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啪吱啪吱」的奇妙声音与小孩惨叫般的声音双重影响之下,艾霞醒了过来。
时间应该还是深夜。面对走廊的窗户另一边有些许亮光摇曳,但面对另一边的窗户却只有一整片深沉的黑夜。
房间里面勉强放进了三张简单的双层床。艾霞睡在其中一张的上铺。翻身看看其他床铺,果然看到好几个人,大概也是被吵醒而坐起身子东张西望着。
——是有谁来玩吗?
从走廊闪烁的灯光看来会让人有这种想法,但后来大家也发现事情不太对劲。这间孤儿院是木造房子,所以火把或者蜡烛之类的东西部由院长严加保管着。灯光是来自接电使用的电灯泡。
走廊的这些亮光看来不像电灯的光线。
艾霞因为睡傻了脑筋不大灵光而歪着头,这时同寝的一个少女突然尖叫起来。
「失火了!」
这一句话就足以让艾霞被泼了一盆冷水般跳起来。在跳起来的瞬间视野就被黑烟遮蔽,几乎无法呼吸。
她一边呛咳着,一边反射性地弯下身子。
隔着床铺的栅栏往前看,同寝的少女正打算冲到走廊上。
「啊,等等……」
艾霞的床位在房间最里面。感觉会被一个人丢下的她急忙下床。可能因为开了门的关系,黑烟瞬间就窜进整个房间了。
要是待在这里,在被烧死之前会先窒息死亡吧。她在因为焦急与不安而颤抖的手脚上使力,正打算勉强追上少女们——
啪吱啪吱啪吱——某种东西崩毁的声音传来。
她战战兢兢地看了看走廊,地板中间开了一个大洞,两个少女蹲在大洞前面。这幢建筑物的老化程度相当严重。或许因为火灾的关系,也可能是有太多人跑过的关系,才让地板穿洞了。
「有人掉下去了吗……?」
寝室里放了三张双层床。包含艾霞在内总共有六个人使用。但现在这里只有三个人。其他人的状况不知道怎样……从地板上开出的洞里不断喷出火舌。
艾霞虽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但立刻就回过神来,抓住蹲在附近的少女手臂。那是一个平日气焰嚣张的女孩。
「……这里很危险,我们回去吧。」
但少女似乎因为突然被抓住手臂而感到害怕,当场失控了起来。
「……不行,地板会崩塌。」
另一个少女对崩塌这个字眼出现反应,于是出手帮忙艾霞,但少女仍然不受控制。看样子是陷入恐慌了。
因为少女粗暴的动作,地板终于发出嘎吱嘎吱类似惨叫的声音。
——我会摔下去!
艾霞紧绷着身体,一只大大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臂。
「院长。」
抓住艾霞与少女手臂的就是院长。院长凌乱的白发上头掺杂些许血迹,衣服也随处可见烧焦的痕迹。艾霞知道他是发现火灾之后前来救援的,不禁眼眶泛泪。
「这里就只有你们吗?其他人呢?」
院长一边说一边看向地板上的大洞,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抓着艾霞之外的两名少女的手臂,大步在走廊上前进。或许是因为艾霞走得很稳的关系,所以他没有抓住艾霞。
「怎么会这样……跟说好的不一样……」
急忙追上来的艾霞听到院长这样的自言自语,不禁皱起眉头。
「院长……?」
艾霞呼唤了一下院长,结果对方就以充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自己。平常柔和的微笑早已不见踪影。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要是没有收留你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
突然遭到指责,艾霞根本无法理解这些话的含意,就被院长推倒在地。
艾霞根本没时间自保。被院长推倒之后,接着就被他的双手扣住脖子。周遭是熊熊燃烧的火焰,艾霞特有的、满头乱翘的头发都被烤卷了。
另外两个少女也因为事出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逃跑还是阻止院长才好,慌张到不知所措。
——我会被杀!
正当艾霞的眼前一片苍白,心里这么想着的时候——
院长被推倒在地板上,然后她被某人从背后抱了起来。
「艾霞,你没事吧?」
艾霞回过头,看到一张有着小麦色头发的少年脸孔。
「葛雷利欧……?」
男生寝室应该在另外一边才对。知道他是特地跑来营救自己,艾霞紧紧揪住了葛雷利欧胸口的衣服。
「还好赶上了。没想到事情竟然变成这样……」
葛雷利欧这么低声说道,院长就带着恶鬼似的表情站起身子。
「这、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原本说好了,不会对我或其他小孩出手的!」
葛雷利欧像要打断院长的傻话一般,抚着艾霞的脸颊,让她抬起脸来。
「艾霞。这里没有人站在你这边,没有人会帮你,也没有人会保护你。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信任喔。」
摇曳的火焰看起来像只金色小鸟。或许因为吸了太多黑烟,也或许因为被院长勒过脖子而缺氧,总之艾霞的脑袋开始发昏,渐渐变得只听得见葛雷利欧的声音了。
「不过,我不会背叛艾霞。我会保护你。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在朦胧的意识之中,只有这些话听起来非常悦耳。
「好了,艾霞。我们订下契约吧。」
葛雷利欧站了起来,对艾霞伸出手。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所以你——」
在声音的命令之下,艾霞握住葛雷利欧的手。
以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做为代价……
※
「所以,刚刚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灿烂的阳光洒落在咖啡厅。这是一家位在钟塔正下方的小小店面。只有这家店周围的地板铺了漂亮的红砖,几张桌子和桌上的阳伞惬意地摆设在红砖道上。
马克坐在其中一桌,讶异地这么反问。
在钟塔上被多明尼克阻止之后,三人因为觉得会讲很久,于是跑来咖啡厅喝茶了。不过马克认为现在根本没时间做这种事情,想要说服总是按照自我步调行事的多明尼克和克里斯,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传教士)这种组织存在了喔——
多明尼克是这么说的。面对马克的疑问,多明尼克端着咖啡露出悠哉的笑容。这个男人出门在外时似乎喜好咖啡,而不是红茶。
「这一点与其问我,还不如问克里斯先生比较清楚吧?」
「没想到你是个挺过分的人呢。居然要把这么罗唆的解说工作推给我?」
「还不是因为你狙击了我,才会让马多克产生误解。」
「我有什么办法。只要看到你就会忍不住想要狙击啊。」
「就算你这样说,我也无可奈何。话说回来,为什么我老是受到狙击啊?」
「——请等一下。多明尼克先生。你、你难道不是第一次遭到狙击吗?」
听刭这种朋友闲聊般的对话内容,马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喔,这是第几次了啊?」
「这个嘛……一开始应该是在早春的时候吧?」
「啊啊,对喔。是刚搬来这个城镇没多久之后的事嘛……嗯。」
「那时候我也是在这座钟塔狙击你的喔。」
「是这样啊。所以克里斯先生,你那时候还追到火车上吧。」
「对啊对啊。我可是很惊讶呢。第一次遇到自己的狙击竟然那样轻易就被闪开。那也是我第一次跟目标说话呢。」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就像情侣在回忆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一样。马克感到自己的头微微痛了起来。
「怎么回事?你们本来就认识吗?」
「算是吧。在遭到狙击之后,偶尔会一起喝茶聊天呢。」
「我们还会聊到开枪时的习惯,以及当天需要反省的部分呢。」
——搞错了……铁定是哪里搞错了……!
