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都杀光。圣·沃尔特也好秋津也好海德拉巴也好,还有那个叫伊丽莎白的狂妄的小丫头也一样。”
睥睨着在二月天空中黑压压一片的飞空舰队,乌拉诺斯军最高司令官德密斯托利这么说道。
“地上所有的东西都将归我所有,我将成为天地之王。”
在凸窗的防弹玻璃对面,三十艘飞行空母、四十二艘超弩级飞空战舰,还有足足三百多艘数也数不过来的巡空舰——仿佛在称颂着德密斯托利的威风一样,整齐有致地组成四列纵阵,新型升力装置尽情地嘶吼着,将王都普雷阿迪斯的天空填得不留缝隙。只要德密斯托利动一动指尖,这史上最大的飞空舰队就能将他所指示的空域、海域以及地域镇压得体无完肤吧。无论数量、火力、兵器性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是最新、最大以及最强的军团。
仅仅是这一支飞空舰队的规模就足以镇压第二次伊斯拉舰队了,但这只不过是新兴多岛海地区舰队的一半;而另一半——原先的凯·安德罗斯地区舰队——现在正为响应决战在北多岛海西进。德密斯托利的言语并非夸张,可以说是这样的现状摆在眼前带着真切的感觉所组织起的真切的话语。
德密斯托利回头向室内看去,对着孤零零地在宽广的空间中摆放着的椅子上坐着的妮娜·维恩特,也就是克莉亚·库鲁斯投以扭曲的笑容。
“感动得都浑身颤抖了吗?你将要成为天地之王的王妃了啊。这对于生为女儿身如你,可说是最高的荣耀了。”
原乌拉诺斯女王克莉亚的表情丝毫不变,也并不向窗外看一眼,只是如蜡人偶一般将目光投向墙壁。
帝纪一三五二年,二月八日,乌拉诺斯王都普雷阿迪斯,尤利西斯宫殿后宫——
双手并没有被绑在身后,也不在笼中了。在后宫最深处的圣堂最高一层被改造成了克莉亚的单人间,而她已经在这里被囚禁了将近两个月。
服装与她从尤利西斯宫殿逃出时一样,朴素的衬衫和深蓝色的裙子;也不是那夸张的银发,而是黑发。
尽管并没有桎梏加身,但她无法从这里出去。
通往楼下唯一的出口总是有两名卫兵把守着,圣堂内和后宫用地也有直卫队巡逻,目光紧紧地盯着有没有人想要把克莉亚救出去。尽管将近五米高的天花板处有通风口,但却没有绳子或者梯子能让她爬上去。在室内,只有桌子、椅子,一张没有装饰的床,嵌入式暖炉,还有书写着德密斯托利伟大的一个薄册子。在被帘子隔开的一角,是用来沐浴以及洗手的小空间。
现在的克莉亚,正可谓一只在这冷冷的铺有石地板的大厅中被囚禁的笼中之鸟。
大概是很享受这种花时间慢慢地让克莉亚的意志屈服的过程吧,德密斯托利绝对不会动粗,无论饮食还是沐浴都准备了她专属的侍者去侍奉左右。还有,他每天都会来到这里,对克莉亚或安慰或威胁或极力称颂,去动摇她的感情。
在两人独处的时间,德密斯托利一定会这样说,
“你想要的东西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天地间没有我得不到的财富。只要你想要,无论是衣服、宝石、晚餐还是宅府,我都会给你。”
然后他就会洋洋自得地宛若演戏一般张开双臂,自顾自地倾诉着他那梦中物语。
“在我们的结婚仪式上,让我们用金银财宝装点宫殿中的一切,连续一周不停地放烟花和礼炮,然后以酒席菜肴款待全体六百万市民都,尽情欢闹;还可以一边飞着一边向地面撒下用作贺礼的捆捆钞票。总之,这喜宴一定要弄成与我这个世界之王相符、能记入史书的那种规模。”
德密斯托利无论声音还是表情都神魂颠倒宛若在童话世界中彷徨,克莉亚却全然没有反应,只是一直看着墙壁。
“而这次的决战,就算是预祝。”
德密斯托利的嘴角吊起,露出邪恶的笑容。
“奄奄一息的圣·沃尔特也好,落后于时代的第二次伊斯拉舰队也好,一定全都会沉于多岛海底;而在密特朗本土逆登陆的敌兵,由于海上补给被切断,食材、弹药以及燃料都将耗尽,将不战而殒命。等多岛海落入我手,就让我把卡路儿·阿巴斯,你的男人带到这里来。”
即便对卡路儿的名字,克莉亚也没有反应了,因为她已经听厌了——她从心里讨厌从德密斯托利嘴里说出那个名字。
“而你呢,将亲口告诉卡路儿自己会成为德密斯托利的妻子。尽管你现在可能会否认,但到了那个时候一定就会如此吧——到那时,你就已经决心无论身心都一生献给我了。”
德密斯托利如是断言,窥视着克莉亚的反应。克莉亚一动不动,她在德密斯托利面前一直是这样——完完全全化作一具蜡人偶,只是直直地伸着背,很文雅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
若是平时的话,之后他就会没完没了地吹牛,不断说着不明真伪的自己一直以来的功绩。但今天好像有所不同。
“我把特别嘉宾带来了哟。”
德密斯托利的目光突然朝这煞风景的房间唯一的出口送去。
配备在室内与室外的卫兵同时退到了一旁,从打开的大门中,克莉亚的侍从长伍西拉伯爵夫人现出了身影。
克莉亚今天第一次作出了反应。
“伯夫人……!”
