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违背常理,
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
阿梅奶奶在梦里吃了丈夫给的瓜,就怀孕了。
你们在搜集奇特的故事和传说吗?最近的学生们调查的事情还真有趣呢。
这附近确实有很多古老的住家,如各位所见,我们家也很破旧了,古老这一点我是满有自信的啦。
唉呀,谢谢。我们的确是世代种田的农家,很可惜的是我爸妈都下田去了。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过世,我祖母四年前也去世了,所以家里现在没有能讲狐狸新娘,白鹤报恩之类故事的人。
但是既然你们大老远从东京的大学来调查,如果不嫌弃的话,我可以讲我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点不可思议的故事给你们听。
或许没办法当成民俗学的研究对象就是了。
我的年纪大概比各位同学大上一轮,虽然没有非常年轻,但也没有很老。我这一代已经很习惯使用电脑、手机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在乎迷信,在电视上看到超能力者也觉得都是骗人的。
虽然这样,我还是碰到了完全没法解释的事情。
这不是村里的老人代代相传的故事耶,这样也可以吗?
那个男人是在阿梅奶奶初盆(注:指亲人去世后,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结束后的第一次盂兰盆节。盂兰盆节为日本传统节日,各地日期不尽相同,但大部分是阳历八月十五。)的时候到家里来的。
这附近是长野中央,地势也很高,在盂兰盆节的时候天气已经很凉了。即便如此,站在门口的男人穿着黑西装系着黑领带,看起来很热不说,还有点太过正式。他的西装严谨得简直有点土气,村里的人初盆时到家里来上香的时候,通常都随便穿穿的。
我在这里出生长大.然后趁着上短大的机会搬去了东京,就在那里上班。但当时我跟交往的男朋友分手了,我们本来已经打算结婚,所以我有点难过,就趁着盂兰盆节放假时,回老家来转换一下心情。
村子里几乎没有过了三十岁还单身的女性。我爸妈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左邻右舍的眼光真的很烦,也不是没有觉得很郁闷的时候。然而许久没回老家了,我想悠闲一下,而且正好碰上阿梅奶奶的初盆。
我祖母非常疼爱我。
为了参加阿梅奶奶的初盆,亲戚们都到家里来了;我的姑姑和表兄妹,我在东京工作的弟弟也回来了。
但是那个男人来访的时候,家里其他人都不在。就跟今天一样。
我弟弟好像是跟朋友们出去玩。我爸妈跟三个姑姑带着他们的小孩,不是去帮忙准备夏天祭典,就是分头拜访邻居。对了,我可能是因为回家松了一口气的缘故,前一天晚上发起烧来,所以就让我留在家里看家。
今天?今天没问题啊。我自己看家是因为在休产假。已经八个月了,但还是看不太出来吧。我结婚之后就辞掉了东京的工作,回来跟爸妈一起住在家里。哎哟,讨厌,我失恋的对象跟结婚的对象不是同一个人啦。哈哈,对,他入赘。我弟弟说不想住在乡下。我先生就在隔壁镇上的公司上班。我是邮局的约聘员工,等孩子生下来安定点之后,我打算再回去工作。
我刚刚说到哪里了?啊,对。
穿着黑西装出现的男人说:
「我是及川梅女士的远亲,我叫石塚夏生。我想到故人牌位前上个香。」
他大概三十岁,是个身材削瘦,非常挺拔的帅哥。
不过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让这个自称石塚夏生的男人进来,让他上香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们有姓石塚的亲戚,但人家在初盆的时候来上香,总不能赶他回去吧。我不觉得会有人趁初盆的时候假装要来上香,到这种山村里的人家来抢劫。这个村子里很多人家都不锁门的。
阿梅奶奶在佛堂里的遗照中微笑。写着阿梅奶奶新戒名的牌位跟其他祖先的牌位并列,前面供着许多水果和点心。
