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八

真无聊……

心中这样慨叹道,蜂鸟他沉默地跟同伴们一起并排站在坛上,沐浴在闪光灯的暴雨之中,同时睥睨着另一边排好队的近一千名士官候补生。

在湛蓝的秋天天空之下,宽阔的地面上,圣·沃尔特国旗和海军旗以及Air Hunt士官学校的校旗都在随风飘扬。刚刚在乐团的演奏声中,他们接受着欢迎仪式,不断接受着热烈的鼓掌登坛,被圣·沃尔特军方总司令部授予「克里米亚·席德尔银章」。士官候补生们之所以授勋,据说是因为这是圣·沃尔特帝国军创立以来的第一次,由这回的七人组合在敌军中完成极其困难的突破之行。

虽然从表情看不出来,但蜂鸟一个人对此非常冷淡。

对于自己来说,这并不是那么难的旅途,而且他反而在忍耐着其他的六名学生一直在拖后腿。在途中,为了不暴露身份,只有两次出手相助,但直觉好的同伙好像已经察觉到了异常。

第一次是,在被大型轰炸机攻击之际。由于发现实在是太烦人了,于是便狙击了成为阻碍地敌机的座舱。

第二次是,夜间着水的时候。他看破了清显疏忽地连风都不读,便弄倒了通信器材取回了重心。

如果不是自己出手相助,这帮人已经全都死了。他看着连这点都不知道,还几乎就要说出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而达成的、脸上喜气洋洋的其他六人的表情,他不小心露出了那种「真是服了你们」的表情。

他从七岁起就忍耐了那曾经有一百人的同伴,但在五年间已经减少到八人的非人道的训练。那些士官候补生和自己相比,能力简直差得太远了。可是如果被发现自己有过于突出的能力的话将会招来不必要的怀疑,于是他想只要保持着「还算优秀」的程度就好。

——真麻烦。

这么想着时,他便不露声色地,开始聆听已经开始的超长的校长讲话。

Air Hunt士官学校校长,约瑟夫·巴尔德穆拉。

今年迎来五十七岁的银发绅士,对进行这次演讲从心底感到激动不已。

因为这次大型飞艇单机敌中突破行,正是由于秋津联邦的三名再加上七名士官候补生是「奇迹的人选」才得以达成。

简直像是为自己的功劳感到自豪一样,约瑟夫对着在地面上聚集的大量新闻记者以及全校学生和七名士官候补生大声说道:

「过去支配多岛海的两名击坠王:卡斯滕·克莱施密特上尉和坂上正治空军上士。达成这次壮举的是遗传了这两位血脉的孩子们。这稀世击坠王的两个孩子,无巧不巧同一年生在了这个世上,在圣·沃尔特和秋津联邦这两个国家磨练各自的技术。我知道了这件事以后,便有意促成二人共同驾驶飞艇。两人共同掌舵,这将是对隔海相望的两国友情的巨大增进。我的这个决定,没想到会和这回的奇迹紧密相连……如果没有我的深谋远虑,将不可能有这次的奇迹,这不得不说又是一次因为个人的决断而带动了大局的典范……」

译者注:原文如此,是一个非主谓句

一边自我陶醉一边对听众说着。

虽然回应他的是疲惫不堪的寂静,但约瑟夫一点也不顾虑。演讲从开始才刚刚经过了三十分钟,现在才要进入主题呢。

军方司令部这次也被交代,对于这次仅靠士官候补生就打成的壮举,「稍稍夸张点也无所谓,望大事宣传」。虽然终于得以向乌拉诺斯挑起战端了,但初战就遭受了亲善舰队全军覆没的噩梦,现在利用这七名士官候补生来鼓舞帝国民众士气对于军方来说可谓再简便不过的手段了。

应该完成密令,约瑟夫说道。他还将与密令无关的社会形势呀、人生观以及对今后多岛海的展望都悉数谈了一边。

译者注:译者无法确定此处这个密令是什么,P.S.译者没有看错页码。原文「密命をはたすべく、ヨセフ語った。密命とは関係ない社会情勢や人生観や今後の多島海の展望に至るまで語りたおした」