她刚要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被表情严厉的伍西拉单手制止,便又重新坐了回去。伍西拉肃穆地走到德密斯托利身旁,宛如德密斯托利的手下一般,对自己发出客气的声音。
“您身体康健胜于一切,小姐,这都得感谢德密斯托利阁下宽大的举措。”
没有任何寒暄招呼,她突然这么说道。
“无论天上地下,现在已经没有站在小姐一边的了。您这样固执也无济于事……不仅无济于事,对于地上还有害处。您可得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和立场。”
那措词简直就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冷淡。对着不知如何回答面部僵硬的克莉亚,伍西拉继续着冷澈的话语。
“小姐您和阁下喜结连理,世界便能得救。”
克莉亚大睁着眼睛。
“舍弃个人的感情吧。因为小姐您的固执,之后不知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士兵将受伤殒命。”
她的手,在颤抖。伍西拉莫不是在认真地这么说吧?
一直以来,她不是为了等待卡路儿,等待伊斯拉舰队来到这里,一直拼命地在侍奉自己吗?
克莉亚抬头看着伍西拉。银边眼镜反着光,无法看到她的眼神。
她张开了干燥的嘴唇。
“放弃卡路儿这是明智之举。自从伊斯拉分别以来,已经过去六年半了吧。到现在这个时候,要说有了心有所属的女性也再自然不过。就算小姐你再怎么一心一意,也没有能遵守过去约定来到这里的男性。您也应该正视现实,选择对于世界有益处的行动了……您也不能一辈子都如孩童一般。”
伍西拉一边扶着眼镜,一边这么对她说着。那语调,正是过去同乘伊斯拉时的语调。
——我不相信。
——伯夫人她这么说一定有着更深的意图……
克莉亚这么说给自己听着,紧紧握起了放在膝头的双手。一种不安从心底油然而生。尽管她信任着伍西拉,然而在这里一直孤身一人的那种寂寞却在深深地心底堆积着。
——已经六年半了吗……
——卡路也一定经历了不少吧……
——一定邂逅了很多人……已经改变了吧……
对伍西拉的话语有所反应的心,如此这般倾诉着;而那份寂寞,便向自己的内心浸透得更深。
——一定还遇到了其他……出色的人吧。
啾的一声,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德密斯托利一边冷笑着,一边低头看着自己。
克莉亚闭上了眼睛。恐怖的感觉渐渐地浸染了内心。
在这里,已经没有支持她的人了。
无论伊格纳修,还是美绪,谁都不在这里。
也没有她能紧紧抓住的东西了。
正当她的泪水即将渗出的时候。
“尽管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我们会找到天空的尽头!大家一起平安无事地回家!这趟旅行全部结束之后!”
她听到了十五岁卡路儿的呐喊声。
“我一定会回到这里的!!”
与六年半前那时完全相同的,甚至都未曾褪色的光景,在克莉亚的眼前苏生了。
“我一定会来夺回你的!!”
那时彼此相通的心,丝毫未改变地在克莉亚的心底里存留着。那种爱丝毫没有减少,不,甚至变得愈发强大了。
他已经前来,现在近在咫尺了。
仅仅这一事实不就足够了吗?
“卡路他,会来的。”
一边凝视着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的指甲,克莉亚停止了震颤,如是告知。
“为了救我,他一定会来到这里的。”
她抬起脸来,盯着德密斯托利。
“我已经和他约好了。而我和他,都会遵守这个约定的。”
她这么掷地有声地说着,德密斯托利的表情已经因激愤而扭曲了。
“他一定马上就会前来的,和很多同伴一起前来。到了那个时候,乌拉诺斯也会迎来新的时代。”
克莉亚越说到后面,她的话语中就越增添了几分凛然的味道。她自己的话鼓舞了自己。
“舍弃那已经腐朽的教义,与地上共荣这样的新思想也会带进乌拉诺斯来吧。”
根本未经思考,而是像古时的预言者一样,这样的话语自动在克莉亚的口中组织起来。
“而你,将成为乌拉诺斯最后的王了。然后,战争将会终结。而卡路儿,将和他的新同伴们一起,宣告新时代的开始。”
尽管连克莉亚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语充满了确信的味道;而那澄澈强大而凛然有力的声响,几乎让德密斯托利都向后趔趄了一步。
“而我只需等待。我需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在这里等待,仅此而已。让我静静看着你那番野望的末路吧。”
仿佛有噌的声音响起的寂静笼罩着大厅。
德密斯托利那颤抖的嘴唇似乎要嗫喏些什么,然而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凄惨的笑。克莉亚已能看出他的双脚在震颤,他的表情已因为硬是露出的嘲笑而扭曲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发出不自然的干枯的笑声,德密斯托利瞥了一下伍西拉冷冷的侧脸,再次向克莉亚低头看去。
“说出来了啊,可是说出来了啊。你可是说出来了绝对不能说的话啊。你,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些什么吗,嗯?”
德密斯托利伸出了右手,大把薅起克莉亚的头发,顺势将她拽了起来。
“…………!!”
