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站 森林深处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过桥米线

录入:七号插管

最后的最后能在树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他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某人的允许,

至少那个自称青木的男人

允许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大叔,喂,大叔。」

有人在叫他,摇晃他的肩膀。烦死了,不要管我。富山明男想要这么说,睁开了眼睛。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瞅着他。

怎么,这里是天国吗?富山明男开口要问,却剧烈地呛咳起来。他呼吸困难,喉咙跟太阳穴都痛得要命,脖子也刺痛不已。他举起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感觉到擦伤的皮肤和绳子。

「你还好吗?」

男人把颓然瘫在地上的明男扶起来,轻拍着他的背。明男觉得呼吸容易了些。他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终于明白了当下的状况。

看来是没死成。

他顺着挂在脖子上的绳子抬起视线,长着青苔的大树干映入眼中。他找不到适当高度的树枝,没办法只好把绳子绑在树干上,但绳圈应该是无法支撑明男的重量,现在已经松脱滑落到离地面约五十公分的地方。

明男一面咒骂自己准备不周,一面把绳套从脖子上取下来。这哪里是天国,我现在还在恐怖的树海里。要是早知道树海里的树都没有像样的枝干,就带着钉槌来钉绳子了。

空气充满湿意,地面上全是苔藓。苍郁的大树枝干上也全是青苔、青苔、青苔。真是够了」。

明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解开树干上松掉的绳圈,一面卷在手臂上,一面对男人说: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男人仍旧蹲着,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望着明男的行动。

「大叔,干嘛要自杀啊?」

「就算你叫我别这样,我还是要自杀的。」

「我不会叫你不要自杀啊。」

明男听到嗞嗞的声音,然后烟草的味道飘了过来。「不过呢,在这种地方马上就会被发现的。现在不就立刻被我发现了吗?」

那个男人好像在笑。明男突然不安起来。这个男人在树海做什么呢?要是来这里探险也就罢了,但也有可能是犯了什么罪到这里来掩埋尸体,或是搜刮自杀者遗物的小贼,要不就是帮人实现自杀愿望的快乐杀人犯也说不定。

明男吞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窥伺那个男人。男人一面吞云吐雾一面说:「真的很好笑。大叔好像虫子一样挥舞手脚,我心想『咦?!』的时候绳圈就松了,大叔翻着白眼瘫了下来。真的要死的话,得想点比较靠得住的方法才行吧。」

「少、少啰唆,烦死了!」

明男满心恐惧屈辱,转向那个男人,把手里的绳子像鞭子一样挥舞,忍着喉咙痛大声怒吼。

「干什么啊你!不要管我!一边凉快去!」

那个男人在绳子掠过他面颊的时候抓住末端。明男为了不让唯一的自杀工具也被夺走,死命地握紧绳子。男人借着绳子绷紧的力道轻松地站起身来。

「真拿你这个大叔没办法。」

那人把绳子丢回来,明男在胸前接住,第一次看清楚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模样。

他身材比明男高不少,应该有一七五公分吧;剃得短短的小平头,黑眼中的眼神非常稳重。他穿着黑色的长袖T恤和迷彩花纹的长裤,脚上是结实的工作靴,背着一个黑色的大背包。

在树海露营吗?自己一个人?

虽然有点诡异,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杀人犯。明男对自己慌乱地朝人家乱发脾气感到丢脸,不自在地拉着西装的下摆。

「那个,对不起啦。你是好意才叫醒我的。」

男人呼出一口烟,从口袋里拿出携带型烟灰缸把烟蒂丢进去。「没什么。」他只这么说。明男虽然有气无力,还是打定主意跟他说:

「不过我是决定要死才到这里来的。不好意思,让我自己一个人吧。」

「那是没问题啦。」

男人晃动了一下背包,重新背好。「但是在这种地方会干扰到别人,要死的话得再往里面才行。」

「还要里面啊,我已经走了很久了……」

「这里离人行步道才只有一百公尺左右而已。」

男人抬头望着树梢,闭上眼睛,明男也学他侧耳倾听。果然略微可以听到公路上的车声。

只有一百公尺。明男垂头丧气。他走过崎岖不平的熔岩,越过地面上盘曲交错的树根,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个他以为很适合寻死的静谧地点。树海比明男预料中大得多了,这是个拒绝人类深入的森林。

「嗯,随你便吧。拜拜啦。」

男人巧妙地避开地上盘据的树根,背对着明男走开了。四周的树木全都一模一样,根本看不出哪里是哪里,但他似乎是朝着跟车声传来的方向相反的树海深处前进。

「等一等。」

明男慌忙追上去。「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停下脚步,顿了一下子然后转过身。

「来演习。」

「你是自卫队的人还是什么的吗?」

对方没有回答。「怎样的演习?」

「只靠指南针穿越树海。」

自己一个人吗?

