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站 遗言

我们现在爬一下阶梯膝盖就会痛,

已经老得无法打开早已无害的氢酸钾瓶子,

或是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才第一次能确定地说,你非常重要。

「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

你这句话说了大概有五十八次,老实说听都听腻了,所以我打算在这里把我的想法写下来。

首先不得不仔细思量的是,你指的到底是哪个时候;所谓「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虽然这只是我问你:「哪个时候啊?」就能当场解决的枝微末节,但要是这么问,你可能会勃然大怒(「没想到你竟然会问这种问题。」「这你不用问不是也很清楚吗?」「不问就不知道,你这么迟钝我真是受够了!」等等八成没完没了的怨怼),我不希望发生这样的状况。可能的话我想要尽量避免。

因此「那个时候」指的是哪个时候,就得由我自己试着推测看看了。我的推测要是有误,这篇稿子就全成了毫无意义的灰烬,但应该不会太过离谱吧。这种程度的自信我还是有的,毕竟我跟你在一起过日子已经这么久了。

活到了这把岁数,当然面对过会让人觉得不如死了比较好的事情。我们的、也就是我和你的脑海中,真正浮现过死这个选项的时刻,我想约莫是以下三次。其他你挂在嘴上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应该说是单纯的抱怨,或是宣泄对我的不满的发语词,总之我判断是不值得费神的口头禅。

第一次是我们两家的父母反对我们在一起的时候。

我们完全没想到他们会那么激烈地反对,那么口不择言地痛骂;虽然觉得困惑愤慨,但更觉得难过。现在想起来双亲的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年纪尚轻,连养活自己的手段都没有。

说来也是,还有很多其他理由吧。不管是内在还是外表,就算是说得客气点,我也称不上出色,而令尊不仅有钱,又有社会地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担心未谙世事的你,也是理所当然的父母心。

我对着令尊说我要跟你交往时的样子,也实在够糟糕的;身上只穿着泳裤,手上还挂着海草,却意气风发地说:「我是认真的,请允许我们交往。」这样令尊当然不会首肯。但要是让我找借口的话,这都要怪令尊擅自闯入我们约会的现场。我本来在裸泳,只穿上泳裤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即便如此,你在沙滩上看见令尊出现时立刻脸色苍白,急急为我辩护道:「他平常比较体面,不是这个样子的。」这估计也是为了不伤我感情才说的场面话,现在想起来我还恨得牙痒痒的。

令尊跟在两个年轻人后面,粗暴地介入我们在海水浴场的约会,就算动机是出自对你的关切,这种行为实在不值得称许。但是我从那时候起,心里就原谅了令尊的举动,因为我体会到令尊对你的爱意。父爱跟伴随着肉体欲望的恋慕当然并不相同,但我珍惜你的程度绝对不落人后。除了我之外还有这样的人存在。我目睹了这个事实,对令尊产生了同志般的尊敬情感,并且重新下定决心,既然令尊令堂如此悉心呵护养育你,我绝对要更加珍惜、更加爱你。

虽然令尊像侦探一样跟踪我们,我却有无法当面指责他的隐情。这是我第一次告诉你,其实我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你以为我们是在二宫的公会堂音乐会上认识的吧,你觉得我们相识是偶然吧。不是这样的,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你了。我设法接近你,跟你说话,伺机尽量跟你熟稔起来。

说得更明白点,我跟踪你长达半年之久,也就是说我是现在所谓的跟踪狂。但是,将只能在暗处偷偷窥视意中人的纯情,和无法抑制的恋心一总而归为犯罪的话,未免失于草率。我潜伏了半年,听说你要去听公会堂举行的「莫札特管弦乐之夜」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跟几个朋友一起买了票,强忍着睡意,最后在你跟陪你来的女佣人要回家的当口,笨拙地在大厅叫住你,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那个女佣人叫什么名字啊。对了,君小姐。就是因为她总是好心地视而不见,我们的恋情才得以成就。这么说来,我记得你略带寂寥地跟我说过:「阿君好像终于要嫁人了。」在那之后她过得如何呢。她应该比我们俩年长,现在不知是否身体健康。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公会堂的朋友们,已经有半数不在这个世上了。要是没有朋友们半是取笑、半是认真地在背后推我一把,我一定不会主动开口叫你的。

