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死来当武器的那个瞬间,
要人屈服或是原谅别人,
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那件事静静地沉浸在我们内心深处。就像浅紫的天空掠过闪光,片刻之后响起雷声一样;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银色波纹,渐渐扩大到岸边一样。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蚀着我们的心。
高中位于山丘上,除此之外山丘上就只有墓地和宾馆。
学生都从车站前面搭「绿山墓园线」的公车,沿着像蛇一样蜿蜒曲折的山路往上开个二十分钟,在终点的前一站下车,就到校门口了。最后一般公车是晚上七点二十五分。车头灯光照亮了路面,然后公车转过弯道现身。结束练习的运动社团团员,开会开了许久的学生会成员,以及无所事事在学校杀时间的学生们都在公车站排队。「绿山高中前」的公车站牌灯上,夏天聚集着无数的虫子。
错过最后一班公车的话,就要沿着坡道走将近一小时下山。在文化祭的筹备期间,躲避师长的耳目在学校里逗留,然后走路下山的学生不在少数;一面瞥向树林间隐约的小镇灯火,一面跟朋友聊天走下黑暗的山坡,偶尔会和开车去宾馆的男女擦身而过。不时出现的弯道反射镜下,钉着「小心色狼」的生锈告示牌。
从车站前面发车的公车大约十分钟一班,早上七点的时候车上全是绿山高中的学生。为了避开人潮,我都搭六点五十五分那班。到学校后开始上课前的一小时,我都在教室睡觉或者预习功课。天气热的时候,我会拜托晨练的游泳社同学,让我在游泳池一角悠闲地游泳。水非常冷,被晚上的照明吸引过来的虫子,在晨光下黑黑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气温上升,蝉开始用刚睡醒般的声音鸣叫。
早上的公车上几乎都是同样的面孔,立木学长就在其中。车上站着大概十个人,学长和我几乎都不坐下,所以有时候我会抓着学长旁边的吊环。学长总是把书包夹在左胁下,左手拿着文库本的书阅读;大拇指灵活地翻动书页,翻过去的书页则被右侧的小指压住,动作好像变戏法一样流畅优雅。学长的右手则轻轻地拉着吊环,视线一直停留在文库本上。不管怎样的弯道,学长都能轻松地维持平衡。
我有时会偷瞄学长的手指和侧面,那是轮廓分明漂亮的线条。
在他旁边距离有点太近,最好的位置是后车门旁边的柱子,从那里可以一直看着学长而不会显得不自然。
我觉得学长并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并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我的外表和能力都没有任何出色之处,中学的时候跟上高中以后都一样,淹没在「平庸学生」的集团里面。我从来没抱着跟学长告白,和他交往的希望。要说一次都没想过是骗人的,但我从没真的希望他能回应我的感情。我早就超越了那种境界。
爱情会随着对象的爱恨或毫无反应而增加或消失,但恋慕可以自己一个人要陷多深就陷多深。
来上学的朋友们看见已经坐在教室里的我,总是笑着说:「有没有这么认真的。」「亚利沙,你到底多早起啊?」「哎,是吗~」「在家反正也没事做啊。」我也笑着回她们。
我的心意只属于我,只活在我的心中。
立木学长的班级是打算上国立大学文科的,他的全国模拟考成绩好像也名列前茅。现在的成绩不管上东京大学还是京都大学都没问题,老师们对他也寄予厚望。虽说我们学校在这附近是升学率最高的县立高中,但像学长功课这么好的学生还是很少见。
话虽如此,学长绝对不是只会啃书的书呆子。他个性很稳重,但也会突然说出有趣的话,身边常常围着谈笑的朋友;是有品有型,引人注目的人,跟我完全相反。我的朋友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她们和我被班上的人一总而蔑称为「老土派」。
我上了高中之后,就常常被人公然嘲笑。「头发那样也太长了吧。」或是「哇,有够阴沉。真讨厌。」说这种话的是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我偷偷称之为「化妆妖怪」。升上二年级,我心想可以换班了,没想到却跟化妆妖怪的头目同班。
楢崎初音分明是头目,化妆却淡得可恨。就算不化妆,她雪白的皮肤也完全没有痘痘,五官端正到看见的人都会小吃一惊的程度,剪得短短的头发很配她纤细的身材。
初音虽然被奉为头目,却不跟化妆妖怪们一起讲别人的坏话。但她也不阻止她们,只微微地笑着。对奉承她的化妆妖怪,和对我们这些老土派,她眼中同样强烈地闪着轻视。
我们可以敏锐地嗅出不和任何人结党结派的异端。初音本质上不喜欢跟人成群结队,奉承讨好;她之所以鹤立鸡群,并不只是因为长得漂亮而已。
