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入深夜不打烊的CD唱片行,来到试听机前,看见一个戴耳机的女人。她原本一动也不动,察觉我靠近后,转过头,嘴里「啊」了一声。
对方有着人类的外貌,却不是人类。她也是调查部的成员,是我的同事。我们每次进行调查,都会依目标对象改变外貌,但同事之间还是能互相辨识。眼前的同事名叫「香川」。
「什么时候开始的?」香川问。
我看一眼手表,确认超过十二点,才回答:「前天。」
「我早你两天,今天是第五天,差不多要结束了。」
「你根本没认真调查,整天都在这里听音乐吧?我猜你连调查对象也没见过几眼。」
「这次的对象有点麻烦,光说两句话都得费尽苦心,而且时机相当难掌握。千叶,你那边状况如何?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吧。」
「调查还没结束,哪能知道结论。」
我们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首先,情报部会指定一个调查对象,接下来的七天,我必须就目标对象进行调查,结束后向上级呈报结论。假如是「认可」,则在隔天,即调查开始日算起的第八天,目标对象便会死亡。通常不会是病亡或自杀,多半是死于意外,或成为杀人案的受害者。不论目标对象的死法为何,对我们来说都一样。我们既不关心,也不会有任何感慨。死亡就是死亡,没太大差别。
相反地,假如我认定「这个人此时不该死」,便会呈报「放行」。说穿了,我们的工作纯粹是花七天观察目标对象,做出「认可」或「放行」的结论,非常简单。虽然这么轻松,还是有很多同事混水摸鱼。他们大多只与调查对象见上几面,随便闲聊几句,接着就自由行动,最后呈报「认可」。香川刚刚会说「反正结论一定是『认可』」,正是因为绝大部分的调查结果都一样。不管有没有认真跟在调查对象身边,都毫无影响。我不否认,事实的确如此。至今为止,我每次呈报的也几乎全是「认可」。即使放着不理,人类总有一天会死亡,我很难找出「放行」的正当理由。不过,我依然认为应该认真跟在目标对象身边七天,仔细观察再呈报。所谓的工作,就是尽力完成上头的交代。当然,这样的努力并不会反映在结果上。
见香川拿着折成一小叠的报纸,我问:「你在看什么?」仔细想想,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戴着耳机看报纸,在一般人眼里肯定十分诡异。但店内没其他客人,不必担心引起侧目。
「你是指这个吗?」香川拿下耳机,「我觉得挺有意思,就调查一下。」
香川递给我报纸。接过来一看,上头的新闻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二十六人无端受罚〉
「简单来说,就是交通标志出错,警察抓错人。」
「交通标志出错?」
「对,交通标志本身就是错的。」
我低头阅读,内容写着:「县警于十字路口设置错误标志,自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至今年七月,至少有二十六名驾驶人无端受到处罚。此事于二十一日曝光,县警表示将修改标志,并退还所有罚款。」
「你为何要调查此事?」
「这不是很有趣吗?现在人类开车得遵循交通标志,要是不遵守被警察抓到,就得缴交罚金。」
「那又怎样?」
「但这篇报导告诉我们,原来标志可能是错的。在这个案例中,禁止通行的标志底下原本还有一个『限大型车辆』的辅助标志,但某次更换新标志牌时,忘记装上辅助标志。如此一来,不止大型车辆,连普通轿车和机车都变成取缔对象。」
「那真糟糕。」我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想着「与我无关」。
「更有趣的是,像这样的新闻还不少。」
「你会特地调查,一定跟工作有关吧?」我调侃道。
「你别调侃我,这确实跟工作有关。」香川微笑,「如何,惊讶吧?」
「难不成你这次的目标对象违反交通规则遭到取缔?」我问。
「不,跟这次的调查对象无关。我指的是,跟我们的业务有关。」香川解释。
「业务?你的意思是,跟我也有关?」
「没错。」
香川递给我另一份报纸。我一看,上头的日期与前一份不同,但报导内容大同小异,标题是:
〈取缔标志错误 十二人遭罚〉
「在这件案例里,原本一条可直行的道路,却竖立只能左右转的标志。而且这一错,就错了十年以上。」
「十年都没人发现?不,或许该问……都错十年了,怎会有人发现?」
「据说是最近有个受罚的驾驶申诉『遵守那个标志,我根本无法回家』。警方一查,才发现标志是错的。」
「确实挺有趣。」其实我不明白到底哪里有趣。「但跟我们的业务有何关系?」
「千叶,你没听说吗?情报部最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从没急过。就算该提供的情报没提供,他们也不当一回事。」
「最近受到『认可』评价的人类太多了。」
「我们的调查结果通常是『认可』,不是吗?」
「正确来说,是太多年轻人类遭评断为『认可』,搞得有些均衡失调。」
「你的意思是,早死的人类太多?不过,选择哪个人类当调查对象,是情报部的工作。他们在决定人选时,就该考虑到年龄问题。即使造成均衡失调,也是他们的责任。」
「这正是我想说的,情报部搞不好闯了祸。」
「闯祸?」
「你晓得情报部选择调查对象的标准吗?一定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他们有一套基准或规则。」
「例如抽选的方法?」
「换句话说,跟这些案例一样。」香川指着我手上的报纸。
「就像人类靠交通标志来选择谁该受罚?」
「没错。情报部选择对象的标准从未受到质疑,但那套标准很可能有漏洞。」
「这意味着,情报部让我们调查了不该调查的人类?」
「我只是说不无可能。」
「那是不是有谁也抗议『这套标准害我回不了家』?」我有些啼笑皆非。
「就刚刚报纸上那些案例,警方得知交通标志出错后,将收到的罚金全数退还,并且消除驾驶的不良纪录。当然,仅限于查得出的范围。」
「这种亡羊补牢的做法,不见得对每件事都有效。」
「好比我们的工作,一旦出错就无法挽回。」
「一旦被选上就得死,我想被错选的人有充分的理由生气。」
「死人是不会生气的。总之,为了平衡现况,情报部似乎打算稍微延长人类的寿命。」
「啊。」我恍然大悟,忍不住惊呼。
「难怪刚接下这次的工作时,他们莫名奇妙告诉我『如果希望他活久一点,不必顾虑』。」
「对,就是这么回事。」
「跟一般的『放行』不同吗?」
「我们的职责范围不包含自杀或病故,就算呈报『放行』,那个人还是可能死于自杀或疾病。」
「这我知道。」
「不过,这次是保证延长二十年。只要获得延长,就不会自杀或病故,保证能活二十年。」
「绝对不会死?」
「遇上枪林弹雨也不会死。」
「我遇上的多半是普通的雨。」
「反正,情报部犯下错误,夺走太多人类的寿命,搞得不少人类年纪轻轻就送命。这次大概是被监察部盯上,他们想把这些过多的寿命还给人类。」
「还给毫无关系的人,有什么意义?」
「至少能取得整体的平衡。」
「上次进行调查时,我看过某间披萨店的折价广告:『日币升值,成本回馈大方送』。」
「听起来差不多。」
「情报部这招是从人类身上学来的?」
「所以,我才搜集这些『错误标志』的新闻,打算好好数落情报部一番。他们这么搞,跟人类有什么不同?」
「我们调查部应该不会配合胡闹。这种急就章的制度,肯定会把问题愈搞愈大。」
香川颔首。「不是有个流传很久的传闻?某个同事拗不过人类的苦苦哀求,让对方的儿子复活。」
「噢,我听过。」我点点头。不晓得那是真实事件,还是谁觉得好玩胡乱造谣。「到头来,复活的儿子只是一具会走路的尸体。那个同事会不会是我们调查部的成员?」
「我们调查部没那么大的权限吧……等等,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什么来着?」
「勉强执行一套刚出炉的制度,往往会出纰漏。」
「千叶,你有何看法?这套新的『回馈大方送』制度,你想试试吗?」
「一点也不想。」我毫不迟疑地答道,「我不会改变工作原则。」
「你还是这么一板一眼。我看雨下个不停,早猜到是你来了。」香川露出苦笑,掌心朝上,仿佛在检查店内有没有漏雨。「啊,跟你说件不相关的事。南金刚町的后头不是
有条风化街?那里有间营业到凌晨的咖啡厅,随时放着音乐。」
我立即追问咖啡厅的详细位置。
将脚踏车停在公寓的机踏车停车格内,我望着遭雨水侵蚀得惨不忍睹的公寓白墙,走向电梯。三十年前,这栋公寓也拥有雪白干净的外貌,如今失去光采,像是皱纹满面、步履蹒跚的老人。
雨滴落在地面及围墙上,发出叮咚声响。弹跳的雨水濡湿我的鞋子。
昨天本城逃得不知去向。严格来说,是我造成那样的结果。姑且不谈这一点,总之山野边夫妇开着迷你箱形车离开藤泽金刚町的皇家大饭店,却没有回家,直接开到这栋位于不同町的公寓。
他们既沮丧又焦虑。
理由我心知肚明。
为女儿报仇,是那对夫妇唯一的生存意义。他们暗藏防身喷雾及电击棒,前往饭店与仇敌正面对决,最后以失败收场,想必感到无比懊悔和疲累。不过,就算他们再难过,也与我无关。
这边的公寓似乎是山野边夫妇躲避警察及记者用的「避风港」。屋里只有最基本的几样家具,显得简陋空旷。不过,小型置衣箱里备有几套换洗衣裤,洗衣机、冰箱、电视机及冷气机等必要的家电一应俱全,显然早有长期藏身在此的打算。
昨晚骑脚踏车外出时,我曾询问情报部「知不知道关于那间公寓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那是山野边辽在半年前以他人名义买下的屋子,原本的屋主是开音乐教室的单身女子」。
听到「音乐」两字,我的精神一振。
「屋里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一间本来当成教室,经过隔音处理。原本的屋主健康不佳,搬回老家疗养,将屋子卖给山野边夫妇。」
「既然有这些情报,为何没先告诉我?」
「情报太多,说也说不完。难不成连山野边的基因排列组合也得先告诉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房子,这种事好歹该让我知道。是不是有其他类似的情报?」
「没了。」对方顿一下,「顶多就是他们有另一辆车。」
又是个迟来的情报。「那也是山野边以他人名义买的吧?我昨天坐过。」
「不,还有一辆。」
看来,除了停在自家的车,山野边夫妇多准备两辆车。不知该说他们是作风严谨,抑或吹毛求疵。
我走进门口,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坐在墙边的美树说:「你简直变成落汤鸡。」
「你不提,我倒没注意。」每次进行调查时,天空总下着雨,差别只在雨势的大小。我习以为常,老忘记撑伞。即使淋湿,我也不会感到困扰。若要勉强举出一个困扰,顶多就是在大雨中不撑伞,很容易招来侧目。「我骑脚踏车,没办法撑伞。」我接着解释。