明男虽然仍有疑虑,但现在不是计较这种小节的时候。他绕到男人前面,急切激动地说:

「要穿越过去的话,现在开始就要进入树海深处了对吧?我希望你带我一起去,到了适当的地方,把我留在那里就好了。」

男人盯着明男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了跟刚刚一样的话:

「随你便吧。」

明男跟男人并肩往前走。青苔很滑不说,以为是地面堆积着枯叶的地方,踩上去结果是熔岩的空洞,脚还会被卡住。穿皮鞋很难走,但他还是奋力前进以免跟不上男人。

「我叫富山明男。」

他转头对着男人的侧脸说。「你呢?」

他觉得男人的嘴唇上好像掠过微笑的影子。又过了一会儿,男人才回答:

「青木。」

明男确实打算寻死。他抱着非死不可的决意在鸣泽冰穴站下了公车的。

既然这样的话,我干嘛要跟着这个男人呢?真的想死的话,这个男的走了之后,再上吊一次就好了啊。根本没有必要自报家门,还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明男抱着膝盖.望向营火。小树枝烧爆了,跳跃的小火焰在黑暗中洒下点点火花。

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太阳渐渐西沉。树海没有想像中那么昏暗,倾倒的树木不少,树林不那么浓密的地方也很多。

男人在有点像个小广场的空地停下脚步。

「在这里扎营吧。」

他们配合明男的步调前进,应该没走多远才对。但男人并没抱怨也没挑眼,只默默地开始准备过夜。

薄薄的土壤表层下就是熔岩,地面凹凸不平又硬得要命。男人搜集枯叶权充衬垫,然后在上面搭起圆顶状的帐篷。接着他把捡来的枯枝堆在一起,灵巧地用打火机生起火来。明男无事可做,只能默默在旁边看着。

男人大概是看不下去明男在一边无聊闲晃的样子,说道:「大叔,来帮个忙吧。」他们把从背包里拿出来的塑胶布摊开,四个角绑在大概半人高的枝干上。这用来当屋顶的话太低了,塑胶布的中央还下陷。

明男一面做事一面怀疑地歪着头。

「今晚会下雨,这是储水用的。」男人说明,「因为我只带了最低限度的饮用水。」

这么说来,到目前为止都没在树海里看见沼泽或水池。明男恍然大悟,对于自己造成了男人的负担感到过意不去。他看着塑胶布做的储水装置,心想多少也算帮了一点忙,重新振作了一些。

男人的背包里真是什么都有。

他们开了一罐咸牛肉罐头,配着饼干吃了。两人分了宝特瓶装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虽然远远谈不上吃饱,但明男还是满足地望着营火。

说老实话,寻死的勇气已经渐渐消失了。

他喉咙还痛得很。以前听说过上吊的人会失禁脱粪,没发生这种情况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到达那个阶段之前就早早失去了意识瘫倒下来,想着有点难堪就是了。

实际接近过死亡之后,要再度尝到喉咙的疼痛跟血液沸腾般的苦楚,然后变成失禁脱粪的尸体,确实让人有点犹豫。好可怕。

「大叔,你这样会冷吧。」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站在他身边。「披上这个吧,多少有点用。」

男人把银色的救难保温毯递给他。就算在七月初,富士山麓广大的森林里晚上还是会冷。明男感激地接过毯子,裹在西装外面。男人也在长袖的T恤上加了一件Gore-Tex的外套。

视线只要稍微离开营火,周遭就是浓厚得令人呼吸困难的黑暗。至今从未体验过的深沉夜晚,让明男不禁畏缩起来。不知哪里有鸟在叫;明男觉得是鸟吧,悲鸣般的吱吱声。

坐在他旁边的男人借着营火和手电筒

的光线,研究着装在透明塑胶袋里的地图。他似乎是在用指南针跟地图对照,确认现在的位置,但以演习用来说这地图也未免太简略了,只不过是一般市面贩售地图的影印本而已。

「自己一个人来树海,要是遇难了怎么办啊。」

明男这么问,男人笑了起来。他嘴上叼着的烟头,像红色的萤火虫一样忽明忽暗。

「你是来自杀的,还担心遇什么难。」

「我不是说我。」

明男的皮鞋靠在一起摩擦作响,身上围着的保温毯也发出沙沙的声音。「是说青木你。」

男人把烟头弹向营火。

「大叔啊。」

「我叫富山明男。」

「富山明男先生,几岁啦?」

「五十四。」

「那应该有太太也有小孩吧。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想死吗?」

「就常有的那种理由。」

喔。男人把下巴搁在竖起来的膝盖上。

「做生意失败,讨债的人逼得太太患了精神官能症,女儿被黑道抓去被迫卖身,所以对人生绝望了这样?」

「说得跟电影一样。」

明男抽抽鼻子。「没这么戏剧化啦。」

跟明男同住的岳父岳母需要照护,公司希望他提早退休,原本就觉得日子过得很辛苦了,儿子骑机车又撞到幼稚园的小朋友。幸好当时要过十字路口放慢了车速,两造都没有生命危险,但小女孩手臂骨折,受了重伤。当然啦,对方的父母激动地指责他们。医药费和慰问金自然是必要的,若是打起官司来还要更多的钱,明男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对着我说『你死了的话就可以领保险金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去死吧。」

