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才发现自己不小心睡着。我尝过无数次这种感觉。或者应该说,这一年来大部分时间,我都这样度过。
睡梦中,我回到从前的老家。
父亲出院回家后的记忆,浮现在我的眼前。出院的理由并非疾病痊愈。事实上,找出病因时,医生便判断「为时已晚」。当医生斟酌着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治疗方式,父亲提出「我想回家」的要求。我不清楚医生与父亲之间经过怎样的沟通。医生是打一开始就没反对,还是受到父亲再三恳求才勉强答应?搞不好父亲提早出院,医生求之不得。
总之,父亲决定在家接受治疗。
父亲刚回家时,我竟然对「父亲在家过正常生活」的情况有些无法适应。他穿的不是睡衣或医院的病人袍,而是一般的宽松衣服。他看着电视,发出呵呵笑声。
「以前几乎不肯待在家里,现在怎么反而急着想回家?」我话中带酸。
「人生的最后还是想在家里好好度过。」父亲一副认输的口吻。
当然,他的病情一点也没好转。负责协助在家治疗的医师只是开给他一些吗啡、氧可酮等鸦片类止痛药,减缓他的痛楚,让他的日子好过一些。「没想到活到这个年纪,竟然染上麻药。」父亲曾笑着这么说。
我再度踏进家门后,发现气氛比想像中开朗,母亲流露疲倦之色,但表情十分柔和。「生重病才想到家人,真受不了他的任性。」母亲嘴上感慨,语气中却不带一丝憎恨。
有个从事医疗工作的朋友告诉我,在家治疗有两个好处。第一,能避免「治疗到死」的悲哀,病患可选择如何安详度过余生。第二,能减少长期住院对医疗制度造成的负担。正因如此,国家才会大力推动在家治疗。严格说来,在家治疗其实有好处也有坏处,有优点也有遭到美化的缺点。要怎么选择,全凭病患本人及家属的判断。
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我眼中,父亲只是在逃避。逃避那些会带来痛苦的治疗,同时逃避现实。回到舒适的家中,抱着「搞不好疾病会自行痊愈」的天真想法。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鸵鸟心态,于是有一天,我故意直截了当地丢出一句:「这么做,病是不会好的。」
父亲笑了。他一脸平常地回应:「病会不会好不重要。人终究会死,只是迟早的问题。」
「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我语带不屑。父亲竟露出由衷感到欣慰的神情,点点头,接着说:「每个人都会死,死法却大不相同。有的死于意外,有的死于天灾,有的死于战争。相较之下,我算幸运得多。」
「你这种讲法,对罹患相同疾病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对死于其他原因的人同样失礼。」
「也对,就当是我个人的感想。不过,我真的认为生这一场病很幸运。」
「怎么说?」
「多亏这场病,我才能拥有这段时光,不是吗?」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意思。既然是生病,身体状况自然很差。我时常见他痛苦得五官皱成一团、呼吸急促,怎么看都不像过着幸福的日子。
当时我住在老家附近,偶尔会抽空回去。但我没三不五时便往老家跑,因为父亲原本弃我们于不顾,如今才想与我们重温天伦之乐,总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不希望他认为这样就能弥补一切。
父亲病入膏肓,住在家里的时日不长。这段期间里,美树怀孕了,几乎没随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不,正确地说,是我以怀孕为借口,劝她待在家里。
听到美树怀孕的消息,父亲激动得哭起来。「啊啊,是吗?」他含着眼泪低喃。不晓得他是开心终于要当爷爷,还是难过没机会见孙子一面。除此之外,我不曾见他流泪,甚至不曾听他吐露任何悲观的话语。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父亲那天突然冒出这一句,「接下来,我会一天比一天虚弱,直到完全断气。就像音乐演奏到最后,愈来愈小声。」
「所以呢?」
「我希望你别见我奄奄一息就手足无措。」父亲露齿一笑。「那只是代表我寿命已尽,顺利走完人生。」
我暗骂,老家伙到这种时候还想逞强。站在一旁的母亲则缩起肩膀,嘟嘴抱怨:「一辈子对家里不闻不问,临终前才摆出架子,真伤脑筋。」
父亲确实在逞强。但他逞强的理由,不是虚荣或自尊心。我直到后来才理解这一点。他选择在家治疗,犹如一首即将结束的曲子般日渐虚弱,却还想教导我一些事。
此时,记忆的轮廓逐渐融解的声响传遍全身,我睁开双眼。
原来我在公寓的客厅睡着了。不知何处传来音乐,我不禁纳闷,转头一瞧,只见千叶正经八百地坐在门边,与一台搁在地上的迷你音响面对面,像在进行一场会议。
我站起身拉开窗帘。深灰乌云覆盖天空,小雨依然下个不停,仿佛非要把我的内心完全濡湿才肯罢休。
「千叶先生,有没有查到任何消息?」我问。千叶专心聆听音乐,对我不理不睬。以为他没听见,我又问一次,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这公寓只是临时的避难所,不,或许该说是关那个人的监牢,因此没有购置桌椅。美树在稍远处,同样席地而坐。我们吃的是便利商店的甜面包、小包装营养食品及瓶装饮料,我却一点也不饿。自从去年菜摘离世,我的食欲便大幅减退,这几天更几乎完全消失。果然,一旦面临重大危机,生物就会降低能量的消耗。
电视没关,新闻节目不断大肆报导关于我们的事,但似乎没新消息。
「老公,箕轮传来讯息。」
我抬头一看,美树拿着智慧型手机站在眼前。她曾戏称这支手机是我与箕轮的「热线」,事实上,的确也是唯一用途。
但我很庆幸当初办这支手机。我平常惯用的手机,多半正遭到警方追踪。
手机里出现一封来自箕轮的邮件。打开一看,内文写着「这是记者朋友提供的影像,或许能找出关于本城下落的蛛丝马迹」,末尾附上网址。
我实在太大意。因为这支手机的号码只有箕轮知道,加上邮件来自箕轮,我一点也没起疑。
我点开网址,播放影片档。美树走到我身边,问道:「箕轮写些什么?」
直到手上的液晶荧幕出现箕轮遭到捆绑的画面,我才不禁后悔太不谨慎。
那是完全陌生的房间。箕轮坐在正中央一张红色高脚椅上,身体缠着茶褐色的带状物,不知是胶带还是皮带。
他嘴上贴着胶带,双耳戴着一副大耳机。「幸好眼睛没事。」我不晓得这么说有何意义,但就是无法忍住。
「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发生的?」一旁的美树惊呼。她也凑近手机荧幕。
这段影片似乎是以数位相机拍下的。
那男人走到镜头前。我的脑袋还没掌握情况,身体已出现反应。巨大的紧张感袭来,胸口仿佛遭到重压,内脏变得异常沉重,全身像开了个大洞。
首先浮现在我脑海的,是他去年以电子邮件寄给我的影片。在那影片里,菜摘遭他施打药物,逐渐不再动弹。那个毁了菜摘一生的男人,居然毫无悔改之心,还刻意将影片寄来给我们夫妇。
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个人。
为了抛开恐惧与愤怒,我甩甩头。
手中的液晶荧幕上,本城走到绑在高脚椅上的箕轮前面,取出一本素描簿。他朝镜头打开素描本,上头有一排以粗麦克笔写成的横向黑字:
「早上九点半,这张椅子下的炸弹将会爆炸。」
我急忙瞥向手表,此刻是早上七点半。
本城翻开下一页,上头写着:
「在白萩荞麦面店会合,我会带你们到这个房间。」
霎时,我不晓得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只知道小小的画面里不断有人影晃动,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意义。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白纱。
我将音量开到最大。几乎听不见声音,不晓得是影片的声音太小,抑或耳朵已麻痹。
美树似乎还维持冷静。我听见她抄笔记的声响。
本城往身后的箕轮看一眼,翻开下一页。
「我现在要告诉他椅子底下装有炸弹。得知死期将近,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真令人期待。」
我终于彻底理解本城的用意。那是一种以控制他人、玩弄他人为乐的傲慢。画面里,本城阖上素描簿,转身面对箕轮,像刚刚一样一页页翻开。
箕轮看到纸上的字,激动得用力摇晃身体。
然而,愈是挣扎,愈是突显出他的无力与悲哀。巨大的力量几乎快扯倒高脚椅,那代表的,是即使失去自由也不愿放弃希望的求生意志。
箕轮大概没注意到本城装有摄影机,毫不掩饰地展现最悲惨的一面。我巴不得转头不看,但我强迫自己看下去,美树也凑过来。高脚椅终于被箕轮扯倒,发出撞击声。
可是,箕轮并未挣脱束缚。
本城不疾不徐地将素描簿内页一张张撕下,取出打火机烧掉,直到纸张燃烧殆尽。火舌要烧到手指的前一秒,本城才放开,表情毫无变化。火熄后,他作势踩灰烬,或许穿着鞋子。
「好了,山野边先生,快点行动吧。要是你来得太迟,他会被炸得粉身碎骨。」男人最后凑向镜头,轻声低语。
影片到此结束。
我一时说不出话,愤怒犹如沸腾的血液在全身流窜,脑袋不断发出泡沫破裂的声响。但我心里明白,鲁莽行动只会把事情搞砸。于是,我努力压抑情绪,像试图安抚一群蜂拥而来的暴民。
我巴不得冲进液晶荧幕内,揪住那男人,撕裂他的脖子。
「那是箕轮?」听到千叶的话,我猛然回神。「对。」我应道。
「他被绑在椅子上,跟我上次一样。」千叶站在我身后,从我和美树之间望着手机画面。「那是不是也有个名堂?」他接着问。
「名堂?」
「我上次提过,『desk』既是桌子也是杂志社主管,那椅子是不是也代表一种职位?」
我早习惯千叶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话方式,但多少还是有些「你又来了」的不耐烦。
「你们晓得『白萩荞麦面店』在哪里吗?」美树念出刚抄下的店名。我打开智慧型手机里的浏览器,输入「白萩荞麦面店」进行搜寻。「有了,就在国道四一一号沿线上,多摩川的右边。」
「面对哪个方向的右边?」美树在小细节上十分谨慎。
「由都心往西,途中会经过青梅线的御岳车站,车程恐怕得花两小时。」我旋即站起。倘若遇上塞车,恐怕来不及。
「看来时间非常紧迫,不是抵达面店就行,还得赶往箕轮所在的地方。」太过疲惫与沮丧,美树看起来像干枯的树木。
「及时抵达面店,不代表解决问题。」我提醒。那男人绝非只想举办一场竞速比赛。就算我们达到要求,他也不会称赞我们,更不会乖乖领着我们去救箕轮。「在他眼中,这也是……」
「一场控制游戏。不过,我想问个问题。」千叶意兴阑珊地开口。
「什么问题?」
「为何不以这段影像为证据,向警察报案?」
「这影片不久就会消失吧。」我推测道。当初菜摘的影片就是这样。本城利用一些小伎俩,删除电脑里的影片档。这次他只是将影片上传网路,删除更是轻而易举。当然,不论他删除档案的手法多高明,严格来说一定能找到档案存在的痕迹。不过,那可能需要相当繁琐的步骤。
「我们倒是能再播放一次,拍下或录下影像。」美树提议。即使手边只有智慧型手机,没有其他工具,也可使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机的摄影功能留下证据。美树嘴上这么讲,却没实际动手的意思。
对我们来说,有没有证据根本不重要。因为我们早不奢望警察机关、法院或法律条文能为我们伸张正义。那男人或许算准我们根本不想保留证据,也或许早安排某种推翻这段影像的证据效力的诡计。要不然就是他如今骑虎难下,顾不得那么多。
「对了……」美树问:「有没有办法从影像中研究出箕轮到底在哪里?比方建筑物的特微之类的……」
我立即重新播放影像,液晶荧幕的画面再次动起来。
再看一次箕轮遭戏弄的过程,实在是心理上的一大负担。我数度想闭上眼睛,但我告诫自己,一定要仔细瞧清楚。想战胜敌人,首先得了解敌人。闭上眼没办法躲过敌人的拳头,畏畏缩缩没办法与敌人正面对决。
「那窗帘是红的,应该很醒目。」美树指出。箕轮待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但左侧有扇窗户,挂着深红窗帘。
「单靠红窗帘,没办法锁定目标。」我出声。除非是像「比萨斜塔」一样稀奇的建筑物,才可能锁定地点。否则,别说是红窗帘,就算整栋屋子都是红色,恐怕还是能找到许多相同特征的屋子。
「既然约在荞麦面店会合,应该就在那家店附近。不然怎么来得及救人?」美树推测道。
「或许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救人。」我开口。那男人的心思,谁也猜不透。「事到如今……」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美树皱起眉。
「既然如此,那就出发吧。」背后的千叶说道。我转头一看,他走向迷你音响,瞧也不瞧我们一眼。见他似乎想播放CD,我忍不住加重语气:「千叶先生,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想干嘛?」
「嗯,也是。」千叶应一声,却不肯离开迷你音响。
「你不是说要出发了吗?」
「也对。」
「千叶先生,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想到什么?唔,多少想一些事情。」
「该怎么做才能救出箕轮?刚刚的影片,你有没有认真看?」我继续质问。
「看了,问我的感想嘛……」千叶面无表情地应道:「美味又好吃。」
「美味又好吃?你在讲哪门子笑话?」
原以为千叶又在玩最擅长的文字游戏,像外国人一样鸡同鸭讲。但他接下来的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缓缓唱出。
「咦?」美树先是感到诧异,接着露出仿佛心灵完全蒸发的表情。
「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千叶接着唱。
「千叶先生,这首歌……」美树一脸错愕,「菜摘的糕饼……似乎在哪里听过……」
这一瞬间,回忆涌上我的心头。「对了,那个拿糕饼砸窗户的记者,不也唱过这首歌?」
「啊,没错。」
「千叶先生,你怎会知道这首歌?」
更匪夷所思的是,千叶怎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唱出来?
