爱好抢功的秃鹰。
对『技师团』来说,那是只会说大话的无能者集团。
这就是玛莉他们经常必须面对的局面,不过——
「今天一整天,只看到几个军属技师啊。」
他们不是完全不在乎。
抵达的时候就已经被要求『合作』,现在也有一名军属技师以监督的身分,在会议室的一角默默地监视着他们。不过也就是那样而已。
最初拒绝他们所提的合作要求之后,他们也很干脆地就撤走。身为都市心脏部位的中心支柱,平常照理有一千名以上的员工进驻,但是他们也二话不说就答应退出。
这么明理,反而让人觉得很不对劲。
『技师团』意图不明的指令。黎明前突然的重力变动。
『军方』诡异的反应。
把这些小小的异常一个一个摆在一起,玛莉的脑海中就浮现出『最糟的状况』。
「这次搞不好真的……说不定就……」
「玛莉老师……」
一个年轻的部下低声叫她。
玛莉从他的表情中了解了状况,于是点点头。
「我知道,没关系,已经先想好办法了。」
「那么,还是……?」
「虽然不能说十分有把握,不过我想马上就会有结果出来。」
或许是从玛莉回答的表情中看到一丝不安的神色,年轻的部下轻轻地干咳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
「那么——」
玛莉吐了口气,踩着缓缓的步伐走向升降梯。监督的军属技师从身后默默跟了过来。
这人大概平常在这里担任主任职务吧,练出的浑厚胸膛很有军人的样子,胸前的口袋处别了一枚徽章,表明他二级钟表技师的身分。
等着电梯时,玛莉对男子说道:
「我去外头透透气,没关系吧?」
「请自便。」
男子以冷淡的语气回答。
不过玛莉看来并不以为意,她搭上稍候片刻后降下来的电梯,按了前往地面的按钮。
玛莉等一群人目前作业的地点,从都市区的位置来看,约是深度八千两百公尺的地下——第三层。搭乘以分速一千公尺升降的电梯,大约要花上八分钟。
玛莉看了一会儿电梯门上的深度计,然后像是无法忍耐电梯里的沉默一样转过身来。
「那把手枪是BR-19吧?」
她以清亮的语调对男子说着。
她看着男子佩带在腰上的手枪,不过他没有回答,直挺挺的站立姿势甚至纹风不动。玛莉仍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
「它不是靠齿轮的回转,而是透过高速连动来让空气压缩、爆发,以此击发子弹——和以往的手枪比起来,后座力虽然较强,不过利用这种后座力可以增强下一发子弹的压缩力,所以枪枝的制动力也较为优越。弹匣数通常为七发。握把上附有防止掠夺用的开关,对吧。口径是——咦,点四五口径吗?如果以威力为优先考量的话,BR-sp33的突击步枪应该会比较方便吧?」
玛莉流利地解说着『军方』的制式手枪,男子的表情显得有些吃惊——
「你了解得还真清楚啊?」
「嗯嗯,这是我们家做的枪。」
「——喔,对啊,你是布列格公司的大小姐嘛。」
「你知道吗?布列格家出生的人,都会被要求牢牢记住布列格公司设计、贩售的所有商品的细节喔。作为五大企业之一——所有的产品,从婴儿床到大型运输机,真的是……」
「真是辛苦啊。」
「是啊,小时候真的很痛苦。」
「不过坦白讲,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我有点儿无法理解。如果是公司职员的话那倒另当别论,给大小姐受那样的教育,真的有必要吗?」
他那高亢的语调像是在嘲笑一般。
不过玛莉似乎可以领会般地微笑着——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是啊,其实是徒劳无功的事嘛。如果有那种闲工夫的话,其他值得学的东西还很多。」
「是呀,像是这个吗?」
「啊?啊——!?」
一开口的瞬间,男子就趴倒在地。
「啊、呜呜呜……!?」
——原因不明。
虽说是技师,但既然隶属军方,就一定受过战斗训练。就算不是实战部队,练过的格斗技程度也足以轻松对付两、三个混混。
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他连抵抗都无法抵抗,就被撂倒在地并夺去武器,最后让一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踩在脚下、用枪抵住他的后脑勺,这是什么状况?
