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明「恋爱不等式」的第二天,遥在平常上学的时间到校,班会开始前十分钟抵达校舍入口。这是鞋柜周边学生人数达到巅峰的时间。虽然是早上,但气温早就升高。遥一踏入校舍,拥挤的气息包裹着肌肤,令她皱眉。蝉停在校舍周围的树上测试嗓子,为漫长的一天开始做准备。
遥钻过嘈杂的人群来到走廊,叹了一口气,感觉得到额头冒汗。看来今天会比昨天还热。遥有些忧郁地走向阶梯。
「啊,你是……」
由于声音来自后方,又夹杂在学生们的交谈声中,遥刚开始没发现这句话是对她说的。她就这么继续前进,随即一名四十多岁的女性快步绕过来,挡在蹙眉的遥前方,露出微笑增加许多皱纹。
「你果然是遥吧?神之内的女性朋友。」
遥愣住好几秒,才想起这个人是谁。是图书馆的阿姨。她一如往常将染成乌黑的头发绾在后方,露出活泼的表情。看她单手抱着三本书,大概正在忙工作。话说回来,明明只交谈过一次,不晓得她为何一副装熟的态度。
「……好久不见。」
「真的很久不见了,你最近怎么没来图书馆?神之内倒是很常来。玩手机或玩游戏也不错,但还是趁年轻多读点书吧。」
她不知为何突然抱怨起来。无数学生朝两人一瞥就快步经过。遥挂着抽搐的笑容,随手从口袋取出手机假装看时间。但馆员阿姨似乎不太在意,继续聊她现在推荐的书,或是国中生该看的书。
「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啊,对了对了,我差点忘记。」
馆员阿姨说完露出笑容,脸上的皱纹增加约五倍。她没拿书的手伸进口袋,取出折成手心大的纸张。
「神之内今天一大早来图书馆,要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我本来想等你下次来图书馆再给,不过既然现在遇见就顺便给吧。」馆员阿姨将纸张递给遥。纸张表面印着行线,看来原本是活页纸之类。从厚度来看,应该是好几张纸一起折成这么小。
遥从各种角度观察之后歪过脑袋。
「那孩子怪怪的对吧?居然说『我用不到借书证了,所以还给您』,还把借的书全部归还了。究竟怎么回事?但他原本就是一个怪孩子……」
馆员阿姨说到这里拿出借书证,同样递给遥。遥像是掬水般合起双手,目不转睛注视手心上的两张纸。居然用转交的……为什么?等我到教室再亲手给我不就好了?而且他用不到借书证了?明明那么频繁利用图书馆,还和馆员阿姨这么熟……
这样简直是……
遥惊觉不对,突然拔腿就跑。后方的馆员阿姨不晓得还在说什么,但她无暇在意这种事,将两张纸塞进裙子口袋,三步并两步冲上楼。
不对。不可能这样。
好的期望与坏的期望,两者像是卫星在脑袋周围运转。遥跑上二楼,风也似地穿过走廊,几乎以滑垒动作冲进二年B班教室。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没就座、各自在不同角落聊天的同学。但是和平常不一样。
某些地方不一样。完全听不到一如往常的清脆笑声,大家的表情没有活力。教室笼罩着沉重的气氛,所有人都困惑地低声交谈。
然后,遥看见了。不对,她没看见。
遥与宙座位所在的靠窗后方,数学屋直到昨天的据点。
本应位于那里的两面旗帜,消失得无影无踪。热爱数学的少年也不在了。
「遥!」
真希从教室中央跑到门口。
「旗子为什么不见了?而且宙也……他明明总是在那里看书……」
遥无法回应,只能伫立在原地:心不在焉环视教室。仔细一看,连不同班的翔与葵也来到她身边,皱眉看着她。
「不止是旗子,海报也不见了。校舍门口、走廊、阶梯转角,全部海报都不见了。那个家伙的置物柜也是空的。究竟怎么回事?」
翔像是逼问般质询遥,但语气没有往常的魄力。不祥的预感撼动他体内核心,剥夺声音的力道。
遥看向翔,接着再度将视线移回自己桌子。两张桌子被弃置般的孤单模样,不是遥熟悉的早晨光景。教室响起他人窃窃私语的声音。此时,开始上课的钟声冷漠响起,不久,班导木下老师进入教室。老师经过伫立在门边的遥身旁,环视教室。