绿山高中几乎人人都知道初音在跟立山学长交往。知道归知道,但有人赞同有人不赞同。「这样啊。」我觉得挺不错的,但是朋友们却说:「是学长看得起她啦。」据跟学长上同一所中学的人说,学长家只有他跟母亲两个人,他在家帮母亲做所有家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立木学长在中学的时候就很会照顾人。楢崎成天晃晃悠悠的,学长可能只是没办法不理会她吧?」
虽然很对不起朋友们,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没有比我更仔细观察学长的人了,也没有比我更在意初音、在教室一角盯着她不放的人了,所以我明白。我看见了。学长听见有人叫他时,转过头望向初音的温柔眼神;跟初音一起靠在屋顶的网栏旁聊天的学长,脸上安心的表情;两个人一起放学,在走到公车站之前一瞬间交握的两人的手。
我看得很清楚。要是我跟初音一样又漂亮又坚强就好了。虽然心中忿忿不平地这么想,我却觉得两个人交往是理所当然的。
立木学长在暑假最后一天自焚身亡。根据在校园里进行晨间练习的学生们说,学长搭乘六点五十五分从车站发车的公车到学校来。穿着制服的学长走进校门,刚好在场的剑道社团学弟跟学长道早安,学长也一如往常稳重地回了「早安」,好像是要去图书馆或是做升学谘商一样。
唯一奇怪的是学长手上拎的不是书包,而是装着灯油的红色塑胶桶。学弟心想「那是什么啊」,一面绕着操场跑步,一面用眼角瞥着学长的动静。学长平静地横越操场,走到足球球门前面,双膝落地,然后把塑胶桶里的东西倒在头上。
还没人来得及阻止,学长就烧起来了。操场上的所有人只能呆呆站着看。火焰和黑烟高高升起,蛋白质燃烧的臭味在早晨的校园中飘散。有人拿了校舍里的灭火器赶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学长烧得焦黑往前倒在操场上。
当天消息就传开了。我还在家里吃面线当早餐的时候,朋友传手机简讯来说:「立木学长好像今天早上在学校里死了。」我放下筷子,望着室外的蓝天。「怎么啦?快点吃啊。」母亲说,我再度开始吃面线。
我没有回复。我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简讯是真的吗?我什么都搞不清楚。之后手机又陆续收到学长是自焚身亡;警察跟消防队都赶到学校闹得一场糊涂;明天的开学典礼延期;暑假延长了之类的消息。
到了晚上学校传来正式通知,开学典礼决定延期一天。我跟往常一样待在家里,混过了天上掉下来的假期。
次日,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上充满了异样的紧张气息。学长没有搭公车,反倒是初音搭了,在这之前她一次也没搭过。初音握着柱子,望着车窗外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啊,学长真的死了。
车上当然没有人说话,连一声咳嗽都没有。公车沿着坡道往上,车里的沉默好像是铸铁模子压出来的那般厚实。
开学典礼改名为全校集会,所有学生在体育馆集合,听校长说明。立木学长死了,为了调查原因会发问卷,希望大家珍惜生命。
足球球门那里放了花,球门前面的地上有像是影子一样的痕迹。大家在往来校门和校舍的途中都避开那里。至少好几天是这样。
很快操场就像以前一样用来上体育课。学长变成灰烬的地方,沙子被风吹动,让往来的学生踩在脚下。
调查问卷并没有得出任何有用的讯息。他当然没有被欺负,也没有人知道他有任何烦恼。学校为了安抚学生的动摇,派出了心理谘商老师,但是并没听说有人去保健室找老师谈话。有人说当天早上看见学长自焚的学生因为精神状态异常,到车站前的诊所去看病;但这只是谣言而已,要是详细追问是几年几班的谁,说话的人立刻就含糊其辞起来。
校园里很平静,平静到诡异的程度;好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好像立木学长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大家继续着日常生活。学长还未成年,所以媒体也几乎没有报导。
这是作梦吗?我半是认真地思索着。学长浇灯油自焚这件事,不,学长存在本身就像梦一样。我现在就一点都不悲伤,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我不知道该有怎样的感觉才好,自己的感觉和感情也都像梦境一样,没有实体。
我和学长没有接触、没有说过话,连视线都没有交会过。他比梦境还要遥远。就算跟我说学长死了,我甚至连他
是不是存在于现实生活中都不能确定。
但是平静只是表面上的。就跟镜子般的河面下,其实水流湍急一样;就像夏日蓝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里,暗藏着猛烈的风雨一样。所有认识学长的人,大概都在无声地叫喊吧。
为什么死了?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到底是要控诉什么?
