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古真的申请那项服务?听起来挺顺利的。」
坐在我面前的香川说道。此时,我们在播放着音乐的咖啡厅。午夜十二点过后,见山野边夫妇熟睡,我无事可做,便窝来这间店。原以为山野边夫妇会因过度疲劳与亢奋,一直清醒到早上,但十二点过后,他们很快闭上双眼,发出鼾声。
就这点而言,他们与我以往见过的人类并无不同。不管处于何种状况,人类总是需要睡眠。
推开店门,香川已坐在里面。我忍不住想问「你到底有没有认真调查」,最后没开口。她的「认真」在我眼里多半称不上「认真」,何必多此一举。
「没错,佐古也订购餐点配送服务,而且附近只有他这么一个客户。」
「据说是个顽固老头,从不和邻居往来。」
「配送餐点营养均衡且经济实惠,最适合单独生活的老人。」
「这是业者的宣传口号?」
「没错。」
昨天美树看见箱形车缓缓开过,催促负责驾驶的山野边:「快跟上去。」
「跟上去干嘛?」我刚问出口,山野边已轻轻踩下油门。
「或许能乔装成配送员,到佐古家登门拜访。」
「原来如此。」
那箱形车转弯后,又开一会儿,最后停在佐古家门旁。
「山野边美树下车走近配送员,看准他步出佐古家的时机,上前跟他攀谈。」我向香川解释:「她想向配送员打听消息。」
美树表现得很感兴趣,随口提几个一般人会问的问题,顺利套出话。原来每天傍晚,配送员都会送餐点到佐古家。
「哦,你们打算怎么做?」
「明天傍晚……不,应该说是今天傍晚,山野边夫妇会乔装成配送员,潜入佐古家。」
回到公寓后,山野边夫妇上网将餐点配送公司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
「怎么乔装?」跟我一样,香川一口咖啡也没喝。这种称不上好喝或难喝的液体,引不起我们的兴趣。
「细节似乎还没确定。大概是在佐古家附近挡下配送公司的箱形车,接着软硬兼施,拜托配送员让他们代送。不然就是……」
「就是什么?」
「溜进店里偷制服。山野边夫妇认为,穿配送员的制服登门拜访,应该不会遭受怀疑。」
「即使搞定制服,没有配送的餐点也不行吧?」
「只要成功进门,接下来就见机行事,总有办法逮住本城。」
「这么草率的计划真的行得通吗?」香川十分怀疑。
「我也不知道。本城还在佐古家吗?」
「一直待在那里。他依然不肯跟我联络,我只好三更半夜潜进去。屋里真不得了,到处都是监视摄影器。」
「八成是本城的要求吧。任何人靠近大门,就会被拍到吗?」
「岂止是大门,就算是从二楼或屋子侧边闯入,一样会被拍下来。连庭院也拉有电线,装设监视器。影像全会传输到二楼房间的电脑。千叶,你有没有做过管理电梯的工作?」
「没有。」
「是吗?跟那情况有点像,本城同时监控数个画面。关在看守所时,本城就利用他人传话,要求佐古安排妥当。对了,我已查出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本城与佐古的关系?」
「我听见他们的交谈。你猜猜,佐古老爷爷为何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想必是本城的手段比较高明,抓住佐古的把柄?」
「大致上没错,不过这件事有个契机。」
「哦?」
「本城似乎很会用毒。」
「毒?」
「他常常在朋友或同学的食物里下药。」
「下药?」
「毒可当药,药也能成为毒。总之,他偷偷让别人吃下药。」
「药不是对身体有益?」我感到有些似曾相识。不久前,山野边述说本城的事时,提过类似的话。
「要看使用的方法。我去过药局,不少药上头标示『未满十五岁请勿服用』,而且往往会多加一句『切勿服用过量』。」
「警告标示这么多,哪天出现『无效请见谅』的标示也不奇怪。」
「这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本城喜欢拿药做实验,经常在他人饮食中掺药。例如,让同学喝孩童禁止服用的药物,或一口气吞三天份的抗生素,观察会有何反应。不然就是让人吃大量退烧药,观察体温会降到多低。」
「真有研究精神。」
「他完全是抱持着实验的心态。」
这确实是控制游戏的赢家会干的事。回顾人类历史,胜者永远是进行实验的那一方。
「对了,本城的父母双亡。这样一想,或许跟他脱不了关系。」
「你的意思是,本城杀害亲生父母?」
「没错。」
「那还用说吗?」香川耸耸肩,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就连本城的祖父母,也是死在他手上。警方丝毫没起疑,于是他益发得意忘形。」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杀害亲人却不必承受罪责,当然会得寸进尺,尝试更困难的挑战。这是人类的天性。
「那跟佐古有何关系?」
「啊,对,差点偏离主题。佐古有个当医生的有钱哥哥,佐古却没什么钱,工作也不稳定。有能力的哥哥与无能的弟弟,这样的组合不少见吧?」
「那又怎样?」
「无能的弟弟佐古暗暗打了个算盘,一旦哥哥死亡,他就能继承遗产。」
「哥哥没孩子?」
「有个女儿。」
「既然如此,遗产应该由女儿继承吧?」
「当然,如果有的话。」
「你刚刚不是说有吗?」
「在继承之前,没了。」香川语带深意。
「死了?」我听出话中玄机。当然,死因必定不单纯。「被佐古杀害?」我接着问。
「很可惜,差一点。严格来说,佐古虽然怀有杀意,却没下手。」
「原来如此,下手的是本城?」直到这时,我终于明白中间的牵连。大概是佐古向本城提起希望除掉侄女,而本城答应代为下手。那么,佐古当然会对本城唯命是从。
「那时,本城刚弄到一种有毒植物,正想试试效果。于是,本城设法接近当牙医助理的侄女,与她建立感情后,偷偷下药。警方认定并无他杀嫌疑,草草结案。尽管死了个年轻的牙医助理,却不了了之。」
「牙医助理?」我不禁一愣。
「是啊,一个做事认真严谨的牙医助理。」
「那个『有牙医才有蛀牙』的牙医助理?」
「那是某个大人物的名言吗?」
「不是。」我想起那件工作。没错,在我呈报「认可」的隔天,那女人遭某个年轻男人下毒身亡。「原来那男人就是本城崇。」
「什么意思?」
「当初是我负责那个牙医助理。」
「哦,真巧。」香川嘴上这么说,但并不特别惊讶。
「回想起来,前去确认死亡时,我遇到下手的男人。他一点也不慌张,还主动向我搭话。」我说到这里,又忆起更多往事。「对了,他也对我下过药。」
原来那个人就是本城。
「那可真巧。」香川笑道。「这么说来,你们算是久别重逢?」
「他看到我,也认不出我是谁。」负责的案子不同,我们的相貌会跟着改变。「至于我,根本记不住那么多人类。」
「也对。」香川说。
「对了,本城关在房里,你没机会与他接触,调查起来相当困难吧?」这句话并非体恤香川的辛劳,而是暗讽「反正你一定没认真调查,太不把工作当回事了」。话中带刺是人类的惯用手法,只是,这个手法没对香川发挥效果,不知该说是她太不了解人类,还是该说她工作太随便。「谢谢你的体恤。」她诚挚地道谢,「等天一亮,我会继续尝试与他接触。」
「尝试不被摄影机拍到?」
「这次就算被拍到也没关系。本城看见我出现,或许会放心不下,主动跟我联络。」
「但本城十分机警,直觉又敏锐,恐怕不会轻易见你。」
「不然我就从二楼闯进去。人类似乎很吃这一套,说是叫『浪漫』。」
「搞不好会被当成非法入侵。」
「可是,蒙泰基奥(注:Montecchio,原本是义大利的地名。)那一次,不也是如此?」
香川提起同事的名字,我立刻明白她的意思。蒙泰基奥是我们的同事,在十六世纪对某个女人心生情愫。这桩风波后来与神话重叠,被人类写成《罗密欧与茱丽叶》。其实,那只是调查部同事捅出的娄子。
故事中,男主角名为「罗密欧·蒙太古」。不过,那是讹传,他真正的姓氏并不是「蒙太古」,而是「蒙泰基奥」。执行任务时,我们使用的代号多半取自都市或社区名称。总之,蒙泰基奥工作认真,为了调查那女人,想尽各种办法,不惜冒险闯进她家。不料,他投入太多感情,甚至违背规定,呈报「认可」后
,又让她复活。
于是,饮毒身亡的女人重获新生。
因着这个缘故,蒙泰基奥遭上级调往其他单位。我与蒙泰基奥没见过几次面,但至今仍时常与同事聊起这个「与人类太过亲近的调查员」的故事。
「目前正值『回馈大方送』活动期间,蒙泰基奥的事换成今日,搞不好不会遭受惩处。」香川耸耸肩。
「真是愚蠢的活动。」
「对了,你和山野边夫妇的事情,我能告诉本城吗?要是向他透露你们打算乔装成餐点配送员潜入佐古家,或许能引起他的兴趣。」
「嗯,或许吧。」我应道。
「不过,这样会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造成我的困扰?怎样的困扰?」我皱起眉。
「本城事先知情,你们的复仇计划很可能会以失败收场。」香川的表情丝毫未变。
「就算失败,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本城和山野边都不会在今天死亡。」
在七天的调查期间内,我们的调查对象绝不会死亡。不管他们今天的遭遇多么惊险危急,都不会送命。当然,他们可能会受伤,但不会伤重致死。
「啊,也对。不过,我的调查工作只到今天为止。今天之内,我会呈报调查结果。」
我差点说出「反正一定是认可」,好不容易吞回肚里。
走出店外,手机旋即响起,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刻。天空依然阴雨绵绵,虽然是黑夜,仍看得出乌云密布。
打电话来的,是负责统管调查部的监察部同事。
「调查期间还没结束吧?」我说。
「我当然知道,只是想问问,有没有可能早点呈报结果?」
或许香川的推断没错,就像搞错交通标志一样,监察部也急着掩盖缺失。
「你希望我呈报『放行』吧?」
「没那回事。」对方死鸭子嘴硬,「我只是提醒你,没必要勉强。」
「勉强?」
「若你认为目标对象不该死,可延长二十年寿命。」
「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气得想挂断,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对了,我是不是见过本城?」
「什么意思?」监察部同事冷淡地反问。听得出并非故意卖关子,也不是在装傻,而是并未掌握这种琐碎细节。
「我负责调查过一个担任牙医助理的女人,毒杀她的应该就是本城。」
「这我不清楚,得查一查。不过,这种事有查的价值吗?」
我没生气。确实没必要特地调查,我直接挂断电话代替回答。
接着,我跨上脚踏车,朝山野边夫妇的公寓前进。数颗雨滴打在我的脸上。
「2、2、7、9。」我从后座往前探,报出一串数字。
「咦?」山野边夫妇相当惊讶。「你在念什么?」
「还会是什么?当然是那个人按的数字。2279,八成是开门的密码。」
此时将近中午十二点。
太阳或许已来到头顶上,但天空挤满乌云,根本看不见。绵绵细雨依然下个不停,真是阴魂不散。虽然早就不奢望亲眼拜见太阳,仍难免有些无奈。