接着他似乎察觉某些地方不对劲,露出疑惑表情询问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
木下老师刚说出口:心里似乎就有底了。他眉头一颤,目光迅速从遥身上移开。但遥没看漏。
「木下老师!宙他……」
遥用求助的语气询问。真希、翔与葵也将视线投向老师,倒抽一口气。老师左顾右盼,反复开阖双唇欲言又止,最后低头看着遥说:
「……这是当事人的意愿。神之内的母亲来学校的那一天,他就亲口要求我帮忙保密。」
持续至今的喧嚣声像是退潮般消失。连窗外的蝉鸣似乎也被寂静吞噬。老师停顿片刻之后说下去。
「神之内昨天转学离开这间学校了。基于父亲工作的需求,全家要搬到美国波士顿。」
「美国?」遥大喊之后差点昏倒。忘记呼吸的方法、心脏不规则地鼓动。她腿软站不住时,真希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宙搬到美国。被真希从后方抱住的遥,拼命试着想像这幅光景,但大脑无法顺利运作。波士顿在哪里?搬家是什么意思?而且数学屋怎么办?思绪完全无法整合。咽下的口水进入气管,使得遥剧烈咳嗽。
「我就觉得不对劲……」真希按摩遥的背,轻声低语。
「因为他看起来似乎在焦急。」
遥深呼吸调整气息之后,转身看向真希。真希也稍微抬头,眯细双眼眺望远方。翔在真希身后微微叹气,有气无力地说.,
「是啊。他大概想尽早得出结论吧。既然要搬家,就没时间迷惘。」真希与翔转头相视,各自扭曲嘴唇,如同吃到什么很苦的东西。
「等一下。又是焦急又是迷惘,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遥插嘴之后,真希瞪大双眼注视遥。她放开扶住遥肩膀的手,退后一步,目不转睛凝视遥的双眼。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希的双眼默默传达这个讯息。
「什么嘛,原来你没发现?」翔同样惊讶地睁大双眼这么说。
「写那封恋爱谘商信的人,就是宙自己啊?」
这一瞬间,遥的心脏如同要爆炸般用力跳动。过量的血液在全身奔驰。手脚麻痹、眼冒金星,误以为地面从脚边崩塌。真希再度扶住遥的肩膀。
「我也不知道这件事。你们怎么知道的?」葵担心地看着遥,然后询问翔。翔沉默片刻,以压抑情感的声音回答。
「……那个家伙的笔记本。我偶然看到撕页的痕迹。」
努力调整呼吸的遥,想起「某一年级男生」写的信。右侧留下扭曲撕页痕迹的笔记本内页。
「寄件人的署名随便造假就好。只要谎称是『一年级』,就不会被发现是他自己写的。字写得异常潦草,应该也是为了隐瞒平常的字迹。」
「那么真希也是?你也看过宙的笔记本?」
葵说着转身面向真希。遥也转头看向身后的真希。
「我只是基于直觉。我看到宙昨天的样子,就大致知道了……」
真希说完低下头,似乎微微咬着嘴唇。遥轻轻离开真希的手,以颤抖的指尖摸索裙子口袋,从两张纸之中缓缓取出折起来的那张。
「……那是?」
葵看着遥的右手心询问。遥虽然张开嘴巴,却像是喉咙哽住般发不出声音。
「那封信,应该是表白。」
翔如同代替遥般这么说。黝黑的少年注视嘴唇颤抖的遥,继续说下去。
「遥,你已经知道了吧?宙信里提到的『某个女生』就是你。那个家伙想知道是否该向你表白,才写了那封信。这么做不为别的,正是为了找你商量。」
嘴巴好干,没办法好好吸气。即使如此,遥依然将冒汗的手掌握紧又放松两、三次,试着平复指尖的颤抖。她闭上双眼做个深呼吸,下定决心打开信。信纸似乎来自笔记本,但切口笔直得像是以美工刀切割而成。
遥看着信里舞动的圆滚滚文字。这封信总共有三张。
致 遥同学:
抱歉我突然离开。
我请老师保密,打算自己告诉你,但我实在说不出口。
所以,我决定写信告诉你。
今年七月,我将搬到美国的波士顿。
爸爸发现数学的新定理,被美国的大学延揽。
所以,我和妈妈也会一起去。
我们也可以选择留在日本,但是爸爸到最后不允许。
爸爸说:「在美国接受优秀老师的教导,会更快实现梦想。」
还说我可以破例到爸爸的大学上课。
我觉得要是能去美国,我的学业会突飞猛进。