焚烧他的火焰是照亮了谁呢。
夏日进入尾声,变化也慢慢地进行。
学校的态度像是并没有发生学长自焚这件事。只有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在学生间口耳相传,在走廊上荡漾。有的说学长因为成绩退步而烦恼,讨债的找到家里来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还有说他母亲跟男人跑了的。
教室里的初音态度跟以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但是同学们都尴尬地和她保持距离。因为不知何时起,大家窃窃私语说学长之所以自杀,是因为初音甩了他。连吹捧初音的化妆妖怪们都压低声音说:「哎~因为原因是初音不是吗?」「有点过分吧?立木学长太可怜了~」她们脸上充满了残酷的好奇心。
但是没有人知道事情真相。
初音继续搭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上学。我在没有学长的公车上一直低着头。我下了公车,跟在初音的后面走过操场。来到球门前面,初音的步伐既没有加快也没有变慢。她抬头挺胸,望着前方,直接走向楼梯口。
有一次,初音从鞋箱里拿出的便鞋里被人装进肮脏的土。初音不动声色,拿着鞋子在木隔板上把土敲掉,然后毅然穿上弄脏的便鞋。我隔着楼梯口的玻璃门,望着初音走上没有人的楼梯。
我无动于衷地想着她应该快撑不下去了,在公车上看见初音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坏。本来她脸就够小,现在面颊上的肉都没了,比纸还薄的皮肤下青筋浮现,只有意志坚强的眼神没有改变。
我第一次跟初音说话,是学长死后大约一个月,制服上衣换成长袖的那个月份。
那一天初音没有下公车。车上的学生大家都下车了,只剩下我,初音仍旧握着柱子站着,好像那是通往某个地方的指标一样。我虽然有点迟疑,但还是没有下车。我突然觉得不能放她自己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以前我不仅羡慕初音,还曾经暗想要是她不在就好了。
司机好像觉得有点奇怪,但什么也没说,再度发车。公车沿着山路继续往上,抵达了终点「绿山墓园」。
初音连头也不回,直接走进墓园里。晨光照亮了梯田状斜坡上无数的墓碑。平台上铺的砂砾之间长着草。一只蝉在已经很凉的空气中鸣叫,好像知道不会有人应和一样,声音听起来很悲怆。
走到最上面,山顶上有个凉亭和石头长凳,来扫墓的人可以在这里休息。我迟疑着跟着她,她不可能没发现。我鼓起勇气在初音旁边坐下,臀部透过裙子感觉到冰凉的石头。
「这里很不错吧。」初音说。
从树林间可以看见山坡下的小镇。学校、车站和铁轨都一览无遗。初音家和学长的家在哪里呢?但我连自己家都找不到。远方的房舍看起来就像是乱七八糟的玩具箱,道路只是灰色的线条,建筑的窗户像是反光的鱼鳞。
往来的车辆看起来好小,简直跟上发条才会动的玩具一样。世界上好像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嗯。」
「我们常常一起到这里来。」
「这样啊。」
「总是搭那班公车吗?」
「是啊。每天都看文库本。大部分是小说吧。」
我们俩都不明说在讲谁,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高高的天空上有风筝飞舞。
「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我说。我忍不住,想说出来让人听到,非常想让人知道。
「我就猜八成是这样。」
初音说,然后她就咬着嘴唇低下头。她的肩膀在颤抖,透明的水滴落在初音裙摆下雪白的膝盖上。
为什么,初音说。她用呻吟般小小的声音反复说了好多遍。蝉不知何时不叫了。我忍不住搂住初音瘦削的肩膀。
为什么。要是有答案的话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为什么呢?为什么事情变成这样呢?