「咦,千叶先生,你哪来的脚踏车?前天你到我家时,不是把脚踏车停在门口吗?」
「是啊,所以我先回你们家一趟。」我老实回答。「没有引起怀疑?」美树紧张地问,脸上除了担忧还流露一股不满。她肯定暗暗在怪我擅自做这种危险的事情吧,毕竟有昨天饭店的前车之鉴。反倒是他们没气急败坏地骂我「妨碍复仇计划」,我有些意外。
「我家附近有记者吗?」山野边问。由于没有桌子,他们将面包、铝箔包饮料全放在地上。看他们一点都不重视「吃」,我也乐得轻松。因为我不具备「食欲」,幸好他们对吃没什么兴趣,混在其中不会太奇怪。
「没有记者。」我照实答复。
「千叶先生,幸好你回来了。我刚刚跟她打赌,猜你会不会回来。」山野边说。
「原来如此。」既然是打赌,表示美树认为我不会回来。「还没有向那男人报仇,我不可能一走了之。」我随口胡诌。
「小时候,我曾和朋友的家人一起到游乐园玩。」山野边像轻轻吐出胸中涌现的气泡,开口道。
我不禁想起,从前看过人类在浴室排水口上装设类似帮浦的器具,吸取淤积的污垢。将附着管壁的污垢除去,排水才会顺畅。或许人类跟排水口一样,必须时时排出内部沉淀物。
「那时我们去了鬼屋。」
「鬼屋……」
我晓得那是一项游乐设施。在我看来,生活在每年有三万人自杀的国家,和乱闯不知出口在何方的鬼屋没太大不同。何况,全世界每天都有成千上万人死亡,光想到这一点就会毛骨悚然,根本没必要进鬼屋。但我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因为我很清楚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我怕得要命,根本不敢进去。朋友随父母进去,留下我一个人在入口哭哭啼啼。」
「我好像没听你提过。」美树出声。
「搞不好这是我第一次提起。」山野边向美树点点头。「当时父亲想拉我进去,但我蹲在地上,怎么劝都不肯动。」
「这么恐怖吗?」美树笑着问。山野边先是点头,又摇摇头道:「其实,那只是很普通的鬼屋,并未设计得特别可怕。不过,我就是不敢进去。」
美树眯着眼,「真是胆小鬼。」
「父亲也记得这件事。」
「这是连公公也难以忘怀的往事?」
「嗯,是啊。」山野边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又像沉浸在回忆中。半晌后,他再度开口:「那时,父亲一脸无奈地说:『好吧,我去帮你探路,看到底恐不恐怖。』」
「在那种情况下,公公也自由自在地单独行动。」美树忍俊不禁。
「他把我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上班族,孤身踏进鬼屋实在有些滑稽,但我没勇气跟上,只好乖乖等待。」
「后来呢?」
「父亲一直没回来。」山野边露齿一笑,「我担心是不是鬼屋太恐怖,他丢下我落跑。」
「真可怜。」
「实际上或许没那么久。」
「最后他回来了?」
「我枯等好一会儿,他终于平安生还。」山野边苦笑。「只不过是逛个鬼屋,理所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看到他出现,我真的松了口气。」
「为何突然提到这件事?」我问。
「千叶先生,你昨天外出打探消息时,我想起鬼屋的回忆,害怕你会一去不返。」
「我让你想起父亲?可是,你父亲最后不是回来了?」
山野边凝视我,好一会儿没动静。那双眼睛仿佛透过我看着后方的墙壁,我不禁怀疑背后是不是出现异状。「你怎么啦?」
「啊,不。没错,爸爸回来了。」山野边加强语气,像在试图说服自己。
「什么意思?」美树也察觉山野边有些奇怪,「公公回来了,哪里不对吗?」
「没有,他确实是回来了。」山野边点点头。
「你的口吻怎么充满感慨?」美树问。「不,没那种事。」山野边含糊其词。
「对了,千叶先生,你的调查有没有收获?」美树转头问我,流露要我将功赎罪的眼神。
「为何这么问?」我应道。
「咦,你不是……」
她这么一问,我才豁然想起。昨晚山野边夫妇失去生存希望,陷入人类特有的忧郁状态,既不睡觉也不做任何事,愣愣发呆。虽然陪着发呆不难,但反正他们不会有别的行动,不如找个地方好好享受音乐,而我使用的借口,正是「今天让本城逃走全是我的错,我心底有一些线索,想去调查看看」。当然,借口只是借口,说完我就忘得一干二净。
山野边美树问我「有没有收获」,想必是把我那借口当真。此时胡乱捏造理由,反而会引来怀疑。事实上,我虽然声称「出去调查看看」,却根本没做任何调查工作。
我只是到山野边家门口取走脚踏车,前往位于国道旁的CD唱片行,用试听机欣赏音乐。CD唱片行打烊后,我便到同事香川推荐的咖啡厅消磨时间。店里只有寥寥数个客人,一有人点播音乐,服务生就会调大音量放出那张唱片或CD。我简直是如鱼得水,一眨眼就待到早上。
「没查到重要的消息。」
他们并不特别失望,或许是从一开始就不抱期待吧。
「电视新闻有没有新的相关报导?」我望向电视。
「昨天那件事并未闹上台面。」山野边回答。
连网路新闻也没提及只字片语。社会大众还不晓得,获判无罪的本城崇与山野边夫妇昨天见过面。
「刚刚箕轮打电话来,他很担心我们去饭店后是否平安。直到今天早上,我那支智慧型手机才开电源,他不知打过多少通。」
「你怎么告诉他的?」
「我只说那家伙逃走,没提及千叶先生的疏失。」山野边酸我一句,露出疲软无力的笑容。「企图在饭店进行独家采访的杂志社闯下大祸,这消息似乎在记者之间传开。那间杂志社的记者为了掩饰失态,一定会全力封锁此事。」
我往放在角落的摄影机看一眼。
那是昨天我从饭店拿回来的。见这玩意摆在客房桌上,我趁混乱之际随手带出。当然,我并非想尽一己之力,只是希望他们认为我派得上用场,才
会愿意让我跟在身旁。
然而,人类往往不按牌理出牌。我带回的摄影机山野边夫妇并不特别感兴趣。或许是本城崇逃走的打击太大,他们不想再开启摄影机,目睹他的嘴脸吧。
一晚过去,他们显然多少恢复了精神,于是我开口:「要不要看摄影机里录到什么?」这时,山野边拿出手机,似乎收到新讯息。
「又是箕轮?」我问。
「不是。」
「这支手机不是只有箕轮知道吗?」
「跟箕轮联络用的是智慧型手机,我现在拿的是旧手机。」
昨天不断接收到新来电与讯息的手机,今天平静不少。
「一下用这支,一下用那支,你真忙碌。」其实,管他用几支手机,都不关我的事。
「谁打来的?」美树立刻确认。
「不是来电,是简讯。」山野边盯着手机,补上一句:「『后窗的轰先生』传来的。」
山野边辽从秘密公寓开车前往自家所在的町。美树似乎是累坏了,在后座沉沉入睡。
雨滴不断打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片片透明区块,而后雨刷将所有雨滴抹除。我持续注视着不断重复的景象。
「我和轰先生在开庭前见过一面。」或许是怕我坐在副驾驶座无聊,山野边特意找话题。其实就算完全不交谈,我也不会感到困扰。
「哦?」再怎么不感兴趣,还是得搭腔。这是我在调查人类的工作中学会的技巧。
「轰先生突然跑到我家,但我根本不晓得这个人的存在。」
「存在是必然的,只是你不晓得而已。」
「唔,这么讲也对。」山野边扬起嘴角。「不仅是我们夫妇,连警察也不清楚轰先生跟这件案子有所牵连。轰先生拍到的画面是在法院开庭后才曝光,但他是在开庭之前找上门。所以,起初我根本摸不着头绪,不知对方是谁、来意为何。」
车子来到一条大马路上,山野边右转方向盘。
「他想告诉你,他拥有能够证明本城无罪的影像?」
「嗯,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啊。」
「他是深夜突然造访。当时,记者不像先前那样二十四小时盯哨,但为掩人耳目,还是选在最没有人的时间。」
「山野边,你怎么会三更半夜放陌生人进家门?」我问。
山野边严肃地瞪我一眼,回道:「我已没有任何可失去的东西,还怕什么?」
「哦?」
「当时,我们夫妇只害怕一件事,就是这辈子无法报仇雪恨。」山野边握紧方向盘,注视前方。「现在也一样。」
「但你们昨天让本城逃脱。」
「千叶先生,那是你的疏失,怎么讲得好像没你的事一样?」山野边噗哧一笑,一滴口水喷到挡风玻璃上。
「也对。」
山野边吃吃笑道:「千叶先生,你真是个怪人。」
「我哪里怪?请你告诉我,以后我会注意。」
「就是这一点怪。」
山野边答得含糊,我也听得一头雾水。
「对了,本城的律师实在厉害,竟然能找到轰这个证人。」我随口说出心中的疑惑。「直到法院开庭前,连警方都不晓得有人每天躲在房内拍摄外头马路的情况,不是吗?」
「但那个律师就是找到了。」
「该不会有什么诀窍吧?」
山野边笑得浑身乱颤,「听你的口气,仿佛在询问抓昆虫的诀窍。」
「轰不是昆虫。」我想起跟人类孩童一块捉甲虫的经验。「要捉昆虫很简单,先在某个地方涂上蜜水就行。」
山野边轻轻点头,「对,就是这么回事。那家伙预先涂上蜜水,才能顺利找到轰先生。」
「轰喜欢喝树液?」
「或者该说,那家伙掌握冒出树液的位置。其实,他早知道有个人每天关在房间,兴趣是拿摄影机偷拍路上行人。」
「在法院开庭前?」
「岂止是法院开庭前,他在犯案前就知道。」
山野边接着解释,轰刚开始偷拍时,会将影像上传到网路。「约莫是想发泄平日的闷气,或想表现自我,大多数人都喜欢炫耀自己的收藏品,这一点也不奇怪。那是固定会员制的影片投稿网站,一般人无法随意浏览。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只是拍摄路上的景象,顶多凑巧拍到情侣吵架,就算放在网路上也不会造成问题。」
然而,本城崇却得知这件事。
「不晓得他为何加入会员,但我猜他随时都在寻找猎物,那个网站只是刚好进入他的搜寻范围。」
「寻找什么猎物?」
「像是他人的弱点,或利用他人的方法。本城不用工作,时间非常充裕。得知轰先生每天偷拍住家附近的景象后,本城产生兴趣,于是尝试透过网路接触轰先生,逐渐进入轰先生的生活圈。」
「本城也想要朋友?」
「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山野边冷冷一笑,「那男人不需要朋友。他的脑袋里,只想着要在控制游戏中成为赢家。」
「或许吧。」
「他满脑子都在思索如何控制他人。之所以与轰先生接触,也是抱持利用的念头吧。听说因为一场小意外,他与轰先生建立起友谊。」
「小意外?」
「轰先生的母亲在町内小巷子里遭脚踏车冲撞造成骨折,治疗费远超过预期。而且肇事的男子不仅不认错,还把错推到轰先生母亲的头上,要求赔偿。」
轰仰赖失业保险金、一笔不算少的存款及母亲的年金过日子,虽然称不上穷困,却无法应付突如其来的庞大支出。
「轰以为躲在房间就能无忧无虑过生活,没想到还是遇上人生的大危机。」
「是的,而且轰先生不晓得怎么处理这个危机。」
「他不是大人吗?」要是没记错,轰超过四十岁。不过,我转念一想,人类的判断力不会因年龄产生变化。
