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飞的竹刀宛若风车一般飞速旋转着打到了天花板上,然后发出结实的一声,落到了木地板上。
屁股坐在地上的紫神乐,一脸惊愕地看着在脚旁自己的竹刀,然后抬头看着她的对战者。
少年用肩膀扛着竹刀,带着冷冷的目光俯视着妹妹。
“你在宫里都在干什么?就这样也能作亲王的对手吗?”
神乐咬着嘴唇,立马膝盖触地直起身来捡回竹刀,拜托少年道,
“兄长大人,再来一次。”
哼,他鼻子一响,紫雪平回到开始线,将竹刀尖重新对准九岁的妹妹。
神乐还从来没有战胜过这个大她三岁,现年十二岁的哥哥。可是,她这两年一直与在箕乡宫内居住的与她同年的大威德亲王共同致力于剑术修行。今天,在许久未归的自家中,她原本想着能打哥哥一个措手不及。
“啊!”
雪平的竹刀一闪,再次将神乐的竹刀打向天花板,再次让神乐以同样的姿势屁股着地。
盯着自己那滚落在脚下的竹刀,抬头看着哥哥那毫不留情的含着轻蔑的视线,视野不禁氤氲起来。
“不许哭,太难看了。”
雪平叹着气,同时伸出了一只手。
“我没有哭。”
她迅速用手臂擦干眼角,抓住伸出的手站起身来。他带着与自己名字一样,如雪一般无瑕,冷澈而纯真的表情低头看着神乐。
“女人要使剑根本不行。”
“没有,那回事。”
“还是更适合去玩布偶。”
被自己憧憬的哥哥当面否认剑术,神乐再次露出了要哭的表情,此后表情中迅速映出了愠怒。
“为什么兄长大人总是说些过分的话呢?”
原本就是为了助将来会是“暗之名门”紫家继承人的兄长一臂之力,神乐才完全对有女孩子风格的游戏视而不见,而夜以继日地修行着。可雪平却不给她一点儿鼓励,岂止如此,随着年龄增长,他对神乐的态度也越来越差。
“再来一次。”
神乐捡起竹刀,再次恳求道。
“别总想着能向同一个对手几次三番地挑战,对决只有一次。”
“可是”
“在战场上没有‘可是’。你已经被我杀死两次了,没有第三次。”
她也明白哥哥是占理的。然而,她火大得没有办法。那难以抑制的东西,终于从两只眼睛溢出来了。
“呜哇啊啊——哇啊啊——”
她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抬头看着天花板,十分不成样子大声哭了起来。为了被哥哥承认而苦心积淀的两年钻研被无情地否定,她悔恨不甘到了极点。
雪平突然扭曲了他那贵公子哥的表情,不耐烦地道,
“所以说我才讨厌女人,总觉得只要哭,什么都会如她所愿。”
“兄长大人你个笨蛋——坏心眼——不是人——”
神乐满脸浸透了泪水与鼻涕,也不管什么羞耻以及名声,大喊起来。
雪平低头看着哭个不停的妹妹,表情逐渐变得愈发可怕了;他吃惊的神色逐渐消失,而像冰原上的野火一样,愤怒之色顿时爆发。
“给我适可而止。确切地说你也是继承紫本家血液的人,不许为此等无聊之事大哭小叫。”
很难得见的哥哥的剑幕,让神乐的哭声停了下来。
“武士是不可以哭的,无论何等状况都需泰然自若。吾等为天命而生,绝不能沉沦于私情。”
雪平那凛然的声音,响彻只有两人的道场。
那突然涌上来的悲伤,神乐硬是将之压回了喉咙深处。
雪平的背部看上去好像背负着不动明王的火焰一样。尽管哥哥一直冷淡而无法窥视其感情,但如此生气她还是第一次见到。神乐明白如果再哭下去的话,她就真的会被哥哥放弃,于是拼命吞饮干净个人的悲伤。
“……站起来。”
被这么静静地敦促道,神乐默默地站了起来。
“刚刚那是最后一次。不要再在别人面前哭泣。”
“是!”