「谣言全都是胡说。」
初音稍微平静下来之后,抬起头说道。她的面颊被泪水濡湿了。她果然很漂亮,我不合时宜地想着。
「喏,亚利沙,帮帮我。绝对不能就这样结束,我一定要知道尚吾为什么非死不可。」
初音叫我的名字让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这个名字跟平庸的我很不相配。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说话,初音却直接叫我的名字,让我很是困惑。我们没有这么亲密吧,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吧。我很想这么说。
但结果我被初音火一般炙热的愤怒和哀伤打败了,只能点点头。
不管是在公车上还是教室里,初音和我都不说话,也不看着对方。
但在放学后学校的屋顶,清晨墓园的凉亭等周围没有人的地方,我们就喋喋不休。共有的秘密和揭露秘密的兴奋,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据说他为成绩烦恼?」
「我从来没听说过。」
初音回答了我的疑问。我们俩一一检视谣言。
从屋顶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操场,看见学长自焚的地方。从上方看去只有那个地方有微微的黑影,好像还没被人发现的岛屿一样。运动社团的团员、放学的学生们往来时,都多少吸取了学长的成分吧。
我们靠着栏杆,背对着操场坐在屋顶上,望着冬天即将到来的天空说话。
初音的话描绘出我所不知道的学长。
尚吾非常会念书,厉害到有点吓人的地步。不管是英文单字还是历史年号,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忘记,然后在家里做做参考书的练习题,就能掌握大部分的要领。不管考试出什么内容,他脑袋里都能自然浮现出解法。
只要不是技术类的考试,几乎是所向无敌,学长好像曾经笑着这么说过。事实上暑假时著名的补习班举行的全国模拟考试,学长就考了第二名。学长不是会拿成绩炫耀的那种人。初音玩笑地从学长手里抢过成绩单。
「吓死我了。」
初音说。「全国第二名的考生就在我旁边耶。」
「真的有这么聪明的人啊。」
我根本就记不住英文单字。我连泡澡的时候都带着单字卡,背诵硬编出来的打油诗,听说让身体「耳濡目染」很有帮助,就手舞足蹈用身体来拼字,但完全没有用。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我就是记不住英文单字。
「他是没办法忘记。」
初音略显寂寥地笑着说。「只要是看见或听见的事情,他的脑子就没办法忘记,所以我跟尚吾在一起总是有点紧张。」
「为什么?」
「因为要是我说了奇怪的话,尚吾受伤了可怎么办。普通人就算受了伤,可以用其他事情排解,细节一下就忘记了,慢慢就会觉得:『啊,没关系啦。』但是尚吾不一样,他想忘也忘不了;他受的伤,让他受伤的话他都会记得。这不是很可怕吗?」
「嗯,果然有点可怕。」
学长早上搭公车的时候,视线从来不曾离开过文库本。他不光只是专心看书,而是不想看见多余的事情,所以逃避到文字的虚构世界里吧。
「但是尚吾从来不说这种示弱的话。我们吵了架,我想着『啊——说了不该说的话。』心里很沮丧。尚吾就会说:『不用介意。初音说的话我都左耳进右耳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因为过目不忘而烦恼的高中男生,即便如此仍旧温柔地关心女朋友,我觉得学长简直像是独角兽一样虚幻的生物。
不是初音美化了学长,就是学长没有让初音看见自己软弱的部分。初音讲起学长的时候都用现在式,而且语气亲昵,让我不知怎的有点不爽,开始刻薄起来。
「去问问跟学长亲近的朋友,或者是一起上补习班的同学吧。」
我这么提议,初音好像很不满地说:「为什么?」
「没跟初音说的烦恼,或许会对朋友说也不一定。」
「尚吾跟大家都处得很好,但是没有特别亲近的朋友。补习班也只是去参加模拟考,平常并不去上课的。」
初音明显地满面怒容。
「说他们家缺钱是真的吗?」
「我不太清楚,但应该是真的吧。尚吾跟他妈妈住在非常旧的公寓里。」
「我想去看看。」
「去干什么?」
「可能会有日记还是笔记之类的东西留下来,这样就可以知道学长在想什么……」
「没用吧?」
初音打断我的话。「尚吾的妈妈好像在葬礼结束后就离开这里了。公寓已经搬空了吧。」
「离开了?跟男人一起吗?」
「谁晓得。」
初音笑了。「我说过了不是吗?谣言都是假的;说我甩了尚吾也是,完全是胡说,被甩的是我好吧。」
「是吗?什么时候?」
就算学长跟初音分手,也并不会和我交往。学长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忍不住
提高了嗓音。
「盂兰盆节过后吧。」
「为什么?」
「谁晓得。」
初音又说了一次,站起身来,隔着高高耸立的网栏往下望着操场。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屋顶上刮着冷风,初音披着的蓝色开襟毛衣下摆迎风飘扬,看起来像是明知飞不起来却仍旧振翅的鸟。
学长的妈妈搬家时是怎样的心情呢?想到这一点那天晚上我辗转难眠。
学长是那样死的,葬礼也办得很低调。我没有去。我想去但是不能去。我并不想看到学长在遗照里微笑,老师们似乎也不想让很多学生参加,这好像是学长妈妈的意思,结果去参加葬礼的学生只有他们班的班长和副班长。
即便如此,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传闻:「学长的妈妈哭得一场糊涂」、「棺材是盖着的,那当然啦」等等,但并没有人说在葬礼上看到初音。
听到学长甩了初音的传闻时,我也觉得很奇怪。真的吗?这样的话学长为什么非自杀不可,我越来越想不通了。在墓园见到初音流泪,以及她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学长自杀的理由,也都说不通。
当然啦,前男友甩了自己之后,突然自焚身亡,不管是谁都会震惊混乱的,或许都会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而探询理由。
但是她为什么来找我呢?
因为我跟学长搭同一班公车吗?因为我跟初音一样喜欢学长吗?因为觉得可以跟我一起分担哀伤吗?
