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和死人的界限在哪里呢?
两者的差别
是在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保证吗?
说起来真是有够瞎,但我有好一阵子没发现香那其实已经死了。
香那到我家来的时候,大概是午夜时分。我本来在写报告,听到有人从外面楼梯上来的动静,就起来过去开门。
「好晚啊。」
「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不知道为什么超市还很多人。打工的职员好像是新人,收银台排得好长,花了好多时间。」
香那跟湿热的空气一起进入玄关。她背后的路灯发出青白的光芒,灯下有好多小飞虫。香那笑容满面,她的头发散发出甜甜的香味。她穿着无袖的蓝色洋装,光脚套着懒人鞋,两手空空。
「那你买的东西呢?」
香那低头看了自己的双手一眼,然后又笑着望向我。
「太花时间了,结果我什么也没买。」
「太傻了你。本来要买的东西呢?一个一个放回架子上吗?」
「嗯。」
「那样更花时间吧。」
算了,进来吧。我催促香那,然后到厨房去看冰箱里有什么。我听见门关上的声音,香那走过厨房到里面的三坪房间坐下。
「啊~好凉快。」
「用剩下的东西可以做炒饭。要吃吗?」
「不知道。阿英呢?」
「我早就吃过了。你说十点要来的,也太晚了一点,是不是打工延长了啊?」
「嗯,还好啦。」
我把干掉的葱和只有半根的红萝卜洗了一下,切成细丝。
「你要做什么?」
「就说炒饭啊。」
我回答,转过头去看见香那充满期待地打算起身。「你坐着吧。担心食用期限吗?」
「不担心。」
「差一点点到期啦。」
我望着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火腿,笑着说。我把火腿也切成小块,轻轻翻炒材料。
我心里暗暗怀疑。香那是不是和打工地方的店长搞上了呢?去影视出租店打工的日子她都说要加班,很晚才到我这里来。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店长也不时打香那的手机。虽然我说不要理他,香那还是会接电话,说「那天可以喔」之类的,跟他讨论排班。到底是不是在讨论排班,我很怀疑。
「我打了好几次你的手机都没人接,至少转接语音信箱吧。」
「真的啊,咦~我好像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我把蛋打进炒锅,确认蛋半熟之后,把电锅里的剩饭加进去,撒上中华料理调味粉、盐和胡椒。
「没带手机也用公共电话联络一下吧。从店里过来一路上都很暗,我都说了多少次要去接你。」
「现在已经没有公共电话了啦。」
「那就借店里的电话。」
「我知道了。下次会打。」
香那不喜欢我管她。那个时候似乎也有点不高兴,但我把炒饭放在矮桌上,她就又笑起来了。
「好像很好吃耶。我开动了。」
「请用。」
我在窗前的书桌旁坐下,望着笔记型电脑的荧幕。做炒饭的时候就过了午夜,已经到了交报告的当天期限了。我已经尽量看了之前的研究论文,熟读了教科书相应的部分,还考虑过自己的实验数据,接下来只要写成报告就好了。但这真是麻烦啊。我可以把数据列成一目了然的表格,然后清楚地口头说明脉络,但要我写成文章简直不如杀了我。我自暴自弃地敲打着键盘。
「对了,香那你明天——不,已经今天了,要考试吗?」
「要。从第一节开始。」
「那我们一起出门吧。我第二节才开始考试,但一大早就得把报告交到教务处去。」
「来得及吗?」
「大概可以。」
我一面伸懒腰,一面望着香那。香那完全没碰炒饭。热气已经消失,盘子上的饭粒也都变硬。
「怎么了,你不吃吗?」
「嗯。」
「不舒服吗?」
「没有。」
香那露出为难的表情。「大半夜吃这个会变胖吧。」
那我在做的时候你说「不要」就好了啊。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忍住没说出口。香那一定会反驳:「我还没来得及说,阿英就开始做了啊。」我不想跟她吵架。我做炒饭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让她感激,但确实有想让香那觉得「我什么事情都愿意为你做」的意思在内。
「那就用保鲜膜包起来放冰箱。我还要再做一会儿,你先去洗澡睡觉吧。」
「嗯,不好意思,阿英。」