马克颤抖着紧握拳头,多明尼克这才像想起什么似地一击掌。
「不小心扯开话题了。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多少有察觉到,耶露蜜娜小姐是因为(传教士)才逃到这里来的。」
「这个……虽然只能靠一些片段猜测,但确实有想过。」
「然后呢,所谓的(传教士)啊,原本是类似拉其那斯神圣国黑暗面般的存在。他们也拥有一定程度的政治执行权。」
拉其那斯神圣国是由欧尔达教教皇所统治的宗教大国。从之前见过的约翰耶尔的说词来看,不难想像(传教士)是教皇所豢养的组织,只是没想到居然是正式存在的组织。
「不过,这里是福罗雅堤那喔。」
克里斯接着多明尼克的话说了下去。
「这里到处都是契约者和原住民的遗产。如果其他国家的公家机关人员,因为想要这些东西,就在别人的国家里随便乱晃,对这个国家而言也太没面子了。」
「什么意思?」
「福罗雅堤那是开拓民所建立的国度,拉其那斯对这个国家多多少少还是会抱持着一点殖民地的
意识。」
「嗯,福罗雅堤那的高官们,对这一点当然很不爽罗。」
福罗雅堤那是在独立战争中获胜,打败西欧各国后独立的国家。因为建国历史尚浅,加上毫无疑问是居民们胼手胝足流血流汗一手创建起来的国家,所以这里的人爱国心都非常强烈。如果知道自己的国家被其他国家忽视,可不是不爽两个字就能解决的问题。
「然后这个人啊,就跑去刺激那些高官们,让(传教士)不能在福罗雅堤那自由活动。」
「怎么说成这样。」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多明尼克并没有反驳。
——也就是说,利用国家的力量从(传教士)手中保护耶露蜜娜吗……
「耶露蜜娜小姐是有计划性地进行投资和交易行为。也很快就让这个国家的上位者们记住了她的名字。多亏这些举动,这些人也在背后帮了一把。毕竟这个国家是属于成功者们的国度。」
「就是这么回事。然后(传教士)虽然想在被赶出这个国家之前先收拾掉这个人,不过不可能吧?于是终于闹到福罗雅堤那政府向位在本国的教皇大人抗议,结果只能把(传教士)撤走。现在遗留在这个国家的,只剩下被组织抛弃的低阶份子,以及几个被契约束缚的契约者而已。」
克里斯一边把玩着玫瑰念珠,一边缅怀似地说道。
「……我不懂。克里斯,你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被人这么一问,克里斯理所当然地回答:
「当然是站在女性那一边啊。不管是福罗雅堤那的高官、成功者还是(传教士),对我来说都跟宝石的原石一样,是值得研磨的宝物。」
听他这么一说,马克多多少少明白了。克里斯以前应该是(传教士)之一,但同时也是福罗雅堤那高官或大老们的部下吧。为了让所有的女性获得幸福,这个男人掌握了一切。
不过只有这样还不足以说明。还有几个疑点——
「那么,狙击多明尼克先生可以让哪个女性获得幸福?」
「哎呀?我刚刚没说吗?我只要看到他就想狙击他啊~~」
「马多克应该是想问你,为什么会这样吧?」
看到两人这样一搭一唱,马克只能苦笑。
「不,不用了。我大概知道了。」
多明尼克大概是唯一一个克里斯没能收拾的目标。而从多明尼克的角度来看,克里斯也是不让自己的「直觉」退化的绝佳练习对象。
也就是说,这两人是愈吵感情愈好的朋友。
「所以说,你现在想让谁获得幸福?」
听到马克这么问,克里斯就露出凶狠的笑容。
「当然是那个原住民小姑娘——艾霞妹妹罗!」
艾霞这个名字一出现,马克就锐利地眯细眼睛。
「克里斯。你过去曾经是(传教士)的一员吧?既然如此,你知不知道艾霞有过什么样的过去?」
克里斯喝了一口红茶,挑起单边眉毛:
「……那不是什么外人应该介入的事喔。」
「你应该知道吧?」
马克以略带几分强硬的口气说着,避免克里斯又扯开话题。克里斯以刺探性的眼神看了看马克。
「我说了之后,你能够负起责任吗?」
「什么责任……?」
「你应该也有不想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吧?对艾霞妹妹来说,要是她的过去泄漏出去,她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耶露蜜娜也是明白这一点,才叫马克不要插手的。马克当然也有不想被他人知道的秘密,被克里斯这样一说,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但马克还是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缝补过的破布。
那是艾霞的头饰。
「艾霞是耶露蜜娜的女仆。对我的主人来说她是必要的存在。在那幢房子里,待在耶露蜜娜身边并笑口常开的人必须是艾霞才行。所以我下定决心,再脏的工作我都愿意扛下来。」
马克这么回答之后,克里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你大概搞错负责任的意思了。」
「不然你是指什么?」
「也罢,你就之后再受罪吧。」
无法理解个中含意的马克皱起眉头,克里斯则是一口气喝光了红茶。
「艾霞妹妹就是(凤)。是把整个格朗德西尔镇和其中居民都化成灰烬的契约者。」
「没有契约者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契约者虽然拥有特殊能力,但并非万能。艾霞的能力确实很强大,但使用能力方面也确实有所极限。光是「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这一点就算相当大的限制了。只要不被她看到,就能够回避来自她的攻势。
所以马克虽然不知道那座城镇有多少居民,但根本不可能一个也不留地全部收拾掉。更别说是整座城镇了。
「她就是办得到。她是原住民吧?她曾经拥有原住民的遗产。」
「——(精灵容器)……」
「对,就是那个。然后,被派去回收这个遗产的就是葛雷利欧——」
很凑巧的,耶露蜜娜也在同一时间,从约翰耶尔那儿听到相同的内容。
「——藉着他的催眠能力?」
「对。(精灵容器)只会回应拥有者的呼唤。就算硬抢过来也无法借用力量。换句话说,能把整座城镇变成灰烬的人就只有艾霞。」
也就是说,被催眠的艾霞确实那么做了。不难想像回神之后的她会拒绝(精灵容器)。葛雷利欧应该是利用这个方法,光明正大地从艾霞手中夺走(精灵容器)吧。
「……那么葛雷利欧先抢走(精灵容器)再毁掉城镇的可能性呢?」
既然被催眠,不就表示艾霞有可能在当下就放弃了(容器)?
「这虽然也有可能,但(容器)的力量也不是无穷无尽的。既然有使用次数上的限制,何必这样浪费呢?」
艾霞所拥有的(精灵容器)已经失去力量,改而寄宿在她的双眼之上。也就是说,因为当时那件事情把所有的力量全用尽了。前来回收(精灵容器)的(传教士),应该没有必要冒着失去(容器)的危险而那样做。
——也就是说,只要提起那座城镇的事,艾霞就没办法反抗了……
除了身为契约者的限制之外,她还被罪恶感给束缚了。以艾霞的个性来说,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克里斯说到这里,以试探的眼神看向马克。
「所以呢?你想怎么办?」
「还用问吗?当然是带艾霞回来。如果她无法违抗葛雷利欧,那就更应该带她回来。那幢洋房需要她。」
马克已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处。那里毫无疑问地需要总是笑口常开的少女。不光是耶露蜜娜,连马克自己都需要她。
马克坚决地这么回答,一道熟悉的声音立刻从耳边传俩——
「哈哈哈。你真温柔。不过,那才是这出戏的卖点啊。」
桌子旁边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小小(传教士)——葛雷利欧。
「克丽丝汀娜。你说组织撤退了是什么意思?我可从没听过这个消息喔。」
「哎呀?你没听过?你这样不行喔,—要记得留意联络事项啊。这样会被丢在一边喔。」
「……你骗了我吧?」
「我没骗你啊?(精杯公主)确实在那里吧?」
「你少装蒜了。如果组织撤退了,那么监视(公主)也没有意义了吧?」
「那又怎样?」
克里斯打从心里觉得奇怪似地歪着头。他没有嘲笑的意思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像小孩子问老师或父母说「为什么不可以打人」般的口气。
对于这个认为世界的存在意义,只在于能否让女性幸福的男人来说,他就只有「为什么要管男人方不方便?」的想法而已。
葛雷利欧抽动着眼角,马克忍不住笑了出来。
「竟然这样玩弄我,我的舞台表演不需要有你参与——(奇·亚恩)!」
一只火焰构成的小鸟飞到少年的手掌上。
马克将银小刀握在手中挥刀,克里斯则用单手旋转阳伞——马克迎战、克里斯防卫——这是完全没有事先安排的绝佳搭配。
马克朝着小鸟挥下小刀的那一瞬间——
砰!小鸟抢在那之前发出了清脆的爆裂声。
——爆炸了?
马克虽然稍稍绷紧了身子,但立刻发现那是一发未爆弹。葛雷利欧像是突然迷失了什么似地眨眨眼,克里斯也惊讶地僵着身子。
「——还是先坐下来吧?葛雷利欧。」
啪。一只手放在小小的(传教士)肩上。
葛雷利欧身后站着不知几时移动过去的多明尼克。他就像在欢迎客人似地拉开椅子。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小鸟之所以没有爆炸,应该是多明尼克的缘故吧?但马克完全没有看到他做了什么。
多明尼克散发着一如往常的悠哉气息,推了一下椅子,让葛雷利欧一屁股坐上去。
接着他准备了新的茶杯,并在里面注入红茶。
「在……在屋里狙击我
的就是你吗?」
当时应该前往洋房的葛雷利欧,却落得全身破破烂烂地回来。那时跟他交手的人是多明尼克吗?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契约者认为自己比一般人类优秀。身为契约者的葛雷利欧面对一个普通人多明尼克,竟像一个被父母责骂的孩子一般瑟缩着。
「真奇怪。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见面啊……不过那也是相当久以前的事了。难怪你没有印象。」
「你、你说以前……?」
葛雷利欧畏畏缩缩地这么问道。多明尼克以跟平常毫无差别、悠哉到极点的表情露出笑容。
「算算应该也有十五年没见了吧?」
「「「十五年……!」」」
三人份的惊讶重叠在一起。
——这两个人到底几岁啊……!
因为这句话,葛雷利欧的脸色彷佛站上绞刑台一样苍白。
「十五年……?你该不会是当时的执事……!」
只见多明尼克明确地睁开平时不知是睁着还是闭着的双眼,以足以让人冻僵的冰冷声音说导:
「谢谢你想起来……让我们做个了断吧。」
马克和克里斯同时从桌子边退开。
身为契约者的本能,或者说在黑社会打滚的直觉,正死命地敲响着警铃,告诉两人现在绝不能站在这个男人面前。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正对多明尼克的葛雷利欧发出临死般的惨叫。
葛雷利欧手中放出三只小鸟,同时多明尼克的双手也摇晃了一下。
然后——砰——传来一发枪声。尽管枪声只有一发,但葛雷利欧的三只小鸟却同时破碎了。
——好快……!