「在树海自杀的话,根本没人知道你死了,这样也领不到保险金吧。」

所以才要来这里啊,这是发泄对太太的不满。明男坏心地无声偷笑,但他立刻又觉得不是这样的。

他只是对一切都厌倦了;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条脱离困境的出路,家人跟烦人的事情都让他害怕,所以他就逃出来了。

逃到让自己苦闷烦恼的事物都不存在的地方。

「青木帮我通知我太太就好。就说『我在树海碰到一个叫做富山明男的大叔,他说他要去死。』这样。」

明男自暴自弃地说。虽然太太就算知道了,也不会专程来找他就是。

明男裹着保温毯就地躺下,这才第一次从树林的枝枒间,看见漆黑的天空里有无数闪烁的星星。

「哇,好漂亮啊。」

他不由得冲口而出。「『夏季大三角』看得好清楚。青木你知道吗?」

「我知道。」

男人并没抬头望向夜空。「织女星、牛郎星跟天津四……对吧?」

「对,对。」

明男按捺不住兴奋之情,不知怎的雀跃起来,继续说着:

「青木你也喜欢星星吗?我高中的时候是天文社的。我老家在信州,星星多得不得了。我本来想上大学念物理系的,但是我家没钱。青木的老家在哪里?」

男人又叼着一根烟。打火机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好像闪着冷冷的光芒。

「名古屋。」

「这样啊。我在那里住过,不过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男再度坐起来,掸掉后脑杓上沾着的落叶。

「富山先生的儿子,」男人说,「多大了?」

「大学生啦。二十一岁。」

「已经是大人了。」

男人微微耸肩。「那钱让他自己出就好啦。」

「是我儿子犯的错,我不能不管。」

明男摇着头说,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了逃避才到树海来的。男人慢慢转过头望着明男,让他很不自在。他心中再度浮现疑问与恐惧,想着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在就算大声叫喊也不会有人听见的深夜林中,他跟这个偶然碰到的男人两人独处。

带着湿意的风从林间吹过。灰色的云层把星星遮住了。

「快下雨了。到帐篷里去吧。」

男人把视线从明男身上移开,俐落地站起来。

不要,才不要跟这个男人挤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睡觉。

「谁看着营火呢?」

明男这么问。男人把抽的烟扔向火堆,回道:

「反正下雨就会熄了。」

他们把睡袋摊开当垫子,并肩躺下。男人背对着明男,立刻就动也不动。狭窄的空间和对方的体温也就让明男觉得不怎么冷了。

树叶发出窸窣声,营火的余烬散发出微微的烟味。雨滴打在帐篷跟塑胶布上。明男一面想着自己一定没法入睡,一面数着雨声,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随着太阳升起,各种鸟类的唱和此起彼落。明男只认得出乌鸦的叫声和啄木鸟啄树干的声音,此外还有形形色色高亢清澈的婉啭鸟鸣。

除了鸟之外,森林里似乎还有各种在夜间活动的小动物和野兽。帐篷的上方有像老鼠留下的小脚印。明男小解的树荫下有鹿的排泄物。

雨停了,被露水濡湿的苔藓绿意更加浓密。看起来像占地菇的白色荤类从倾倒的树干下露出脸来。

「青木,用这个给味噌汤加料如何?」

男人抓着塑胶布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把接到的雨水灌进宝特瓶里。他转头朝明男的方向说:「不行,那有毒。」

他用便当盒装水在营火上烧开,加进远食味噌汤酱料和真空包装的白米,稍微煮了一下。

「白天应该会很湿热,摄取一点盐分比较好。」

男人这么说,明男就毫不客气地吃了。既然要死了干嘛还要吃东西啊,自己吃了男人的粮食就少了一半啦;肚子饿的时候这些内心话全都可以充耳不闻。

他们轮流用一根汤匙舀便当盒里的食物,男人在吃了三分之一后就说:

「我这样就可以了。」

男人又抽起烟来。明男抱着已经冷却的便当盒,把剩下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富山先生,你想死在什么样的地方呢?」男人问。