「遭车祸肇事者反咬一口的状况,恐怕没人知道如何妥善处理。」
「是吗?」
「当然。那时本城在网路上与轰先生交谈过几次,他不仅热心提供建议,最后还爽快借一大笔钱给轰先生。」
「本城为什么要借钱给轰?」
「出于善意……」山野边故意停顿片刻,「才怪。他大概很擅长借着施恩来控制对手。借钱给轰先生,可抬高自己的影响力。当初轰先生到我家时,告诉我:『那个人真的很亲切又值得信赖,想帮他一把。』换句话说,轰先生不知不觉对他唯命是从。一旦欠下人情,就算是不合理的要求也难以拒绝,这就是人性。一般人要战胜没有良心的人,实在太困难。」
「确实有道理。即使轰是『美国的良心』,也不是本城的对手。」
「我不清楚那男人构思犯案计划的先后顺序,但他肯定早就将『利用轰的影片』纳入考量。」
「那影片是假造的吗?」
「不,如果是假的,马上会穿帮。轰先生拍摄的影像应该是真的。那一天,本城故意带菜摘到轰先生设置摄影机的地点。」
「你指的是案发那一天?」
「菜摘抓伤他,八成只是意外。抢夺钥匙圈遭菜摘抓伤后,他才想出利用这个状况的点子。」
「这件事的内幕,轰到底知道多少?」
「轰先生只接到两个指示,都是在案发之前。第一个是『跟往常一样,继续拍摄相同角度的街景』,另一个是『要是警察或律师找上门,就交出拍到的影像』。当时一片风平浪静,轰先生很害怕,不明白他为何提到警察。」
「只有这两个指示?」
「没错。后来,那案子发生……」
山野边以「那案子」代称女儿遇害的惨剧,并且尽量避免说出本城的名字。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白费力气。即使改变称呼,也无法改变事实或真相。
「在电视上看到新闻时,轰先生并未察觉与自己牵扯在内,纯粹有些同情住在附近的作家女儿。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换成任何人,都只会当成发生在周遭的惨剧。然而,本城后来遭到逮捕,轰先生大吃一惊。接着,律师真的找上门,跟当初的指示一模一样,轰先生更是手足无措。或许是太过惊慌,脑袋一团混乱,轰先生才会完全照指示行动。不仅交出影像,还答应律师出庭作证。」
轰没有反抗,是找不到反抗的理由。我的脑海浮现一片落在河面的叶子,无法逆流而上,只能漂往下游。同样的道理,一旦卷入巨大的洪流,人类将毫无抵抗力,只能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情任凭浪潮推向大海。
「轰先生来找我,恐怕是突然感到不安。希望我能告诉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这是哪门子问题?」我纳闷地偏着脑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怎么会问别人?而且为何跑去找你,不是去找本城?」
「当时那男人遭到逮捕,关进看守所,轰先生大概想不出其他能解惑的人。何况,轰先生认为他录到的影像对我也有帮助。」
据说,轰取出笔记型电脑播放那段影像,问山野边:「我已把录
影档交给律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律师在法庭上会怎么运用?」
「轰先生也是个少根筋的人。」山野边一脸无奈,「拿那种影片给受害者家属看,未免太没神经。」
「你看过影片,有何感想?」
「我哭了。」
「哦?」
「因为我看到菜摘。」山野边的语气平淡,仿佛怒气与悔恨早蒸发殆尽,甚至感觉得到化成水蒸气的情感迎面而来。「好久没看到活蹦乱跳的菜摘。」
此时,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负责调查山野边菜摘的是谁?她既然遭到杀害,肯定是调查部的同事向上级呈报「认可」。在众多调查对象中,幼童处理起来特别棘手。若对象是大人,可借工作名义接近,甚至能伪装成突然造访的业务员,或设法制造偶然相识的契机。但想接近幼童,手法却极为有限。尽管调查幼童的机会较少,难免还是会遇上。总之,调查幼童相当耗费心力,负责山野边菜摘的同事,恐怕是趁她放学回家时上前随便问几句话,就置之不理吧。反正结果都是「认可」,何必自找麻烦?这是他们一贯的态度。
「山野边,你看完影像,马上发觉本城打算用来推翻检察官的指控?」
「不,我没想那么深。」山野边减速靠向路肩,似乎打算停车。「毕竟那男人已落网,尽管知道菜摘指甲里残留的皮肤碎屑是重要证据,却没理解跟影片有何关联。不过,我大致猜出,那男人会利用影片替自己脱罪。」
「那么,你怎么回答轰?」
「我叫他不用想太多,完全遵照那男人的吩咐。」
「你没阻止?」
「当然。」山野边停下车子,熄掉引擎。「我们希望他无罪开释。既然他有办法脱罪,我们求之不得。那一天,我还跟轰先生交换手机号码及电子信箱。」
「难怪轰联络得上你。」
「他在信里写着『有事商量,希望在车里见一面』。」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便是轰所住的公寓。
或许是察觉车子不再晃动,睡在后座的美树倏地醒来。
「虽然你刚睡醒,但能不能在驾驶座等我们?」山野边辽开口。这里离家很近,搞不好会撞上记者。一旦行踪曝光,就得立刻撤退,需要有人守在驾驶座,紧急时才能马上开车。
下车后,我与山野边并肩走在路上。天空乌云密布,雨势不大,却下个不停。山野边要帮我撑伞,我拒绝了。即使他说「会淋湿喔」,我也只能回答「无所谓」。
来到路口,不巧遇上红灯,我们停下等候。轰居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从前我常去那间店。」或许是想化解沉默的尴尬,山野边指向右侧。只见店门口装饰着蓝、白、红三色组成的棒状旋转招牌。
「理发厅?」
「对,我都到那里剪头发。」
「门口怎么立着会旋转的三色棒子?」
「那是理发厅的标志,很早以前就在用了。」
不,以前没那玩意。古早的理发厅,是一群男客面对马路而坐,由店员修发梳髻。「那三个颜色有特殊意义吗?」
「红色代表动脉,蓝色是静脉,白色是绷带。」
「这样啊。」
「从前的理发师兼具外科医师身分,除了理发,还能治疗牙齿、包扎伤口。」
「这个『从前』,跟你刚刚说常去剪头发的『从前』不同?」我试探地问。
「当然,这个『从前』指的是中世(注:约始于十二世纪末的鎌仓幕府,直到十六世纪室町幕府灭亡为止。)。」山野边忍俊不禁,似乎以为我在开玩笑。「对了,你听过『放血』吗?」
「放血?」
「一种借排出有害血液来恢复健康的疗法。故意使患者流血,让血沿着患者手里的棒子流进盘子。从前的人相信放掉恶血,疾病就会自然痊愈。」
「啊,我看过。」原来那种疗法有名称。
山野边诧异地望着我。「店里的人将染红的棒子洗干净后,连绷带一起晾在门外。风吹得绷带缠在棒子上的模样,就是理发厅招牌的起源。」
「那不就只有红白两色?蓝色怎么来的?」
「据说是外科医师与理发师分组工会时,为了便于区别,理发师在招牌上添加蓝色。所以,至今红白仍是代表医疗的颜色。」
「改加黄色,就变成红绿灯(注:日文中的蓝色(青色)亦有绿色之意。)?」
「红绿灯与工会无关。」
此时,红绿灯刚好转为绿灯,我们迈步穿越斑马线。
我们踏进公寓,来到电梯前。电梯门不久便打开。
「千叶先生,你知道本城为何不一开始就拿出轰先生拍到的影像吗?这个证据一旦出现,警方会变得没有把握,可能根本不会起诉本城。然而,本城却迟迟不利用这个能洗脱罪嫌的证据,只向轰先生下达指示。」
「为什么?」虽然想说怎样都与我无关,我还是忍住。「你晓得他的用意吗?」
「原因之一,是想带给我们更大的打击。」山野边神情十分僵硬。他走进电梯,我跟在后头。他按下五楼的按钮,电梯门旋即关闭。
「更大的打击?」
「那男人故意寄证据给我们,坦承自己是凶手。接着,他遭警方逮捕,差一点被判刑,却在千钧一发之际全身而退。这样的结局,他认为能将我们推入绝望深渊。」
「他大费周章,只是要夺走你们的希望?」
「在那男人眼中或许具有重要意义。」
电梯抵达五楼,山野边按住开门钮,于是我率先走出。
「原因之二,则是利用法律上『一事不再理』的原则。」
「那是什么?」
「嫌犯一旦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就不会因同一个案子再次遭受审判。」
「哦?」
「所以,他故意落入警方手中,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如此一来,检察官便不能再以菜摘的命案起诉他。这就是他的用意。」
「这也是想让你们更加绝望?」
「千叶先生,你终于懂了。」山野边走向最深处的一扇门,鞋声如秒针般规律。「不过,他有个误算。」
「什么误算?」
「遇上任何状况,我们都不会再感到绝望。早在菜摘过世时,我们便坠入绝望的谷底。不论情势怎么演变,都不可能变得更坏。落入谷底的人,不可能再落入谷底一次。」
「黑色不管混入什么颜色,最后还是黑色。」
「对,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山野边按下门铃,对讲机传来年长女人的回应。他口齿伶俐地说:「敝姓山野边,有事找轰先生。」
半晌,一个身材矮小、眉薄眼细的老妇打开门,瞥山野边一眼,又朝我望来,流露出不悦的神色。虽然她不至于识破我的真实身分,但或许感受到不吉利的气息。凡是与我有所接触的人,多多少少会意识到「死亡」。有些人会反常地聊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有些人则是会露出「感到阵阵寒意」的苦涩表情。
「阿贡不在。」
她就是轰的母亲吧。看起来老态龙钟,宛如干瘪的水果,却透着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这样的人类反而最能长命百岁。
「轰先生最近愿意外出了?」山野边讶异地问。
「不,今天是特例。早上他接到一通电话,突然说要出门一趟。」
「去哪里?」
「我不知道,不过他带着车钥匙。」
「轰先生会开车?」山野边不是真的想问,只是找话题攀谈。
「当然,我家阿贡很了不起。别看他这样,以前他是在外跑业务的。」轰的母亲重重叹口气。
接着,她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我们,一脸狐疑地问:「不是你们吗?」
「咦?」
「不是你们打电话给阿贡?他出门不是要去见你们?」
山野边问清楚轰的车子种类、颜色、车牌号码及停车地点,便道谢告辞。
由于不想等电梯,我们决定走楼梯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
「既然他信上说在车里见面,我们到停车场瞧瞧吧。」
来到一楼后,山野边走向公寓后方,我也跟上。平面停车场紧邻公寓。此时,雨势渐小,但驻足雨中,头发还是会淋湿,皮鞋也会改变颜色。但山野边没撑伞,直接迈步前行。