「我不知道,是在影片里听到的。」
「刚刚的影片?」
「在影片里听到?」
我与美树发出惊呼。
千叶指着我手中的智慧型手机。我举起手机,再次确认:「你是说刚刚的影片?」
「或许就在箕轮待的那栋建筑物附近,歌声像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美味又好吃,菜摘的糕饼,快来尝一口』,大概是播放事先录好的宣传歌。」
我再度操作手机,播放网址的影片。第三次观看影片,冲击与真实感降低许多,仿佛看的不是真实事件,而是虚构作品的重新诠释或二次创作。我与美树并未凝视画面,而是将耳朵贴在扩音器上。原以为影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如今仔细倾听,才发现其实同时录下声音。我听见本城的走路声、素描本的翻页声、箕轮在椅子上的挣扎声。可是,不管我怎么听,都听不见千叶说的来自屋外的歌声。我将音量转至最大,重新播放。「好像真的有歌声……」美树不太肯定,显然怀疑自己是先入为主产生幻听。
「你们真的听不见吗?难道是我耳力太好?」依千叶的口气,似乎认为有问题的不是他,是我和美树。
我知道世上有许多「记忆力过人」或「计算能力过人」的天才,但眼前的情况能否以「听力过人」解释,我不禁抱持怀疑态度。
「话说回来,糕饼的名字竟然和你女儿一样,实在有意思。山野边,你们跟这间糕饼店是不是有交情?」
「交情是没有,但从前不是有记者拿这家的糕饼朝我们家的窗户扔……」说到这里,我想起千叶根本不晓得这件事。去年我家遭媒体记者包围时,曾有记者投掷糕饼。我并未告诉千叶详情,只约略提过梗概,当时他还一脸认真地问:「是不是那个『糕饼好可怕』的落语段子?」
换句话说,千叶突然提到糕饼,肯定是从影片中听到歌声。
「那间店在哪里?」美树问。没错,现在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我立即用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原以为大部分的资讯都能从网路上取得,这一次却徒劳无功。虽然搜寻到几个提及「菜摘糕饼」的网页,却没有一个网页标明糕饼店的地址。在某年轻女子的杂记里,提到「菜摘糕饼」让她怀念起故乡,并介绍经营糕饼店的是一对老夫妇,一大早就开店做生意。不仅如此,她还记下宣传歌的歌词,偏偏没写出具体地点。由于网页好几年未更新,要找到作者恐怕不容易。
「看来不是全国知名的糕饼店。」美树瞄过搜寻结果,不禁叹气。
如今我能采取的手段相当有限。于是,我取出平常惯用的手机,开启电源,进入拒绝往来号码名单。其他号码我都能置之不理,唯独一个号码,当时非封锁不可。查到该号码后,我以联络箕轮用的智慧型手机拨打。美树疑惑地看着我,不明白我在做什么。
由于我设定为不显示号码,对方可能不接电话。基于工作性质,他大概乐于接听任何来历不明的电话。但若他警戒心很重,或许会选择拒听。
电话另一头传来粗鲁的话声,对方报出姓名。
「我是山野边辽,记得吗?我想知道你去年给的糕饼在哪间店买的。」
我尽量放慢说话速度。
对方沉默不语。其实我记不得这名记者的长相,不过,当初守在家门外的记者群中,他的体格特别壮硕。上小学时,班上有个同学专爱挑个性懦弱的人欺负,这名记者应该也是相同类型。就算受害者苦苦哀求,他都不为所动,将对方欺负得体无完肤。电话另一
头依旧沉默,却听得见阵阵雨声,对方似乎在户外。
「我想知道那间店在哪里,请告诉我地址。」
「你在何处?」记者问。
不晓得他还是不是记者,但佐古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多半也传入他耳中。
「请告诉我那间店在哪里。」我强硬地重复一遍,接着深深吐口气。
对方继续保持沉默。
美树应该已察觉我打给谁。她静静守在一旁,一句话也没说。
我正想继续追问「是不是在你的老家附近」,记者忽然低声道:「多摩。」
「咦?」
「有没有纸笔?」记者刻意压低嗓音,似乎不想让周围的人听见。
我望向美树,以右手做出拿笔书写的动作,她点点头。
对方报出一串地址,我复诵一遍,美树抄在纸上。「这是哪里的地址?」我问。
「我的老家。在同一个区里,有栋矮小老旧的深褐色三层楼公寓。那糕饼店就在公寓的一楼。顾店的是对老夫妇,店名就是『菜摘』。」
我无法想像对方此刻的表情。当他说出「菜摘」两字,话声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我女儿的名字。但我无法判断他是惊惶,还是罪恶感作祟。
「谢谢。」我隔着电话低头鞠躬。原本打算挂断电话,忽然觉得不安,又将手机拿回耳边,喊了对方的名字,拜托道:「这件事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很可能会通知警方,甚至联络其他记者到糕饼店附近围堵。虽然我只是询问糕饼店的位置,还是不免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望美树一眼,补上一句:「算了,要不要泄漏出去,你自己决定吧。」
记者一语不发,但我相信他听得十分明白。雨声滴答作响,仿佛在代替他回复。
他的工作理念及人生态度,我无权干涉。何况,我并不想对他低声下气。
「希望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在明天之前,只要你不透露这通电话……」我原本要接着说「就答应接受你的采访,你爱采访多久都无所谓」,对方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泄密的。」语气干脆爽快,就像将无用的废纸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咦?」
「我不会泄密的。」
起初,我以为对方在戏弄我,接着怀疑是对方的策略,好让我不设防。不料,他又解释:「我不擅言词,想必带给你不小的困扰。去年我扔糕饼只是开个玩笑,并无恶意。」
我一听,差点没笑出声。当初他投掷糕饼,还在门外大呼小叫,算哪门子玩笑?可是,他的口气不像撒谎,或许真的不擅沟通。
「我知道错了。」
听他这么表白,我一时不晓得如何回答,只好随口应两声,草草挂断电话。而后,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向美树转述刚刚的对话。
「我们走吧。」千叶大步走向门口。
「他把那种行为当玩笑?真不晓得他的神经是什么做的。」美树口中骂着,嘴角却微微上扬,粗鲁地以袖子拭泪。
「神经是什么做的?人类的神经不都一样?」千叶伸出手指,在空中画出类似树枝分岔的线条。我认出那是书中常提到的「神经突触」,不禁苦笑。
两根雨刷极有规律地重复躺下、站起。我一边看着,一边操纵方向盘,踩下油门。
路面到处是积水,窗外一片迷蒙,却看不见雨滴。唯有玻璃上残留一些雨的痕迹。
我心中焦急,仍不断提醒自己别加速过头。这是一场与时间的竞赛。如果本城没撒谎,箕轮身边的炸弹将在九点半爆炸。现下还不到九点,但考量到搜救的时间,能不能赶得上很难说。
究竟是何时进入高速公路,我毫无印象。猜想约莫经由永福交流道,但脑袋里竟不记得是否通过收费站,也不记得何时开上主道。
高速公路的绿色标志映入眼帘。
「太近了。」见我逐渐逼近前头的车辆,美树出声提醒。我赶紧放开油门。幸好高速公路上没塞车,但我心急如焚,总觉得这条路永无止境,不管怎么踩油门都无法抵达终点。
我看到国立府中的标志牌,汽车导航系统告知必须在那里下高速公路。
接近收费站时,前方出现排队的长龙。「我恨透塞车。」千叶一脸无奈。不管遇上什么事都处之泰然的千叶,竟然会流露如此明显的厌恶,我感到十分新奇。
「千叶先生,这种程度的壅塞跟『参勤交代』比起来,只是小巫见大巫吧?」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转头开了个玩笑。
回想起来,我们与千叶的相遇恍若陈年往事,其实相隔不到一星期。当初我透过对讲机,听他在外头对记者们谈起「参勤交代」。这么无聊的玩笑话,他却讲得煞有其事。真不晓得我怎么会信任这样一个男人。
「我们接下来要开的青梅街道,从前是否也有『参勤交代』的队伍通过?」我跟着瞎起哄。
「我怎么知道?」
「也对。」
「我的经历以东北路线为主。」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叹口气,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不过心情轻松不少。
「从仙台藩出发,有时超过三千人。以人数而言,那算是最多、最杂乱的吧。」
「怎么说?」美树其实是想问「这个玩笑的笑点在哪里」,但千叶会错意。
「你指的是『参勤交代』的意义吗?像那样由大名率众远行,具有军事游行的意义。大名可借此向世人展现军势阵容多么庞大。此外,我之前提过,幕府企图借由这样的规定,削弱各大名的实力。不过,就算不考虑这些,我认为『参勤交代』还是有许多好处。」
「是吗?」
「人类聚集在一起,就会想展现自己的强大。即使根本没必要,依旧会产生这种冲动。而且集团一旦稳定,还会发生那个现象。」
「那个现象?」
「缺乏乐子。」
「缺乏乐子?」
「人类无法维持长期的安定生活,集团里会渐渐产生『好无聊、好想找点乐子』的想法。」
「是吗?」我不禁想起,渡边老师的书里也提到类似的观点。人类虽然爱好和平、安宁及循规蹈矩的环境,久而久之却会厌烦,感到忧郁及倦怠。明明爱好和平,又无法忍受和平的无趣。
「绝大部分的战争,都是这么引发的。」
「是吗?」这真是大胆的结论。
「安稳的日子实在太无趣,而这股无趣的感觉会衍生『维持现状真的好吗?』的不安。表面相安无事,集团却会逐渐笼罩在恐惧的气氛中,或冒出『日子太枯燥』的念头。最后,当然就是爆发争执或战争。」
「争执或战争结束,又会回归和平稳定?」
