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市底部爆发的光贯穿『天御柱』,直入天空。
唐泽从执政党总部大楼的屋顶仰望这幅光景,茫然地抚摸下巴。
「——呜哇,没赶上吗……」
他从政府执政党的中继站偷出纪录,循线调查后确定了某件事实。
就在他为了报告这件事,正要联络玛莉他们时——却发生这种事。
「伤脑筋了……这下以顾问的津贴根本划不来。」
我明明是抱持着不做薪水份外工作的主义的——唐泽浮现充满苦涩的表情,握紧手中的终端机。
他背靠着屋顶的铁丝网围篱,深深地吐气。
——早该发觉的。
根据玛莉老师的报告,那帮人之前非法运用一架lnitial-代号Y系列。
那帮人是电磁技术研究者,为什么没对那个装置使用电磁技术呢?早该发觉这点的。
况且这份情报——
「由我个人保管,风险实在太大了……」
滋贺『军方』、以及潜伏在政府中的内应的通讯纪录——这份甚至刻意加密的纪录,自己只花一个多小时就解读出来,实在不得不夸奖一下自己。但是……
这份情报,事到如今干脆不要知道还比较好。
「不管政变成功或失败,那帮人『背后的主使者』的目的都一样——就是『首都圈崩落』——这真的是要人怎么办才好啊……」
就在唐泽冒着冷汗,自言自语时——
「——……」
唐泽不发一语地将背抽离铁丝网。
他并不惊讶。
他早在取得这份情报时,就预测到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了。
他本来想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通知玛莉——恩人玛莉老师的,然而……
「马上就登场了吗……真是的,明明是坏蛋却这么能干,真要命啊。」
唐泽如此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移动视线看去。
看着从屋顶入口出现的某人——不,某种东西。
对方呈隐形状态。但注意观察就多少看得出来,类似氤氲热气的物体确实存在于那里。
——是光学迷彩。
「而且还是能够单人携带的尺寸……?喂喂喂,我以顾问身分断言,那种东西应该『就连五大企业』都还没开发成功才对喔?」
唐泽的眼神和嘴角浮现笑意,歪着头百思不解。
他随后爽朗地提高嗓门说:
「哎,方便告诉我吗?——你的薪水多少?」
那团氤氲热气并没有回答。
我想也是啦——唐泽泛出苦笑。
那帮人并不是会耍嘴皮子说「你有什么遗言吗」「你掌握到什么」「祈祷吧」的人。
若那帮人就如同唐泽掌握到的情报一样,他们肯定知道唐泽没有遗言、知道唐泽掌握到什么、也知道唐泽是无神论主义者。
面对静静逼近的杀气,唐泽缓缓地解开领口的扣子。
右脚往后一步,摆出架式。
「好啊。我们就来做彼此的工作。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不做份外事就不算有做事。」
劳动者万岁——唐泽讽刺地低语,看着眼前的敌人。
敌人恐怕是新型装备的全身义体兵。里面的人也是职业杀手吧。相较之下,我方只是一介顾问,装备只有一把手枪和随身工具。
——究竟能够存活几秒呢?
唐泽在内心这么叹气,上前挑战攸关生死的加班。
●
——发生什么事了?
玛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惊愕得大口喘气。
——一切都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光将一切吞噬、熔化、消灭了。
用极其坚固的材质制作的中枢装置,变得像遇热的拉糖一样。
地板和墙壁、天花板如今开了圆形大洞。
光贯穿外壳、熔解地板、蒸发机组、就这么打穿对侧外壳。
光造成的破洞边缘,则留下丑陋熔解的伤痕。
玛莉瘫坐在那旁边。
要是再晚一秒逃命,玛莉现在也被那道光吞噬蒸发了吧。
她以颤抖的视线看向周围,在身旁发现蓬子,并在墙边发现哈尔达操纵的《玄武》,在那巨大机体脚边则是苦艾酒的身影。
而本来就待在安全圈的直人、琉紫、昂克儿也平安无事。
不见维修用自动人偶的身影。那些自动人偶先前在圆中央一带进行作业,似乎逃生不及。
——但至少似乎没有人类被刚才的光吞噬蒸发。
理解这事实时,疑问从玛莉的意识中浮现。
颤抖的声音,就这么直接问出她的疑惑:
「——是怎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啦!?」
这声叫喊,飘向空荡荡的大洞,渐渐消失。
没有人回答——不。
「……遭到炮击了。」
只有直人一个人低声回答她。
「你说什么?」
——无法理解。被谁,用什么,理由是?
玛莉的思考混乱空转,只见直人再重复一次——他这次以大喊的方式回道:
「就是把秋叶原轰出一个洞来的那个混帐庞然大物『主炮』啦!我们遭到炮击了啦!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至少她可以理解直人所说的话。但是——
玛莉愕然地吼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那些家伙的目的是政变吧!?他们做出这种事,要是让蓬子——让皇室的人有个三长两短,大义什么的就站不住脚了吧!不,在那之前————!」
玛莉当场跳起来,挥舞双手。
「要是破坏『天御柱』,东京——严重的话连日本都会沉没喔!?那帮人也会一起……!」
这样根本不叫政变。
单纯只是恐怖攻击——不对,是最恶劣的『自爆恐怖攻击』。
和当初不一样。前后不一。想不通这个行动的意义——
但是这次的疑问,似乎就连直人都无法回答,只有从巨大破洞吹进来的风在笼罩现场——就在这时……
『——只要利用水蒸气散射,就能够扰乱微波方向减弱威力。真是适切的应对啊,教人恨得牙痒痒。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主炮是「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的——还希望你们务必告诉我。』
沉着得近乎机械的男子声音在楼层响起。
——是从哪传来的?
这声音不是从扬声器,也不是直接传来的。
玛莉环视周围想解开疑问。然后马上便发觉了。
原来是整个楼层振动传递声音。
就这样,在谁都无法反应过来的状态下,那个声音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你还活着吧?「Y」——不,我记得是见浦直人小弟吧。』
除了琉紫以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直人身上。
唯有印象听过那道声音的两人——直人和琉紫,从楼层开出的大洞看向下方。
在那头的是——秋叶原区那宛如豆点的巨大兵器机影。
「——这个声音……难道是那时候的老爷爷……?」
直人果然地喃道,玛莉跳起来大叫:
「直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明呀!?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是什么!?这个声音是谁!?」
但直人无法回答。无从回答。
「我哪知道啊!?电磁加热照射——那是什么!?」
「——之前掉到大深度地下层时,曾在那里遇见了败给人生、自以为是隐士的家里蹲老先生,那就是他的声音吧——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再度听到那个逆耳的声音呢?」
琉紫想起来似地低语,感到纳闷不解。
『……不对。既然对象是你,想必是「浑然不知地」就挡下来了吧。以前有种叫作微波炉的装置,这就是应用那个的原理——这个声音也同样是利用电磁波照射使墙壁振动。因为将会是我单方面自说白话,希望你兄谅。』
宛如机械的声音不理会呆若木鸡的众人,接着说道:
訇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比良山源内。是指挥这场政变的人。那么,你们现在是不是心想:你为何攻击「天御柱」?』
「比良山……源内……」
玛莉将这个名字铭记在心,同时点点头。
没错。就算这么做,他们依然只有破灭一途才对……
『我就长话短说了。关于政变……老实说政变如何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虽然那些处理掉的部下都义愤填膺就是了。』
——无所谓?
不,更重要的是处理是怎么回事……?
不顾玛莉脑中浮现的新疑问,说话声——源内继续说:
『——让这个只承认齿轮技术、心胸狭窄的世界,见识我们的研究成果——电磁技术有多优秀。然后匡正将我们当成垃圾抛弃的政府的过错。这大致就是我们主张的大义,但是……』
源内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早就清楚知道会失败了。』
「——!」
『应该说,前提根本不成立。因为世界早就承认电磁技术有多优秀了。怎么可能会有国家老实遵守国际条约那种表面功夫,舍弃这么方便的技术。你们也不相信吧?』
的确——玛莉心想。
就连在外交方面极其胆小的日本都研究电磁兵器了。
只要肯去找,不管哪个国家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研究所吧……
『再来是打倒政府——虽然这件事本身可能很容易达成,但我们的电磁兵器一旦曝光,未来等待的将是世界大战。』
没错,其他国家不可能放着这么明确的威胁不管。
应该会不计一切地设法排除,或者,哪怕要用上机密的电磁技术,也会设法具备对抗手段才对。
『虽然那些部下们似乎以为,只要有这架兵器和电磁技术,就算和其他国家为敌也能够充分应付就是了。所谓的年少轻狂真是可怕啊。过去的我无法奉陪部下做到那个地步,于是躲到地下隐居了——不过……』
话锋一转。
『我在那里发觉了——远比这个国家的体制、或是因此丧生的人命更重大的——傲慢不逊的东西。我发觉这个世界,其实正在扭曲脱序!』
沉着的说话声第一次激动了起来。
『——我就直接进入结论了。见浦直人——不对,「Y」。』
直人抬起脸来。
那双猜不透意图的灰色眼眸瞪着空中。
『你傲慢不逊地连宇宙都改造了。将过去人类一步一脚印的过程全数否定,自认自己的主观才是正确地扭曲了世界——既然如此,我需要再次问你。』
玛莉完全无法理解源内在说什么。
但她从他的声音感觉到深深的愤怒、憎恨——以及隐约的达观。
『——有本事就来阻止我吧。如果办得到,那么你果然不是人。如果办不到,那么你就懊悔你扭曲了世界的自以为是与傲慢,下地狱去吧。你就好好见识一下庸碌凡人的志气吧——该死的怪物。』
——然后寂静降临。
声音就此消失了。
当众人皆茫然自失时,哈尔达打破沉默,技术高超地歪着《玄武》的脖子说:
『——所以,直人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紧接着苦艾酒开口:
「我说小子。你……到底是说了多嘴贱的话,才能够惹对方发飙到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步?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当作日后参考?」
被如此问道的直人则露出困惑的表情摇头说:
「咦,没有啊……?我只是随便回答了一下他说的话而已……倒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琉紫?」
「不,直人阁下只是说了极其显而易见的道理而已。问题来了,他究竟是为何发飙呢……是更年期障碍吗?」
因为事态过于严重,导致气氛甚至松懈下来,惹得玛莉忍不住提高嗓门大叫了。
「因为更年期障碍导致亚洲沉没还得了呀————!不要开玩笑了!重点是,直人!」
玛莉奋力指着直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地雷女!?你这不就踩了空前绝后的大地雷吗!」
「不是吧,就算你这么说,要我看穿那种莫名其妙的老头子的雷点,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要知道那家伙的脑袋已经是半疯癫状态了喔。」
「……?爸爸,那个老爷爷,刚才说了什么?」
「喔,昂克儿听不懂也没关系喔~而且大概也没人听得懂吧……」
直人略显空洞无神地这么说。
玛莉忽然感觉到背脊一阵恶寒。
——是我多心了吗?