马克亲眼看见了。
在多明尼克手中摇晃的是一把左轮手枪。他在一次枪响之间总共击出了三发子弹。
这已经不是快枪等级的速度了。手枪每击发一次就会被后座力摇晃枪身,而可以用那么快的速度连开三枪,甚至能够全部命中小鸟,已经不是人类可以办得到的境界。
自己的能力只消一招就被粉碎,让葛雷利欧惊讶不已。多明尼克毫不留情地对着这样的葛雷利欧开枪。
即便如此,葛雷利欧还是凭藉契约者的直觉「依稀」感应到危险,立即往旁边跳开躲过子弹。他前一秒还站着的地面迸出小小火花。
「哇啊啊啊啊!」
葛雷利欧还是发出了惨叫。仔细一看,理应躲开子弹的少年肩膀喷出鲜血。
「这是契约者的坏习惯。因为你们的直觉敏锐,就总是会『下意识』地躲开第一发。但既然要躲,不躲到暗处之类让人找不到的地方,那就没意义了啊。」
马克瞠目结舌。多明尼克锁定葛雷利欧躲开第一发子弹的瞬间,击出了第二发。
如果只是快枪,那么只要肯下功夫练习,应该每个人都可以做到。但快枪基本上很难达到精准的境界。马克的心情甚至已经超越惊讶,到达感动的地步了。
多明尼克顺势把枪身往天空一指,滑开枪膛,弹壳哗啦哗啦地落下,接着迅速装填好被固定器固定住的六发子弹。在弹壳落地、发出清脆的铿锵声音的同时完成装填动作。
以流畅的动作装好子弹后,多明尼克再度开枪。但就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葛雷利欧也变出了新的小鸟。
「飞翔吧,(奇·亚恩)!」
再次被解放的三只小鸟,这回分别飞往三个不同的方向,再从个别的所在方位袭击过来。当然这些也被多明尼克轻易地击落,然而也因此造成无法开枪攻击葛雷利欧的情形。
趁这个空档,葛雷利欧一个转身拔腿狂奔。
乡明尼克朝着他的背影连开三枪。但对方毕竟是个契约者,做出一个小角度的跳跃动作之后,尽管脚步踉跄,不过葛雷利欧还是顺势躲了起来。看样子大概只有命中一发吧。
契约者葛雷利欧对上普通人类多明尼克,竟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跑。而且他的选择毫无疑问是目前最理想的办法。
如果葛雷利欧有那么一点点想要打倒多明尼克的念头,那他早在多明尼克重新装填子弹之前就没命了吧。不知道为什么,马克就是很确定这一点。
「哎呀呀,又被他给溜了。」
多明尼克无奈地这么说完,从桌上拿起水杯,将水倒在手枪上。手枪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冒出雪白的水蒸气。在短短几秒之间击出十二发子弹的手枪,正因为摩擦而发热。
——人类胜过了契约者……?
他在满是契约者的法连舒坦因家担任统筹仆人的总管,而这位总管当然不是个普通人。
马克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奇迹,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多明尼克先生,您到底是何方神圣?」
面对这个第二次提出的问题,多明尼克以一个柔和的笑容回应:
「我是法连舒坦因家的总管。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不懂。为什么你明明就拥有这么强大的技术,却完全没有混黑社会的气息呢?而且刚刚如果你有意愿,要收拾葛雷利欧应该不是什么问题。」
既然拥有那么精准的枪法,就算不刻意攻击小鸟,一定可以在开始的那一瞬间收拾掉葛雷利欧。但他却眼睁睁地放他走了,简直像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他的命一般。
「夫人交代给我的最后使命,就是守护两位小姐,将她们培育成淑女。身为教育者,当然不能带有那么危险的气息吧?」
多明尼克这么说着并露出微笑,脸上并非一如往常的悠哉表情,而是带着些许悲伤的眼神。然后,马克也多少理解其中的意义了。
——最后的使命……
耶露蜜娜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而描绘着耶露蜜娜年幼模样的肖像画之中,也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马克并不知道耶露蜜娜的母亲什么时候过世。但不难想像应该是相当久之前的事。
马克不知道多明尼克与他口中的夫人之间,有着怎么样的主仆关系。但多明尼克的约定跟马克的誓言——如果想待在主人身边就不能杀人——应该很类似吧。
马克有这种强烈的感觉。
多明尼克擦掉枪上的水气之后,轻轻将它收进燕尾服的内侧。
「好了。我再不回家,就要来不及准备晚餐了。」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钟塔,只见短针已经指到四的位置。马上就要进入黄昏时分。多明尼克拿起提包,露出笑容。
「就这样了,马多克。能不能请你通知耶露蜜娜小姐和其他仆人,告知他们今天的晚餐时间?」
这个男人果然早已洞察一切,同时还能以这般柔和的眼神照看着这一切。马克弯腰行礼。
「我明白了。我会一个也不漏地带他们回家。」
※
门「啪」地一声被猛烈打开,一身黑衣的少年往里头倒下。
这里是教会的礼拜堂。艾霞坐在里头的长椅上陷入沉思,这时因为吓了一跳而弹起身子。
「葛雷利欧?」
艾霞急忙跑到少年身边,葛雷利欧的身上四处都在淌血。
「发生什么事了?葛雷利欧。」
葛雷利欧似乎因为受伤而浑身发抖。
「是那家伙。那个男人也来到福罗雅堤那了。」
「那个男人……?」
艾霞根本不可能知道,让葛雷利欧害怕成这样的人,其实就是她自己每天都会见到的悠哉总管。
艾霞想搀起葛雷利欧,对方却紧紧抓住了艾霞的手臂不放。
「艾霞,快逃!」
「为什么要逃?」
「要是被那家伙盯上的话绝对会被杀。拉其那斯,我们去拉其那斯吧。那家伙不会追到那里的。回到那里也可以重整组织。」
艾霞轻轻抱起颤抖的葛雷利欧。
「……不行的,葛雷利欧。我们不能再逃避了。」
听到艾霞这番话的葛雷利欧剧烈颤抖了一下,接着又猛地抬起脸。
「葛雷利欧。我们别再这样了吧?我们哪儿也逃不了,也没办法把责任推给别人啊。」
葛雷利欧不知为何恍神似地茫然抬头看着艾霞。
「我不知道葛雷利欧是怎么度过这五年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你说给我听。我一直在逃避。遮住自己的双眼,让自己什么也看不到地逃避着。」
就算闭上眼睛,(巴拉·路)也会让艾霞看到灰色的景象。尽管视野是灰色,但艾霞还是因为可以看到东西而保住一命。她觉得自己不该活下来,但其实也不想死。
艾霞把那问孤儿院、还有格朗德西尔镇化成灰烬,很多人都死了,但她却不想死。
或者说,她其实是想看看吧?看看葛雷利欧口中所说的快乐世界。尽管知道那个世界不可能接纳自己,但她还是想看看。
「这半年来我真的很幸福。耶露蜜娜对我伸出援手,给了我热腾腾的食物和温暖的住处。我想保护耶露蜜娜。找想答谢她救了我的情义。所以……」
葛雷利欧不知为何露出安心的笑
容,然后突然脸色大变,表情抽搐地推开艾霞。
「……所以你要背叛我吗?」
葛雷利欧睁大了眼睛,眼眶几乎快要淌出泪水。艾霞缓缓地摇头。
「我不会背叛。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我都会欣赏你的舞台表演,直到最后的最后。」
然后,艾霞的双眼又再次开始将世界染成灰色。
※
葛雷利欧应该相当害怕吧,他走过的路径上头都留下了血迹。
马克沿着血迹前进,来到车站前的广场。现在是傍晚时分,这里熙来攘往。实在不想在人这么多的地方跟炸弹魔交手……马克才这么想,就发现血迹往城镇西边的闹区而去。
西边这一块都是帝诺帮的地盘。
——阿尔巴究竟有何居心?
虽然看起来像在协助葛雷利欧等人,但他也没有对耶露蜜娜动手,还警告马克不要牵扯太多。可是,瑟莉亚又毫不留情地袭击马克,阿尔巴也带着艾霞走了。
——话说回来,阿尔巴找上耶露蜜娜的理由是什么?