石塚在佛坛前面跪坐,从口袋里拿出念珠,双手合十默祷了许久。佛坛两边的长明灯照亮了石塚青白的侧面。我在佛堂旁边的三坪小房间里准备泡茶,一面偷偷窥伺石塚的样子。
最后石塚终于转过身子,踏着榻榻米走过敞开的纸门,进入三坪的小房间。我端出冷麦茶和配茶的点心,石塚行了礼在矮桌前坐下,又是正襟危坐。
「请放轻松随便坐。」
我虽然这么说,但石塚完全没有放轻松的意思。他说了声「不好意思。」端起茶杯做了个样子,点心则完全没动;虽然非常客气有礼貌,但还是让人觉得太过严肃。
老爷座钟的黄铜钟摆来回摇晃,指针沉重地移动。我耐不住沉默,开口说:
「很不巧,家父不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离开这里了,跟亲戚们都不太熟。石塚先生跟我祖母是怎样的亲戚关系?」
石塚好像迟疑了一下子,然后抬起脸来直视着我。
「令祖父是及川辰遥先生吧?」
「是的,他已经过世很久了,我并没见过祖父。我叫做及川驹子,家父寅一是辰造爷爷的长男。」
「那我跟您是姑表兄妹了。」
我完全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梅奶奶跟辰造爷爷生的孩子只有我爸爸跟爸爸的三个妹妹。父亲这边不用说了,我母亲那边也并没有姓石塚的亲戚。我的表兄弟姐妹我都认识。我以为我都认识。
「很抱歉让您混乱了。」
石塚微微低下头。「我想令尊可能知道,及川梅女士在跟辰造先生结婚之前,曾经跟别的男人结过婚。跟我的……祖父。石塚修一。」
「哎呀。」
我惊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第一次听说哩。」
「应该是这样的吧。阿梅女士——也是我的祖母,我也可以叫她阿梅奶奶吗?她跟及川辰造先生再婚,是有点源由的。」
以前不知道的表亲突然出现,让我有点兴奋。总是优雅稳重的阿梅奶奶好像有不为人知的过去,这也刺激了我的好奇心。我跟自称表亲的石塚问道:
「是怎样的源由?」
「我会说明,但也请跟我说说阿梅奶奶的事,我想了解一下这个家里的气氛。」
石塚举目环视三坪小房间、佛堂,和有着大柱子的玄关。「跟你稍微聊聊,就知道家里的人都喜欢阿梅奶奶,她过得很幸福。但是我在阿梅奶奶生前几乎跟她没有接触,我想知道她过着怎么样的日子,最后临终时的情形,请详细跟我说说。」
「嗯,当然。」
我回答。
蝉在外面好像要抵挡秋天的气息一般奋力鸣叫。
「我是从佐贺县的唐津来的,我的家人亲戚几乎都住在佐贺和福冈。阿梅奶奶也是唐津出身,跟同样是唐津人的石塚修一结婚了。当时阿梅奶奶二十岁,修一二十五岁。那是一九四三年,昭和十八年的事。」
石塚讲的事情好像发生在离我们非常遥远的世界。长野跟九州离得很远,一九四三年也是非常非常久以前了。阿梅奶奶是怎样变成我认识的奶奶呢,我专注地听着石塚的话。
「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修一结婚后立刻应召入伍,被派到战场上。阿梅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也就是我父亲绿生,等着丈夫回来。但是战争结束的第二年,从南方回来的退伍军人传来了修一战死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所以阿梅奶奶就再婚了是吧。」
「是。婆媳关系不好,她在石塚家日子很难过吧。她留下了年纪小小的绿生,嫁给了长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阿梅奶奶不得不抛下儿子,心中该有多难受啊,想着连我也难过起来了。
我爸爸在区公所上班,妈妈忙着下田,我跟弟弟等于是阿梅奶奶带大的。阿梅奶奶又坚强又温柔,是我们最亲近的大人,也是玩伴。她非常重视家人。
即便如此,至少我从没听过阿梅奶奶提过绿生先生。他是我爸爸的异父兄弟,也算我的伯父。
我觉得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在心里叫着绿生先生的名字吧。