以停车格数量来看,显然并非每一户都有车位。考量到附近房屋的密集程度,这栋公寓拥有的停车场算是相当宽广。约莫一半的车位停着车子,另一半大概是屋主将车开走了。每一格车位后方都贴着牌子,标明住户门牌号码。
山野边沿车位一格一格检查,忽然加快脚步,说道:「啊,车子还在。」
我对人类使用的汽车种类不特别感兴趣。就算那不是汽车而是上鞍的马,或是坐起来极不舒服的轿子,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轰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内,上头罩着灰塑胶布。
我走向车子,伸手触摸塑胶布。这塑胶布的边缘有一圈橡皮,似乎是单纯用来罩住车子,几乎没有灰尘,雨
滴完全无法附着。此时,我想应该说点话,便随口道:「感觉满新的。」
山野边也凑近细看,「嗯,似乎刚买不久。不晓得是谁买的。」
「还会是谁?一定是轰,不是吗?」
「一个茧居族会特地为汽车买防尘罩吗?这么爱惜车子,应该会定期开出去绕一绕。」
「那么,是轰的母亲买的?」我伸手到保险杆下方,抓着防尘罩的边缘一掀。我没有特别的用意或目的,只是觉得防尘罩有些碍眼。或许是我动作太快,山野边并未阻止。
一拉起防尘罩,积水四散,发出鸟儿展翅飞翔般的声响。
「唔……」我下意识发出低吟。
山野边错愕地瞪大双眼。
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男子,嘴上绑着毛巾,背靠座椅呈微微后仰的姿态。
车子里坐着人不稀奇,但坐着人的车子外盖防尘罩倒是新鲜。男子满脸倦容,拼命眨眼,不像要发动引擎。
隔着车窗看见我与山野边,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轰先生……」山野边低喃。
原来如此,这个人就是轰。「他不当茧居族,改当茧车族吗?」
山野边惊慌地走近驾驶座,以车里几乎不可能听见的沙哑嗓音问:「轰先生,你在干嘛?」
隔着玻璃,轰拼命想传达讯息,但绑在嘴上的毛巾绕到后脑勺打结,他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轰先生!」山野边拍打着驾驶座的窗户。「你没事吧?」
「看来不像没事。」我忍不住提供意见。
轰的双眼睁得极大,布满血丝。他似乎察觉山野边在车外,但或许是动弹不得,既没走出车子,也没发动引擎。
山野边试着拉扯车门把手,却只发出喀嚓声响,无法打开。看来车门已上锁。
轰的神色变得更加惊恐。
「轰先生,你不要紧吧?」山野边说着低头望向脚下,忽然面露诧异,弯腰蹲在地上。我正感到奇怪,又听到他发出「啊」一声惊呼。「怎么啦?」我询问,山野边没回答,手径自伸入车身底下,接着站起,将捡到的东西举到我面前。「千叶先生,钥匙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瞧,果然是汽车钥匙。
原来如此。只要有钥匙,打开车门当然不成问题。
「我马上开门!」山野边哑着嗓子告诉轰。
我一时兴起,贴近车子,从副驾驶座望向轰。或许是不晓得我的来历,他明显流露惧意,警戒地盯着我,不停摇头。我完全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仔细观察车门内侧,发现有条黑线,像是电线。于是,我更靠近窗户,将鼻子贴在玻璃上,凝望驾驶座那一边的车门。
轰蠕动身体,不停挣扎。
「请再忍耐一下,轰先生。」山野边也非常焦急。
我蹲下查看车子底盘。发现我突然消失,山野边不安地问:「千叶先生,哪里不对劲吗?」
「不,没有。」我心想,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出所料,我在车子底盘找到预期的物体,于是站起身。
此时,山野边刚要插入钥匙。
只见轰铁青着脸,死命摇头,显得相当兴奋。
我交互观察两人的神情。
看到轰吓得魂飞天外的模样,山野边益发手忙脚乱。「我马上开!」他急得口沫横飞。
我心想,随便你们胡搞吧。反正人类这种一意孤行的举动,我早见怪不怪。
考量到打开车门后的情况,我决定后退几步。
「千叶先生,你想逃走?」山野边敏锐地察觉我的移动。此时,他手中的钥匙滑落地面。他惊呼一声,连忙弯腰捡起。
「倒也不算逃走……」
「那就快来帮忙救出轰先生,我立刻打开车门。」
「这个嘛,我想等爆炸结束后,一切恢复平静再来帮忙。」
「啊?」
「车门一打开,就会爆炸。」
「千叶先生,你说什么?」山野边愣在原地,钥匙已插入孔内。
「之前我遇过类似的状况。车子底盘装着炸弹,打开车门就会引爆。我刚刚从这边的窗户看进去……」我指着副驾驶座,继续道:「发现驾驶座附近有导线。我猜一定是连到底盘,只要打开车门,便会通电点燃火药。」
「咦?」山野边眨眨眼,「那可不得了……」
「唔,我不晓得车子爆炸算不算不得了的事……」
「当然算!」
「你干嘛生气?」
「既然会爆炸,不是更应该赶紧救人?」
「原来如此。」我随口敷衍,心里却有不同看法。
一旦决定方针就无法接纳其他建议或劝告,这是人类的通病。
大约一百年前,我在进行调查时,发现目标对象整天活在恐惧中。我问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脸色苍白地告诉我:「听说哈雷彗星的尾巴会扫到地球!」
「彗星有尾巴?」我对这个现象相当好奇,但他在意的似乎是另一件事。
「有个天文学家发现彗星的尾巴含有氰化物!」他告诉我,氰化物是一种毒性很强的物质。除了我的调查对象,其余民众也陷入混乱与骚动。不仅争相抢购氧气筒,连所谓的法王出面安抚也无效。
过一阵子,天文学家又宣布:「就算彗星尾巴真的扫过地球,其中的氰化物含量相当低,不会造成任何危害。」
这下终于能放宽心,我单纯地想着。不料,我的调查对象的惊惶并未解消。其他人也一样,甚至出现自杀的风潮,据说是认为「与其将来中毒身亡,不如先自我了断」。由于自杀不在我们的负责范围内,我也不好多说。但在我看来,「因怕死而自杀」实在是匪夷所思的行为。
我向调查对象说出心中的疑惑:「当初宣布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的是天文学家,后来宣布不会造成危害的也是天文学家,为何你们相信前者,却不相信后者?」
他这么回答:「当初宣布的肯定是真相,因为没必要说谎。之后是看世界陷入恐慌,才急忙改口。」
「可是,当初发现的天文学家,只是声称彗星尾巴含有氰化物,并未提及任何危险性。」
他完全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由此可见,人类一旦认定「事态危险」,便难以恢复平常心。我从中学到一个教训,就是「很多时候即使说破嘴,也是鸡同鸭讲」。
鉴于过往的经验,我才会认为就算告诉山野边「车子会爆炸」,他也不会相信。但以结果来看,这只是我先入为主的想法。
「这样啊,我应该更积极地告诉你车底装有炸弹。」我反省道。
「现下……该怎么办?」山野边像具人偶般僵立原地,害怕一动就会引爆。
「要是不希望爆炸……」
「当然不希望!」
「那就拔出钥匙,不开门便不会爆炸。」
实际上,在调查期间,目标对象绝不会死亡。换句话说,纵使爆炸,山野边也不会送命。如果会死,必定是在我调查结束,向上级呈报「认可」后。但反过来想,既然山野边此时绝不会命丧爆炸,或许意味着我注定要阻止他开门。
我经常思索这样的问题,却从未找出答案。调查结果与调查工作互相造成的影响,简直像是无穷无尽的回圈。
因此,我告诉自己别想太多,乖乖进行调查就好。反正多想也只是多烦恼。
山野边昨天提到帕斯卡的名言:「人必须学会遗忘死亡。」同样的道理,我们对自己想不透的事情也得学会遗忘。
我再度走近副驾驶座。轰面无血色,不停张望站在右侧的山野边,及站在左侧的我。他肯定是一颗心七上八下,担心我们会打开车门吧。
隔着窗户,我重新确认炸弹的导线。那爆炸装置的结构似乎相当阳春,我从发愣的山野边手中取过钥匙,插进驾驶座侧的车门钥匙孔转动。山野边与轰同时脸色大变。
「别担心,」我轻轻扬手,「不开驾驶座的车门就没事。」
此时,所有车门的锁都解除,我打开驾驶座后方的车门,确定后座没任何炸弹装置,便钻进去。接着,我上半身前倾,双手越过驾驶座的椅背,替轰解开绳索,扯掉他嘴上的毛巾。
「有炸弹……」轰仿佛要吐出胸腹中的氧气,流着口水,发出意义不明的呻吟,显然心情极度慌乱激动。「神啊,救救我……」他目光涣散地呢喃。
「被称为神,很困扰。」我回答。
「到底发生什么事?」我们返回开来的车上,山野边向美树说明来龙去脉。美树听得瞠目结舌,脸色苍白,不停追问:「轰先生怎会遭遇那样的情况?」
山野边握着方向盘,发动车子。
「轰先生怎会惹上这种麻烦?」
「多亏千叶先生,他才能得救。」
「是啊,多亏有我。」
「究竟是谁干的?」美树激动地问。
「在这节骨眼,会想把轰先生连车子一起炸得粉碎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可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刚把轰救出车外时,他非常惊慌失措,我们花不少时间安抚他
的情绪,或许是恐惧已超过他所能承受的极限。脉搏遽增,四肢不听使唤,贺尔蒙大量分泌导致失调,这些都是人类面临死亡时特有的反应。我们带他到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努力与他对话,他才恢复平静。
好不容易能正常说话,他娓娓道出始末。
「本城打电话给我,说有重要事情商量,希望能见面。」
「你没怀疑他的意图?」山野边问。「从没想过他会害我。」轰颤着唇回答,应该是贺尔蒙分泌失调所致。
「至今轰先生仍相信那男人是清白的,以为那男人邀他出来是想亲口道谢。」山野边解释,「于是,轰先生依约外出,却在停车场遭到埋伏。他说是受电击棒攻击,这一点有些奇怪,电击棒要将人电晕并不容易。」
「不必电晕,只要痛得不能动就行。」
「对方把轰先生拖到停车场关进车里,抢走钥匙,并俐落捆起他。然后,故意拿炸弹威胁他。」
「确定是本城吗?」
「对方戴着帽子和口罩,但应该没错。」
之后,那男人用轰的手机发简讯给山野边。
「接下来,轰先生就保持这种状态,直到我们出现。」
「发完简讯,那男人告诉轰先生:『我会将车子上锁,一旦车门打开就会爆炸。』接着,那男人将钥匙放在地面,不再理会搞不清状况的轰先生,盖上车罩。」
「那是本城的声音吗?」
「轰先生说听不清楚。」
「为何要盖上车罩?」
「大概是怕被别人发现吧。假如在我打开车门前,有邻居发现轰先生嘴上绑着毛巾,计划就失败了。在那男人的计划中,我必须与轰先生一起被炸死。另一个理由,则是……」
「是什么?」
「盖上车罩,会加深轰先生的恐惧。」