耶露蜜娜的精灵是(阿尔斯·马格纳)。这是在欧尔达教中被称为(精杯)的(容器)。拥有可以模拟马克等契约者奉献给精灵的代价,并将之归还给各个契约者的特殊能力,也就是能够重组已经失去、或被忘怀等「不可能存在之物」的修复能力。
这个精灵看起来充满无限的魅力。但阿尔巴究竟想要它做什么?他倾尽全力雇用两个契约者,甚至危害到组织的存续,应该不可能轻易放弃。
马克想到这里,发现一种完全相反的可能性。
——或者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前几天马克不在场的时候,阿尔巴有机会接触到耶露蜜娜。现在想想,当时阿尔巴的行为有些不自然。如果那时他们做了什么交易,就能够解释为何耶露蜜娜和阿尔巴没有处在敌对的状况。
然后,马克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又要阻挠我呢?」
马克眼前站着一位身穿西装外套的红发女性。马克追踪的血迹通过瑟莉亚脚下,朝她背后的建筑物蜿蜒而去。耸立在瑟莉亚身后的,是一栋古老的木造教堂。
马克看看周围,原本的人群在不知不觉问已经消失,相对地可以看到一群穿着西装的男子封锁了通往闹区的出入口。那些愿该是帝诺帮的成员吧,他们似乎封锁了这个区域。
不过,当他发现不应该出现在这些人之中的人物,马克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你会在那里?亚隆。」
封锁道路的黑帮份子之中,有一个身穿燕尾服的大汉身影。
「小姐怎么了?」
亚隆应该是耶露蜜娜的贴身保镖。但他身边却没看到耶露蜜娜的身影。
「耶露蜜娜阁下去了别的地方。」
「亚隆——!你把耶露蜜娜怎……?」
——你把耶露蜜娜怎么了。正当马克想上前逼问亚隆的瞬间,他就被丢到马路中央。
「阁下的对手是瑟莉亚。」
马克现在才发现自己中计了。
要因为发烧而无法外出,艾霞被葛雷利欧拉拢到另一边。耶露蜜娜带着亚隆出门,然后就这样被带到了某处。
马克完全被孤立了。
「……到底哪些事是你干的?」
亚隆能够读取他人的思考,他应该能利用能力读出克里斯和艾霞的想法。他知道克里斯是(传教士)还让他进入洋房,也知道艾霞不得不背叛的理由。
也就是说,亚隆打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整件事情的全貌。
克里斯的来访、艾霞被抓到把柄、葛雷利欧现身、加上阿尔巴的协助……然后现在马克正被瑟莉亚和许多黑帮份子包围。
到底哪些是偶然,哪些又是按照亚隆的安排进行的呢?
「瑟莉亚想和阁下一决高下。吾辈只是帮了她一点忙而已。当然也稍微利用了一下艾霞阁下与克里斯阁下。」
马克咋舌。瑟莉亚和亚隆似乎认识。之前他跟瑟莉亚有互动时就该察觉了。尽管如此,马克还是没有想到要留意他们。
「当时你说要去见女儿,难道是骗人的……」
回想起来,昨天的早餐时间,当亚隆被问起要去哪儿时曾经慌了一下手脚。他应该就是在那时候与瑟莉亚联系上的。
马克低声呻吟,亚隆则从猫头鹰面具底下发出认为受到冤枉的声音:
「吾辈没有说谎。去见女儿是真的。应该说,既然是女儿的请托,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女儿的请托……?」
他还在算计些什么吗?马克加强警戒,只见瑟莉亚困扰地抱着头。
马克显得有点惊讶,亚隆一副采寻着远方景色的模样别过脸去。
「唔。该怎么说呢……瑟莉亚——就是吾辈的女儿。」
「……………………………………………………」
「…………………………………………………………」
「………………………………………………………………」
「……………………………………………………你刚刚说什么?」
这片寂静足以令人耳朵发疼。连周围的黑帮份子都怀疑起自己耳朵似地睁大眼睛。
亚隆困扰地搔搔头,瑟莉亚疲惫地叹气。
「也就是说,所谓吾辈的女儿,指的就是瑟莉亚。」
「……不可能啊。」
不论是从遗传基因的可能性、生命的多变性、还是老鹰来自于大鹫之类的理论来看,这对父女除了头发颜色以外完全没有相似之处,让马克充分理解到这个世界是多么没有道理可言。
然后,似乎不只马克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周遭的黑帮份子也都不敢置信地交互看着亚隆和瑟莉亚,然后有人像是失去什么宝贵事物似地软倒在地,有人像是目睹某种悲剧似地用帽子遮住表情,远远看也能看出这些人都相当受到震撼。
尽管亚隆出其不意的攻势让马克的精神状态遭到严重打击,但他还是勉强振作了起来。多明尼克已经开始准备晚餐了,在他做好晚餐之前,必须带着耶露蜜娜和艾霞回家才行。
「那……耶露蜜娜和艾霞没事吗?」
「我能保证耶露蜜娜阁下的安全,艾霞阁下就在那边的教会里面。」
「……要是耶露蜜娜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我绝不会让你活着。」
这么说完之后,马克转头面向瑟莉亚。
在马克抽出银小刀的同时,瑟莉亚也抽出特制飞镖。
——不打算隐藏实力了吗?
灌了铁的飞镖——以子弹般的速度飞过来的武器,威力虽然比不上以前的(魔弹),但还是拥有相当程度的杀伤力。再加上拥有可以自在滑行于空中的操作性,这可是瑟莉亚为了打倒马克而特别钻研出来的超高性能新绝招。
马克正打算射出小刀时,瑟莉亚没有握着飞镖的手就朝马克的方向举了起来。察觉瑟莉亚打算用方才的方法打倒自己,马克就只能绕着圈来回奔跑。
——看来是不打算让我用(魔枪)了………
凭着马克的能力,要防堵(魔弹)本身并不难。但想使用影子就必须先固定影子——也就是得停下脚步。瑟莉亚的能力可以对这点加以阻挠。
在马克投掷小刀的同一瞬间,瑟莉亚也击出了(魔弹)。
小刀与(魔弹)彼此冲突。没有施加能力的小刀,就像玻璃那般虚无地被打碎了。
(魔弹)粉碎小刀,朝马克袭来。马克屈身躲开第一发。没命中的(魔弹)粉碎了身后的瓦斯灯柱,附近的黑帮份子发出惨叫在地面上打滚。
马克将注意方转回到瑟莉亚身上,对方也往马克的反方向奔出。马克朝她投出第二把小刀。不过对手也是契约者,她以轻盈的脚步一个转身,就轻松地躲开了。没有命中的小刀击破教会的玻璃之后消失了。
咻咻咻咻咻咻——(魔弹)破风而来。马克一边闪躲一边往黑帮份子的人堆里面跑。
「哇啊啊啊啊~~别、别过来!」
「大姊!会打到我们!——呜啊?」
在流氓之中最注重品格的黑帮份子们,看到朝着自己飞过来的(魔弹)后全都大声尖叫。当然了,一路加速度的(魔弹)不可能因此停下,黑帮份子的人肉围墙因此悲惨地遭到粉碎。
自此以后,统筹封锁马路任务的黑帮份子——本名罗伊德·欧尼尔——对瑟莉亚抱持着一丝爱慕之情的帝诺帮干部,便罹患了严重的女性恐惧症。
在这之后,他只要遇到强势一点的女性就会忍不住发抖,再也无法混黑帮了。基于阿尔巴的善意离开之后,他像个行尸走肉般流浪各地。然后在某个城镇与柔弱的深闺大小姐如命运般地相遇,为了保护她而与杀手搏命。能力受到肯定的他被雇用为大小姐的保镖兼执事,一边与女性恐惧症搏斗,一边展开了一段全新的人生——
后话暂且不提。然而,眼前这个黑帮份子领队,也不可能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有这样的际遇,现在只能被(魔弹)的流弹打飞,
在路上打滚着。
马克捡起倒地的黑帮份子们掉落的帽子,朝再次向自己袭来的(魔弹)扔了过去。
啪!随着一道不像皮帽子所发出的声音,马克整个人被击飞出去。
他的双手因为麻痹而没了知觉。骨头可能裂开了吧。
「你用空手还是挡不住吧?」
瑟莉亚感叹似地吹了个口哨。(魔弹)的飞镖在马克手中的帽子里变得粉碎。
被马克用「影子」束缚的事物,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涉。也就是说会成为无法以物理冲击破坏的铜墙铁壁。只要是马克碰触到的东西,就算不使用影子也可以加以「束缚」。因为互相接触的两个物体其影子必然也会相接。
但是,尽管盾牌很坚固,但承受冲击的可是马克这个活生生的人。当然不可能空手接下威力有如炮弹的(魔弹)。
停下脚步就会再次受到狙击。马克再度奔出,手中虽然握了小刀,但刚刚那道冲击所带来的麻痹感,令他的手无法握住小刀。
——这样就没办法投掷小刀了……
仅仅一招,就把马克的攻击手段给封锁了。
瑟莉亚毫不犹豫地对呻吟的马克射出下一发(魔弹)。马克虽然趴下躲开,但背后却传来一阵冲击。尽管躲过了(魔弹)本身,然而仅仅只是擦过,就有这种威力。同时(魔弹)的精准度也在提高。
马克站起身子,为了想要更接近瑟莉亚而往前,这时(魔弹)朝他的脚上飞来。马克急忙跃起闪开,但是却慢了一点。燕尾服的下摆被射穿,从左大腿喷出鲜血。
只能防守,无法反击。在双手的麻痹感消失之前,能不能顺利闪躲攻击都还是未知数。
——现在要怎么办……
不过是可以推动或牵引物体的能力,竟然变得这么棘手?开始面露憔悴之色的马克,最后被路边的石头给绊了一下。
马克跌倒了。(魔弹)理所当然地朝他飞过来。
——躲不开……
这发(魔弹)太完美了。不可能破解。就在马克打算死心的时候——
「——马克!」
一道很熟悉、但却从没听过这么大声,不禁令人怀疑「原来那个人也能发出这么大的音量」的声音,让马克回过神来。
——我不能让人看到这么没用的模样………
然后他近乎反射性地伸出左手。
砰!伴随着沉重的冲击,飞镖的尖端穿透手掌,直射而出。
但也只有这样。能够粉碎瓦斯灯铁柱的(魔弹),却连马克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手掌都打不穿,就在那里停止了。
只要直接接触,马克不需操作影子也可以「束缚」对方。马克在接触的瞬间「束缚」了(魔弹)。