我们的车子停在路旁。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制造出一道道波纹。水滴以规律的节奏在玻璃表面画出扭曲的图案。山野边终于沉不住气,启动雨刷。
这是一条双向单车道。对面有间店,招牌上印着「Kitchen Box」,还写有一些宣传标语,例如「适合高龄者的餐点配送服务」、「提供均衡饮食」、「一人份也OK」等等,但外观一点也不起眼,像是装潢朴素的办公室。
「商品内容写得不清不楚,便当卖得出去吗?」我直率地问。「他们做的是宅配生意,客人不会来店里。」山野边解释。
「而且这是分店,不是总公司。餐点都是在工厂大致调理完成,才送到加盟店,由店员加热或盛装。」
上午美树打电话到「Kitchen Box」总公司,以「学校老师出作业,要孩子调查各种行业的运作方式」为借口,将作业流程打听得一清二楚。
山野边夫妇计划先取得制服和名牌。昨天,美树向走出佐古家的配送员攀谈时,假装在考虑申请餐点配送服务,问了一句:「安全上有没有疑虑?」对方回答:「我们会出示名牌,就像警员出示警察手册一样,好让客人安心。」
倘若本城随时监视着荧幕,没有名牌恐怕会引起怀疑。因此,山野边夫妇打算潜入店里盗取名牌。
山野边利用汽车导航系统,轻轻松松查出加盟店的位置。他将车子停在门口附近,周围只有两辆箱形配送车及一辆机车,几乎无人进出。美树提议到后门瞧瞧,于是山野边再度发动车子,绕到店的后方。
山野边刚在路旁停车,对面便走来一名穿制服、撑着雨伞的女人。那女人抵达后门,将伞开阖数次,甩掉雨水后收起。接着,她背对我们,操作起墙上的仪器。那仪器的按钮不少,有点像计算机或银行的ATM。
「那门似乎装有密码锁。」山野边腹部抵着方向盘,凑近挡风玻璃。「要是看得见密码就好了。」
「可惜距离太远。」
于是,我从后座往前探,挤到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凝神细看。女人按下「2、2、7、9」四个数字,我依序念出。
「千叶先生,你怎么看得见?」
「不管千叶先生再做出什么事,我都不会惊讶。你一定会说自己视力好,对吧?」美树开口。
「总之,我溜进去瞧瞧。」山野边说。
「那间店不大,溜进去八成会被发现,要偷出制服恐怕不容易。」美树忧心忡忡。
「店员就算起疑,也不至于报警。遇上恭谨有礼的陌生人,大部分的人都不会过于提防。」
「若能把所有店员引到外头,偷制服就容易得多。」我出声。
「这不是废话吗?」美树笑道,「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好点子?」
我大可直截了当地回答「没有」,但如此一来,我会被当成碍手碍脚的累赘,难以进行调查工作。此时,我忽然想起电视节目中,饲主为了清扫水池利用食物引走鳄鱼的画面,于是随口胡诌:「用对付鳄鱼那一套如何?拿食物引出店员,我们就能进去打扫。」
山野边望着我。由于我上半身往前凑,山野边一转头,我们几乎是脸碰脸。我毫不在意,但山野边似乎觉得不妥,拉开距离才开口:「千叶先生,鳄鱼和人不能相提并论。」
「难不成要弄一根绑着食物的长棍?」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苦笑。
「这点子行不通吗?」我转向另一边,这次差点和美树的脸碰在一起。「即使不用食物,也可找借口引开店员或吸引他们注意,办起事就容易得多。」
「确实有道理。」美树沉吟片刻,「走过去大喊『我丈夫突然身体不舒服,快来帮帮忙』,如何?或许能引出几个店员。」
「嗯,听起来不错。」我跟着附和。「山野边在一旁假装肚子痛,应该能引起大部分店员的注意。」
「你们想得太简单。」山野边皱眉,「突然听见陌生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心生警戒,这才是人性。」
「那倒不见得。」我断言。这一点,我颇有自信。「其实,一般人很容易相信陌生人的话,前天的遭遇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前天?」
「在汐留的大公园,那个外国女人不是对你们使出同一招?」
「滨离宫恩赐庭园?」
「啊,你指的是那件事?」
那个外国女人只用「请帮帮忙」、「倒在地上」、「请跟我来」几句暧昧不清的话语,便成功诱导山野边夫妇踏进树丛。否则,他们也不会遭穿雨衣的男人强行带走。
山野边想起当时的情景,苦笑着解释:「我以为对方不太会讲日语。」
「不论理由为何,总之,你们轻易上了敌人的当。你们的警戒心没有想像中强,这才是人性。」
数分钟后,我走向「Kitchen Box」后门,按下「2279」四个数字。由于我没特意牢记,竟然忘记最后一个数字。仔细一看,按键盘「9」的表面磨损严重,显然经常受到按压。
为何我要负责偷制服?山野边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千叶先生,要你假装肚子痛不太可能,就算装了,也无法吸引店员的目光。既然如此,只好委屈你趁我们绊住店员时,偷偷溜进后门。」
我并未反对。
后门一开,我竖起耳朵聆听里头的动静,却只听见美树在店面另一头的话声。她按照计划,告诉店员:「我丈夫突然蹲在地上,似乎身体不舒服,拜托你们帮帮忙。」
一名原本在处理店内事务的男店员,走出去关心山野边夫妇。依交谈声、脚步声及动作的声响研判,店里共有两男两女。
我轻轻推开门走进去。仔细想想,无声无息地潜入对我根本不是难事。门后是个狭小的房间,摆满置物柜,似乎是员工的私人物品放置间。我稍一张望,便看到置物柜旁的瓦
楞纸箱里有不少折叠整齐的制服。那箱上贴着一张纸,标明「清洗完毕」。
制服以略带茶色的白色为底,印着一些红纹路。我拿起三件,塞进纸袋。接下来,只剩证明员工身分的名牌,但我根本不晓得那玩意长什么样子。美树形容有点像驾照,但我根本没找到类似的东西。我翻遍置物柜,查看纸箱,依然一无所获。
此时,背后的门忽然打开,走进一名年轻男子。
他微低着头,说着「工作辛苦了」,似乎把我误认为前辈。他拍去头发和衣服上的雨水,但没溅起任何水滴。
「名牌在哪里?」我转头问。
「咦?」年轻男子抬头看着我,皱着眉问:「什么名牌?等等,你是哪位?」虽然外表年轻,但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不是刚成年的小伙子。他的头发短得几近光头,身穿制服,似乎是刚配送完餐点。
「我是千叶。」
「千叶……?是新的约聘职员吗?」
「对,上头叫我来拿名牌,配送餐点时要给客人看的。」
「噢,是这个吧。」年轻男子往胸口名牌弹一下。上头贴着照片,确实有点像驾照。
「太好了。」我想取下那张名牌,年轻男子抓住我的手。我心头一惊,以为他会昏厥,仔细一瞧,他抓的是袖口,没碰到皮肤。我暗松口气,他没昏厥,对他是好事,对我也是好事。
「这是我的,你不能拿走。你的大概要过一阵子才会做好。」年轻男子奋力守护名牌,推开我的手。
「我不在乎用你的名牌。」
「我在乎。」
直到此刻,年轻男子依然没怀疑我是非法入侵,只当我是脑袋不灵光的新进员工。正当我思索该不该强行夺取时,外头忽然传来喧闹声。
店门口传来一声「快报警」。那话声相当细微,隔着这样的距离一般人肯定听不见,但我并不是一般人。
我清楚听见门外的男人惊惶地低呼「快报警」。
显然山野边夫妇遭到怀疑。我赶紧打开后门,走向前门。「发生什么事?」年轻男子问一声,似乎也察觉不对劲,慢吞吞地跟在我后头。
我走到店门口,看见山野边夫妇及穿制服的店员,登时明白状况。
「你误会了、你误会了。」山野边夫妇神情僵硬,低声下气地解释,不断挥舞双手。
雨势稍微减弱。天空依然乌云密布,但雨滴仅仅像以画笔描绘的细线。
那店员是个魁梧的中年男人,握着手机,眼神游移。他看看山野边夫妇、看看地面,瞥见我来到身边,又望着我,吓得全身一颤。
一把枪掉落在地。看来,这就是原因。
事情经过多半是这样的。美树依照计划,谎称「丈夫身体不舒服」,将店员骗出店外。山野边捧着腹部,假装肚子痛。店员走到山野边身旁关切,却发现山野边带着枪。不然就是山野边动作太大,枪不慎滑出来。
总之,就是店员发现枪,引起一阵骚动。
真是严重的疏失。不过,毕竟山野边不是故意的。我想起以前曾因工作造访一间软体设计公司,该公司的男职员说过这么一句:「严惩恶意、宽容粗心。」
他是我负责调查的女人的同事,职务是检查系统故障原因,兴趣却是参加合唱团,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过不少耐人寻味的话,其中又以「粗心大意不可能杜绝」最新奇。他告诉我,即使千叮咛、万交代,仍无法完全防范粗心之过。明明稍微留心就不会犯错,但错误依旧频频发生,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经验。这点我深有同感,毕竟连提醒驾驶小心的交通标志,都会因粗心摆错位置。不仅是人类,我们也会犯错,否则情报部不会搞出「回馈大方送」活动。他的结论是「重点不在于防范粗心,而是如何将粗心造成的损害降到最低」,我颇为认同。
山野边不慎露出携带的枪,责备他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收拾残局。
「强盗?」店员战战兢兢地看着地上的枪,高举手机,摆出类似宣誓的动作,颤声道:「我要通报警方!」
绵绵细雨不断濡湿手机,但他似乎并未察觉。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美树在一旁拼命解释。然而,她愈是焦急,愈是加深店员的怀疑。一旦店员报警,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
「不是强盗,怎会带着这种东西……」店员握紧手机,觑着地上的枪。他缓缓靠近,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仿佛面对的是一条蛇。
「这只是玩具枪。」原本弯着腰的山野边,缓缓挺直身子。
「就算是玩具枪,平时也不会带在身上吧?」店员捡起枪。
「对不起,是孩子托我们买的。」美树神情扭曲,显得相当痛苦。她痛苦的根源并非撒谎带来的罪恶感,而是将孩子当成借口。
「好重。」店员握着手机,另一手把玩枪。他将枪拿到眼前仔细观察,接着以枪口对准山野边。或许他相信那是玩具,动作粗鲁又大胆。
「请还给我。」山野边故作镇定,「那真的是玩具枪。」
「就算是玩具枪,保险起见,我还是得报警。事后,我还得写份报告向总公司解释。」店员把枪口当成手指,对准山野边。
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设法解围。就算要解围,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坦白讲,不管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不痛不痒。
此时,背后响起话声。那话声相当高亢,简直像是气球爆裂的声响。