到了这个岁数,年轻时候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或是以前看过的小说情节一般。这可能是因为有共同记忆的人越来越少的关系。

就算全力以赴了,大部分的爱情和成就过个百年就会消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即便如此,人还是无法不对此倾注满腔热情,人类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

有点离题了。那我到底是在哪里第一次见到你的呢?你一定正讶异着吧。

是在耳鼻喉科。本町有一家叫做西田医院的耳鼻喉科诊所你记得吗?就是那里。

你也知道我喜欢掏耳朵,每天都要用一次掏耳棒。那个时候也因为太常掏耳朵而得了外耳炎,在西田医院的候诊室等着领药。

你说你是因为喉咙里哽了小鱼刺取不出来,才来医院的。大门打开你穿着制服走进来的时候,我完全忘了从右耳扩散到半边头部的悸痛。你慢慢地换上拖鞋,在接待处不好意思地说明了来意。

鱼刺啊,我想道。要是能够的话我想变成鱼刺,进入你昏暗的甬道,刺进你柔软的黏膜里。

我领完药之后到西田医院对面的书店,忍耐着得意洋洋的店主老头的掸子攻势,等你出来。从那天起,我就开始了半年的跟踪生活。

你可能想说,莫札特之于耳鼻喉科就像甘露之于鼻涕,形象有云泥之差。但这就是事实,我也没有办法。我没有选择时间跟场所的余裕,就在耳鼻喉科的候诊室被雷劈中,陷入了一生一次的恋情。

拜跟踪之赐,我得知你住在哪里,上哪间学校。

你家位于离海边五分钟路程的高地,无论从镇上哪里望去,都可以看到厚重的屋顶瓦片反射着日光。但是整片土地被高耸的白墙围绕,大门永远紧闭。想到你住在那屋檐下,我就有说不出的烦闷。

我只能在你上下学的时候看到你。当然我也要上学。我每天躲在斜坡上的十字路口等你,但也常常没见到你就不得不去学校了,那些日子我会沮丧得连便当都无法下咽。

上完课后我抓起书包就奔出教室,跑到你们学校。要是时间抓得好,可以在你走出校门到回高地上的家这段期间跟在你背后。我既希望你回头,又想这样一直望着你的背影往前走,我总是在心中如此天人交战。

你下课之后会去学校旁边的运动场打球。那里美其名为运动场,其实只是用栅栏简单把草地围起来而已。我会假装在下课回家途中小憩一下,溜进运动场一角。你跟你的朋友们欢乐地围成一圈,我设法低调地望着在晴空下往来的白球和笑着追球的你。

爱上你之后我明白了许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高涨的变身欲望。

那个时候我想变成球。继小鱼刺之后,这次是球了,我非常想变成你触碰的所有东西。我嫉妒知道你喉咙黏膜触感和湿意的鱼刺。被你的手掌包围,感受你肌肤弹性的球是怎样的心情啊。我非常羡慕。

我沉浸在变成球任你操控的想像中时,真正的球朝我这里飞来了,是你投的球。你的朋友没有接到球,跑到我面前来一鞠躬,但是我的视线只投注在你身上。你正跟旁边的朋友说话,可能察觉我在看你,便微微侧身对我示意,好像是远远地感谢我阻止球跑到栅栏外面一样。

你投的白球变成一枝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终于让我受了致命的重伤。

从那天开始,我越来越烦闷,一直到音乐会当晚终于忍不住出现在你面前,中间的经纬也就无须多言了。

你接受了我的感情,回应了我。你的微笑,跟你一起在熟悉的街上走着,让我心情多么地开朗,你应该不曾想过吧。你对我精神的影响力比你想像的强数十倍。你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能让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或是最不幸的人。

但是令尊不同意我们交往。我们立刻就不能见面了,我要是想在上下学途中接近你,住在你家的两三个强壮的男人就会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展现他们的腕力。就算我们约了要见面,信啊电报啊电话啊都会被拦截,无法联络。

等你跟我接触也是徒劳。我不是指责你行动消极,你几乎没有半点自由,不管是在高地的家里,还是上下学的路上,你受到的监视与好奇的目光比我更加严重。令尊、只能看令尊眼色过日子的令堂、你家里的佣人、这个城镇上的居民,所有人都皱着眉对我们俩的恋情议论纷纷。

太年轻了,太不检点了,完全不顾这世上的道理和规范。诸如此类的。

完全无视于我们俩其实连手都没有好好牵过。

我的父母被令尊盯上,也彻底畏缩了。我们家假装我并没在谈恋爱,没有人触及这个话

题,只用阴沉的眼神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确保我不闹事。

你的信我都收在抽屉里,有一天我发现你的信突然不见了,难堪愤慨到头晕目眩的地步。用卑鄙的方法抹杀自己儿子荫芽的恋情和生物自然的欲求,这样的父母还能叫做父母吗?