可是,我不想去美国。
其实我想继续和你一起开数学屋。
我不知道该怎么
形容这两个月感受到的心情。
真要说的话,如果以我唯一的专长来形容……
y-x=0
你是x,我是y。
如果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到。
不止是数学屋没办法顺利经营,应该也交不到朋友。
都是托你的福。
谢谢你。
要是今后也能继续和你经营数学屋,不晓得是多么美妙的事。
y-x=0
变化一下就是「y=x」。
昼成图形,是一条不断往上,无尽延伸的直线。
好想像这样和你走下去。
可是,我已经做不到了。
我非得前往美国。
数学屋的店长,由你接棒吧。
放心。
你肯定可以经营得很好。
还有……
我对你抱持某种至今未曾体验的奇妙情感。
和感谢不一样,是更加模糊朦胧的情感。
看来到最后,我们没能解析「恋爱是什么」。
所以,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恋爱。
我不知道这份情感怎么称呼,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不过,我只知道一件事。
对我来说,你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
能够认识你,真的太好了。
真的谢谢你。
信本身只用了两张信纸,最后的第三张信纸,只在正中央写上「y-x=0」这条算式。在辽阔的空白之中,孤单浮现的短短算式。这条算式简洁、正确地表现出宙的想法。
看完信的遥,这次真的站不住了。她全身无力,双脚跪在地上。教室地板冰凉的让人感觉寒冷。她双手无力下垂,恍神仰望天花板。日光灯的光直接射入眼中,但她完全不觉得刺眼。眼睛的感光功能似乎急速退化。
真希难过地看着这样的遥,不久,她忽然倒抽一口气。
「可是,这样很奇怪吧?记得『恋爱不等式』必须考量『表白被接受』以及『表白被拒绝』的状况吧?但他居然只留一封信,不等回应就跑掉……」
「『恋爱不等式』有个致命的缺陷。」
翔打断真希的话语这么说。葵与真希疑惑地转头相视。遥依然心不在焉仰望天花板。
「很简单。『X』和『PY1+(1-P)Y2』中间,并不是只有『<』或『>』。有时候也会是『=』。」翔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太自然,似乎在拼命克制颤抖。「我不知道宙究竟用什么方法测量『数值』。不过,要是算式两边基于某个原因以『=』相连,就可以解释他为何做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行动。」
「恋爱不等式」的致命缺陷……翔的话花费好一段时间才缓缓渗入茫然仰望天花板的遥脑中。
「恋爱不等式」依照不等号的方向决定该采取的行动,如同魔法的不等式。
「X<PYl+cl-P)Y2」就应该表白。但是「X>PY1+(1-P)Y2』的时候不可以表白。
那么,「X=PY1+(1-P)Y2」的时候呢?
遥被「不等式」这三个字迷惑,所以至今没察觉。
但是翔说得对,也可能出现「=」的状况。
不可以表白,也不可以不表白;不可以行动,也不可以不行动。走在狭窄道路的途中,进路与退路同时封锁,甚至不允许停留在原地。宙正是陷入这种状态,受困于没有终点的数字迷宫正中央……
即使如此,我却完全没察觉……
「我一定要去……」遥摇晃起身低语。周围的学生们同时倒抽一口气。遥朝门口走了两三步,木下老师连忙挡住去路。
「等一下,天野,你说要去,究竟是要去哪里……?」
「……请让路。我要去追宙。」遥无神地说完,摇摇晃晃要经过老师身旁。老师迅速往旁边伸手,在门前构筑防线。
「天野,冷静一点。神之内应该已经不在家了。他好像是在成田搭中午的班机。」
「既然这样,我更没空冷静下来!现在就得去……如果现在不去就来不及了……!」遥近乎呐喊般诉说,和至今失魂落魄的语气截然不同。老师只在一瞬间像是被震慑般沉默,接着为难地说: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放任学生跷课……」