“如果再哭的话,就和你断绝兄妹关系。”
“我不会再哭了。”
神乐发自内心地起誓道。如果跟最喜欢的哥哥断绝关系的话,她觉得自己就活不下去了。
看着止住眼泪和鼻水,一本正经地收起仍然湿润的面孔的神乐,雪平的口气终于缓和了下来。
“……你变强了。我想,你还会一直变强下去的。”
哥哥将手伸到了她的头顶,温柔地摸了摸。神乐立刻就忘掉了刚刚还在号啕大哭,立刻浮现出灿烂的笑脸。
“是。我会为有朝一日战胜哥哥而努力的。”
雪平的笑流露出看开的意味,那是一种他自己终于理解对这个妹妹如何晓以道理她都无法放弃剑道的呆呆的笑。
“我可不想让你与我沿着同样的道路前行啊。”
雪平有些阴郁地这么沉吟道。神乐无法认同,带着不满意的神色问道,
“这是为什么?”
雪平的面颊隐隐浮现出一丝悲伤之色,开口说道,
总觉得这样的话,你会死去——
感觉好像是吹拂过的风组织起来的话语一样,紫神乐睁开了双眼。
看样子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所做之梦的余韵,穿过了七月的晴空。
“兄长大人……”
她短短地低语道。现在身为京凪离宫亲卫队队长,紫雪平正在慧剑皇王近旁侍奉。
如果神乐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话,等着她的将是她哥哥的剑。
“………………”
神乐闭上眼睛,甩掉这份痛苦,站起身来。
盛夏的阳光,将神乐的全身照射得闪闪发光。紊乱的温泉表面色彩斑斓地返照着阳光,打在她无垢的裸体上。她紧张而柔软的的身体充分沐浴在阳光中,单手放在灼热的岩石上从温泉中起身仰望着天际,任由箕乡郊外的空气深深地拂动着她的胸际内侧。
神乐一边远远地听着围墙对面有些聒噪的蝉声,一边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今夜,就在这个驿站将进行的“喜宴”已准备妥当。
帝纪一三五一年,七月,慧剑皇王国首都,箕乡郊外——
距离在皇宫的瞭望塔与大威德亲王两人交谈,受到那雷鸣般的“天启”以来,已经过了一年零一个月。
在这期间,神乐一直担任着守护箕乡皇宫的“神明队”队长的职务,成果颇为显著(译者注:最后一个分句原文「その成果を十二分にあげていた」)。她得到亲王亲自下达的“神明队由汝统帅,汝可按一己之意调动”的命令,在接下来的小一年时间里,这二百五十名精英都寝食与共,忍耐着极其残酷的训练,现在都有了与神乐一心同体、同生共死的觉悟。
于是——靠着亲王的人脉,经过秘密调动而来的“同志”们现在正在这箕乡郊外的温泉旅馆中集结着。尽管表面上是为从河南战线生还归来的同事们举行庆祝仪式,但其内详则是“让位诏书”草案的确认,以及以京凪离宫急袭作战计划的完成为目的的会合。
“嗯,很不错的草案,没有问题。”
阅罢神乐以及几名随从官员经过一年时间共同推敲琢磨而成的“让位诏书”草案全文,那些同志中的一人——慧剑近卫师团第四大队长重重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在最后的空白加上皇王的署名和玉玺,以及内阁总理大臣的署名,就可以当成正当的诏书宣布出去了吗?”