总觉得那空洞的笑容,好像有什么无法挽回的……
「总——总之,来整理状况了!」
玛莉摇摇头甩开恐惧,整理思绪。
「直人,那个庞然大物要再开一炮那个,需要多少时间?」
「……不知道啦。但是,刚才开炮的时候……大概充填了八成。现在……约是三成左右吗?先说好,我不晓得正确构造,所以或许必须恢复到八成才能射击,又或许五成就可以再开一炮喔!?毕竟完全没有任何根据!」
「……没关系。预设最糟的可能性,假设五成就可以开炮——恢复到五成要多少时间?」
玛莉的问题,让直人抱头苦恼。
「……就说了我不知道啦。本来在那个时间点能够恢复到八成以上就已经很奇怪了。我在上野说过了吧旦妥花六十六小时!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四十六小时,本来应该还有一天的缓冲时间才对喔!但预想却——」
玛莉揪住了直人的领口。
熊熊燃烧的翠绿色眼眸瞪着灰色眼眸。
「现在只能依靠你的耳朵和直觉了!用直觉回答我!最快最短是多久会发射第二炮!?」
「————七十二分钟——『不会提前』。」
直人如此断言。
玛莉心想:既然这家伙这么说,就准没错了。现在没有其他指标,所以就以这个做为基准——七十二分钟。就这么确定了。现在确定了。
七十二分钟绝对不长。
在这个状况,七分钟和七秒钟没有太大差别。
深呼吸,逐一整理问题——
玛莉仰望哈尔达——《玄武》的头部,问他:
「——哈尔达,你觉得距离『军方』停止观望,出兵镇压这里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你要我直说我就说了,随时都会攻坚吧。毕竟皇女殿下的安危已经没有保障了。』
「啊啊,真是的!不管哪个家伙都只擅长扯人家后腿是吧!」
玛莉跺脚搔头。
但这时,蓬子上前一步,提出相反意见。
「不,依我看要四十分钟……不管发生任何奇迹,恐怕都需要这么多时间吧。」
咦——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蓬子身上。
蓬子正面迎向众人的视线,接着说:
「——那架兵器出现之际,首都警备队的战力全灭了。之后,东京共计八处发生了政府分裂引发的内斗,再加上反叛军起兵,为了镇压,第一至第四兵团因应警察当局的要求紧急出动,进入战斗状态。反叛军的主力以两个大队规模包围皇宫,但由你们几位歼灭了对嗯?」
然后——
「简单说,现在在东京的『军方』已经失去战斗力,不在正常指挥系统下。假设以你们几位的恐怖攻击预告为契机,分成敌我两派的『军方』已经凝聚起来,那么接下来将需要重新编制战力,拟定作战,确认指挥权,如果需要援军,还需要召集调派——即使有将校具备足以迅速统筹上述事项的能力、意志与人望,考虑到目前经过的时间——四十分钟。我想这就是极限。只不过——」
莲子浮现柔和的微笑。
「要是有这样的人在,我想情况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玛莉不掩惊讶地凝视蓬子。
「——你应该没有政治权力才对吧?」
「那当然。因为我是生在皇家的女人。」
蓬子笑容可掬地回答。
太可惜了——玛莉心想。
在这种状况下能够提出这种分析的能力与意志。假使出生的时代不一样,甚至只要不是出生在皇家,或许是能够领导一国的人才吧。
「——好,那么就以那个见解为方针吧。」
玛莉甩开一瞬间浮现的想像,如此说道。
「最起码有四十分钟不需要考虑攻坚的问题。只要降下分隔壁,靠哈尔达和苦艾酒应战,就能阻挡近卫队吧。那么再来是……」
最大的问题。
正因此如此,玛莉甚至犹豫要不要触及这么深的问题。
「……在那架兵器发射下一发主炮之前的七十二分钟内——要怎么样连接线路破坏那个庞然大物……对吧。」
毕竟刚才的一击,让几乎连接完毕的部分整个蒸发掉了。
这表示要重头来过。更糟的是——
「而且还少了十八个人手……哈哈。」
——只能笑了。
优秀的一级钟表技师操纵的十八架自动人偶、加上和苦艾酒同步的康拉德,以及玛莉——共计二十人耗时一个小时多的作业,要在遭到这种大规模破坏的情况下,由两个人再度完成。
——不可能。再恶劣的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不管脑中再怎么拟定计划,都无法产生「赶上」的胜算。
但是……现在就连把时间花在犹豫上都舍不得。
在只有从楼层破洞灌进来的风潇潇作响之中,玛莉问道:
「——直人,我们要再重组一次线路喔!把这里的构造再——」
「玛莉啊,你有自觉你茌说什么吗?」
但直人空洞地笑了笑,然后说了:
「——已经消灭的齿轮的声音,是要我怎么听?」
玛莉倒抽了一口气。
瘦小的少年——露出空洞的笑容说出的那句话。
教人感受到,俨然如神宣告世界末日般多说无益的——『结束』。
●
现场只有发出怪声旋转的『天御柱』机组,吹进来的风——以及……
应该是最宝贵的时间——时钟指针行走的声音笼罩楼层。
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仅是保持沉默。
玛莉也当场瘫坐不动,盯着时钟瞧。
已经过了四分钟。
——所获得的最低期限,其十分之一无所作为地过去了。
玛莉如忽然想到地低声说:
「……现在还不迟,有办法让市民避难吗?」
「我想不可能吧。」
坐在身旁的蓬子马上回答了她。
「没有人能够指挥通知疏散市民。而且,反应快的人应该早就逃走了……能否得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得也是呢。我都知道。」
但我就是忍不住问出口——玛莉叹了口气。
在她对面的直人说道:
「我说,至少只有琉紫和昂克儿也好,你们能不能去避难啊?」
「不可能。我之前应该也说过,对我而言,不存在丢下直人阁下自行逃脱这个选项。要是您忘记了,就有严重健忘症的疑虑喔。」
「昂克儿也……不要……!」
琉紫不加思索地回道,昂克儿也紧紧抱住直人不肯分开。
重点是根本就逃不了——玛莉心想。
比良山源内——是打算一炮就破坏掉这『天御柱』而开炮的。
第一炮因为直人的直觉,勉强将损害缩小到『这种程度』——但是这么多零件被炸烂,别说是连接线路,就连气象也无法操作。要抵挡下一炮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天御柱』——光是这根名符其实的通天柱折断倒下,就会先造成严重灾害了吧。
紧接着首都圈将完仝停止机能,崩落到行星底部。
多重区块领域·东京一旦崩落,日本全土,乃至于东亚全域,迟早就连这座『时钟机关之星』——都可能受到致命损害。
不管逃到哪去,都不可能逃得掉。
而我方对此能够采取的手段,不管思考几遍……都找不到。
眼皮半掩。发抖的指尖触摸嘴唇。嘴唇的触感干燥、枯涩。感觉到充满寒意的焦躁。再来是宛如太阳穴发麻的恐惧。那种状态是……
玛莉察觉到了。
——我正陷入绝望。
并不是在现在这瞬间。
早在两天前在秋叶原受到那股冲击——见识到毁灭世界的那股力量时,就已经绝望了。
想必在那时候,和所有被电磁脉冲弄坏的钟表机械一起——玛莉的心也跟着停止了——她是这么理解的。
——我早就灰心丧志,就只是把『魔法』当成最后的依靠而已。
玛莉怀着槁木死灰的心,宛如祈求般问道:
「——直人,昂克儿和琉紫没办法破坏那架兵器吗?」
直人发出无力的声音回答:
「『或许』办得到。但是她们两个人势必会受到重度损伤——与其容许那种事,宁可和整个亚洲甚至整个世界一起沉没——就是了。」
直人露出不曾看过的表情抓头咬指甲。
原来他很清楚呀——玛莉心想。
这样下去,所有人迟早会被拖着和两人一起陪葬,卷入崩落。
而即使明知如此,直人还是无法下命令。
两边都无法抛弃,两边都无法拯救。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他只是会烦恼、会犹豫、会犯错的普通人类。
根本就不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方便『魔法』。
事到如今才理解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玛莉垂下了脸。
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
「……爸爸。」
昂克儿突然站起来说了。
「……拜托你,命令——」
只见直人浮现凝重的表情抬起脸,立刻摇头。
「——不行。绝对不行!不要让我说那么多遍,拜托你……昂克儿。」
「可是……这样下去……」
「是啊,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昂克儿,拜托你——把那当作最后的最后手段。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解决的——」
直人反覆恳求。
但玛莉忽然发觉到小小的异变。
只见昂克儿浑身微弱颤抖,往后退一步。
她不点头,只是看着直人,启唇告诉他:
「……我不要。」
「咦?」
直人抬起脸来。昂克儿则低下了头。
「对不起……爸爸……我不能听从……那个命令。」
「昂克儿……?」
直人愣怔地低语。
随后,冲击来了。
只见昂克儿粉碎大气,蹬地而出,飞快地转身。她跳进地板的大洞,笔直朝下方——朝另一端的巨大兵器前进。
「昂克儿!!」
即使听到制止声,她也没有停下来。红白身影转眼间愈来愈小。
直人转头对着琉紫大叫:
「琉紫!现在马上带她回来!」
「……凭我是无法阻止展开行动的昂克儿的。」
「既然这样……!」
直人懊恼地抓头、呻吟、摆动四肢急跳脚,最后告诉琉紫:
「既然这样就帮我转告她!要她再等六十四分钟!拜托你。我绝对会在那之前赶上!」
「——遵命。」
琉紫优雅地行礼。她甩动黑礼服裙摆,正要去追妹妹时,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玛莉小姐,方便听我说句话吗?」
「……我、我吗?」
玛莉有些惊讶,语无伦次。
琉紫明明从来不曾主动告诉别人事情的。
「我决定现在马上将先前皇女殿下的忠告纳入考量。虽然我确信那只是徒劳、只是渺茫指望,但我也愿意承认,就算我是完美的『侍从者』,却并非完人、并非万能——因为我的个性在姊妹之中是最谦虚的。」
「……啊,这样喔。」
你确定不是个性最高傲的吗——玛莉一边这么必想一边点头。
琉紫正襟危坐,说道:
「玛莉小姐。直人阁下总是看着玛莉小姐那遗憾的脑袋的『极限』。所谓的理论,讲得极端一点只不过是为了和他人分享理解,经过独断取舍编纂的冠冕堂皇文章。真实并非普遍,并非不变、并非不偏。正因为如此,虽然是非常遗憾、教人难以认同的事实——」
琉紫停顿一口气。黄玉色的眼眸映着玛莉。
琉紫如此告诉玛莉:
「——和直人阁下一样,你是对的,同时也是错的。」
「既是对的……又是错的……?」
玛莉为之茫然,复述着琉紫的话。
……玛莉不清楚那句话的意思。
但她的内心坦然接受了那句话。本来应该放弃思考的某个念头动了起来。
——那就是,在根本上有所误会的人到底是谁?