「现在,世界的形势极其扑朔迷离。昨日的朋友是今日的敌人、明日可能又称为朋友……诸君很不幸地正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国家间理所应当地相互忌讳、悲惨而且残酷的世界中。这次,埃利亚多尔飞艇上有两名秋津联邦籍的学生同行——坂上清显君、紫神乐君。这两位从现在开始就将作为本校的学生与诸君一起勤学努力,毕业以后将会成为被任职为秋津国军的少尉。我国当然期望与秋瑾联邦的友情能永远不变,可是鉴于当今的世界形势,国家之间的友情也就未必会永远持续下去。」

约瑟夫喝了一口水,抬起了头。

「秋津联邦和圣·沃尔特帝国即将矛头相向……如果万一不幸出现上述事态,如果是Air Hunt士官学校的毕业生的话,希望你们能堂堂正正尽自己权利地决战。即使成为互相要夺取对方性命这种事态,也希望你们尊重互相的立场,在不相互憎恨的前提下全力开战。这才是从属于一个国家的军人之道。当然,我们并不希望命运会成为那个样子,可在当今世界要预测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相当困难。在这样残酷的世界中心交战,是诸君以为目标的军人这种职业的职责。」

在声音越发铿锵有力的时候,「砰」的一下,坛上七人中的一个人倒了下去。

听众中发出了悲鸣。对突发事件感到欣喜万分的摄影师们纷纷对倒下的学生按下了快门。

拄着拐杖的美绪·塞拉,好像贫血了,精疲力竭地横躺在坛上。大概是大病初愈,体力还并没有恢复的缘故吧。

明明演讲连一个小时都没到。约瑟夫咬着牙,但主角之一倒下了再进行演说也不可能吧。

「美绪、美绪你没事吧?!」

清显想要慌慌张张地扶她起来。舞台上乱成一片,校长的演讲开始五十二分钟后被迫强制中止……

这长长的特殊典礼结束后,从坛上解放的七人,一边舒展着全身一边在士官学校的中庭聚集。因为美绪的贫血非常轻微,现在已经能拄着拐加入大家的行列了,冲着鼻子说道:

「那个校长,话太多了!还说什么让我们之间相互交战这样奇怪的话……所以一下心情就变糟了。」

毒晒的阳光正是初秋特有的。从那之后过了一个多月,美绪的伤就痊愈了。再过了大概一周,好像没有拐杖也可以正常生活了。

「托你的福呢,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啊。以校长那个势头,大概还能再说一个小时吧。」

「美绪,你真的不要紧吗?不在宿舍休息没关系吗?」

「你担心过头啦,说了没事的。在此之后要大家一起接受采访吗?再之后是和海军的伟人们开立食大会……吧?虽然挺麻烦的,嘛,还有点期待的说。」

美绪对着清显爽朗地笑了,清显也用开朗地表情微笑着回应。

在旁边,塞西尔露出无邪的面孔,道:

「可是当真,真是说了极——其让人不爽的话呢,那个校长。圣·沃尔特和秋津国有交战的可能诸如此类的……明明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这么说时,在一旁的伊莉雅一本正经地告知:

「……也不能断言完全不可能。大概二十年前,在多岛海战争之前,圣·沃尔特和秋津国本是同盟国,但突然就开始了战争。现在的状况也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

「哎——不会吧。伊莉雅,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呢?这么就是说伊莉雅和我,有朝一日会和小清和神乐姐他们交战吗?我讨厌那样呀!」

塞西尔不由得表情黯淡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称呼清显为「小清」了。美绪在面前摇了摇手心,道: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不可能的嘛!」