在一旁,同属近卫师团的空挺大队长问道。由于表面上看是在摆宴席,因此都是觥筹交错,但集合起来的二十三名将校、侍从、公卿们却一口不沾。他们十分清醒,带着认真的表情过目诏书草案。
“正是。只要有了署名,便可马上将诏书送回箕乡宫中,依照古时仪式在麒麟之房间大威德亲王面前宣布,将践祚(作者注:就是指皇子继承皇王之位。译者注:也就是即位、登基)公之于众,然后向各中央省厅、地方厅以及各种报道机关附上诏书的照片,第二天便可举行即位大典了。”
质疑神乐话语的是其中一位箕乡皇宫的随从官员,是公卿人脉中的一名文官。
“时间不会太紧了吧?按照惯例,从诏书宣布到即位大礼,至少也需要两个月的准备时间。”
尽管这意见切中肯綮,然神乐摇摇头说道,
“要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三人拘禁长达两个月,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将武力急袭京凪离宫,将久远寺首相兼陆海军大臣、南正觉陆海军总长、马喰外务大臣三人拘禁,获得皇王的玉玺以及总理的签名,一天就举行即位大典,使得让位成为已定的事实。然后登基以后的大威德亲王则将下圣断,提出与圣·沃尔特帝国休战。当协定已缔结下来,可以确认圣·沃尔特军从秋津大陆撤离,再将最高战争指导会议的三人释放,之后由我去向宪兵队出头,承担一切责任。我相信除此之外,没有能终结战争的方策。不知还有意见与否?”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深深的沉默,去
应对神乐的话语。
谁都没有反驳,也无法反驳。全员无不是做好死的觉悟集中在这旅馆的忧国之士,此时他们再次咀嚼到了自己誓师“叛乱”的沉重。
拘禁久远寺内阁,以及令其在诏书上强制署名,这是毫无争议的国家反叛罪。
迄今都蒙着云雾,十分模糊的“军事政变”,现在众人们正在为其赋予清晰的轮廓。
而且,一旦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究竟是得以让位于亲王,战争终结。
还是在此的全员被处极刑,战争继续呢。
二者将择其一。
慧剑近卫师团情报部局长说出了疑虑。
“此事的悬念在于战局的胶着。恕我失礼,但决心打倒现任政府的一年前的状况与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同。圣·沃尔特帝国现在明显在密特朗本土被哈尔蒙迪亚皇国压制处于劣势。现在,帝国在密特朗战线被皇国,而在多岛海战线被我军施加了两面作战,其状况苦不堪言。如果继续这场战争的话,我们不是能战胜帝国吗?现在我们军中充斥着这样的气氛。这样的话……”
有必要进行政变吗?
这场革命,一定要使之成行吗?
突然截断的局长话语的末尾,神乐也好在场的所有人也好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如此,”
神乐掷地有声的说道,
“现在才更要这么做。如果是一年前的话,即使我们提出休战,帝国也会不屑一顾的吧,在我国彻底化为焦土之前,应该不会停止战争。但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们只要伸出手,帝国便一定会回握住。对于帝国军来说,将在秋津大陆登陆的一百七十万将士平安无事地撤回,并送到密特朗大陆去夺还本土这是眼下得急务。希望能尽早一刻切断多岛海战线的,正是帝国。”
其他将校语气强硬地反驳着神乐。
“故意将能赢的战争带入休战,这让我们怎么有脸面对在与帝国的战争中死去的同胞们。继续这场战争,将在秋津大陆登陆的帝国兵全部杀死,这样一来那些英灵们的挺身而出才能得到回报。”
在旁边的行政官也点点头道,
“正是因为忍耐至此,时局才向我们倾斜,可白白扔掉到手的胜机,却对濒死的敌人伸出援助之手,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这就是我所持有的疑问。”
对着这番话,在场的数人也点头表示赞同。
“下士官们和士兵们能接受得了吗?即便为了战死的同胞也想要战胜帝国军,他们可是为此一直拼死奋斗到今日的啊。正在这番努力即将得到回报的现在,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收手呢。我觉得他们一定不会赞同的。”
这些话语都切中肯綮。
士兵们一直战斗着直到今天,就是为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从帝国掠夺领土和巨额赔偿金,变得富裕起来。正在他们得到了哈尔蒙迪亚皇国参战的天佑,这目标已经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突然却告知他们要休战,很难推断他们是否能认同。
——然而。
神乐攥紧了拳头。刚刚反对派所说的内容,她在来此之前当然已经反复考虑过很多次了。深思熟虑之后,她清楚自己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她的回答,带着连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平静。
“如果想要报答那些英灵的话,如果要告慰死者的话,就更应该尽早让这毫无意义的战争完结。”
这人类历史上究极的愚蠢竟然一直持续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为国着想,为家着想,为了还活着的人们着想的话,吾等就更应该尽早放下干戈。”
在神乐的脑中,箕乡空袭第二天的情景苏生了。被火烫肿不堪入目的尸体,横在河中的上前尸骸,以及因为机枪扫射妹妹遇害的少年那悲伤的敬礼。
那曝露在无差别轰炸中,成为木炭的亲子尸骸;死去母亲的旁边,一动不动蹲着的少女身影;还有背着死去的孩子,在废墟中彷徨前行的母亲的样子。
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庭、没有吃的东西、毫无希望可言的孩子们的眼神触动了神乐。
“如果为未来着想,如果为孩子们着想的话,难道不应该放下武器,竭尽吾智去思考一切方策吗?”