美树一脸苦涩。「为何要设计这个圈套?难道是我们昨天冲进饭店,吓了他一跳,他想以牙还牙,让我们尝尝苦头?」
「不,那男人是前天联络轰先生,不是昨天。」
本城与轰是在前天通话,而不是昨天,这一点山野边反复确认好几次。换句话说,本城离开看守所,前往出版社准备的饭店客房时便联络过轰,与山野边夫妇昨天在饭店的行动无关。
「可见那男人早有准备。要不要付诸行动是一回事,计划本身早已存在。」
「他不怕轰先生报警?」
「轰先生不会报警。」
刚刚在停车场角落,山野边劝恢复冷静的轰:「最好不要报警。一旦惊动警察,肯定会被问东问西。轰先生,你可能也会惹上麻烦。」他的语气温和,但显然是在刻意诱导对方的思绪。
「真的是本城干的?」轰仍不敢相信。
「轰先生,在你眼里,本城是怎样的人?」
「这个嘛,该怎么说……他帮我很多忙,虽然年纪比我小,却十分值得信赖。何况,他根本没有理由做这种事……」轰低声咕哝。
听见轰对本城赞誉有加,山野边如遭重击,流露痛苦的神色。不过,他迅速压抑情感,斩钉截铁地说:「也对。轰先生,把你关在车里的大概另有其人。」
或许山野边认为,让轰这么想比较好吧。
接着,山野边交给轰一个信封说:「轰先生,我建议你带着母亲离开东京一阵子。」轰打开一瞧,塞了不少万圆纸钞,惊讶得胀红脸,赶紧收进口袋。山野边的车内置物箱放有不少装满钞票的信封,显然为报仇耗尽家产也在所不惜。
「我真的能拿这笔钱吗?」藏妥信封后,轰确认道。假如山野边要求归还,不晓得他会有何反应。不,恐怕正是担心这一点,才抢先收进口袋。
「当然。」山野边点头。而后,我听见山野边咕哝一句:「这是我们夫妇跟那男人之间的问题,你可别来搅局。」
「话说回来,既然车子没爆炸,表示那男人的计划失败?」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梢稍提高声调,「他怎么没想到,车子可能会没爆炸?」
「要不是千叶先生在场,车子早就爆炸了。说到这里,千叶先生,我实在佩服你能察觉车子底下装着炸弹。」
「这么一提……」听到山野边的话,美树口气登时一转,望向待在后座的我。「千叶先生,你是如何发现的?在那种状况下,一般人根本不会联想到炸弹。」
「没什么,只是碰巧。」我含糊应道。根据以往的经验,要是搬出一些煞有介事的借口,反倒容易搞砸。
「千叶先生,当时你说曾遭遇类似的状况?」山野边盯着后视镜中的我,「难不成你看过装着炸弹的车子?」
「怎么可能,我的意思是在电影里看过。」我立刻否认。其实,我曾目击两个调查对象遭车子炸飞。
「但你不仅发现炸弹,还顺利拆除。」
「咦,真的吗?」美树问。
「我还在询问轰先生的状况,他突然钻进车底,若无其事地拆掉炸弹。」
「千叶先生,你怎会有这种本领?那是真正的炸弹啊!」
「这个嘛……」我没必要隐瞒,或者该说,想不到其他解释,只好老实回答:「一看就知道。」那炸弹装置连着几条导线,我推测切断一部分就能阻止爆炸,于是凭直觉随便选一条,电源立刻熄灭。过程仅仅如此,我根本不在乎做法是否正确,反正就算爆炸,我也不痛不痒。
「千叶先生,一般人绝对无法拆除炸弹。你究竟是什么来头?」
「很不可思议吗?」我担心他们起疑,思索片刻,开口道:「告诉你们吧,我的老家是开加油站的,所以我学生时期就取得处理危险物的执照。」
我想起认识的人拥有这种执照。不过,加油站和处理危险物有何关系,我也说不上来。只要给得出理由就会受到接纳,这是人类的心理特征之一。或许是这样,他们不再追问,但也可能是放弃深究。面对我的言行举止,人类似乎很容易感到疲累。
「对了,千叶先生,你怎么处理拆下来的装置?」
「你是指炸弹吗?」
「『炸弹』这个字眼,听起来像小孩子的玩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我装进纸袋,送给轰当纪念。」
「咦?」山野边发出惊呼。
「你想问我,为何把这么重要的证据轻易交给他,对吧?我早猜到这一点。」其实,我根本没猜到。当时我不认为哪里不妥,现下看见山野边的态度,才发觉有些不妙。「别担心,就算持有炸弹,他也做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话虽如此……」
「我们的首要之务,是思考今后的行动。」我向负责驾驶的山野边说道。窗外雨势逐渐转弱,仰望天空,乌云也变得稀薄。我暗暗期待放晴,但等我一下车,肯定又会乌云密布,下起仿佛要印证「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的骤雨。关于太阳的模样,我在照片及影片中看过,大约想像得出晴天的景色。不过,我还是希望亲身体会风雨过后,阳光照耀大地的感觉。虽然跟听音乐比起来,这只是小小的愿望。「仔细想想,如果我们继续守在轰的附近,或许就能逮到本城。」
「是吗?」
「山野边,你不是认为本城极可能是想借由引爆车子杀死轰?」
「多半没错,而且他想连我一起炸死。」山野边毫不掩饰心底的苦涩。「原以为不会再害怕那男人,但是……」
「但是?」
「他的可怕超越我的想像。」山野边垂头丧气。
「既然想炸死你们,车子没爆炸他肯定会感到疑惑,不是吗?你不认为,他会设法从轰的口中问出来龙去脉?」我会这么猜测,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一旦计划生变受挫,人类往往会想找出原因。不管是为了记取教训,或是单纯满足好奇心,在我眼中,这就和从高处跃下却着地失败时,大喊着「不可能」边挖开脚下地面一样。
「机率大概只有一半吧。」山野边沉吟片刻,应道:「搞不好他不喜欢追根究底。何况,轰先生在我们的监视下,他不会傻傻现身。即使要进行确认,也会委托别人,或打电话给轰先生。」
「本城打给轰先生?」
「没错,他可能会假装毫不知情,向轰先生打听一切经纬。我拜托轰先生,到时含糊解释我们救他的过程。反正轰先生本来就不清楚状况,不必担心他说溜嘴。」
「轰先生真的很信任那男人,」美树叹口气,「简直对他唯命是从。」
「这就是景仰吧。」
「景仰?」美树反问山野边。
「『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山野边抛出宣传口号般的一句。
「你在说什么啊?」
「这是帕斯卡的名言。」
「又是帕斯卡?」美树又好气又好笑的话声盘绕在车内。
「怎么解释?」
「我也不太清楚。或许帕斯卡认为,表达景仰之意不能光靠嘴说,必须替对方认真做点事。」
「啊,原来如此。」
「我从以前就常常想起这句话。在工作上遇到认真为我处理麻烦的人,我总不禁猜测,他们会不会
在对我表达景仰之意。」
「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是。」山野边耸耸肩,「不过,感觉得出轰先生对那男人怀抱景仰。毕竟那男人在轰危急时,帮他很多忙。」
「这么说来,原先是本城向轰表达景仰之意?」我问。
「那是装出来的。」
「好了,现在怎么办?」美树出声。
「该怎么做才好……」山野边并未试图掩饰自己的无计可施,嘴里咕哝着:「还有十二天……」
「这样啊……」我差点脱口说出「不,调查时间只剩四天」。一旦向上层呈报「认可」,山野边的生命将在第五天终结。
「千叶先生,你不赶时间吗?」
车子在等红灯。我抬起头,透过后视镜与山野边四目相交,忍不住应道:「最好快点行动。」你们所剩的时间真的不多。
「不,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其他事得处理?工作不要紧吗?」
这就是我的工作。我暗暗想着,当然没说出口。「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都要见本城一面。」
「还有十二天……」山野边重复一遍。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指上诉的期限。
「如果只剩一周,你们会怎么做?」我问。
「咦?」
山野边没特别惊讶,似乎并未意识到我是指他的寿命。
「『倘若该奉献仅剩一周的生命,那么,一百年的寿命同样该奉献』。」山野边又念出像法律条文或契约内容的话语。
「哦?」
「这是谁的名言?」美树问。
「也是出自帕斯卡的《思想录》。」山野边苦笑着回答。
「看来,世上所有名言都是帕斯卡说的。」美树笑道:「不过,千叶先生,仅剩一周的生命,却得奉献一百年的寿命,这是什么意思?」
山野边回到公寓后,打开厨房的冰箱。我站在一旁看着,他突然出声:「千叶先生,你小时候听过『冰箱的门无法从内侧打开』吗?」
「好像听过。」我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是错的。」
「哦,真令人吃惊。没想到冰箱的门居然能从内侧打开。」我试探性地应道。其实,我根本不晓得哪一点值得吃惊。
「不过,从内侧打开得费一番功夫。冰箱的门是气密式的,很难靠蛮力推开。小时候,听说有人躲在冰箱一直没被发现,我害怕得不得了,好一阵子连开冰箱都心惊胆跳。」
「小时候学到的知识往往是错的。」我停顿一下,又补一句:「如果冰箱的门真的无法从内侧打开,我倒想把本城塞进去。」我没特别的用意,只是希望说一些山野边认为我「应该会说」的话。
山野边的反应比想像中激烈。他睁大双眼问:「为什么要把本城塞进冰箱?」
「当然是……」我迟疑一下,继续道:「让他尝尝天寒地冻的滋味。」
山野边无奈一笑。
「能不能放点音乐来听?」
山野边起身走进另一个房间,不久后,拎着一台迷你音响回来。他递给我数张CD,询问:「想听什么?」
「对你们夫妇来说,音乐也是不可或缺的吗?」
「咦?」
「要不然,你怎么会在这里准备迷你音响?」这栋公寓只是暂时的栖身之处,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家具,所以屋内十分冷清。但在生活基本用品中,竟包含音乐。
「因为……」山野边吞吞吐吐,「我们原本打算抓到那男人后,在这里执行报复计划。」
「哦?」
「被迫听刺耳的音乐,不也是一种痛苦?」
「啊,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以往,我曾多次目睹「刑求」,也就是人类对人类使用暴力的场面。最近遇上的机会较少,但我并不感到陌生。陷入亢奋状态时,人类往往会做出毁灭他人的暴力行径,而且手段五花八门。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我还见过妨碍睡眠或制造震耳欲聋的噪音等方法。
「这确实是方法之一。」
「千叶先生,你不惊讶?」美树问:「你不担心我们是真的想刑求那个人,而不是开玩笑?」
「这个嘛……」我含糊应答,然后耸耸肩。耸肩是非常好用的身体语言,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此时,我忽然想到,山野边刚刚是说「原本打算」,意思是已改变心意?他们取消在这里的刑求计划?