当然他的手也不会没事。不光是手掌,从手臂到肩膀都受到冲击影响,凭感觉就知道筋都被扯碎了。
他牺牲了一条左手臂。马克咬紧牙根,用右手握住小刀。然后朝着瑟莉亚掷出。
被掷出的小刀直直朝着似乎因为(魔弹)被挡下而吃惊不已,一动也不动的瑟莉亚飞去。
不过,她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急忙躲开了。瑟莉亚稍稍扭转身子,马克倾全力掷出的小刀毫不留情地命中她的右肩,瑟莉亚高瘦的身躯就这样飞撞到背后的墙上。
——应该没办法再来一次……
马克能够阻止(魔弹)也是凑巧而已。凑巧——不能在她面前露出没用的模样——他是被这样的念头驱使,才有了牺牲一条手臂的觉悟。
马克抽出刺在左手上的飞镖,转头朝让自己有如此觉悟的声音主人方向看去。
方才的声音……马克一寻找声音的主人,就看到摇曳着一头金发,闪烁着翠绿眼眸,如同人偶般面无表情的少女伫立在那儿。
「小姐……?」
马克怀疑自己眼睛似地如此低声说着,却还是摇摇晃晁地走了过去。
「小姐,您为什么在这里?有受伤吗?有没有被人怎样?」
亚隆说耶露蜜娜被带到某处。很难想像那个地方没有人监视,而且就算她有办法一个人逃出来,也不可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马克神色慌张地这么问着,耶露蜜娜困扰地摇曳着礼服下摆。
「……我没有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这句听起来有点熟悉的话,让马克整个人僵住了。
「那个……小姐?可以请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旁观的……?」
耶露蜜娜不知所措地撇开视线一会儿,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店家。那里看来是一家咖啡厅,里头客人不少。而且不知为何这些客人还吹着口哨、鼓掌叫好。
「该不会从一开始就在看了吧?」
「……亚隆说只要待在那里,就可以发现我的担忧是多余的。」
「担、担忧……?」
「……这个无所谓了。」
总觉得耶露蜜娜的脸颊似乎有点红润。
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耶露蜜娜担心的是艾霞吗?艾霞确实在前面的教会里,但在这里看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马克重覆着张口闭口的动作,一道面临世界末日般的惨叫突然响起。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回过神来往惨叫的方向看去,就看到熟悉的黑衣身影男子当场跪地。
「你、你们在做什么?你们以为这里是哪里?这里可是神的居所耶?是神、圣、的、信徒聚会之处耶?也就是我家耶?」
仔细一看,教会确实呈现窗户和墙壁都被毁了的悲惨模样。不知为何里面还冒着烟。
最后一句话不禁让人皱眉,约翰耶尔住在这里吗?马克不知该如何反应,约翰耶尔就像失去一切似地啜泣起来。
「我、我太伤心了。今后我该在哪里落脚才好?太悲伤了……眼泪都停不下来了啦,(库亚·伦根)——!」
轰轰——大地摇晃。
——这家伙,竟然在建筑物密集的地方这么做……
约翰耶尔的能力可以撼动接触到的东西。不论对象大小都能加以撼动的能力,如果用在地面就可引发地震。福罗雅堤那是个不太有地震的地方,建筑物基本上都没有做防震处理。
马克战栗着,某样东西突然从位于震央的约翰耶尔头上落下。
「抱歉。现在请不要插手。」
那是亚隆的手拳。由亚隆的巨大身躯挥出的一掌,已经超越凶器的等级,而是彻彻底底的兵器了。结实挨了一掌的约翰耶尔就像只青蛙一样被打扁在地上。
然后亚隆将猫头鹰面具的双眼转向马克。
「马克阁下。还没有结束。」
马克一回头,就看到瑟莉亚撑着背后的墙壁,拚命想站起来。
「再打下去的话,你的女儿就会死掉。」
「……尽管如此,瑟莉亚还是想继续打下去。」
「为什么?她应该没必要为了阿尔巴这么鞠躬尽瘁吧。」
「她是因为你曾经饶了她一命而觉得受到侮辱。并不是为了阿尔巴。」
马克一边咋舌一边叹气。
「你是说契约者会因为私心而行动?」
阿尔巴并没有要危害耶露蜜娜。看起来明明没有交战的意思,但瑟莉亚却不知为何地一直发出攻击。如果说瑟莉亚的行为与阿尔巴的契约无关,那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契约者也是人。这一点阁下应该最清楚。」
马克因为觉得丢脸而以一只手遮住脸。
听到耶露蜜娜的声音时,马克确实觉得自己不能输。然后也因此撑过了(魔弹)的攻击。而且还是基于「不能让耶露蜜娜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这种很不像契约者思维的心态。
说起来,马克想追回艾霞,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很不符合契约者思维的无谋之举。
马克脱下燕尾服,从中取出银表。
「小姐,可以请您帮我保管吗?要是弄坏可就伤脑筋了。」
耶露蜜娜用力眨了眨眼,然后微微点头收下银表。
马克用紧急包扎的方式将燕尾服缠在被破坏的手臂上,右手握起了一把银小刀。
「——我们来一决胜负吧。」
马克拉开与耶露蜜娜之间的距离,瑟莉亚也抽出飞镖。
两个人都分别有一只手不能用。但马克的惯用手没事,瑟莉亚却刚好相反。她的惯用手已经报废了。
她应该没办法像刚才那样击出(魔弹)了。如果直线射出会被马克的影子挡住,她必须先让马克跌倒才行。
换句话说,就看是马克先射出小刀,还是瑟莉亚先以能力封住马克的手。能够抢得先机的人就能获胜。
「亚隆,麻烦你给个暗号。」
听到马克的呼唤,亚隆取出一枚硬币,然后以粗粗的手指灵巧地将它弹起。
叮!清脆的声音响起。
瑟莉亚满是鲜血的右手颤抖了一下。马克也受到影响似地伸出缠着燕尾服的左手臂。
受到往前拉的
引力,马克手上的燕尾服松脱开来。
引力与斥力——这两样能力的限制,就是一次只能干涉一个对象。瑟莉亚扯到的是马克脱下的燕尾服。
瑟莉亚稍稍睁大眼睛,尽管如此还是射出手中的(魔弹),马克同时也掷出小刀。
(魔弹)和(魔枪)彼此冲突,溅出许多带着黯淡光泽的金属碎片,有某种东西粉碎了。然后——
咚!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
「……是我赢了。」
马克推起滑落的圆眼镜,坚决地说道。散落在地面的是被打碎的飞镖——(魔弹)的碎片。因为利用能力牵制的手法失败而产生的动摇,让瑟莉亚加诸在飞镖上的能力有些不足。
银小刀擦过瑟莉亚的太阳穴,插在后面的墙上。
瑟莉亚不悦地眯细眼睛。但马克却毫不畏惧地以笑容迎战。
「这就是我的作法。我不会取你性命,因为我不能用被你的血弄脏的手替小姐倒红茶。」
瑟莉亚还是不肯放弃地瞪着马克。
「如果你想说你不能接受,那就尽管来吧。我随时可以奉陪。」
瑟莉亚虽然显得不能接受,但她却突然膝盖一软。看来使用那种(魔弹)需要非常集中精神。与其说她是因为受伤而倒下,其实更像是累积过多疲劳而支撑不住。
「瑟莉亚,是你输了。」
一个巨大身影抱起瑟莉亚。那么大的身子除了亚隆以外自然没有别人,但以马克为首,包括耶露蜜娜和周围的黑帮份子在内,全都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个大块头脸上没有戴着猫头鹰面具,而是露出一张深沉的中年男性脸庞。从脸颊到眉毛的位置有一道伤痕,但眼神却相当平和,不会给人太压迫的感觉。就连马克都觉得如果自己上了年纪,希望能够成为这样的男人。
被男人抱着的瑟莉亚,因为害羞而把泛红的脸庞别到一边。
「真是的……你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跟吾辈还真像。」
锵——就像见证了这场胜负一般,教会的钟声高亢地响起。
※
「烧毁吧——(巴拉·路)!」
随着艾霞的呼唤,世界染成灰色。
「艾霞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小鸟同时解放。飞出的金雀瞬间染成灰色,无法爆炸而直接坠落。小鸟接触到地面时,就像烟尘般粉碎成一堆灰烬的小山。
但葛雷利欧利用艾霞把注意力放在小鸟身上的那一瞬间,躲进了长椅的暗处。
「可恶、可恶!」
艾霞追着抱怨连连的葛雷利欧,往长椅的另一边绕过去,但却没看到葛雷利欧,反而有两只小鸟停在那里。
「巴拉——呀?」
她正打算以(魔眼)将之烧毁的瞬间,一道冲击从旁边传来。看样子是被椅子的碎片丢中了。小鸟们趁这个机会散放光芒。
艾霞急忙退开,躲进另一张长椅的后面。
轰——接着是一道令礼拜堂为之震撼的冲击。
手臂紧接着闪过一阵强烈痛楚。转眼一看,一块跟小刀差不多大的木片就插在那儿。
艾霞拔出木片,露出了苦笑。
——马克先生说得没错,我很弱。
原本以为凭藉(魔眼)的力量就可以破坏一切。而且如果空手搏击的话,自己的格斗技术应该也不输给要。然而实际投入作战之中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派不上用场。因为艾霞没有任何有关实战的技巧与知识。
以前她曾经与带刀的要打了个旗鼓相当。但当时是因为要正面接招,而且艾霞几乎是以偷袭的方式进攻,所以看起来两者是不分轩轾。但如果马克没有介入,艾霞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击败了吧。
刚刚爆炸时产生的灰烬,像雾气一样弥漫在礼拜堂之中。
——这样就无法使用(魔眼)了……!