我跟你沟通的最后手段,只剩下用小纸条传递思念了。纸条从我这里交给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再交给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再交给你。你的简短讯息则照这样反过来传到我手中。

但纸条跟信不一样,只能写一句重点。「我做梦了。」「我好想你。」「何时见面?」「现在不行。」这种往来不知何时成了愚蠢的字词接龙。既然这样干脆真的接龙好了,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写了「苹果」,你马上厉害地察觉我的用意,回了「果汁」。「汁液」、「液化」、「化学」、「学校」、「校长」。如此这般你来我往,我的朋友跟我抱怨了。吾友曰:

「我是觉得你们俩的恋爱我应该帮忙,才做这些事的耶。希望你们不要只玩无聊的文字接龙。」

如此这般,说得极是。这也自动证明了朋友们都看了我们纸条的内容,但这本来就是没办法的事。只不过是对折的小纸条,交给谁谁都会偷偷瞄一眼上面写着什么吧。

自我克制不玩文字接龙,正烦恼着不知该在纸条上写什么的时候,你的信出现了。信既不是装在信封里,也不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而是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然后系在邻居养的猫小虎的颈圈上。

小虎每隔几天就会悠闲地经过我家的小院子,我的抽屉里一直都准备着小鱼干,好跟不时出现的小虎交流。那天傍晚小虎来到我家院子,我把小鱼干放在手上,在露台边喂它。

小虎伸出舌头,灵活地把小鱼干吃进去。我发现小虎的颈圈上绑着东西,不由得好奇起来。小虎的主人是个四十几岁的寡妇,没想到还如此风雅。用小虎传信的话,对方应该住在附近吧。

小虎还专心吃着小鱼干。我把绑在颈圈上的纸条取下来打开,一股墨香飘来。「今晚八点,车站见。」上面的笔迹确实是你的。

所以这是你给我的信啊,我突然心跳如雷。这么说来,我记得跟你提过有只虎斑猫偶尔会到我家院子来。你应该是避人耳目来到我家附近,无计可施之下抓住小虎,把信系在它颈圈上吧。

但问题是,信上的「今晚」是不是真的是今晚。小虎非常随性,散步的路线也不一定。自从玩了接龙之后,我们也不再传纸条了,不仅好一阵子没见到面,连只字片语的消息都没有。你可能是三天前把信系在小虎的颈圈上,现在正因为我「今晚」没在车站出现,而躲在高地上的家里闷头睡觉。

唉,也罢。我把抽屉里的小鱼干全给了小虎,很快在小旅行袋里放了一些日用品。就算没遇上,我「今晚」八点也要去车站。既然你呼唤我,那我就会永远在车站等待「今晚」到来。

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父母一起吃了晚饭。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对着跟平常毫无不同的味噌汤和爸妈的脸,不知怎的我充满了感激的心情。引力好像是在要摆脱的时候才会察觉的东西。

我们分别离家出走,在车站手牵手的时候,我才发现所谓双亲的庇护其实是沉默的压力。你八成也有同样的感觉,恐惧和兴奋在你的眼睛里闪烁。

小虎立刻就把你的信送到我手里了,你说的「今晚」确实就是今晚。我们因相遇的喜愉而颤抖,我俩的命运像是新的星座一般,在没有月亮的夜空中闪闪发光。

当然,想到令尊令堂和我父母的悲痛让人很内疚,但我们俩也为自己选择这样大胆的行动而感到自豪。

拥有彼此的爱,我们以为自由了。

说到我们当时如此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的终局,要是「终」这个字给人不吉利的感觉,那个结果说得再含蓄也无法用热情来形容。你说「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指的就是这个吧。