不过,这些事一点也不重要。我兴冲冲地插上插头,随手挑一张CD放进迷你音响后,按下播放钮。音响中传出钢琴与萨克斯风的合奏,我顿时感到心旷神怡。
「你喜欢桑尼·罗林斯(注:Sonny Rollins(一九三〇~),美国五〇至七〇年代的著名爵士萨克斯风演奏家。)?」山野边问。
我怕再次做出错误反应,不敢出声附和,只暧昧地点点头。
「我也是。他有『爵士乐巨人』之称,相当名符其实。」
「大概几公尺?」
山野边噗哧一笑,似乎将我这句话当成无聊的玩笑。
「罗林斯的萨克斯风,就像巨人吹的一样气势磅礴。」
「是啊。」
「随兴、豪放,宛如在天空翱翔。」
「是啊。」
「但RCA时期(注:一九六〇年代,罗林斯有一段时期与美国的RCA唱片公司签约。)的罗林斯普遍评价不佳,大家认为他失去自由自在的特色。」
「好像是这样。」我配合着答腔。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RCA时期」,八成又是某种分类吧。人类最喜欢依某种特别的定义来区隔、分割时间。
「坦白讲,我满喜欢RCA时期的罗林斯。这时期的他受到自由爵士乐风潮的刺激,尝试许多新的挑战。不过,罗林斯的乐迷总是异口同声地说:『那不是罗林斯。』」
「那他是谁?」
「唔,罗林斯。」山野边皱着眉回答。美树噗哧一笑。
我再度做出「在对方眼中能代表各种意思」的好用动作,便沉浸在萨克斯风的悠扬旋律中。原来如此,听起来确实像巨人哼的歌,豪迈又充满活力。
靠着墙壁听音乐,果然是种享受。共处一室的山野边夫妇或坐或躺,脸上各自带着倦容。看着他们萎靡不振的模样,我没有太多感触。
山野边取来搁在墙角的摄影机,在我的前方把弄。不晓得他在做什么,我没特别理会。直到CD播完,我才开口:「终于轮到摄影机登场?」
山野边打开摄影机的盖子,在液晶荧幕上查看录影片段。相隔一晚,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行确认。不知何时,美树在他身旁坐下,同样盯着画面。
「搞不好能从影片中找到一点线索。」
「线索啊……」
我随口回应,正要换一张CD,美树却说:「从头开始播放吧。千叶先生,你也一起来看。」迫于无奈,我只好压下想听音乐的心情。
影片的开头,出现昨晚我们闯入的饭店客房。这台摄影机想必一直放在圆桌上。镜头微仰,拍到坐在正前方的本城上半身。
画面外响起记者的话声:「或许该先跟您说声『辛苦了』。」
「谢谢贵社为我准备这间客房。」本城崇答得彬彬有礼。
接着,记者说明这次专访的主旨,不时穿插「恭喜您洗刷冤屈」、「您在看守所内想必受过不少委屈」、「在看守所初次见面时,我就看出您是沉着冷静、坚毅刚强的人物」等恭维的话语。此外,还提到两次「揭发真相能让世界更美好」,约莫是他的理念或主张吧。
「请在这里好好休息,偶尔抽空接受我们的采访就行。」
本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环顾四周。
「好不容易获释,您一定想去外头大玩一场……」记者接着道。
「别担心,我会乖乖待在这里。」本城崇的态度比记者沉着。「小泽先生也提醒过我,必须待在联络得上的地方。」
山野边或许是认为我会对「小泽」的身分感到好奇,主动告诉我:「律师。」
原来如此,小泽是本城崇的律师。
「等后天一切结束后,您会回府上吗?」记者以聊天般的语气问道,想营造出闲话家常的气氛,其实听起来极为别扭。
「不,我家附近恐怕会有媒体记者守着。」本城崇回答。
「对了……」记者微微拉高嗓音,「有个您认识的人托我传话。」
「我认识的人?」本城反问,话声中不带感情。
「对方是您的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本城歪着脑袋沉吟,仿佛根本没经历高中生活。
「原来他也有过高中生活。」山野边低喃。
忽然间,我脑海浮现刚刚听到的「RCA时期」。
「你和对方见过面?」画面里的本城崇面无表情地问。
此时,记者约莫是点了点头。「某天下班时,一名穿套装的女子向我搭话,问我是不是记者。她似乎知道我跟您保持着联系,不晓得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我正感到狐疑,她又说您获判无罪后,我会和您见面。她自称是占卜
师,来历十分可疑,但她声称与您熟识……」
「我的高中同学里没有这号人物。」本城的眼神如蛇一般犀利。
「那么,大概是骗子吧。她要我转交这个给您。」记者递出一张小纸片。
山野边目不转睛地瞪着画面,「那女的不晓得是谁。」
「就是啊。」
「若有必要,我会打电话联络她。」本城接下纸片,身体却突然停住。
原来是山野边按下暂停钮。
「有没有办法看出纸片上的字?」美树凑近画面。
「在哪边?」我也仔细端详,但只分辨出是姓名和电话号码,看不清到底写些什么字。「你们认为,本城会去见这个陌生女人?」
「也对,他不会冒这种险。」
「况且没有任何好处。」
「不过,或许我们能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一些线索。」
「是吗?假如能看出电话号码,事情就好办了。继续播放吧。」
若出现不同角度或亮度的画面,或许凭我的眼力能辨识得出。
山野边一按,液晶荧幕上的影像再度动起来。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记者正要将纸片递给本城,下一瞬间,我立刻明白没必要这么费力。
影片里的记者对本城说:「这位香川实夕子小姐,长得非常漂亮。」
「唔……」我不禁发出低吟。
香川是我的同事,昨晚我才在CD唱片行的试听机前碰到她。
「啊,千叶,原来你负责那个姓山野边的男人?」
特种行业林立的南金刚町一隅,有间地下咖啡厅。我一踏进店里,便找到香川的身影。这间营业到深夜的音乐咖啡厅,就是她推荐给我的。
她独自坐在店内最深处的四人桌位。我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直接问:「你的调查对象是本城崇?」她瞪着眼回答:「是啊。」或许是不希望干扰旋律,她轻声细语,像只动嘴没出声。
「你知道山野边的事情吗?」我当然也尽量压低嗓子,毕竟音乐比说话重要得多。
「多少知道一点,就像你知道本城的事一样。」
「你上次提过,是四天前开始调查?」
「但今天才联络上本城。」
「你是顾虑到审判还没结束?」这意味着,香川早我两天开始调查。「山野边想找本城报仇。」
「好像是这样。对了,本城跟我提过,山野边到饭店找他时,身边带着一个既不像律师又不像保镖的古怪男子……」香川指着我窃笑。
「方便问个问题吗?」我回想山野边夫妇的话,「听说在人类中,本城崇属于极度沉着冷静,做事从不慌乱的类型?」
「就是人类口中的『无血无泪』吧。事实上,他当然有血也有泪。」
「既然如此,他刚离开看守所,还得提防山野边夫妇的纠缠,为何愿意和陌生人见面?他应该相当冷静谨慎,你怎么卸除他的心防?」我问。
香川打了个呵欠。当然,那不过是让自己看起来像人类的深呼吸。「很简单,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
「只是依情报部的指示去做。」香川耸耸肩。她的头发半长不短,稍微超过肩膀一些。「我把联络方式写在纸条上,交给采访本城的记者。不久,他就打电话过来,大概也想搞清楚我的来历吧。情报部还指示我,接到本城的电话时,就说一句话……」
「哪一句话?」
「『轰的车子没爆炸』。情报部告知,只要讲出这句话就能吸引本城注意。」
「原来如此。」不晓得情报部对未来掌握到何种程度,当初轰的车子没爆炸,是因为我发现炸弹。这么说来,难道情报部早料到我会告诉山野边「打开车门就会爆炸」?这中间的因果关系,有点类似人类经常谈论的「鸡生蛋、蛋生鸡」问题,至今我仍没有结论。
「如同情报部所言,本城主动与我见面。当然,他依然十分提防我。」
根据香川的叙述,她和本城约在某摩天大楼的瞭望台,对他说:「电视上的你帅气十足,我忍不住想帮你忙。我可以为你占卜。」这自然也是情报部指示的台词。
「帅气十足?」
「人类往往会对电视上出现的犯罪者产生崇拜之心。或许是基于认同感或同情,衍生出类似憧憬的心情吧。本城崇沉着冷酷,有些人类似乎把他当成偶像。」
「你假装是他的崇拜者?」
「这种轻浮又虚假的理由,有时比冠冕堂皇的借口更能取得人类的信任。」
「本城相信你?」
「很惊讶吧?不过,当我告诉他,我是靠占卜得知轰的车子一事时,他露出不屑的表情。」
「想必他不会理睬这种可疑的说词。」
「但事实是,我知道轰的车子没爆炸。他肯定非常在意这一点。」
「原来如此,他大概认为你有利用价值。」
「我真搞不懂。」
「搞不懂什么?」
「他的眼神实在古怪。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我看得出他非常聪明,只把其他人类当成道具。」
「他没有良心。据说每二十五人中就有一人。」
「没有双亲?那他怎么出生的?难不成他是复制人?」
「不是双亲,是『良善心灵』的良心。」我复述山野边的解释。「这种人被称为『精神病态者』,完全不顾他人死活,而且没有做不到的事情。由于不在乎他人的感受,所以能放手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确实会有这种人类。」香川附和,「像是绑架一个无辜女人,揍得她面目全非,还笑嘻嘻地施加各式各样的凌虐手段。」
「本城也是这种人吧。」
「不过,我认为不在意他人、缺乏良知的人是最强的。」
「因为什么都办得到?」
「没错,而且这种人擅长找把柄,好陷害或利用别人。这么一想,最后能存活下来的,多半是自私自利的人类,不是吗?」
「怎么说?」
「生物界的法则,不就是强者才能存活?记得有句成语……」
「弱肉强食?」
「物竞天择。」香川继续道:「奇怪的是,现在存活的人类不全是这种类型。」
「这样一想,确实有点奇怪。」我点头附和。
「为何不是只剩下自私的人类?」香川沉吟片刻,困惑地说:「难不成剩下的二十四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理论上没错,不过真是如此吗?「你说的也对,按理世上应该只会剩下本城这种人。」
「是吧?以进化的过程来看,这是必然的结果。」
接着,我们便不再交谈,专心欣赏音乐,偶尔拿起杯子啜饮一口。
一首漫长的曲子结束,店内忽然冷清许多。明明灯光依旧,我却有种周围变得昏暗的错觉。真正的夜晚与黑暗,并不会造成我的困扰,但骤然止歇的音乐却会带来莫名的不安。
此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人在哪里?」
「谁?」
「本城。你为他安排藏身地点,对吧?」
「嗯,是啊。我依情报部的指示,建议他躲在一幢没人住的透天厝,但是……」
「但是?」
「他拒绝了。看来,他一点也不相信我。对我提供的场所,他丝毫不感兴趣。」
「要是他欣然接受,这男人大概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香川接着道:「要是不清楚他躲在哪里,调查工作没办法进行。于是,我尾随在后,查出他的栖身之处。」
「在哪里?」
「一座大宅邸。」
香川背出地址。位于猿塚町,属于高级住宅区,离昨天那间饭店不远。据香川描述,那是占地宽广、门面气派的豪宅。
「那是本城的家吗?」
「好像不是。那里住着一个姓佐古的老人,本城跟他有交情,但不是亲戚。」
「佐古欠本城人情?」
「大概吧。」
「去问情报部应该能得到答案。」
「我不想对情报部低头,八成是本城握有佐古的把柄吧。千叶,你会告诉山野边,本城躲在佐古家吗?」
「我干嘛这么做?」
「也许……对你的调查工作会有帮助?」
「那倒不见得。不过,遇上非提供线索不可的场合,我会拿出来充数。你呢?打算怎么进入佐古家?」
「上门造访太不自然,我想透过电话联络,或利用本城外出的机会。话说回来,其实我已调查得差不多。」
「反正一定是『认可』。」
「千叶,你也是吧?」
香川望着杯中的水,忽然指着浮在上头的冰块。
「对了,你知道吗?冰块会浮在水上,是因为有浮力。」
「哦?」这么一提,我似乎听过这个字眼。
「物体进入水中,就会产生浮力。严格来说,就是水会产生往上推的力量。最有趣的是,浮力大小与物体的重量无关。」
「什么意思?」
「既然是帮助物
体浮起的力量,多数人会以为跟物体的重量有关。其实,跟浮力有关的不是重量,而是体积。物体的体积愈大,产生的浮力愈强。」
「那又怎样?」