在现在这个时代,要说仍在战斗的意义的话。
“不仅是我国,还包括圣·沃尔特帝国以及海德拉巴群岛上的所有国家。为了活在当下的人们,为了今后即将背负未来的一切人们。”
为了这一线希望。
“希望战争能在此时此刻就告一段落。这正是我愿望的全部内容。”
神乐环视这在座鸦雀无声的人们。尽管她的话语一直保持着平静,但其中所蕴含的发自灵魂的祈祷,却正感染着每一个在场者。
“这也正是献上吾身的意义。”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力量,传达了她真正的心情。
连一声咳嗽都没有。
谁都无法开口。
现在压在这个国家身上的事态太过沉重,应该选择的通向未来的道路实在太过险峻。
打破沉默的是草薙航空队司令官扇谷晴彦上校那颇为大气的声音。
“虽说帝国也苦不堪言,但我们这边的战斗力也消耗殆尽,国库中粮食储备也空空如也,综合舰队更是形同虚设。即便进行决战战胜了帝军,如果此后乌拉诺斯出现,也无法与他们抗衡。对于乌拉诺斯来说,多岛海战线帝军与皇王军互相消耗战斗力的现状,可谓再谢天谢地不过了。如果双方尽可能地自相残杀,将对方榨得个精光,那可真是帮他们大忙了。然后他们再走到气力耗尽的胜者跟前,稍打一下就是乌拉诺斯的胜利。我赞成在此收手。这是最佳时机,休战的机会,只此一次。”
大家面面相觑,再次重重地点头,对神乐送出充满决意的表情。
“……我也赞同休战。久远寺内阁是亡国政府,他们脑子里现在只有拉着人民一起灭亡的念头。为了消灭狂热信仰者,只有依靠无力了。”
“现在我们应该忌惮的是乌拉诺斯啊。如果地上国家相互争斗的话,那就正中他们下怀了。我相信与帝国化干戈,对抗天地领有,这才是我们应该前进的道路。”
“或许在这里休战,然后让帝国与乌拉诺斯打起来,这反而对我国有利吧。趁着帝国专注于密特朗战线的时候,我们刚好可以重整态势。”
赞同声纷纷而至。原本动摇的气氛,由于神乐与扇谷的意见,便一下子就向休战倾斜了。神乐对扇谷还以微笑。守护着帝都箕乡的草薙航空队能支持政变,这实在是太可靠了。
“……那么,我可以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赞同兴师了吗?”
对神乐的确认,在座人员都带着做好觉悟的表情回应。
神乐已经步入了,无法归还的道路。
剩下的只有毫不迷惘地向前突进了。
向那破坏久远寺内阁的道路突进。
向那修罗之道突进。
“……那么,请过目作战计划草案。由于是草案,恕我僭越,请允许我来给各部队分配任务,分配给各队的任务可能合适或者不合适,无需忌惮,尽管提出意见。”
神乐开陈着自己与自己信赖的神明队队员一同提炼的政变当日各队的目的以及行动的草案。在场的所有人都探出头来,反复确认、精查、咀嚼着长卷轴上用墨书写的行动计划。
众人议论纷纷。
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军事、行政、通信宣传的专家,每个人都提出各自擅长领域的视点,关于如何迅速而确实地进行各个事项,从箕乡压制到京凪离宫的强袭,从军高层的人身拘禁到玉玺夺取,从让位诏书宣布到即位大典,都详细地锤炼着计划。
最初的草案原形已荡然无存,而经过提炼逐渐演变为更加切实可行的计划。由于各方面的专家们都带着真挚和热情出着点子,虽然免不了有所冲突,但那都是为了最终研究出洗练的方策。唾沫星子不断飞出,一直不停地议论着,空中都泛起了鱼肚白,计划还未能统一;众人都未合眼,连早饭都没有吃,一直到第二天的过晌才斟酌出细节。