我本来想把事情始末一口气写完的,但现在有点累了。最近我的注意力只能维持二十分钟,写个二十分钟,睡两小时午觉,再写二十分钟,然后到外面晃晃,每天都是这样过的。你对此似乎颇有微词。

「稍微认真点工作好吗。」

你说着诸如此类的话。

「自从买了电脑,你的工作效率下降了很多。是不是真的认真在写作啊?不是有很多交友网站之类的地方吗?」

还有这些有的没的疑心。

我是没有试过啦,但交友网站那种地方不是年轻男女才会去的吗?我对年轻的男人或女人都没兴趣,对方一定也不会跟我这样的老人,而且还是没有钱的老人浪费时间的。你直到现在心态还跟年轻人一样,真是无忧无虑。我希望你能正视我跟你年纪都大了的事实。

电脑跟工作效率低落的关系,非常简单。

一、工作室装电脑的那个时期,我的体力跟精神都大幅低落了。

二、我还没习惯用键盘打字。

原因就是以上两点。

我咬牙鼓起日益不济的精神体力,夜以继日地跟键盘奋战的努力,你完全不予理会,随便就闯进工作室来抱怨连篇。你一进来我就得若无其事地把这篇文章从荧幕上藏起来,假装我其实是在工作,真是会让人神经衰弱。

你说得没错,那个时候死了就简单了。不用听你抱怨,也不用烦恼这个月的生活费,可以一直怀抱着美好的爱情。

但是很可惜,我们还活着。

我们搭上最后一班火车,抵达了东京。本来想换搭夜车继续往北逃的,但你说大隐隐于市,找工作也方便。确实不无道理。

我们从八重洲出口走上深夜的街道,看见一家小旅馆就进去了。招牌上说是商务旅社,其实可能只是幽会用的宾馆。老板娘用讶异的神色望着我们,但并没询问我们的年纪以及为什么来投宿,就领我们到一间只有被褥和一盏旧电灯的两坪半房间里。

「明天开始找工作吧。」

你如此说道。我虽然点头,但心里想着我们俩只有死路一条。事出突然,我带的零用钱少得可怜。不管怎样节衣缩食,两个人也没办法撑过一星期。至于你则是一直过着身上从来不用带钱的生活的。

「我借了我母亲的首饰。」

你打开包袱让我看红宝石、珍珠之类的戒指,但我想到要去当铺换钱就退避三舍。而且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拿着宝石去典当,人家一定会疑心东西是哪儿来的。

肮脏的玻璃窗充满了让人不舒服的压迫感。搭火车时的解放感已经消散无踪,年轻的我们备感自己是多么无力。

枕头旁边有老板娘端来的盆子,里面是装着白开水的铁瓶和两个杯缘缺损的杯子。我们掀开带着湿气的被子,在铺垫上面对面坐着。

你把皮箱里的包袱拿出来打开的时候,我在几件衣物中看见一个茶色的小瓶子。

「怎么办呢?」我说道。

「是啊。」你回答,把包袱拉到膝前,取出药瓶放在盆子里。「这是杀老鼠用的氰酸钾。」

我望着你,你望着我。既然决定了要怎么做,心情便豁然开朗,不用担心之后的事,只要在此刻想着对方就可以了。竟然能这么幸福,我欣喜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我伸出颤抖的手碰触你的手,你略微冰冷的手轻轻地回握我的手。

「怎么办呢?」

我又说了一遍。你已经说不出话来。我把你压倒在铺垫上。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触摸到你的肌肤,我觉得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了。你的呼吸声与细碎的呻吟和我的声音交缠在一起,消失于带着汗味的空气中。

我们望着被晨光染白的窗户,一起呆呆地躺在被窝里。

你略微起身,拿起枕边的药瓶。

「如何是好。」你问。

我默默地把药瓶放在榻榻米上。我们又匆忙地交了一战。

我们舍不得死了。前一天晚上才刚尝到的快乐尚未对我们展现全貌,犹如井底般的深处有某种东西蠢蠢欲动。

我们俩搭中午的电车回到故里,为自己引发的骚动跟双亲道歉。之后监视越来越严格,我们俩在一年之间几乎没有见面,但寻死的渴望早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在旅社的那一夜,不知在心中重温了几次。

败给肉欲殉情不成,真是难以启齿的懦弱。虽然可以如此非难,但我仍旧不觉得当时的判断是错误的。你可能有所不满,但正因为我们选择了活下来,在这数十年间才能恣意进行肉体的探索不是吗。你不这么觉得吗?