「卡!」
转头一瞧,原来说话的是刚刚在店里遇见的年轻男子,他握着一支智慧型手机。别提山野边夫妇,连我也是一头雾水。
「小木沼,你喊『卡』是什么意思?」拿着枪的店员狐疑地问。这时,我才晓得刚刚在后门遇上的年轻人姓「小木沼」。
小木沼放下手机,回答:「对不起,田中哥。其实我们在拍电影。」
我登时愣住。拍电影?什么意思?当然,我晓得何谓拍电影。但在我的认知里,小木沼握着智慧型手机的动作,实在跟拍电影扯不上关系。
「手机里有个编辑影像的程式,我想试试好不好用。这些人是我朋友,志愿当演员,帮忙拍一段影片。」小木沼指着山野边夫妇。
「那么,这把枪是……」被唤为田中哥的男人举起枪。
「假道具。」小木沼缓缓走上前,若无其事地拿回枪,低头行一礼。接下枪的瞬间,或许是真枪过于沉重,小木沼流露惊愕的神色。虽然他强自镇定,却没逃过我的眼睛。「演员不够,只好偷偷让田中哥掺一脚。没事先告诉你,是希望演得逼真。」
「你这小子……」
「田中哥,我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太上相。你有一种独特的风格,堪称是最佳配角。」小木沼明显在拍马屁,但田中没动怒,只说:「原来你还没放弃当导演的梦想……但工作时间干这种事,毕竟不妥吧?」他的语气中掺杂钦佩与无奈,显然已放下戒心。
小木沼再次鞠躬,中气十足地喊声「非常抱歉」。没太多无谓的说明,反倒显得煞有其事。接着,小木沼指着店内,补上一句:「对了,田中哥。总公司来电找你。」
「这种事等下班再做。」田中叹口气,转身走回店内。得知可怕的强盗案只是虚惊一场,他松口气,轻轻笑道:「真是的,差点没被你们吓破胆。」
看着田中微跛着走到店里,小木沼喊一声:「田中哥,下次请你吃饭。」田中回答:「那就今天吧。」
山野边夫妇不知所措,只能愣愣站着。危机似乎已化解,但能不能安心,还是个疑问。「拿去。」小木沼递出枪,山野边说声「谢谢」,却不晓得该讲什么。他大概在烦恼是否该直接离开,当一切是运气好。
「你们在拍电影?」我出声。
「唔……山野边先生,这个人也是你的朋友?」小木沼说。
「咦?」山野边吃惊地瞥我一眼,似乎很惊讶小木沼认得他。
小木沼眯着眼呵呵笑。「你忘记了?我跟你要过签名。」
「啊……你是我的书迷?」山野边疑惑地回想。
「是啊,我从山野边先生的作品中学到词汇的意义。」小木沼应道。
「难不成是……」美树瞪大眼,「那个『破釜沉舟』的书迷?」
下午三点多,我们坐上车,再度来到猿塚町。同样停在佐古家附近,这条马路比昨天那条宽广。雨水同样在车窗玻璃留下阵阵涟漪。
「山野边,那个书迷信得过吗?」我问。
「信得过。」负责驾驶的山野边信心十足,又补一句:「但愿。」
中午发生手枪事件后,那个身兼山野边书迷、未来电影导演及配送员三种身分的小木沼,忽然与山野边握手,从容地说:「能够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然后,他指着制服上的名牌,「你们想要这个员工证?」
山野边仔细观察小木沼的表情,坦承道:「我们想借用工作证,进入一栋屋子。那屋子的主人是你们每天配送餐点的对象之一。」山野边没使用任何谈判技巧或谎言,抛弃拐弯抹角的说明及虚伪的借口,率直说出真相。
「
你的意思是,你们想乔装成配送员混进那栋屋子?」小木沼理解得很快,但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或许该说,他也拿不定主意,不知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
「这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们确实有此打算。」山野边坦言:「我们以为弄到制服和名牌,就能解决问题。」
「你们的目标是哪一户?」
山野边报出「佐古」这个姓氏,刚要描述地址,小木沼抢先开口:「啊,原来是佐古家。」
「你知道?」美树问。
「嗯,那屋子不得了,到处是监视器。」小木沼比手画脚,仿佛眼前堆满监视器。
「哦?」看来佐古家的名气不小。
「以前还没那么夸张,屋主只是个孤僻的老爷爷,这阵子突然变得疑神疑鬼,不晓得是不是受到惊吓。最近更是变本加厉,连客人登门拜访也无法踏进屋里一步。」
「八成是本城的指示。」我推测道。听到这个名字,山野边夫妇浑身一颤。
小木沼似乎并未察觉,应道:「好,我明白了。」
「咦?」
「我会设法调整今天的排班表,改由我送餐点到佐古家。」小木沼搔搔鼻头,茫然望着空中的雨丝。那对双眼皮的眼睛似乎流露老谋深算的锋芒,又给人一种鲁莽浅薄的印象。「随便找个借口,更动排班表并不困难。我们约在佐古家附近会合,送餐点到佐古家时,你们就跟在我身后。」
「这样好吗?」
「一点小事,没什么大不了。」小木沼说得泰然自若,或许属于大而化之的性格。我曾在工作上认识一个流氓,气质与小木沼不太一样,却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了保护仰慕的大哥,那个流氓不断做出各种鲁莽的天真行径,没有半点城府。当时,我的调查对象是他的大哥藤田,也是颇有意思的人物。我记得名字的人类不多,可见藤田在我心中留下颇深的印象。当然,我并不怀念藤田,但偶尔会忆起他与敌人打得天翻地覆的画面。当时他的动作仿佛在演奏一首激昂的音乐。
「这样真的好吗?」山野边再次确认。
「别担心。对了,到时我会带几件制服。」
「制服这里有。」我举起纸袋。
「噢,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小木沼点点头。「看来制服的问题顺利解决。」
接着,小木沼取出智慧型手机,叫出地图。「佐古家在这一带,我们就约在此处碰面吧。」他指着画面,「至于碰面的时间,等我查过排班表,确定佐古家的送餐时间再决定。」
小木沼说完,转身走进店里。
「啊,等等!」山野边喊住小木沼。
「别担心,我真的只是进去查阅排班表,绝不会报警。」小木沼回头。
「我不是那个意思。」山野边摇摇头,「只是想问你,关于从前你来参加签名会时的事。」
「哪件事?」小木沼有些诧异。
「剩下的一半,你看完了吗?」
小木沼露出幼儿般灿烂的笑容,回答:「老实说,我还是没看完。」
美树发出孩子般轻快的笑声。
此刻我坐在车里,问山野边:「一个根本没看完你著作的读者,你凭什么相信他?」
山野边与读者的相遇完全是巧合。人类往往认为巧合具有重大意义,这点我能理解。但一个没办法看完他作品的读者,真的能信任吗?
「他说得这么老实,不就证明是可信任的人?」美树应道。这不像她的真心话,而是自暴自弃的说词。
负责驾驶的山野边频频看表。「预定四点前往佐古家,所以我们约三点五十分吧。请先换好衣服,一碰面就能马上出发。」当时小木沼这么说,还和山野边握手。
然而,小木沼迟迟没出现。
我偷瞄山野边的手表,再过两分钟就是三点五十分。
山野边变得沉默寡言,美树则不停左顾右盼。车外是条大马路,视野极佳,由于面对住宅区,眼前排列着一栋栋公寓。虽然不晓得小木沼会从哪个方向来,至少直到这一刻,依然看不见人影。
「如果他没来……」美树还没说完,山野边摇摇头制止。他的表情,似乎写着「别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
我看着映照在右侧视镜上的景色,发现后方驶来一辆漆成黑白两色的警车。「原来如此,他搭警车过来。」
「咦?」负责驾驶的山野边浑身发颤,转过头。
「那个小木沼是警察?」我问。
「难不成……」美树缓缓闭眼,又缓缓张开,吁出一口气。「他报警了?」不知该说是鼓起勇气,还是放弃希望,总之,她似乎放松了全身力气。
「你指的『他』,是小木沼吗?」事实上,这就像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警察出现又怎样?有什么好怕的?」。
「枪。」美树答得言简意赅。
「原来如此,小木沼告诉警察枪的事?」
「遭读者背叛,也算罪有应得。」山野边搔搔头。「不过,心里甘不甘愿,又是另一回事。」
驾驶座的窗外闪过一道人影,玻璃上传来敲打声。
警车停下,转眼间警察已来到车外。人类陷入困境时,倒霉事往往会接踵而来,这就叫祸不单行。望向窗外,看得见警察的制服。山野边按下开窗钮,车外的雨声顿时涌入车内。警车就停在我们后头。
山野边的手偷偷伸向身后,打算掏枪,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他或许会遭警察逮捕,人生宣告终结。
美树佯装平静,迅速扫过四周,目光最后停在手煞车和引擎启动钮上。一旦情况不妙,她准备立刻发动车子逃走。
这显然也不是明智之举。
我坐在后座,靠着椅背,愣愣注视这一幕。此时,我只感到好奇,不晓得事态会如何发展。窗外的警察上下打量着山野边。
车内一片死寂,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勒住空气。
山野边紧张得浑身僵硬,美树也一样。
「有什么事吗?」山野边战战兢兢地问。
「这里不准停车。」
「咦?」
「立刻把车移开。」警察指示。
「啊,是。」山野边的话声相当仓皇,根本没料到警察丢出的会是这句话。事实上,连我都感到有些意外。美树立刻眯起眼,勉强挤出生涩的笑容,应道:「没问题,我们马上走。」
警察似乎不喜欢淋雨,交代完便快步回到警车上。「看来这个标志是正确的。」我望着路旁的禁止停车标志。
山野边刚松口气,又响起轻叩玻璃声,他吓得跳起来。
小木沼撑着塑胶雨伞,站在微开的车窗外说:「我来晚了,对不起。」
「啊,你真的来了。」山野边的话声既别扭又有些亢奋。
「我当然会来。」小木沼眯起眼,「不是约好了吗?」
至今,我见过许多为了遵守难以达到的承诺而遭逢巨祸的人类。事实上,「守信」与「幸福」往往不能画上等号,但小木沼还是遵守承诺。
或许是一度以为遭到背叛,看到小木沼时,山野边真的喜出望外。那眉开眼笑的模样,简直像是以为小木沼现身,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当然,小木沼遵守诺言与事情能否迎刃而解,完全是两码子事。山野边的反应,显然只能以「空欢喜」与「盲目」形容。
小木沼将公司的箱形车停在一条小巷内。山野边发动引擎,将车子开到箱形车旁。下车后,小木沼取出装餐点的木盒。我们一行围在小木沼旁边,讨论计划的细节。雨势渐小,山野边似乎把这个现象当成好兆头。
「人数太多,毕竟不合理。」看着我们穿上制服后,小木沼说道。听起来是就事论事,并非取笑。「佐古家只有一份餐点,每次都由一人配送。若超过一人,肯定会遭到怀疑。」
「既然如此,我跟你去吧。」山野边举手道。
美树并未表达赞成或反对,她很清楚别无选择。小木沼原本是山野边的书迷,既然要搭档行动,当然是与山野边本人。更何况,枪是由山野边保管。
「美树和千叶先生,请在佐古家附近监视。尤其是后门,一定要牢牢盯住。」山野边吩咐。
我试着想像接下来会发生的情况。
山野边随小木沼前往佐古家送餐时,会有怎样的举动?