艾霞的魔眼必须清楚看见对象才可以使用。看不清楚的远处之物、被某些东西遮蔽之物、以及在雾中模糊不清之物,都无法变成「灰烬」。
在视野被遮蔽的视线之中,锵一声响起了清脆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艾霞颤抖了一下身子。在视线模糊不清的空间里,不熟悉的声音总让人有些发毛。
接着又是锵一声的清脆声音。看样子是投掷木片的声音。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对方是在探测艾霞的位置吗?还是打算发动攻击而想让艾霞分心呢?自己应该逃离这里,或是乖乖地待着不动呢?缺乏实战经验的艾霞感到犹豫不决。
——是因为你很弱——
突然间,马克所说的一句话闪过脑海。
然后她发现,失去平静的自己彻底受到葛雷利欧的影响。
——我已经决定不再迷惘了!
正当她振奋起精神,准备站起来的瞬间——
哗啦——有某种东西破裂的声音响起。一道光线从外头射入。
她抬起头,发现阳光从破碎的玻璃窗洒落。弥漫于室内的灰尘就从那里飞散了出去。
艾霞不可能知道,不过那是在外头与瑟莉亚交战的马克投掷小刀所造成的。
她紧紧闭上眼睛。(巴拉·路)可以透过借用他人双眼的方式,让人看见远方的景色。
艾霞看到的灰色景色,还是在礼拜堂里,跟她一样仰头望着来自天上的阳光。艾霞现在「看」到的是葛雷利欧所看到的景色。
——距离并不远。
对方也受了伤,这是理所当然的。葛雷利欧并没有跑得太远。艾霞牢牢记住这个景色,并睁开自己的双眼。两种景色的相异之处,就在于射入的阳光的位置。
——再后面一点……?
当她这么想并回头的同时,就看到灰色浓雾的另一头有某种东西在晃动。
「——找到了。」
艾霞立刻站起身子,一脚踹飞了身后的长椅。
「呜哇?」
接着一道小小的惨叫。
或许因为窗户破裂的关系,礼拜堂中的灰尘开始渐渐散去。葛雷利欧就蹲在大通道的中央。那本来应该是新娘和新郎在众人祝福之下一同走过的道路。
艾霞来到葛雷利欧面前。
「我很喜欢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舞台表演的故事。」
艾霞一脸寂寥地笑了起来。
「是你教会我怎么样去笑。」
——观众怎么可以不笑呢?——
如果没有与葛雷利欧相遇,艾霞在那间孤儿院里根本不懂笑是什么。就算与耶露蜜娜相遇,她依然不会笑。
就算葛雷利欧欺骗了艾霞,但让艾霞愿意笑口常开的却也是葛雷利欧。
所以艾霞要阻止他。艾霞想保护让自己想起笑容的耶露蜜娜。因为她很喜欢在那间孤儿院里,告诉自己许多关于舞台表演的故事的葛雷利欧。
葛雷利欧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露出扭曲的笑容。
「舞台表演需要的只是演技。每个人都在他人的意念下起舞。观众因演员而起舞、演员因编剧而起舞、编剧因观众而起舞……大家都是追着他人的屁股拚命绕圈子而已。能够控制我的舞台表演的只有我自己。艾霞只要照我说的去做就可以了!」
自己明明应该知道的,但心里或许还抱着些许期待。期待着葛雷利欧会不会回头。艾霞颤抖着嘴唇。
「……葛雷利欧,你变了。」
「变的人是你吧。」
艾霞此时确实露出了微荚。
「是我变了吗?那就好。」
——那是因为你太弱了……
跟耶露蜜娜一样温柔的马克,说出了跟耶露蜜娜一样严厉的话。艾霞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已经没办法接受他们的温柔了。
但艾霞觉得说出这种话的马克稍稍贴近了自己一点,所以她也想变得更坚强。
——如果我能改变,全是马克先生的功劳呢……
「够了。我的舞台不需要你了——炸开吧,(奇·亚恩)!」
三只小鸟与葛雷利欧的叫声一同落下。艾霞并没有看向那边,她直直地看着葛雷利欧。
「葛雷利欧,你停不下来了吗?」
艾霞悲伤地这么低声说罢,双眼染成灰色。
锵——如同见证了告别一般,教会的钟声高亢地响起。
※
这里是能够俯瞰洛克渥尔的钟塔。克里斯就位在塔顶。
火红的洋装下摆随风飘扬,法国卷发型也迎风飞舞着。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长长的鸟枪。克里斯正透过枪的狙击镜窥探教会中的状况。
「喔。艾霞妹妹,你决定一战啊……」
克里斯手上虽然是老式鸟枪,但却能透过更换狙击镜的方式放大目标。这是克里斯自己设计组装的特殊装置。
狙击镜的另一边,正好看到与葛雷利欧对峙的艾霞眼睛逐渐变成灰色。葛雷利欧的小鸟染成一片灰,然后艾霞奔出。克里斯随着艾霞的行动移动枪管,结果狙击镜的另一边突然出现一大片灰色。
「……哎呀?这样就看不见了。」
看样子是
艾霞和葛雷利欧的能力起了冲突。教会里卷起大片烟尘,从外头根本看不清楚。
克里斯将狙击镜瞄准其他窗户,但还是只看到一片灰色,根本看不见里面的状况。看了好几扇窗之后,其中一扇突然碎裂。
发现有某种东西飞过来,克里斯将狙击镜瞄准教会前面的大马路。马克正和红发女性在那里交战,看样子是马克的飞刀失去准头打破了窗户。
「马克真是的!竟然对女性投掷小刀,等会儿绝对不能放过你。」
稍稍看一下这边的情况,即可看出马克处于劣势。
克里斯犹豫了一会儿,再次将狙击镜瞄准教会内郜。
「我不会帮你第二次。」
克里斯与多明尼克玩狙击追杀游戏时,马克也正在和那个女性交手。当时克里斯为了帮助马克而开过一枪。
将当时的回忆抛到记忆深处之后,就在教会的其中一扇窗发现艾霞的身影。看样子他们彼此都跟丢了对方的行踪。艾霞紧紧闭着双眼,可以知道她正在寻找东西。
然后艾霞突然站起来,一脚踢飞她身后的长椅。小小的(传教士)跟着被踢飞的长椅一起滚倒在地。
克里斯将狙击镜对准艾霞。带着悲伤笑容的那个表情,比起在洋房所看到的样子更坚强许多。
「这个表情很坚毅呢……不过啊,我想看到的不是这种表情喔。」
克里斯将狙击镜挪开,转向位在头上的教会吊钟。这是一个乡下地方的教会,所以钟也没有多大,但好歹也有一个孩子般的大小。如果这个钟掉落下来的话,以教会建筑老化的程度,加上艾霞和葛雷利欧的能力所造成的伤害,教会的天花板应该会穿洞吧。
克里斯瞄准吊钟的锁扣。
克里斯多福·马多克钟爱女性更甚于一切。但他并不是爱她们的人格。
他认为女性应该会有最闪耀的瞬间,有最美丽的那个表情存在。
克里斯爱的是这样的表情,为了要看到这些表情,他真的觉得,就算要牺牲其他一切也可以原谅。
因此克里斯会为了这个目的,而把女性推到不幸或困难的深渊里。
如果是拥有一切财富,能够获得一切想要事物的女性,克里斯会为了看到那名女性的「某种表情」,毫不犹豫地夺走那名女性的一切。
同样的,走过不幸人生的少女,如果在这个瞬间可以露出「某种表情」的话,克里斯会欣然地射穿她的心脏。
所以克里斯的枪再次瞄准。
为了看到名为艾霞·克朗·卫特,这个克里斯所看上的少女的「某个表情」。为此他扣下了扳机,击落了位在她头顶上的吊钟。
锵——就像送葬队伍一般,教会的钟声高亢地响起。
※
啪啦啪啦啪啦——在教会钟声响起的同时,这道异常的声音响彻礼拜堂,艾霞反射性地抬头一看。
「啊——!」
沙尘和木片哗啦哗啦地落下,遮住了艾霞的眼睛。掉下来的某样碎片直接命中眼睛。就在艾霞遮住双眼的瞬间,感觉好像看到某个闪烁黑光的大型物体开始坠落。
艾霞「依稀」感觉到危险,立刻往后面跳开。
轰轰——一个大壶左右大小的吊钟,掉落到前一瞬间艾霞所站的位置上。
地板崩裂,艾霞的脚被绊了一下之后跌倒。
「连运气都不站在你那一边呢。」
耳边传来冷淡的声音。燃烧的金雀从仰躺的艾霞上方落下。
——(魔眼)——来不及了………
艾霞用力睁开疼痛的双眼,就在此时——
咻——某种闪烁着银光的物体,将落下的小鸟撕裂开来。
金雀脆弱地四散,葛雷利欧惊讶地睁大双眼。艾霞急忙站起身子,傍晚时分的红色阳光从教会敞开的门扉射入。
「勉强赶上晚饭时间了啊……」
然后一个戴着圆眼镜的少年倚在门上,身上没有穿着平常应该穿着的燕尾服。
「马克先生……?」
马克身上到处都是仿佛被野兽抓伤的伤痕。
——如果对象不是耶露蜜娜,而是我的话,你也会这么拚命吗?