对方井底深处的东西,到现在果然也濒临了枯竭的危机,这我并不否认。与其说是腻了,不如说是因为上了年纪性欲衰退的缘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我认为能让我们俩汲汲营营地长年淘取这个事实,本身就值得称许了。你觉得呢?

第二次面临生死抉择的关头,是在我们一起住了十年之后。

我虽然担心提到这个话题你会再度怒火中烧,但这分明是我的过失,要是避而不提的话,你只会更加愤怒。我可不希望你嘴里说着「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然后却用「去死吧」的

眼神瞪着我啊。

平时温柔敦厚的你,一日一燃起怒火就会变得冷酷激烈。让我对此有切身体会的,就是我们俩私下俗称的「朝颜事件」发生之时。

当时我在出版社上班,该社主要业务是参考书的编纂出版,常有机会跟高中和大学的教师接触。当时正逢考试热潮,新的参考书和教材的需求大增。我拜托现任教师编写修订内容,陆续出版了《记住这些单字英语必胜!》、《最难物理实做问题集》等等的书。虽然忙碌,但每天都过得很充实。特别是《记住这些单字英语必胜!》这本,被考生自然而然昵称为「记必胜」,成为不断再版的畅销书。

你则在高中担任英语教师,受到学生们的仰慕,也十分忙碌。我见过你编的《暑假学习参考书》的讲义,上面列着高中生也能轻松阅读的英文书和非常好用的习题集,讲义最后也谦逊地提到了「记必胜」。分明可以在明显的地方用大字堂堂写出来的,但是你有洁癖,讨厌拉关系走后门。我觉得你真是又可靠又让人怜爱。

我用忙碌当借口,同时也可能是那时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养出惰性来了也说不定。

我们俩一步一脚印,终于得以在一起,十年都过了,兄弟姐妹跟亲戚也都承认了,我们失去了只有彼此并肩生存的严苛和紧张感。不,你会说你并没忘记吧。一点也没错,忘记的人是我。我真的在反省。

我应该想起来的。我应该想起熬过了黑暗的一年,趁着各自上了大学的机会,终于可以避开双亲在东京见面的那一天;我们一面上学,一面加深彼此的了解和爱情,彻夜计划未来的那些时光;我们分别顺利地就业,租了房子开始两人生活的那个春天;说服顽固的双亲,一起分担失望和互相激励的时候。

我出轨的对象是个刚刚提出博士论文的年轻研究生。要是我写出她的名字,让你回想起当时,你一定会怒发冲冠。虽然现在避而不提也没有意义,但我们还是姑且称之为某人吧。某人的专门是《源氏物语》,我拜托她的教授监修古文的单字本,因此认识了她。

她倾心于《源氏物语》的世界,跟现实生活有点脱节。她不相信现行的婚姻制度,只沉迷于华丽的恋爱画卷中。像我这种人,只不过是某人画卷一角上潦草画上的仆役角色,是几乎被金色的云层掩盖的那种有如夜半云后的隐月,就是这样的玩意而已。

我如此丢脸地拼命找借口,你大概会嗤之以鼻,但事实上真的只是那样而已。

她的兴趣是在休假的日子焚香,这种兴趣不知该说是雅致还是阴沉。有一天晚上突然下了雨,某人把手帕借给我。我漫不经心地把手帕放在口袋里,就这样回家了。你之前就起了疑心,这下子决定跟我摊牌。

你把染着平安朝香味的手帕堵在我面前,我解释这只是工作伙伴单纯好心借我的,但你当然听不进去。

「你好像没发现,但是你每次晚回家,第二天早上大门口一定有一朵朝颜(注:朝颜即牵牛花。暗喻《源氏物语》中的章节。)。」

也就是说这是某人的作法,她对我的次日问候。她为什么要模仿平安时代到这个地步,我完全无法理解。

某人是很优秀的研究者,她没有吟诗做赋的才能,朝颜上似乎并没有附着文章,只有大门外多次掉落一朵花。在你看来一定会觉得很诡异不快吧,而且在发现我的回家时间跟朝颜的关系之后,一定会认为这花是第三者的宣战布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从一般的观点来说,某人之所以特地跑到我家大门口,留下一朵花这种炫耀情事的举动,自然是对你的挑衅和宣战布告。但是以某人的性格,以及我跟某人清楚明白的关系看来,确实也有别的可能性。