「没错,人类就是不断在这样的循环中兜圈子。」
「这么悲哀的事情出自千叶先生口中,听起来也像黑色幽默。」我暗暗想着,发生战争的理由恐怕不会这么单纯。
「『参勤交代』就像是代替斗争的一种仪式。靠仪式发泄暴力欲望,是一种相当聪明的策略。」
「运动不也是吗?」
「还有祭典。概观人类的历史,这样的例子很多。」
车子终于能够前进,通过ETC专用道时,我非常怕被警察逮个正着。要是我们的行动已在警方的监控下,闸门便不会升起。我紧张得胃几乎纠结在一起,幸好车子顺利通过收费站。
前头的车子开过水洼,溅起无数水花。
开着开着,汽车导航系统进入另一张地图。
「『参勤交代』的队伍中,其实真正隶属该藩的武士不多。」千叶继续道。
「这又是怎么回事?」
「以现在的术语解释,队伍里的人多半来自人才派遣公司。说穿了,就像临时演员一样。他们只是受到雇用,依指示排成队伍前进。」
「原来如此。」我有些吃惊。
「千叶先生,你接着是不是要说,你也干过那工作?」美树笑着问。
「算是吧。」千叶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我不禁失笑。「总之,『参勤交代』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提供工作机会。这制度实在不错,今后有没有打算继续执行?」
「这个嘛……目前我没听说哪个政党开出恢复『参勤交代』的政治支票。」我应道。
借着确认后视镜的机会,我偷偷觑美树一眼。她凝视着窗上的雨滴,脸上带着笑意。那股笑意多半来自与千叶的有趣对话。我们从未想到居然会遇上一个自称亲眼目睹「参勤交代」的人。
自上星期遇见千叶以来,我们笑的次数远远超过一年的总和。千叶总板着扑克脸,似乎并非刻意逗我们发笑,却好几次将我们从即将灭顶的悲伤泥沼中救出。
我们不再沉浸于过去的悔恨与悲伤,也不再盘算看不见的未来,只是努力「摘取」每一天。
蓦然,我想起千叶在滨离宫恩赐庭园提到的话。「报仇既非勇敢的证明,亦非武士的荣誉」,虽不清楚这是否真的出自德川将军之口,但「即使豁出一切也要报仇雪恨」的思想,带给我莫大的鼓舞与勇气。
我按照导航系统的指示操纵方向盘
、踩踏油门,与前车的距离再度拉近。驶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前,我还能保持冷静。尽管焦虑又紧张,多少维持着理性。或说我至少拥有「知道自己在焦急」的思考能力。然而,经过多摩动物公园的标示牌后,仅剩的沉着荡然无存。
车上时钟指着九点五分。我心急如焚,全身寒毛直竖,满脑子想着「肯定来不及」。感觉就像体内有一面网子,虽然使尽吃奶的力气压住,仍不断弹开,郁积在底下的焦躁感喷发而出。
我脑中浮现遭捆绑的箕轮不断挣扎的画面。
我想像着箕轮遭爆炸的火焰吞噬的景象。「在危机四伏的时代创造出危险的东西,实在没意思。山野边,与其做一把能抽出短剑的扇子,不如做一把能抽出扇子的短剑。」我回想着当年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
如今箕轮即将失去他的人生,我又想起他那些我见过数次面的家人。思及他的孩子就要失去父亲,我难过得心如刀割。
我踩下油门,变换车道。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喇叭声,我甚至不清楚刚刚是不是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场车祸。
又开十分钟左右,导航系统发出左转指示。但我开错路,钻进一条单行道。我慌得脑袋一片空白,直骂自己愚蠢,为何在攸关箕轮性命的紧要关头出错。
对自己的愤怒蔓延全身,心跳愈来愈急促。雨势似乎也增强了。
雨刷的动作,益发勾起心中的焦躁。
绕一大圈,终于回到原本的道路上。我暗暗大喊:「该死!来不及了!」整个身体仿佛成为一具不断发出红光及噪音的机械。美树及千叶不断跟我说话,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视野愈来愈窄,看得见的范围愈来愈小。雨刷不断横过我的眼前,阻碍视线。
每隔十秒钟,我就看一眼时间。一颗心七上八下,忧虑不知是否为时已晚,不知何时会听见爆炸。连握住方向盘的手也酸软无力。完蛋、没救、来不及了,我的内心不断发出哀号。
「冷静点。」美树安抚道:「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我知道。」我不是在敷衍。虽然很清楚保持冷静的重要性,但冷不冷静根本不是自己能够控制。
「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导航系统发出声音。我羡慕那声音的平静,并对暧昧不明的指示感到愤怒。
忽然间,我想起「所谓的景仰就是做麻烦事」这句帕斯卡的名言。为什么导航系统没有使用更谦卑、更拗口、更讲究的话语?我莫名其妙地迁怒导航系统。
「不是在时间内抵达就行!完蛋!太迟了!」我勉强挤出声。
「时间很充裕。」美树从旁纠正。
「别胡扯!」
「真的,你坚强点!」美树的一声斥骂宛如在我脸上打一巴掌。幸好她的语气不带轻蔑,否则我恐怕会更加无地自容。
「你看!」
「看什么?」我问。
「快红灯了!」
仔细一瞧,前方的灯号确实变成黄灯。可是,现下不是乖乖遵守交通规则的时候。这个路口不宽,加上时间紧迫,我不想理会灯号,直接硬闯。就在我更用力踩下油门,打算冲过去的瞬间,美树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小学生看着呢。」
我一转头,瞥见灯号的下方站着几个背书包的小女孩。眼前是斑马线,她们等着过马路。
于是,我踩下煞车,深深吸气,缓缓吐出。灯号转为红灯,小女孩穿越马路。她们背着红书包,不晓得几年级的学生。
此时,一个穿红运动外套的男学生,从那几个女学生的身旁飞奔而过。
「那孩子跟卓司好像。」美树说。
我愣一下,没想到美树冒出这句话。一旦回想起关于菜摘的记忆,往往会压抑不住情感,泪流不停。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总会故意避开前后部分。不当这些回忆有连贯而漫长的剧情,不理会结局是好是坏,只专注于其中某个画面。我相信美树也使用相同的方法。
「卓司是谁?」我开朗回应。
「从幼稚园就跟菜摘同班的男孩。他总穿红衣服。」
「啊,我想起来了。」我见过那孩子。「确实有点像。不过,会不会只是因为都穿红衣服?」
「菜摘很喜欢卓司。」
「哦?」我察觉自己露出微笑。
「菜摘问过我,妈妈和爸爸为什么会结婚,我便告诉她拉链咬死的事。」
「这样啊。」
行人号志开始闪烁,我的脚从煞车上移开,准备踩油门。
「有一天,我看完牙医正要回家,发现菜摘站在通学的路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暗中观察孩子,总有种奇妙的感觉。父母不在身边,孩子的时间并不会停止。菜摘有自己一套面对社会的方式。这同时带给我些许的放心与不安。
「我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仔细一看,她努力拉扯着拉链。」
「拉链咬死了?」我正想接一句「有其母必有其女」,美树继续道:「因为卓司就快出现。」
「咦?」
「她算准卓司走到那里的时间,假装拉链咬死。」
「有这种事?」
美树宛如对空气搔痒般轻轻吁口气。我的嘴角跟着上扬,再次望向美树,发现她的脸颊濡湿,泪水不知何时溢出眼眶。接着,我察觉前方的景色变得朦朦胧胧。但我没伸手遮掩,任凭泪水流下。千叶什么话也没说。
绿灯亮起,我踩下油门。原本沸腾滚烫的内心稍微降低温度。虽然称不上恢复冷静,却从异常的焦虑中解脱。随着眼泪的宣泄,胸口的暴风雨逐渐减弱。
接下来一路平顺,没有塞车。原本恼人的导航系统仿佛变得亲切又热心。
车子开进住宅区不久,美树忽然指向某处说:「那边。」
雨刷忙碌翻转,企图遮挡我的视线。从缝隙之间,我瞥见一间小小的店面。
那栋建筑物位于双岔路口。记者的老家在更远处,我们先看到糕饼店,省去不少麻烦。
我很想直接冲出去,将车子扔在路旁。只是这条路太窄,会阻碍交通。在这种节骨眼还介意交通规则实在有些可笑,不过我就是无法将车子弃置不管。
「我来开车,你们先去找箕轮,我找地方停。」坐在副驾驶座的美树凑过来。
没时间犹豫。我一看手表,剩十分钟九点半。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我忍不住想跪倒。
「走吧。」千叶若无其事地下车,我跟着走出车外。
天空下着绵绵细雨,但不到淋湿衣服的程度,幸好雨势不大。美树迅速移向驾驶座开走车子。
「山野边,影片中的房间在哪里?」千叶挺起背脊左右张望。他问得兴致索然且好整以暇,却仿佛在我脸上打一巴掌。没错,我们的目的不是找出糕饼店就好。我抬起手表一瞧,雨滴沾湿镜面,指针看起来弯弯曲曲。
「剩不到十分钟。」
「就会爆炸?」
「对。」
「我无所谓。」
「好不容易找到糕饼店,恐怕还是来不及。」我忍不住朝那栋三层楼的公寓走去,糕饼店就在正前方。
「影片里听得见宣传歌,应该距离不远。」
「可是,要找出来恐怕……」我正要说出「难如登天」,脚下一个踉跄,跪倒在地。我以双手及双膝撑着地面,模样相当狼狈。我忍不住笑起来,没想到自己这么没用。膝头及双手全都濡湿,我勉强站起,呻吟般呼喊箕轮的名字。
站直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公寓侧面的一扇窗户。
「啊……」糕饼店那栋公寓的三楼侧面墙壁上,有一面挂着鲜红窗帘的窗户。「千叶先生……」我拍去牛仔裤上的泥沙,呼唤道。没错,一定在那里。影片中的房间就在那里。
「怎么?」千叶问。
「你听过『跌倒的经验,千金也买不到』吗?」
「哦?」千叶摇摇头。
我猜到千叶接下来会说什么。他一定会问,既然千金也买不到,那要花多少钱才买得到?