我想继续写报告,但香那在我背后让我没办法专心。香那一动也不动,面对着炒饭坐着。搞什么啊,真是的。我不爽地站起来,拿着盘子到厨房去,动作有点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那搞不好是想跟我提分手。这样的话要说就快说啊,我一面这么想,但同时又希望不要是这样就好。我害怕改变现状,结果只是假装若无其事。我从香那旁边走过,既不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对着电脑做出在写报告的样子。先是装样子,后来就真的埋头写了,最后专心得完全忘了香那的存在。
报告终于写好,用印表机印出来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我把报告加上封面纸用钉书机钉起来,然后把考试科目的笔记和课本一起放进书包里。准备完毕。
香那把脚伸在矮桌底下,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澡也没洗,也没换睡衣。我本来想把她叫起来,但看她睡得很熟就算了。我从衣橱里拿出毛巾被,替香那盖上。我的手碰到她裸露的肩膀,感觉凉凉的。
我把冷气设定的温度往上调,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香那仍旧什么也没吃。她说:「大概是中暑了吧。」我有点担心,很快洗了澡换衣服。虽然把温度调高了,但冷气开一整夜可能还是不太好。香那在打工的影视出租店也一直吹着冷气。
想到「影视出租店」这个词,担心就被不爽取代。香那从以前开始血压就很低,我特地做了早饭她也常常不吃。反正到了中午就会忘记食欲不振,到学校餐厅去吃饭了,我想不用管她也没关系。
香那没有洗澡,好像只在洗手台洗了脸而已。我以为她一定会有汗味,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但只闻到甜甜的香味。女孩子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现在是七月,梅雨季节已经结束。我会满身臭汗,不洗澡根本无法出门。
我开车去大学。在这附近开车是很普通的事,学生们大概都有中古车。大学城说起来很好听,其实就是空旷的乡下,只有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地方。大学离车站很远,而且校园也非常广大,进了校门要到系所还远得很,所以几乎所有的学生都开车。学校方面并没禁止车辆进入,停车场也够大。真的,这地方什么没有就是空地多。
我的爱车是爸妈出钱买的中古March,颜色是杏子色,圆圆的造型好像有点太过可爱,但以里程数来说价格很合理,所以就买了。反正我坐上车就看不到颜色跟形状。
香那很喜欢我的车。我住的公寓跟香那住的地方都在车站和大学的中间,但是香那等于是跟我过着半同居的生活。香那自己没有车,跟我一起住上学比较方便。我们上的大学学生的同居率不是普通的高,在无聊的大学城里没有其他事可做,城里泌尿科跟妇产科四处林立。这里的性病罹患率和堕胎率之高,对我这种医学院的学生来说,根本是连谣传都算不上的事实。
我让香那坐在驾驶座旁边,开着March大约十分钟就到了大学,先把香那送到文学系的大楼。我跟平常一样把车停在树荫下,下车绕过去替她开车门。平常香那总是在座位上拿包包啦,脱外套啦,磨磨蹭蹭的,但今天她却两手空空。
「你不是要考试吗?连文具都不带啊。」
「没关系没关系,我可以跟朋友借。阿英,谢谢。我午休时再去找你。」
「你有脚踏车吗?」
「本来就放在学校里。」
香那下了车,挥手说「晚点见」,然后朝校舍走去。
我再度上了车,开往校园最里面的医学院。
我交了报告,第二节考了解剖学。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考得还满顺手。早上匆匆忙忙的,我也没吃早餐,现在肚子就饿了。我离开校舍,走向主要是医学院和理工学院的学生使用的餐厅。不知何时香那已经来到我身边了。
「很快嘛。」
「嗯,拼命踩了脚踏车。」
话虽如此,她却一滴汗也没流。
我正要走进餐厅那栋楼的时候,有人叫住我。
「佐佐木同学!」
是跟我同一个社团,和香那也很好的文学院的下条小姐。下条小姐在我们前面停下脚踏车,缓过一口气。
「找到你太好了。我打了电话,但是转到语音信箱了。」
「啊,不好意思。」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在考试,把手机关掉了。有急事吗?」
「你知道香那在哪里吗?」
「啥?」
我轮流望着下条小姐和旁边香那的脸。香那面无表情。