某人一心一意只顾着模仿《源氏物语》,可能不假思索就送上了次日的问候。某人或许不知道我有你、我们一起住在这里的事实。

就算如此,这也无法为某人的怪异举止和迟钝辩解;也无法消弭我跟某人发生了关系,伤害了你的过错。

总之我对此先假装一无所知。你不知怎么查到了她的名字,这下我开始义愤填膺。

但看到你咬着嘴唇低下头,我就无法再这样虚张声势下去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有对方,我只靠着你对我的心意活了下来,显然你并非如此。」

你静静的语调像箭一般贯穿了我的胸膛。但是我一方面觉得你的心意十分沉重,另一方面又因为你不可能离开我而感到自豪,怎么都无法跟你开诚布公。

我当下就跟某人断绝了关系,外遇一个夏天就结束了。但我并没跟你说我和她结束了,你也绝口不提,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

然而你心中仍旧闷烧着阴沉的怒火。

我乖乖地往返于公司和住家,在晚餐桌上和你聊一天发生的事情。日子就这样过着,直到某个开始有点凉意的秋天夜晚。

我半夜突然醒来,你不在我旁边。我等了一下子,你好像也不是去洗手间。我有种不安的预感,急急起身。

你坐在狭小厨房的餐桌对面,似乎若有所思。流理台上面只亮着一颗小灯泡,桌上有一个茶色的小瓶。

「怎么啦?」

我问道,惊愕地呆站在餐桌旁边。小瓶的标签已经严重变色了,但我还是认得出来。

年轻时怀着满腔热情离家出走的那天,你在旅社慎重地拿出来的氰酸钾。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这加进明天早饭的味噌汤里。」你如是说。

「为什么。」我忍住膝盖和声音的颤抖问道。

「我想跟你一起死。要是还要经历那种事,不如现在死了就好。」

我打心底道歉,恳求你原谅。死很可怕,你钻牛角尖的样子也很可怕,伤你如此之深的自己更加可怕。

大概是我的恳求有了效果,你的态度稍微软化了一点。我趁机说:

「那瓶氰酸钾搞不好早就变质了,那种东西还是早点丢掉吧。」

你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拿着小瓶站起来。

「那就不加到味噌汤里了。」

我松了一口气,在桌边坐下。你背对着我在流理台开了水龙头,过了一会儿你转过身来的时候,两手各拿着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杯子。

「到底有没有变质,我们现在就试试看吧。」

「别傻了,搞不好会死的。」

「我的心等于是死了,是你杀死的,只有我们一起死了才能让它活过来。在那个世界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吧。」

我骤然醒悟过来。我们俩没有任何的保证,没有任何的祝福,只以彼此的爱为证结合在一起。要是我轻率的行为杀死了你的心,那我必须赎罪。我的爱就是你,你的爱就是我,我们是这样一起活过来的。身为我的爱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你心中被杀死的爱就等于我,你的心要是死了,那我也死了。

现在想起来,只能说我完全疯了,但当时我真的非常认真地思考前面的论述,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你用闪闪发光的双眼望着我。

「你先喝。要是我先喝了,你可能会害怕起来,自己一个人活下去。我不要那样。」

你这么说着,一面望着我,一面拿着杯子等待。

我听说痛苦只有一瞬间。跟失去你的爱,痛苦地度过漫漫一生比起来,这一瞬间算得了什么呢。

我闭上眼睛,果断地喝下杯子里的东西。水喝起来好像有点苦,好像有点腥,还有一点海水的味道。结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我咬牙数到十,等待着灼烧五脏六腑的疼痛,但仍旧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睁开眼睛,你在我对面悠然地举杯喝了一口。