琉紫以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行礼。
「还请绞尽你那不足的脑汁好好考量一下,玛莉小姐。那么我还要赶路——失陪了。,
下一瞬间,琉紫就优雅地转身跳起,从破洞笔直冲下去。
在所有人都无法动弹、不发一语的状况下,只有直人一个人静静地站起来宣布:
「要动手了,玛莉!」
——动手做什么?
玛莉一边持续想着就连自己都无法掌握的思考,一边茫然地低声说:
「……可是,要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想办法。」
「所以我说,要怎么做嘛!?」
玛莉依然坐着一动也不动,朝着直人大吼。
「你不也说了吗!你听不到消失的齿轮的声音,根本无计可施!你说要想办法——那么方便的『魔法』根本不存在呀!?」
「那又怎样!」
直人的怒吼响彻整个楼层。
「所以要这么放弃吗!?所以要什么也不做地傻傻等死吗!?好啊,你要我承认,我就承认啦!!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被直人一把揪住衣襟,玛莉顿时感觉呼吸困难。
充满愤怒的灰色哏眸俯视着自己。
「但是啊,喂!如果我不说你就不懂,那我就让你想起来吧!」
「…………什么啦。」
「就是你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啦!」
听到那句叫喊,玛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肩膀。
直人揪着衣襟的手使着力,带着一张因为情绪激动而扭曲的表情,说道:
「你这个人——既傲慢又践得要命又自以为是还总是高高在上,却爱把理想挂在嘴上,一失败就马上哭哭啼啼,心灵脆弱得像豆腐一样,爱想一些艰深的事情,搞得自己自爆还连累别人,是最差劲恶质的混帐地雷女……!」
——玛莉不自觉恢复平常的语气低声说:
「你想找我吵架吗?」
「但是!!」
直人停顿
了一口气。
「绝对没有是什么不可能的——你是抱持这种信念的女人吧!」
——玛莉瞠圆着眼睛。
她一瞬间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还来不及回答,直人就不耐烦地甩头,大声怒吼:
「啊啊,可恶!为什么我非说这种话不可啊!?你听着,玛莉,虽然我打从心底感到不爽,但你是天才吧!?虽然我似乎的确做得到谁都模仿不来的事情!但是,将那具体实现的,统统都是你的才能吧!?」
「————」
「不管在京都、还是在秋叶原都是这样吧!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根本来不及修好昂克儿和琉紫,哈尔达大叔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真要说起来,我们甚至无法离开秋叶原吧!」
「————」
直人宛如怒涛般宣泄的话语,让玛莉的思考停止了。
她眨了眨眼睛。直人则继续疯狂地叫喊。
「——你告诉我,玛莉!你有那么好的头脑、技术、才能——为什么却那么轻易就说你办不到啊!」
令人想不通的是,从那番话感受到的竟然是——羡慕与嫉妒。
「既然你不想用就给我啊!你的才能——就送我吧!好不好!」
难以置信的话语刺入耳中。
——才能,你说才能?
这个人明明拥有谁都无法模仿……货真价实、像魔法一样、如同神一般的才能,却偏偏向这样的自己央求才能……?
「……直人。」
玛莉依然无法理解,朝朐前伸出手。
掌心包住直人抓住衣襟的手,触摸烫伤融化的皮肤。
一移动手指抚摸表面,直人便松开手,放开了她的衣襟。
「玛莉……」
就像火焰熄灭一样,直人失去了气势。
玛莉忽然察觉到——
那双灰色眼眸两端浮现大颗的眼泪,随时会滚下来。
……啊啊。
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这个笨蛋是真心羡慕我。
简直无法理解。
……他居然会羡慕这么脆弱无力的我的才能。
一理解这个事实,玛莉便感觉到热火再度在槁木死灰的心上点燃了。
——因此,玛莉狠狠地挥了右手作为证明。
「噗呸!?」
啪————!伴随着痛快的声响,直人的左脸颊被甩到一旁。
当直人那转到动作极限的头转回来后,这次她又把左手狠狠地挥过去。
啪————————!痛快的声响再度发出,直人的右脸颊也被甩到一旁。
「呼噗!?」
就在双颊肿起来的直人愕然不已时,玛莉揪住他的衣襟站起来。
随后以膝盖踢了他毫无防备的腹部。
「唔呃——!?」
玛莉紧接着更迅雷不及掩耳地勾住弯下腰的直人的腿,扭起他的手,封住他的关节动作,紧紧地将之固定住——
「——妈啊,等一下,暂停!住手、快住手、笨蛋、要断了、要断了、有东西要跑出来了!」
全身关节被扭到极限的直人拍打着地板投降,发出惨叫。
但玛莉无视那一切,朝直人怒吼:
「你少开那种王八蛋玩笑了……!!听到没!?」
玛莉一边感受到体温因为激动而上升,一边说:
「你才是!白白浪费那种离谱的才能——!既然不懂得运用,就把那双耳朵给我啦!」
如果自己有像这家伙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能做出多厉害的事?
又或者——如果这家伙的技卫再好一点的话,会怎么样?
……你以为本小姐到底作过多少次这种不着边际的梦想了呀!?
玛莉那百感交集的呐喊,换来直人同样的怒吼回应:
「好啊——可恶!要是做得到,我现在马上给你啦!如果那样就能解决问题,你就尽管拿去啦!不然——」
直人停顿一口气。
「就把你的才能给我啦——你快想方法!现在马上给我!!」
「——唔,好呀!你等着瞧!!」
玛莉顺着直人的话吼回去,直人却瞪大了眼睛。
看到他的表情,玛莉理解了。
所谓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就像玛莉自己一样,直人也同样嫉妒她。他们其实彼此都很羡慕、很想要彼此的才能。
玛莉忍不住觉得真可笑。
…………啊啊!算了、算了!我不要再烦恼了,好,结束,大家辛苦了!
没错,仔细想想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很荒谬。
为什么高贵的本小姐非要指望像这种笨蛋、像这种无可救药的变态、像这种看着截然不同世界的疯子,被这家伙牵着走不可!
不对吧——怎么想都要反过来才对吧!?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烦躁!
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气死人了!
啊啊,世界吃屎吧!大家都去死吧!死光吧!!
说起来,每个家伙都这么任意妄为!你们这些一无是处的下等生物,不要未经我许可造成我的烦恼!给我跪下!磕头!!
——所以?我想想,刚说到哪里了?
玛莉松开手,解除关节技放开直人。然后想了起来。
「——对了,是呀,就是呀!我就告诉你方法!这样——就能够打破这种混帐状况了呀!!」
玛莉欢喜的叫喊聚集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玛莉一边心里想着——事情很单纯,一边告诉所有人:
「也就是说——只要直人有我的技术,就有办法了。只要听出残存的机芯构造,建构新的线路就妤了嘛。反过来说——只要我有直人的感觉,也可以办到同样的事。这么说没错吧?那么——」
玛莉继续说了下去:
「简单说,在这个混帐状况下,为什么我们陷入『死棋』——总结就是一句话。是因为这个状况无法靠我和直人分摊作业解决。」
玛莉转过头来。
在她前方,是挣脱以后顶着一张臭脸舒展关节的笨蛋。
「所以直人——我们要互惠喔。」
这么说完后,玛莉正视自己内心刻意打住的思考。
——在根本上有所误会的人到底是谁?