我睡眠不足,昏昏沉沉地跟初音一起搭到公车的终点站,并肩坐在凉亭的石凳上。被冷风吹拂的墓碑每一座都干燥泛白。
「学长知道我这个人吗?」
我突然想起来问道。但是我的声音很小,初音好像没听到,她一直默默地望着山脚下的小镇。我本来以为她没听到,打算放弃。
初音伸手过来覆住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指尖非常冰冷。
「这么说来,尚吾说过:『早上的公车上有个大概是跟初音同班的女生。』我问他说:『这样啊,是谁?』他说:『头发长长的,看起来很文静的女生。』我第一次搭那班公车的时候,心里就想一定是亚利沙。」
我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学长知道有我这个人,他知道我存在。
我再度决定要解开学长自杀之谜。为了初音,也为了我自己。
我死缠烂打着不放,初音终于败下阵来,带我去了学长生前住的公寓。
放学时我们分别搭了不同的公车,在镇上下车,约在车站前的书店见面。那是一家个人经营的小书店,店里只有两排书架。我在狭窄的店面里像鱼一样来回游走,跟后来出现的初音视线相交,然后什么也没买就离开了书店。收银机后面的店主瞪了我一眼。
我穿越平交道,第一次踏上铁轨另一边的地区。我家在搭电车只要五分钟的下一站,对我而言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只是换搭公车的地方而已。我很少在车站前闲逛,车站另外一边是怎样的光景,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走过小工厂和住宅密集的地区。细细的河流边建着水泥堤防,河川两岸都是古老的两层木制住宅,很多人家都把衣服晾在屋檐下。道路两边偶尔响起仿佛是金属轧制的沉重噪音,跟车库差不多大的小工厂里的大叔不知道在切割什么,火花四溅,药物的气味刺激着鼻子黏膜。
这个地方整体给人的印象是灰色的。就像是梦里出现的场景,沉静凝重,一切的轮廓都十分暧昧。走了大约五分钟,初音就从河边的道路转进巷子,又走了约十分钟吧,就在我开始担心自己一个人可能找不到路回家的时候,就到了学长住的公寓建筑。一楼和二楼各有三户人家。露天的楼梯生锈泛红,老公寓看起来好像已经有三十年的历史。
「那一家。」
初音指着一楼最后面的那一户。好像还没有人搬进去的样子,大门上的投信口用胶带封着,门旁边的名牌上还插着写有「立木」字样的厚纸片。我害怕起来。
不久之前学长还住在这里,但现在已经不在了,不在任何地方了。竟然这么简单吗?连学长这样的人都能这么轻易地就完全消失的话,那我会变得如何呢?绝对不会有人去看我住在哪里的。不,一定连我曾经存在过的事实都没人发现,就这样消失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初音不理我,径自在生锈的楼梯下面蹲下,好像想打开地上一个蓝色方形的盖子。
「你在干什么?」
「都到这里来了,不进去看一下就回去不是太蠢了吗。看,在这里。」
初音举起银色的钥匙。应该是仲介偷懒把钥匙放在水管总开关那里。
我们开门进入空屋,屋里散发着霉味和下水道微微的臭味。一上玄关就立刻是厨房,木板地上还留着餐桌桌脚的印子;过了厨房是两坪半的房间,厨房右边是另一个两坪半的房间和通往厕所及小浴室的门。
隔间的拉门全都是打开的,两个两坪半的房间一览无遗。室内还有一些家具:小柜子、空空如也的餐具架、摇摇晃晃的灯罩、被晒得褪色之前好像是蓝色的窗帘。
「尚吾的房间在这里。」
初音走进右手边的两坪半房间。「马上就要天黑了,得快点找。」
「找什么?」
「不是要找日记或笔记之类的吗?亚利沙你自己说的啊。」
初音打开衣橱的门,趴下来爬进去。我站在房中央。虽说要找,但学长房间里只剩下窗帘和灯罩。「快点啊。」初音催我,我没办法只好拉拉窗帘,摇晃灯罩,但只有尘埃在橘色的夕阳余晖中飞舞。
学长在这里过着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别的事做,开始胡思乱想,但我没有什么根据可供猜想。墙壁跟天花板都没有贴过海报的痕迹,我连他喜欢哪个偶像或运动选手都没办法知道。
「找到了。」
初音说。她从衣橱分隔板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白色信封。初音把信封打开,拿出几张便笺,纸上有整齐的黑色原子笔字迹。
「这是哪来的?」我用颤抖的声音询问。
「贴在那上面。」
初音仍旧望着便笺,指着衣橱的天花板。
「真的是学长的笔迹?」
「嗯。」
我走到初音旁边,望向便笺。我觉得把遗书贴在衣橱里很奇怪,但看见文字内容我的想法立刻就改变了。学长一定知道要是他母亲发现遗书的话,绝对会处理掉;要不就是知道他母亲会把儿子的东西全部清光,然后像逃走一样立刻搬家也说不定,所以他才刻意把遗书藏在衣橱里。
他相信初音或是我一定会调查真相的。