「我说过了吧?所有的商品『细节』都必须牢牢记住,当然也包括『用法』啰?——话说回来,能不能暂时请你安静一下?」
「你、你这家伙究竟想怎样——呜呜?」
「喂,我说过叫你安静了吧?你这只狗。」
玛莉用轻松的口吻说着。既不兴奋也不紧张,极其自然的语调。
听了这话又感受到抵在后脑的枪口,男子失去抵抗的意志。
电梯抵达地面。
电梯门在气压声中开启,眼前有具熊一般的巨大身躯已经在那里等着——是哈尔达。
他往电梯里一看,啪啪地敲了敲自己的光头。
望着被踩在玛莉脚下的男子,他有几分同情似地说道:
「你大难临头啰。怎么样,你就当作被狗咬到吧——」
「废话少说,快点进来啦。」
「嘿嘿,抱歉抱歉。」
哈尔达乘上电梯,按下下降的按钮。电梯再度往地底急速下降,然后过了十几秒突然被强制停止。在成了密室的电梯里,哈尔达将男子的手脚捆绑起来。
过程中尽管男子扭着身体死命地挣扎反抗,不过身体已经机械化的哈尔达岂是他的血肉之躯所能反抗的角色,因此他只能束手就缚倒到地上。
玛莉踩着他的头说道:
「好吧,那么就叫几声来听听吧?」
「——可……」
男子挣扎着,不过玛莉的脚踩着他的头,动也不动。
看着他的样子,她扬起嘴角——
「哎呀,怎么了啊?你还想要反抗吗?看你挣扎的样子,好像十分愉快嘛,你这个变态。」
「你看来相当愉快啊,大小姐。」
「小时候我最喜欢训练小狗啦。有只桀骜不驯的大狗,最后只要我链子一拉,它还是一样呜呜叫了两声,变成可爱的小狗喔。」
就像这样啊——玛莉拉起男子的领带。遭人踩着头、扯着脖子的他,挣扎着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
「对了,哈尔达,你帮我把玩具带过来了吗?」
「嗯,带是带了……不过真的要用吗?」
哈尔达的样子有点迟疑,他拿出一支白色针筒,针筒里装着不明的银色液体。
男子看到那东西,吓得脸部抽搐起来。
「什么……喂、那是什么东西啊!你们想给我打什么!?」
「你说呢,当然是自白剂啰。」
「啊——」
「——才怪,像我们这样的小市民,哪能拿到那种东西啊。」
「有这种小市民吗!?」
这个沉痛的意见大概没有人会反对,不过玛莉相应不理,维持着她似乎很愉悦的笑脸。
「其实这是水银。」
「水……水银!?」
男子喘着气,睁大的双眼几乎就要爆裂一般。
「对啊,用在自动人偶的维修用途。」
「你、你这家伙是玩真的吗!被注射那种东西会怎样——」
「这个嘛,不就是死路一条吗?」
玛莉得意地笑了。
「怎么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
男子脸色苍白。他的嘴巴抽搐着、眼角渗出泪来,被绑住的手脚颤抖着,全身冒汗。
「那么,就来决定一下规则吧?我当主人,你是小狗。不管我问什么,你就汪汪叫两声,老实地回答吧。怎么样,很简单吧?」
「你、你们这样做,难道不会出问题吗——啊呜!!」
玛莉重重地踩着男子的脸。
「喂,只是叫声汪吧?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你也不懂呢?还是说你当我是笨蛋?」
「你这个臭丫头……呜啊!」
「还是要我踩到你那微不足道的脑浆全都爆出来为止?凭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技师,居然敢忤逆我?哎,搞清楚自己算哪根葱吧,你这狗杂碎。」
「喔喔大小姐,才刚开始你就暴冲
过头了喔。」
哈尔达用规劝般的口吻插嘴。
看着脸上全是泪水和鼻血的男子,他显得很同情地温柔说道:
「我说老兄,我们这位大小姐已经玩得很乐了,我就简单问你几句话。只要你能坦白回答,我们就放过你。就这么说定。」
「呃……呜呜……」
「听好啰,就问你两件事。『发生异常状况的地点在哪里?』还有『军方掌握到什么程度?』——可以老实回答我吗?」
「不……不行,我不能说。」
男子看了看哈尔达的眼睛,别过头去,显得很不安的样子。
「喂,老兄,不要让我们费太多工夫好吗?」
「要是说了,我就死定了!」
「那你想让这位大小姐把你玩到死吗?」
哈尔达扬着下巴这么一说,玛莉拿着针筒摆出架势。