「你去了之后,打算怎么做?」
翔在木下老师说到一半时询问遥。老师看着翔似乎想说什么,但三分头少年看都不看他一眼,走到两人旁边之后注视遥。
「就算你追到他,也没办法做任何事吧?无论如何,那个家伙非得去那个叫波士顿的地方。」
「这……」
遥低着头无法回应。一点都没错。我就算追到他,也没办法做任何事,甚至不晓得该怎么回信。何况到头来,宙根本不希望我回信。现在见面可能会害得宙更加痛苦。既然这样,去追他根本没意义……
「好了啦,别再一直烦恼了。」
遥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拍而踉呛。她惊讶转身一看,真希单手擦腰投以温暖的视线。遥觉得她的眼神好像母亲。
「只要你心中某处有一点点挂念,那就去吧。」
「没错没错,与其烦恼不如先行动喔!」葵接着这么说,旁边的翔轻声一笑。
「成田很远喔,要去就快去吧。」
「各位……」
遥没能说下去,只有默默感受三人的好意。接着她迅速转身,像是要以视线射穿般,笔直注视站在门口的木下老师。
「就说了,我不能准许这种事,要我说几次……」
老师这番话再度被打断。遥身后窜出的人影撞上老师的腰,狠狠将他推到门外。老师被撞到走廊并排的木制置物柜才总算停住。至此,遥才终于察觉是翔冲撞老师。
「……去吧。」
翔将老师按在置物柜,轻声这么说。老师的力气终究比较大,翔随时会被推开。遥不知所措时,真希轻推她的背。下一瞬间,遥回神的时候已经冲出走廊。芳师拨开翔伸出双手,遥像是回避触杀的跑者,扭身钻过老师的两条手臂,全力跑向阶梯。老师没有继续追过来。
遥三步并两步冲下阶梯,跌跌撞撞来到鞋柜前面,甚至等不及换鞋,双脚套进社团活动使用的运动鞋之后,将室内鞋扔在地上,书包也一起扔下,变得轻盈的身体一鼓作气冲向校门,划破蝉鸣以及地表冒出的热气全速冲刺。裙子随着她的脚步飘扬,但她没有余力在意这种事。
穿过校门来到田间道路,遥依然没减速不断奔跑。要快,还要更快。田间道路是柏油路,但是从农田溅出来的泥土遍布路面形成斑点。遥好几次打滑,每次都大幅失去平衡,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撑住没跌倒。两旁是辽阔的玉米田。在逐渐攀升的太阳与不时吹拂的微风中,翠绿之海扬起波涛闪闪发亮。几乎所有玉米都已经超过遥的身高,还结出数个细长的果实。收割的季节即将来临。
遥气喘吁吁,穿过农田之间如同峡谷山路的小径。矗立在两旁如同高墙的玉米,阻绝了风的吹拂。遥突然觉得热气包覆身体,额头与背上骤然冒汗。
明明说好要一起帮忙收割……
遥用力咬紧牙关,朝双腿使力,视线朝向遥远的前方。玉米田转眼之间消失在身后。遥迟疑片刻之后,没有转弯前往宙的家,而是沿着通往车站的道路直走。如果相信老师的说法,那么宙已经不在那个家了。遥在消防局旁边转弯,冲回自己家。她粗鲁打开玄关大门,在门还没完全关上的时候就脱掉鞋子,没打招呼就冲进卧室跑向书桌,从第一个抽屉取出褐色信封,像是要撕破信封般打开。
三张千圆钞票。
宙帮忙规画省钱计划至今刚好两个月,再两个月就能存到买手套的钱。但遥毫不犹豫将辛苦存下的三千圆放进钱包,将钱包塞进和信件不同侧的口袋,一个转身就回到玄关。
「遥?怎么没上学?」
遥无视于后方妈妈的声音,迅速冲出玄关。大概是在房间站了一段时间,呼吸一下子变得紊乱:心脏收缩到极限,肺部到喉咙干燥刺痛,手脚麻痹,身体沉重得像是铅块,但是不能停下脚步。她将嘴唇咬到几乎渗血,涨红脸蛋跑向车站。一踏入车站内部,上行电车刚好进站,响起钢铁摩擦的刺耳声响。遥在售票机购买最便宜的车票,鞭策发抖的脚在站内奔跑。她听着停车时的背景音乐,屏息冲上仿佛无尽的阶梯。接着是「车门即将关闭,请小心」的广播。遥就这么闭着气,朝通往月台的阶梯往下走。
来得及……
麻痹的大脑想到这里时,眼前出现满满的闪烁光点,如同七色萤火虫,还来不及看到着迷,就填满脚边到天花板的所有空间,一瞬间剥夺遥的视野。
惨了,缺氧……!