琉紫说过的话在脑中翻腾。
——是啊,可恶。虽然我绝对不想承认,而且难以置信得要命……
玛莉缓缓地吸气,环视周围。
现在有蓬子、有哈尔达、有苦艾酒,还感觉得到和苦艾酒同步的康拉德。而自己的眼前则有直人。
集所有人的视线于一身,玛莉如此宣布了:
「——你的感觉是对的。所以我来教你充分运用那个感觉的方法。相对地,你要教我那个感觉……!」
●
「充分运用感觉的方法……?」
直人茫然地复述,玛莉对他说:
「你之前说过吧。不管再怎么努力看课本和教学书,也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和你的感觉矛盾对吧?」
「对、对啊……」
直人点头回应玛莉切中要点的话。
「那么事情就单纯了——错的是教学书,你的感觉才是对的。」
「……嗄!?」
直人宛如惨叫般大叫,然后慌张地表示:
「等、等一下。我读的可是最新版的技术书喔!」
「我想也是。所以……错的是现行齿轮技术。」
玛莉承认了。
……终于还是承认了。
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让玛莉情绪激昂地颤抖。
感觉得到蓬子、哈尔达、苦艾酒一个个屏住呼吸。
而康拉德透过苦艾酒发出恐怖的声音说:
『恕我冒犯——玛莉老师,抱歉打断您,但请让我说完。刚才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兢是字面的意思。我们至今学习的齿轮技术是错的。」
感觉得到康拉德在同步的另一端倒抽了一口气。
玛莉心想,这是当然的吧。
承认现行齿轮技术错误——那就等于是自动否定至今致力于练就该技术的自己等人。
但是……
「直人修好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正确找出中心支柱的异常,他的感觉绝对正确。既然直人的感觉认为矛盾——那么错误的,必然是自以为理解的我们。」
玛莉这么说完,彷佛瞪人一样凝视着直人。
「我不知道原理。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真的不晓得。可是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那个能力,并不是耳朵灵光这种次元能够说明的东西。」
「那……既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啦?」
玛莉对惊慌失措地问道的直人如此断言:
「就是你——知道『答案』。」
「知道……『答案』?」
直人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玛莉朝他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先有『答案』,才知道什么东西该怎样,该以什么形式发挥机能。不然怎
么会晓得几十兆的细小零件怎么运作呀?根本上是不可能的喔。对于你模糊地形容成『声音』的感觉,你的『回答』——正确过头了。然后——」
玛莉继续说:
「——以那种感觉为前提的『技术』根本不存在。所以你不管做什么,结果都只能像『打循环赛』一样,在找到答案以前,将所有手段全部试一遍而已。」
——没错,不会学校的课题是当然的。看不懂设计图是当然的。
如果课题、提供的设计图——本来就『有缺陷』——那么知道『完美』答案的直人只会觉得矛盾。
「所以,我想我一定是第一个吧.我来帮你——『上课』。马上速成。是本小姐玛莉·蓓尔·布列格亲自为你专门设计的专用课程喔。把耳朵掏干净听仔细了。」
听到这句话,直人发出咕噜一声的吞口水声。
他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凝视玛莉。
直人露出认真的表情,唯恐错过玛莉的一言一语、甚至是一举手一投足。
而玛莉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始上课——
「——请你在脑中分解。以上,课程结束。」
——课程以一句话就结束了。
「…………………………嗄?」
直人露出彷佛空欢喜一场的表情,板起脸来。
你在取笑我吗?——那表情就像是濒临愤怒边缘似地,但玛莉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既然你看得到答案,只要分解答案,将之逆推回去就行了。」
「逆推……?」
「你大概……不,我敢确定,是处于宛如在演奏开始前就听见交响乐声的状态。」
「…………」
「一旦交响乐响起,你就会对差劲的声音失望。于是将所有乐器、所有演奏者一一辨认出来,找出问题点以后重新奏乐,就这样反覆修正——最后变成别的曲子。你心里有底吗?」
玛莉的问题,让直人陷入沉默。
但看到他惊愕的表情,答案显而易见。
他的脸上写着「你为什么了解到这种地步」。
「你需要的不是设计图,而是乐谱。你和我们钟表技师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掌握截然不同的东西——」
玛莉摇摇头。
「——不,或许连乐谱都不是。是波形图吗?总而言之,你对齿轮的理解,和普通人截然不同。那就是教学书和感觉出现落差的原因。你看见的是连动、音乐……也就是『流动』。」
——举例来说,对,就和光一样。
光同时具有『粒子』与『波』的性质。
光究竟是粒子还是波,据说这个问题让旧时代的科学家伤透脑筋。
如果将齿轮比喻为光——现行齿轮技术只视为『粒子』的东西,见浦直人将之当成『波』理解。
没有人教他,他便极其自然地——当成『声音』聆听。
而极其不讲理、也不合理的是,他的答案也是对的。
就像光既是『粒子』也是『波』一檬——
只要这样思考,就解释得通了。
尽管拥有比全世界任何人都还能正确地掌握齿轮机械构造的才能,为什么却连初阶技术都一知半解。
那是因为他,直人,这个可恶的天才——受到彻底错误的教育。
至少——对直人而言,普通齿轮技术统统都只是枷锁。
这是当然的吧。这是不言而喻的吧。这是必然的吧。
只学到齿轮是『粒子』这个知识,是不可能理解并说明表现得像『波』的齿轮的……
正因为如此,直人需要的不是理论化的技术。
只需要——认识自己的感觉而已。
「你不必想着要修理。你不必想着要组合。你该做的是——分解并逆推回去。」
在脑中完美地建构而成的意象。
只要彻底分解与实物相同的『完成的空想』、反转其工程,那将成为直人专用的设计图。
上完课的直人盯着玛莉不放。
他的视线混合了尊敬、称赞与羡慕。
过去在『技师团』时,同僚技师也数度给予玛莉这种注目礼,那是称赞她是天才的目光。
而现在偏偏是直人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玛莉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同时也感到屈辱,所以刻意冷漠地加重语气说:
「来,这次轮到你教我了……!」
●
……我并不是天才。
玛莉承认了这个事实,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自己只是冒牌货,只是拚命粉饰满腔的自卑。
真正的天才。那是像姊姊、爸爸那样的人——或是眼前这个教人火大的变态。
玛莉有才能。也付出努力。还交出了成果。
但就只是那样。
无法突破窠臼。就算比谁都擅长运用别人创造的东西,却无法创造前所未闻的崭新事物。
无法只靠自己的力量,将谁都办不到的事化为可能。
正因为比谁都明白这点,所以玛莉规定自己这么想:
——我是个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女人。
那既不是出自于志气或尊严。
是玛莉为了做自己,绝对不能扭曲的定义。
然后,为了这个定义,玛莉否定了构成自己的所有常识。
——来,做好心理准备吧。
玛莉如此想。
接下来你将得知的,是和至今所学截然不同的常识。
对方到底会教你什么、告诉你什么、究竟凭自己能不能理解——
将这些想法摇摇头甩开。
——不是能不能理解.而是一定会理解。
眼前这个奇才是怎样理解这个世界的——
就算无法理解也没关系。哪怕是片段都好。
就算再怎么不合常理也要吸收进去,绝对会亲手重现——!
玛莉志气昂扬地等待直人的话,直人则是一口气告诉她:
「我想玛莉大概已经理解了喔。」
「……我已经理解了……?」
玛莉吊起一边眉毛,重覆着直人的话。
直人点点头说道:
「你已经会了……我所有的这种微不足道的特殊专长,你早就学会了。你连接哈尔达大叔的脑壳时,就实践过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那个——只是知道设计图而已——」
「真的吗?」
直人淡淡地表示: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想都没想就办到了不曾做过的改造?」
直人带着怀着憧憬的灰色眼眸,断言道:
「你看到了,玛莉,你看得到『结果』——看得到应该连接的未来。」
不对——玛莉正要反射性地否定,最后却摇了摇头。
没有错——自己刚才应该已经承认了才对。
见浦直人——他知道照理说应该不知道的事。
虽然完全不晓得意思和理论,但不这样想就解释不通。
那么,既然直人说玛莉办得到——玛莉就办得到。
这家伙可是体现了自己的向往,而这家伙认同自己的才能,要上哪去找比这还要更值得深信的根据?
玛莉确信了。
——见浦直人只是耳朵比普通人好一点而已。
就像他自称的那样,那只不过是个体差异。
假使要将他耳朵的准确度远超过现行器材这件事当作理由特别看待——那么玛莉·蓓尔·布列格也绝对不输他。
若要反驳这点——育本事就用现行器材准备出超越我本事的器材来看看。
那终究只是特殊专长。微乎其微的个体差异。单纯的各有所长。
但是那和精粹的感性契合时——
人脑就会超越常理。
哈尔达就证明了这点吧。
直人的存在就证明这点吧。
——我也一样,至今证明过这点无数次吧!!
随后,脑中宛如闪光般浮现的意象,让玛莉瞠大眼睛。
「——是吗……原来是『相反』呀……你和我完全相反。」
「相反?」
直人疑惑地低语,玛莉看了他一眼,得到了确信。
对,相反。
玛莉·蓓尔·布列格是从状况建构事物,导出答案。
见浦直人是将导出『想要的答案』的状况建构出来。
那么只要改变方法——要做的事很单纯。
就是逆算。
只见玛莉抬起脸,斗志高昂地说了:
「直人。把你在『天御柱』听出来的主要回路或机芯——总之,将你觉得重要的部分,全部告诉我。你知道结果。把那个结果给我。」
听到这句话,直人一脸困惑地回答:
「……好是好。但我没有自信能讲清楚喔?」
「告诉我就对了——我会全部解读出来、全部记住、全部吸收消化给你看——怎样?你想说我办不到吗?就凭你!?」
玛莉露出狰狞的笑容这么说道。
看到那表情,直人也同样浮现认真的眼神,轻
轻地点头。
「……那么,玛莉。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也不擅长用话语解释。但是玛莉一定能够理解。
所以,我就直接表达我的感觉罗。」
「——好。」
放马过来吧——玛莉把这句正要说出口的这句话吞回去,咬紧嘴唇。
然后——
「玛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仔细听好,把它忘了』。」
「——咦?」
一开始就因为矛盾的话语而遭遇挫折,玛莉不禁高呼出声。直人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虽然不记得也没关系但别忘了全部听完什么也别听别思考要思考。」
「——」
「全对且全错矛盾是正论且右是左空无一物且一应俱全——」
「————」
「不知道却知道。」
————嗄……?
「知道却不知道。」
————天啊……
「不记得却记得要上了喔。」
————等一下……
「从『天御杜』第二十层这里无法操作各区块气温却有办法。构成这座塔的全楼层、全零件都互相连动,全都是单用机兼代用机。从上往下从下往上从右往左从左往右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流动,同时分成一个个区段。只要解除区隔,在那里的就是以单纯能量存在的力量。到处都找不到控制装置这种东西却也到处都是,也就是说这里也有。失去的齿轮不会回来,依然缺损,但其他齿轮会帮忙填补分担。该思考的不是绕到。而是直结。就算无法填补空缺也办得到。保留原形地摧毁原形。全部忘掉吧。推翻吧。欺骗吧。使之深信不疑吧。停止摆轮、延伸发条、扭转平衡轮、拆掉钩钩、跳过擒纵叉、上下移动齿轮、传导至摆锤、旋转摆心。第八六七五四系统至第九六六四〇系统的转速降至三六三九六号固定。重新启动。重新连接传动机,第四五七号齿轮连接三三六〇的导线,将连动的所有平衡轮减速,擒纵振幅从四六三四降为三零五三。同时将第一至第三五三〇系统的装置,与正下方的四〇六四六系统直接连接。只要使第十五层到第十八层同步运作,就能够控制从底部的发条群流向上方的能量。从第二十二层流到第二十八层的动力直接延续到第二十一层,其连动延续至第二十层的差分机。利用这点就能够掌握从第十九层到各区块的动力控制装置。无视那二十层缺损的装置,引出力量就好。然后停止。重新启动传动机,提高全连动系绕的转速。要改变的不是气象也不是气温。是能量的流动。不是产生现象,而是制造结果。使法则变动,导出合适的代数。不计算也没关系,找出喜欢的转速,那就是正确的同调数。但那同时是错的。所以要让其他装置负责重新跟进。将第三五三五〇系统的导线全部切断,让第四五七〇六〇系统逆向旋转。不使用能量地化解。让能量的输出输入反转,同时利用双方。瞬间产生需要的力量。让第五层至第十层的旋转控制系统同步。转速从三五三五升至四五四〇,加以调整以免发生排斥。需要的是十四层第三三五六区段第三五〇〇号系统的调律。防止出错。但使之崩坏。转动机芯本身。不需要重组,它自然就会重组。在我们支配前,齿轮就会自然归属。让第五三五六系统强制运作,使之出错。将坏掉的装置运用到极限再进一步使之出错。那会防止崩坏。只要逆溯线路,就会连接二十九层的发条盒。拉过来当作代替。规则地不规则操作,照新规则运行。填补空隙挤出热量。引导到的地点是第二十六区块。连动的各中心支柱的固有识别转速,从右往左依序是三四三〇、三〇三五、三〇五六、三〇五三、三一二四、三八九四。用连结连动的机芯代替导线传导。必须保持第二十六区块的振动数加速度提升,同时不扰乱周围振动致地调整才行。当作基准的是第一层的终端机芯,但不可以有任何一个是近似值。保持全部变换地使之相似。
最后一件事——如果钟表机械少了一个齿轮就无法运作,为什么这座星球现在依然持续连作呢?」
「……玛莉,你醒着吗?」
「——————————————————咦?」
眼前摇晃的手心,让玛莉终于发出声音。
她不自觉喘气——刚才直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嗯。看来醒着。你记住了吗?」
「——嗄?咦?记什么?」
玛莉一时舌头转不过来,歪头表达疑惑。
虽然隐约有印象,直人好像对她说了大量的某些东西——?