「明天要考试了,她还没把文学史的笔记还给我。我昨天打电话给她没人接,她今天也没来上学。」
「香那不是在这里吗?」
我指着旁边,这次轮到下条小姐说:「啥?」她轮流望着我和我旁边的香那,「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她忿忿地说。
我也并不是在开玩笑,但下条小姐的样子也不是开玩笑。
不会吧,我心想。虽然阳光普照,我却觉得自己脸上血色尽失。
「我看见香那会跟她说的。」
我对下条小姐说。「你过来。」我抓住香那的手腕。不对,应该说我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但是我的手指却好像从冰冷的果冻中穿过一样,透过了香那的身体,在空中握成拳头。
下条小姐讶异地看着我。我急急放下手,总而言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香那跟着我走开。
「一定要跟她说喔。」下条小姐在我背后强调。
我费了好大劲才走到建筑物后面没有人的地方。我好像贫血一样头昏眼花,一屁股坐在水泥阶梯上。香那也毫不顾忌地在我身旁坐下。
「你难道已经死了吗?」
我这么问。香那歪着头说:
「唔~我也搞不清楚。好像是吧。」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吧,好像是。我记不得了。」
「你到我家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吧?」
「大概喔。」
这种对话让人觉得快发疯了。或许我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我从小就能看见鬼魂。它们的外观和质感跟真人几乎没有不同,我时不时就会看到。
我老家附近的十字路口总是站着一个欧巴桑,远足去的城址公园里有武士用麦麸喂池塘里的鲤鱼,但是鲤鱼对武士和麦麸都浑然不觉。我还看过披着兽皮在大街上走的疑似绳文人。不只是人,连猫、狗、小鸟的鬼魂都看得见。老家的阳台上有只有我能看见的楠木大树。中学上生物课的时候,大家用显微镜观察玻片上的水蚤,大家都只画了一只,只有我画了两只。大概是刚死不久的水蚤灵魂也被我看见了吧。
我的爸妈都是医生,我小时候他们都跟我解释得很清楚,说是我看错了。我也觉得是我看错了。要是所有的生命形体都有灵魂,死了之后还保留原来的样子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话,那全世界早就挤满了死人、死动物跟死植物了。我看见的灵魂密度跟地球上死掉的生命数量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所以我想是我看错了。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看得见鬼魂,我爸妈应该也忘记了我小时候说过我看见鬼的事了吧。
总而言之,看来香那是死了,而且现在就在我旁边。我为了确定起见再度伸出手,我的手感觉到一阵凉意,穿透了香那的身体。我昨天中午还见过她的,然后现在看到她的灵魂都不知道她已经死了。要说这是我看错了,理论跟时间顺序上都说不通。果然是因为我有看见灵魂的能力,所以自然就觉得香那是变成鬼魂了吧。这种「自然现象」突如其来,时有时无。我自己是学医的,我的常识也难以接受,但因为看的见,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努力克制慌乱。「香那真的死了吗?」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就是了。」
「鬼魂的世界是怎么构成的呢?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所以才留下来吗?」
「留恋,嗯,留恋是有啦。我还这么年轻,一点也不想死。虽然都已经死了,但是仍然不觉得死了。」
「为什么死了?」
「我不知道。只不过我记得想去找阿英,然后就站在阿英家的门口了。」
这么说来香那的留恋是我了。我压抑不住爱意,搂住果冻状的香那,得小心地轻轻搂住,才不会把她挤扁了。
「你能成佛吗?」
「好像没办法。」
「没看见发光的道路,还是已经死掉的奶奶跟你招手,其他灵魂叫你过去吗?」
「什么都没有。我奶奶跟外婆都还活着耶。我看见的东西跟活着的时候完全一样。」
「真糟糕。」
「嗯。」