首先,两人走进佐古家。
佐古缓缓现身,山野边迅速掏出枪,威胁佐古不许声张。山野边肯定不会脱鞋子,他会直接踩进屋内,穿过走廊,登上二楼。接着,他会在二楼某个房间找到本城,然后瞄准本城,扣下扳机。
大概会这么发展吧。
只要奇袭成功,山野边瞬间便能实现报仇的心愿。虽然如此草率的报仇方式有违山野边夫妇的期许,总好过饮恨失败。
不过,本城也可能逃走。他拥有敏锐的直觉及与生俱来的好运,或许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危机,从后门逃脱。为了防范这种情况,山野边要我们在屋外监视,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倘若香川将我们的袭击计划告知本城,本城很可能顺利脱逃。
「山野边先生,你
到底想与佐古先生谈什么事?」
小木沼的话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你还是别知道详情比较好。」山野边回答。
「没错。」美树从旁插嘴:「事情结束后,你可以坚称什么也不知道。」
「我明白你很担心,但你只能相信我们。」山野边安抚道。
「我一点也不担心,不过……」小木沼意外地冷静。
「不过?」
「我想问一个问题。」
「我尽量回答。」
「山野边先生,这件事跟你女儿有关吗?」
山野边没立刻答复,但并非语塞或迟疑,而是女儿菜摘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一时不能自抑。他咽下口水才点点头,应一声「嗯」。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问任何问题。」小木沼一脸严肃,「不管你们想怎么做,我都全力配合。」
山野边顿时说不出话。望向美树,发现她的眼眶也泛红。
「这就叫破釜沉舟。」
山野边与小木沼几乎同时迸出这句话。
我在佐古家对面的电线杆旁,目送山野边与小木沼按下电铃,走进佐古家的庭院。我愣愣站着,任凭雨水不断濡湿头发,并未感到丝毫不快。
等一下佐古家恐怕会传出枪响。山野边或许会往佐古脑门开一枪。任何阻碍复仇行动的人物,都会成为排除的对象。
假如佐古将遭到杀害,负责调查佐古的同事应该已来到附近,准备亲眼见证调查对象死亡。
即将死亡的人愈多,聚集在附近的同事自然愈多。不过,每个同事见证死亡的时机及地点不尽相同,就算负责佐古的同事早就来到附近,还是无法预期会在何时遇上。我只晓得一点,若佐古将死于枪击,负责的同事肯定会现身。
蓦地,我忽然想起本城目前还在调查阶段。香川的调查工作直到今天才结束,代表本城绝不可能在今天死亡。换句话说,复仇行动不可能在今天了结。
紧接着,我又忆起当初与本城相遇的来龙去脉。
记不得是几年前,当然,如果想知道确切的时间,可向情报部询问。总之,我只记得调查完牙医女助理,呈报「认可」后,为了见证死亡前往她居住的公寓。
她倒在地上,因无法呼吸而痛苦挣扎。旁边的小桌上有瓶矿泉水,及药局的小袋子。假如死因是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并非病死,而是意外死亡,确实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确认死亡后,我走出公寓。其实,我可以选择立刻消失,但公寓对面有间咖啡厅总是大声播放音乐,我决定去坐坐。
回忆一旦起了头,连原本遗忘的部分也会源源不绝涌现。
当时我坐在双人座,专心享受音乐。店内流倘的旋律似曾相识,我却想不起曲名。瞥见眼前的小瓶子装着茶褐方糖,我暗想「原来这就是久闻大名的茶色砂糖」。
而后,我察觉附近坐着一个在看书的男人。不,正确来说,我对那男人毫不在意,是他阖起书本,主动走近。
「你是千叶先生吧?」男人开口。我这才想起,那个牙医女助理有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友,两人刚交往不久。没错,就是眼前的男人。调查期间,她向我介绍过一次。
「我能坐下吗?」男人问。
「不行。」我老实回答。调查工作结束,现在是我尽情享受音乐的时间,我不想受到打扰。
但他面露苦笑,还是坐了下来,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吧。如今回想,这个人就是本城。
本城告诉我,他刚去过那个牙医女助理的住处。
「喔。」我随口应一声,丝毫提不起兴趣。假如工作还没结束,或许我得勉强陪他抬杠两句,但现在我根本想不到与他交谈的理由,只希望他赶快起身离开。我的态度似乎引起本城的不悦,他顿一下,接着问:「你晓得她在做什么吗?」
我原想冷冷顶他一句「正在呼吸」,转念一想,那牙医女助理早就死去,于是改口:「总之,不会是呼吸。」
本城扬起双眉,显得相当诧异。他微微凑上前,询问:「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抬起头,仔细观察眼前的男人。他看起来沉着冷静,却流露一股异于好奇心的执拗。不仅如此,我在他身上闻到相当熟悉的「死亡」气息。
「原来如此,那不是副作用造成的意外。」我没多想,随口应道。
「什么?」
「你不是让她喝下毒药?」
本城愣一下,努力想解读我这句话的含意。「你是什么意思?」本城的语气与刚刚完全不同,变得有些不客气。看来,他并不希望我知道这件事。
「无所谓,反正跟我没关系。」
「无所谓?死了一个人,你却说无所谓?」
「每个人都会死。」
「千叶先生,你不是跟她很熟吗?」
「一点也不熟,倒是阁下不是跟她很熟吗?」
「我还是第一次被唤作阁下。」我仿佛听见表情从他脸上消失的效果音。「我叫本城崇。」他自报姓名。
「我不擅长记名字。」
「所谓的无名小卒,说好听点是才能遭到埋没,说难听点是没在任何人心中留下印象。」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扯什么。
「我向来有个脾气,就是无论如何要将自己的名字刻画在别人心中。绝不允许有人问我『你是谁』。」
「所以,你杀了她?但她已死,要怎么记住你?」
「这是两码子事,何况她早就记住我。我对她没有特别的感情,只是受人之托,装装样子。」
「受人之托?」
「只要她一死,她的某个亲戚就能获得利益。」
「这种事挺常见。」我应道。
本城明显表现出不悦,我有些困扰。希望他早点离开,却想不到好方法赶走他。为了缓和这个不愉快的话题,我以上厕所为借口,离座一阵子。原本期待他会在我上厕所时离去,但我回座时,他依然坐在那里。我既沮丧又无奈,下定决心再也不理他,专注享受音乐。
待我坐下,本城突然冒出一句:「你不觉得这家店的水有股异味?」我根本不在乎水的味道,但他这么说,我只好拿起杯子啜一口,疑惑道:「有异味吗?」
「多喝一点看看。」
于是,我喝光整杯水。
本城愣愣看着我,低语:「只要一点药,身体就会起变化。千叶先生,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不可思议?」
「例如,我刚刚在水里掺的药,能让你在数分钟内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他趁我离开时在水里下药。「想睡觉是好事,睡觉对人类很重要。」
「接着,你的身体会逐渐麻痹,变得动弹不得。」
「这就是所谓的『睡得跟死人一样』?」
「不,是真的变成死人。」
「每个人体质不同,多少有些差异。」我先找好借口,以免他待会儿太过失望。
「就算有差异,绝大多数还是能收到效果。」
「总是会遇上收不到效果的人,劝你看开点。」
本城不再说话,似乎在等待药效发作。既然他不开口,我便安心地继续享受音乐。本城的双眼炯炯有神,仿佛也陶醉在音乐中。
不知过了十分钟还是二十分钟,一首曲子播完,我不经意抬起头,发现他错愕地盯着我。
「抱歉,药对我无效。」我忍不住安慰道。「不过,你别担心,我马上会从你的眼前消失,以后不会再见。」
我不记得当时本城的表情。
如今与本城再度相逢,意味着我当初那句话并未实现。幸好我的外貌及年龄大不相同,他就算见到我,也不会知道我是谁。
我在佐古家门外静静等候,但我的预测落空。屋里没传出枪响,甚至没半点喧闹声。过一会儿,山野边与小木沼并肩走出,简直像刚送完餐点的正牌配送员。我心想,或许山野边放弃报仇,选择尽职完成配送工作。
一行人回到车里,山野边才开口:「我们等等还得再去一趟。」
美树坐在副驾驶座,我与小木沼坐在后座。
山野边说明起佐古家内发生的状况,小木沼在一旁不时附和。依两人的描述,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我们是Kitchen Box,来送餐点了。」
佐古打开大门,小木沼精神奕奕地打招呼。山野边站在小木沼身后,将帽缘压得极低,默默向佐古鞠躬。
佐古是个矮小老人,但眉心皱纹极深,给人一种顽固、严苛的印象。
小木沼不是以往负责配送的员工,但佐古并未起疑。或许在他眼中,每个穿制服的员工都一样,也或许负责配送的员工原本就经常调换。
小木沼递上餐点后,若无其事地抽出一张「Kitchen Box」的广告单,询问:「不知您手边是否有这张广告单?」
其实,这是山野边事先准备的道具。广告单背面以麦克笔写着:「佐古先生,我们明白你的处境,也晓得到处都有监
视摄影器。那男人在这里吧?请保持自然,当什么事也没发生。」
佐古一看见这行字,身体微微一颤。对山野边而言,这也是一场吉凶难测的赌注。要是佐古突然大吵大闹,或是做出不自然的举动,事情会变得相当棘手。就像投掷一枚硬币,谁也无法知道落地时会是正面还是背面。到底会怎么发展,只能听天由命。
然而,佐古的反应完全符合山野边的期待。他以只有山野边和小木沼才看得到的细微动作,表示同意。
于是,山野边脱掉鞋子,摸着藏在背后的枪,准备冲进屋内。
不料,佐古的下一个举动打消山野边的念头。
他取出签字笔,说着:「我留电话给你们。」小木沼与山野边倏地停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佐古在广告单上写下:
「现在不行,两小时后再来。」
那是一排横字,写得歪七扭八,像是一团团丝线。山野边十分讶异,仍以帽缘遮住脸,不敢做出太大的动作。小木沼也明白不能有任何不自然的表现,赶紧说:「谢谢,这张广告单我就带回去。」他折了数折,塞进制服口袋,将配送的餐点逐一取出后站起身。
「谢谢惠顾,打扰了。」小木沼低头鞠躬,山野边也有样学样。
以上就是整个行动的经过。
「佐古或许有什么打算吧。」山野边在车内叙述完来龙去脉,说出自己的看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只好暂时撤退。」
听起来像是变更计划的借口,但依情势判断,拒绝佐古的指示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没帮上忙,非常抱歉。」小木沼取下帽子,连连鞠躬。
「不要这么说,你帮了我们大忙。」美树应道。
「还得等两小时……」山野边瞥一眼手表,对小木沼说:「不如你先回去吧。」
「咦,可是……」此时的小木沼好比没能完全燃烧的木炭,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
「你为我们做的已足够,真的非常谢谢你。」山野边道谢。
「别这么客气……」小木沼依然带着尚未完全燃烧的神情,语气一变:「对了,你们晓得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最大的差别?」
「多得数不完吧?」美树偏着头思索。
「答案是『互助合作』。」
「哦,互助合作?」
「你想表达的是,人与人应该互相帮助之类的道德观念?」山野边问。他的语气不带戏谑,却也不表赞同。
「例如黑猩猩,并不会积极帮助其他黑猩猩。如果受到要求,黑猩猩也会分享拥有之物。但在一般情况下,黑猩猩只会想到自己。然而,人却不一样,会积极帮助他人,看到他人遭遇危难会想伸出援手,甚至未雨绸缪,事先排除障碍。有人认为,这就是人类的本质。」
「本质?」
「没错,人类原本就是适合群居的动物,习惯互助合作的生活。这背后有许多理由,但最重要的理由,据说就是那个。」
「那个是指哪个?」山野边苦笑。
「生产。」
「生产?」
「据说除了人类,没有其他动物在生产时需要同伴的帮助。是真是假,我也不清楚。」小木沼语气轻佻。
「既然你也不清楚,怎么说得跟真的一样。」美树淡淡一笑。「不过,生产确实挺累人的。」
美树说完,紧闭双唇,似乎在努力压抑感情。
「你的意思是,人类知道生产时需要他人帮助,平常才积极帮助他人?」
「生产只是一个例子。其实,人类出生后,漫长人生中的大部分事物都无法独自完成。比方,双亲必须一直照顾孩子,直到孩子长大成人。这样的现象,在其他动物中并不多见。不管是搜集食物,或寻找居住场所,人类都必须在分工合作的前提下才能实行。啊,对了,还有以物易物及表达感谢之意,也是人类特有的行为。」