「好,OK——看来『记得』。」
「等……等一下!?你刚才对我——」
「我说过,我要表达我的感觉吧。我把我脑中感觉到的东西直接转换为言语了。」
「等、等一下。我说过我会记得吧!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完全——」
「你记得的。」
直人就像白天指着头上说『太阳出来了』一样斩钉截铁地对她说,然后笑了。
「玛莉你啊……不光记得布列格公司的产品,全世界的兵器、机械,甚至连琉紫的设计都完全记得……没错吧?」
玛莉茫然地点头,直人继续说:
「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告诉您吧?那种事——一般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就像是趁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样,直人笑嘻嘻地说出的话语,让玛莉睁圆了眼睛。
「我说过了吧。玛莉早就已经会了。我们的差别,就只有是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而已……啊,先说好,我也记得琉紫所有构造,就连一根导线都记得清清楚楚喔!?」
玛莉茫然地看了充满对抗意识地挺起胸瞠的直人一眼,然后陷入沉默。
——思考直人所说的话的意义。
那究竟是『记得』呢?还是『知道』呢?
直人告诉用朦胧的思考烦恼着的玛莉:
「没问题——既然我的感觉成功化为言语,你绝对理解的。」
「……真的吗?」
「玛莉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却又记得。我认识的玛莉——天才玛莉一定同理解了这楼层的一切』才对。」
「——为什么你认为我做得到?」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玛莉的记忆法——为什么我会向往、甚至尊敬这点;虽然很丢脸,但我就告诉你。」
直人呼吸一口气。
「——是一样的。就只有那部分。玛莉并没有『默背』,只是隐约抽象地『掌握』住。所以——我才觉得,或许我也做得到。」
直人脸上浮现似乎很难为情的微笑。
而且露出玛莉至今不曾看过的——充满信赖与确信的眼神。
「没问题的。相信吧。」
直人只告诉玛莉这短短的一句话,便站起来了。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工具,走向自己的岗位,玛莉用目光追逐他的背影,吞下满口唾液。然后仿效他站起来。
玛莉手拿工具,自然地顺着脚步,就这么来到自己的『岗位』。
然而,这时——她的手突然停住,然后……
烦恼了起来。
坦白说,玛莉一点也不明白直人说过的话。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该从何着手——?
玛莉这么思考——但接着发出嘲笑。
「哈——」
她嘲笑着几分钟前的自己。也就是——想必会在这时候干着急、一如往常不嫌腻地又陷入绝望、无法动弹的玛莉·蓓尔·布列格。
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直人、自己向往的英雄形象、当作志向的理想形象、毋庸置疑的天才……
他用无以复加的确信断言——要玛莉『相信』。
体现心目中理想英雄的人物,特地向自己保证。
很好——玛莉勇猛地笑了。
现在——就只有现在。
以那个保证做担保,她会顺着期望,进入那家伙看见的世界——!
「——数到四,吸气……数到三,吐气——」
玛莉低语,要自己进入集中力的极限。
目标是连接哈尔达的脑壳时一瞬间沉浸过的那股感觉。
确信连都市尽头都能看透的那个领域——
「数到三吸气,数到二吐气,数到二吸气,数到一——」
——闭上眼睛。声音消失了。意识变得透明,消除所有杂音。
然后……在没入的意识中,想像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是很深的洞窟。
那个洞窟昏暗不见底、遭到破坏的门保持敞开。
坏掉的门就如在古典诗集看过的描述一样,刻着某句话。
——『进入这扇门的人,舍弃一切希望吧』。
玛莉苦笑地心想着「原来如此」,同时深深确定……
这扇门后就是名符其实的地狱——『直人看见的世界』。
玛莉泛起微笑——舍弃希望吧。居然说希望?
像那种捉摸不定、由上天赏赐的东西,根本轮不到自己动手舍弃,早就没了。
既然如此
——所谓想要揭穿世界一切的『贪婪』与『傲慢』……
只要有这两项『大罪』,要跳进这前方就绰绰有余了——!
而就在玛莉正要踏出脚步时,仅剩的理性警告她:
『跳进这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这里真的是直人——指引的世界吗——?
这些微的迟疑,导致原本埋没的意志浮了上来,令她视线游移。
在视线前方——见浦直人已经着手作业。
起初一如往常地凝视虚空侧耳倾听,接着慢慢地——却又毫不犹豫、毫不停顿地动手。
那身影不管在谁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钟表技师』。
玛莉十分确信上且人脱胎换骨了。
他的动作不像自己那么快,也不像一级钟表技师那样俐落洗练,有时还会拿错工具,但是——对『要碰哪里』没有一瞬犹豫的作业速度,就结果而言轻易地超越了初出茅庐的一级钟表技师。
玛莉订正刚才的说法——他并没有脱胎换骨。
——那个——那个正是——他本来的样子。是让自己甚至无意识地抱持憎恶的、如假包换的……!
(这哪里是外行人了。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天才呀——!)
玛莉感觉到内心点燃的火苗愈烧愈旺,化为烧光一切的业火。
——我要迎头赶上那个!为了这个目的,不管哪里我都愿意去……!!
再度没入的意识,想像站在洞窟前的自己。
她在理应变成无声的世界——然而…
「……我问你,玛莉。」
……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而她定晴一看,看到了伫立在洞窟的——地狱之门遥远深处的直人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在怕什么?」
直人的声音与身影,就像在取笑玛莉一样伸出手来。
瞬间,玛莉内心灼热地燃烧起来。
「——你少得寸进尺了。不许停下脚步、不许回头、不许伸出援手——我现在马上就追上你,让你的背吃我的飞踢————!」
玛莉凶猛地怒吼,奋力冲过去。
——目标正是自己向往的事物所在之处。
她一直线地踏入地狱——
瞬间——时间停止了。
这个感觉……原来如此,她有印象。
埋首于修理时,集中力提升到极限时,自己的确曾获得这种感觉。
在梦中自由游动的鱼,将认知扩张到无限的全能感——到这里都还是见识过的感觉。
但是,因现实瞠大眼睛的玛莉眼前……
——世界为之一变。
仰望头上,齿轮组蠢动的光景一如往常——但是……
简直就像是风被涂上了颜色一样,其力量、运作、流动、方向——看起来像漩涡一样回旋。
现在看见的『风』,是本来应该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得知的『颜色』,是本来应该不知道的东西。
直人认知为『声音』的东西,玛莉恐怕是将之认知为『颜色』。
直人在玛莉脑中烙印的庞大资讯——玛莉认知为『共感觉』。
压倒性的资讯量灼烧脑袋,感觉到令人心神荡漾的幸福感。
影像化的设计图。视觉化的物理法则。
在无边无际的万能感驱动下,玛莉心想:
「——什么嘛,我果然是天才嘛。」
玛莉忽然回顾起,在秋叶原感受过的那份绝望,那份荒诞无稽的妄想。
啊啊,我果然还是有点用处嘛——玛莉嘲笑自己,拿起工具。
——『一切都是幻影』的那股错觉,不对,那股感觉是——正确的。
看得见的一切全都是错的。
不对,是看不见被表面覆盖的世界深处。
就像是揭开『幻影』一样,这就是世界剥掉一层『膜』的样子。
舍弃一切既有观念的玛莉能够深深相信——
直人光靠耳朵,就甚至能够掌握『中心支柱』或『天御柱』构造的『异常』。
苦艾酒能够用那种甚至称不上义体的东西,战斗到那种程度的『异常』。
成功让哈尔达的脑壳接上重装型自动人偶正常运作的『异常』。
不,不光是那样。
如今玛莉将所有既有观念——至今接纳的一切——去除掉以后……
她能够认知到,一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异常』而『正常』。
非接触连动齿轮?奈米齿轮?重现人类思考的钟表机械AI?
全部都是『异常』。
——用常识来思考,怎么可能存在那种东西………
将那些东西设计出来,又或是解析出来的人,恐怕是没有自觉地,又或是偶然地用指尖构到了目前看到的『世界核心』而『创造』了那个——然后……
之后才建构出理论。
所有理论、科学、技术都是这样。
都是先有结果,之后才『牵强附会地编造』用来说明的理论。
一旦明白就没什么了——依现行理论无法说明。那又怎样?
——以前的大地是平面的。
后来人类观星、写成公式、建构天文学,理解大地是球体。得知自己是绕着太阳周围爬行——但在这点获得证明以前呢?
大地是平坦的吗?宇宙的中心是自己吗?
——不,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
世界总是一再遭到重新建构。那正是——由『人类自己之手』——!
然后这次是由稍微疯狂的人物之手,将大地改造成齿轮。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
但是,究竟——世界在那之前就不是钟表机械了吗?
在知道了这种感觉的现在,就连这点都很可疑——想到这里,玛莉露出微笑。
『Y』要用钟表机械重现性界——相传『Y』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玛莉望着周围再度因为共感觉而多了颜色的回旋景象,心想:
——这或许就是世界剥去一层『幻影』之后的——真正模样吧。
玛莉开始动手。
她研磨意识,叫出意象。
加速的思考从压缩的资讯中挤出想知道的知识。
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一切都明确一致。
「我没说错吧?既然我会,玛莉不可能不会。对吧?」
直人开心地发出雀跃的声音说道。
他从声音与气息中明确察觉了玛莉的变化——
「——那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我是玛莉——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天才,是神呀——是总有一天要把你掐碎的女人呀!」
——我知道。我现在看见的这个世界,是直人让我看见的东西。
但既然现在我知道这个感觉了,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定会到达这个世界……!
然后两人顺着本能与直觉,彼此交换微笑——
玛莉甚至抛下自己的理解,展开了超越人智的作业。
●
昂克儿站在上野区边缘,俯视着正下方的秋叶原区。
那双湿红的眼眸,笔直地看着宛如巨大蜘蛛的机械怪物。
小手在胸前游移,触摸方块。
就在这时……
「——请你等一下。」
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她。
昂克儿没有回头。
那是因为她就算不转头也充分理解那个声音是谁,也知道她来做什么。
相对地,她发出冷硬的声音回答:
「……不要阻止我,姊姊。」
「不。」姊姊——琉紫回答。
「我要阻止你。直人阁下要我阻止你。」
「……爸爸说过,可以随昂克儿高兴……爸爸这么说过喔?」
「自由和任意妄为是两回事。孩子做错事,父母有权利和义务斥责纠正孩子。昂克儿,你的判断错了。」
昂克儿转过头来。
「那……既然这样,另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琉紫没有回答昂克儿的问题。但昂克儿接着说了下去:
「……不破坏那个,大家都会死掉。有办法对付的,只有昂克儿而已……而且,昂克儿……只会破坏。和姊姊不一样……」
琉紫正面地承受了那句话。
她的视线稍微往下移,黄玉色的眼神与红玉色的眼神交错。
之后琉紫吸一口气,说道:
「昂克儿——那是你弄错了。」
「……咦?」
听到姊姊的话,昂克儿瞠圆眼睛,心想「姊姊在说什么」。姊妹之中唯一打造成战斗用的自己——除了破坏以外还能做什么?