总之我不去考试不行,所以就回到医学院,一面考试肚子一面叫。香那已经不用在我面前假装她还活着,就抱着膝盖坐在讲台的角落,偶尔走到我桌子旁边悄悄说:「爱怎么作弊都可以喔~」但我挥手拒绝。隔壁的男生注意到我的动作,厌烦地瞥了我一眼。
香那坐车跟我一起回家,然后我们从那里走向影视出租店。
「回想一下昨天晚上的事。你什么时候离开店里的?」
「好像是十一点左右吧。打工结束后跟店长讲了半小时的话。」
「讲什么?」
「哪有什么,就排班之类的啊。」
蝉在行道树上鸣叫,不知是不是刚从土里钻出来,声音听起来像是没睡醒。偶尔有车开过褪色的柏油路。我们俩并肩走在人行道上,地上的影子只有我一个。
「然后就去了超市吗?」
「对,昨天我虽然跟阿英说没买,但其实买了肉和青菜什么的,有两大袋呢,应该掉在哪里了吧。」
香那站在前面看着路边。这里是从我家到超市的捷径,小路连人行道都没有,一边是树林,晚上很暗,几乎没有行人。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叫你不要走这里。」
「但是我急着想早点去阿英家啊。」
我在路边发现一点血迹和煞车的痕迹。
「难道你被车撞了吗?」
「好像是这样。但是我的尸体到哪去了呢?还有我的购物袋和手机。」
「你不是说手机忘在家里了吗?」
「那是骗你的。我心想我好像死了耶,但要是阿英发现了把我赶走可怎么办,所以就随便编了一个谎话。」
我有香那家的钥匙。我们去了她家。公寓的脚踏车停车场停着眼熟的脚踏车,看来她说放在学校也是编的。
她本人就在我旁边,用我的钥匙进入她家感觉很奇怪。屋里很热。
「不要把窗帘拉开在窗子前面晾内裤啦。」
「这有什么办法,我怎么知道阿英要来。」
「不是我要不要来的问题,是叫你小心坏人。」
香那都已经变成鬼了,还叫她小心坏人是怎样。我找了一下,并没找到她的手机。我拿着下条小姐借给香那的文学史笔记离开了房间。
影视出租店的店长是个将近三十岁、感觉有点轻浮的男人。我说香那从昨天晚上就没回家,他露出惊讶的样子。
「香那十一点就离开店里了。你是哪位?」
「我是香那的男朋友。」
我自傲地说,但店长只漫不经心地回道「喔,是你啊」,让我顿时泄了气。
「她可能回自己的公寓了,要不然就是去住朋友家了吧。」
开什么玩笑,香那已经变成鬼了,就在我旁边。我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香那好像也很不自在。
我在香那催促下打电话给下条小姐。我在超市门口等待,下条小姐骑着脚踏车来了。
「刚才我去了香那家,笔记还你。」
「香那呢?」
「不在家。她说昨天晚上要来我家,也还是没来。我本来以为她在家里睡懒觉的,真是怪了。」
「她上哪儿去了呢?」
我带下条小姐去看小路上的血迹。
「你觉得怎样?」
「去报警是不是比较好。」
果然是这样。香那也在旁边点头。我打了一一〇。警察一开始似乎觉得香那是到哪儿去玩了,自己搞失踪的,并不想理会我,但我坚持说路面上有看起来像是车祸的痕迹。警察终于来测量道路的宽度,给煞车的痕迹拍照,采取遗留的血迹等等。
我和下条小姐都被带到警局做了笔录,香那也跟我们一起去。我把跟下条小姐说的话跟警察说了一遍。可能是我有被害妄想,但一直被人怀疑的感觉让人很不好受。
天早就已经黑了,我和香那一起回家。香那心情很坏。
「我以前就有点觉得,阿英你是不是对我跟店长有什么误会啊?」
「没有啊。」
我饿得快昏倒了,从早上开始就什么也没吃。我把昨晚做的炒饭用微波炉加热。
「绝对有。你刚刚对店长的态度也很坏。不要这样,他可是我的老板啊。」
你都已经死了,店长就算不高兴又有什么关系。我很想这么说,但又忍住了。干嘛这么在乎店长怎么想啊。我把加热的炒饭放在矮桌上,拿起调羹。
「香那要吃吗?」
「你太坏了!」
香那发起脾气,在床上乱跳踢垫子,还想推倒我成叠的教科书,但她好像碰不到东西。反正不会有实质的损害,就随她去了。但我吃完炒饭她还在闹,搞得我也烦闷起来。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我怒道。「那我凭什么要让那个男人笑着对我说:『喔,是你啊。』」
「干
我什么事,那是阿英你自己的感觉而已吧。店长根本没有笑。」
「你跟那个男人是怎么说我的?」
「没怎样啊,就很一般啊。」
「怎样一般啊?」
「啊啊烦死了!」
香那扯着头发。就算变成了鬼魂,好像还是能触碰自己的身体。
「对啦,店长有跟我告白过啦!但是人家拒绝了!我说因为我有阿英,所以不能跟他交往。昨天晚上一开始是讲排班的事,后来就一直听店长抱怨。」
我在吃已经死掉的女朋友的醋。香那都已经死了,我还在怀疑香那的感情,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她说的话,这也未免太空虚太愚蠢了。