往下的阶梯才走到一半,但视野完全被光点涂满。广播结束,寂静降临。这个寂静是以会被打破为前提。再过两到三秒,电车门将同时关闭。这么一来,将会多花时间等待下一班电车。
而且,宙会在这段时间更加远离……
「唔!」
遥下定决心闭上双眼,任凭重力牵引身体。双腿配合落下的身体轮流微微往前踏,一阶一阶迅速往下跑。不对,是往下坠。要是踩空可不会只以疼痛了事,而且全身细胞都确实需要氧气。腿部抽筋,遥还以为肌肉和骨头分离了。即使如此,遥依然继续驱动双腿。
然后,遥跑下阶梯了。在视力被剥夺的状态战胜恐怖与疲劳,完全没有减速。
她在阶梯尽头突然变平坦的地面往前扑,差点跌倒。但她如同过弯的竞速滑冰选手倾斜身体,以单手支撑体重。斜前方传来「噗咻~」像是轮胎泄气的声音。是电车自动门即将关闭的奇妙声音。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伸出右手,伸直到肌肉几近撕裂的程度。
响起「咚」一声沉重的声音,指尖随即传来槌子敲打般的剧痛。遥咬紧牙关,拼命忍着别喊出声。剧痛如同电击走遍全身的同时,再度发出「噗咻~」的泄气声。夹住手指的门往两侧开启。遥竭尽双腿最后的力气,如同委身于覆盖视野的七色光辉,倒在前方的空间。身体噗咚一声倒在车内地面。冰凉的触感在脸颊扩散。
后方的门随着「啪咚」的声音关闭。
「听好罗?『质数定理』是……」
完成「恋爱不等式」的那一天,遥询问笔记本的内容时,宙以这句话为开场白。窗外射入的夕阳,使他的眼镜反射橙色的光辉。笔记本写下遥上次偷看到的那条算式。
π(n)~n/logn(n→∞)
「写成算式就是这样。这个定理可以计算1到n之间究竟有多少质数。」
「可是,π是圆周率吧?和质数有什么关系?」
遥说出最初看到这条神秘算式时的疑问。「π≒3.14」。记得去年就学过这个。
「啊啊,这个π不是圆周率。」不过,宙微微放松嘴角简单回应。「『π(n)』是连在一起的,这个符号代表『1到n的质数个数』。就像这样。」
π(2)=1
π(3)=2
π(10)=4
呃,十以下的质数是二、三、五、七吧……遥在脑中迅速排列数字,注视笔记本写的三条算式。二以下的质数不用说,只有一个。三以下的质数是二、三共两个。十以下则是四个。
「如果n是十,只要慢慢数就好吧?」宙像是给遥时间思考般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游说。
「但如果n是一万、十万或是更大的数字,就实在无法逐一计算。所以才会出现『质数定理』,用来大略计算『不大于n的质数个数』。」
「大略?」遥不禁反问,「明明是数学,却不知道正确答案?」
「数学也有例外。」宙笑着说完,以铅笔笔尖轻轻抚摸笔记本上的奇怪算式。
「你看,上面有『~』或『→』这种怪符号吧?这两个符号是一组的,意思是n愈接近无限,『~』就愈接近『=』。所以n愈大,这条算式就愈正确。反过来说,n愈小,这条算式就愈笼统。」
宙说到这里抬头观察遥的表情。遥皱着眉头,额头流下几道汗水,目不转睛看着笔记本。少年沉默片刻之后说下去。
「换句话说,依照『质数定理』,1到n之间的质数大概是n/logn个。n愈大,误差就愈小。质数乍看是不规则分布,所以找出个中规律的『质数定理』是画时代的发现。」
宙以相当简单的字词说明,让遥比较好懂。遥注视算式竖耳聆听,以免听漏任何一个字,让大脑全速运转,拼命跟上话题步调,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像。
数学居然出现「误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n愈小,误差就愈大:相对的,n愈大,误差就愈小。这一点她也搞不懂。何况到头来,「logn」是什么?