「假设在杯子里装满水,再放入冰块。」
「我可不会干那种事。」
「我知道。当冰块融化,杯里的水变多,不是应该会溢出杯外?实际上,水位不会改变,更不会满溢流出。背后的原因,就是我刚刚提及的浮力。」
「你想告诉我,这就是浮力的职责?」
「没错。冰块虽然消失,整体的水量却没变化,你不认为跟人类的死亡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不认为。」我实在想不透,她怎会把浮力和人类扯在一起。脑海冒出落水身亡的人类,但似乎与她说的无关。
「一旦死亡,人类就会从世上消失,总量却不会减少。」
「原来如此。」死了一个人,既不会引起社会关注,也不会对整体人类造成影响,我同意这一点。告诉香川后,她回答:「你的看法也没错,但我想表达的是,人类就算死去也不会消失。」
「你指的是,人类拿来安慰自己的『幽灵』或『鬼魂』?就算死亡,灵魂也会留下,所以不会消失?」
香川笑道:「不是的,人类不是会记住死去的亲友吗?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以这种形式留在世上。」
「就像冰块融化后,会和水混合在一起?」
「没错,亡者会融入其他人的记忆,因此总量不会减少。」
「总觉得这种想法有些古怪。」我直率地说出感想。「不过,我对浮力颇有好感。」
「颇有好感?对浮力?」
「这家伙不是非常尽责吗?只要是脚踏实地认真工作,我一向都很欣赏。」
「若说那是浮力的工作,倒也没错。」香川意兴阑珊地低语。
回到山野边夫妇的公寓,美树忽然冲到我面前说:「千叶先生,你快进来准备,我们马上出发。」
「出发?上哪去?」我在门口脱掉鞋子,穿过走廊。山野边站在冷清的屋内,笑着告诉我:「终于逮到他的行踪。」
看来,还没说出香川给的情报,他们已知晓。但我并不失望,也不吃惊,只烦恼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箕轮打电话来。」美树解释。跟昨天一样,她穿黑毛衣和黑长裤。
「啊,原来是箕轮。他又获得新消息?」前天告知他们本城躲在饭店里的,就是箕轮。
山野边忙着整理手边的圆鼓形大袋子,在做出发前的准备。往袋里一瞧,里头塞满小型电流枪及电击棒。收拾完携带物品,他拉上拉链。
「这是流行吗?」我问。
「流行?」
「随身携带电击棒。轰不也是遭电击棒攻击?」
「唔,要让人失去抵抗能力,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如果有枪更好,对手会心生惧怕。」
「那是自杀用的东西。」
「咦?」
「手上一旦有枪,可能还没杀死敌人,就先杀死自己。」
「什么意思?千叶先生,你对枪也有研究?杀死自己是怎么回事?」
我回想着同事的原话,回答:
「你知道在枪械合法的国家,民众为何要买枪吗?」
「是指美国吗?因为治安不好,随时会遇上强盗或色狼,需要枪自我防卫。」
「没错,但有件事你不晓得。」
「哪件事?」
「实际上,一旦持有枪械,自杀的风险会大幅上升。」
「自杀?」
「电视上每天报导骇人听闻的案件,民众当然会产生保护自己的念头。但手边有枪后,比起遇上歹徒,发生意外或自杀的风险更高。」
「是吗?」
「我也是听说的。」根据我当时听到的内容,持枪率偏高地区的自杀率,比持枪率偏低地区的自杀率要高得多。而禁止买卖枪械的地区,不仅自杀率极低,凶杀案也大幅减少。由于我的工作与人类的死因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一类资讯我记得非常清楚。
「可是,日本并未开放民众持有枪械,每年仍有三万人自杀。」
「等开放持有枪械,这数字会攀得更高。简单来说……」
「简单来说?」
「人类会对能掌控的事物感到安心。」
「安心?」
「枪在自己手上,何时使用是自己的自由。既然由自己决定,自然不会有任何危险。这就是一般人的想法。在一般人心中,无法预期的恐怖暴力事件更可怕。正因如此,大伙才会想拥有枪械。没人认为枪械会诱发自杀,大伙都认为自己能完全掌控手中的枪械。」
「难道不是吗?」
「任何人都会有突然想一了百了的时候,要是手边有枪,自杀的机率会骤升。」
「但是,这与枪械并无直接关联。即使手头没枪,还有很多方法自杀。」
「用枪的失败机率很低。」
「什么意思?」
「除非发生特殊状况,否则通常是当场死亡。采取其他自杀方法,还有可能挽回,用枪根本毫无转圜余地。只要没枪,自杀率便会下降。」
「千叶先生,你怎会知道这些?」
「算是专业知识吧。」
「专业知识?」
「我老家是开加油站的。」
「或许你说的对,就像一般人都以为自己开车比搭飞机安全。」
「正是如此。」我指着山野边,「车祸事故一天到晚随时在发生,频繁的程度远超过一般人的想像。相较之下,飞机却极少发生死亡事故。然而,大伙都认为开车比搭飞机安全,你晓得其中原由吗?」
「因为能够自己掌控?」
我点点头,「这就是高估能力的下场。」
「高估能力?高估谁的能力?」
「自己的能力。」同样的现象,也发生在这时代的人相对熟悉的香烟或麻药之类的成瘾物上。吸食者总是太过信任自己,认为自己能控制用量,最后往往无法自拔。其实,人类具备的不是控制自己的能力,而是为失控寻找借口,及在失败后变更目标的能力。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庆幸手头没有枪,还有另一个理由。」山野边喃喃道。
「哦?」
「假如我手上有枪,站在那男人面前时,我不敢保证能忍住不开枪。」
「开了枪,会造成不好的后果吗?」
「让他死得太轻松,难消我心头之恨。」山野边咬牙切齿。
原来如此,山野边的报仇不是一颗子弹就能解决。
「你们在聊什么?我准备好了,快出发吧。」美树不知何时来到一旁。
山野边站起身。「千叶先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
「当然。」虽然继续观察他们的复仇行动不会影响调查结果,我还是得尽量待在他们身边。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那男人躲在律师安排的出租公寓。」山野边告诉我。
「出租公寓?不是独栋住宅?」
「对,是出租公寓。」
我没再答腔。山野边见我沉默,似乎会错意,自顾自道:「你放心,我们不会直接冲进公寓。昨天刚发生饭店那件事,就算我们过去,他也不会乖乖开门。」
确实如此。第一次面对面时,本城已得知山野边夫妇打算对付他,接下来肯定会更谨慎小心。
「箕轮说,那男人今天在公园有约。」
「公园?」
「滨离宫恩赐庭园,你听过吗?」
「庭园?」
「名为庭园,其实是座公园。从前是一座位于新桥、汐留一带的庭园,后来改建成公园。今天,那男人会在园内的水上巴士停泊处和某人见面。」
「哦,对方是谁?」
「这就不清楚了。」
我陷入沉思,没再与山野边交谈。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互相矛盾的讯息。
山野边听到的消息,跟我听到的消息不同。
香川告诉我,本城躲在位于猿塚町的独栋豪宅,屋主是个姓佐古的老人。
箕轮却告诉山野边,本城躲在出租公寓。
我再怎么对人类的事情孤陋寡闻,也晓得独栋豪宅与出租公寓的不同。
香川不可能对我撒谎,她没有理由这么做。
由此可见,箕轮给山野边的消息是错的。背后有两种可能。
箕轮掌握的是错误情报。
不然,就是箕轮故意撒谎。
前者并不稀奇,因为人类经常犯错。后者也不稀奇,因为人类经常撒谎。
车子在壅塞的道路穿梭,我们的话渐渐变少。回荡车内的音乐,宛如以钢琴声包覆轻快的歌声。我仿佛看见音乐在前座那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头发上弹跳。
我听着雨刷摩擦挡风玻璃的声响。雨势虽然不大,但丝毫没有止歇的迹象。一颗颗雨滴撞在玻璃上,碎裂四散。
「天空明亮了些,但雨就是不停。」山野边自言自语。
「没那么容易停。」对于这一点,我相当有自信。每次为工
作来到人间,往往在下雨。就算没下雨,也是乌云密布,空气中飘着眼睛瞧不见的雨雾。「好想看一看太阳。」
「千叶先生,太阳总会露脸的。要是雨真的下个没完,后果不知会多么严重。」
「真的吗?」我怀疑自己根本没机会目睹太阳的出现。
「这么一提,我也有些不安。」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说:「我们认为明天早上太阳一定会升起,但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没有证据。」
「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人迟早都会死亡。」
「千叶先生,你怎么老爱提这种让人难过的话题?」美树责备道。
「另外,还有一件能百分之百肯定的事。」
「哪件事?」
「每个人都活过。」
「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生日。」
「那又怎样?」
「我只是觉得,既然要谈这个话题,不如想得乐观些。」
约过二十分钟,山野边的手机响起。山野边拿起手机一瞧,递给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箕轮打来的,你接吧。」
「喂?」美树按下通话键,手机另一端传来一句:「我是箕轮。」我全神贯注地观察手机周围的空气,将手机的电波复原成声音。
「山野边在开车,我替他接电话。」美树的语气异常平淡。
「啊……好久不见……久疏问候……」箕轮似乎有些狼狈,吞吞吐吐道:「那时造成不愉快,我感到相当抱歉……」
「不,是我太小题大作。」美树回答,大概是指女儿过世时箕轮的采访行为吧。「我们正赶往滨离宫恩赐庭园。由导航器看来,大概还需要……」
「十五分钟。」负责驾驶的山野边应道。
「大概还需要十五分钟。」
「噢,那很好……」
「那很好?箕轮,这是你提供的消息,怎么说得事不关己?」
「话是没错……」箕轮欲言又止。我试着分析他话中的种种情感,或许有点像人类喝下葡萄酒后猜测产地。他并非「警戒」或「诧异」,比较接近「怀疑」或「迷惑」。
「山野边真的打算过去?」箕轮接着问。
山野边握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的挡风玻璃,仿佛在说服自己般呢喃:「我们夫妇坚持要行动,于是箕轮百般劝阻,这是最健全的状态。」光是听美树的回应,山野边便大致猜到箕轮的意见。
「我不认为报仇是坏事,但要是做出违背常理或犯法的举动,你们可能会惹上麻烦。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情况。你们明明没做坏事,为了报仇变成众矢之的,太划不来。」箕轮似乎是透过美树与山野边对话。
「箕轮,你是想劝我们打退堂鼓吗?但你的论点实在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前天箕轮提供本城躲在饭店的消息时,说起话也是像这样不着边际。
箕轮沉默半晌,应一句「或许吧」。他似乎不是刻意逃避问题,是在反问自己「为何要把消息告诉山野边」。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对。不过,我希望就算使用暴力手段……」
「也该手下留情?」
「不,我不是要你们手下留情,而是希望你们别为此赔上后半生。」箕轮的语气几近恳求。
「咦?」
「动手前,请多为自己的人生想想。」
美树不知怎么回答,愣了一下,移开手机对山野边说:「箕轮希望我们『别为了报仇糟蹋后半生』。」
美树的口吻像在传达重要讯息,不带丝毫调侃或取笑意味。
「我们的人生早就糟蹋殆尽。」山野边语带自嘲,「箕轮嘴上这么劝,心里其实很明白。你告诉他,等一切结束,我们会搬到南洋的小岛安享晚年。」
美树照着这些话向箕轮转述。
「这种陈腐的皆大欢喜结局,写在小说里不知有多糟糕。」箕轮有气无力地笑道。
「他说,在南洋小岛安享晚年是老套的结局。」美树转述箕轮的话。
山野边眯起眼。「写在小说里是老套的结局,发生在现实中却是不得了的大事。」
这通电话到此结束。
「最后这句是什么意思?」我问山野边。
「这是我和箕轮聊过的话题。举个例子,假设电影出现『主角为了救孩童遭车子撞死』的老套剧情,观众一定会想打瞌睡吧?」山野边解释。
「是啊。」我嘴上这么说,其实一点也不在乎观众会不会打瞌睡。死亡就是死亡,不会因死亡的方式有所不同。