「这些是谁教你的?」
「全是从NHK学来的。」小木沼一脸认真地摇头晃脑。「那个节目真的很有意思。」
「互助合作听起来确实很美好,但人类的行径并非都是这么美好。」山野边降低音量,语气也变得沉重。
「啊,节目上也提到这一点。」
「咦?」
「人类会互助合作,其中一个原因是害怕遭到团体排挤。人类非常在意名声。不分享资源,名声就会变差。多多帮助他人,才能被认定为同伴。」
「原来如此。」山野边应道。
「群体中有人不遵守游戏规则,其他人就会给他盖布袋。」
「盖布袋?NHK会使用这么低俗的字眼?」
「NHK说的不是盖布袋,好像是类似惩罚、处罚吧。总之,人类拥有互相帮助的特质,因此,对不肯尽一己之力的人也会给予严厉的制裁。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我们看到电视新闻报导逮到犯案凶手的消息时,总是会想『一定要让这家伙吃足苦头』,不是吗?就算不到犯案的地步,光是违反纪律也会遭受严厉批评。」
「近年来,这种现象有愈来愈偏激的趋势。」山野边一脸苦涩,「社会大众似乎都当自己是铲奸除恶的正义英雄。」
「不过,这或许是人类的本质。衍生出的目的,则是为了维持群体的和平。」
「人类能使用语言,也是重要因素。」美树开口:「想批评他人,便得使用语言。更何况,人类拥有丰富的表情。」
「啊,没错,这也不可或缺。据说,人类只要看见他人的笑容,就会感到安心。」
「NHK知道的事情真多。」
「就像帕斯卡一样?」我插嘴问。山野边与美树都露出困惑的微笑。
「不是故意找NHK的碴,不过,我认为人类的天性并非仅有互助合作。难道战争与暴力也算是一种互助合作吗?」
「那不是互助合作,而是互助合作的另一面。」
「另一面?」
「正因人类会在意或帮助他人,所以也会嫉妒或憎恨他人。」
「在『介意与他人之间的关系』这一点上,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错,其他动物基本上不太会关心同伴,脑袋通常只想着『自己』与『现在』。」
「现在?」
「对,其他动物没有时间概念,不会『为了将来』或『为了今晚』预做准备,脑袋里永远只想着『现在的自己』。」
「这么一提,确实是这样。」
「不仅如此,人类的暴力行为也是相当奇特的天性。在动物界里,极少有动物会攻击同类直到死亡。此外,人类还有一项特征,就是对自己人温柔,对外人残酷。」
「没错,我也有同感。」山野边附和。「正因如此,才会发生战争或屠杀惨剧。人类为了保护自己的集团,往往会做出不择手段的疯狂行径。」
「难道没有解决的办法吗?」美树叹口气,「NHK的节目有没有说出什么能带来希望的结论?」
「我没看到最后。」小木沼满不在乎地答道。
「不加以约束,人类势必会产生争端。」山野边开口。
「又是帕斯卡?」美树猜道。
「不,这次是康德。」
「那是谁?」
「从前的一个哲学家。他主张人类是借由斗争达到进化的目的,因此,对人类而言,斗争是较容易适应的状态。只要不加以约束,人与人就会发生斗争。相较之下,维持和平相当困难,必须克制想要斗争的念头。你们听过『和平苦、战乱乐』这句话吗?」
「这次是帕斯卡了吧?」
「不,是渡边老师。」山野边笑道。
每句话似乎都是某个人的名言,我不禁有种奇妙的感慨。「原来有那么多人留下各式各样的名言。」事实上,我无法判断哪个人说的哪句话有资格成为名言。有时某个人说出的某句话不为世人接受,甚至遭到批评,两百年后却突然受到重视,大家会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口口声声称赞「古人说得真好」。
「意思是,战争永远不会消失?」小木沼的语气像是在隔岸观火。
「是啊。战争随时可能爆发,大伙只能想尽办法阻止。在大伙的努力出现效果时,才有所谓的和平。有人认为和平会让人变得浑浑噩噩,然而,和平其实是无数人共同努力才得以维持的现象。渡边老师的书里写着,浑浑噩噩的人想维持和平,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战争有结束的一天,和平也有结束的一天,历史不断重复。」
「千叶先生,你这么认为吗?」
山野边一问,我才察觉说这句话的是自己。于是,我竖起手指,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当社会和平时,人类会追求战争;当战争发生时,人类会追求和平。战争与和平不断循环。从以前到现在,不会出现静止在两者之间的『最佳状态』。」我刚说完,怕遭到询问,赶紧补一句:「这是我的名言。」
山野边等人做出轻微振动空气的举动。我仔细观察,似乎是一种笑声。
「世人原本应该努力维持和
平,却总不由自主往较轻松的战争偏移。」山野边咕哝。
「因为这是人类的本质?」
「是啊,不过套句刚刚提到的话,『人类在自己的集团里能互助合作,对待其他集团却会展现出残酷的一面』。既然如此,把『集团』的规模尽量拉大,或许是个好办法。现今,网路将整个社会紧密结合在一起,假如能够彻底打破国家观念,让整个地球变成唯一的集团,或许就不会再发生战争。」
「不,根据资料统计,集团愈大愈容易发生战争。」小木沼耸耸肩。
「NHK真是什么都知道。」美树笑道。
过一会儿,小木沼留下一句「很高兴再见到你」,离开车子。
山野边下车送他。
我望向窗外,看见他们双手交握。
小木沼虽然是个态度轻浮的年轻人,但紧紧握着山野边的手时,他的表情相当严肃。
他转过身,又忽然回头,对山野边说两句话。
山野边愣在原地,直到小木沼的身影完全消失,才回到车内。
「他说什么?」美树问。
「咦?」
「小木沼最后说什么?」
「噢……」山野边调整坐姿,「他答应我,会好好看完我的书。」
「不晓得他到底是个性认真,还是玩世不恭。」美树不禁莞尔。
我忍不住想揭穿山野边的谎言。事实上,小木沼说的根本不是这句话。我坐在车里,将小木沼的嘴型看得一清二楚。他说的是「山野边先生,千万别死」。
山野边哑口无言,小木沼又补一句:「我期待着你的新作品。」
我心想,要一个人别死,简直是强人所难。世上没人能达成这样的请求。
「佐古为何要我们等两小时?」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看一眼手表。「算起来,我们得过六点才能行动。」
美树普通地说着话,却明显带着疲惫。
我想起刚见到他们那天的状况。
自从女儿在一年前死亡后,这对夫妇既没选择面对,也没选择逃避。他们只是每天玩着数字游戏,填满方框,也填满时间。当时他们面色惨澹、满脸倦容,似乎连讲一句话都困难。在报仇计划付诸行动的这几天,他们才变得较有精神。然而,由于我的关系,本城崇从饭店成功逃脱,他们又恢复怀抱沉重大石般的苦涩神情。如今,他们的表情恰恰与当时相仿。
前往佐古家时,他们满心以为终于能结束一切,却因佐古的一句话被迫延后,想必大感失望。
「话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本城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我开口。
「什么意思?」
「本城点子不少,一向沉着冷静,极少感情用事。但在这整件事上,你们不认为他的计划有些虎头蛇尾吗?」
「虎头蛇尾?」
「不单指今天,而是几天来的一连串行动。」我回想这几天历经的种种事情,「那个被他关在车里的男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轰先生?」
「没错,就是轰。本城为何要把他关进车里,装设炸弹,还特地盖上车罩?」
「故意要我发现吧。」
「一旦打开车门,便可能遭受爆炸波及。」
「岂止是可能,根本是百分之百。若不是你的提醒,我早就被炸死。」
「但你们想想,本城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咦?」
「他为何要搞得这么复杂?」
「大概是想杀死我,并营造出意外死亡的假象。」
「目的呢?」
「咦?」山野边又是一惊。在我看来,这样的疑问是理所当然,反倒是山野边的反应教我诧异。
「算了,反正不是要紧事。」我想不出继续吐露心中想法的理由,试着终止话题。随口提起一个单纯的疑问,往往会引来长时间的对话,对我而言,这是必须尽量避免的麻烦事。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自然是他把我们当成敌人。」美树转头道:「只有打倒敌人,才能在控制游戏中获得胜利。」
我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脑袋却闪过另一个疑问,忍不住脱口:「杀死对手,就能在控制游戏中获胜吗?」
「这个嘛……」山野边开了口,却没说下去。
「山野边,如果本城只是想杀死你,为何要这么大费周章?在你家附近装设炸弹就行,根本没必要特把轰关在车里,再引导你发现。」
「或许是基于某种缘故,他想除掉轰先生,便采取一石二鸟的做法。」山野边沉吟道,语气相当没自信。
「仔细想想,后来出现在公园的几个男人也有些古怪。假如真的是本城雇用那两个雨衣男,目的何在?」
其实,本城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吐出心中的疑惑,眼看话题迟迟无法结束,反倒有些不耐烦。我不禁自问,干嘛没事找事做,搞得好像很想跟人类交谈?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折磨我们……不是吗?」山野边有些心虚。「千叶先生,可惜最后遭殃的是你。」
「要不是千叶先生,我们的下场肯定是惨不忍睹。」美树附和。
「或许他们原本打算在折磨完千叶先生后,就对我们下手。」
「本城到底是几时拟定这个计划的?」
「哪个计划?」
「全部。」
「全部?」
杀害山野边菜摘,按理也在本城的计划中。他下手杀人,绝非一时冲动或感情用事。
「还有,本城究竟是何时安排这几天的行动?」
「这个嘛……」
「是在犯案后,还是……」
「你认为他在对菜摘下手前,就准备好一切?」
「不无可能。好比下围棋或西洋棋,不是要先盘算数步之后的局势吗?」
「这不是在下围棋或西洋棋。」
「对你们来说不是,但在本城眼中或许没多大差异。他不是故意让自己遭到逮捕,然后在法庭上获判无罪吗?山野边,你上次提过,那叫什么原则?只要获判无罪一次,以后就不用担心遭起诉……」
「一事不再理原则。不过,那是指无罪定谳的情况。」
「这也是他的预谋,足以让你们彻底绝望。」
「或许吧。」
「不过,你们不觉得他的计划实在有点……」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不由得伸出手指在空中乱抓。「……走一步算一步?」
「怎么说?」
「他试图炸死轰和你,又找来两个人企图折磨你,但这些都只是单纯的攻击行为。」
「单纯的攻击行为,哪里不对吗?」
「唔,是没什么不对……」
「他企图置我们于死地,还把轰先生关在车里,正常人不会干这种事。」
「但后来本城不是穿蓝雨衣出现在你们身旁?当时他想杀死你们,应该不难。」
山野边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喘着气,努力想解开纠结在一起的内脏。约莫是忆起当时的状况,悔恨再度涌上心头吧。本城崇就在他身边,何况他手上有枪,竟然毫无行动。
「他当时为何要故意恫吓你,还把枪交到你手上?」
「八成是想戏弄我们吧。」山野边忿忿道:「为了让我们尝到无助感。」
「要不然,就是为了确保计划成功。」美树点点头。
「哦,什么意思?」
「假设穿蓝雨衣的真是他。其他两人就算有异常癖好,一旦要动手杀害我们,或许会下不了手。毕竟虐待与杀人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那又怎样?」山野边问。
「如果拿枪指着他们,他们感到危险,下手就会凶狠许多。」
「这就是本城的目的?」
比起攻击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当然是攻击想伤害自己的人,动手时较无顾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想法,往往会造成过度的攻击行为。这论点确实合情合理。「换句话说,本城是为了确保你们一定会被杀,才把枪交给你们?」
「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跟杀一个握有武器的人,当然是后者更理直气壮。」
我同意美树的想法。不过,我对这个话题感到有些厌烦,只想早点结束。把美树的想法当成结论,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就是有些无法释怀。本城的目的,真的只是想「确实杀死山野边夫妇」吗?