曾几何时,因为马克只在乎耶露蜜娜,所以艾霞这么自言自语过。
葛雷利欧看到马克,在僵硬的脸上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换你来当我的对手——?」
火焰小鸟飞到葛雷利欧的手中……却在出现的同时空虚地消散了。马克的小刀精准地命中金雀。
「你的能力很强。如果是用来暗杀的话,应该没几个契约者比你优秀吧。」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回他一口气让三只小鸟飞起,但也在一瞬间被击落。
「不过,炸弹一定得以小鸟的模样成形,加上到爆炸之前会有一点时间差。跟瑟莉亚的(魔弹)一比……」
马克在这里顿了一顿,露出彷佛吹送在草原上的清新微笑。
「老实说,会让人打呵欠。」
艾霞也直觉地发现了。葛雷利欧已经踏入马克的射程之内。从现在起,不管葛雷利欧想做什么,马克都可以抢先投出小刀。
马克对颤抖的葛雷利欧报以微笑,往艾霞的方向前进。他的左手正滴着鲜血,在来到这里之前就已经受了重伤。
艾霞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就在此时——
啪!右脸颊闪过火辣的痛楚。
「咦……?咦?」
鲜血的味道在口中扩散。艾霞迟迟无法理解,是自己挨了一巴掌。马克推起圆眼镜,以不带感情的声音问道:
「艾霞·克朗·卫特。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马克似乎不是来救艾霞,而是来教训她的。艾霞缩起身子,马克则淡淡地继续说:
「你好像毁了那个叫什么格朗德西尔的城镇吧。然后也因此而有了把柄,让你没办法反抗那边那个(传教士)。」
格朗德西尔——被艾霞变成灰烬的城市。原来马克已经知道一切了。
「原来如此,这还真是不得了……然后呢?」
「咦……?」
「我不清楚你在哪里做过什么,又背负着什么。但你认为那些可以拿来当成你背叛耶露蜜娜的藉口吗?」
艾霞从不觉得她背叛耶露蜜娜的事可以被原谅,但马克所说的话,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只见马克从口袋中取出某样物品——一块雪白的破市——那是应该掉落在某处的,艾霞的头饰。
「你是耶露蜜娜的女仆。只有耶露蜜娜请你走路的时候,你才可以离去。」
然后,好像又听到他低声说着:「现学现卖而已。」
艾霞张口结舌。
马克没说要原谅艾霞,也没说艾霞没错。
他只是点醒了艾霞,不管在哪里做些什么,她都不能离开耶露蜜娜。不管背负着怎样的罪过,她都必须待在耶露蜜娜身边。
「马克先生……你好严厉。」
「那是当然的吧?我是耶露蜜娜的执事。不管是什么,只要耶露蜜娜需要,我就必须为她准备好。」
——原来如此。我不能以死来做个结束啊。
艾霞拖起沉重的身躯,缓缓站了起来。
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不管是因为烧掉格朗德西尔而带来的罪恶感,还是背叛了那样温柔对待自己的耶露蜜娜,完全找不到任何答案。得不到任何的救赎。
尽管这样,艾霞还是有所觉悟。她要背起这沉重的负担,每天向前迈进。已经有这样的觉心了。
艾霞从马克手中接过头饰,就在此时——
「……闹剧一场。」
猎人般冷酷的声音响起。
「阿尔巴……先生。」
到底是何时出现的?阿尔巴正跷着脚,坐在礼拜堂内的一张长椅上。
「阿、阿尔巴!你来得正好。帮帮我吧。」
葛雷利欧恳求似地往阿尔巴的方向爬过去。然而……
「我拒绝。」
那是毫不留情的冷淡声音。
「你已经无法支付与我约定好的报酬,你认为我不会找你算帐吗?」
唯一的救星口中说出这种不仅是拒绝,甚至算是宣告死刑的话,葛雷利欧的脸色瞬间刷白。
「……虽然我很想这样说,但也不是不能帮你。就看你怎么回应了。」
马克面带微笑,锐利地眯细眼睛。
「阿尔巴先生。已经够了,别再继续了。阿尔巴先生应该也很讨厌这次的事件吧?都是因为我……」
葛雷利欧出现的时候,阿尔巴正好跟艾霞在一起。他是被艾霞连累的。明明可以不管,但阿尔巴却没有舍弃艾霞。
「你别弄错了。我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待在这里。」
「……你就这么眷恋死者吗?」
银啼鸟般的声音让阿尔巴睁大双眼。仔细一看,耶露蜜娜正双手抱胸伫立在教会的入口处。在她身后可以看到亚隆,以及亚隆怀中的瑟莉亚的身影。
阿尔巴抓乱头发,嘴角露出笑容。
「嗯,
是啊。你们应该无法理解。那一天,众落被一把火烧掉,我舍弃一条手臂、父亲、母亲,甚至连妹妹也一并丢下之后逃跑了。如果能够挽回的话,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他转头看了看葛雷利欧。
「回答我。你应该知道。(巴拉·路)在哪里?」
「呃——呜啊?」
(巴拉·路)——那是艾霞的契约精灵之名。艾霞差点发出惊呼,但却被马克伸手捣住了嘴。
——马克先生……?
意思是要我闭嘴吗?艾霞眨了眨眼,葛雷利欧发出惨叫般的声音。
「巴……(巴拉·路)在艾霞的眼睛里。那是艾霞的契约精灵啊!」
但阿尔巴只是冷淡地回应恳求着的葛雷利欧。
「你别说笑。」
「是真的!」
「……我手上的(努·阿铎)没有失去力量,跟它是一对的(巴拉·路)当然也不可能失去力量……」
——与(巴拉·路)成对……?
「(努·阿铎)与(巴拉·路)——只要拥有双翼就可以唤回死者。回答我。那个叫克丽丝的女人告诉我,你正在追查(巴拉·路)的下落。」
看样子阿尔巴并没有发现克里斯其实是男人。不过——
——葛雷利欧在追查(巴拉·路)?