「这个啊。」

明男想了一下。他把宝特瓶里的雨水倒进便当盒里,在营火上煮沸,然后把黏在便当盒里的饭巴刮下,喝了稀稀的味噌汤。

「果然还是要气氛很平静的地方比较好。阳光从枝枒间照下来,像安静的客厅那样。」

男人的嘴角微微倾斜。「那样的话就在自己家的客厅死不就得了。」他好像要这么说。明男也有心理准备会听到讽刺的回答,但男人只是很快把帐篷折叠起来。

「那我们就去找那种地方吧。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单调的景色绵延不绝。无论是往后看还是往前看,触目所及都只有树木。

明男光是跟在男人后面就费尽了全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怎么走的。即使有些树上有奇特的树瘤,或是像大蛇一般盘据的树根,他怎么看也都只有「树木」这个共同点。就算男人一直在同一个地方绕圈子,明男也根本无从指摘。

要是把一成不变的单调景色当成森林浴的话,或许就可以忍耐了吧。但是白天的树海非常湿热,一开始走明男就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绑在腰间,白衬衫的袖子也卷了起来。他满身大汗,加上周围的湿气,衬衫都湿得可以拧出水来了。

男人好像察觉到明男的疲累,不时停下来在树荫下休息。

「这没有煮开过,还是不要大口大口喝比较好。」

男人在把装着雨水的宝特瓶递给他时,一定会这么提醒。自卫队的同袍一定也觉得他是个又细心又能干的男人。

跟背着大背包的男人比起来,明男携带的行李只有上吊用的绳子而已。他对不管在树海里外都一样没用的自己,越来越觉得难为情。

午餐是一面走一面吸食的能量果冻包。日正当中的时候,即便是树海里也明亮起来。湿热已经快超越明男能够忍耐的极限了。

刚好就在这个时候,男人停下脚步说:「看来好像是迷路了。」

「本来应该是往树海深处走的,但结果走近了北边的步道。」

男人把指南针放在地图上,跟周围的树木和太阳的位置比对。明男坐在树根上,拉着衬衫扇风。他累得要命,也觉得跟男人好像熟稔了不少。

「喂,没问题吧?你不是自卫队队员吗?」

明男不由得冲口用开玩笑的讽刺口吻说道。

然后他立刻就后悔了,因为男人以毫无表情的眼神望着明男。

所有事情都是男人在做,他不该说这些有的没的。明男慌张地辩解:

「不是啦,我以为是不是会跟演习一样,规定要在什么时候到达什么地方之类的。」

「并没有。」

男人把地图收进背包的口袋里。「大叔,你真以为我是自卫队的人吗?分明穿着便服,只带着简单的地图和指南针而已,没有只带这种装备来演习的自卫队队员好吧。」

「那、那是怎样,你只是来露营的?」

明男想对男人微笑,

却不成功。他奋力用颤抖的膝盖起身,后退跟男人拉开距离。男人动也不动,观察着害怕的明男。

明男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大声说:

「青木这个名字也是假的吧?」

本来是要怒吼的,但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却成了悲鸣。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这个男人呢?这个地方不就叫做青木原树海吗?

男人为什么答应带着明男一起走呢?明男无法摸清身分不明男子的意图,他脑中一片混乱,腋下冷汗直冒。

「名字对死人来说没必要吧。」

男人不屑地说,往前走了一步。「你啊……」

明男颤抖着猛地朝右边奔去,「哇——」一面从丹田大叫出声。

「喂!」

明男在听到男人叫他的瞬间,整个人突然掉进了熔岩的裂缝中。他感觉到男人试图抓住他的手腕,但是来不及了。

「你没事吧,大叔!」

明男跌坐在洞底,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抬起头,看见男人从大约两公尺高的洞口边缘露出脸来。

「没撞到头吧?」

明男摇摇头。

「试着慢慢站起来。有骨折吗?」

「好像没事。屁股有点痛。」

「安全降落呢。」

男人叹了一口气,轻笑了一下。「这是火山爆发的时候熔岩喷出来的洞穴。来吧。」

明男抓住男人伸出来的右手,被他从洞里拉了上去。明男跟他道谢的时候,发现男人的左手鲜血直流。

「你……受伤……受伤了!」

「我知道。」

男人应该是在明男掉下去的时候想抓住他时,被锋利的熔岩割伤的。尽管明男慌乱不堪,男人却镇定地把背包卸下来,用另外一只手在里面掏出好像是抗生素的一排药丸。

明男回过神来,接过银色的铝箔排,把药丸挤出来,扭开宝特瓶的盖子。男人配着雨水吞下药丸,用毛巾包住左手。

「富山先生真是让人操心啊。」

男人靠着旁边的树干坐下,咋舌说道。血好像还没止住,男人跟发誓一样把左手举到肩膀的高度。

「喏,死吧。我看着你死。」

男人抬着下巴朝明男的背后示意。明男转过头,看见后方从枝叶间洒落的午后阳光,倒下的树干看起来像是很舒服的沙发。

再怎么样也不用现在说这种话吧。明男既后悔又不悦地望着森林中明亮的空间,心想要不就抛下这个男人,自己走向树海深处得了。但是男人是因为明男才受伤的,他流了不少血,抛下他走了自己心里一定会不好受。不对,虽然确实担心男人,但这可能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在树海里晃悠的借口而已。