「刚刚提过,」我回想自己说过的话,「那男人故意遭到逮捕并获判无罪,是为了让你们彻底绝望。」
「没错,故意让我们期待落空。」
「既然如此,其他行为是否也是基于相同理由?」我推测道。这么想似乎合理许多。
「相同理由?」
「就是让你们彻底绝望。这么问吧,如果他真的杀死你们,你们会感到彻底绝望吗?」
「那当然……」山野边还没说完,想法已改变。「不,或许称不上彻底绝望。尽管报仇失败,我们一定会非常懊悔。」
「可能不到绝望的地步。一旦死掉,什么都一了百了,搞不好反而会松口气。」
美树抬头窥望山野边,大概是担心说出真正的想法会引起丈夫不快,甚至因「松口气」这句话被认定为背叛者。
山野边保持沉默。好一会儿后,他忽然轻呼一声「啊」。
「你想到什么?」
隔着后视镜,我在山野边的双眸中看见的不是想通道理的雀跃,而是痛苦与无奈。
「或许如千叶先生所言,那男人的真正目的,并不是凌虐或杀死我们。」
「要不然?」
「嘲笑。」
「嘲笑?什么意思?」
「举个例子,那男人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是我最不愿看见的景象。」
「嗯。」
「倘若这件事成真,而我无法走在街上,我一定会又气又恨。」
「你无法走在街上?」
「一旦我进了监牢,当然无法走在街上。」
「咦,怎么可能?」
「原来如此。」我佩服地点点头,「要是你们被关进监狱,本城却逍遥法外,你们受到的打击一定相当大。」
「没错,如果是为报仇雪恨坐牢,我们甘愿承受。但若是遭到陷害坐牢,我们就算死也不会瞑目。」
「这么说来,他的目的是要让我们遭警察逮捕?」
「所以,他才想尽办法把罪行推到我们头上。」
「既然如此……」美树静静开口:「他把轰先生关在车里并装上炸弹,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没错,一开车门,轰先生肯定会被炸死。我或许也会被炸死,或许能保住一条命。不管我是死是活,恐怕都会被认定为凶手。他想必早备妥各种状况证据,何况我不缺动机。」
「不缺动机?」
「没错,那男人获判无罪,全仰赖轰先生提供的影像。自从他拿出这个证据后,整个审判的气氛骤变,就算我对轰先生怀恨在心也不奇怪。大伙一定会认为我满脑子只相信本城是真凶,刻意忽视真相,甚至迁怒提出不利证物的轰先生,将他炸死。这样的情节十分吸引人,不是吗?」
「那些周刊杂志的记者肯定又会包围我们家,热闹得像举办宴会一样。」
「以这样的观点,同样可为雨衣男事件做出合理解释。」山野边仿佛不是在对我或美树说话,而是自言自语。「蓝雨衣男把枪交给我,是真的希望我开枪。」
「他希望你开枪……」
「将那两个人杀死。」
「他把枪交到我手上,接着危言耸听,制造恐慌。在那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保持冷静,更不可能压抑得住怒火及恐惧。他告诉我,那两个人会戳瞎我们的双眼,我们便无法指认他们。当时我真的非常害怕,眼前什么也看不见,脑袋一片空白。要是再继续下去,我极有可能开枪。若不是千叶先生,肯定有人会因此送命。」
「山野边,一旦演变成那种情况,恐怕你会遭警察逮捕。」
「没错,当我恢复冷静时,搞不好已坐在警局的侦讯室。」
「这就是那男人的企图?」
「听起来相当合理,确实像『二十五分之一』的人会想出的诡计。」我点头同意。
「在千叶先生提出疑问前,我不曾仔细想过这些。没错,单纯地伤害他人,并不符合那男人的作风。伤害后还要加以陷害,才是他的惯用伎俩。」
「例如,践踏死人的尊严?」
「没错。」
「为何要压低话声?」
「因为我实在太愤怒。」山野边全身紧绷,说得非常缓慢。「我怕一松懈,情绪就会爆发。」
撞击挡风玻璃的雨珠愈来愈大,声音愈来愈响,间隔也愈来愈短。转眼间,倾盆大雨直落,像在庆祝山野边夫妇终于找出本城的真正企图,又像在对他们的遭遇表达同情。答答雨声宛如在诉说:「啊啊、好可怜……啊啊、好可怜……」绵绵不绝的雨水,仿佛是他们即将流下的眼泪,天气或许比我更能体会人类的感情。气势磅砖的大雨不断刷洗车身,完全淹没窗外的景象。
「千叶先生,关于小木沼刚刚的话……」山野边开口。
「你指的是互助合作?」美树问。
「还有惩罚违规者及坏人那一段。听起来确实有点道理,却无法套用在那男人身上。他没受到制裁,依然过得逍遥自在。千叶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没特别的想法。」
「请再仔细想一想。」山野边大概是情绪太激动,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
「山野边,你昨天不是分析过,像本城那样的人虽然只是二十五分之一,却能控制超过半数的人。因此,不是二十四对一,是五对二十。没受到控制的这边,反倒处于不利的局面,这不就是答案吗?」
「但人类原本是习惯群体生活,会互助合作的生物,不是吗?」
「总有例外吧。尽管是微小的例外,却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不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从以前到现在,我遇过绝大部分「没有良心」的人类都是功成名就,无须接受制裁。「不过,借着刚刚小木沼那番话,我想通一点。」
「哦?」
「他不是说,其他动物只会想着『现在的自己』?」
「是啊,但人类不一样。由于人类懂得未雨绸缪,才能领悟互助合作的重要性。」
「套一句陈腐的说法,人类拥有时间观念。」
「意即,人类明白何谓死亡。」听到我的话,山野边惊愕得仿佛肚子挨一拳。「人类能够理解死亡的意义。你上次提到,人类总是尽量不去思考死亡,但毕竟人类与动物不同,明白『死亡』是什么。」
「是啊。」
「或许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时而互助合作,时而露出残酷的一面。」
「人类是唯一理解死亡的动物。」山野边开口。
「这该不会也是……」美树语带调侃。
「帕斯卡的名言。」
雨滴拍打着车身。
在我看来,本城没有任何奇特的地方。相较之下,天上那些降下骤雨、让景色变得阴沉暗淡、整个世界充满水滴的乌云,才是超乎想像的神奇。
「本城希望别人记住他名字的欲望,说穿了,也是源自对『死亡』的恐惧。」我接过话。以前遇到本城时,他曾说「无论如何要将自己的名字刻画在别人心中」。当然,如果告诉山野边夫妇「这是本城亲口告诉我的想法」,肯定会招致怀疑,因此我声称从前在某篇访谈报导上看过。「他心里有这种欲望,便是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会死。」
「什么意思?」
「本城害怕死后遭到遗忘。或者该说,他认为那是一种屈辱。本城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别人问他『你是谁』。」
「你是谁?」
「本城希望所有人永远记得他是谁。简单来讲,就是在历史上留名。」
「为了这种目的,做出如此残酷的行径?」山野边的语气充满苦涩与不屑。
「接下来他会采取何种行动?」美树问。
「接下来?」
「千叶先生,你不是提过,他绝不会冲动行事吗?」
「搞不好『两小时后再来』是本城的主意。」虽然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些细节,但稍微一想,佐古要瞒着本城行动应该非常困难。将佐古的一举一动全当成本城的指示,反倒合理得多。
雨水落在车上发出劈啪声响。强而有力的雨珠仿佛想撞破车身钣金,将山野边夫妇淋成落汤鸡。这些雨珠一颗颗坠地后,逐渐蓄积成水洼,不久又蒸发得无影无踪。
我一直觉得,「蒸发」对人类其实相当重要。这种自然现象可让水从液体变成气体,离开原本所在的位置。多亏此一自然法则,全世界的土地才能维持如今的面貌。要是水不再「蒸发」,水洼将永远不会消失,房屋及阳台永远都湿淋淋,晒在外头的衣服永远不会干,土壤则会一天比一天泥泞。届时人类想除去水分,只能大费周章拿干布擦拭,或以水管吸水。至于空中的湿气,更是会永远残留。
如此想来,「蒸发」这个自然力量实在太伟大。
我凝视雨水濡湿的窗户,想分享这个想法,但还没开口,山野边抢先道:「照我们刚刚的推论,这会不会也是本城诬陷我们的手段?」
我再不谙世事,也明白此刻不适合大谈「蒸发的恩惠」。
美树接着低喃:「例如……让佐古先生死在我们手上?」