只见琉紫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身。
「我会重复说到你明白为止。之所以会制作你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对你的期许、要你做的事,都不是那种单纯的事情。」
「…………」
昂克儿愣住了。
琉紫朝杵着不动的昂克儿伸出手,浅浅地抱住她的肩胯。
「——身负『毁灭者』之命,背负昂克儿之名的你的『力量』,是姊妹中最强的吧。」
「……嗯,所以……我只会破——」
「正因为如此,你并不理解。为什么期许你担任『毁灭者』。为什么赋予你昂克儿这个名字。」
「是……为什么……?」
昂克儿低声问。只见琉紫缓缓地挪开身体。
温柔地将手放在昂克儿头上,轻轻地抚摸。
「但是——」
琉紫苦笑。
「你的同心意』没有错。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姊姊……?」
昂克儿心想,听不懂意思。
——姊姊想说什么?我弄错了什么?什么是正确的?
琉紫告诉困惑的昂克儿:
「你的『心意』非常可贵,而且正确。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先试着相信直人阁下和——附赠不值得一提的玛莉小姐。」
琉紫停顿了一拍,说道:
「——请你等到最后一刻。」
●
眼前——两名少年与少女实现了超越人智的神技。
苦艾酒看了一眼那幅光景,静静地轻声说了:
「我说老爷子……你也是一级钟表技师对吧。」
倾吐这句话的同一张嘴发出老人的声音回答:
『……是啊。「姑且」是吧。』
「那么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那是一级钟表技师吗?如果是,那么我必须要说,那比除了脑浆以外都放弃当人的我还要更——」
这句话最后的部分并没有化为言语。
对苦艾酒甚至已经开始抱持着恐惧的样子,康拉德和他说:
『恕我直言,苦艾酒老弟——在那两位面前自称是一级钟表技师——世界顶尖的技师,我觉得那除了自取其辱以外什么都不是。』
——人有极限。
人有无限可能性——就算说再多这种话粉饰,现实都不会改变。
康拉德在至今的人生中看过许多——有前途、有才能的年轻人。
他们的确都才华洋溢,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学习、转化为自己的东西。继承先人累积的遗产——睿智,朝着凭一个人的一生绝对无法抵达的领域前进。
但是——尽管如此,却还是必定会在某处停下来。
挫折、骄矜、自满、自大、丧失气力——康拉德理解,把这些称为天真实在过于不明事理。
因为那就是人类。凡有心就必然会碰到那道瓶颈。因此尽管拥有无限可能性,人类却会在某处封闭自己的可能性。否则就会被可能性压垮。否则最终将会毁掉自己。否则将会发狂。
但玛莉已经超越那个界限了——康拉德这么认为。
她绝不妥协。绝不屈服。尽管屡尝挫折与失败,却还是继续前进——于是抵达的境地,『已经』到达了足以称为这个世界顶点的领域。
至少在康拉德眼中是这样。
——是故,眼前的光景迫使康拉德体认到自己的理解其实不完全。
那名娇小的少女——勇于妥协,舍弃本来吸收的一切。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继续前进。
追逐着那名少年——位于康拉德,不,恐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无法得知的领域——的背影——
『……玛莉老师,您究竟打算到达什么境地呢……』
康拉德怀着憧憬,朝远方喃喃自语。苦艾酒对他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亲眼目睹有人能够做到这种事,就会想要再挑战一次本来快要遗忘的『梦想』——这是不是就表示,男人果然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小鬼呢?你觉得咧,老爷子。」
『唔嗯……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
康拉德用话语表达点头之意,说道:
同……即使到了这把年纪,还是让年轻人替我上了一课,看来我也还不够成熟吗?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今后是不是还会有所成长,做出什么成果来,倒也觉得开心。』
听到康拉德的语气变得开朗,苦艾酒苦笑着说:
「喔,我很期待喔。麻烦给我最棒的情趣娃娃罗。」
苦艾酒顿了一拍。
「当然是——那个Initial-代号Y系列小姐水准的。」
听到苦艾酒宛如调侃的声音,康拉德却没有表示不快。
他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地问:
『……嗯?我做了什么透露这点的言谈举动吗?』
「并没有喔?只不过我毕竟也是光靠直觉就捡回性命活到今天的人种。」
苦艾酒往下看着自己的义体——正确地说是康拉德做的赏玩用自动人偶机体,接着说道:
「将区区赏玩用自动人偶做得这么彻底的你——看到那种自动人偶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难道不是吗?」
『这个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法。毕竟就连我自己都忘了。』
康拉德发出宛如在缅怀过去的声音说:
『——那是我二十几岁时的事情。』
「那还真是久以前啊。」
『当时有个年轻小伙子,以最年少一级钟表技师之称闻名于世,仗恃天才之名不可一世。』
「哦,那个小伙子就是你吗?」
『谢谢你替我省去解释的工夫。总之,那个小伙子某天应母国之邀,受当时的女王陛下亲自委托一件事。王家秘藏着一具不会动的自动人偶——印象中脖子上的刻印是……【Y.[BezEL]】吧?』
「————」
苦艾酒沉默了。康拉德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中搀杂着苦笑:
『那个小伙子感到不敢置信。当时——近半世纪前。器材性能也不像现在这样高——面对彷佛将整个中心支柱压缩到一名少女尺寸、惊人的神之艺术品,小伙子的自尊彻底粉碎了。然后那个小伙子发誓。一定要亲手做出超越这具人偶的东西。』
「……那就是你当钟表技师的理由吗?」
『怎么可能。』
康拉德苦笑了。
『我说过吧。这件事我也遗忘已久。虽然意外地或许一直悬在内心某处……』
不过——
『——再度挑战Initial-代号Y系列吗……这个「梦想」不坏。』
「这不是很棒吗?这就是所谓的重舍年少梦想吧?」
苦艾酒抖着肩膀笑出来。但是忽然间——他的视线转向时钟。
「先不谈那个……虽然别说是超越人类,看起来甚至连神都超越了,可是啊……你说是吧,老爷子?」
『嗯,是啊……就连照这个速度——能不能赶上的横率都还是一半一半吧。』
确认时钟,时间剩下三分钟。
直人和玛莉两人,将一打一级钟表技师耗时一小时的作业,缩短为三十秒。
尽管如此——替遭到这种严重破坏的『天御柱』制作新线路——即使带十打一级钟表技师来都要花上一个月的作业,究竟——能否缩短为一百八十秒,这是康拉德忧心的问题。
但是——假使能够办到那种事,那就是连神都超越的某种——
●
约定的时间到了。
直人宣告的七十二分钟时限逼近。
不能再等下去——昂克儿站起来说道:
「……那么,姊姊……我去去就回……」
她触碰在胸前摇晃的方块。
伴随着空间剧烈摩擦的声响,武器库打开了。从那里拖出来的是昂克儿拥有的武装——不对,是熊宝宝玩偶。
是两天前直人买给她的东西。
昂克儿将右手中指的戒指摘下,连同熊宝宝一起交给琉紫。
「这个……我怕弄坏弄脏……帮我拿着。」
「……我确实收下了。」
琉紫一边接过戒指和熊宝宝,一边略显迟疑地继续说:
「昂克儿,如果你『认真』动起来,甚至会超越我的『相对机动』吧。你就再等到七十一分五十九秒——」
「对不起,姊姊……我不等。」
昂克儿立刻摇了摇头回答。
「我遵守了爸爸的吩咐。所以……已经不要紧了。昂克儿会结束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动爸爸他们一根汗毛——」
昂克儿转身看下方。
她俯视在下方区块——在秋叶原等待的『目标』。
不祥、巨大——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些人杀掉的东西。
盯着从现在起——自己决定要毫不留情地彻底破坏的东西,呼吸一口气。
她触摸胸前的方块。
发条扭转,『永久运动装置』将至今积存的动力——
全部转换为输出——
「昂克儿。」
姊姊从背后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但昂克儿没有回头。她往前踏出一步,前往战场——为了毁灭一切。
「昂克儿。」
姊姊重复地呼唤,那口吻一如往常、充满高贵的气质。
「——等你回来以后,直人阁下将合告诉你,你所不知道的自我吧。我不强求你平安无事。」
「
但是……」引以为豪的姊姊说到这里——发出凛然的声音继续说:
「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无意这么做——」
讲到这里,琉紫顿了一下。
「——我身为姊姊,就算要稍微惩罚你一下,也要带你回来。」
昂克儿略显哀感地歪扭着嘴唇。
「……对不起……姊姊是阻止不了昂克儿的喔?」
「那就难说了。虽然你的确是我引以为傲的妹妹,但是我看你好像有些太得寸进尺,似乎需要重新——教导你。」
「————……」
「要知道天上天下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存在比我更优秀的自动人偶——也没有比姊姊更优秀的妹妹喔♪」
呵——昂克儿不禁轻轻笑出来,点点头。
随后,蹬地而出。
从一千五百公尺高度——纵身跃向磁化的秋叶原区。
————
任由头发与衣服随强风翻飞,红白少女直直坠落。
她的嘴稍微翕动,泄露出声音。
那不是平常有些口齿不清的童声,而是更冷酷更机械化的语音。
「定义宣言——Initial-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伴随着宣告变革的声音,确认我方。
检查状态——确认全装置正常运作。
差分摆轮,第一号。武装无缺损。全力运作条件,确认解除。
警告——【万华香匣】储藏动力——六·一%。计算动力……算出。
以最大输出·第十二号驱动的情况,极限输出时间为主观观测时间的三·二秒。
——无视。
「固有机能——【万华香匣】……开始变动步骤。」
表明反叛。
这是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将要违背物理法则的宣言。
同时,确认敌方。
目标——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
全高三百二十公尺,全长九百三十二公尺。
感应热源——中枢驱动部。确认使甩电磁技术。
瞬间,她感觉到有人在和自己意志分离的内在嗤笑。
——真是的,过了一千年还在『那里』吗?