愈是思考,不懂的地方就愈多。「π(n)~n/logn(n→∞)」。明明是这么短的算式,仔细检视却发现内部复杂得如同精密机器,甚至不给遥任何思考的着力点。
遥在桌面底下紧握拳头。接着,宙的下一句话令她怀疑自己听错。
「『质数定理』是在一七九一年,高斯十四岁的时候发现的。」
遥以为这是开玩笑或是讲错,猛然抬头面向宙。但眼前是一如往常面无表情的他。平铺直叙,省略情感的平淡表情。
「那不就和现在的我们差不多大?」
遥战战兢兢询问,宙若无其事点头。遥不禁叹息。到了这种程度,已经超越惊讶达到无奈的境界。遥苦笑说:
「高斯好厉害。像我连这条算式的意义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果然有天才。」
「天分确实是重要因素之一吧,但是可贵的不止这一点。」
遥讲得有点不负责任,宙则是沉稳回应。声音温柔得如同家长在教导孩子。
「高斯并不是光靠天才的灵感就发现『质数定理』,反倒是脚踏实地,土法炼钢到惊人的程度。他刚开始是专注计算质数。当时已经有一万以下的质数一览表,所以他自己计算接下来的质数。」
一万以上的质数。遥试着想像,立刻知道自己做不到。到头来,遥甚至无从判断第一个候选数字「一〇〇〇一」是不是质数。
「10001=73×137……」
宙如同看透遥的内心般低语。他的计算速度快得惊人,但遥也相当习惯了,默默等待他说下去。
「要确认一〇〇〇一是不是质数,只能用『10001÷3,10001÷7,10001÷11……』这种方式持续除下去。一〇〇〇一算完轮到一〇〇〇三,而且不晓得要计算多久才看得出规律,说不定永远看不出来,如同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的马拉松,辛苦程度肯定非比寻常。」
宙的视线移向窗外,遥也跟着看向窗外。夕阳已经半边躲在山头后方,绽放最后的光辉。鲜红光芒点缀棱线,狭长的云染成米黄色,静静浮在空中。些许蝉鸣在远方回荡。
「收集『数值』,然后思考。他使用的步骤绝对不特别,和我们平常做的一样。最重要的不是天分,是毫不放弃,静下心来不断思考。这才是事成的关键。」
宙看着逐渐沉入余晖的操场这么说。某处传来乌鸦的叫声。
「可是,花这么多时间调查,居然也只能『大略』知道,质数果然好难呢。」
「不过,据说某种方法可以更正确分析质数的分布,而不是大略知道。」宙说着移回视线,以铅笔笔尾扶正眼镜。遥像是被吸引般注视他的双眼。
「就是十九世纪的数学家黎曼提出的『黎曼猜想』,我想解开的终极定理。这是一百五十年来,没有任何人成功证明的未解决问题。」戴眼镜的少年微微放松嘴角,开心地解说起这个「终极定理」。
经过第三站的时候,遥的呼吸总算平顺,她以手机搜寻转乘资讯。能够最快抵达成田机场的路线,是从日暮里站转搭特快车,十一点二十四分可以抵达,单程票价三千六百八十圆。遥提心吊胆看向自己钱包的零钱格。五百圆硬币一枚、一百圆硬币两枚,还有几枚十圆硬币。加上从家里拿出来的三张千圆钞,刚好能支付单程车钱。但是不用说,她几乎没钱回家。
遥思考自己能不能买半价儿童票,因为她一年半之前也是小学生。但她立刻想到自己身穿国中制服,轻轻叹气。这样没办法伪装成小学生。在这种时候,穿制服非常不便。何况她还在意另一件事。木下老师提到「中午的班机」。遥没搭过飞机,但至少知道飞机不像电车轻易就能搭乘。应该得大幅提早办理登机手续。十一点二十四分抵达机场的车次追得上吗?遥试着在脑中计算。宙一大清早先到图书馆,将信托付给馆员阿姨。图书馆是早上七点半开门,所以宙是在这之后出发前往车站。另一方面,遥在八点半遇见馆员阿姨。虽然刚才几乎是全速跑到车站,但是在教室拖了一段时间,不见得能拉近差距。最好认定和宙刚好相差一小时。
一小时……遥在刚才的转乘资讯,查询更早之前的特快车班次。日暮里的特快车刚好每二十分钟一班,这么一来,推测宙搭乘的是十点=十四分往成田机场的特快车……遥瞪着手机画面时,列车发出喀咚喀咚的声音减速。她连忙抓住吊环,列车随即缓缓驶进藤泽站。感觉好像搭了很久,不过从大矶算起才第四站。要到日暮里得先在东京换车,但东京是第十一站,搭车时间约一小时。想到必须从东京改搭山手线再转搭特快车就眼前一昏。
遥在逐渐拥挤的车内移动到角落,将手伸进右边口袋。里面是宙写的侰,以及另一张纸。遥随手拿出借书证。掌心大的纸卡上,细长行线之间写满各种书名。遥不经意发现一件奇怪的事。宙主要借阅的是《高斯传记》与《高斯与质数》等数学书籍,不过中间混入几本明显不同类型的书。
《简单易懂——垒球规则介绍》
《垒球入门书》
《农作物的栽培法——玉米篇》
看书名就不像是宙会看的书。遥像是要解码般,蹙眉注视纸卡好一阵子,不久,她的身体猛然颤抖。从短袖上衣裸露的手臂,整个冒出鸡皮疙瘩。车内冷气强到有点冷,但原因不止如此。
(我是垒球社!虽然会用手套,但是和棒球不一样!)