山野边听到这个推测,浑身紧绷,却似乎并不惊讶。或许在美树说出口前,他心里也有相同的想法。
「但他要怎么做?我一点也没有杀害佐古先生的意图。千叶先生,你说对吧?」
大概是我太过一板一眼,总认为有人提问就该给个答案。「或许又是使用炸弹吧。」
山野边陷入沉默。不晓得他是想起装设在轰的车底的炸弹,还是在想像佐古家遭本城装上炸弹的画面。
「但我有何动机杀佐古先生?」
「因为他将那男人藏在家里。」美树旋即应道。
没错,社会舆论一定会说「山野边因本城获判无罪气得失去理性」。不管山野边做出任何事,都能用这句话解释。大
家想必会认为「山野边决定将帮助本城的人杀个精光」。
「不过,炸掉佐古家似乎有些异想天开。我们可不是专门制作炸弹的行家。」美树拘泥起细节。
「我只是平凡的小说家。」山野边叹口气。「千叶先生,你认为呢?」
「认为什么?」
「你有什么看法?」
我有些无奈,不明白他询问我有何意义。但我对工作秉持认真负责的态度,再怎么没意义,遇上问题还是想给个答案。「你在小说里有没有写过关于炸弹的情节?」
「我从不写那种吓人的东西。」
「你只会写平凡画家的生涯。」美树出声。
「顶多是描述画家企图以花的毒素杀死收藏家的短篇小说。」
「对了,你写过毒。这点你确实提过。」
「我对以毒杀人有点兴趣。」山野边呢喃。原本减弱的雨势,此时又增强了些。
「哦?」
「遭毒杀的人既没生病,也没外伤。不过是某种物质进入体内,生命现象就无法正常维持。你不认为很可怕吗?」
「不认为。」
「对不起,是我问错对象。」山野边笑道。「以退烧药当例子,如果只吃一、两颗,不仅能消除发烧症状,还能减缓疼痛。磨成药粉吃一点,可治疗过敏。同样的道理,想引发过敏也不困难。」
我想起关于本城的往事。香川说,本城曾悄悄让周遭的人吞下市售药物,或他暗中取得的植物毒素。他曾毒杀牙医女助理,甚至想毒死我。
「本城似乎也对毒感兴趣。」我脱口道。
「咦,是吗?」山野边转头望着我。下一瞬间,他的表情变得极为凝重,约莫想起女儿遭本城注射毒药的景象。
「对了,他也读过……」美树出声。
「啊?」
「那篇写到关于植物毒素的小说,他不是也读过吗?」
「没错,初次见面时,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山野边点点头。
「既然如此……搞不好就是毒。」美树的话声回荡在车内。
「咦?」
「这次的诬陷手法可能不是炸弹,而是毒。」
「哦?」
「什么意思?」山野边反问,但想必已猜出端倪。
「那男人恐怕会将现场伪装成我们毒杀佐古先生的样子,嫁祸给我们。」
「要怎么伪装?」山野边问完,猛然一惊。他摊开掌心,似乎想起刚刚拿在手里的东西。「在我们送去的餐点里下毒?」
佐古倒在客厅里,山野边僵立在他身旁。「果然不出所料。」我喊道。原以为山野边是猜中结果感动得发抖,仔细一瞧,似乎并非如此。
「快叫救护车!」美树环顾屋内说道。犹豫半晌,我们决定脱下鞋子,走进佐古家。毕竟庭院里早有我们的足迹,监视器也拍下我们的模样,偷偷摸摸无济于事。我本来打算直接踩进屋内,但山野边夫妇不同意。他们似乎认为登堂入室不脱鞋是不对的,与会不会留下证据无关。
佐古的身体弯成く字形,双眼瞪得很大,皮肤惨白,不住微微颤抖。「他还没死。」我的话没特别的深意,跟描述天气没两样。山野边却一脸严肃地问:「你说『还没』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还没死,但迟早会死。」
「千叶先生,你在讲哪门子傻话?现在救人还来得及!」山野边扯起嗓门。「是不是来得及?一定来得及,对吧?」
山野边连珠炮似地追问,仿佛拼命在黑暗中寻找一丝光明。看样子,他非常希望佐古能活下来。
「他迟早会死。」我忍不住开口。「你怎么又说这种话!」山野边大喊。我暗想,要是说出佐古曾为了争夺遗产杀害侄女,不知他会有何反应?他仍会拯救佐古吗?他依旧会同情佐古,认为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吗?人类判断价值的标准,永远是矛盾且朝三暮四的。
这段时间里,美树早拿起客厅的电话拨号,迅速告诉对方:「有人倒在家里。」
她比山野边沉着冷静,不仅叫了救护车,并且快速报出佐古的症状及住家地址。她一面说,一面望着山野边。山野边朝她点点头。我不晓得他们以眼神进行怎样的沟通,但山野边立刻转头呼唤:「千叶先生,救护车和警车马上就到,我们得赶紧离开。」
我没反对。
然而,山野边还是放心不下。即使佐古失去意识,山野边仍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最后,山野边问:「千叶先生,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得帮他催吐。」山野边慌张又焦急。「那就让他吐吧。」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我抱起佐古,按住不断抽搐的身体,将手指伸进他的嘴里。从前我也曾像这样帮助人类呕吐,懂得一些诀窍。我以手指刺激喉头,佐古的肩膀开始上下起伏。
「千叶先生,还是别做了吧。」美树注意到我的举动,忍不住劝阻。此时,呕吐物从佐古口中倾泻而出。我非常小心,没沾上呕吐物,等佐古几乎吐光胃里所有东西后,才站起来。
「别做比较好?」
「我怕你也中毒。」美树瞪大眼,显得极为胆怯。
山野边脸色一变,发出惊呼。
「别担心。」我走进浴室洗手,再回到客厅。
山野边一脸僵硬。「千叶先生,你真的不要紧吗?」
「都洗掉了。何况,我的身体耐得住毒,算是做这工作的最佳人选。」
「耐得住毒?什么意思?」
「我拥有处理危险物的专业执照。」我懒得多说明,接着道:「对了,我们不是得赶快离开?救护车是不是很快就到?」
「啊,对!」山野边与美树几乎同时应声。按理,我们该在屋里查探一番,寻找本城逃脱的线索,但根本没时间,况且凭本城的能耐,想必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佐古喘着气扭动身体,像是稍微恢复意识。看见他的模样,山野边忧心忡忡地问:「真的能把他放在这里不管吗?」
「放心,不会有任何问题。」我说得斩钉截铁。既然没同事前来「确认死亡」,佐古绝不可能断气。
当我们回到公寓,打开电视一看,每一台都在播报山野边夫妇的新闻。傍晚六点,应该是新闻节目的时间。山野边辽伙同其妻及一名神秘男子,在东京都内某独居老人的食物中下毒后逃逸,动机不明。然而,没有一台提到本城的名字。
「我们这下出名了。」
山野边夫妇将车子留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特价商店停车场,搭上计程车,来到一处放眼望去尽是仓库的场所。他们租下一座车库,里头备着另一辆车。我暗忖,前几天情报部提及的,约莫就是这辆车。「最近到处都装有监视器,车牌号码也搜寻得到。」山野边解释。我实在无法估计他们到底花费多少钱。为了报仇,他们恐怕赌上全部财产。
电视画面上不时出现山野边的住处,播报员不断重复「目前下落不明」。
透过电视新闻,我们得知佐古送往医院后保住性命。山野边夫妇松口气,还获得小小的成就感。
「要是我们真的依佐古先生的吩咐,两小时后才回去他家,不晓得现下会是怎样的局面。」山野边出声。
「佐古先生恐怕早就毒发身亡。」美树应道。
这我也给不了答案。但我知道,只要没有同事对佐古进行调查并呈报「认可」,无论我们何时去他家,他都不会死。
「到时我们可就成为人人喊打的凶犯。」
「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我问。如果他们没有特别的计划,我准备提议暂时待在家里听音乐。
「揪出那家伙。」
「你晓得他在哪里?」
山野边的目光游移,显得相当气馁。「不晓得。」
那语气简直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败北。
「他看到新闻,得知佐古先生保住性命,一定会很生气吧?」美树的语气坚定,犹如紧紧拉住即将倾倒的心灵支柱的绳索。「计谋没得逞,心情一定很差。」
「啊,没错。」山野边精神一振。「千叶先生,你知道吗?精神病态者的头脑大多极为优秀,却有着顽固的一面,即使计划失败也不肯轻易改变方针。」
「什么意思?」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这种事有必要告诉我吗?