「那要多少钱?」
我暗暗喊一句「我就知道」。这道声音化成一股气息拂过地面。我踩着这股气息,将地面奋力往后踢,撞开雨滴,奔向公寓。
如果三楼那户的门上也设置炸弹,此刻我已粉身碎骨。我用力一撞,连接在门板上的金属片扭曲变形,再一撞,身体便随门板倒进室内。想到撞坏门的冲击力可能引爆炸弹,我就寒毛直竖。幸好这危险的抉择以平安无事收场。千叶依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甚至毫不在乎激烈撞门的疼痛。「这里能穿鞋子进去吗?」他一脸悠哉地问。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与他对话上。强忍着撞门的疼痛,穿鞋子直接踏进室内。
我终于见到箕轮。
屋内共两间房,位于里头的一间铺着地毯,正中央有张高脚椅。如同影片一样,箕轮被绑在椅上。他瞪大双眼,仿佛要用眼皮把我们擒住。他一定非常惊讶,不明白我怎么会出现。
我决定暂时不将箕轮嘴上的胶布撕开。
绕到高脚椅的后方一瞧,椅背上以胶带贴着一块铅笔盒大小的白色物体
,上头连接附电流夹的导线,导线另一端接到地毯上一台造型简单的机器。计时器一秒一秒地倒数。
剩余时间映入双眼,却无法进入大脑。我的体内充满恐惧,想到随时可能被炸得尸骨无存,体温便迅速下降。
「拆掉这个,应该就能阻止爆炸吧。」千叶嘴里咕哝。我心中纳闷,朝他望去,发现他也凝视着椅背上的白色物体。
「你说拆掉这个?」
「这是塑胶炸药吧。」
「塑胶?」我听过这个名词,但眼前的白色物体看起来像黏土,一点也不像塑胶。
「由于工作的缘故,我懂一些相关知识。塑胶炸药的『塑胶』,其实是『可任意塑形』的意思。」
千叶没再说出「因为我家开加油站」这种借口,但他刚刚的说明听起来煞有其事。
「只要拆掉这条线就不会爆炸。」千叶理所当然地说完,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抓住导线尾端的夹头,理所当然地拆掉导线。
「啊,原来如此……」我听千叶说得理所当然,脑袋一时转不过来,只能含糊回应。
「同样的道理,只要再接回去,炸药就会爆炸。」千叶再度理所当然地伸出手,理所当然地要将夹头接回白色物体上。我心头一惊,急忙扑过去阻挡,喊道:「干嘛接回去?」
「不用接回去?」
「废话!」
接着,我粗鲁地撕开箕轮嘴上的胶布,不经意摸到自己的头顶,发现头发是湿的。我大感错愕,不明白头发在屋内怎么会湿掉。其实是刚刚在外头淋到雨,但我慌张到连仅剩的判断力都失去。
我将箕轮从高脚椅上解开,他随即趴倒在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是过于害怕,还是遭捆绑而呼吸困难,口水、鼻水及泪水自他的下巴一滴滴滑落。
我静静等待他恢复冷静。独自被绑在这里,身旁还有一颗炸弹,我实在无法想像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模样,我甚至不忍心跟他说话。
我想向他道歉却开不了口。
过一会儿,箕轮翻身,缓缓弯曲双腿,改蹲在地上。他往脸上一抹,呼吸平缓许多。
而后,他抬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我,又看看千叶,仿佛想确定自己还活着般僵硬地吐一口长气,才呼唤:「山野边……」
「嗯……」我应一声。
箕轮鼓起脸颊,垂头丧气道:「这下应该能申请职业伤害补助金吧?」
这可能是他人生最具代表性的一次逞强,我不禁扬起嘴角。
「我有好多话想告诉你,但不知从哪一件说起。」箕轮气喘吁吁。
「不用急,慢慢来。」我安抚道。
但箕轮摇摇头,尖着嗓子道:「不,事情相当紧急。」
「那你就快讲吧。」
箕轮的肩膀隐隐颤动,我仔细观察才发现他在笑。
「本城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千叶问。
箕轮疑惑地望着千叶。
「他叫千叶……」我想向箕轮介绍千叶,却不知从何介绍起,最后只好说:「他是炸弹处理专家。」
箕轮眯起双眼。他摇摇摆摆想站起,双腿却使不出力气,于是又蹲下。「本城打了通电话给我,问我愿不愿意采访他。」
「一定是陷阱吧?」我应道。
「没错,我也这么怀疑,最后却被他说服。」
本城一定是将我搬出来,当成说服箕轮的借口,像是「为了山野边先生着想,我想公开一些消息,刊载在箕轮先生的杂志上,不晓得方不方便?」。
「正如你的猜测。不过,我并不相信。他承诺提供独家消息给我,但我晓得已有其他杂志社在饭店里采访过他。」箕轮的口齿愈来愈清晰。「没想到,他又搬出一个我完全没预料到的话题。」
「怎样的话题?」
「山野边,我不是跟你提过,某镀金工厂发生的氰化钾遭窃的案子?」
他突然提起这件案子,我心头一震。「记得是栃木县的工厂,被偷走十瓶氰化钾?」
「是群马县,被偷走二十瓶。」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本城自称是那案子的幕后黑手。他唆使某人偷走氰化钾,再加以收购。」箕轮咬住嘴唇,皱着脸。「真是高招。我完全没想到你跟本城之间的事情,竟然会牵涉到近来引起话题的案子。听到惊人的内幕,我按耐不住,便上了钩。」
「这是他的拿手好戏。」
「咦?」
「他最擅长挑衅或诱惑他人,或找出他人渴望的东西。像这类勾心斗角的事情是他的看家本领。」
「反正,我决定与本城见一面,把话问清楚,就这么上了当。」
「你不必自责,毕竟他在这方面是天才。」我嘴上安慰箕轮,同时暗暗告诉自己:没错,那男人在控制游戏上天赋异禀。好比将棋初学者与下一辈子棋的行家,以相同条件较量,获胜的机率是微乎其微。
想当然耳,箕轮输得一败涂地。明明早有提防,仍遭本城捆绑,囚禁在这里。
「对了,山野边,你怎会找到这个地方?」
「这个嘛……」我瞥千叶一眼,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跟着问:「是啊,你怎么找来的?」
「那男人拍摄过这里的状况,对吧?」
「嗯,太可怕了。」
「本城太可怕?」千叶问。
「不,是摄影机。」
「摄影机可怕?」
「我向来觉得,面对人比面对机械轻松得多。机械没有感情,更容易让人彻底绝望。不管是『晓以大义』或『唤醒良心』,对机械都不管用。所以,摄影镜头不可能同情人类。要是有人开发出实用性的机械士兵,世界大概会完蛋。」
「你太夸张了。」我不禁苦笑。「不过,渡边老师也有类似的言论。」
「渡边一夫吗?」箕轮很清楚我是渡边老师的忠实读者。
「渡边老师认为,『对抗不宽容的人,就像对抗丛林里的猛兽。唯一的差别,仅在于人可能被说服。』」
书上接着写道:「我们不可能说服猛兽,却有一丝机会说服不宽容的人。这为我们留下些许希望之光。」
「确实,要说服摄影机或机器人,恐怕比说服猛兽困难。」
「总之,我们看完那段影片,注意到一楼糕饼店传来的歌声。」
「歌声?」
「我应该提过,有间糕饼店的店名跟我女儿的名字一样。」
「啊,你是指记者扔糕饼的事?」
「对,我们听见那间糕饼店的宣传歌。」我竖起耳朵却没听见任何歌声。回想起来,刚找到糕饼店时,也忘记确认店内有没有播放宣传歌。
「这么一提,我隐约也听见歌声……」箕轮点点头,又面露狐疑。「但歌声非常细微,你们真的听见了?」
我不时觑向千叶。多亏他留意到歌声,我们才能找到这里救出箕轮。这不仅是他的功劳,更是他导出的结果。然而,他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模样,害我不晓得该摆出怎样的态度。我不禁想问,这不是你导出的结果吗?