我决定明天自杀。事出突然,应该会有人震惊难过,但我从很久以前就打算这么做了,所以慢慢地整理身边的事物,好让大家不会难过。给各位造成不便,我在此先行道歉。
我的死是抗议。我知道木下老师在跟家母交往。因为家母看起来很幸福,所以我什么也没说。但是暑假开始之后家母的样子很奇怪,在我询问之下,她说木下老师要跟别的女士结婚了。家母年轻的时候就跟家父离婚,自己一个人辛苦地把我带大。家母虽然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无法认同。她嘴里说「没办法」,却生起病来,我必须安慰母亲,也十分疲累。
我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开始厌恶年纪不小了还迷恋男人、拿儿子出气的母亲。我出生之后就开始厌恶一切,厌恶我的生活。就算有怎样不同的未来在等着我,我的脑子仍旧不让我忘记。现在的屈辱和愤怒,永远不会成为过去。
这样的话就只能把脑子也烧成焦炭了。我只可惜不能看到木下老师的表情,说不定他会无动于衷也未可知。就像这样,爱情、恋慕、言语和罪恶都能立刻忘记,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下去,这是我终究学不来的。
立木尚吾
木下教日本史,也是学长他们班的导师,大概已经三十几岁了。他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平凡,但他待人很好,讲课也很容易理解,似乎满受学生欢迎。
他一定去参加了学长的葬礼,那时到底是怎样的表情呢?他是不是跟学长的妈妈眉目传情?是不是若无其事地搂住她悲痛下垂的肩膀?这就是所谓的厚颜无耻。
我在学校里并没听说木下要结婚,木下上课的态度也看不出任何改变。
我说要把学长的遗书给别人看,不管是校长还是爸妈,只要是大人就可以。但是初音说给大人看一定会被当成没这件事,所以她不愿意。她说就我们两个暗地调查,我们两个来制裁木下就好,于是把遗书拿走了。我没法反对。学长之所以甩了初音,是因为不想让她伤心,既然知道了这个事实,学长的遗书就属于初音。
调查木下成了我的任务。我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也不会临机应变。我说我办不到的,但初音只拼命说「拜托啦。」
「除了当值日生的时候之外,我也从来没去过教职员办公室,而且老师们应该都知道我跟尚吾交往吧,要是我突然常常去那里,木下会起疑心的。亚利沙绝对比较适合,没问题的。」
我假装不了解上课的内容,到办公室去找木下
问问题。日本史这种科目只要死背就好了,要找出问题来问还真不容易,虽然这样我还是设法想出问题去问木下。
木下几乎总是在社会科准备室里,简直像是在教职员办公室待不下去一样。「喔,你决定要考日本史啦,加油喔。」我每次去他都和蔼地说,然后打开教科书和参考书,仔细地教我。
社会科准备室不分年级,常常有几个女学生聚集在那里,她们好像不是要问问题。她们愉快地笑着取笑木下,木下也大方地说:「你们不要在这里捣乱了,快回教室去。」我是不太明白,但大家可能觉得他是个平庸但诚实又稳重的男人,或许有女人觉得这样的人很有吸引力吧。
我去了好几次,终于碰到木下自己一个人在社会科准备室里。我紧张地瞪着说明旗本和御家人差异的木下的发旋。
坐在我对面的木下说:「听懂了吗?」
他把教科书合上递给我。
「那个……」
我不假思索地说。木下抬眼望着我的脸,他的眼神里有着仿佛是笑意的从容。难道他以为我要跟他告白吗?他可能想着这家伙最近常常来问问题,果然是喜欢我吧。真是的。
我气得简直无法呼吸。只要想到自己的态度有一丁点让木下可以这样自鸣得意,就屈辱地想尖叫。我想起球门前面的黑影,阴暗破旧的公寓,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我听说老师要结婚了。」
木下变得面无表情。我无法判别他是大失所望想着「什么,原来是这件事啊」,还是顿时大惊失色。
「你是听谁说的?」
「我去办公室的时候偶尔听到的。」
「这样啊。」
木下再度笑起来。「先不要跟别人说啊。」
「恭喜老师。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嗯——预定十一月中旬吧。」
「那很快了啊。」
我拿起教科书,行礼后离开了房间。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那个男人真是太过分了。我冲上楼梯,看见在屋顶等我的初音,忍不住哭了起来。
「木下那家伙,笑着说十一月喔。太过分了吧?学长都自杀了!」
「我们要怎么对付他呢?」
初音抚摸着我的头发,一面好像唱歌似的说。「我呢,只要能让木下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就算死掉也无所谓。你觉得呢?」
十一月一开始的朝会上,教务主任宣布了木下要结婚的消息。操场上响起拍手的声音,我和初音空虚地站着,在学长自杀的操场上。