「我给你一点儿忠告,这位大小姐可是货真价实的虐待狂喔。是生在法国、出了名的虐待狂喔,一般的平民男子对她来说只是家畜而已啊。」
「不、不行。」
「这位大哥~~」
「要是跟你们说了,甚至连我从都市里逃出的家人都会被『军方』杀死啊!!」
男子像是抽噎似地喊叫起来。
「混账,可恶!想杀就杀!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喂喂、冷静点,老兄——啊,不是,是新岛良治。」
「呃……?」
突然被叫了名字,男子大吃一惊。
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男子颤抖着,哈尔达给他看了某样东西。
那是一小张白色的塑胶牌。是身分证。
「……!?」
「『从都市里逃出』……你说溜嘴了吧?居住在都市中,但是目前跑到外头的新岛先生……花十五分钟就可以锁定身分吧?」
「哈尔达,这个男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把他处理掉吧,接下来还有别的事要做。对了,别忘了他的家人,设法让他们发生意外丧生吧。」
玛莉用狂妄的态度命令着。
哈尔达耸耸肩,把枪口抵在男子的太阳穴上。
「嗯、就是这样啰——不好意思啦。」
「等等!等一下!好,我说!我什么都说!」
「你肯说了?」
「请让我说,求求你……!」
「很好。」
玛莉冷冷地瞧着蹲在地上啜泣的男子说道。
「那么,回到刚刚第一个问题,发生异常状况的地点是哪里?」
「是第……第二十四层。」
「二十四……相当低的楼层啊,似乎是重力控制系统的所在楼层?」
「没、没错……因为发生致命的故障,控制气压的中枢里……」
「好了。变得相当坦白啊——那么,『军方』掌握到什么程度?」
「这、这个嘛……」
「这还用问吗?大小姐。」
哈尔达说道。
「他们完全掌握现况了啊,而且已经决定放弃修理。『军方』清楚掌握了发生异常的地方,却没有把情报传递过来,还让维修的员工全员撤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
男子沉默不语。这正是比什么都还要有力的回答。
「嗯……原来如此。换言之,『军方』放弃修理这座住了两千万人的都市,于是那就变成我们的工作。」
「哼——」
听了玛莉附和的话,男子却像解脱了一般出声嘲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能修的话,你们就去修啊。」
「——喔喔,这么嚣张。才对你客气一点,马上就放肆起来啦。是不是没有学习能力啊,你这只劣种狗。」
「哈——哈哈哈哈!你们想把它修理好,那是不可能的!」
「不要把我们优秀的成员和你们这群低能儿相提并论好吗?」
「嘿……我不知道你在这群家伙之中是多么了不起的老师,不过早就没时间啦!」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座都市就要被『抹消』啦!时间只剩四十二个小时!!」
——『抹消』。
也就是故意让都市——崩毁。
都市若是发生无法修理的故障,在问题尚未波及行星的整体结构之前,就将它整个切割放弃——也就是所谓的『分类程序』。
「——你少做白日梦,在那里漫天扯谎了。再过四十二小时就要被抹消,却完全没有发布避难通知,有这种事吗?」
「发布了啊……针对『军方』和政府相关人士,早就发布啦。」
「——」
哈尔达抓住嘿嘿笑的男子前襟,朝他怒吼着。
「你们这群家伙!打算对这座都市里的两千万人见死不救吗!?」
「哼……你们这些人,想想因为自己修理失败而遭到抹消的都市有几个吧,少在那里自命清高了!你们这些家伙自豪的技术,说穿了还不是用人命换来的!」
「闭上你的脏嘴,你这个蠢货。」
玛莉瞪着男子说道。
「确实,我们不是万能,因为救不了而不得不放弃的都市,也不只是一座两座——但是我们尽全力到最后关头,跟只求自保、弃两千万人于不顾的那群人相比,我不认为可以混为一谈。」