「这是食盐水。」

你说。「据说睡前喝对身体好。」

我哑口无言,不知是该生气、大哭还是大笑。我呆呆地望着站起来的你。

「要是你现在不喝的话,」

你平静地说,「我打算明天早上把氰酸钾加进味噌汤里。」

「那味噌汤,你也……」

「当然我也会喝。」

那样就好,我想。

在那之后,你先喝过味噌汤我才会喝。当然,要是你喝了味嗜汤痛苦起来,我也决定追随你而去。

背叛你的后果有多可怕,我有了切身体会。我深爱你这份刚强。要是没有这样的刺激,我们俩的生活立刻就会失去张力,无法维持下去。

既然我抱着这种决心,你就不应该轻率地把「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挂在嘴上。就算只是抱怨,我也不希望拿死做抵押算计爱情的价值。

我们俩一起度过了许多危机,将对彼此的爱和理解化为力量。

有人说爱情的终极证明就是一起死去。你走了极端,那是你的热情,也是你的优点;但我喜欢两个人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活着才能品味时间平稳的流逝。你应该也是如此。

所以啦,最近膝盖痛行动不灵活,早饭的烤鱼干我一直嚼个不停很讨厌……可以不要因为这种小事就祭出尚方宝剑:「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年纪大了当然会关节不灵活,

牙齿也不好。乐观一点看待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以及往后你活着的日子好不好?

话虽如此,我还是忍着听你唠叨:「不管怎么努力工作,想到没办法留下我们俩活过的证据,不是很空虚吗?」我过了五十岁后,突然起意辞了出版社的工作,开始写作,有幸以时代小说得到了新人奖,在那之后也有些多少可以餬口的工作,忙着搜集资料写作,出去采访旅行。

你是资深的高中老师,不只讲课,还担任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主持会议和读书会等等,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失去了固定的收入,可能增加了你的心理压力,又或许是你刚好处于更年期也未可知。

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常常陷入沮丧之中,终于有一天半夜到我工作室来,开始哀叹「不管怎么努力工作……」之类的话。

「『活过的证据』是什么呢?」

我盖上钢笔的盖子,转身面对你。「比方说是怎样的东西?」

「比方说小孩。」

你这么说。但我们俩没法有孩子这件事是早就知道的。

「我并不赞同小孩是父母活过的证据这种想法。」

我说。「小孩跟父母不一样,完全是独立的个体,并不是为了填满父母的人生才出生的不是吗?」

「话虽如此……」

你眼中浮现泪水。「你的作品可以称得上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能这么爽快。就算你死了,你的作品总会留下一两本在哪个图书馆里。」

「我说你啊,书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好吗。我从来不觉得我写的东西是自己的孩子。要这么说的话,你教的学生才像是你的孩子,不是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吗?而且学生是有生命的,算算你到现在教过的学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我跟你讲理安慰你,但你只哀伤地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要是没选择跟我一起生活的话,你或许可以有小孩。想到你失去的选择,我不禁觉得你太可怜了。

但是就算我们俩可以生孩子,过了五十岁还努力做人也太辛苦了。这么多年我们俩都一起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才提孩子的事?我们俩忙碌依旧,年纪又越来越大,你可能寂寞不安了吧。

我重新拿起笔来,打算写到一个段落,但你消沉的面容不断在我眼前浮现。我决定今晚就写到这里,关了工作室的灯,来到走廊上,家中一片沉寂。我心想是不是下雪了,从走廊的窗户往下望着庭院,但只有被月光照亮的地面。

你不在寝室里。难道你又起了什么奇怪的念头?我急急下了楼,走进厨房。就在这个时候,之前没有人的庭院似乎有点动静。

我拉开被客厅小窗绊住的窗帘,下个瞬间我拉开窗户光着脚奔进院子。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呼出的白而浓密的气息。

你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打算上吊。就在你踢倒啤酒箱的同时,我冲上去紧紧抱住你的身子,把你撑起来。

「你在干什么!」我大叫。

我抱着你腰下的地方,使尽浑身力气撑住你。我的额头刚好抵在你胸前,感觉到你的心跳和体温。

你无言地把手放在我的颈子上,然后你使劲勒住我。痛苦、难堪和滑稽让我几乎呜咽起来。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家伙啊,为了阻止别人自杀,反而被摇摇晃晃挂在树枝上的人勒住脖子。

要是我被勒死松了手的话,就表示你也会死。我奋力用脚把倒下的啤酒箱勾过来。

「且慢,且慢啊。」

我设法抬起头,月光在你身后发亮,你望着我,表情安详平和到简直不像是正在勒死我一样。「总之先把脚放在这里。」

我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哀求。你大概是被我打动了,像仙女下凡一样从脚尖开始慢慢站在啤酒箱上。你的手松开了我的脖子,我把两手撑在膝上呛咳不已。