明男在男人身边站起来。

「对不起。」他说。

男人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有点吓到了,拿你出气而已。请不要介意,富山先生。」

明男跟男人再度一起在树海中前进。

男人只能用一只手,明男代替他辛苦地生了火,架起帐篷,准备了罐头晚餐。男人倦怠地坐在地上,可能是因为受伤发烧了,但是没有多余的水可以让他冷敷一下额头。明男只能用雨水烧了开水,等凉了之后让他喝。

他被年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男人救了,给对方添了各种麻烦,连寻死的地方都找不到。明男决定告别没骨气、踌躇不决的自己。他把身上带的东西全扔进了火堆,包括装着几张钞票的钱包、驾照、各种卡片,还有手机。

「承蒙关照了。」

他本来张嘴要叫「你」的,但还是算了。「明天青木出发之后,我就在这里死吧。」

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到树海来之类的都不重要。自称青木的男人叫醒了狼狈倒在树海里的明男,带他进入树海深处,分给他食物,还救了他。明男过去几个月以来,无论在家里还是公司,都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他觉得最后的最后能在树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明男存在的证明逐渐烧得焦黑。男人只是默默地望着火焰。

明男听到呻吟的声音,在帐篷中醒来。现在应该还是半夜吧,周围一切仍旧笼罩在黑暗中。

明男打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电筒。男人额头上浮现汗珠,发出难受的呻吟。他烧得很厉害。

「青木,吃点药比较好吧。药放在哪里?」明男问。

「背包左边里面的口袋里。」男人回答。

明男把背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把中午那排像是抗生素的药递给男人。过了一会儿药好像生效了,男人的寝息稍微平稳了一些。

明男松了一口气,费心将地上散乱的物品放回背包里。他发现用橡皮筋绑着的铝箔排药丸和未开瓶的威士忌,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是怎么回事。

明男在睡着的男人身旁坐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黑暗。

天亮之后,男人形容疲惫地生着火,他的状况仍旧没有好转。

「我已经喝过了。」

明男说着把只剩一点水的宝特瓶让给男人。他假装要去小解,偷偷舔了含着露水的青苔;虽然舌头感觉冷冷湿湿的,但果然没办法润喉,而且还有令人受不了的土味跟霉味。

他走到营火旁边观察男人的侧脸。男人脸很红,眼睛因为发烧看起来茫然呆滞。

「要不要叫人来啊?」

明男怯生生地问。

「叫谁啊。」

男人晃动着肩膀说。虽然发着高烧难以动弹,明男从男人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焦急或不安。明男鼓起勇气把昨晚想出来的结论跟男人说了。

「青木,你也是到树海来自杀的吧。」

「背着这么多行李吗?」

男人慢慢举手指着背包,嗤笑着说。「没有那种人啦。」

「里面有好多药。那是安眠药吧?」

男人把手腕放在膝盖上,弓着背身体往前倾。明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问他是不是很难受。

他浑身滚烫。

明男大惊失色,急急站起来。

「我去叫人。」

「是要叫谁啊。」

「谁都好。救护车,对了,叫救护车——」

「没办法吧。」

男人露出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富山先生,你昨天晚上不是把手机烧了吗?」

「用你的手机啊!」

「树海里没讯号的。」

话虽如此,明男还是从背包里面找出男人的手机,试了不知多少次,都没讯号。

「我去步道上试。哪个方向?」

明男背起背包。

「你不想死了啊。」

男人咕哝着说,明男拉着他的袖子。

明男跟男人在一片绿色发散出的浓厚气息中前进。透过树叶缝隙照射在地面的光线,在空中描绘出仿佛黑白栏杆般晃动的条纹。青苔蒸发出的热气让景色摇摇晃晃。看不见形体的鸟在鸣叫,某处传来动物踩踏枯枝的声音。

两人在没有尽头的浓密森林中前进。明男觉得这个世界上会说话的生物好像全都消失了。

他觉得好像走了很久,但却一直没有走到树海的边缘。在这里不管是距离、时间或是方向都不受认知的管辖,恣意横行。

或许他们已经到了死后的世界也未可知。

在湿热朦胧的景象里,明男看见大约二十公尺外的树下有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

「青木,有人!」

一定是接近步道了。明男雀跃地高声叫道:「不好意思!」穿着工作服的男子好像没听见,并没回头。明男越过地上盘据的树根,走近那人。

「不好意思,要是您有开车来的话,能不能载我们去医院……」

话没说完明男就猛地停下脚步,一阵腐臭传到鼻端。不要看,脑袋里某个地方发出了警告,但明男还是定睛望去。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黑黑的后脑杓不安地蠢动。明男本来以为是风吹动了头发,但并不是,那是某种黑点的集合体。它们察觉明男接近,啪地一声朝空中散开。