「但是阿梅奶奶为什么要不远千里从唐津嫁到长野来?我的祖父辰造跟石塚先生认识吗?」
「石塚修一跟及川辰造先生是表兄弟,修一的父亲和辰造先生的母亲是兄妹。因为这层关系,才决定了阿梅奶奶再婚的对象。」
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画出族谱还真搞不懂。」
「的确是。」
石塚笑着说。「您跟我是表亲,我们的祖父也是表兄弟。」
「总而言之我们是远亲就是了对吧。」
「是的。」
石塚仍旧没碰配茶的点心。「阿梅奶奶是病逝的吗?」
「是肺癌。享年八十四岁。阿梅奶奶是老烟枪。」
我突然想起,把供在佛坛前面的Golden Bat拿过来。「她一直都抽这个牌子。」
「真怀念。现在还有啊。」
「嗯。我小时候常替她跑腿买烟。我爷爷辰造也抽这个牌子。他也是肺癌,大概四十岁就去世了。」
我把香烟放在矮桌上,石塚带着亲切的神色望着那包烟。我想起了阿梅奶奶的种种,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上了。
「阿梅奶奶非常会做女红,每年夏天都替我们做新的浴衣。我的家政课作业全部都是阿梅奶奶帮我做的,抹布啊、围裙啊、裙子什么的。而且她胆子很大,连蛇都敢抓,用抓到的蛇酿蛇酒,卖给附近邻居赚点零用钱。」
「真是有趣的奶奶啊。」
「是啊。我去东京之后,就很少见到她了……我听说奶奶情况不好,急忙赶回来时,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她年纪大了,病情恶化得也比较缓慢,一直到最后应该都没有受什么苦。」
话虽如此,病魔侵犯到肺部,不可能不痛不痒。阿梅奶奶很坚强,一定一直咬牙忍耐,但我的声音却颤抖起来。石塚只默默听着。
「我父亲跟姑姑们也都哀叹说:『竟然跟爸爸抽一样的烟,因为同样的病而死。』简直像是重现辰造爷爷的死法一样。」
「阿梅奶奶跟辰造先生夫妇感情很好吧。」
「好像是的。我觉得阿梅奶奶是看透了一切,甚至可能是希望跟辰造爷爷得同样的病才这么做的。」
「好尝到一样的痛苦?」
「分担同样的痛苦,然后前往辰造爷爷在等她的死后世界。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啦。」
石塚略带寂寥地微微一笑。
然后我才惊觉,我刚刚说的话可能不太得体。这好像是说阿梅奶奶只想着辰造爷爷,完全忘了前夫石塚修一先生似的。石塚是修一先生和阿梅奶奶的孙子,这话他听起来一定很刺耳吧。
为了正确陈述事实起见,我详细地描述了阿梅奶奶的死因。
「啊,刚才忘了提,阿梅奶奶的死因除了肺癌之外还有另外的原因,她也是饿死的。」
「饿死吗?这也太不寻常了。」
石塚似乎很惊愕。「好吧,我想没有什么死因是寻常的,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阿梅奶奶在去世前十天,就拒绝接受任何食物。她意识很清楚,吃的虽然是流质食品,但也不是没有吃东西的力气。可是她只说『已经不用了,谢谢。』然后就不肯开口。给她打点滴她也立刻就把针头拔掉。」
我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从东京直接赶到医院的时候,阿梅奶奶已经成了皮包骨,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想到当时的情景,我不禁泪湿眼眶。
「家人都聚集在病床旁边叫她,阿梅奶奶微微睁开眼睛,但她好像已经认不得我们了。她只望着空中,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然后就闭上眼睛。她发出嘶——的一声细微的呼吸,然后就去了。这就是阿梅奶奶临终的情形。」
「这样啊。」
石塚把两个拳头放在跪坐的膝盖上,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再度转向我。「打搅这么久真的不好意思,但听您刚才的叙述,我想起一件事要跟您说。」
「跟阿梅奶奶有关的话我都想知道。请告诉我。」