克莉亚不禁扭曲了面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德密斯托利那痉挛着的表情靠在了她眼前近在咫尺的地方。
“我要让你认识我的伟大,可以让你亲眼见识见识谁也不是我的对手。第二次伊斯拉舰队?连屁都不是。我要在你面前将其变成海中的藻屑。就算你脑子在怎么笨,该服从谁最好这一点总能理解吧。那时你会心甘情愿将身心献给我的,会祈祷对我永远的爱,从此对我不离不弃,一直相伴左右,不断发出爱的轻声细语的。”
德密斯托利的脸靠了过来,已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嘴唇与嘴唇都几乎要触碰到了。克莉亚拼命地抓住德密斯托利的手腕,背过脸去以免受辱。
他低语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
“你是我的人,你就是为了作我的妻子才出生的,你将不断给我带来笑容、鼓励与慈爱,与我同心同德。这就是你的使命,克莉亚·库鲁斯。你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女神,是仅仅为我而存在的神。”
那种脱离常轨的声响,正蕴含在德密斯托利的话语中。克莉亚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将右脚高高抬起,然后狠狠地踩在了德密斯托利左脚脚趾上。尽管他穿着厚厚的军靴,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德密斯托利终于松开了抓住她头发的手。
伍西拉完全没有从旁插手,只是默默地静观着两个人的行止。克莉亚喘着粗气与德密斯托利拉开了距离,两眼又恢复了刚刚的威严。
德密斯托利也调整了慌乱的气息,又一次盯着克莉亚,然后转过身去。
在即将从卫兵打开的门中出去之前,德密斯托利依旧背对着克莉亚,甩出了一句话。
“我才是与你相称的男人,天地间只有我一人。赶快给我理解这一点,理解了以后就一定翘首期盼地想成为我的人了。”
克莉亚并不回应,只是对他投以无言的责难。
门被关上了,室内只剩下了伍西拉、克莉亚以及卫兵。
“……这样的举止可并不怎么值得称赞。”
伍西拉仅仅说了这些,便跟在德密斯托利身后出了房间。克莉亚只能目送着她的背影,然后脱力地瘫在椅子上。
“……救救我……卡路……”
克莉亚以尽量不让卫兵听到的声音这么沉吟道,闭上了眼睛。她明白自己的精神正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损耗着。
没有人站在自己一边。
这一事实无情地伤着她的心。
“伊格纳……美绪……”
她呼唤着不知身在何方状况怎样的朋友的名字。
她相信他们都平安无事,而且现在一定在某处为推翻这样的状况而做着最大的努力。尽管她不希望他们勉强乱来,但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克莉亚却在一直不停地呼唤着他们。
“……救救我……”
她微弱的声音又一次落在了坚硬而冰冷的石地板上——
这轰鸣声与任何事物都不像。
无论和野兽的咆哮声、大炮的发射声还是火山的喷发声,或者和蒸汽机、内燃机的驱动声都完全不像。
将空气压缩至极限再喷出燃料点火,这魔女那高亢而充满悲鸣的轰鸣声才孕育而生了吗。
“真是了不得啊,奥特加这东西。”
目送着在东边的远方出现的黑点发出不似任何东西的咆哮,在头顶上驶过,然后化为西方上空的黑点消失,乌拉诺斯情报局局长塞农·卡瓦迪斯带着感叹说出最新型喷气战斗机的名字。
帝纪一三五二年,二月八日,普雷阿迪斯战斗机队艾索罗斯机场,航空指挥所前——
在旁边伫立着的塞农的“盟友”对他还以微笑。
“尽管还没有超过音速,但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如果投入战场中去的话,这不是活塞式飞机可以对抗的。”
伊桑·塞拉话音刚落,又有另外两架“奥特加”向上空飞去。机影通过以后,稍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高亢的声音,这是由于机速太快,声音都追不上了。note
20.(译者注:对于这个原因,没有别的想说——this is WRONG.)
“这阵子在普雷阿迪斯上空会有三机反复进行试飞,如果来得及的话,希望能让它们参加舰队决战。”
“决战的时日还是要看元帅阁下的决定。这一阵也看到敌人有一些危险的举动,如果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奥特加的出场也会有所提前吧。当然,那样的话就会完全变成对弱者的蹂躏了……”
塞农和伊桑仰视着天空。比起三架喷气战斗机晚了许久,十八架乌拉诺斯主力战斗机“艾利斯阿克托斯”也在头顶上驶过。如果说奥特加是纯种马note后裔的话,现在被认为是多岛海世界最强的艾利斯阿克托斯看起来就只不过是一群驴了。与奥特加对峙的螺旋桨战斗机一定追也追不上,逃也逃不掉,更无法拖入格斗战,只会被单方面地追赶而最终粉碎得片甲不留。