「那男人原本要我们前往位于国道上的荞麦面店。」
「啊,我有印象。」在那段影像中,箕轮也看过素描本的内容。
「只要我去那间店,那男人便答应带我来找你。箕轮,你觉得他有何用意?」
「这个地方不太好找,他想为你带路?」箕轮一脸苦涩。
「绝不可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也是,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鬼主意。」
「嗯。」
「不过,我思考过理由。」箕轮恨恨瞪向倒地的高脚椅。「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刚好没事做。」
听起来颇令人同情,我却差点没笑出来。箕轮竟然把「被绑在装有炸弹的椅子上」这种可怕的经验当成自嘲的题材,内心实在坚强。
「我试着想像,若事态完全按本城的计划发展,会是怎样的结局。」
「究竟会怎样呢?」
「首先,你们会前往那间荞麦面店,而本城也在等着你们。」
箕轮此时的语气就像在跟我讨论小说的情节发展。
「我大概会催促他『快带我们去找箕轮』。」
「嗯,但以时间来看,多半来不及。」
「没错。然后,那男人会丢出一句:『真可惜,在你们赶来的路上,箕轮已被炸死。』」
将无助感与罪恶感深深植入他人心中,彻底摧毁他人的人生,是本城最大的欲望。
「是啊。不过或许没那么简单。」箕轮说。
「没那么简单?」
「最后应该是这样的结局,但在那之前,他可能会答应带你们过来,并以此为由要你们坐上车子。」
「要我们乖乖听话,恐怕不容易。」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恐怕我们真的会乖乖听话。
这时,我察觉千叶站在墙边,背对我们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东西。「你在干嘛?」我忍不住问。「我想找找有没有能听音乐的器材。」听到他的回答,我颇为困惑,甚至有
些生气。「千叶先生,你有没有在听我们说话?」
千叶默默走回我们身旁,依旧一语不发。
「那男人让我们搭上车子又是为何?难道要带我们来爆炸的现场?」我问箕轮。
「事实上,我也想过这一点。」箕轮又觑高脚椅一眼。「说起来有点害臊,我觉得自己好似成为安乐椅神探(注:指不必四处奔波,只要坐在家中安乐椅上研究别人送来的线索,就能查明案情的侦探。)。」
「这张椅子坐起来恐怕不太安乐。」我不禁脱口而出。不如称「塑胶炸药椅神探」更贴切。
箕轮微微颤抖,像是心有余悸。「不过,多亏被绑在椅子上,我想通不少事。」
「你猜到那男人真正的目的?」
约莫是无事可做,千叶扶起高脚椅。
「大概……」箕轮开口,却没下文。
「大概什么?」
「菜摘。」
「咦?」
「大概跟菜摘有关。」
「跟菜摘有关?」每当听见女儿的名字,我和美树就像遭到拨弹的琴弦,内心震荡,无法平静。为了不发出哀号,我拼命压住精神之弦。
「你不是和我提过菜摘的作品?」箕轮解释。
「菜摘的作品?」
「就是图画故事书。」箕轮质朴沉稳的面孔,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新喀嚓喀嚓山》?」我试探地问。菜摘绘制的图画故事书竟然与本城扯上关系,我有些半信半疑。
「对。菜摘不是改写《喀嚓喀嚓山》的剧情,害你遭到老师警告吗?」
「那又怎样?」
「你是不是告诉过本城这件事?」
我很快想起,「是的。」
没错,我和本城聊过此事。
「本城恐怕想依样画葫芦。」箕轮面色凝重。
「依样画葫芦?」我问。
「他也想画一本图画故事书?」千叶又发挥异想天开的本领。
「不,他打算在水坝里下毒。」箕轮回答。
美树找不到停车场,只好停在糕饼店后头的右侧道路上,待在车内等着。那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美树尽量靠边,左侧轮胎压上路肩,车子呈倾斜状态。我们一上车,我立刻要美树开往那间荞麦面店。千叶坐在后座,伸手拂去肩膀的水滴。
「箕轮没事吧?」美树只关心这点,发动引擎问道。
「没事。」「不送他去医院?」「他说不必。」
我拜托箕轮暂时不要告诉警方,因为我想私下了断。对于我任性的请求,箕轮没答应也没拒绝。他认为本城极可能在水坝倒入氰化钾,这件事悠关广大民众的性命安危,不仅仅是私人恩怨,想必会报警阻止本城。不过,怎么做是他的自由。我们只能抢先一步,与本城直接对决。
美树开着车,冷静地听我叙述来龙去脉。提到氰化钾时,美树惊诧得猛眨眼,不敢置信地问:「在水坝下毒?」
「沿着荞麦面店旁的国道四一一号线,继续开下去会经过奥多摩湖,那里有座水坝。这么想来,箕轮的推测是正确的。」
本城选择在那间荞麦面店碰面,或许是离水坝较近。
「他为何要在水坝倒入氰化钾?他一下陷害我们,一下企图炸死箕轮,现在又打算在水坝下毒?突然采取随机大量杀人的手法,不嫌太偏激?他是不是发疯了?」
「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
「昨天千叶先生提过,那家伙诬陷我们,让我们蒙上不白之冤,其实是要我们绝望。」
「啊……」美树点点头,旋转方向盘、再转回来。「这次要陷害我们成为下毒的凶手?」
「大概吧。而且,跟菜摘也有关系。」
美树望着我。车子偏离行进方向,她立刻修正。「跟菜摘有关?」
我告诉她,本城也知道菜摘绘制的《新喀嚓喀嚓山》。
「在那故事里,狸猫被兔子摆一道,不是企图在水坝里下毒吗?」
「是啊。」
「那男人想依样画葫芦。」
失去爱女的我精神崩溃,最后自暴自弃,企图按女儿画的故事在水坝倒入氰化钾——这就是本城误导大众的剧本。
箕轮如此推测。「山野边,外国有部著名的推理小说,真凶不也是孩童?孩童模仿父亲写的推理小说犯案……」
那部小说我当然读过。
「目前的状况恰恰相反,变成双亲依孩童绘制的图画故事书犯案。这恐怕也在本城的算计中。」箕轮低喃。「什么意思?」我问。「山野边,你是作家,将名作的内容加以变化运用也不奇怪。」
听来合理,而且可能性相当高,大多数人想必会相信这套剧情。「煽情又贴近现实」的故事,正是世人的最爱。
不光我们夫妇,那男人想害菜摘也背上罪名。
暂且不管会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假如我们夫妇真的模仿菜摘的故事在水坝里下毒,不论有没有成功,世人看待我们一家的眼光都将彻底改变。社会大众不会再给予同情,反而会大加挞伐与唾弃。
「氰化钾溶于水吗?」美树问。
「推理小说里,经常出现将氰化钾加入水中毒杀某人的剧情,其实不容易办到。虽然少量就能致死,但要溶解所需的量不少,何况氰化钾会发出强烈异味,马上会被察觉。」
「倒进水坝里又会造成怎样的后果?」美树忧心忡忡地问:「会不会发出异味?水坝的水那么多,氰化钾真的能毒死人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那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些事。」
「不在乎?」
「只要把在水坝里下毒的罪嫌安在我们头上就行,最后会怎样根本不是重点。即使氰化钾稀释后毒不死人,仍得进行精密的自来水检测,给社会大众添麻烦。如此一来……」
「社会大众就会厌恶我们?」
「他想让我们的人生彻头彻尾地挫败,这就是那男人的本性。」
人与人发生争执的原因,百分之九十是金钱。剩下的百分之十中,愤怒与憎恨占大多数。然而,那男人从不将敛财、强夺、谋杀、脱罪等简单易懂的动机放在眼里,只想着如何羞辱他人,不在乎利益得失。
雨刷规律地拨开雨水,重复单调枯燥的动作。
「话说回来,千叶先生的耳力真好,竟然能听出糕饼店的宣传歌。」美树梢稍加快车速。由导航系统看来,多摩川就在左手边,与我们前进方向平行。
「只是碰巧。」千叶的态度,像是只管射门却对得分毫无兴趣的王牌前锋。
「不过,我们能找到箕轮,也因为他被关在那间店附近,算是他运气好。」美树点点头。
「不,跟运气无关。」
「什么意思?」
「那男人想把炸死箕轮一事也推到我们头上。假如那公寓真的爆炸,社会大众发现一楼糕饼店卖的是与菜摘同名的糕饼,会有何想法?」
「原来如此,大多数人会认为我们迁怒那间糕饼店。」
「相信这套说法的人恐怕不在少数。山野边辽精神失常,先炸死编辑,又在水坝里下毒。像这样一个疯子,就算因名字相同迁怒糕饼店似乎也不奇怪。」
「岂止不奇怪,根本合情合理。」
「这大概就是那男人设计好的剧情,所以选择那间糕饼店的楼上。」
「他唯一的误算……」美树透过后视镜,觑着后座的千叶。
没错,本城唯一的误算,就是千叶的听力。不,是千叶的存在。
只不过,千叶依旧一脸悠哉地问:「差不多该放点音乐来听听了吧?」
现在哪是听音乐的时候,但我懒得多费唇舌,直接打开收音机。喇叭传出音乐。
「终于等到这一天。」美树说。导航系统指示在前方路口左转后度过一座桥。「终于有机会再遇上他。」
「我想死他了,等不及要跟他见面。」我故意开玩笑,缓和紧张气氛。当然,其实我有些害怕。「不过,总觉得到头来还是逃不出他的掌控。」
本城在法院宣判后五天内对我们发动数次攻击。他首先串通记者,在饭店里准备摄影机等我们上钩。接着,企图将杀害轰的罪名推到我头上。下一步,派出数名雨衣男绑架、教训我们,然后故意把枪交到我手上,诱使我为了自保开枪。这一计没成功,他又企图毒杀佐古。
「我们似乎听见好几次『将军』。」
「从那男人口中?」
「没错。那男人一喊『将军』,我们就四处逃窜。他或许想等我们无处可逃,再给我们最后一击。」我愈想愈觉得可能性很大。他想以杀伤力最强大的一击打倒我们,之前的行动都是前置作业。
「我不这么想。」美树否定我的推测。
「咦?」
「我们一次又一次逃出陷阱,他才一次又一次设计出新的阴谋。事情发展成这个局面,并非他一开始就预料到。当初我们在饭店遇上他时,听到我们故意让他获判无罪,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何况,轰先生那次没爆炸,完全是托千叶先生的福。」
「也对
。」我点点头。
「搞不好我们占上风。」美树嘴上说得乐观,但从紧绷的表情看得出她心里一点也不乐观。
忽然,身旁冒出一道影子,我吓得差点跳起,原来是千叶凑近。开车的美树也吓得浑身一颤,导致车头偏移,轮胎擦撞路肩。幸好美树立刻拉回车头,但我寒毛直竖,仿佛体内热量蒸发殆尽。「怎么?」
「没有,我只是听到收音机说『接下来为您播放一首名曲』。」
此时,导航系统提示「即将抵达目的地附近」。
沿外侧护栏望去,左侧出现一栋建筑物。以豪华程度来看,显然不是一般民宅。路旁竖着一面长条型招牌,虽然受到树木枝叶遮掩,但依稀可见「白萩荞麦面」几个大字,上头公告今日不营业。
美树打了方向灯。护栏另一头是宽广的碎石地停车场,里头停着一辆黑色小箱形车。旁边是架设遮雨棚的休憩处,像是屋外吸烟区,只见一个穿外套的男人朝我们挥手。对方面带笑容,露出白齿,好似迎接迟到的友人。
就是这男人。
美树踩下油门,轮胎激起水花,车身猛然向前冲。看到这男人,她再也按耐不住情绪。坐在一旁的我也有同感。
这一年来,我们提醒自己无数次,绝不能感情用事毁坏复仇计划。可惜,强烈的感情轻易攻占大脑,强烈的恨意背叛理性。
车子不断加速,压在雨水濡湿的碎石上,以惊人的气势冲向本城。
我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撞死他!
美树肯定也是如此。连车子也与我们化为一体,产生将男人撞得粉身碎骨的意志。这不知该称为愿望还是欲望的念头不断膨胀,脑袋一阵发热。
没撞死本城,并非美树手下留情或突然恢复理智。
纯粹是本城轻巧避开笔直冲向他的车子。他移动到自己的休旅车旁。
我们的车子因碎石打滑而偏离方向,也是原因之一。
车子停下后,美树紧握方向盘,咬牙切齿地说「对不起」。不知她是为差点撞死本城,还为没能撞死本城道歉。
我解开安全带。
「我在车上等。」美树出声。「他一定会以带你们见箕轮为借口要你们上车。等他的车子开动,我跟在后面。」
看来,美树比我冷静得多。
「好,千叶先生,我们下车。」
「原来我也得下车?」千叶面无表情地问。
「我以为你们不来了。」本城拿起智慧型手机,看一眼时间。多半是装模作样,他心里对时间应该是了如指掌。
本城理着短发,表情柔和,但看不出任何情绪。虽然貌似亲切,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快带我们找箕轮。」为了不被识破谎言,我故意说得焦躁紧张。每一次鞋子踏在碎石上总渗出一些雨水。
「时间过了。」
我实在无法理解,他怎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们面前?为何他能一派轻松地跟我们打招呼?就算他没有反省之心,难道连半点畏惧或愧疚也没有吗?为什么他能一副毫无罪恶感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我们,表示还来得及,不是吗?」
「我原打算时间一到就走,但担心你们塞车或迷路,加上是雨天,假如因此无法阻止爆炸,实在可怜。坦白告诉两位,离爆炸还有一点时间。」
他在撒谎。他根本不在乎箕轮是否被炸死。他等在这里,只是要带我前往水坝。可是,他说得煞有其事,看不出半点虚假。
「走吧,上我的车。」本城指着后方的黑色箱形休旅车。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本城。明明早救出箕轮,还是忍不住想相信他,我既痛苦又恐惧。这男人撒谎的语气太自然,看不出一丝诓骗的意图,似乎不认为自己在撒谎。
我想起关于因纽特人(注:Inuit,北美原住民之一,分布于加拿大地区,邻近北极,为爱斯基摩人的分支。)的典故。几乎每一本讨论精神病态者的书籍都会提及。
某个人类学家从因纽特人口中听到「昆兰戈塔」一词。询问后,才晓得这是指「毫不羞耻地撒谎、窃盗、与众多女人发生关系、遭到责骂亦不悔改、经常受到长老处罚的人」。
本城不正是典型的「昆兰戈塔」吗?