(你想拯救世界,却不晓得玉米?)
全都是我说过的话……遥想轻声说出这句话,喉咙却干到发不出声音。不经世事、没常识、和社会脱节……宙在意遥的每一句指摘,而且以他自己的作法试图改变。夹在数学书籍之间的这些书,清楚显示这一点。
遥将借书证收回口袋,改为拿出宙的信。她缓缓打开折起来的侰,一张张阅读。
不期望回信,单方面传达讯息的信。
即使是维持现状,或是表白之后被接受或拒绝……无论如何,宙都非得前往国外。不管遥的心意如何,命运不会改变。在任何状况,迎接宙的「幸福度」都一样。换句话说:
X=Y1-Y2
PY1+(1-P)Y2
=PX+(1-P)X
=X
因此,「X=PY1+(1-P)Y2」……
遥任凭电车晃动,在脑中计算这条残酷的算式。「恋爱不等式」的盲点。两条算式无情地以「=」相连。无法前进或后退,甚至不容许留在原地。遥目睹宙面临的最凄惨解答,感觉胸口一紧。
两条算式以「=」连结的可能性。这或许是容易忽略的细节,但那名数学少年不可能没察觉。宙应该是在「<」或「>」出现的时候,就立刻想到这个可能性。对,宙早就知道了。大概是在发明「恋爱不等式」的时间点就已经知道,并且刻意隐瞒,假装没发现这个最凄惨的解答……而且,恐怕是为了遥才隐瞒。
遥看完前两张纸,看向最后一张纸。「y-x=0」。只写这条算式的笔记本内页。
「笨蛋……」
遥看着列车行驶的方向低语。但她的声音被车轮与车身如同惨叫的声音盖住,没传人周围人们的耳中。窗外风景增加许多高楼大厦。
在拉着大行李的许多旅客之中,身穿制服而且双手空空的遥明显格格不入。周围的人们不时偷看她,但这种事一点都不重要。遥在列车即将进站时,迅速移动到门前。特快车缓缓驶进月台。成田机场。肯定没错,是宙离开日本的机场。遥看向手机荧幕。十一点二十三分三十二秒。刚才在车上,她一下子担心电车误点的话怎么办,一下子期待可能会早点到,不过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日本电车的时刻表精准到残酷的地步。
列车发出「叽、叽」的刺耳声音,减慢到快步走路的速度,再变成徒步的速度,最后达到无法辨别是否在移动的程度。遥靠近车门到几乎将鼻头贴在门上,压低重心朝双脚蓄力。列车随着「喀咚」的声音完全停止。接下来只要短短几秒就开门,遥却觉得这几秒漫长无比。一滴汗水流经耳边,停在下巴。响起「噗咻~」像是泄气的声音。遥在门还没完全打开之前就冲出去,身体倾斜到手几乎撑地,转弯跑向剪票口。停在下巴前端的汗珠因为离心力而飞溅。汗珠落地留下水痕时,遥已经跑到好远的前方。
遥接连超越从其他车门下车的乘客,飞也似地奔驰。她一边跑,一边拿出在日暮里买的特快车车票,没减速就通过剪票口。就这么一鼓作气追上宙吧!遥如此心想并咬紧牙关时,看见前方出现数个服务柜台。遥毫不犹豫冲向其中一个。
「要送机是吧,请出示身分证件。」
柜台女性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慢速播放。遥从口袋抽出钱包,取出国中学生证。女性接过证件,以手指抚摸数个项目确认,在手边的备忘录写字。这些动作也感觉非常缓慢。遥着急得不禁原地踏步。
「可以了,请通过。」
遥一听到这句话,就从柜台女性手中一把抢回学生证,再度全速奔跑。她毫不减速,冲到车站里通往机场的电扶梯,三步并两步往上跑,在脑中整理情报。搭机之前,一定要在机场里办登机手续。遥在搭特快车的时候,以手机查过大致的登机程序。托运行李之后检查护照,最后接受安检。安检就是以X光检查金属物品的那道门,不搭机的人终究不可能突破。检查护照的关卡也一样,不可能让双手空空的国中生通行。既然这样,必然得在托运行李的时间决胜负。
我一定要追上。遥下定决心,紧握双拳。
但是遥冲上电扶梯之后,不禁停下脚步,为眼前展开的光景愕然。
这里似乎是托运行李的楼层。长长的柜台坐着许多服务员,俐落进行托运行李的程序。而且这种长长的柜台不止一座。比操场还宽敞的空间里,接连设立许多柜台,而且柜台前面大排长龙。此外,托运行李完毕的人,以及正要托运行李的人在各处往来,断断续续遮挡遥的视线。
要在这里找出唯一要找的人……?