21.(译者注:thoroughbred,原产自英国,经过了数世纪的繁殖、培养和改良,主要用于赛马)
“这是为你救我出来而献上的一点薄礼。”
伊桑有些讨好般地这么说着。正如他所言,伊桑正是托塞农的福才得以从塞尔福斯特政治犯收容所脱身,最终逃到了普雷阿迪斯来。
“你可是库洛诺·马格斯需要的人,即使你被囚禁在地狱的尽头我也会救你出来的。”
塞农也带着温和的微笑,这么说着。伊桑连眼泪都渗出来了,对塞农回以信赖的眼神。
“我也不说感谢的话语了,我甘愿献出自身,与阁下一同为再次迎来世界和平作贡献。”
伊桑那感激涕零的话语,在塞农的内心中变成了嘲笑的感情。
——这家伙还真能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这么恶心人的话啊。
“让我们一起给这战乱打上休止符吧。”
嘴上说着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的理想,依旧露着温和的微笑,塞农在心中轻蔑着与自己共同创立武器商人协会“库洛诺·马格斯”的盟友。
——真是地地道道的神经病啊。
比起伊桑·塞拉来,自己作为一个人是多么正常啊——至少自己还有自己在说假话的自觉;可伊桑呢,却没有这种自觉。
——明明在向世界播撒着战乱的种子,却还一心认为自己是圣人。
像这种精神构造的人究竟是怎样产生的啊。的确,塞农自身也可说是原因之一,可即便如此,他竟然开出了远在自己想象之上的扭曲之花。
伊桑本是圣·沃尔特帝国的外交官,由于他很有与武器交易相关的国际人脉,塞农便亲自出马,以“不仅仅为帝国,更为了世界的和平”为主题鼓吹,成功将其拉拢到了乌拉诺斯阵营。在塞农的劝诱下,被魑魅魍魉横行猖獗的追求既得利益的世界所笼络,最终被迫至“不背叛祖国便没有生存之道”的伊桑,便将塞农所提出的主题当作自己的信念去讴歌,逃避良心的斥责,之后便对自己说着“为了世界和平之大义,有时必须弄脏自己的双手。仅仅倡导爱,世界是不会有救的;只有像我这样的圣人自身深入淤泥去洗涤这污水,战争才能得以终结……”这些话的同时,为身属库洛诺·马格斯的一流资本家的利益最大化而东奔西走,反而使得战争成了常态。
——双手沾染了恶的淤泥的同时却还在自我陶醉,而且做了罪恶之
事还并不自知。
“在地上的人类中,我伊桑·塞拉是唯一可以被原谅的人”,就是这种对自己来说过于方便的机会主义精神构造。只看自己想看的,只听自己的想听的,从来没有对自己的疑问抱有疑问,都要把自己的义女出卖给他人了,却还对自己是圣人这一点深信不疑。
——怎么不去死啊?note
22.(原文「死ねばいいのに」,直译“明明去死不就好了”)
尽管只是和他说话就想吐了,但他确实是有利用价值的人,至少在收拾好多岛海地区之前希望能和他保持互惠关系。不管怎么说,曾是库洛诺·马格斯核心的妖怪雷尼奥尔·贝尔纳现已是将死之人卧床不起,怕是在临死之际对这之前的人生产生了悔意吧,竟开始采取与武器商人协会思虑不同的行动。他听信了希尔瓦尼亚女王伊丽莎白的连篇谎话,买入了巴雷特洛斯公债,让王国成为了多岛海第一富裕国家这一事让库洛诺·马格斯全体成员出离愤怒。作为权力者会议的库洛诺·马格斯本就是以“由乌拉诺斯去领有多岛海”为准则的,可中心人物却和这大方针针锋相对这算什么话。现在,被杀出局的商人们的愤怒便凝结成了不断向多岛海地区集结起来的人类史上最大的乌拉诺斯飞空舰队。这迫在眉睫的决战构图,尽管表面上看是“乌拉诺斯对多岛海联合建军”,但从背后看来实际是是“库洛诺·马格斯对贝尔纳财阀”。这不会在教科书中登载的、宛如互相撕咬着对方尾巴的毒蛇渐渐侵蚀、消化着对方的背阴处的斗争出个结果已经就近在眼前了。
“真是可怕的战争,塞尔福斯特的情景早已让我目不忍视了。无论如何都要尽早一刻结束像这样的悲剧……我真真是这么想的。”
被囚禁在塞尔福斯特政治犯收容所的伊桑,在皇国军侵略之时便被释放,便亲眼见到了在敌国首都驻留的皇国军士兵的掠夺和暴行。驻留部队没有治安维持的概念,擅自闯入民家进行掠夺这点就不用说了,对普通市民的强夺、暴行甚至杀害更是随兴所至毫无限制。
“驻留部队的士兵几乎都是强行征来的,他们不像前线的军队那样受过军队教育,无论爱国心,遵守军规的精神,还是身为军人的尊严,统统没有。战争若打输则一切意义全无,即使打赢也会暴露人类的本性,对弱者尽显其穷凶极恶。女人、孩子、老人、俘虏……不分年龄、性别以及身份,这些‘流氓’会对他们施加所有的暴行。要是到了沦为他们玩具的那一步,还是死去稍好一些。尤其是那些女性的惨状……让人瞠目结舌。”
这些事塞农也曾听说过。分配到在前线直接与敌人战斗的兵员,几乎都是经过训练严守军规的优秀人员。如果混入胆小鬼或者无用之人的话,部队全体都会受害,这些所谓的“累赘们”便去了后方勤务,主要负责支配地区的维持活动。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些素质低下的兵员会将前线士兵赢得的“战果”据为己有并对其无所不用其极。