就连昂克儿自己也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战斗演算法就这么继续分析映入眼中的对象。
敌武装:电磁脉冲照射,电磁加速炮及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
装备相位阵列雷达、红外线瞄准器。本机现在位置在敌有效射程圈内。
敌装甲为电磁式装甲板。从弹开壹号机切断攻击这项资讯,推定破坏所需最低输出为第十一号——
「——敌威胁度,种别【漆】——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十三号。」
随后,少女的身体燃烧起来。
物理法则轧轧作响,概念的矛盾产生摩擦。
「——变动开始……差分摆轮·第二号。」
昂克儿——为了战斗而制造的自动人偶,其体内的圆盘转动起来。
那是类似时钟的装置。指针跳到刻印着U的位置,接着往Ⅲ移动。
「——第三号——突破『绝对机动』驱动开始条件——」
同时,少女充满光泽的黑发画着弧线延伸,染成宛如鲜血的朱色。
纯白的甲胄不祥地膨胀,发光的红线宛如神经般爬遍黑色装甲。
「——第四号——第五——六、七、八——」
变革加速。
少女知道,汹涌的热量使得时间崩坏、摩擦、发狂。
每提高一阶,主观观测时间就自乘一次地延长。
「九、十、十一——」
感觉到时针在体内的圆盘旋转一圈的同时,昂克儿做出结论。
——之前也告诉过主人的『另一个方法』。
能够使用的武装虽被限制到极限,但在高输出功率的驱动条件下,大半通常武装也将无法使用——没问题,本来就没有其他可行的手段,也没有时间。
「——第十二号——储藏武装LB01、BC08——展开。」
胸前的方块扭转了。
紧接着,昂克儿的右手出现了长度超过身高的机械齿轮剑。
其背后则出现了紧紧追随昂克儿浮游的八个球体。
然后,步女的胸口开了花。
覆盖胸部的衣服分解,人工皮肤裂开,肋骨凌乱地形成凹槽。
扭转的方块无止尽地加速,产生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
接着在下一瞬间,方块伴随着无限升高的热量,钻入少女开花的胸部深处。
「——出于『自由意志』的自主规范解除条件——突破。」
少女体内指着Ⅻ的时针,激烈地震动抵抗。
时针扭曲、旋转、震动发狂,然后,最后出现无数龟裂粉碎散落。
瞬间,昂克儿知道了——在今天,名为永远的梦即将结束。
「差分摆轮·第十三号——『自毁运动』开始。」
永远燃烧了起来。少女在火焰中转生为女人。
手脚变长,灌入莫大热量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甲胄融化滴落,浅红色光滑礼服裹住明艳动人的肢体。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然后——
在静止的世界,将自己燃烧殆尽而改变外貌的美丽女子——
说出了在所有Initial-代号Y系列之中,唯有自己获准拥有的第二个终句。
「————『终焉机动』————」
那是替自己宣告终焉的讣音旋律。
永久运动装置——证明永远的机关发生错误、依然照常驱动的声音。
名为「永远的少女」的空想为之瓦解,现实否定了自我,并且就此觉醒。
但是,终焉换来的是证明了一项真理。
也就是『毁灭者』——在三千世界之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毁灭这点——的不合理之处。
——事情很单纯。
和行走在虚数时间的壹号机不一样,运用无限热量强行撬开时间缝隙——这个行为会带来摩擦、惯性、重力、反作用力;将用来防护自己免于受到这些影响的动力解除——以自毁为前提,提高输出。
光是这样,她就能够如同永久运动装置之名宣告的那样——持续以最大输出运作。
——永远。
直到机体、骨架、所有零件到达耐久极限损坏的那瞬间为止。
永远演奏着终焉——抛下这种予盾的音色——
反叛宇宙的丽人扯断物理法则的枷锁压缩世界——向前跳跃。
●
昂克儿在压缩的世界中不断前进。
背后展开八个浮游球体。
那本来是小型自律攻击支援机,但昂克儿让这些浮游炮与自己的驱动输出共振连动——将输出功率提高到浮游炮挥发的地步。
球体炮口变成拟似加速器的装置,喷出看不见的火焰。
得到八股莫大推进力,昂克儿加速了。
以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观测的速度朝『目标』突进。
(——拜托刺进去——!)
昂克儿用双手高举大剑摆出架式。
在刀刃上,分子大小的齿轮超高速旋转。本来的话,它能够无视物质硬度,切断所有物体。
但在无限接近停止的时间——位于零与一秒之间的缝隙的『现在』,刀刃的齿轮无法与那个速度连动。要是强行连动,就会和当作加速器使用的浮游炮一样瞬间蒸发。
所以——昂克儿将剑举起、配合、挥动下去。
靠着齿轮剑的耐久力、超越人智的速度,以及理所当然的物理法则——
「——!」
——刀刃刺进去了。
剑叽叽作响——更正,在这个空间下,声音并不会传递——昂克儿只靠着手感确认剑切断物体,持续行动。
把跟在背后的八个加速器朝断面——『投掷』过去。
球体以甚至超越光速的速度撞上装甲的断面,损坏的同时散播莫大能量。那股热量使得装甲的电磁覆膜剥落、蒸发。
昂克儿朝着因此开了口,勉强容纳人通过的破洞突击。
她就这么顺势遥入『八束胫』内部——
(——唔………)
——然后跌倒着地。
那瞬间,全身各部超过三十具的缓冲装置有十二具重度损伤。
感觉到骨架发出悲鸣,全身从细小零件开始陆续毁坏,昂克儿——
(姿势控制器——没事……那就没问题!)
——她不以为意地重新稳住姿势,在兵器内部疾驰——不,是滑空。
摆脱重力的枷锁跳起,在墙壁着地,又踏出脚步移动。
——抵达第一目标地点的瞬间,踏出的右脚因为热和冲击坏掉了。
骨架扭曲,缓冲装置弹飞。
——自我加热到连居里温度都毫无影响的各零件到达了熔解温度,如今昂克儿本身发出了远超过磁性消失温度的高温。
但她同样无视。
昂克儿朝着逼近眼前的分隔壁挥舞大剑。
她以使宇宙为之发狂的速度斩击,让普通的分隔壁瞬间电浆化而蒸发。
在电浆扩散以前,昂克儿蹬碎地板加速——又感应到脚部损坏——但她仍旧无视。
然后她抵达房间,确认了疑似动力——直人说的一千零三十三根线圈之中的三十一根。
描绘出巨大精致的螺旋,带着强大电磁力的圆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昂克儿发出不成声的战吼。
将腕部连结装置撕扯断裂的『痛楚』甩到脑后——昂克儿只用一刀,就将那个楼层的一切扫荡一空——
————…………
这架兵器之中的人类——唯一一个生物热源反应——源内依然纹风不动。
更正,是动不了。不,他甚至无法认知到那些吧。
处于『终焉机动』的昂克儿,没有办法测量外在时间与体感时间的差距。
但距离昂克儿切断装甲进入内部,破坏分隔壁——即使甚至已经破坏了八百零九根线圈,才只过了零点二四秒而已。
直到冲击传递出去,源内的脑认识到那股冲击,而大脑向身体传递『惊愕』的反应——还需要零·三秒以上。
————…………
每踏出一步——机械臂就发生致命且不可逆的破损。
每踏近一步——冲击就变换为热,导致致动器逐渐熔解。
即便如此,昂克儿依然挥舞大剑——最后终于兢连右手都扯断飞出去了。
大剑跟着手肘以下的部分一起飞向预期外的方向——以远超过这架巨大兵器的电磁加速炮的速度,深深地刺进身旁的墙壁。
但是,昂克儿从剑柄剥下手腕随手一扔,改用剩下的左手握剑——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就这么靠着蛮力挥舞着剑。
其剑撕裂空间引发爆炸。
打碎时间的冲击,导致空间破裂、物质消失。
破痕宛如波浪般延伸,热与压力将前方墙壁另一头的整个楼层全部炸飞、洗刷一空。
热产生光,冲击唤来巨响。
昂克儿承受不住摔到墙上。
就连灼烧着这个封闭空间的声音振动都无法吸收,可见她愈来愈难控制自己的姿势。
——但是……
昂克儿依然如幽魂般朝下一个楼层前进——
————
(……好痛……好痛喔……)
她终究忍不住在心里叫苦。
以谁都无法观测的速度活动,以比光还快的速度突破巨大兵器的装甲,几乎在同时进入内部纵横驰骋,将映入眼中的一切扫荡一空——
在破坏第九百三十二根线圈时,她终于亲身体会到终焉。
姿势控制器已经熔解。左脚膝盖以下完全停止机能,右手先前就扯断了,就连展现了惊人耐久性的大剑都在刚才蒸发了。
思考回路一截截粉碎。
故障的装置被宇宙的常识压垮。
几乎丧失机动力的昂克儿,即便变成这种样子,仍在一抵达目的地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嘶吼——用剩下的左手揍门——
然后她发觉到一件事。
拳头的威力贯穿门,将门后楼层的几个线圈摧毁炸碎。
碎片顺从重力,透过杂音认知到自己的叫喊与破坏。
——自己已经无法使出超越现实时间的机动。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喔……!)
心发出悲鸣。
——爸爸、妈妈、姊姊,救我——
本能抢在理性之前吐露丧气话。
但理性抢在自己对这个事实感到可耻之前,冷酷地分析战况。
主观观测时间与现实时间已经没有差距。
那么——展开攻击以后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
还没有破坏所有动力。
虽然不知道这架兵器到底要丧失多少动力才会停止——但考虑到万一,要是不全部破坏,大家将会——
「————啊————啊……」
就连发声器都失去作用了。
——接近极限。
可是昂克儿既没有余暇烦恼,也没有余力迟疑,她匍匐着爬向热源。
昂克儿使用『终焉机动』这件事,可想而知的——这是第一次。
那名符其实是最终手段,其目的是在发生万一时——也就是在『储备动力为零』的状态也能够充分驱动。
——实际根本无从得知,用了那个能够运作几秒。
身为战斗机械的理性告诉自己:即便如此,现在的『战果』依然不错。
以不满七%的储备动力,目前造成此『目标』的损坏,是以第十二号行动的十八点二倍。另外,根据至今的资料,如果当初以第十一号迁就——在破坏最初的装甲时,动力就会完全耗尽了。
但昂克儿的『心』哮吼着——我才不管那种事。
(……如果连『这种东西』,都无法破坏……那么……我是,为了,什么——!)
她在悲叹的同时挥拳。
认识到剩下的左手承受不住重压而损坏的同时,她将放眼所及的一切捣烂。
——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明明自由意志——心是启动条件,却无法守护那颗心想要保护的对象,那么——昂克儿咒骂着自己的创造者。
(……究竟,是为了什么……制造……昂克儿……的呢!?)