「我……的父亲绿生,」石塚好像难以启齿。「可能不是石塚修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花了好一阵子才会过意来。
「您说什么?!」
我不由得大声惊呼。「您是想说阿梅奶奶红杏出墙吗?」
「我相信不是这样。不,我想相信不是这样。」
石塚终于不再正襟危坐,他低着头盘腿坐着。「请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再告诉我您的想法。」
石塚如此说道,然后告诉我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故事。
差不多到了吃点心的时间了,喝茶吃煎饼好吗?不是不是,我没有要卖关子吊你们胃口,讲讲话肚子就饿了。
这么说来那时候石塚也说,「请不要打岔啊。」那时也刚好是点心时间,我到厨房去拿了煎饼回来。下了决心要听石塚说明这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肚子饿了。
石塚本来有点扫兴地说,「我就要开始讲了,您怎么现在要去拿点心呢。」但是我说:「肚子饿了就没有办法专心听您说话。」他便释怀地笑了起来。
我虽然请石塚吃煎饼,但他还是没吃。我以为他大概不吃零食,但在客人面前自己吃点心,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来,各位不用客气。在村里走了一整天吧。冷麦茶也还有,随时可以加喔。
「『肚子饿了不能打仗』,果然是真理。」石塚望着吃煎饼的我说道。石塚面前的麦茶杯子外面已经不再淌水滴,茶都温了。
「我刚才说过了,我的祖父石塚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暂。事实上好像只有一个晚上。」
「一个晚上?为什么只有一个晚上?」
「修一收到召集令,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发。他们是在出发前一天晚上匆忙地举行了婚礼,当时这种事情很常见。」
但只有一个晚上,没有时间了解彼此也没有爱吧。第二天早上就要出征,可能就这样不回来,这种夫妇感觉像是家里安排的婚姻。虽然做父母的可能觉得「不能让儿子就这样单身上战场」、「年轻男人都不在了,要是女儿嫁不出去就糟了」,但这种做法还是太过分了。
「所以令尊绿生先生不是那天晚上留下的孩子吗?」
我自觉说得很露骨,不由得脸红起来。
「很可惜,日子算起来不对。」
石塚望着自己盘坐着、包着黑色裤管的小腿胫。「阿梅奶奶的婚礼是一九四三年十月。绿生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一九四五年八月出生的。」
我在脑子里算了一下,立刻心情低落。
「那阿梅奶奶果然是……」
「出轨——当时可能叫做偷情吧——大家都觉得她出轨了。阿梅奶奶跟婆婆处得不好是从绿生出生后开始的。阿梅奶奶跟她周遭的人,都在邻近生产的时候才发现她怀孕了。」
「会有这种事吗?」
「可能肚子没有很大,或者觉得只是身体不好,还真有很多产妇到后期才发现自己怀孕的。但是阿梅奶奶坚称绿生是修一的儿子。」
「这果然很难说服大家。」
「阿梅奶奶说她不记得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私会过,所以她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怀孕。这样一来,一直到生产前都没发现怀孕也就说得过去了。」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坚持修一先生出征之后快两年才出生的绿生先生,是修一先生的儿子呢?一九四三年十月到一九四五年八月都怀着小孩,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的确。但也有人相信阿梅奶奶的话。原因之一是绿生虽然是小婴儿,但一眼就能看出跟修一长得一模一样。另一个原因是,从绿生出生的时间往回推算可能的怀孕时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十月时,阿梅奶奶说她做了一个梦。」