明男过了一阵子才发现静谧的森林里响起的声音是自己的哀嚎。听起来不像人类声音的悲鸣,正是自己的惨叫。

明男以为是后脑杓的地方,其实是穿着工作服的男子的脸。密密麻麻让人以为是头发的苍蝇飞走之后,露出了皮肤腐烂剥落,已经看不出原形的面孔。

穿着工作服的男子脚尖离地面只有些微距离,上吊死了之后仍旧保持几乎像是站着的姿势,慢慢腐烂。

腐尸的臭味,苍蝇飞散发出的沉重轰隆声,从明男的口鼻和耳朵侵入体内。他虽然想把身上所有的开口都塞住,却没办法停止惨叫。

「富山先生!」

男人追上来抓住明男的手肘,拉他远离尸体。苍蝇的声音变小了,尸体被树荫遮住,但臭味仍在体内徘徊。明男让男人拉着他走,惨叫变成喉咙振动的「啊——啊——」声,最后终于停止了。

明男挥开男人的手,在青苔上剧烈地呕吐。呕吐的酸臭味取代了尸臭,真是谢天谢地。

「真是个怪人。」

男人的表情因发烧而显得有点茫然。他望着明男说:「你不是也想用那根绳子上吊的吗。」

明男把一直挂在手腕上的绳子用力甩在地上,好像刚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毒蛇一样。

他用叫得沙哑的喉咙断续地勉强说话。他没想到人类的身体能崩坏到那种地步。

男人捡起绳子,好像觉得不可思议似的歪着头。

「死了以后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根本无所谓吧。」

明男看见尸体之后,一时之间无法思考,到头来还是跟在手持指南针和地图的男人背后走。

步履不稳的男人到底要去哪里,他连开口问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一直都没有走到人行步道。在树海的第三个晚上,水和粮食也都告罄了。明男跟男人的所有物品里,能入口的东西只有安眠药和威士忌。

这之后该怎么办才好呢。

明男坐在倾倒的树干上,望着营火的火焰渐渐变小。塑出夜晚森林模样的深浅阴影随着火焰摇晃,明男也跟着仿佛看见腐烂的尸体,不时自己吓自己。

「富山先生。」

男人在帐篷里叫道。「该进来了吧?外面会冷。」

他以为已经先入睡的男人在喝威忌。男人用刀把两公升的宝特瓶切成两半,权充杯子。他也替明男做了一个,连酒都倒好了。

「富山先生也喝一杯吧?」

这下子就算下雨也没办法储水了。明男一面想着,一面接过装着茶色液体的方形塑胶容器。

他们面对面坐着,啜饮威士忌。狭小的帐篷里充满了两人没洗澡的体臭和男人散发出的热气。

「今天也能看见夏季大三角吗?」

男人问他,但明男无法回答。曾经让明男感激莫名的夜空,现在他连瞥也不想瞥一眼。第一天晚上男人可能也是同样的心情。

想离让人心烦的一切越远越好;想跟树海的熔岩、青苔和树木静静地同化。

但是人跟熔岩、青苔和树木毕竟不一样。活着的时候和死了以后,都会变成散发着气味、静不下来的形体,身心都跟森林的宁静差得远了。

男人盘腿坐着,膝盖几乎跟他相触。男人的身体似乎微微倾斜。

「你在发烧,可以喝酒吗?」明男问。

「没——问题,没——问题。」

男人有点口齿不清地回道。「富山先生说得没错,我也是来这里自杀的。」

「这样啊。」

明男并不惊讶。「但是为什么呢?你年纪轻轻,看起来又会野外求生,不用自杀应该也有各种办法活下去吧。」

「我是会野外求生没错。」

男人拿起威士忌酒瓶轻轻摇晃。瓶子里剩下大约五分之一的酒,但他并没有再倒,又把瓶子放回地上。

「因为我以前是自卫队队员。」

「怪不得。」

「我不知道我爸是谁。因为不想一直给我妈添麻烦,我高中毕业就进了自卫队。有薪水可领,还可以拿到驾照之类的各种资格证书,很划算吧。」

「嗯嗯。」

「但是我交上了有点问题的朋友,没办法回头了。离开自卫队之后也一直跟他们混在一起,眼看已经到了觉得没有搞头的地步。刚好我妈也死了,我就想差不多啦。」

「只是这样而已?」

明男不假思索冲口而出。「不是啦,那个——」他要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说。「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吧。既不是欠了很多钱,也不是没工作不是吗?」