「嗯。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的。」

正当清显也如此安慰她的时候,满脸笑容的神乐勉强抓住了想要逃走的巴尔塔扎尔的手臂,靠近了他。

「喂,放开我,紫,我、我并不想和你们这帮人厮混……」

译者注:这话有既视感吧,请见《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第五卷某伊格纳修的原话

「好啦,啰嗦。那么,全员集合!」

「停下啦,我、我,你们这帮人怎么都……」

「好啦,七个人都在吧。围成一个圆圈,我有话要说。」

神乐强行猛抓着巴尔塔扎尔的手臂,这受勋的七人用手搭着彼此的背,围成了一个圆圈。

神乐对大家说道。

「听了校长的话,我心想着,可能真会有那样的事吧。我们大家的确生在一个残酷的时代,一旦从学校毕业了,我们将会在不同的国家军队担任要职,也许彼此真的可能会交战。这样的话,」

对着哭丧着脸的塞西尔,神乐微笑着说,

「如果万一再战场上相遇了,为了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交战,在这里,我们七人立下誓约吧。」

以安静而沉稳的声音,神乐闭上眼睛口述了誓约的话语。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不相互憎恨。友情是永恒的。」

那个誓约,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那时根本不可能知

道。

「能发誓吗,大家?」

神乐微笑着,伸出右手手背放在了圈子的中心。

清显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伊莉雅,也把手放上了。

脸色有些悲伤的美绪、显出有些不情愿的莱纳、冷冷地哼着鼻子的巴尔塔扎尔,最后是露出一副哭脸的塞西尔,都将各自的手放了上去。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不相互憎恨。」

这七人一齐喊出的誓约,刻印进各自的胸中。

「友情是永恒的。」

这过于天真无邪的约定,将在此后怎样刻印在七人的心里,使这七人赴汤蹈火,现在根本不可能知道。

「已经约定好了。打破约定就是士官候补生的耻辱,那样就是在做着不会被承认为同伴的打算哟。」

神乐好像非常高兴的样子,说着那样的话。

不久以后卷入了不仅Mitteland大陆和多岛海,连大瀑布的彼方、圣泉对面所存在的连名字都没听到过的好几个大国,让世界发生大变革的誓约,就在这Air Hunt士官学校的中庭悄无声息地结下了。

真是无聊……

完成了今天所有的日程,躺在宿舍的床上,蜂鸟在今天发出了不知第几次的叹息。

接受了采访,领取了勋章,听完了校长那长长的讲话,连充满了小孩子过家家意味的约定都结下了。

到底在干什么呀,我这个人。

虽说为了隐藏身份这也没有办法,可还要陪着做这些充满学生气的事情真是身心俱疲啊。装成一个常人原来如此痛苦。

真想早点毕业啊,然后进入圣·沃尔特军方中枢,完成大事以后,真想快些治好母亲那受伤的心灵……

他重复着心底的决意。在感到厌烦的时候只要想到这个目标,总是能激励自己站起来。前面还很长呢,如果为这种程度就抱怨不停,以后可怎么办。

正在这个时候,「呼」地,心底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流过去。

这是久违了的极其怀念的,让人非常舒服的感觉。

在黑暗之中,蜂鸟凝视着自己的手心。那温暖,好像是从手里传过来的。

白天,重叠在一起的七只手。好像就是这个温暖的记忆。

——真是无聊。

自己已经不存在这种充满人味的感情了。在成为特殊工作员的过程中,所有的一般性的这种感情全部都消除脱落了。自己现在连人性的残骸也不剩了。本应如此。

然而。

这奇怪的感情,从心底宛若泉水般涌了出来。浸入这泉水中,心里异常舒畅。

在自身内部,有什么东西已经失常了。他明白这一点。

他咂着嘴把自己用毛毯裹起来。那种温暖还是无法消除。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不相互憎恨……」

蜂鸟他,将结下的誓约一个人,在裹着床上毛毯的同时念了出来。

这无法言明的感情,只能认为是从那个誓约为源头用上来的。

「……友情是……永恒的。」

试着这么念了一下,这温暖难以抵挡地让给心里带来了舒畅,蜂鸟的脸颊不由得松弛了下来。

——什么友情啊。真是无聊。我的工作就是,有朝一日背叛自己的伙伴啊。

他恢复了自我,再次对自己这么说道,用毛毯从头到脚重新盖了一遍,蜂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到底是怎么了呀。