「阿英太冷淡了。」
香那哭起来,眼泪顺着脸颊流下,落在榻榻米上,但是并没有痕迹。比雪花还虚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都已经死了,你还一点都不担心,拼命追问我是不是跟别的男人往来,我完全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担心得要命!」
在我面前的香那跟以前完全一样,我丝毫不觉得她已经死了。我跟她道歉,抚摸香那乱七八糟的头发。我的手指完全没有任何作用,香那一面抽泣一面自己用手整理头发。
真是漫长的一天。明天还有考试,我完全没念书,但现在已经累得要命了。我叫香那一起上床。我们并肩躺下,盖着毛巾被。昨天晚上我没发现,但被子并没盖在香那身上,直接落在床单上。
睡在我旁边的香那散发出凉凉的气息。死者的世界吹着这么冷的风吗?连冷气都不用开了。现在是夏天还无所谓,到了冬天可怎么办呢,我担心起来。要是对香那说跟你睡好冷,不要到我床上来好吗,香那一定会发脾气吧。
警察判断是撞人逃逸事件,开始搜查。犯人把被撞倒的香那用车载到不知何处去湮灭证据,连两个购物袋和她的手机一起。
「这家伙真的太残忍了。」
「送到医院就好了啊。」
我和香那都义愤填膺。
事故现场周围设了好多看板,征求目击者出面。香那的爸妈到了大学城,在车站前面分发印着女儿照片的传单,我和一个朋友也帮他们的忙。香那的爸妈希望女儿平安无事,拼命找寻她的下落,两人都形容憔悴。我也希望香那能平安无事,但是没办法。香那站在发传单的母亲旁边,安慰她「妈妈,对不起。」「不要哭了。」她母亲当然听不见。香那的声音只有我能听见。
蝉声喧嚣。
香那日夜都跟我在一起。我吃饭、念书、跟朋友聊天,她都在旁边。她每天跟我一起睡觉,一起起床。我告诉香那我从小就看得见鬼魂,这是除了父母之外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要是香那活着,或是没有变成鬼魂在我面前出现的话,这个秘密我大概会保守一辈子吧。香那死了我反而觉得跟她更加亲近,香那好像也有同样的感觉。
「那边的斑马线上有个大约五岁的小男生。」
「我看不到。」
「这样啊。那个小孩好像也看不见香那。」
「阿英比我还接近那个世界耶。」
一点没错。我跟香那聊着死后的世界。既然鬼魂存在的话,在那个世界应该也可以和睦相处或是吵架,但看来好像并非如此。每个鬼魂不知道是不是各自存在于不同的次元还是波长上,香那完全看不到别的鬼魂,别的鬼魂似乎也没办法看到香那。
「虽然看见的景色跟活着的时候一样,但真的好寂寞喔。」
香那说着低下头。「但是我好像还算幸运的。阿英看得见鬼真是太好了。」
我小心不破坏香那的轮廓,搂住她的肩膀。我心想要是看不见就好了,要是我不能看见鬼魂,就能抱着香那还活着的希望。
活人和死人的界限在哪里呢?比方说我思念在故乡的爸妈的时候,跟思念死者比起来,在距离和心情上有什么不同呢?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活人和死人的差别是在总有一天能再见面的保证吗?但爸妈和我也可能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死掉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永远不想再见到的前女友又如何呢。我想到她的时候,感觉比想起曾经亲密的死者还要疏远;跟我分手的前女友还活着,但感觉起来比死了还在我身边的香那遥远得多。
我和香那开着March夜游,这是香那变成鬼魂之前我们就有的习惯。我们绕着人工化的大学城兜风,数着研究机构亮着灯的窗户。有时候我们会朝着黑色的山影开到郊外。车头灯照亮了蜿蜒的道路,车子在夜风飒飒的树林间前进。
我们在展望台休息,下方是小镇的灯火,很多人居住的地方。我认识的朋友、老师、邻居都只是其中的一小撮而已。大部分的人既不认识也不知姓名,在街上像幽灵般擦身而过,连瞥也不瞥对方一眼,对他们而言我跟死人并没有两样,对我而言他们也跟死人一样。我一面眺望夜景,一面这样想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到那个世界去了。
「不冷吗?」
「不冷。阿英呢?」
「我也不冷。」
我们像生前一样对话。既然完全没有改变,那么死了也无所谓。香那的尸体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送到医院的痕迹,犯人把流着血的香那埋在什么地方了吧。香那已经死了,她说她好寂寞。