「然而,现实中要是发生这种事,却一点也不老套。」
「你的意思是,这样的行为很令人感动?」
「唔,感不感动是一回事。我想表达的是,这也是一种相当深刻而沉重的『死亡』。所谓的老套,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中。若为了拯救他人牺牲生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我不懂到底哪里了不起,嘴上仍回答:「真有道理。」
能够找到停车位,实在算是运气好。山野边原本开着车子在公园附近缓缓前进,遭后头车辆按了两声喇叭。山野边吓一跳,赶紧左转,钻进一条小巷。这条巷子的右侧是一长排围墙,不像一般道路。路面呈平缓的弯曲,仿佛永无止境,看不到终点。
「走到底恐怕是死胡同,」美树看着汽车导航系统的地图画面,「这似乎只是一条通往市场的小径。」
「一般车辆无法通行吗?」山野边试探性地询问。
「不过路幅还算宽,就算路边停车,也不至于造成影响。」
听到美树的建议后,山野边点点头,靠边停车。
雨依旧下个不停,但小得看不见雨丝,像弥漫在空气中的雾水。下车后,山野边夫妇并未撑伞。
我们步行回到大马路,美树指着前方。在一座小桥的另一头,有一大片宽广的空地,那大概就是公园吧。我们走上桥往下望,河面虽然不宽,但停泊着几艘小船。山野边夫妇的闲聊中提及,这条河是流向东京湾。
公园大得令人咋舌。付完入园费,踏进公园,放眼望去全是绿色植物,背后则是高速公路的高架桥及一栋栋新建高楼大厦。前方是辽阔的庭园,后方却是典型的都市景色,受这样的落差吸引,我不停交互观看。
「这里真辽阔。往昔似乎是德川家的庭园?」
「原本是贵族利用老鹰来狩猎的场所,大小相当于五座东京巨蛋。」
听到山野边这句话,我插嘴问:「你们为何喜欢拿东京巨蛋当衡量的标准?」
之前我从未听过这种说法,最近这个国家的人类总爱如此说明地方的大小。
山野边皱起眉,笑着回答:「以东京巨蛋来计算,比较容易想像。若改成迪士尼乐园之类的,会有点摸不着头绪。」
「换成说五十万个烟盒,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大。」美树眯起眼。
「原来如此。」我决定放弃理解这个现象。
山野边取出入园时拿到的地图,对照看着道:「依箕轮的情报,那男人会在水上巴士停泊处和某人见面。」他指向前方,「就是那里吧?」
「可是……」美树突然有些紧张,压低音量:「我们会不会来得太草率?公园这么宽广,我们马上会被发现。」
美树的担忧是正确的。姑且不论本城的来意,这座公园实在太大,本城偶然转个头,很可能就会看见山野边夫妇。他昨天好不容易逃脱,此时见到他们,八成会拔腿就跑。
「我以为你们早就考量到这一点。」
「千叶先生,我们不像你这么冷静,根本没想太多。」山野边应道:「事到如今,只能尽量保持低调,祈祷别被发现。」
「万一被发现,该怎么办?」美树问。山野边没作声,望向背在肩上的袋子,似乎里头的电击棒就是答案。
接着,我们笔直前进。以方位来看,应该是朝向东南方。
地面潮湿泥泞,到处是积水。就算雨下得再细再小,时间一长地面还是会湿漉漉。因此,即使是毫无存在感的雨,也会留下恼人的痕迹。
走了一会儿,左右两侧出现高度约至肩膀的树木。树枝弯曲盘绕,宛如人类的手腕,举在半空不知想抓住什么东西。
「这排梅树看起来像模样古怪的活人。」美树开口。
「不知是在列队欢迎我们,还是在挑逗我们的邪恶心肠。」
「复仇算是邪恶心肠的表现吗?」我问。
山野边没料到我会冒出这一句,他愣一下,说道:「唔,在一般人眼中算是坏事。」
「但我们不这么想。」美树接过话。
山野边避开地面积水前行,我则直接踩过,任凭鞋子濡湿。美树在水洼之间跳来跳去,边诧异地看着我的脚,大概是觉得我很奇怪。我不明白鞋子弄湿有何不妥,不知该怎么反应。
「说起德川……」我刻意找了个话题,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反正他们刚刚提到此处原本是德川家的庭园,我突然联想到这一点,应该不会太突兀。
「千叶先生,你又要炫耀历史知识?」山野边微微转向我。
「我上次不是提过报仇制度吗?」
「江户时代?」
「对,当时存在着合法报仇的制度。忘记是第几代德川,或许是初代,总之谣传有个高高在上的人说出一句话……」
「什么话?」山野边问。雨势虽然不大,但雾水附着在他的发丝上,发型变得又塌又扁,看起来年纪小了许多。
「『报仇既非勇敢的证明,亦非武士的荣誉』。」
「咦?」
「意思是,报仇既不勇敢,也不是件光荣的事?」
「某个高高在上的人说的。」
「那个人是谁?德川将军吗?」
「头衔不重要吧?」
「不过,这句话到底想表达什么?」走在我身旁的美树问。
「提醒大伙不要拘泥于『勇敢』或『光明正大』吧。只要能成功报仇,借助女人的力量也无所谓。」
「借助女人的力量也无所谓?」山野边一笑,「也就是说,不要管面子或名声?」
「报仇的重点在于速战速决,不必拘泥非得亲自动手不可,就算找人帮忙也不会被当成卑鄙小人。」
山野边与美树互看一眼。这对夫妇经常不发一语,以眼神进行沟通。此时,他们同时眯起眼,一个说「真是爽快俐落,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另一个则说「真佩服这种豁出一切的精神」。
事实上,我也有同感。过去我曾目睹不少企图报仇却饮恨失败的例子。这些人多半是在准备给对手致命一击的瞬间,突然下不了手,内心产生罪恶感,导致功亏一篑。他们的失败不太会影响我的工作,所以我并不失望,也没任何感慨。然而,有时我会忍不住想,既然决定要报仇,为何不能一鼓作气,还要犹豫老半天?
「千叶先生,你的话让我受益良深。」
山野边的口气有些轻挑,我以为他在开玩笑。「只要能达到目的,我不惜使用任何手段。」他又信誓旦旦补上一句,我才明白他是认真的。
「没错,而且要速战速决。」
我们在泥泞的地面上不断前进,放眼望去,随处可见引导标志,其中不乏指示水上巴士方向的箭头。
「本城很可能在那里,不如我先去探探状况?你们贸然行动,搞不好马上会被发现。」我提议道。
山野边一听,神情突然僵住。
「怎么啦?」我问。
「我又想起上次提过的那件关于家父的事……当时他也说要先探探状况,便走进鬼屋……」
「再也没回来?」
「不,最后他回来了。」
仔细想想,这确实跟我刚刚的提议有几分相似。
「请问……」
我们又走了一会儿,突然冒出虚弱的呼唤声。转头一瞧,一个年轻外国女人不知何时来到我们身边。这外国女人穿粉红衬衫搭牛仔裤,撑着透明雨伞,显然是观光客。
「方便帮个忙吗?」她以生涩的日语说道。
「帮忙?」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山野边夫妇有些错愕,口气却相当温和。
「请跟我来……」外国女人说着简单的日语,指向左方一隅。那边种满深绿及明亮的黄绿树木,简直像野生的树丛,跟庭园中央经过整齐规画的景色完全不同。那些环绕公园外围的茂密树丛,或许发挥了围墙的效果。
树丛后头就是河川,河面上想必停泊着小船。
「发生什么事?」山野边问。那名脸孔修长的金发外国女人指着左侧树丛说:「倒在地上。」她的日语虽然别扭,但不难听懂。
「是不是有人身体不舒服?」美树问,女人点点头走过去。虽然是树丛,其实范围很窄,树木间看得到示意公园边缘的绳索。
金发年轻女人转头说「这边」,继续往前走,山野边跟在后头。
女人紧绷着脸,山野边夫妇以为她遇上突发状况太过焦虑,毫不犹疑地尾随,走进隐密的树丛中。虽然树丛的范围只有短短数公尺,却大大偏离山野边夫妇原本的路线。
这女人要是不怀好意,不知山野边打算如何应对?
依箕轮提供的情报,本城在公园某处。此时此刻,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前来搭讪,八成是本城的同伙。即使称不上同伙,至少是受本城指示采取行动。当然,两者可能毫无关联,但我的怀疑合情合理。
为何山野边会毫无防备,我实在无法理解。
外国女人逃走了。她踏进树丛,确认山野边夫妇和我都跟上后,突然拔腿就跑。我想应该要追过去,便跟着往前跑。但我察觉周围有其他人类的气息,立刻停下脚步。
很显然地,外国女人只负责将山野边夫妇引入树丛。她神情畏缩,甚至不敢与我们视线相交,恐怕是受到威胁,例如「把那三人带到这里,不然你男友就会没命」之类的吧。
就像轮班制一样,女人离开后,深绿树木的阴暗处走出两个男人。
两个都是年轻人,覆着头巾,分别穿材质光滑的红、蓝雨衣。
今天阴雨绵绵,雨衣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原以为他们是观光客,我却突然听见劈啪声响。
两个男人拿着比手机稍大的机器,前端不断冒出火花。
穿蓝雨衣的男人凑近美树,举起电击棒。他戴着墨镜和口罩。
穿红雨衣的男人走到山野边面前,同样因墨镜和口罩而看不出表情。他身材魁梧、体格壮硕,手中的电击棒不断发出闪光及震动空气的声响,我不禁联想到烧得正旺的营火。
山野边明显流露惧意。他像遭受惊吓的野兽般浑身僵硬,一步步后退。或许这是动物的本能。面对电击爆裂声及火花,山野边感受到危险。
「你们是谁?」山野边战战兢兢地问。
「那男人的同伴吗?」美树也相当紧张。
「是本城派你们来的?」我向眼前穿红雨衣的男人问。
「本城?我们确实是受到委托,但不晓得对方的名字。」年轻人回答。他的嗓音颇尖,残留着一股稚气。
「哦,是怎样的委托?」我问。
山野边忽然靠近美树,试图以身体当盾牌,保护妻子。他刚要移动,却突然放声大叫。那确实是山野边的声音,但与平常的说话声不同,更接近动物的嘶吼。
电击棒抵着山野边的腰,他痛得蹲在地上。
「很痛吧?怕痛就乖乖别动。」穿红雨衣的男人走上前,迅速取出胶带,封住山野边的嘴。他手脚俐落,非常熟练。山野边并未昏厥,但受到电击发不出声,只能乖乖就范。
美树想冲过去救他,穿蓝雨衣的男人却挡在眼前。
对方的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别出声」,另一手中的电击棒又发出闪光。天空下着细雨,似乎并未影响这具武器的性能。
「大庭广众下,你们想干嘛?」美树咬牙切齿。穿红雨衣的男人毫不理会,持续捆绑山野边。
「没错,门口有管理员,你们怎么把人带出去?」我不禁好奇。门口管理处的建筑物不大,管理员数量应该不多,但强行将人带出公园,容易引来侧目。
雨衣双人组望着我,仿佛现在才发现我。「别动,电击棒往身上招呼不是闹着玩的。」穿红雨衣的男人警告。美树梢稍强硬地说:「是啊,虽然不像电影演的那样能电昏人,但会痛得无法动弹。」
「你对电击棒有研究?」
「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电击棒。」美树显然是在逞强,但不愿屈服于恐惧的态度引起对方的戒心,穿蓝雨衣的男人拿胶带往她嘴上贴时,格外谨慎小心。
「没有黄色吗?」我问。既然有红、蓝雨衣,当然得有个黄色,才能组成红绿灯。
两个男人再次望向我。穿蓝雨衣的男人取出脚镣之类的东西,扣在美树的腿上。那玩意挂着链条,不时发出叮当声响。虽不晓得原本的用途,但拿来束缚人类手脚相当合适。
我转头一看,山野边的脚上也扣着这玩意。
照这局面看来,他们打算强行带走山野边夫妇。我不禁有些烦恼,担心他们不愿给我相同的待遇,连我也一并带走。万一被丢在这里,我依然能向情报部索讨指示来应付窘境,可是我实在不愿低头。
倏然间,我察觉背后有人类靠近。
立即回头迎敌,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不过,我认为任对手摆布反倒有助事态发展,于是按兵不动。站在背后的男人以某样东西碰触我的腰,我感到莫名其妙,低头一瞧,又是电击棒。
「这年头果然流行携带电击棒上街!」我忍不住想与山野边分享。
对方并非如我预期穿黄雨衣,而是接近透明的白雨衣。跟其他两人一样,戴着墨镜和口罩。
穿白雨衣的男人举起的电击棒,前端不断发出劈啪声响及闪光。他再次将电击棒抵在我的背上。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你们不是红绿灯,是理发厅招牌。」
理发厅门口的圆柱型招牌,不正是红蓝白三色?
「咦?」穿白雨衣的男人纳闷地看着电击棒,不停按下开关。
「哪里不对劲吗?」话刚出口,我再度恍悟。由于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