尤其是哈尔蒙迪亚皇国军后方部队的军规之乱极其严重。有一种说法是自从克克亚纳线突破以来,有三百万圣·沃尔特女性都遭到了暴行的迫害。伊桑继续披露着有些听了都让人怀疑自己耳朵的事。
“在塞尔福斯特伤兵医院工作的三十名左右女护士,即便听说有五百名皇国士兵打过来了,还是无法舍弃患者留在了医院。因为无论哪国军队都禁止攻击医疗设施,便赌定皇国军有遵守军规的可能。可征来的那些‘流氓’们,根本没有军人的尊严。让义愤驱使的某皇国军年轻士官,率领着二十多名部下挡在这些打算突入的‘流氓’身前,命令他们撤退。然而恶魔们却将那士官和手下的二十多名士兵当场射杀,然后突入院内对护士们施以暴行,此后对医院炮轰,无法动弹的患者们便被生生活埋……这本已够令人发指的了,可这些‘流氓’们还将年轻的女性护士们作为‘战利品’献给上官以免于处罚。无论射杀上官,还是对医院的护士施暴,或者将患者活埋,这都不会受到处罚,这究竟还是什么军队啊……我听说了这些事后立刻放声大哭起来。我想这就是战争的真正形态,绝不能再让这样疯狂的战争持续下去……”
话语中甚至夹杂了眼泪,伊桑悲切地控诉着战争的悲惨。
“战争如果输掉了就一切都完了啊,打不赢的话就完全是地狱了。”
嘴上这么迎合着他,但在内心,塞农却鄙视着伊桑。
到了这时候还搬出这些话来煽情催泪吗。虽说现在对这男人的伪君子面孔已并不吃惊了,可无论攻击敌国的医疗设施也好,还是对普通人民以及俘虏的射杀、掠夺和暴行也罢,这在战场上不都是理所应当的事吗?如果给敌方的伤兵和俘虏分粮食的话,一方面己方的供给就会更加紧缺,另一方面被射杀的普通人说不定是非正规军,在占领地域的掠夺和暴行也是赌上性命战斗的士兵们理应获得的报酬。高举着道德的标语,根本无法进行战争。
在战场上,“恶”并不是指反人道的东西。
战场上的“恶”特指“败北”。
胜者即为“善”,可获得一切;而败者即为“恶”,会失去一切。要想不败,全体国民必须拧成一团,将性命、自己所持有的东西都献给国家,动用所有的经济力量、军事力量、科学力量还有产业力量去打击敌人。在失败之后再怎么慨叹也为时已晚。
——啊,我身为乌拉诺斯人实在是太好了。
每每听闻地上的悲惨,塞农便会松一口气。最后在这场战争中获胜的会是乌拉诺斯无疑,所以自己便不会有那种悲惨的遭遇。而接下来的决战一旦结束,无论是在殖民地拼命苟延残喘的圣·沃尔特也好,希尔瓦尼亚王国也好,海德拉巴群岛也好,秋津大陆也好,都会出现刚刚伊桑所描绘的地狱场景吧。乌拉诺斯的夙愿“天地领有”终将得以实现,地上所有优质的生产资料和人力物力资源都会贡纳给天上,而地上只能抢夺从天上丢弃的废弃物以苟延残喘——这样的时代即将到来。
尽管对天地领有的想象十分愉悦,但听伊桑的那些伪善言谈实在太过沮丧,塞农便转换了话题。
“不让美绪知道她家人平安无事真的可以吗?”
“在战争结束前就保持现状吧。我觉得,成为一名出色的间谍,能为塞农阁下发挥作用,对那孩子而言可谓好事一桩……”
伊桑充满慈爱口吻地如是说道。如果翻译过来的话应该就是“作为救我出来的谢礼,我会把美绪献给您”——这样吧。
——看样子注意到美绪很称我心意了啊。
明明一个神经病,这方面却是毫无纰漏啊。
“自从十月革命以来,美绪便也隐藏了自己的行踪。我已经通过报纸叫她回来,可却肉包子打狗,完全没有回信啊。看样子她心情很糟啊。嘛,如果身在普雷阿迪斯的话,找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等决战结束了,等我时间有了富余,我就会把她带回来与你见面。”note
23.(译者注:翻译为“肉包子打狗”的地方,原文「梨のつぶて」,直译就是说像扔出的小石子一样,打在水面上就全没了踪影)
“请一定如此。美绪年轻,聪明,又漂亮,一定能成为有用的工作员。如果阁下感觉有对其加以指导的必要的话,请不必客气。那孩子有时性子很烈,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根本不听你说的。”
伊桑带着很文雅的微笑放出了这些若让美绪听到一定会结舌的话语。塞农转过身躯,对在他们身后护卫的蜂鸟说道。
“还不知道美绪的行踪吗?”
蜂鸟点点头,回应道,
“万分遗憾。”
“毫无疑问,是斯特法诺的那些穷光蛋将她藏起来了。”
“有妮娜的残党在斯特法诺地区的贫民街一带有动静,应该可以确定他们正在准备起事。只要继续进行调查,不久便应该能推测出美绪的藏身之地。”
这时,从塞农头顶传来一阵格外沉重的螺旋桨音。
抬头一看,发现一架艾利斯阿克托斯低空驶过,向西方的天空消失而去。这实在是笨重浑浊,而且极其缓慢的危险飞法。
“黑豹的nose art……那就是‘空之王’卡纳席翁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低速飞行应该极其困难吧,真是漂亮啊。”
伊桑沉吟道。看样子卡纳席翁也回到了普雷阿迪斯。
“不让他驾驶喷气机吗?”