要是香那进入了异次元或是别的波长的话,我就看不到她了吧。但是我也想死,好不让香那寂寞。
香那死了之后,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她,越来越爱她。我真是太傻了。
「星星很漂亮。」
香那在我旁边抬头望着天空,很愉快地说。
开着March回到公寓,我们互相依偎着睡着了。感觉到香那身上寒意的季节就快到了。
暑假结束了,香那仍旧穿着无袖洋装。
要我在担心香那的朋友们面前表现出适当的担心和不安还真困难,因为香那一直在我身边啊,跟香那讲话的时候也得注意音量。
于是我在大学的时候都尽量单独行动,就算空闲时间也不跟别人在一起。朋友们都觉得我的变化是因为女朋友失踪的缘故。下条小姐说:「我们了解你的心情,但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的好。香那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香那很生气。
「下条这家伙,是不是对阿英有意思啊?阿英你也真是的,这么简单就被迷住了。」
「没有被迷住啦。」
「就是被迷住了。『被迷住的脸』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香那在屋里走来走去。可能是因为这栋公寓很旧了,柱子和天花板都发出灵异现象般的咯吱声响。
「什么『一定会平安回来』,她心里根本不这么想好吧。」
我也觉得下条小姐表面上是安慰,但其实是为了自己。认识香那的人,估计包括香那的爸妈在内,心里某处都觉得她已经死了,放弃了希望。警察早就已经不去医院调查,现在只专心找寻可疑的车辆。
我为了让香那转换心情,提议跟她一起去超市购物。接近自己被撞的地点,香那也毫不在意。
「犯人的脸跟车子的模样,你都想不起吗?」
「完全想不起来。我应该是从背后被撞飞的吧。」
简直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要是变成鬼在犯人面前出现的话,多少也算报了点仇,但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香那对自己的死因毫不在意,但在超市看见影视出租店的店长时却脸色大变。店长跟年纪和香那差不多的女孩一起愉快地购物,店长提的篮子里有萝卜和女性生理用品之类的东西。
「是你自己来招惹我的,这算什么啊。」
香那气愤地用拳头打店长和那个女的,但是他们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我失踪都还不到两个月耶。」
「不要理他们啦。」
「他对我好我就高兴起来,真是太蠢了。你看吧~你现在心里一定这么想,对不对?」
「我才没有这样想呢。」
我心想原来你真的有点高兴啊,但嘴上强烈否认。
从超市回家的路上香那十分沉默。我拎着购物袋,默默地跟香那一起走。
打开门走进玄关的时候,香那就脱掉懒人鞋和洋装,全身赤裸。我不能替香那脱衣服,但她可以脱自己的衣服。
「阿英也脱。」
「得先把买来的东西放进冰箱。」
「待会再放就好。」
香那碰我我只有凉凉的感觉,她连钮扣都解不开。我们试过很多次了,知道没办法。我乖乖地脱了衣服,跟香那一起坐在床上。
香那从我的肩膀、胸口、肚脐一直摸到阴茎。我浑身打颤。不是因为快感,而是很冷。我自己抚摸私处,设法勃起。自从香那变成鬼魂以来,我觉得我的勃起能力衰退了。香那一直跟在我旁边,我不能自慰也不能跟别的女孩子往来,其实还可以再忍忍的。也可能是我精神上感到疲劳,要不就是香那的鬼魂吸取了我的生命力。
香那让我躺下,跨到我身上让我进入她体内。我尽量忍耐不在寒冷的触感下萎缩。
「怎样?」
「嗯。」
我只觉得阴茎像是插进冰冷柔软的果冻里一样。眼前的光景十分香艳,但寒气却重得不得了。我迎合香那的动作上下摆动腰部,但果然还是不行。
「对不起。」
「没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香那从我身上下来。我疲软的阴茎是干的。香那看着我哭了起来,眼泪确实落在我肚子上,但完全没有感觉。
「这样我没办法跟阿英交往了啊。」
「为什么?」
「我是鬼啊,没办法做爱做的事。」
「我只是还没习惯啦。」
我暗暗发誓要改善勃起能力。「而且不用做爱也可以交往啊。」
香那摇头,她好像不相信我。香那一定觉得我总有一天会厌倦她,跟影视出租店的店长一样跟别的女生交往。