尽管听到了躺在榻榻米上几个同志们的鼾声,但神乐还是反复地几次三番地对作战计划加以推敲,然后摇醒睡着得同志,征求他们的意见。
稍许衔接不力以及各队间联络的不协调都是万不能有的。如果失败的话,不要说在场的全员都会被处以死刑,好几百万两方士兵们都会悲惨地失去性命,市民们被杀害,家被焚烧,而孩子们会被饿死。
未来之门,就关闭了。
——皇王军的士兵们也好,帝国军的士兵们也好,以及无罪的市民们也好。
——不会再让任何人丧命了。
神乐在榻榻米上盘腿坐着,重新审视着计划书细节中的细节。或在桌子上趴着或在座垫上横躺睡着的同志们就在她眼下,她精神高度集中,精细地检查着。
——绝对要成功。
——改变这个世界。
她在脑中描绘着不久要来临的政变的蓝图,不断寻找着可以应对一切不可估量的事态的对策。
然而,无论作战计划已提炼得多么完全,有一点担心她却挥之不去。
慧剑近卫师团长,大威德亲王。
必须要让亲王处在于本次兴师毫无关系的立场上。
如果不让他以绝对干净纯洁的立场即位皇王的话,就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那位体贴的青年,根本不会让部下蒙冤而自己独享清白,说不定会在紧要关头做出让这边无法预测的举动。最坏的情况下,说不定还会自己来承担部下们所犯的国家反叛罪。
那可就麻烦了。
她希望亲王能不问是非,对部下们见死不救。如果他不能将处以极刑的神乐尸骸抛进无铭墓地,然后佯装不知地坐上宝座君临天下,政变就没有任何意义。
照目前这种状况,亲王绝对不会对神乐见死不救。
从孩提时就一起钻研剑术的“挚友”身上所沾的污水,那位体贴的青年一定会选择一同沾染上吧。如果无法仅仅让神乐在历史上流下国贼之名而亲王身为伟大的中兴之祖被永世赞颂的话,这次兴师的意义就完全不在了。
为了回避这样的事态。
——需要直接和他交涉。
——为了将我个人的存在,从亲王的内心消除。
神乐为了彻底清除唯一的顾虑,这样决意道。
去看看箕乡吧。
在办公室听完了神乐叙述的大威德亲王,这么说道,从椅子上起了身。
他没有带侍从,仅仅与神乐两个人,登上了儿时就经常去的十分中意的瞭望台。
地面高度大约二十米。从台顶,被焚尽的帝都以及美丽的夕阳景观尽收眼底。越往深处,那些重叠的云就像是炉灶一样,将太阳向炉口吞噬进去。阳光在云之褶皱中缠绕着,被切断,成为黄金之光束而向天顶直冲而去。将将在路口外面的云呈现出紫色、淡粉色以及暗红色等多种色彩,薄薄地飘在神乐和亲王的头顶上。
身着近卫师团军服的亲王不无怜爱地眺望着在七月夕阳映照下的箕乡街道,并没有转过身来看着在他身后的神乐,说道。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信任阁下,就是因为阁下绝对不会故意将胜利让给我。”
神乐默默地看着亲王的背部。他又瘦了,她这样想道。
“我每一个剑术修行的对手,都会鉴于我的身份,而故意输给我。他们都以为我没有察觉到他们防水了吧,一个个只是称赞着我,因此我的剑术根本不可能有长进……而只有阁下才会动真格地和我顶撞,能够认真地向我进攻。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将阁下留在我的近旁。”
蕴含着夏夜气味的风,在两人之间拂过。那风非常温暖,带着湿润的青草的气味,而似乎又微微夹杂了些虫鸣,非常舒适而让人怀念。
“阁下一点也不顾忌我的身份,而是以共同踏在剑道上同行者的身份对待我。正是因为阁下如此行止,我得到了多大的救赎,阁下知道吗?”