对这样的疑问,塞农摇摇头。
“这对于外行如我也是难以理解。可如果驾驶喷气机的话,再以螺旋桨战斗机对抗就不用上演格斗战了,卡纳席翁的技术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吧。如果是喷气机,仅仅靠一击离脱就足以玩弄螺旋桨战斗机了。”
即便在空战方面是外行,塞农还是知道这一点的。如果同为螺旋桨机的话,在性能方面不会有那种程度的差距,便能进入格斗战,但喷气机与螺旋桨机之间却无法引发格斗战——喷气机所需要做的只是靠可说是卓绝的马力来袭,逃走,再来袭,如是往复。驾驶喷气战斗机的飞行员,对抗螺旋桨战斗机时并不需要进行格斗战这种麻烦事。
“如果让外行来考虑的话,若是卡纳席翁驾驶了战斗机的话那就无敌了。”
“飞行员这个人种与我们精神构造不同嘛。比起性能来说,他们一定会更优先自己驾驶熟练的机体吧。或者说,是他们本人的自尊心之类的。”
他话音刚落,喷气引擎的轰鸣声再次返回了普雷阿迪斯上空。从远方有三个黑点迫近而来,一瞬便在头顶飞过,几乎割裂天空的高亢响声让塞农震耳欲聋。三架喷气战斗机眨眼间便超过了卡纳席翁,向天空的高处爬升而去。
被称为空之王的卡纳席翁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就如同动作迟缓的斗牛,而与之相对的喷气战斗机则是敏捷的狼——狼只需从牛的死角伸出獠牙,然后拉开距离,再瞅准时机伸出獠牙即可。
“时代在变啊,新时代即将来临,而古老的事物即将逝去。”
伊桑的话语,覆盖了卡纳席翁小小的机影。高声冲向天空的三条白色轨迹,看起来也像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
“喷气式碉堡了!”“真是逆天!”“我们的时代来啦?螺旋桨机已经不需要了吧,只要坐上这个我们就最强啦!”
用推子推得跟刺猬一般的爆炸头,穿着不整的军服,耳环、纹身以及墨镜。无处不显轻薄的三个年轻人从喷气机里出来这么交谈着,一边笑着一边相互击掌。
普雷阿迪斯左岸后方,艾索罗斯机场,第一格纳库。刚刚结束试飞的三架战斗机“奥特加”,并排停在库内。三人斜眼看着机付整备员们拿着笔型手电筒检查引擎的同时,依旧不停地谈笑着。
在三机机首附近,无不描绘着蝎子。这是在第二次谢拉格里德海战中,击落了与卡纳席翁并称“空之王”的阿克梅德的三机的nose art。
此时,又有一架新机体缓缓地旋转着前置螺旋桨进入了格纳库。
“黑豹”的nose art。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卡纳席翁的机体,可三个年轻人也并未露怯,目光中甚至露出了轻蔑的神情,盯着“空之王”在同一格纳库内停机。
“不觉得挺臭吗?”“这气味的源头,是那个吧。”“快换绷带啊,臭死了。”
蝎子们小声你一言我一语地骂道,低声笑着。
打开了艾利斯阿克托斯的挡风,借着机付整备员的手,卡纳席翁从自己的爱机上下来了。为了掩盖烧伤,他的脸上缠了好几层绷带,异常锐利的眼神从那缝隙中放出光来。他右手拄着拐杖,对喷气机瞥都不瞥一眼,带着蹒跚的步履,就那样从三人面前无言地走过。
“上尉你不坐喷气机吗?”
右边的蝎子跟他搭话,卡纳席翁停下了脚步。然后他将自己那着实锐利的目光并没有对向三人,而是对向了世界最强的战斗机。
喷气式战斗机“奥特加”。
从正面看上去是三角形的机体。在机首有一台装有呈圆形安装着六挺二十毫米机关枪的伏尔甘炮,在两翼还有四门三十毫米机枪,以及两台烟卷型的喷气式引擎。据说经过改装,机首还可以安上五十毫米的机关炮,两翼下还可搭载十二发火箭弹。高输出功率的引擎使得接近音速的速度以及过去从未曾实现的重武装成为可能。
“……唧……”
那不成人声的声音,从已经烧坏的声带中迸发出来。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卡纳席翁无视了面面相觑的三个人,一个人出了格纳库。
“他说什么?”
“谁知道呢。”
右边和左边的蝎子手心向上,耸了耸肩。确认卡纳席翁已经看不见了,正中间的便笑着说道。
“说‘真难看’这种感觉的吧?”
这番话语,让其他两人喷了出来。
“难看的是你吧。”
“都成那样了还开战斗机,真是化石般的常识啊。”
“是对我们击落了阿克梅德感到不满吧?找准了机会当然要击落了,可恶。”
那时候,对追上来的卡纳席翁,阿克梅德使出了传说中的战技“蛇击”。阿克梅德将本在前进的机体突然直立起来,将追来的卡纳席翁顶向前方正在射击的时候,蝎子三机从其上方袭来将其击落。由于蛇击需要暂时降下机速,因此很容易从上方攻击。尽管这是蝎子三机在“空之王”之间的一对一单挑中横插一杠的架势,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击落了无人能击落的“空之王”阿克梅德,对三人的评价便迅速提升,其结果就是,他们三人被任命为仅有三架的试验机的试飞飞行员,充分享受着其卓绝的性能。
这三个在此前并没有付出特别的努力,也没收到多大关注的等闲飞行员们,因为走运击落了阿克梅德而被分配了现代最棒的机体,便张得没边了。note
24.(译者注:翻译成“张得没边了”的地方原文「増長は留まることは知らない」,直译就是说“骄傲自大得不知收敛了”)
“想快点儿上战场啊真是的,去杀敌!”