要是香那还活着的话,或许会那样也说不定。两人正常地分手,各自和别人交往。但是总不能狠心地甩掉变成鬼魂待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子吧。只要香那还在这里,我是没办法跟别的女人谈恋爱的。香那的体内只不过有点冷,我就已经勃起困难了。我没这个本事在变成鬼的香那面前,堂堂跟别的女人做爱。
死了还不相信我,真是太不便太无力了。要是心意和言词都能一一证明就好了,可是不能。要是能让香那安心,我就一直跟她在一起好了。
我忍着寒意搂住香那,用各种言词和动作安慰她,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香那走着夜路。
穿着蓝色洋装的香那,背影浮现在车头灯的白色光晕中。她两手拎着购物袋,脚步轻快。她不时抬头看着天空,好像是一面看着星星一面哼歌。
我开着杏子色的March,静静接近香那背后。车头灯已经亮得跟白天一样,香那却没有注意到。车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香那的身体在引擎盖上弹跳,在空中划出弧形的曲线,落在地上。
我下了车,把香那抱到车子后座上,掉了一只的懒人鞋、散落满地的青菜肉类、掉出来的手机等等全都回收到车上。购物袋里面有电动吸尘器,我用那个把路面上碎裂的塑胶方向灯碎片和掉落的油漆都仔细地吸干净。
载着香那的车子沿着蜿蜒的坡道向上,前往有展望台的那座山。我在适当的地方停下车,背着香那在黑暗中爬下山坡。我闻到潮湿的泥土气息,心里想着要埋在哪里才好呢。
背上的香那冰冷而柔软。
我一惊而醒。好像过了半夜。我觉得脖子有点怪怪的,原来香那跨在我身上,两手勒着我的脖子,低头看着我。香那的眼睛发出青白的光芒。
「会透过去。」
香那低声说。「要杀掉阿英也没办法。」
就算你还有实体,也不会杀我的。不管多难过、多寂寞,也不会杀人。
你做不出这种事的。我喜欢这样的你。
我伸出手,香那收回了勒在我脖子上的手,躺在我身上。没法感觉到实体和体温有点孤单,但要是想成这是香那新的感觉,新的体温,就算有点冷也能忍耐了。
我搂着香那,看着黑暗的天花板。
「撞死香那的搞不好是我。」
「为什么?」
「我做了好像真的梦。」
「梦不是都很像真的吗。」
香那的声音非常温柔,「为什么阿英非撞死我不可呢?」
「不知道,可能是想逃离香那吧。」
因为香那是鬼魂,只要香那在,我就没办法跟任何人谈恋爱,也不能做爱,只能跟冰冷的幽灵在一起过一辈子。这能叫做活着吗?
香那死了变成鬼魂出现的时候,或许我也死了。
「但是阿英并没有撞死我。」
香那好像带着歉意地说。我更加用力抱着香那。香那的轮廓崩坏了,我的手臂陷入她的身体里,她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又恢复了原状。我的皮肤感觉到又冷又热的压力,好像把手伸进雪堆时似的。
「睡觉吧。」
我们在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交界处,做着同样的梦。
十月中旬,香那的尸体在山里被发现了。到山里采香菇的主妇们,看见香那已经变成白骨的左手突出地面。
鉴定的结果证明那是香那,我被叫到警察局,又被问了很多问题,挑了不少毛病,搞了将近一小时才回公寓。香那一直在我旁边抱怨警察,要不就吐舌头。
香那的爸妈要到大学城来领她的遗体。结果我并没有看到被挖出来的香那遗体。一直跟我在一起的香那,也不知道爸妈对着她的遗体悲叹吧。
香那守灵和告别式的日期不知是谁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和香那这才终于有她真的死了的实感。
「明天是守灵,后天是告别式,好像是在香那老家附近的殡仪馆举行的。你有什么打算?」
「听到念经会不会成佛就消失了呢?」
「不知道会怎么样。香那并不是佛教徒吧?」
「不是,我没信教。」
「那应该没关系。死后四十九日早就过了,香那也没消失啊。」
我穿上唯一一套黑西装,把念珠和奠仪放进口袋。香那只能穿着懒人鞋和无袖洋装。
我们开着March到香那老家横滨参加守夜。不久之前下午三点的天光还很亮,但现在却已经像是黄昏的暮色了。冬天到了,非得考虑长期的防寒对策不可。
香那坐在驾驶座旁边,系着安全带。就算变成了鬼魂,要是出了车祸不知道会怎么样,我还是替她系了安全带,但是安全带透过香那的身体,直接贴在椅背上。香那不怎么说话。去参加自己的葬礼自然没办法兴高采烈。我专心开车,不没话找话说。