三更半夜,穿着睡衣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伊莉雅连个盹儿也不打地睁着眼睛。

这段时间一直持续着这样的日子。白天的学习和训练明明应该已经让自己精疲力竭了,可就是无法好好入睡。这是如同追日一样都没有经历过的事,这不可思议的症状不断恶化。

「……嗯……嗯……」

发出奇怪的呻吟声,把毛毯拉到肩上又翻了翻身。由于明天也有严苛的课业在等待着,真想快些入眠,可她就是无法制止自己的思考,明明不想思考的事情也随意地浮现出来,一直萦绕在她脑中。

伊莉雅放弃了,直起了上身。

同屋的美绪在上铺传出安稳的鼾声。为了不把美绪吵醒,她小心地走近了床边。

她凝视着由夜间的窗户映出的自己的表情,用双手敲了一下脸颊,睁开了眼睛。

的确是一直以来的自己,并没有改变。明明应该是这样。

——总感觉……看起了像女性了。

虽然自己是女性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但凝视自己的外貌如此思考这件事,这不是从生下来还是第一次吗?

——我……将成为多岛海的王牌,连同无法再次飞行的父亲的份一起。

——这正是我的「天命」……

她全身心地与飞空机械亲近,从生下来每天就只想着能够熟练地驾驶飞机。这条路,从现在开始也不会改变。以Air Hunt士官学校首席的身份毕业,一旦进入军队的话就能与那些王牌们平起平坐,成为击坠王。那是父亲卡斯滕嘱托的使命。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生存方式的正确性。伊莉雅·克莱施密特仅仅为此而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她挺起胸膛大踏步地走在成为击坠王的道路上。这样的决意一直陪伴着自己。

明明一直是那样。

——这胸中的悸动究竟是什么。

她心里忐忑不安,温暖的血流在全身迸发,那种幸福、痛苦、以及难以抵御的浸入全身每个细胞的激烈而隐秘的感情。

——真是难受而且痛苦。可是……却很舒服。

伊莉雅的表情,不知不觉地扭曲了。

这不明就里的感情的源泉,她已经知道了。

——坂上。

不知怎的在脑中,坂上清显一不小心就住了进来。

现在这样窗户玻璃的镜子映出自己的同时,她现在正考虑的是现在清显究竟怎么样了这件事情。

「我是、笨蛋吗……」

她出口告诫自己道。那种人,当然熟睡了。

——为什么,坂上就是不能消失呢。

她寻找着这种想法的根结,就是无法找到。

——为什么我想的不是飞机而是坂上呢。

莫名其妙。

——那个家伙……只是用了卑鄙的手段使父亲成了现在这样的男人的儿子啊。

失去了一只手臂,也无法驾驶飞机,最终沉浸在酒中的父亲卡斯滕。母亲无法忍耐那样的父亲,离家出走了。破坏伊莉雅家庭的人,正是坂上正治。他是用卑鄙的手段暗算了父亲卡斯滕,值得憎恨的敌人。

——是啊。我是恨着那个家伙啊。

——比其他任何人都强烈的憎恨,所以无法从脑中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这种感情,一定是从恨衍生出来的。

她便让自己接受了这样勉强得出的结论。

拉上窗帘,伊莉雅回到了床上。胸中还一直悸动着,虽然立刻清显的表情和握住手时的温暖再次苏醒,这都是由憎恨引起的啊,她如是让自己接受。

终于入睡,做了个梦。

那是她流着眼泪坐在涡轮螺旋桨战斗机上,将清显击坠的梦。

她睁开早已湿润的眼睛从梦中醒来,用单手压着悸动的胸,紧紧咬着嘴唇,伊莉雅注视着面前的黑暗。

心脏在剧烈跳动着,不祥地预感充满了全身。

在这条路的前面,好像有什么残酷的东西在等着她。她明白这一点。

那个誓约不知为何,肆意地脱口而出。

「即使分开成为敌人,吾等也绝不相互憎恨……」

为什么现在这句如此正式的话语会出现在意识的缝隙间突然涌上来,她也不是非常清楚。可是仿佛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伊莉雅说出了最后的一小句。

「友情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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