「请快坐上副驾驶座,还来得及阻止爆炸。」本城气定神闲,迈步走向箱形车。他按下遥控器,四扇车门发出解锁声。
「山野边,现在怎么办?」身旁的千叶问。
我拿不定主意。想到车上某处藏有准备撒入水坝的氰化钾,就有种想离得愈远愈好的冲动。
「山野边,我想听刚刚的音乐。」千叶在这节骨眼上还在胡言乱语。我懒得再跟他好好沟通,只想破口大骂。但转念一想,千叶或许想借此安抚我的情绪,于是我冷冷回答:「等事情了结。」
「快上车吧。」本城跨进车内。这是他的高明之处,不给深思熟虑的时间,大多数人就会傻傻上钩。
此时,我脑中掠过一个疑问。他怎么不担心我在车上攻击他?我一心报仇,极可能克制不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取出凶器施暴。
难道他认为有箕轮当人质,我就会乖乖听话?
本城等我坐进副驾驶座,立刻关上他那侧的车门,车身一震。
「请关门,我要开车了。」他说。
他发动引擎。我感觉他的计划不断向前推进。我踏出一步,他就踏出两步;我踏出两步,他就踏出第三步。
「箕轮没事吗?」
「现在没事,我们快出发吧。」本城表情毫无变化。
我不经意瞥向后座。箱形车的座位配置有点类似小型巴士,驾驶座后方共有三排座位,前两排都是两张单人座椅,最后一排则是一大张长椅。最后面的长椅上,搁着一个大袋子,以安全带巧妙绑住,不必担心掉落。看来是旅行用的行李袋,印着运动品牌的标志,袋身极大,足可容纳一个娇小的孩童。我暗忖里头装的大概就是氰化钾。如此大剌剌搁在座位上,我不寒而栗,赶紧憋口气,腹部绷紧,才没流露恐惧。
「里头只是一些杂物。」本城察觉我的视线后解释。接着,他忽然想起似地「啊」一声,双眉上扬,眯着眼笑起来。
那若有深意的笑容,明显带着嘲弄与轻蔑。
我先一愣,不明白他想到什么。下一秒,我感觉脑袋里仿佛有东西无声无息炸开。
一年前,本城诱使我看菜摘临死前的影片。在惨绝人寰的影像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袋子。
想到这里,我察觉袋子边缘挂着黑色小布偶,连着链条,是钥匙圈。
那是菜摘的钥匙圈。
那一天,这男人与菜摘并肩走在路上,半开玩笑地互抢钥匙圈。
怎会出现在此?脑袋变得火烫,完全无法思考。但我猜得到这一定也在本城的计划中。
现场留下布偶钥匙圈,更能证明是我模仿菜摘画的故事在水坝中下毒。众人会认为,我故意将女儿的遗物连同毒药扔进水坝。
务必保持冷静,我不断告诫自己。为了遏止倾泄的情绪,我努力将心中的栓子栓紧。但不管我栓得再紧,情绪还是从缝隙汩汩流出。光是这些情绪,心中的水位便迅速攀升,转眼淹没理性。
「箕轮早就得救。」回过神,我察觉自己丢出这句话。
明明还不到摊牌的时机,我却无法继续装聋作哑。
我想夺走本城的信心,想摧毁他永远居于优势、掌握主导权的态度。那串布偶钥匙圈打破我的冷静。
「什么意思?」
「我们在爆炸前就找到箕轮,将他救出来。你不必再说愚蠢的谎言。」
我在「愚蠢」这个字眼上加重语气。
本城默默凝视我,思忖我说的究竟是真话,抑或虚张声势。
「他被关在那栋楼下开糕饼店的公寓。」为了证明我并非信口胡诌,我刻意点出箕轮遭监禁的地点。
本城终于有反应。他的双眸深处隐隐流露不快。他没出声,像在揣测我的意图。好一会儿,本城才开口:「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箕轮吗?当然有。」
「比如?」
「他很担心这种情况能不能申请职灾补助金。」
本城没回应,只耸耸肩。
「我知道你接下来的计划。」我继续道。
「冷静点,没必要这么激动。」
「你从不会这么取笑我,是不是有点紧张?」我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
只见本城的鼻孔微微撑大。接着,我将藏在心中的话狠狠砸在他脸上。
「你想在水坝里倒入氰化钾,对吧?」
为了一吐怨气,我故意说得铿锵有力。下一瞬间,我的身体猛然倾倒,支撑在地的单脚滑动。原来是本城用力踩下油门。
我听见吸饱雨水而变得沉重的碎石在轮胎底下的摩擦声。本城迅速回转方向盘倒车,由于力道过猛,副驾驶座的车门大开。
接着,本城踩煞车换档。
千钧一发之际,我从副驾驶座跳出车外。无论如何,得拿到放在后座的那袋毒药。不,事实上,在我还
没想通前,身体就采取行动。我跳出车外,拉开后座的水平式拉门。下一瞬间,传来上锁声。本城察觉我的企图,急忙锁车门,但我抢先一步打开。
我跳进车内,正想跑向放在最后头的袋子,车子倏然往前冲。
我一只脚踏在车里,但失去平衡,又跌出车外摔在石地上。牛仔裤湿一大片。我身上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今天不知重复多少次。由于一脚踏进水洼,溅起不少污泥,沾在脸上。
我伸手抹去污泥,忽然传来车子急速发动的尖锐声响,紧接着是沉重的轰隆巨响及物体摔落地面的撞击声。
抬头一看,美树驾驶的车子与本城的箱形车撞个正着。
大概是美树看见本城开车,心中一急,赶紧发动车子,但起速过猛,整辆车撞上箱形车左侧未关的后座车门上。经这么一撞,车门全毁无法关上,车内一览无遗。
那男人毫不理会毁损的车门,猛力踩下油门。看他负伤逃走的模样,我联想到一头满身疮痍却极尽凶残之能事的异形猛兽,朝着西方仓皇奔逃,身影逐渐缩小。
我赶紧奔向驾驶座上的美树。
车子的保险杆及引擎盖凹陷,安全气囊从方向盘内弹出。美树茫然凝视着白色气囊。
「车子不动了。」美树坐在驾驶座上,双眉因哀伤垂成八字形。在愤怒与焦躁的驱策下,她的右脚不断上下踩动油门。或许太过烦躁,她想将安全气囊拨向一旁,却一直没成功。「这下该怎么办?」
我望向道路彼端,本城的车子不见踪影,恐怕在前往水坝的路上。
我甚至不晓得该找一辆计程车,还是先胡乱拦下一辆车再打算。
一切都完了。结束了。我头晕脑胀,天旋地转。
有液体沾上我的脸颊。原以为天气再度恶化,雨势增强。片刻后,我才发现是眼泪。压抑的泪水终于喷发,跟前两天在车里听见〈雪莉〉一样,泪水泉涌而出。不同的是,这次流下的是无助与绝望的泪水。
美树握着方向盘,焦急得不知所措。见我怔怔流泪,她板起脸,咬紧牙根,用力挤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
她下车踹引擎盖一脚,大喊:「快动啊!」她接着绕到车后,双手撑在后行李箱上,推起车子。我赶紧抹去泪水走到她身边,跟她一起推车。车子微微移动,但地面太过泥泞,难以使力。
「现在认输还太早。」身旁的美树推着车子,严肃地说:「我们绝不能输给他,死了可没脸见菜摘。」
我想应一声「嗯」,喉咙却发不出声。一定得想办法阻止。心里明白,却不知怎么办,只能做最后的挣扎。
「山野边。」
背后传来呼唤,我赫然想起刚刚完全忘记千叶。一转头,千叶不知何时跑到荞麦面店附近,跨上一辆来历不明的脚踏车。那是一辆平凡的红色淑女车,前方装有菜篮,与千叶当初骑到我家的差不多。
千叶抓着车头,腰杆打得笔直,朝我们骑来,嘴里咕哝着:「没办法,等事情了结才能听音乐。」
他骑到我面前停下,说道:「上车吧。」
本城的车子早不见踪影,凭千叶的淑女车绝不可能追上。何况雨势虽不强,却下个不停。
只要冷静想想就知道这举动多荒唐可笑,但我失去理智。待我跨出脚,臀部碰触到后座,看到千叶的背影时才终于回神,心知不过是白费力气。
如果是高速竞赛用的特殊自行车,或许有一丝希望。然而,这是辆普通的淑女车,千叶也不是自行车选手。
我刚要说「追不上」时身体忽然仰倒,于是赶紧伸出手揪住千叶。为了维持平衡,我整个身体贴在千叶背上,不知不觉不再流泪。
脚踏车冲了出去。
千叶的背部笔直挺拔,简直像粗壮的柱子。他的肌肉比想像中结实,身材壮硕。
踏板转动声传来,千叶规律地踩踏。
我弯着膝盖,将鞋子搁在后轮的框架上。
「一辆脚踏车载两个人,不太可能追上。」我刚吐出这句话,脚踏车开始加速。千叶的身体左右摇摆,一对膝盖上下翻飞,猛力踩动踏板。轮胎、踏板及链条仿佛没有重量,简直像风车在转动。
忽然,千叶的鞋子因雨水滑开,踩了空。千叶的身体一歪,脚踏车几乎翻倒。我心跳漏一拍,犹如目睹珍贵的瓷器从架上坠落。但千叶立刻坐正,重新踩起踏板。脚踏车的轮胎在雨天的路面能产生多大摩擦力,颇令人担忧。我忐忑不安,担心脚踏车随时会打滑翻覆。
千叶的臀部没离开座垫,身体没剧烈摇晃。他维持相同姿势,两条腿上下翻转。看起来平凡无奇,却堪称是惊人的特技。
周围景色不断向后流逝,雨丝也变成斜线。
经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时,车身骤然一抖,完全偏向一边。我吓得直打哆嗦,仿佛全身的寒毛倒竖。这种感觉有点像乘坐游乐园的云霄飞车,差别只在没安全带或安全杆。我只能紧抓千叶,贴着他的背部。
千叶迎面承受雨水撞击,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再度加速。脚踏车到底能骑多快?原则上,踏板踩得快,车速就会增加。小时候为了赢过朋友,我曾拼命踩脚踏车。可惜马路上危险多,障碍物多,来来往往的汽车都造成阻碍。
果不其然,车身又因地面高低落差弹跳。我以为这次一定摔车,但千叶右脚往地面一踢,脚踏车冲进汽车专用道,却没翻覆。
背后响起喇叭声。
一辆汽车在我们正后方。
我吓一跳,差点松开双手。
下一瞬间,一辆白色轿车超越我们,出现在脚踏车前方。从那行径看来,驾驶相当暴躁。
没想到千叶踩一会儿踏板便追上那辆车,我目瞪口呆。
汽车与脚踏车并行。
我一转头就瞥见白色汽车的车窗。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个孩童。这条虽是国道,路幅却不宽,上下行各只有一条车道,并肩前进实在是险象环生。
白色汽车忽然引擎声大作,加速冲刺,消失在道路远方。
我心想,恐怕追不上了。水坝应该是建在台地上,何况,不管千叶再怎么拼命,一旦体力耗尽便不得不放慢速度。目前为止的「疯狂追赶」,快到难以置信,但不可能保持下去。
出乎意料,脚踏车又加速,我心头一惊。千叶的踩踏不仅规律,而且快得非比寻常,仿佛汽车引擎的活塞。更不可思议的是,千叶的上半身几乎没有多余的晃动。
白色汽车再次出现在道路前方。此时,我才察觉路面是斜的。国道进入明显的上坡路段,我感觉身体的重心移向后方。
上坡路还能骑这么快,根本是违背常理。然而,千叶的姿势不变,脚部动作也没太大不同。不,为了抵抗向后拉扯的重力,他的双腿动得更剧烈快速。
一辆黑色汽车通过对向车道,风压差点将我震飞,我赶紧抱住千叶。
心慌意乱中,脑海浮现一个疑问。为何他能骑这么快?