「晚上做的那种梦?」
「对。阿梅奶奶在早饭的时候,很高兴地跟公公婆婆说:『修一先生一定没事的。我昨晚做了个梦。修一先生在不知道是哪里的森林里,看见我就笑着招手叫我过去,给了我一个很大的瓜。我把瓜切开来吃了,瓜囊是好像透明一样的白色,又甜又有水分,非常好吃。我递了一半给修一先生,但他只摇摇头,叫我都吃了,所以我就连籽也一起吃下去。啊,正觉得有点苦的时候,就醒来了。日本没见过那种有大黑籽的瓜。』」
这么详细描述吃了一个瓜的梦境,阿梅奶奶在战争期间一定常常饿肚子吧。
「这件事阿梅奶奶的公公——也就是修一的父亲——记得很清楚。因为绿生长得跟修一一模一样,公公就想起了她说过的梦,『原来如此啊。』吃瓜的梦不就是怀孕的象征吗。儿子修一在梦里来跟媳妇见面了,公公承认绿生是修一跟阿梅奶奶的儿子。阿梅奶奶再婚的时候不得不抛下绿生,是因为公公不肯放手,他说:『绿生是修一的儿子,是石塚家的继承人。』」
我还是觉得这事令人难以相信。做梦不可能怀孕吧。虽然我不想承认阿梅奶奶有外遇,但只共度过一晚的丈夫上了战场,有别的男人接近她身边也无可厚非。我心里这样替阿梅奶奶找借口。
「这个故事您是听谁说的?」
我问石塚。「是令尊绿生吗?」
「不是……父亲在我一岁的时候就意外身亡了,正好是我现在的年纪。这是我听母亲说的,母亲是听她先生绿生说的,绿生是从修一的父亲,也就是阿梅奶奶的公公那里听说的。」
「所以这个故事是石塚家的人代代相传的。果然很不可思议。」
「阿梅奶奶说绿生是修一的儿子,您完全不相信呢。」
石塚看透了我的心思,微微笑道。「这也难怪。但是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
石塚修一先生战死的讣报是在战争结束后,一九四六年的三月传来的。阿梅奶奶本来就已经在众人严厉的目光下过日子了,她听到丈夫的死讯,终于卧床不起,应该是因为连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断绝了吧。
「但是那时候对阿梅奶奶的批评反而减弱了一些。」
石塚如是说道。「送来修一战死讣报的是跟他同一个部队的同袍。他们被派到一个叫做布干维尔的南方小岛上,好像是这个
男人替修一送的终。他们在布干维尔岛上持续和美军进行小规模交战,日军补给路线被切断,陷入困境。战争结束后这个男人好不容易回到了日本,但修一先生一九四四年十月在岛上饿死了。」
「饿死?而且是一九四四年十月?」
这只是单纯的偶然吗?阿梅奶奶毅然决然地选择了饿死,一九四四年十月是她说做了吃瓜的梦的时候。我充满了兴趣。石塚看见我停止吃煎饼,把身子往前探,好像稍微高兴起来。
「根据那个男人的说法,修一在去世的前几天,曾经说过做了一个瓜的梦。」
「咦?」
我大吃一惊。这难道是说修一先生在同一天跟阿梅奶奶做了同一个梦吗?我虽然不知道布干维尔岛在什么地方,但绝对比唐津和长野之间的距离远得太多了。
「修一那时已经非常衰弱,他跟那个男人说了他做的梦。『我太太到这里的丛林里来了,吓了我一跳。就是我们部队以前开垦过的,从东边斜坡稍微过去一点那里。我看她精神不错,松了一口气。我把一颗刚刚摘下的瓜给我太太,她吃得很开心。她分了一半要给我,但我叫她都吃了。她连很大的黑籽一起吃了下去。很奇怪吧。』男人把修一的遗发放在佛坛前,一面哭一面说:『石塚一直挂念着留在日本的家人。他染上热病,没有东西吃,瘦得不得了,但在梦里却连瓜也不吃,很高兴地说都给太太吃了。他真的非常爱太太,一直到死都牵挂着。』听到男人的话,阿梅奶奶跟她公公婆婆都放声大哭。」
「竟然有这种事吗?」
我又问了一次,觉得自己才好像在做梦。石塚回答,「我不知道。」
「只不过这个男人一九四三年跟修一一起被征召入伍,到一九四六年三月回来之前,一直都没有回过日本。他不可能跟阿梅奶奶串通好了口径一致。」
天已经快黑了,但家里人都还没回来。我在三坪的小房间里,跟石塚面对面默默地坐着。线香浓厚的味道从隔壁的佛堂飘来。