通过高速公路的收费站,进入主要干线后,车子开始加速。香那的形体突然从旁边消失了,好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一样。
我吓了一大跳,差一点就踩了紧急煞车。这里也不能回转,我在有电话标志的路肩会车区暂时停下,急急跑回刚才收费站的地方。
「香那——!香那——!」
车辆在我身边呼啸而过,汽车废气和噪音猛地袭向我全身的毛孔。沿着隔音墙种的树,每一片叶子都黑黑地蒙着灰尘。
香那迎面跑来,好像急着要追上车子。幸好香那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香那!」
「阿英!」
我们在高速公路的路边拥抱,当然我小心不太过用力。
「怎么回事,你突然不见了,我好担心。」
「我以为你抛下我了!」
香那抽着鼻子说。「好像速度变快了我就没办法保持形状。」
我们走回车边,再度往横滨出发。我紧张地加快车速,指针指向时速八十三公里的瞬间,香那就又消散了。
我把车子停在路肩,去接香那。
「好像不要超过八十公里就可以了。」
「对不起。走高速公路都没意义了。」
我们在外侧车道上慢慢前进。
「为什么超过八十三公里就会消失呢?」
「我猜大概是时速超过八十三公里的车子把我撞死的,超过最后体验到的速度,不知怎的身体好像就要消散了;但是从车子里吹飞了,立刻又会恢复原来的形状就是。」
「在那么窄的路上撞倒你的家伙一定开得非常快。」
犯人并没有抓到。我想起下条小姐在学校说过,现场的遗留物品非常少。我觉得说不定犯人跟我做梦梦到的一样,用吸尘器清理掉了证据。
因为我开得很慢,花了比预期多很多的时间才到达殡仪馆。我在接待处签了名,给了奠仪,看见好几个同社团的人。他们都没接近我,可能是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吧。
祭坛前面放着很漂亮的棺木,但能看见脸的小窗紧闭着,里面是香那的白骨。就算遗体已经变成白骨了,好像还是要火化的样子。
和尚持续不断地念经。香那的妈妈神情恍惚地瞪着一个地方,她父亲比我在夏天见到他时瘦了两圈。香那在爸妈面前跪下,轻轻地握着他们的手。
我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看见被花围绕笑容满面的遗照,还是忍不住呜咽。香那死了,真的死了。
「香那。」
我轻声叫着。香那急急从爸妈身边赶过来。「我想跟你一起去。」
「我在这里啊,阿英。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一直到什么时候为止,到我死为止吗?死了之后我也会变成鬼魂,和你相会吗?你不是看不见在街上游荡的其他鬼魂吗?
活人和死人的差别,说不定是在于可不可以杀人和被杀。不能杀人也不能被杀的就是死人。
从今以后所有的时间,我都得跟不会变老、永远穿着无袖洋装、发出甜甜气息的香那一起度过;只有我看得见的香那。我怕我有一天会无法忍耐。这就像是虽然活着,但其实已经被迫跟香那殉情了一样。我简直要发疯了。
「阿英,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快点回家吧。」
March以时速八十公里在高速公路上前进。
天上繁星闪烁,犹如黑暗的柏油路上散落的颜料碎片;犹如接收到讯号发出闪光,深深埋在地下的香那的手机。
「妈妈和爸爸一定会把我租的地方解约。明天骨头也要烧掉了,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香那从驾驶座旁边的位子上望着窗外。「现在只剩下我喜欢阿英的心意了。」
要是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的话,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心想。香那会烟消雾散,要是我不去接她的话,她就得穿着懒人鞋走回大学城;也可能吹散了无法恢复原来的形状也说不定。
我很想把油门踩到底,就算车子撞上墙壁也无所谓。我想甩掉香那逃走,以让她追不上的速度逃向远方。
但是我没法真的这么做。
香那留下的「喜欢」这种心意,总有一天会淡薄吧。心意消失的时候,香那会不会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呢。我一面期望那天快点到来,一面期望这份心意在我心跳停止前不要消失。我们在星空下驾车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