怎么办才好呢?我还想不出任何办法,星期五就到了,木下周末就要举行婚礼了。我心不在焉地上着午休前的英文课。初音早上虽然搭了公车,但一直都没来上课。她上哪儿去了呢?今天非得想出办法不可,我万分焦急,但初音不在的话我就束手无策。我百无聊赖地听着老师讲课。
突然操场方向传来骚动的声音。我的座位在窗边,转头就看得到窗外。穿着运动服的一年级学生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说些什么。是出现彩虹了吗?我正要将视线转回教室内,却看到连体育老师也抬头看着。
他们不是看着天空,是屋顶。
发现这一点的同时,体育老师的声音透过窗子隐约传来。
「楢崎,不要这样!」
老师们纷纷从办公室走到操场上。我猛地站起来,越过惊讶的英文老师前面,飞奔到走廊上。这个时候各间教室都喧闹起来。我一步跨两阶跑上楼。「不要过来,不要靠近。」初音好像用了扩音器,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
通往屋顶的门口挤满了教室离得最近的三年级学生。好几个老师想要控制挤在门口的学生,大声怒吼道:「快点回教室!」我死命挤进人群,来到门边。
我看见沐浴在冬天日光下的屋顶。初音坐在栏杆上,面对着下面的操场。
「初音!」
我大声叫道。「初音,我也去!」
老师们拦住我,我拼命挣扎。初音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让亚利沙过来,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越过空无一人的屋顶,来到网栏下方。
「你看,风景真不错。」
初音扭过身子,对我伸出左手,她右手握着从体育仓库里拿来的大声公。看见初音没有任何支撑,操场上和门口的众人都发出惊叫。
「网子会晃,你抓紧了。」
我说。看见初音的左手抓住网栏之后,我也爬上去跟初音一样坐在栏杆上。校舍是四层楼建筑,网栏外侧只有屋顶延伸出去的水泥地而已。操场离得好远,但我并不觉得害怕,真是不可思议。
风很大。冰冷的空气改变了浅蓝天空中云的形状。
操场上紧张地抬头看着这里的人群中,也出现了木下僵硬的面孔。是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们打算干什么吧。
我笑起来,隔壁的初音也笑了。我的右手和初音的左手在栏杆上相叠。初音的手跟平常不一样,感觉很温暖。现在这里分明这么冷,我觉得很奇怪。
「你们中间有一个非常卑鄙的人。」
初音用大声公说。「有背叛了别人的人。」
初音跟我都望着木下。操场上的学生们注意到我们都看着某一个地方,开始找寻视线的目标。「难道是」,「不会吧」,窃窃私语泛滥开来,木下周围自然而然地空出了一圈。
「要是不自己站出来的话,我们就跳下去。」
她都这么说了,但是木下仍旧没有动作。初音放下大声公,转头望着我;我也下定了决心,望着初音。我们俩松开手,站在网栏外侧的水泥边缘上,边缘的宽度只有五十公分左右。尖叫变大声了。我伸手往后抓住网子,稳住身体。
警笛的声音沿着坡道传来,警车进了操场。教务主任跑过去,麦克风终于拿来了。
「你们两个。」校长叫道。
「闭嘴!」初音大叫,校长立刻闭上嘴。
学生们不由自主地窃笑起来。
「不准你们说已经忘记了。」
初音伸出左手,指向球门前面。操场上大家都转过头去看,然后又转回来。每个学生的眼中部闪着期待、好奇,以及对掩盖真相持续下去的日常生活无法压抑的愤怒。
中年的数学老师为紧张的空气所迫,从屋顶上的门口走过来。「有话要说的话我们会听的。」他用谄媚的声音说。
我们松开抓住金属网的手,走到水泥的边缘。初音用一只脚悬空甩下便鞋,操场上一片骚然,数学老师在屋顶中间停下脚步。
「我数到十。要不就出面,要不就默默看着我们两个死掉。你选吧。」
初音再度用双脚站稳,我稍微安心了一点。从这里跳下去的话,应该连觉得痛的时间都没有就立刻死掉吧;但要是万一全身骨折了却没死,那可怎么办呢。不管是死了还是活着,爸妈都会又生气又伤心的说「为什么做这种蠢事」吧。对不起,但我不是自己一个人,初音跟我一起。为了死掉之后仍旧被大人无视背叛的学长,我们俩也要死。
绝对不让大家忘记,绝对不让大家假装忘记。
雀跃感像闪电一般贯穿了我们,让我们成为两根闪闪发光的柱子。
我和初音手牵手,膝盖用力。数数已经过了五,我们用颤抖的脚调整重心。有人闭上眼睛转过头;有人呆呆张着嘴瞪视;还有人兴奋地用手机拍照,互相交谈。背后传来「不要这样」的哀嚎,但我们没有回头。
「八。」
初音说。我们交握的双手渗着不知是谁的掌心冒出的汗。
初音深吸一口气,要数到九的时候,木下跪在操场上。然后他弯身把双手贴在地面上,对着屋顶垂下头。
一阵静默之后,学校里响起不知是欢呼还是怒吼的声音,几个老师慌张地把被学生包围的木下带回办公室去。
我们望向底下的骚动,迎风站着。
学长自杀看来是木下的错;木下和学长的妈妈之间好像有点什么。这种流言传开的时候,我才慢慢醒悟过来。
我是不是被初音骗了呢?