「虽然如此,阿梅奶奶跟婆婆之间的芥蒂并没有消失,最后还是嫁给了长野的及川辰造先生。」
石塚静静地说。「您听了我刚才说的话,有什么想法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
我困惑不已。从常识看来,阿梅奶奶跟修一先生做了同样的梦只是偶然。绿生先生是阿梅奶奶跟别的男人生的孩子。
绿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长得一样也有各种解释。要是阿梅奶奶的对象是石塚家的某一个人,虽然很背离伦常,但如果是修一先生的父亲的话,那绿生先生跟修一先生长得像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
「我还是觉得阿梅奶奶并没有出轨。」
我对石塚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无论怎么违背常理,我觉得世界上要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就好了。不,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吧。
阿梅奶奶在梦里吃了丈夫给的瓜,就怀孕了。
「石塚先生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不是吗?」
我反问道。石塚粲然一笑,刚才说「我想相信」的烦恼模样好像是假的一样。
「是……是的。阿梅奶奶并没外遇,我是阿梅奶奶跟修一的儿子,不对,是孙子。你跟我是因为阿梅奶奶而结缘的姑表兄妹。是吧?」
「是的。」我也笑起来。但是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有点难过。我低下了头。
石塚好像察觉了我心情的变化。
「怎么了?」他窥探着我的脸。
「我突然想起来……阿梅奶奶去世之后,我们家的人说了:『辰造爷爷去世都四十多年了,阿梅奶奶却好像要追随他而去那样,模仿他的死法。』」
「是这样吧。」
「不,不是的。我觉得阿梅奶奶拒绝进食,是要追随已经死了六十几年的修一先生而去。」
想到阿梅奶奶爱石塚修一先生胜于我的祖父,让我觉得有点难过。我们以为阿梅奶奶只属于我们,我没见过的辰造爷爷现在应该也很惊讶吧。他一直等待妻子来到自己身边,但妻子却到前夫那里去了。辰造爷爷不要在那个世界抓狂就好。我叹了一口气。
石塚望着佛堂的遗照,若有所思。
「一定要从两人中间选一人吗?」
他小声地说。
「什么?」
「阿梅奶奶应该没有选哪一个人。她爱辰造先生,也爱修一先生。这样想如何?」
我听懂了石塚话中的意思,心情愉快起来。
「阿梅奶奶无法从两个丈夫里选一个,所以她学辰造爷爷抽烟,不管是有意还是运气不好,竟真的得了肺癌。她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决定要跟修一先生一样,于是不再吃东西。她对两个丈夫的爱是相同的,同等地追随先夫的脚步。石塚先生的意思是这样吧?」
「是的,这是我的想法,是不是错了呢?」
阿梅奶奶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什么也没想,事到如今谁也不知道了。两个丈夫她比较爱谁;还是无法比较,两人一样爱,这也没人知道。
但是我非常中意石塚的想法。
「我觉得非常好。」
我回答。「虽然丈夫去世都几十年了,才追随他们的脚步而去,阿梅奶奶也太悠闲了。」
「不是随他们的脚步,而是有时差的殉情,这样想如何呢?」
石塚好像开玩笑般说道。我这次真的打从心底笑出来。
「花了几十年才完成的壮举,三个人一起殉情。」
这是阿梅奶奶深爱着两个丈夫和子孙,得享高寿才能完成的壮举吧。
确认了阿梅奶奶的爱情,石塚和我都心满意足。
「石塚先生,今晚请在寒舍过夜。家父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现在我姑姑跟表亲也都休盂兰盆节的假在家里。他们知道石塚先生来了一定都很高兴。当然,在那个世界的阿梅奶奶也会很高兴的。」