「(巴拉·路)因为失控而失去了力量。格朗德西尔就是因此而变成一片灰烬的。」
「……为什么?」
「我、我哪知道!」
「应该有理由。(精灵容器)会自己选择主人。就算他人打算抢夺,也一定会回到主人的身边。其他人不可能使用其力量。」
葛雷利欧脸色发白,看样子他无法回答。阿尔巴焦躁地咋舌:
「我虽然不是契约者,但我们黑帮份子可是很注重纪律与品格的。我不会动耶露蜜娜,也保证不会对你出手。」
葛雷利欧全身颤抖,克强挤出声音:
「真的吗?你愿意放过我?」
「我以黑帮头领之名向你保证。」
阿尔巴这么回答,葛雷利欧就死心地小声说:
「如果(精灵容器)的主人放弃所有权,其他人就可以将之夺取。所以我安排了一出可以这样发展的剧本。」
「……你做了什么?」
「我、我当了她的朋友。艾霞原本就是个孤单的孩子,要接近她很简单。」
「然后呢?」
葛雷利欧以恐惧的眼神看了看艾霞。
「我放火——烧了孤儿院。」
「————!」
孤儿院的火灾。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艾霞就不会引发格朗德西尔的惨剧。而葛雷利欧说是他放的火。
「孤儿院的家伙们都说是艾霞害的。所以我去帮助她,让她把(巴拉·路)的所有权转让给我。」
「真让人不爽。不过光是这样(巴拉·路)不可能失去力量,一定还有别的。」
「只有这样!我是契约者,我以救出艾霞为条件接收了(巴拉·路)。所以……」
葛雷利欧说到这边,颤抖突然停止了——
「——所以我炸掉了孤儿院。」
这是艾霞一直背负的罪恶。艾霞在葛雷利欧指使之下交出了(巴拉·路)。因为葛雷利欧说,只要这样,就可以从那里——从成了一片火海的孤儿院离开。
但葛雷利欧得到的(巴拉·路)却把在场的一切存在全部烧毁,连同格朗德西尔一起化成灰烬。然后等艾霞回过神来,葛蕾利欧已经不知去向,只留下了失去力量的琉璃与艾霞再也看不出颜色的双眼。
艾霞知道(巴拉·路)的力量强大。也知道那是过于强大的力量。如果艾霞没有将(巴拉·路)交给葛雷利欧,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这是怎么回事……?」
马克发出困惑的声音。跟他接收到的讯息有些对不上吧。但那桩事件的生还者只有艾霞和葛雷利欧,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葛雷利欧像是想起难以忘怀的愉快回忆般,露出扭凸的表情。
「那很棒。所谓的舞台表演必须要有观众。最重要的点,就在于要让观众欣赏到他们想要看的表演。但观众都会希望有惊喜吧?所以当然要依照他们的期望,让他们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
葛雷利欧似乎有点兴奋过度,双眼熠熠生辉。
「比方说宝贵的事物、或者坚信的事物被彻底地、完全地、爽快地炸到无影无踪,然后听到『完全照你的期望进行』时所露出的表情!面对无可救药的真相时所露出的抽搐表情,才是观众观看表演时应该露出的表情!」
葛雷利欧就像演员似地继续说:
「比方当时院长的表情!得到可以重整孤儿院的金钱那一瞬间,除了钱以外的一切全都被毁了的输家面孔!就像观众会对舞台表演有所期待一般,舞台也对观众有所期待!」
「你在说什……么……?」
艾霞挤出颤抖的声音,葛雷利欧报以疯狂的笑容。
「你不知道吗?你被院长给卖了。为了差点要倒闭的孤儿院,他用高价将你卖给了(传教士)呢。」
——都是你害的。要是没有收留你的话——
那天院长这么说,并掐紧了艾霞的脖子。艾霞摸摸自己的脖子,这才发现自己正发着抖。
葛雷利欧喊完之后,无力地垂下肩膀。
「但是(巴拉·路)却毫不保留地释放力量,就这样一次用尽了所有的能力。」
现场一片沉默。各式各样轻蔑的眼神往这里投射过来。然后阿尔巴取出雪茄点火——
「哎,我想也是这样吧。(巴拉·路)的主人本来就不是艾霞。」
「咦……?」
「我应该说过。(努·阿铎)和(巴拉·路)是一对的。(巴拉·路)的主人也是我。」
然后挤出沉重的声音……
「是我交给艾霞的。」
葛雷利欧抽搐着脸。
「你……这样的话……打从一开始……你就知道一切了吧?」
阿尔巴像是没听见似地看了看耶露蜜娜。
「我们说好了。我会放过你,也不会对耶露蜜娜出手……但其他人会怎么行动我可管不着。」
教会入口有高大的亚隆和瑟莉亚挡着。从这个位置不管逃到哪里,都在马克的小刀射程之内。葛雷利欧扭曲着脸孔。
「你骗我!」
「少来这套。我可是遵守了我的约定啊。是你自己误会了吧?还是说,你认为我一点都没有不爽?」
阿尔巴这句话让葛雷利欧脸色刷白。马克轻轻叹气。
「真让人鄙视。」
马克靠近葛雷利欧。
「……艾霞,你想干嘛?」
艾霞像是保护葛雷利欧似地挡在他面前。葛雷利欧紧紧抓着她的背。
「艾霞!啊啊,你果然是我的朋友。你懂我的吧?我也不是自愿那样的啊。」
马克傻眼地叹气。
「尽管如此,你还是想要包庇『那个家伙』吗?」
艾霞微微点头。
「他是我第一个朋友。所以……」
在这么回答的艾霞身后,葛雷利欧露出丑恶的笑容。
「——你太天真了啦,(奇·亚恩)!」
金色的小鸟从葛雷利欧手中解放。
比马克抽出小刀、阿尔巴拔枪、瑟莉亚举起飞镖——比起在远方窥伺的克里斯扣下鸟枪扳机的速度,比任何一切都还要快——
咻——如同强韧鞭子一般的踢腿闪过。足以切开空气的那一踢,让火焰小鸟连衣服的边都烧不着就消散了。
然后,踢开小鸟的脚尖直接捅进葛雷利欧的脸。
「——所以必须由我来动手。」
马克露出些许微笑,另一边的阿尔巴,则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似地呼出一口烟。
葛雷利欧膝盖一软。
结束了——每个人都这么想。
除了艾霞之外。
她以琉璃猫般轻巧的动作贴近倒下的葛雷利欧,上半身顺着冲刺的力道,手肘往前一顶。葛雷利欧的身体屈成了<字形。
但艾霞还没停止。这回对着开始往前倒下的葛雷利欧,由下往上抡了一拳。拳头直接命中他的下巴,即便隔着掌心也能感受到臼齿碎裂。
葛雷利欧像树叶一样在空中飞舞。艾霞的脚垂直往上一踢,就这样灌注全身体重和肌肉力量——像断头台的刀刃那般往下一压——
啪!众人听到不该从人体发出的声音。
艾霞用浑身解数使出的踢腿,使葛雷利欧整个人穿破地板,埋进了地面之下。
「我最讨厌你了!」
葛雷利欧动也不动。马克戒慎恐惧地后退一步,阿尔巴手中的雪茄掉落。亚隆不忍卒睹似地别过头,瑟莉亚则是看不下去般遮住了脸。就连耶露蜜娜都只能伸出一只手僵住身子。
在漫长的沉默之后,马克战战兢兢地靠过去。
「艾霞……?你舒坦点了吗?」
不知不觉间,艾霞眼中流出豆大的泪珠。太多事情
一口气翻涌而上,脑中一片混乱。完全没考虑力道而挥出的拳头隐隐作痛。
尽管如此,看到埋在地面之下的「朋友」惨状,艾霞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于是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艾霞点点头,阿尔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说过这次不要介入。」
艾霞在想这话是对谁说的而回头,就看到阿尔巴站在耶露蜜娜旁边。
「……我应该没有妨碍到什么。」
从艾霞的位置无法看到阿尔巴现在的表情,但他应该是在笑吧。
耶露蜜娜和阿尔巴之间有过什么交流,艾霞并不清楚,但她觉得耶露蜜娜应该是为了跟阿尔巴厘清事情的全貌才来到这里的。为了让阿尔巴逼葛雷利欧托出一切。
然后阿尔巴看了看瑟莉亚,从口袋中将硕大的琉璃——跟艾霞拥有的东西很相似——掏了出来,然后轻轻放在瑟莉亚手上。
瑟莉亚惊讶地睁大眼睛,交互看着阿尔巴和琉璃。
「这是报酬。我已经不需要了。」
留下这句话之后,阿尔巴穿过瑟莉亚和耶露蜜娜之间,往礼拜堂的出口走去。
瑟莉亚茫然地看着送到自己手上的琉璃,然后转头往阿尔巴的方向看去——她高高抬起右脚,并举起握着琉璃的左手。
「呜啊?」
耳边传来阿尔巴的低声哀嚎。瑟莉亚掷出的琉璃直接命中阿尔巴的后脑勺。
看到琉璃击中阿尔巴,瑟莉亚转而面向耶露蜜娜,交互指了指自己跟耶露蜜娜。耶露蜜娜无法理解她想表达的意思,眨了眨眼睛。
「唔。瑟莉亚是说希望阁下雇用她。」
亚隆说话了。耶露蜜娜看了看亚隆,思索似地低下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了看马克,然后又下定某种决心般微微点头。
「……你懂烹饪吗?」
瑟莉亚点头。
「……你如果愿意担任厨师,那就来吧。」
艾霞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么说来,马克先生好像说过餐点的量大增,准备得很吃力的样子……
或许是发现耶露蜜娜的安排,马克露出微笑、斯文有礼地鞠躬。
「啊啊,对了。多明尼克先生正在准备晚餐等您回去。要是不快点回去,餐点就凉了。」
听到马克这么说,耶露蜜娜等人就准备从礼拜堂往外面走出。
艾霞困惑地看着众人离去,这时耶露蜜娜停下脚步回头说:
「……艾霞,回家了。」
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责备,耶露蜜娜理所当然似地这么说。
尽管从葛雷利欧口中听到真相,仍不改艾霞毁灭了格朗德西尔的事实。今后这份责任还是会持续下去,她应该也忘不了吧。
不过只有现在,只有现在,被告知可以回家的这个瞬间,艾霞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于是放松了脸部的表情。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