尽管她想说些什么,但喉咙似乎被堵住了一样,就是说不出来。
涌动上来的感情,似乎就要掩蔽住了冷静的话语,这着实可怕。
因此神乐才无言地伫立着,看着宛若小树一般细的亲王的背部。
听侍从们说,第二次多岛海战争爆发以来,亲王的伙食就与庶民无异——如果端上鸡鸭鱼肉的话他就会怒斥侍从,他只会吃些薯类、菜粥以及碎蔬菜什么的。严格禁止铺张,而时时刻刻铭记国民痛苦的穷困状况,这样的亲王在一直不停地摸索着终结这场战争的途径。也正是因为打从心里敬爱这样的亲王,神乐也好,神明队也好,近卫师团的将士们也好,才决定发动政变。
而且,正因为她知道这份体贴——才必须要对他传达这残酷的要求。
这要求正是——舍弃身为国贼的我,而你一人成为英雄。
这要求正是——你将这次兴师中流下血与汗与泪、可能会殒命的同志们当成“国贼”来弹劾,然后佯装不知地坐上宝座。
对于亲王来说,这要求恐怕再残忍不过了吧。
“我可是为这个国家的国民服务的人啊。”
亲王没有看着自己,而是对着箕乡的傍晚景观这么说着。
尽管他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但亲王的激愤之情很明显地充斥于话语之间;他之所以一直背对着神乐,大概就是无法从自己的表情中掩饰那种愤怒吧。
“排除一己之私,灵魂都在为民奉献,祈愿着悠久的和平,正因如此,我才无愧为本国的王族。”
亲王的声音,一直是静谧的;可在那响动的细微之处,却洋溢着慧剑皇家的尊严受到损伤的愤怒。
而继承了守护慧剑皇家长达一千年以上的“暗之名门”紫家血脉的神乐,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家人们的内心。
要说慧剑皇家究竟因何而生,正是将个人之喜完全舍弃,也无所谓自由,而将一生的所有都献给了黎民,他们正是这样尊贵的一族。在接受这样天命的过程中,也一定会有旁人无法想象的苦痛以及烦闷,但慧剑皇家的人们对这种作为人类理所应当的苦痛却只字不提,他们在今天也一直在静静地祈愿着黎民的安定。
透过那种愤怒,亲王那过于瘦小的后背好似在鸣泣。
他面对着箕乡,组织起了充满觉悟的话语。
“我不会舍弃任何人。”
她已经想到他一定会这么说。
“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这么无缘无故地死去。”
正因为你比起任何人都要体贴。
“我也不会让阁下背负污名,不会让阁下死去。像阁下这样体查黎民涂炭之苦而又在我近旁的人,竟要被当作国贼处以极刑,这都是很久以前王族的奇闻异事了。”
那氤氲的话尾,究竟源自愤怒,还是源自悲伤呢。夏日的云彩在不断变红的天空中,不断改变着形态,飘了过去。
“阁下,你真的是要对我说,堕为野兽吧——是这样吗?”
亲王缓缓地转头看向神乐。
“青梅竹马”的这种表情是她未曾见过的僵硬而扭曲的表情。
神乐一个劲儿地隐藏着心中的眼泪——面对一介护卫,竟然说出这番话语的皇子究竟哪里找得到啊。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当场跪倒下来,震颤着身体收回那些过分的话语,然后流着眼泪,回以感谢。如果真能那么做的话,该多么轻松啊。
然而在现在的这种状况下,如果让对方察觉出自己感情的话,与同志们一起积累的一切就都打水漂了。
因此,必须笑着搪塞——搪塞亲王的真心。
她调整了心绪,浮现出了微笑,说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是的。请殿下给我变成野兽吧。”
为了不让对方察觉自己的真心,她尽可能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既然说了‘排除一己之私’,当然也能变成野兽吧。”
我知道你为黎民流的眼泪。
“此次壮举,若从天空的视角眺望的话,一定是我是为国献身的救国圣人,而殿下则是舍弃臣下的大罪人吧。”
正因为变得如此瘦小而体查黎民之苦如你。
我才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你。
“我可不想将胜利让给你。殿下你啊,就给我去抽下下签吧。”
为了生活在当下的数十万、数百万的生命。
为了丰饶之未来。
“等殿下何时结束了在这世上的职务,来天上报道的时候,我会向你道歉的。希望你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不断忍耐着各种艰难困苦。”
清爽而凛然。
神乐露出了那样的笑容。
“虽说在地上的职务艰苦而没有回报,等有朝一日回到天上,再卸下重担吧。在云之上,没有身份的区别。”
尽可能带着开玩笑的意味,如同夏日之风一般超然,为了坚决不让对方察觉立马就要从自己双目溢出的眼泪。
“在无限的天空中,我们再次用剑来交谈吧。殿下的恨也好怨也好,都由我用剑来接。到那时你就可以充分发泄对我的愤怒了。”
因为除你以外,没有任何人能终结这场战争,能给予黎民安定了。
请将我舍弃,扔到无铭墓地中去。
请不要为我献一束花。
“即便抽中了下下签,为了黎民而走在无私的道路上,那正是殿下的天命。我相信殿下一定能好好地完成这样的职责。”
因为你太过体贴了,一定是这样。
而我相信你一定会听取任性如我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