“螺旋桨机都是杂鱼吧?根本不是对手啊。再说啦,我们是英雄吧?”
凛冽的寒风刮走了三人干枯的笑声;而那风的行进前方,正是卡纳席翁的背后。
卡纳席翁一个人带着蹒跚的步伐走出了格纳库,迅速地仰头看了一下二月湛蓝的天空。艾利斯阿克托斯正组成编队在那片透明的湛蓝中穿行着。将目光转成水平,还能看到飞空舰队正在为最终决战积极地演习着。过不了多久,在多岛海的战争就要作一了断了。
——奥特加。
这一名称又一次在脑中闪现出来。
尽管持续航行距离很短,只能作为局地战斗机使用,但无疑它在现在的空战场上是最强的战斗机。无论是怎样的笨蛋只要坐上喷气机,对抗螺旋桨机都能握有主动权。拥有压倒性的速度,接受战斗还是拒绝战斗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心情,只有在体势有利的时候才接受战斗,然后对着敌方发射伏尔甘炮就行了;像是那种需要忍受着苦痛去撕咬敌方尾巴的格斗战,便可以嗤之以鼻直接拒绝。
——凡人坐上那个,就能击落天才。
——接下来的空战,都会成为那样。
——时代在改变。
只要再过半年,几乎所有的飞机都会安装上喷气式引擎,而活塞引擎的时代将急速沦为过去的物种。这样的话,自己磨砺至今的用于螺旋桨机之间进行空中战斗的技术也就难有用武之地了。换言之,这就是说卡纳席翁自身难有用武之地了。
冷澈的风嗖嗖地刮着。卡纳席翁在天空的一片湛蓝之中,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仇敌阿克梅德的面影。
为了击落阿克梅德才一直活着——
这么说一点儿也不为过。他仅仅是为了向让自己深受烧伤之苦的阿克梅德报仇才握着驾驶杆,从不知何时起便被称为“空之王”了。可是应当自己亲手击落的阿克梅德早已不在人世,螺旋桨机也正在被时代的潮流吞噬。不久,自己的容身之所将不复存在。
——阿克梅德,我羡慕你啊。
能在战斗中死去的阿克梅德,不能不说是幸福的。在此时,卡纳席翁这么想道。阿克梅德他未曾亲眼目睹活塞式引擎的终结,便作为一名螺旋桨战斗机乘员在最幸福的时代完成“蛇击”,在天空中消逝。他着实觉得那种死法太让人羡慕了。
“无趣。”
即便是听到了他这番话,蝎子们也一定不懂其中的意义吧。对于他们而言,一定是驾驶着高性能机单方面地狩猎杂鱼之群这样的战斗更有趣些吧。每个飞行员都驱使着自己磨砺多年的肉体和感觉,忍耐着忍耐着不断忍耐着那向自身压来的惯性力,像这样的格斗战是不会生于新时代的天空的。在接下来的时代,空战的胜败将很大程度与地面上基地的管制系统,地上、机上雷达,电子瞄准装置、通信机器以及装有自动跟踪装置的火箭弹相关,飞行员个人的能力只不过是这诸多因子的其中一个。
这样的战斗了无趣味。
既然这么想,至少在最后。
——想来一次热血沸腾的空战。
现在,要说卡纳席翁还有什么心愿的话就只有这个了。
没有了阿克梅德,失去了目标,坐在落伍的战斗机上来回彷徨的自己,要说在最后还能有什么能发亮的地方,就是在与自己拥有相同实力的飞行员的格斗战中,就是在尽力发挥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战技,将头题、精神与灵魂都迫至极限互相厮杀的战斗中。如果可以实现这点的话,他对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根本没有兴趣。他希望能在这至上的一瞬间消逝在这片天空中。
——在螺旋桨战斗机完全消失之前……
——希望能来一次绝佳的一对一单挑。
对着天空献上无声的祈祷,卡纳席翁一边拖着假肢,一边一个人步履蹒跚地穿过了跑道——
麻袋里装入了潜入后宫用的衣服。在口袋里塞了少量钱,行李扛在肩上,美绪明快地笑了。
“好的,就这样了。那么,我走了哦。”
她转过头去,视线前方是伊格纳修·阿克西斯正带着痛苦的表情在床上坐着。
“怎么回事啊你那张臭脸,有什么就说啊。”
“啊……不……那个啊。”
无口的专属骑士有些不好意思地嗫喏着嘴,完全无法形成话语。
帝纪一三五二年,二月上旬,王都普雷阿迪斯,斯特法诺地区海德威酒场二层——
在离别之际,美绪再一次将这十月革命以来,把受伤的伊格纳修扛进来并隐居了三个多月的小屋子刻印在自己的眼中。因为兴许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
“你跟海德威说一下,说可以再增加一名客人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得好好向他道谢呢。”
“啊……我会向他传达的。”
伊格纳修的回答依旧吐字不清。嘛,要从这个人嘴里听到利索的回答怕是太苛求,便放弃了,美绪转过身来抓住了门把手。
“老老实实等着哦,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呢,还有组织这里起事的工作呢,准备准备以防万一。”