「谢谢,不用了。是我突然上门打搅,请不用介意,而且我没办法待太久。」
「啊,真是太可惜了。您之后有约吗?」
「算是吧。」
石塚打量着我的脸。「对了,您……」
「我叫驹子。」
「没错。驹子小姐结婚了吗?」
好不容易忘记的伤口又给人撒了盐,我在心里哀嚎起来。
「没有。」
「要是能找到好对象就好了。」
「那石塚先生您呢?结婚了吗?」
「我结婚了,很久以前就结了,还有两个小孩。」
我那时完全不想碰结婚的事情,于是若无其事地便转移话题。
「您要回去的话要去车站吧?最后一班巴士是五点四十分,我开车送您去车站好了。」
「不了,谢谢。」
「请别客气,还是您留下来住?」
「那也有点……」
「那就这么决定了,请等我十分钟,我得先去替电锅定时。」
我走向厨房,石塚开口说:
「我可以抽这包烟吗?算是纪念阿梅奶奶。」
「请随意。」
我回答。「矮桌上有烟灰缸和打火机。」
我听到石塚在三坪小房间里使用打火机的声音。
嗯,佛堂的那张遗照就是阿梅奶奶,看起来很慈祥吧。旁边的照片是辰造爷爷。
我现在也还认为阿梅奶奶是在梦里怀孕的。她刻意模仿辰造爷爷和修一先生的死法,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跟两个丈夫一起殉情。
或许有人会觉得阿梅奶奶脚踏两条船。现在的确已经没办法知道她到底爱哪个丈夫比较深,但是爱情或许就是这样令人无法取舍的东西。
对了,我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你们有时间吗?这样啊,你们是租车来的。那我就把故事说完。
石塚在三坪小房间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抽了Golden Bat。我在厨房设定了电锅的定时器,拿着车子钥匙回到这里。
但是石塚已经不在了。没有喝过的麦茶杯子,没有碰过的配茶点心都在原位,只有石塚不在了。矮桌的烟灰缸上点燃的烟还没变短,只飘着一缕细细的白烟,好像只是刚刚放在烟灰缸上那种感觉。
要是去洗手间,应该也会跟我说一声吧。我急急在家里绕了一圈,但到处都不见石塚的踪影。
我觉得毛骨悚然。就算他是我在厨房的时候回去的,也一定会经过玄关走出大门,我绝对会发现的。至于厨房各位也看到了,并没有紧关着门,而且空间也不是很大。
嗯,当然也有可能是从这个房间的窗子出去,直接到院子里。但是他的鞋子怎么办呢?石塚在玄关脱了鞋才进来的。他如果去拿鞋子,我应该也还是会注意到。
石塚突然不见了,他的鞋子也不见了。
我是在做梦吗?我还有点发烧,是产生了幻觉吗?但是点燃的烟跟我端出的麦茶都在矮桌上,这显然表示有客人来过。
我无法解释发生了什么事,只呆呆地坐在三坪小房间里。我爸妈跟姑姑们终于回来了。我脑袋仍旧一团混乱。我跟他们说了事情的经
过,大家似乎都非常惊讶。最后我父亲说:
「阿梅奶奶在嫁给老爸之前,确实曾经是唐津的石塚先生的媳妇。留在那里的孩子好像是叫绿生没错,老妈几乎从来不提,我也不太清楚这个异父哥哥的事。绿生先生大概三十年前就去世了,他的太太跟我们联络过。老妈好像是有所顾忌,还是觉得抛弃儿子自己有错,结果并没有去参加葬礼。」
我拜托父亲告诉我唐津石塚家的联络地址。石塚夏生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让我无法释怀。
绿生先生已经去世三十年了,父亲知道的联络地址可能已经住着别人也说不定。要是没有搬家的话,到长野来的石塚夏生应该还没有回到唐津吧。
即便如此我仍旧坐立不安,打了陌生的市外电话到唐津的石塚家去。
「喂,石塚家。」
声音听起来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接了电话。太好了,他们好像没搬家。我松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明了事情经过,请接电话的人转告,等石塚夏生先生回去之后,请他打电话给长野的及川家。
「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意思。」