千叶的臀部没离开座垫,也没起身踩踏板,速度却愈来愈快。轮胎不断将雨滴压碎、弹飞。
当我们的脚踏车再度与白色汽车并行时,副驾驶座上的孩童开心得拍手叫好。坐在驾驶座的是个女人,似乎是孩童的母亲,她瞅我们一眼,脸上肌肉微微抽搐。
「叔叔,你骑得好快!好厉害!」孩童打开车窗,开心大喊。母亲出声斥骂:「快关上窗,雨会飘进来。」
我连张嘴都很难,更别提回应,却听见千叶说:「不是我厉害,是脚踏车厉害。」我几乎不敢相信,在激烈的行进中,千叶竟呼吸如常。更匪夷所思的是,在强大的风压下,他应该无法开口。我不禁怀疑他根本没说话,是我听错。
小男孩指着千叶笑道:「你的脸都湿了。」接着,小男孩关上窗,白色汽车减慢速度,向左一弯,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小男孩不停向千叶挥手,直到完全看不见。
千叶继续骑脚踏车。
遇上水洼或小坑洞,脚踏车就会剧烈弹跳。
每一次我都提心吊胆,害怕被甩出去。
此时,脚踏车的速度远远超出我的想像。
另一方面,我仍抱持不可能追上的态度。毕竟我们在那男人开着箱形车离去好一会儿,才骑车追赶。起步的时间差太多,那男人恐怕离我们相当遥远。
千叶骑脚踏车的速度确实很快,快得非比寻常。然而,脚踏车毕竟是脚踏车,再快也不可能大幅拉近与汽车的距离。
「山野边,本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千叶的话声传来。
「应该是在水坝里下毒吧。」
「即使你不在也没关系?」
「是啊。」事实上,我不清楚本城的详细计划,但我猜测他打算让车子连同氰化钾一起冲进水里,再设法将我卷入其中。例如,利用袋上系的布偶钥匙圈,把罪名推到我头上,或在水坝旁守株待兔,等我自动出现。无论他怎么做,我都必须尽快追上他的箱形车。
脚踏车通过下一个路口时,我心中涌起希望。那是个设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但左右两旁歪歪斜斜地停着数辆车,显
然是紧急煞车造成的现象。
我暗暗猜想,八成是那男人想闯红灯,造成横向车流差点发生冲撞,这些车子才会紧急煞车,堵住道路。
地上残留弧状的轮胎痕迹。由此可见,为了闪避堵在路上的车辆,本城的箱形车先停下,倒退一段距离,才拐个大圈子绕过车阵。
倘若他真的停下车子,而我们的脚踏车全力冲刺,双方的距离应该缩短不少。
「绝不能输。」我回想起美树说这句话的语气,仿佛看见她紧握的拳头。没错,现在认输还太早。
脚踏车以惊人气势爬上坡道。我转头望向远方,满天尽是乌云。坡度逐渐平缓,前方出现一处大弯。水坝不知在何处。左侧就是多摩川,自上游蜿蜒而下。
「喂,山野边。」我几乎没注意到千叶的呼唤。
「什么事?」
「那不是本城的车吗?」
我偏着脖子望去。此时,风压与雨滴迎面袭来,我忍不住闭上眼。接着,我半开半阖地勉强确认前方。车道蜿蜒盘踞,宛如蛇背上一排沥青。在遥远的尽头,我看见箱形车的车尾。
我们与本城的车子大约相距数百公尺。在这之间,还有一辆蓝色迷你箱形车。那车子兼具箱形车的方块特征及流线美感,相当气派。我们一靠近,蓝色迷你箱形车就加速,或许驾驶认为遭脚踏车超车是种耻辱。但不知是驾驶一时心急犯错,还是轮胎因水洼打滑,蓝车竟猛然改变车头角度,车身横向滑动。
那车子一面翻转一面紧急煞车,停下时挡在车道上,宛如巨大屏障。我忍不住闭上双眼,脑海浮现剧烈撞击的画面。
但千叶并未减速。
为了闪避蓝车,他骑着脚踏车跨越中线,进入对向车道。正面迎来的汽车发出的喇叭声,气势比洒水器的水柱还惊人。对方速度也快,想必跟我一样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我脑海又浮现撞得粉碎的脚踏车及两具尸体的画面,顿时寒毛倒竖,手脚酸软无力。原来我会死在这里。默默想着时,我发现自己活得好好的。
千钧一发之际,千叶精准调转车头,再次加速。脚踏车与汽车擦身而过。转眼间,可怕的喇叭声已落在后方。
我紧抓着千叶低语:「还以为死定了。」
「山野边,你不是不怕死?」
「对,我不怕死。」我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口齿是否清晰。「有点怕,又不太怕。」
我想起父亲躺在家中床上的模样。父亲在家疗养的期间,我回去探望。他躺在被窝里,空气中飘着汗臭及灰尘。他骨瘦如柴,脸上血色尽失,但一看到我还是露出虚弱的笑容。
「药一吃,疼痛就不会太难熬。缺点是会嗜睡,搞得我大半天都在睡觉,你能遇上我醒着挺幸运的。」父亲讲得好像他醒着是对我的恩赐。但他目光涣散,露出棉被外的脚踝瘦得像皮包骨,我心中有些彷徨。想到他接下来的人生只剩等死一途,心脏仿佛被绳索紧紧缠住。「临死前当然是这副德性,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几时见过身心健康的垂死病患?」从父亲的语气,听得出他并非逞强或故意讲冷笑话。他只是淡淡说出认定「理所当然」的事情,我也坦然接受。
聊一会儿后,我问:「有没有想做的事?比方想吃的食物、想看的节目,虽然能实现的不多……」
「你也知道,我一辈子自由自在。」父亲的语气异常谦卑,「没什么想做的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善尽父亲的责任。」
「没那……」说到一半,心中涌起对父亲不照顾家庭的怒气,我忍不住改口:「倒也没错。」平心而论,这样的父亲总比一辈子任性妄为,给周遭亲友添麻烦的父亲好得多。「坦白讲,到底怎样才算尽父亲的责任,我也搞不太清楚。」
「最近我常想起一件往事。」父亲望着窗户继续道。窗外是庭院,但窗帘拉上,看不见外头景色。「从前我们不是去过游乐园?」
「小学那一次?」
「当时你……」
「你是指鬼屋那件事?」
「没错、没错,原来你记得。」父亲转过头,双眸中多了些神采。
「我记得,但我以为你早忘了。」
「当时你不敢进鬼屋,吓得蹲在门口。」
「我哪有蹲在门口。」我才反驳,脑中就出现当时的画面。朋友一个个进鬼屋,只有我直喊「好可怕」,蹲在门口不敢动。
「我拿你没办法,只好先进去。」
当时父亲说:「好吧,我先进去帮你探路,看看到底可不可怕。」
「怎么忽然提这个?」我问。
「就跟那时候一样。」父亲一脸温柔。
「一样?跟什么一样?」
「一点也不可怕,你根本没必要害怕。」
「咦?」
「所以……」
「所以?」
「我先去帮你探探路。」
我心中纳闷,不明白父亲想表达的意思,但他没多做解释。
那天后,父亲多活了半个月左右。我回家探望他,常遇上他在睡觉,不过清醒的时候也不少。他要出声一天比一天困难,我向他搭话,他有时回答,有时只是点点头。
我与他最后一次交谈,是他过世的前两天。那日天气不错,阳光自窗外洒落,照得房间异常明亮。「我帮你把窗帘拉上。」我边说边站起,却听父亲低喃:「不用怕。」
我转头望着他,不确定他是否认得我是谁,甚至不敢肯定他是醒着还是在做梦。「那不是可怕的地方。」他接着道。当时他的语气仿佛自己不是躺在房间,而是站在某个梦幻的舞台上,对另一名演员喊话。
「啊,嗯。」
「没错,一点也不可怕。别担心,我先去帮你探路。」
「嗯。」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含糊应对,最后补上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那天早上我醒来,他已没有呼吸。」母亲如此描述父亲逝世的状况。她的脸上带着泪痕,但情绪相当平静。我赶回家中,望着那停止呼吸,不能称为「物体」也不能称为「生物」的父亲遗体,忽然万分惆怅。回顾他在家里的平凡日子,及他逐渐变得虚弱的神态,我忍不住告诉母亲:「不知为何,有种不再害怕死亡的感觉。」
「他吗?」
「不,是我。」
「你不是最胆小?」
「虽然胆小,但我似乎想通了。死亡终究会来临,但没什么特别,只是自然现象,一点也不可怕。」
「唉,你爸真了不起。」母亲叹口气,流露无奈与钦佩。
「咦?」
「父母总希望儿女平安长大。」母亲身材娇小,说这句话时却挺直腰杆,俯视着我。或许我在她眼中又变回孩子。「儿女活得顺遂,一辈子不要遇上困难或可怕的事情,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就算孩子成为知名作家,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的确,在父亲眼中,我只是他的孩子,不是作家。「不过,要一辈子活得平安并不容易。」
「是啊,所谓的人生,就是要尝遍各种困境与恐惧的滋味。但其中最可怕的,莫过于死亡。」
「最可怕?」
「没错,死亡最可怕,偏偏每个人都得经历一遍。你想想,这不可怕吗?」
任何人都会死,这是绝对无法逃避的「规则」。不管是谁,不管是哪个孩子,都有迎接死亡的一天。不管度过怎样的人生,不管成功或失败,这个「最可怕的事情」都将降临到自己身上。
「你爸尽力了。」
「尽力?尽什么力?」
「尽力让你明白死亡终究降临,但绝不可怕。」
我感觉快被甩出去,赶紧坐正。「我从那天后不再害怕死亡。不,其实我还是害怕,可是……」我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喷在千叶的西装外套上。
「可是?」
「我不想辜负他们的教诲。」
给予我教诲的人,并非只有父亲,后来母亲也静静离开,非常自然地从世上消失。实际上,母亲的死带给我的意义甚至大过父亲。母亲在父亲病逝后过得安详恬适,努力「摘取」每一天,走得相当平淡。
「哦?」
「没错,千叶先生,直到现在,有时我依然会想,父亲与母亲只是早一步到另一个世界探路。」
「另一个世界?」
当他们回来,一定会告诉我:「果然一点也不可怕。」
「所以,我猜根本没什么好怕。」
「哦?」千叶应一声。半晌,他忽然严肃地喊:「喂,山野边。」
「干嘛?」
「我们快追上了。」
黑色箱形车离我们剩十公尺,雨势减弱不少。
我看见箱形车的后车窗。