——告诉……我啊……
她以不成声的声音叫喊,继续向前前进。
————…………
双手已经不在了。左脚熔化,剩下的右脚反应也很迟钝。
而破坏掉的动力炉是——一千零八个。
(……还有……二十五……个……)
——办不到的。
如今动力甚至消耗到被迫回到实际时间,就连要打开武器库都很困难。
假使就算能取出武装——使用武器的手也已经没了。
感觉器几乎都发生故障。视野也夹杂着杂讯——但是……
(——唔!?)
勉强还残留下来的热源视觉,捕捉到一个反应。
昂克儿的确看到,热源集中储存在距离这里约两百公尺前的区域。
抛下早就颓丧的心,冷酷至极的战斗机械的思考建立假设。
如果这架兵器的主炮是从线圈汲取能量,『集中』于一处发射。
只要破坏那股集中的热源,就可以确实阻止炮击——!
(——拜托,粉碎吧!!)
昂克儿全心祈求,咬紧牙关。
她将第十三号的全部输出——将那股能量毫不留情地注入几乎半毁的右脚。
不想着如何着地,只想着如何像炮弹一样击穿墙壁。
瞬间——昂克儿发觉了。
映入视野范围的热源完全静止不动。
那也就表示——主观观测时间再度膨胀的事实。
这将会是最后的运作吧——昂克儿这么想。
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昂克儿运用最后剩下的右脚,在时间的缝隙中加速。
——损坏的身体和空间摩擦燃烧起来。确认机体温度再度上升——这项事实让昂克儿安下心来。
——加速成功了。这具身体还能动。
那一定就像是即将烧完的蜡烛在最后特别耀眼灿烂那样。
踢破时空间的冲击造成的反作用力,导致剩下的右脚熔化滴落。
扩张的认知感觉到墙壁的距离异常遥远——
剧烈冲撞。
简直就是炮弹。灼热燃烧的昂克儿撞破墙壁,入侵墙后的区域。但她这时失去控制与加速,昂克儿甚至还无法分辨上下,就这么无能为力地重重撞上对面的墙壁。
像断线的傀儡一样掉到地上反弹。
然而——
(还……没……完……)
即使丧失双手双脚,昂克儿还是没有停止机能。
她以不灵活的动作抬起脖子,观测周围。
——那里是教人隐约联想到神殿或教堂的小厅堂。
在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齿轮淹没的空间正中央,地板中央郜分隆起,膨胀成圆顶状。
安置在那里的,是无数的轴心、轴承、球体构成的巨大圆筒——封存闪电的玻璃绕成螺旋状的电磁线轮水晶。
(……只要将……那个,破坏掉……)
昂克儿动员所有残存意志,动了起来。
她蜷曲躯干,沦落到像蛞蝓一样凄惨地爬行前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
从损坏的感觉器传来的信号打乱思考,悲叹折腾着整个身体。
为什么自动人偶——甚至是战斗兵器会需要痛觉呢……?
正当她在心里问自己那种无济于事的问题时——
——冲击贯穿昂克儿全身,她的身体多了个洞。
头上传来老人的声音。
「……真是狼狈。这居然是『Y』的杰作,都不觉得惭愧吗?」
比良山源内——昂克儿模糊的思考认知到这点。
但是已经快要坏掉的身体,就连移动视线都办不到。
「还是说……电磁技术意外地对『Y』的自动人偶也有效呢?」
动不了。
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故障,停止,故障,故障,故障——
「是啊。或许就是这样。因为你并没有赶上——主炮发射指令已经输入了喔。」
——故障。
「再过不久即将发射——是你们输了。」
俯视着痉挛挣扎的『Y』的遗产,源内表示:
「话说回来……抱歉恕我说这种老掉牙的台词,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
源内一边侃侃而谈,一边举起右手的手枪。
插着电极的那把枪并不是齿轮式手枪。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Y』的遗产——对付你们的携带式电磁加速枪……虽然我本来根本不指望它能发挥效用,但看来凡事果然还是要未雨绸缪啊。」
源内这么说着,同时瞄准目标。
枪口对着伏在地上痉挛的昂克儿的头颅。
——枪声。
以电力加速的超高音速子弹——抛下了声音,发射出去。
●
「连接完毕!玛莉!」
「这边也完成了!我要启动了,所有人准备撤退!」
——七十三分五十二秒。
那是直人与玛莉掌控秋叶原邻接区块而大喊的瞬间。
那不是出自神之手——而是出自人之手的超越人智伟业。
因为两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替受损这么严重的『天御柱』组成了新的线路。
假设就算存在详细的设计图,光是要掌握构造就需要一个星期以上吧。
但即便如此——时限还是毫不留情地过去了。
苦艾酒语带讽刺地大喊:
「根本不需要准备啦!就只是落荒而逃地从那个洞跳下去而已!不然要先去跟军方打个招呼以后再走吗?你看他们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送行了喔。」
这么说完,苦艾酒隔着拒马扫射子弹。
在他前方,带着旧型机动兵器与武器的『军方』已经逼近眼前。
虽然听蓬子的口气似乎不抱期待——但玛莉觉得,在剩下的东京『军方』之中似乎还是存在有骨气的军人。
他们是从皇宫近卫队及其他区块赶过来的部队组成的杂牌军。
还没凑足战力,就在过五十分钟时展开攻坚了。
虽然从军事观点来看,他们犯了逐次投入战力的错误——
但是对我方而言这却是一场硬仗,因为琉紫和昂克儿不在,必须靠全身义体化的苦艾酒和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哈尔达进行据点防卫。
两人阻挡了视死如归地进逼的军队,反而应该要称赞两人才对吧。
但直人——不对,所有人都感到忧虑。
时限早就过了。直人说的下一发主炮发射时间,已经趦过两分钟。
直人的确说了『最快』七十二分钟。搞不好或许需要八十分钟以上——也可能现在随时发射。
但直人更忧虑的是——
「可恶——拜托你们了,昂克儿、琉紫……」
这两分钟缓冲时间,可能是昂克儿或琉紫的牺牲换来的。
但愿这段延后不是至今人生中代价最高的两分钟就好了——直人这么祈祷。
另一方面,在这段时间,玛莉也一直忙碌地进行最后调整,同时对蓬子大喊:
「听好罗!?接下来要将秋叶区地底加热至摄氏两千度!将那架兵器周围加热至三万度!」
玛莉心里怀疑着:我的神智清楚吗?
她比任何人都还害怕自己说出口的话。
但是,考虑到要破坏那架兵器,她甚至觉得以那种程度都还太低了——玛莉摇了摇头。
「那架兵器周围是待机加热,所以马上就会好——但是秋叶原区的机组导热消磁需要三十秒左右!蓬子,过了三十秒以后,请你用那台终端机传送指示。这样子线路就会销毁,温度就会下降。」
「好——我知道了。」
蓬子点头回应玛莉的指示。
直人不耐烦地大叫。
「喂,玛莉!还没好吗!?快点啦!」
「我知道啦!现在马上——」
玛莉大叫回应,正要进行最后一项操作时——
她忽然间……感到迟疑了。
我的确学到了。
得知本来应该不知道的事物的感觉。看见看不见的东西的感觉。
我接受了自己不是天才这件事,也下定决心要成为天才。
尽管如此,不对,正因为如此,我——只是普通人类。
我的指尖,正扣着或许会摧毁世界的扳机。
……真的没问题吗?没有弄错什么吗?会不会只是自以为是?
第一次挑战的工作、靠直觉的作业、史无前例的机械构造。
甚至没经过测试——不对,这种东西,不失败才有鬼。
但是——要是失败了,东京……这个国家就完了。
更有甚者,会带给这座星球致命的影响。
透过自己的指尖——将会杀掉人类史上最多的人类。
牙齿颤抖,指尖的感觉消失了。
紧张与激动灼烧脑袋,思考整理不出个头绪,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倒。
——没有错。这应该是对的。
不管再怎么如此说服自己,一度怀抱的恐惧就足不停止。
她忽然感到疑惑。
——发动政变的那帮人,当初是抱持什么想法付诸实行的?
他们可是实际发动了难保不会毁灭世界的行动,驱使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喂,玛莉,你快点啦。你在磨蹭什么……啊,想上厕所吗?」
原来如此——玛莉懂了。
一旦想通,才发现事情其实单纯得吓人。
「这是第二次了。我之后绝对要宰了你——!!」
——是愤怒。
玛莉在激愤中,并拢手指敲下Enter键。
瞬间——『天御柱』发出低鸣震动。
是会成功还是失败呢——玛莉已经将这些置之度外,站起来了。
这样应该就行了。应该承受得住才对。
至少『Y』是这么解决的——那两架就是证据。可见这样就行了!
一转头,就看到直人愉悦地操作终端机。
「好——!那么,因为你们太碍事了,稍微退下吧♪」
清脆的敲击键盘声响起。
随后,发生了宛如爆炸的冲击与巨响,在拒马另一边,空气发出了嘶吼声。
狂风横扫『军方』部队,在通道中化为剧烈的龙卷风撞击内壁发出低响。
——这是超小规模的局部下击暴流现象。
紧接着敲键声再度响起。
「所有人注意!从地板的大洞——逃走罗——!」
直人大叫了。
那瞬间,从地板的大洞喷出猛烈上升气流。
面对宛如暴风的强风,哈尔达说了:
『……喂,直人。你说要从地板的洞……怎样?』
「当然是跳下去啊,那还用说。」
『降落伞呢?』
「没有——所以我刮起风。」
直人站在强风呼啸的破洞边缘,说:
「只要从这里自由落体落下,就能够乘着风到达下面喔——大概。」
『……大概?』
「OK的OK的,没问题,都说办得到了,这是想法问题。别放弃喔,大叔。」
『……真的假的。当初的确是没问你打算怎么撤退啦——但这是骗人的吧?』
啥尔达发出呻吟,从语气听来,如果是本来的义体,他现在应该拍了一下光头。
这里距离地面约六十公里。
以这个高度,人类肉体的直人和玛莉就不用说了,就连苦艾酒或哈尔达的机体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但苦艾酒轻轻拍了哈尔达的机体,纵身跃向空中。
「我先走一步!呀哈————————!」
叫声因为都卜勒效应的关系而变质。
哈尔达的感应器清楚地捕捉到,顺利乘着强风的苦艾酒身体在空中减速,滑翔降落到地面。
同样竖起耳朵倾听的直人说:
「好,看样子成功了。那么,I can fly——!」
这么喊完,直人便纵身跃向空中。
接着哈尔达似乎死心地从破洞边缘跳跃而下。
最后剩下的玛莉转头面向身旁的挚友,说:
「那——再来就交给你罗,蓬子。」
「——是,我一定会全力将你们几位指为大罪人的,请放心。」
蓬子露出微笑回答了。
这大概是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