电话那一端的男人用带着警戒心的声音说道,「我就是石塚夏生,长野的话我从高中课外旅行之后,已经十五年没去过了。」
我感到头晕目眩。
在家里待到黄昏的石塚夏生,和接电话的石塚夏生声音完全不一样。要是接电话的男人说的是真的,那到家里来的石塚夏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放下话筒,恐怖和混乱让我几乎快哭出来了。我跟身旁的父亲说了电话的内容。父亲也非常惊讶,说他要自己打电话到唐津的石塚家去亲自说明。一开始非常惊讶的石塚夏生应该也会明白这不是恶作剧电话吧。
「这件事我母亲比较清楚,我请她来讲电话。」
他说。之后绿生先生的遗孀和我父亲讲了很久的话。
八月最后的周末,我跟从长野来的父亲在羽田机场会合,然后飞往九州。我们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那座美丽的城下町(注:以领主居住的城堡为核心来建造的城市,现今日本人口十万以上的都市多由城下町发展而来。)小镇。
石塚家在离唐津站五分钟车程的地方。出来迎接我们的石塚夏生,果然不是到我们家来的石塚夏生。来访的石塚夏生身材高瘦,感觉十分严谨,但跟母亲和兄嫂一起住在唐津的石塚夏生,是个身材壮硕个性豪爽的人。
我们进入整齐的客厅,我看见石塚家的照片,觉得一切的谜题都解开了。抱着两个小儿子,笑着跟太太合照的绿生先生,三十年前就因意外死亡的绿生先生,就是到我们长野的家来的石塚夏生。
「所以冒用我的名字到及川小姐家去的,是我老爸的幽灵?」
真正的石塚夏生惊愕地眨着眼睛。「怎么会有这种事。」
「你爸爸虽然看起来一本正经,但其实很爱开玩笑的。」
绿生先生的太太,也就是夏生的妈妈由美女士说。「对不起,亡夫给您添麻烦了。」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然后笑了起来。丈夫已经死了那么久,还一本正经地替他道歉的由美女士很有趣;而大家都恍然大悟地觉得这样啊,是绿生先生的幽灵啊,这也挺可笑的。
「我先生的母亲离开他的时候他还很小,他一直很在意自己已经不记得的母亲。」
由美女士止住了笑,静静地说。「母亲到底爱不爱自己跟父亲呢?现在是不是幸福地过着日子呢?他似乎很想知道。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去参加阿梅女士的初盆吧。」
「那也不要冒用我的名字啊。」
夏生插进来说道,大家又笑了起来。
「总不能自称是已经死了很久的绿生吧。」
由美女士微微笑着,望向佛坛上丈夫的照片。
父亲和我跪坐在佛坛前面,对着修一先生和绿生先生双手合十。对不起,我们独占了阿梅奶奶。但是阿梅奶奶一定一直都想着修一先生和绿生先生的,一直到最后一刻。
我回想起阿梅奶奶临终时的眼神。她望着一无所有的空间,好像回应什么人的呼唤一样微微点头。
修一先生、绿生先生和辰造爷爷来接她了。阿梅奶奶可能是这么想的。
在那之后,我们接受石塚家的招待,愉快地吃吃喝喝一直到深夜。
「就算我爸很想知道,」夏生说,「也不用专程跑到及川先生家里去吓到驹子小姐啊。」
「这话怎么说?」
「想知道什么,就直接在那个世界问阿梅奶奶不就好了吗?」
「哈哈,也是。」
我笑起来。「但是那个世界一定有那个世界的规矩。『不能问彼此的过去』之类的。」
「怎么好像是情侣的规定啊。」
夏生说着也笑了。
这就是我不可思议的经历,事情的所有经过。怎么样?对各位的调查有点帮助就好了。虽然不是奇特的传说之类的,是不是浪费了你们的时间呢?
山里就算是夏天也很快就天黑了。回去的路上开车请小心。调查结果整理出来请一定要让我知道,我想这附近的人家应该都会买一本的。
啊,我先生刚好回来了。欢迎回来。这些是东京来的同学们,他们在做民俗学的调查。我来介绍,这是我先生及川夏生,旧姓石塚。
因为跟各位说的那件事,我跟我先生情投意合地结婚了。我们能这样认识,都要归功于绿生先生到我家来参加阿梅奶奶的初盆。
幽灵撮合的夫妇,很不错吧?这应该也算是奇特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