你想寻死,并且要我跟你一起死,真是个非常不好的习惯。

缓过气来之后,我小心翼翼地站到啤酒箱上,从你背后伸手解开绳圈。你可能是一时的激情已经褪去,老老实实地站着不动。

解开绳子之后我终于安心了,更加用力地抱着紧贴着我的你。

我们的影子映在深夜的地面上,宛如被风吹动的蓑蛾,宛如海中旁徨的怪鱼,阴暗地摇摆晃动。

在那之后,我尽量不在你面前触及小孩的话题。朋友跟认识的人抱孙子了;我对最近虐待儿童的新闻的看法,都注意不要不小心地在饭桌上说出来。

更有甚者,电视上在播朝颜市的新闻我就立刻转台,我去京都也不会买香回来当伴手礼,也绝对不用香水之类的玩意。

我并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这么做。因为要跟你共同生活有此必要,我很乐意注意这些事情,连小鱼干我都尽可能快速地囫囵吞枣。

怎么样,你说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的时候,是不是跟我说的吻合呢?我希望被我说中了。

如果说中了,我想问你,你真的觉得我们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吗?

你大概第五十八次的「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我当然知道是抱怨,不是认真的:但是我虽然觉得你很烦,同时也感到不安。

要是你真的后悔了的话,那我该怎么办呢?

从你我现在的健康状况比起来,我显然会比你早死。

要是你出乎意料地比我早死,那就没有任何问题。我会照顾你,咀嚼着我们的回忆,等待生命走到尽头。

但要是跟预期一样我比你早死的话,我怕你会随我而去,因为你觉得一起死去是爱的证明。当然那是你的一种交涉手段,也是表达心情的方式,在对我的不满和怨怼累积到某种程度时的爆发;这我很清楚。

到了现在,你对我的执著和激情也都消耗殆尽了吧,或许不会随我而去。你或许会轻笑着说,你死了的话我就可以随心所欲了。

那样的话也好。

我一次都没有用言语表达过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令尊说「请允许我们交往」,但却没有明白地跟你表达过我的好感。当然那个时代不流行告白,我也相信不说出口你也知道。

只不过我想在抛下你孤单一人之后,最后把我的感情付诸形式。于是我忍耐着你的各种啰唆:「你在工作吗?」「熬夜对身体不好,你已经不是可以勉强自己的年纪了。」在这几天费心写下了我们的过去。我的眼睛疲劳现在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希望我死后你能看到电脑里的这篇文章。我担心你不会用电脑,拜托了相熟的编辑,要是我死了的话,立刻来整理我的电脑。

你看到这篇文章,要是心里对自己和人生有一丝后悔的话,我希望你能拂去一切悔恨,好好生活下去。

「要是那个时候死了就好了。」

你如是说道。我们俩确实有好几次接近过死亡,要是两人选择死亡的话,就从所有苦恼中解放,爱情就这样完美地开花结果,世间还会寄我们予些许同情也未可知。

但我还是觉得我们选择活下来是正确的。

把「死吧」「死吧」像口头禅一样挂在嘴上,还差一点就实行了,但最后不知怎的在情势的发展和气氛下还是没死成。

我们现在连要打开佃煮海苔的罐子都很辛苦,爬一下阶梯膝盖就会痛,已经老得无法打开早已无害的氢酸钾瓶子,或是把绳子挂在柿子树上了。

到了这个地步,才第一次能确定地说,你非常重要。超越了喜欢跟爱这种滥情的言词,连你的抱怨和啰唆都包含在内;你对我非常重要。

认识了你,跟你一起生活,我才品味到活在这个世界上全部的意义和感情。要是我对你而言也是这样的存在就好了。

犹如太阳般的白球变成你射出的光辉箭矢,现在仍深深地插在我的胸口里。

把我火化的话,那天我看到的那枝爱情的箭就会出现吧。在我的骨灰里找找看。

把它敲碎了做成漂亮的首饰,或是飘向天空变成星星,或是代替你掉落的牙齿植入嘴里,任你随意处置。

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跟你度过的漫长岁月,我的生和我的死,一切都属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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