「根据实验结果,一般人察觉游戏已无胜算时,通常会选择投降或改变策略。然而,精神病态者绝不投降,大概是他们的情感较迟钝,对失败的恐惧也较轻微。」
「哦?」
「所以,那男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控制游戏会继续下去。」
「倘若佐古先生恢复意识,就能帮我们做证。」美树开口。
佐古入院后一直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连警方都无法问话。
不过,即使佐古恢复意识,也不见得会全盘托出。本城替佐古毒杀牙医女助理,佐古若不希望这件事曝光,或许会隐瞒真相。
我站起来。
「千叶先生,你要去哪里?」
「去查一点事情。」这当然是谎
言。依此时的气氛,不可能在屋里听音乐,我只好像上次一样到外头寻觅能听音乐的地方。
「你想到什么线索?」
「什么线索也没有。但电视新闻不断秀出你们的脸,而我几乎没出现在任何影像上,只能由我出门打探消息。」
如今电视新闻节目轮流播放两段影片。其中一段,是山野边跟着餐点配送公司「Kitchen Box」职员小木沼,自庭院走向佐古家大门的影像。小木沼的脸部打上马赛克。看来他们已查出小木沼的身分,有些电视台甚至称他是「遭嫌犯山野边威胁的职员」。至于山野边,因为是嫌犯,毫不保留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另一段影片,则是山野边再度入侵佐古家。画面拍到山野边与美树察觉佐古中毒倒地后采取的行动。由于是黑白影像,山野边看完的感想是「仿佛在看与自己毫无瓜葛的案件」。但对我而言,人类的每件事基本上都跟我毫无瓜葛。
新闻节目不断发送各种消息。「佐古先生非常注重居家安全」、「屋内设有监视器」、「监视器拍下嫌犯山野边的模样」、「另一名女性为嫌犯山野边的妻子」、「尚有一名身分不明的男性,警方目前调查中」……
「千叶先生,你躲得真好,都没拍到脸。」美树指着电视。
影片中出现奔过走廊的山野边,我跟在后面,脸庞背对摄影镜头。实际上,就算监视器记录我的长相,也不会对我造成任何困扰,但我还是看清监视器的位置,尽量别过脸。
「对了,千叶先生!」我离开房间时,山野边追上来,「如果你在外头遭警察逮捕……」
「预先设想最坏的情况吗?万一我遭到逮捕,你希望我怎么说?」
「怎么说都没关系,不管是受我们牵累,或坦言因弟弟的事对本城心怀怨愤。不过,基本上你可以将罪行全推到我们夫妇头上。」
「哦?」我心里产生一个单纯的疑惑,于是问道:「把错推到你们头上,对我有何好处?」
「可以减轻罪责。」
「减轻罪责又有何好处?」
山野边与美树面面相觑。半晌,山野边笑道:「或许能稍微保住你的人生。」美树接过话:「不过,千叶先生似乎对人生没太大兴趣。」
没错,我确实对人生没多大兴趣。我跟随人类行动,只是基于工作需求。人类的生涯在我眼中不过是「调查对象」,好比牙医助理眼中的牙周病、理发师眼中的头发。
我走出公寓时,手机响起,简直像算准时机。
「情况如何?」监察部同事冷冷地问。
「调查中。后天才结束,不是吗?」
「差不多该决定方向了吧?」
我想不出任何必须隐藏不满的理由,于是故意重重叹口气,回道:
「大概是『认可』吧。」
为了让对方失望,我难得在调查尚未结束便吐露心中的抉择。因为对方希望延长人类寿命。
「我明白了。但如果你希望……」监察部的同事再度试图对我洗脑。他那种「一切都是为了你破例」的态度,害我怒到最高点。要是他恳求「为了弥补过失,请延长人类寿命」,答不答应是另一回事,好歹我心里会舒坦些。遗憾的是,对方使用的却是这种高高在上的说话方式,我无论如何都无法释怀。
「我知道你们正暗中发起回馈活动,香川都告诉我了。」言下之意,当然是我早摸透你们的底细,不必再故弄玄虚。
「对了,香川已呈报调查结果。」对方应道。
「这么一提,今天确实是香川调查工作的最后一天。反正一定是『认可』吧?」我话一出口,登时感受到电话另一头夸耀胜利的情绪。「难道不是吗?」我忍不住问。
「本城崇不会死。」
「难道是『放行』?」我有些惊讶。
「寿命延长二十年。」
「真受不了你们。」我忍不住咕哝。
特种行业林立的小巷子里,到处是招揽生意的皮条客。「我这里有好女孩。你喜欢怎样的类型?」其中一个皮条客向我搭话,我回答:「有没有坏女孩?」对方一愣,呵呵笑两声:「你当这是『生剥』(注:なまはげ,流传于日本秋田县的民间习俗。每年除夕夜时,男人会戴上鬼面具,手持菜刀,挨家挨户喊:「有没有坏孩子?」)祭典吗?」我知道生剥祭典,却想不出两者的关联。我不再理会他,走下一条通往地下室的阶梯,踏进咖啡厅。环顾店内,一个坐在后头双人座的女人朝我挥挥手。那女人正是香川。
「你让本城活下来?」我在香川对面坐下,劈头便问。
「难得举办『回馈大方送』活动,我也想玩玩。」
「现在不玩,以后恐怕没机会。」我讽刺道。
「没错、没错。」香川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志得意满地点点头。「不过,毕竟不是给予永恒的生命。你不认为『永恒的生命』听起来很愚蠢吗?简直像是漫画的剧情。」
「你的意思是,这活动比允许某个人类的儿子死而复活好得多?」
「是啊,我只是保证他二十年内绝不会死。」
「本城晓得吗?」我刚问出口,又喃喃自语:「应该不晓得吧。」
我们没必要将调查工作的制度及细节告知人类,想必香川不会主动向本城提及。我会这么问,多少是认为这个人类有些特别,搞不好已察觉我们的真实身分。
「他不晓得。啊,我要向你道谢。上次那件情报帮了我大忙。」
「哪件情报?」
「你不是把山野边的计划告诉我吗?我告诉本城,山野边要假扮成餐点配送员混进佐古家,成功引起他的兴趣。」
「他对佐古下毒?」
「这似乎是在我告诉他情报前,他就盘算好的。」
「难怪佐古会在纸上写下『两小时后再来』。」这多半是本城的指示。
「预先想好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并安排各种因应对策。真不知该说他视野宽广,还是心胸狭小。脑筋聪明,个性却阴狠固执。」
「大概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在游戏中获胜吧。」事实上,我遇过不少类似的人类。好几个拥有高超的统帅能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打倒对手带给他们的不是单纯的成就感,而是更加原始的恍惚快感。
「我想起来了,上次我负责调查一个外科医生。那是个挺优秀的医生,不论再困难的手术都能冷静处理,而且双手灵巧。但是以人类的标准来看,性格相当冷酷。他想尽办法在医院里建立地位,就算背叛、利用他人也在所不惜,每个人都对他畏惧三分。」
「本城要是当上外科医生,大概也会走上这条路吧。」
「或许吧。那个医生被当成天才,不仅没成为罪犯,还在社会上获得成功。」
「后来呢?」
「护士拿刀捅死他。理由我不记得,应该是心怀怨恨。有趣的是,这类冷静过头的成功者,正因不在乎他人的心情,所以不晓得『做什么事会惹恼他人』。这算是他们的缺憾。」
「总之,你完成本城的调查工作,结论是『放行』?」
「不,严格说来是『认可』,只不过为了调整人类寿命,延后二十年执行。」
「真搞不懂监察部那些家伙的想法。用这种草率的方式弥补从前的过失,肯定会把原本的规矩及架构搞得一场糊涂。」我对自身的工作并不特别感到骄傲,也不认为具有重大意义,但他们这次搞出的回馈大方送活动,还是让我有重要之物遭到玷污的屈辱感。「对了,本城现在跑去哪里?」
「我也不清楚。」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何时?」
「我在佐古家外安排车子,载他离开。简单地讲,就是帮助他逃走。」
那大概是佐古以「两小时后再来」为由,赶走山野边及小木沼后不久。
「没错。」香川继续道:「本城为佐古备妥餐点就走出来。」
「你把本城载到何处?」
「新宿车站。他下车后,马上走得不见人影。我想,他还是没完全信任我。」
「本城多半另有计划。」我说到这里,忽然有种想法。我们的工作,简直像是以「破坏人类的计划」为目的。只要我们一出现,某个人的生涯规画就会被迫终止。好比期待许久的庆典,因突如其来的骤雨取消。过去我只晓得雨总阴魂不散,如今才察觉原来自己跟雨这么像。
我凝神细听店内播放的音乐。一阵阵粗犷沉重的声响,宛如要在大地上敲打出裂缝。香川告诉我,这种乐器叫「次中音萨克斯风」。我对乐器种类不感兴趣,重要的是音乐节奏营造出的跃动感。此时,我忽然想到,演奏者会不会就是山野边提过的「吹萨克斯风的巨人」。
过一会儿,我发现香川身旁有份报纸,放在桌子角落。「该不会又是跟交通标志有关的新闻吧?」
「你猜对了,这是今天的早报。」香川呵呵笑。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笑。「千叶,这新闻跟你也有关。」
「跟我有关?」我实在想不出何时与交通标志扯上关联。
「昨天
在东京都内,一辆车子开进立着『禁止进入』标志的小巷子。警察看见后,便上前取缔。」
「那标志也是错的?」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香川举起手,故意吊我胃口。「警察走近一瞧,发现车里的人有些古怪。」
「车里载的该不会是死人吧?」我没细想,胡乱猜了个答案。比起车里的人到底哪里古怪,我对店里的音乐更感兴趣。
「好厉害,你猜对了。」香川模仿人类拍手。「开车的人在运尸体。」
「多亏交通标志,警察才能发现?」
「没错,但那交通标志其实摆错地方。」
「哦?」
「我向情报部确认过,那标志不应该设置在那里。指定标志摆放位置的,是个叫『公安委员会』的单位,但那标志原本应该放在下一个路口。」
「受处罚的人类一定相当生气吧?」
「目前没有人类察觉这个错误。」
「啊,是吗?」
「只有我注意到这个错误,人类尚未发现。那标志可能会摆上好几年。」
多亏那个摆错位置的交通标志,警方才能发现形迹可疑的车辆。若套用人类的谚语,是不是「失败为成功之母」?抑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对谚语的认知,往往与人类的认知有些偏差。
「听到我接下来的话,你恐怕会更吃惊。千叶,那辆车里的人,你也见过。」
「你指的是开车的人,还是死人?」
「都是。」
「开车的人就是死人?」
「我不是那意思。」香川继续道:「总之,你前天跟他们见过面,一直相处到昨天早上。」
我听得一头雾水,思索片刻,脑袋浮现「理发厅招牌」,不禁脱口:「啊,那三个雨衣男?」
「没错。其中一个死亡,另一个开车载运尸体。」
假如穿蓝雨衣的男人真的是本城崇,负责调查的香川不可能不知情。但仔细回想,我完全没发觉香川在附近。我向香川提出质疑,得到的回答竟是「老跟在他身边实在很闷」,我顿时有些火大,她到底把工作当成什么。
「怎么会死掉一个?」我问。
「八成是起内哄,怀疑对方背叛自己。」
蓝雨衣男失去踪影,他们想必会更疑神疑鬼。
「既然如此,应当会有调查部同事负责调查那个死亡的雨衣男。」
只要是死于他杀的人类,肯定事先经过调查。但我与那几个男人相遇,被他们塞进睡袋,搬到那栋公寓,又受钻子折磨,期间我丝毫没感觉到周围有同事。
「想必是调查完了吧。」
「八成是随便敷衍,就向上呈报『认可』吧。」
「总之,那个男人……」
「白的或红的。」
「就这么死掉,剩下的……」
「另一个是白的或红的。」
「颜色不重要。他在搬运尸体时,被警察发现。大致就是这么回事。」
除了「原来如此」,我找不到第二句感想。
「千叶,你有何打算?」
「没什么打算,顶多就是坐在这里听音乐。」
「我的意思是,你打算呈报怎样的决定?是『认可』?『放行』?还是……」
「绝不会是回馈大方送。我不想跟那种活动扯上关系。目前看来,大概是『认可』吧。」
「真没创意。」香川调侃。
「本城到底躲去哪里?」
一问出口,我才想起香川早完成调查工作,也向上级呈报完毕。既然不必再跟着本城,便不会晓得本城的下落。一般而言,假如呈报「认可」,必须亲眼确认目标对象死亡。但本城不会在明天死亡,确认工作自然不用执行。不,应该说是延到二十年后执行。
果然,香川给我的回答是「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