隔着濡湿的后车窗,我甚至窥见驾驶座的椅背及开车的本城脑袋。不知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两个男人骑脚踏车从后头追赶,就算是本城也会大吃一惊吧。我光想到这点就愉快。
脚踏车浮上空中。终于结束上坡,路面变得平坦,脚踏车因角度改变微微弹起。前后轮完全离开地面,接着重回地面,溅起不少
水花。我感觉脚底一滑,两脚登时悬空,赶紧重新将鞋子抵在横框上。
「千叶先生,请骑到箱形车侧边,车门损坏,我可以尝试跳进车里。啊,对了,建议你上半身前倾,或许会骑得更快。」
我暗忖,这么做应该能减少一点空气阻力。
真不知该不该说是个性耿直,千叶竟然立刻弯下腰,下巴几乎贴在车头。一瞬间,视野豁然开朗,但雨滴一颗颗坠击,我差点跌下车,连忙用力倒向另一侧,重新趴回千叶背上。
此时,脚踏车钻入箱形车与路肩的缝隙。
终于追上了。
箱形车的后车门敞开,车内一览无遗,仿佛部分区块化为半透明的模型。我望向车内,旅行袋好端端地放在后座。
「得把那袋子弄到手。」为了躲避强大的风压,我只能贴着千叶的背说话,借由震动传递声音。
「没错,快跳上去,把那玩意弄下来。」千叶粗鲁地大声附和,听得出他只是想早早结束这档麻烦事。不管毒药、水坝,还是我们与那男人的恩怨,在千叶心中都是不足挂齿的琐事。
我转向右侧,看着驾驶座。
那男人也看着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严肃的神情。道路弯弯曲曲,加上雨刷不时阻挡视线,他须随时盯紧前方道路的状况,又须在百忙中抽空观察我们的动静。
我弓起双腿弯下腰,往下方一瞧,路面像失控的带状输送机,不断向后飞逝,不时夹带水花。
能不能掌握跳进车内的时机、能不能顺利跳进车内,我对此毫无信心。
「放心跳吧。」千叶说。这时,黑色箱形车突然挤过来冲撞我们。脚踏车要是遭汽车狠狠撞上,肯定惊险万分。我吓得头皮发麻,一心以为完蛋了。趁脑袋因恐惧停止思考的瞬间,我从脚踏车后座跳开。
「今天的你不会有事。」后头传来千叶的鼓励。
不晓得他凭什么这么保证,但就在我精神一振时,脑袋狠狠撞上后车门的链结部边角,眼前直冒金星。
不幸中的大幸是我摔进车内,并未跌出车外。
脑袋十分疼痛,好一会儿动弹不得,不过我深知此刻分秒必争,于是抬起头。
驾驶座上的本城回头觑我一眼,依旧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粗鲁转动脖子的动作多少泄漏他心中的狼狈。
「你好。」我打声招呼。这有点蠢,却能造成对手心理上的压力。
「这怎么可能……」本城有些焦急。
因纽特人口中的「昆兰戈塔」一词,再度闪过我的脑海。
「昆兰戈塔」就是破怀团体秩序的人,或遭长老责罚却不知悔改的人。
「你们怎么与这样的人相处?」学者曾如此提问。因纽特人回答:
「趁没人看见时,将他推入冰河深渊。」
只要出现一个精神病态者,集团的秩序就会被打乱。解决之道就是将他推落冰河,简单明快,却也骇人听闻。
我不敢说这是正确的。但一个精神病态者,就能让对立状态由二十四对一,变成十对十五,甚至变成五对二十。因纽特人这种做法,或许是维持和平的一种智慧结晶。
我又想起另一段话,来自渡边老师的书中,主旨在探讨:「宽容的人为了保护自己,是否该对不宽容的人采取不宽容的态度?」
渡边老师的结论是否定的。宽容的人,不该为了不宽容的人变得不宽容。
不过,那并非正义必胜、人性本善之类太过理想化的高调。渡边老师的理由更悲观、更实际。他说,「宽容」或许会因「不宽容」失去宝贵生命。毕竟「宽容」的武器只有「说服」及「自我反省」。但是,「宽容」拥有逐渐削弱「不宽容」的力量。「不宽容」最后就算没灭亡,也会渐渐变得虚弱。渡边老师这番话像是在阐述道理,又像单纯的祈祷。
我不讨厌这种不知算乐观或悲观的理想,至少渡边老师不以高姿态强迫他人接受。事实上,我认为渡边老师这番道理是正确的。
但这一刻,我明白自己做不到。
「人类与猛兽最大的不同,在于人类可能被说服。」
渡边老师也说过这么一句话。
然而,我眼前有一个不可能被说服,不懂自我反省的男人。
面对这个男人,「宽容」派不上用场。
此外,还有一个重点。
如今我与美树面对的问题,不是「人类」怎么做,是「山野边家」怎么做。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美树及菜摘的问题。我们怎么做,由我们决定。
道路右侧出现一栋建筑物,看起来像水坝的管理处。左侧是一大片辽阔的湖泊。
湖泊仿佛在吸引我,我忍不住向外眺望。由于没有车门,宛如汪洋大海般的宽广湖泊近在眼前。
一座巨大的湖静静伫立前方,任凭雨滴洒出点点斑纹,看上去就像一面映照出天空的镜子。
这座湖仿佛拥有无穷无尽的包容力,足以吸纳所有声音、欲望,及情感。我看到的是一个沉默而威严肃穆的生命。顿时,我察觉自己多么卑微、龌龊。
湖的另一头,山峦连绵。白茫茫一片,朦朦胧胧,不知是雨还是雾气。
随着车子的移动,巨大湖泊逐渐改变角度,山峦的方向随之变化。道路左侧出现停车场,旋即消失在道路后方。我痴痴望着眼前的景色,久久不能自己。
道路环绕在湖的周围。我抓住旅行袋,本城立刻察觉。他此时的选择不多,一是停车另作打算,二是让我跟着车子摔进湖内。
我无法判断跳下疾驰的车子多危险。除了受伤,我还担心袋内的瓶子破裂,造成氰化钾外流。
瞬间,我的脑海浮现一句话:「人类从出生就须互助合作。」没错,人类在成年之前,光靠自己的力量活不下去。
如今我能出现在这个地方,可说是美树、菜摘、美树的双亲及祖父母、我的母亲等所有亲人互助合作的成果。
我在众人的帮助下来到此地,没必要太害怕。
于是,我自后座探出车外。护栏另一侧是一大片草皮。
就在我算准时机,准备跳出去之际,车外传来声响。
抬头一看,骑脚踏车追赶的千叶出现不寻常的变化。他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脚踏车却开始抖动,不停上下左右摇摆。若不是爆胎,就是某个零件脱落。路面因下雨积水,脚踏车随时可能翻覆。
看来,那辆脚踏车再也无法负荷。
本城忽然左转方向盘。绝不是要靠边停车,而是要冲撞千叶。
为了阻挠本城,我没细想就抓住系在旅行袋上的布偶,用力一拉,扯断链条。接着,我把布偶掷向本城。
本城头一偏,躲过布偶。他噗哧一笑,讽刺道:「这可是菜摘的遗物。」
听到这句话,我怒火直冒,顿时失去理智,扑向驾驶座。
此时,本城发出惊呼。我第一次听他发出这样的叫声。
定睛一瞧,本城焦急地晃动双脚。
我上前观察,发现布偶卡在煞车踏板底下,本城无法踩动煞车。
「你现在知道菜摘的厉害了。」
本城透过后视镜瞪我一眼。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我不给本城喘息的机会。「你是谁?」
本城似乎想转头看我,却没这么做。
「你叫什么名字?」我追问。
隔着后视镜,我似乎在本城的双眸中窥见动摇的情感。
紧接着我闭上眼,往地板一蹬,带着旅行袋跳车。我越过护栏,两手在地上一撑,任凭身体在草地上翻滚。我分不清天南地北,湿润的草叶不断拂过全身。
我感到强烈的震动,然后听见撞击声。我知道本城的车子撞上护栏。
我倒在草地上,睁开双眼,望向湖面。
蓦地,一片鸦雀无声,眼前的景象仿佛以慢动作播放。
黑色箱形车即将落入湖中。脚踏车或许是遭撞击的关系,竟跟着摔下去。
千叶从座垫上弹起,画出一道抛物线,往水面落下。那简直像一枚小型火箭,实在不像是人力办得到的事。但湖面激起的水花,又充满真实感。
我说不出半个字,挣扎着起身。
湖面裂开一个大孔,吞噬汽车、脚踏车及千叶后再度回归平静,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拖着伤腿缓缓前进,走到车子撞断的护栏旁,湖面已无声无息,只剩无数雨滴弹跳的痕迹。
湖面就像冷酷的哲学家,试图开导我:「放弃吧。」
一切都结束了。
我淡淡想着,心中没特别的感触。
愣愣望着静寂的湖面。
片刻,我默默想着「没什么好怕的」,以心中的一双手温柔包覆从心灵深处萌生的念头。起初像是微弱的火苗,后来逐渐膨胀,最后转化为语言。
我察觉湖水隐隐颤动,像布一样出现波纹。
回来吧。
我的心情化成言语。
快回来吧。我再次深深祈祷,快回来吧。
湖面溅起水花,出现不起眼的裂痕。
水花中,冒出千叶的恼袋。
「啊啊……」我发出惊叹。
千叶左右张望,以奇妙的姿势游向岸边。他的头发湿透,衣裤吸饱水,此外表情一如往常,连呼吸速度都没变。
千叶朝排列着一颗颗浮标的方向游一会儿便抵达岸边,接着爬上阶梯到水坝外侧。
千叶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走回来,像是刚离开泳池的游泳选手。
我步向千叶,肩膀疼痛不已,但关节还能动。头顶传来阵阵抽痛,伸手一摸才发现肿了大包。回想起来,跳向箱形车时确实撞了一下。
「山野边,原来你在这里。不要紧吧?」千叶问。水滴不断从他头上滑落,濡湿地面。他抹抹脸,将头发往后拨,顿时水花飞溅。
「千叶先生,我才想问你要不要紧。」其实,我心中有着无数疑惑,却不知从何问起。何况,我根本无法保持冷静,只能天真地为自湖心生还的千叶欣慰不已。「没想到你竟然能平安回来。」
「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千叶有些无奈,仿佛我刚刚说的只是琐事。他的认真与严肃中带着三分不耐烦。
「没那回事,你做得真是太好了。」
「那叫什么来着……变轻多少只看我的体积,而不是重量……」
千叶嘴里嘀嘀咕咕,又讲起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皱眉略一思索,很快猜到答案:「你指的是浮力?」
「啊,对。我什么也没做,是浮力尽了职责。」
我强忍笑意,只想赶快把这段插曲告诉妻子。不知为何,身体轻飘飘的,像是终于卸下一直绑在身上的重石。
「对了,哪里有收音机?」千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