在逃出尤利西斯宫殿之际,伊格纳修的肩部和大腿都受了很重的伤,连日常的动作都变得不自如了;再加上阔嘴鹬投的麻痹毒侵蚀着身体,夺去了肌力。现在的伊格纳修不单过去的战斗力全无,就算和一般人打架要赢也难。
身体已经成这样了,有好几次伊格纳修还想去救克莉亚。拖着无法动弹的脚,受伤的手上拿着短刀,硬撑起衰弱的肌肉,伊格纳修这样的身影看起来极其心酸。每当这个时候美绪就会和海德威两个人一起按住他,说服他。对他说现在的伊格纳修什么都做不了;对他说德密斯托利对克莉亚抱有爱慕之心,并没有打算施暴;对他说在我们这边做好准备之前,只有等待;对他说现在伊格纳修能做的是将住在斯特法诺地区的不满分子们组织起来形成反政府组织,并提前确定行动计划,一旦开战,便可以搅乱普雷阿迪斯内部……
经过一个月左右终于恢复理性的伊格纳修,在海德威的帮助下与地下世界的居民们接触,将零乱的组织合而为一,现在已经做好了一旦事发便有超过一千五百名反乱分子为使妮娜·维恩特复权蜂拥而起的事前准备。作为给普雷阿迪斯富裕层人士那奢侈的生活提供基本保障的劳动力,斯特法诺地区的居民们如字面意思所说,正在被饲养着。时时刻刻对那种金碧辉煌的日常生活耳濡目染,而自己只能获得维持生计所需最低限度的粮食……在贫民街生存的人们那阴郁的想法远远超出美绪他们的想象,一旦碰到明火,他们就会成为在王都普雷阿迪斯内侧撕咬的狮子体内的虫子。
而现在,美绪要一个人去救克莉亚。
潜入后宫,将身陷囹圄的克莉亚救出来,将她带到这里潜伏起来,直到收到菲欧的信的清显率领着Walküre开进普雷阿迪斯的那一天为止。
美绪也清楚,这计划胜算很小。
可是,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可以抓住些许希望的途径了。
自己知晓克莉亚所踪这一点,以及自己曾有一次潜入其中这一点……
拿出勇气来,踏上这一线光明所指示的方向吧。如果不这样的话,无论何时都会闭塞在绝望之中。
——我只有放手一搏了,也只有我能放手一搏了。
这么鼓励着自己,美绪抬起头来,打开了门。
正在此时,突然间从自己身后传来了话语。
“我为一直以来对你的无礼道歉。”
美绪保持着抓着门把手的姿势,转过身来。
伊格纳修露出她未尝一见的通红面孔,眼睛朝着不知什么方向,继续着他笨拙的话语。
“……你不是什么间谍,而是值得信赖的……出色的……同志。”
这是他反复思考彻底思考穷尽思考所组织起的话语吧。简直就像是紧张得牙齿打颤,宣读着事先准备好原稿的小学生一样。
“……请让我报答你,无论什么事,只要你希望,我都会做。所以……不要死。和克莉亚一起,活着回来。”
并不看着自己的眼睛,伊格纳修依旧坐在床上,拼命地将自己的心情转换成语言。
第一次听到了这个人的内心所想啊。
美绪这么想着,放开了门把手,在伊格纳修面前蹲下,双手温柔地环抱住了他的头部。
“嗯,我会回来的,和克莉亚一起。”
有多少次多觉得伊格纳修这人又冷淡又讨人嫌,但其实他只是太过笨拙但心地善良的人。
“到那个时候,你啊,就笑笑,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笑呢。”
“……………………”
“约好了哟,我们回来以后,你就笑。”
美绪的嘴靠近伊格纳修的耳旁,有些恶作剧般地这么低语道。伊格纳修就这么被抱着,像个木偶一样,不好意思地约定道。
“……我懂了……你们回来以后,我试着笑笑看。”
听到他充满悲壮决意的话语,美绪放开双手,低头看着伊格纳修,又一次露出了坏坏的笑。
“嘿嘿嘿,我很期待,不许毁约哟。”
“…………君子一言为定……但是,一定要回来啊。”
“太好啦!好的,绝对会回来。克莉亚、我和你三个人,一起露着笑脸拍照哟!”
美绪很滑稽地振臂以后,对伊格纳修送去了微笑。伊格纳修依旧满脸通红,只是很笨拙地点了点头。
——真是个好人啊。
蜂鸟也是,伊格纳修也是,伍西拉也是,所有这些一开始对自己冷冰冰的人,其实心底里都存有这样的体贴和温存;而自己能够接触到这份深藏的温存,实在是太开心了。
“我们,是朋友吧。”
她这么问道,伊格纳修的脸愈发通红,嗫喏着嘴巴。尽管这嗫喏无法当成话语来听,但确认出并不是否认的声响以后,美绪这次真地打开了门。
“那么,再见了。”
“……啊,再见。”
简短地交谈后,美绪走出房间来到走廊,背靠在门上仰望着天花板。
寂静再次降临,呼地长舒了一口气。她感觉到了双脚在震颤着。
恐惧,是有的。
如果被发现抓住的话,一定会有残忍的事等着自己。如果被带到塞农跟前的话,那样便真的再也不会有正常的生活了吧。
然而,她必须去。
赌上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一切。
为了每个人都能对彼此露出笑脸的那一天。
“我去了哟,克莉亚。”
美绪紧紧咬着嘴唇,朝着魑魅魍魉们候着的魔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