「你当然不明白。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

男人的声音小得连在静谧的森林里都很难听到。「就算哪一天突然消失,也不会有人找你,不会有人觉得难过,可有可无的人。怪不得我身边全都是些垃圾。」

明男自己也是到树海里来寻死的,这样做很奇怪,但他突然想阻止男人。

「你母亲在那个世界会难过的。」

「哪有什么那个世界。」

男人笑起来,「富山先生在我看来也没必要自杀啊。现在或许有点不顺利,但是你有家人,也有这么多年认真工作累积的成果不是吗?」

嗯,是这样啊。明男的视线落在克难酒杯上。所剩不多的茶色液体,在手电筒的灯光下像琥珀般发亮。

人确实会因为在别人看来无法理解的原因而寻死,痛苦这种东西永远不是相对的。明男跟这个男人都怀抱着让人旁徨失措、只能独自承担的痛苦而来到了这里。

「我本来是打算花个几天慢慢考虑再下决定的。」

男人喝完杯子里的液体。「或许会找到让我觉得活下去也不错的理由也说不定。真是不干脆啊。」

「找到了吗?」

「谁知道呢。」

男人因为发烧而显得湿润的黑眸望着明男。「富山先生之前说在名古屋住过,是多少年以前呢?」

「二十五岁以后……那是多少年前啊。」

明男可能有点醉了,一时之间算不出来。「干嘛问这个?」

「那时候有女朋友吗?」

很可惜并没有。明男算是很晚熟,三十岁才终于跟太太相亲结婚,在那之前过着几乎跟女人无缘的生活。

他本来要这么回答,但突然心想「不会吧」。不会吧,难道这个男人疑心我是他爸爸?

明男本来可以否认的,但不知怎的却暧昧地回道:「哎,怎么说呢。」

可能是虚荣吧。可能是完全没有跟不是女朋友的女人上过床的记忆,也可能是心里觉得要是有这样的儿子,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比较轻松;更可能是觉得暧昧的回答或许可以延长这个男人的生命也未可知。

两人的思绪在一瞬间紧张地盘算较量。

「这样啊。」男人说,「富山先生,你不打算自杀了吗?」

「我也搞不清楚。」

明男也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至少不想再上吊了……就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一定会死不是吗。没有东西吃,又在树海里迷路了。」

「这里面,」男人摇晃着酒瓶说,「放了压碎的安眠药。我们一起喝吧。不盖睡袋睡着的话,天亮前就会失温,可以没有痛苦地在睡眠中死去。」

到底怎么办才好,其实早就知道了。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的话,只能用剩下的酒吞下安眠药,这很理所当然。本来就是来树海自杀的,当然要这么做。

但是明男却不愿意。只能用无法解释来形容的内心意念,使他越来越不想让男人死掉。

年纪可以当他儿子的男人;可能是他儿子的男人;看见倒在树海的明男没有置之不理,听他说话,跟他一起前进好几天的男人。

「这样好啊。」明男说。

「但是两个男人一起死在帐篷里有点那个。要是被人发现的话,搞不好会以为是殉情什么的,多难看啊。」

「这么说也是。」

男人点点头。「那我借富山先生的绳子,到旁边去上吊好了。」

「啊,不要啦。」

明男慌张起来。「一个人死还是觉得有点害怕。」

「那是要怎样啊?」

男人好像厌烦般嗤笑了一下。「这样好了,我在富山先生睡着之前待在帐篷里吧,之后我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

来吧。男人把瓶子里剩下的酒全都倒进明男的杯子里。明男喉结上下移动,轮流看着杯子和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睛里好像闪烁着憎恨与恶意,对创造出自己然后弃之不顾的父亲的憎恨,以及剔除了自己也若无其事照常运转的世界的嫌恶,似乎都在他眼中暗暗地发光。

明男觉得他是在测试自己的决心有多坚定。

你嘴上说要死要死,到底有几分真实?舍弃家族选择死亡,你的绝望有这么深吗?

跟我一样深吗?

男人默默地望着明男。

说不定男人打算自己活下去。搞不好他完全没打算上吊,只把喝了安眠药酒昏睡的明男一个人留下,自己离开森林也说不定。

可能还一边心想着:啊,真是烦人的大叔,这下子清静了,然后把背包举起来,神清气爽地说,这多少能安慰母亲在天之灵吧。

明男觉得这样也很好。要是明男死了能让男人振作起来,稍微多点活下去的动力,那他就毫无怨言。就算事与愿违,男人还是上吊了,在树海中偶然相遇的明男跟男人,在死亡的瞬间也互相均分了对方的痛苦。

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想到本来是白白死掉的自己能对某人有点帮助,这样也就够了。

明男以平静安详的心情一口饮尽男人倒的酒,有点苦味,喉咙感觉沙沙的。

男人好像微笑了一下。

明男把睡袋推到旁边,躺了下来。帐篷底下就是凹凸不平的熔岩,刺得人背痛,但过了一会儿也就觉得没什么了。

男人是不是还盘腿坐着,手电筒是不是关掉了,还是因为吃了安眠药眼前开始发黑,明男转过头仍旧看不清楚。他不安地叫道:

「青木,你在吗?」

「我在。」

男人的声音说。

「说点什么吧。」

明男听到嚓地一声,烟味飘了过来。

「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是我妈教我看夏季大三角的。我并没要她买,她却买了便宜的星座图表给我。我妈喜欢看星星。」

明男突然非常想睡。

「大概是当时交往的男人里有人喜欢看星星吧。我妈很容易被影响的。」

明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是睁开还是闭着,意识就这样陷入了黑暗中。

「富山先生,睡着了吗?」

织女星、牛郎星、天津四。

男人的声音好像咒语一样,在明男耳朵深处静静地响着。

「喂,喂,老兄。」

有人在叫他,摇晃他的肩膀。

明男费力睁开眼睛,刺目的阳光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帐篷开口处大大掀开,两个戴着棒球帽的中年男子趴在地上,担心地望着明男。

明男一时之间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试着起身,但起不来。他的身子被睡袋紧紧裹住。

这玩意要怎么打开啊。

明男扭动身体,其中一个男人察觉了,帮他把睡袋的拉链拉开。清爽的早晨空气摩擦着他的皮肤。

「哎……」

明男用终于可以自由动作的手压著作痛的太阳穴。虽然没到想吐的地步,但他的胃难受得要命。明显是宿醉的症状。

「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站得起来吗?」

「不会是打算自杀吧。」

两个中年男子相继问他,口吻带着愤慨,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明男脑袋终于清醒,立刻跳了起来。虽然头好像被钻子钻着一样剧痛,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青木!」

帐篷里没有黑色的背包。只有倒在一边的酒瓶。

「青木在哪里?」

「你说谁啊?」

「年轻的男人,身高大概……」

明男连说明都嫌浪费时间,直接推开两个男子冲出了帐篷。他四下张望只看见营火的余烬,并没有吊在树上的尸体。

他听见鸟鸣声中夹杂着断续的车声。

「你真的没事吗?」

「真是的,不要吓人啊。总之你先过来。」

两个男子在两边扶住明男的手腕,他摇摇晃晃地走着,途中不停地回头,但并没在林间看见自称青木的那个男人的身影。

令人惊讶的是,才走个二十公尺左右就到林间道路上了。虽然没有铺设路面,但路上有很多轮胎的痕迹,附近的居民应该常常走这条路。两个男人好像是开着一辆平台小卡车来的,车子停在路边会车区,路对面就是已经称不上树海的树林,散落着别墅风格的小木屋和田圃。

「就算是夏天,在那种地方睡觉也可能会死的。」

「你没钱的话,我们送你到警察局好了。」

明男两手空空,穿着肮脏的西装。他到这里来干什么应该是一目了然吧。但这两个男人可能是常碰到想自杀的人,觉得刺激明男不太好,跟他说话的声音几乎称得上温柔。

明男脑中一片混乱,觉得自己仿佛被世间的一切排除在外。他完全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点头说:「好」。

两个中年男子好像松了一口气般交换了视线。

「我们看见那个真是太好了。」

其中一个男人朝树海方向抬抬下巴。从林道这里可以稍微瞥见帐篷的圆顶。

「要不是这个,应该就会错过了吧。」

另外一人把手放在绑在路旁树干的绳子上。明男认得这条绳子,是他的。绳子仿佛要指出帐篷的所在般紧紧绑在两棵树中间。

青木。

明男发出呜咽。你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的吧,为了救我才走到离林道这么近的地方搭帐篷,劝我喝酒。现在看来酒里掺了多少安眠药,甚至到底有没有安眠药,都很难说。

明男用手掌拭去泪水。年纪一大把了还放声大哭是很难为情,但他忍不住。发现自己没死成之后真是高兴,之前那么想死的心情简直跟假的一样。他觉得好像是获得了某人的允许,至少那个自称青木的男人允许他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青木,你到底上哪儿去了呢?

你受了伤,还发着高烧,不会把指路的绳子绑好之后,又再度进入树海了吧?

虽然明男现在就想回去找他,但在没有装备的情况下探索树海是不可能的,现在只能暂时麻烦这两个中年男子了。明男等着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你难道有同伴吗?」

「要是有的话,那个人应该没事的。既然都走到路边绑绳子了,不会特地再回去自杀吧。」

明男借着安慰他的话语之力,坐上平台小卡车驾驶旁的座位。另外一个男人坐在后面运货的平台上。驾驶座上的男人可能是想消散明男身上发出的臭味,打开了窗户。

车子在林道上行驶。

一定没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

明男随着车身摇晃,闭上了眼睛。

他想像着背着背包,在晨雾中沿着林道走向公车站牌的青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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