「哈!讲得好像我们就完全没有尽力一样!?那我问你们,事到如今你们还不知羞耻地出现在这里,原因是什么——是啊,就是因为上头人们的面子啊,为了体面之类的狗屁理由,就被丢到这座城市!你们这群家伙会出现在这里,终究还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吧!」
「————」
「怎么,被我说中了吧!什么『无国界技师团』啊!一群伪善的家伙!这样一群人,里头全是黑心货色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你们坦白说啊!那个传闻也是真的吧!」
「……哪个传闻?」
「别在那里装傻啦!你们这些人故意破坏中心支柱,然后从中培养自己的知识技术,就是这样的传闻!两年前在阿姆斯特丹,听说也是你们在搞鬼啊!!」
「——」
玛莉挥下针筒。看到尖锐而粗大的针头刺在自己的胸口,男子发出惨叫。
「呜啊啊啊!可恶、可恶!混账东西!你还真的把针插进来!这个混账丫头!」
「我看你好像搞错了,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玛莉说着,黯淡的眼神像是看着虫子一般。
「不管上头的意思怎样,也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军方』不顾两千万市民的死活,这个事实既不会改变,也没有把它正当化的理由。」
「少啰嗦,可恶,你这个杀人狂……!」
「还有,别用你们那种卑鄙肮脏的猜疑心来揣测我们,我们一定会救给你们看,营救这座被『军方』弃之不顾的都市。」
「哈、哈哈!别在那里虚张声势说大话了!只剩下四十二个小时啰!?就算有一百倍的时间,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
「到那个时候,我只能和都市一起死去。」
「呃……」
玛莉的视线从喘着气的男子身上移开,对着哈尔达说道。
「没时间啰——快点吧。」
「了解。这家伙怎么办?」
「随便处置一下吧。嗯,把他丢到最下层也行。」
「喂,你这家伙!你在说什么啊!快点把解药给我啊!」
「马上就要被处理掉的劣种狗,不需要那种东西吧?」
「啊——啊啊啊!可恶、混账!一开始你就是这么盘算的吧!什么天才啊,可恶!去死吧,你这贱人!」
哈尔达朝这个乱喊乱叫的男人胸口重重地捶了一拳。
男子痛苦地扭曲着脸,昏了过去。玛莉瞧了他一眼,嘴里嘀咕着。
「……身为一个二级钟表技师,连有机水银和奈米齿轮保存液都无法区别,实在是……这种程度竟然还能在这里做维修工作啊。」
「嗯,就算对人体无害,如果身体没有机械化的话,还是用不到啊。」
扛着失去意识的男子,哈尔达站了起来。他重新启动停下的电梯,用严肃的表情对玛莉说道:
「你还好吧?看起来好像很累。」
「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玛莉低着头说。
她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糖果,放进嘴巴——
「哈尔达,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家人,用我的名义去和布列格家族交涉一下。」
「了解。」
「还有,『技师团』把我们送过来,到底有什么打算,要尽快确认。」
「我会去处理。还有其他事吗?」
「去帮我买巧克力好吗?拌有浓浓焦糖的那种甜味巧克力。」
「喔喔,会胖喔?」
「别管那么多啦,买整箱回来好了,可以吃个过瘾。」
玛莉一边喀喀地把糖果咬碎,一边抬起头来。
「再来就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啦。」
●
赶回第三层的作业现场,玛莉连喘息的时间也没
有,只能扯开喉咙大声说着:
「各位,请停下手边工作听我说!」
各自工作的部下们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玛莉。玛莉的视线扫过每个人的脸,然后说道:
「异常区域已经找到了!是在第二十四层、气压控制的地方出了问题!!所有人员现在马上开始移动!先抵达的班就请开始观测作业!」
成员们各个都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不过很快就开始进行撤除作业。在一下子变得人声嘈杂的房间里,站在一角的军属技师瞪大了眼,似乎想问「怎么会变成这样」。
维修士官长康拉德不知何时来到玛莉身旁问道:
「——真的很惊人啊,玛莉老师。您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我只是诚心诚意,全心地『祈求』而已。」
「嗯,这样子吗——真是乱来啊。」
康拉德整备士官长像是劝诫般地苦笑着,玛莉并没有理会。
「更重要的是动作要快——限制时间是四十二个小时。」
听到她这么一说,观测班发出惨叫。
「什么!四十二个小时,什么也做不了啊!」
「就算已经找到了异常区域,要确认故障原因和尝试修复方法,也要花上一个礼拜啊!」
「那么难道要夹着尾巴逃走吗?」
玛莉盯着成员们,眼里燃起绿色的火焰。
「『军方』已经放弃修理作业,据说他们决定要将这座都市加以抹消。就这样放下一无所知的居民,不顾他们的死活。」
「啊……!」
「有这种事!有没有搞错啊——!」
「算了,那群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就是『军方』啊!」
玛莉的愤怒马上感染了现场的成员,在数十个人轻蔑和批判的目光中,只见军属技师们慌慌张张地逃了出去。
玛莉拍拍双手喊了起来。
「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将会负起发布避难通知的责任。不论如何,现在请马上行动,接下来就连一秒钟的时间也不能浪费!」
接着他们就用风速般的速度移动。大量而凌乱地摆在各处的器材、数不清的文件,只花了五分钟就撤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名人员离开之后,玛莉环顾着空无一人的场地,深深叹了口气。她靠着墙,缓缓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把额头贴在上头。她的双手颤抖着。针筒刺入肉体的触感还留在手里。
握枪的手感、脚底踩着人的柔软感触、男子忿恨的话语,都还清晰无比。
——她以为自己可以办到的。
只要一声命令,哈尔达也会照办的吧——再怎么说,那是他的老本行。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她想既然自己是大姐头,就应该自己动手,而且她也不会迟疑的。既然要做,好歹也要凭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意志去做。
就是在这样的想法下开始了她的『讯问』——不过后半段便荒腔走板了。
把针筒插到对方身上这件事,更是糟透了。那完全没有意义,只是为了宣泄郁闷而已。单纯是任凭感情用事、单纯的暴力行为。
那是对无视于拯救两千万人之义务与责任的人所爆发的愤怒。然后……
「要在四十二个小时内修理好——?不可能啊……有数十兆个零件啊!」
对于背负着相同的义务与责任、同样想要逃离的自己,所感到的愤怒。她的嘴唇颤抖着。
「神啊……」
玛莉并不信神,至少不相信那些由人类所创造出来、叫得出名字的神。玛莉总是相信人类的理性和知性。
然而,即便如此,玛莉相信突然从天而降的天启——在重要关头时脑海中的灵光一闪,就像是微小的齿轮相互咬合一般。玛莉相信在澄澈的精神与逻辑的尽头,有着人类所无法衡量的巨大存在。
她慢慢地抬起头,站了起来。
「——我该走了……不论如何,从现在起,一秒钟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因为命运的恩宠,只出现在死命一搏之后的彼端。
玛莉擦去眼角所渗出的某样东西,同样朝着第二十四层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