不会吧,我想打消自己的疑虑,但是初音连看都不肯看我。我在墓园的凉亭等她,她也不出现。她好像不想再跟我说话了。
我的朋友们问:「那是怎么回事?」「你干嘛要跟楢崎一起到屋顶上去?你们又不要好啊。」她们想知道原因,但我只笑着蒙混过去。我被老师和爸妈狠狠地教训责问,但我什么也没说。
木下在第二年的春天调到别的县立高中。这是原来就决定的,还是因为那场骚动才被调职的,我们无从得知,但婚礼似乎是依照原订计划举行了。
我分明没有跟任何人吐露一个字,但初音却成了替男朋友复仇的悲剧女英雄。初音不再搭六点五十五分的公车。她被化妆妖怪们簇拥着,美丽沉静地微笑。
一切都恢复了原状。
平庸的我只不过是被利用当了共犯,然后用完就丢吗?
我又混乱又生气。初音说谎,初音好卑鄙,说学长知道我这个人也是胡扯的。但是我
没有勇气质问初音。到底有谁能倾听我的愤怒呢?有谁能安慰我的控诉呢?美丽的初音和平庸的我;揭露罪行的初音,跟连站在她旁边都立刻被人遗忘的我。
我只默默地一再反刍吓人的疑惑。
要是学长的遗书是初音伪造的呢?
跟木下交往的不是学长的母亲,而是初音吧?我没有任何根据,但也没有证据能证明学长的遗书是真的。我不认识学长的笔迹,遗书看起来像是男生的字,但也有可能是初音或是别人写的。初音随便找都有一大把愿意听她的话的男朋友吧。
初音跟木下交往,甩了学长,学长绝望之下在新学期的前一天浇了灯油自杀,球门正对着木下在办公室里的座位。木下那天可能有来学校,看见学长烧起来,拿着灭火器赶去的可能是木下也说不定。这只是猜想而已。但是木下确实每天都在社会科准备室,仿佛像是要避开学长自焚的场所一样。
学长自杀当然吓到了初音,所以她才每天搭学长搭的那班公车,吊念学长。
但是她来跟我说话,是因为听说了木下要跟别的女人结婚。学长死后一直被流言困扰的初音,想把责任推到甩了自己的木下身上。这么做需要共犯,这样就有人证明学长自杀完全跟初音无关,全都是木下的错。非常方便好用的共犯。
这么一想一切就说得通了。初音突然亲热地叫我「亚利沙」;遗书藏在衣橱的天花板上;甚至那间公寓到底是不是学长的家都很可疑。
初音唯一的误算就是我对这次骚动一言不发,而我是基于跟初音的友情才不说话的,于是初音只好自己传播谣言,利用谣言把自己塑造成悲剧的女英雄。化妆妖怪们想知道真相追问的时候,初音一定刻意露出哀伤的表情吧。
我嗤笑起来;不只嗤笑,还觉得空虚。
到了这个地步,我心中仍有某处是相信初音的。
初音的眼泪不是假的。她颤抖的肩膀、提起学长都用现在式、她的愤怒和悲伤都是真的。我没办法不这么想,没有办法压抑这种心情。
跟初音一起站在屋顶上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完全了解了人心。用死来当武器的那个瞬间,要人屈服或是原谅别人,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我们简直跟神一样,能够解读别人的感情和思绪,发挥力量。
但是结果原本已经掌握的真相却消失了。学长为何选择自杀,我仍旧毫无头绪:初音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都没有答案。
从今以后我也会像以前那样活下去吧。不引人注目,也没有人特别需要我,谜题跟秘密仍旧完全无解,只能这样平淡地活下去。
然而那件事确实静静地沉浸在我们内心深处。就像浅紫的天空掠过闪光,片刻之后响起雷声一样;就像湖泊中央泛起的银色波纹,渐渐扩大到岸边一样。
那件事慢慢地逼近,侵蚀着我们的心。不对,是把我们的心打磨成新的形状也说不定。就像刀或宝石一样,可以熬过漫长的岁月。
就算经过数十年,红色的火焰还是会照亮黑暗,不让大家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