遥呆呆伫立在距离电扶梯好几步的位置。许多人拖着行李箱经过她身边。小轮子转动的声音、嘈杂的说话声,以及莫名高亢的广播声混合成一团,如同波涛涌向遥。
怎么办……差点哭出来的遥暗自低语。
光是这层楼就有好几百人,说不定还更多,她不可能逐一确认,何况宙说不定已经通过这层楼。此外,遥甚至连时限都不晓得。但是遥无暇慌张。与其烦恼不如先行动。遥鼓舞自己,全速跑向墙壁。那里是楼层侧面高挂的电子公告栏。遥穿梭在密度增加的人群中,一鼓作气抵达公告栏前方。
接下来起飞的班机,飞往波士顿的有……
遥从上方依序检视公告栏显示的地名。她压抑慌张的心情,慎重逐一检视,看到最下面一行之后再看一遍。
不过,她没找到飞往波士顿的班机。
感觉像是计算结果和模范解答不一样。遥拼命寻找自己的错误。潜藏在某处的小失误。她专注回溯自己的思考过程,找出这小小的痕迹。
「难道说,不是直飞波士顿,会在其他地方转机?」遥轻声说完,连忙从上到下再看电子公告栏一次。
遥不知道波士顿在美国哪个位置,但如果要转机,应该是美国或加拿大的机场。遥运用所有地理知识,逐一审视地名。
找到了……,
公告栏的正中央,有「华盛顿特区」与「芝加哥」的文字。记得都是美国地名。除此之外尽是「首尔」、「曼谷」等亚洲地名,或是「伦敦」等欧洲地名。虽然不晓得「赫尔辛基」在哪里,但她觉得这个地名不像在美国。候选的班机只有「十二点飞往华盛顿特区」与「十二点三十分飞往芝加哥」这两班。前者显示「登机中」,后者显示「现正办理出境」。不过两者都符合木下老师所说的「中午的班机」。搭乘飞往华盛顿特区的班机要到「南翼」,芝加哥的班机是「北翼」。遥现在没空调查两个班机。
往北?还是往南?机率是二分之一,但遥不能碰运气瞎猜。至少宙肯定不会选择这种方法。那名少年肯定是抱持绝对的确信才会行动。不能光凭直觉或冲动,更不能靠运气。要收集「数值」思考。宙说过,这是数学的基本。遥指尖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低头,如同宙调阅自己记忆的动作,将所有能量集中在大脑。遥找遍大脑每个角落,拼命挖掘今天早上到现在收集的「数值」。
然后,她搜寻到一个记忆。
电车里,以手机调查的登机手续。
记得上头记载了注意事项。不太显眼,一个不小心就会跳过没看。不过,上头确实是这么写的:
「登机手续费时,请在出发前两小时抵达机场。」数值与数值在脑中串连,成为通往终点的一条绳索。推测宙搭乘的电车,是十点二十四分抵达机场的特快车。两小时后是十二点二十四分。若要搭乘十二点的班机,这个时间抵达机场太晚了。既然这样,宙搭乘的就是十二点三十分往芝加哥的班机,地点在北翼……!
遥迅速取出手机看数位时钟。十一点三十八分。距离起飞剩下五十二分钟。不过依照手机调查的情报,出发前三十分钟就开始登机。也就是说,往芝加哥的班机也是大约在十二点开始登机,安检当然在这之前早就结束。这么一来就没办法追上宙。
已经不容许片刻犹豫。
遥不晓得撞到前来看公告栏的旅客多少次,好不容易钻出人群。她迟疑片刻之后,循着「出境手续」的箭头高速奔跑。距离开始登机约二十分钟。行李肯定早就托运完毕。遥钻过穿西装的白领族以及愉快谈笑的中年女性之间,冲上电扶梯,三步并两步沿着空着的右侧往上跑。
来到楼上,是人潮往两侧分开的路口。遥只在瞬间停下脚步,检视路标。
往右是北翼、往左是南翼。
遥静止零点几秒之后,左脚使尽力气一踩,身体飞也似地往右跑。她钻过人群奔跑。大腿发热:心脏与肺脏收缩到几乎破裂,即使如此,她也不能停下脚步。
前方出现几条人龙。人龙的前端被吸入狭窄如缝隙的通道,似乎是在接受某种检查。数不尽的旅客在后方排队等待。
跑向人龙的遥,看见人们手上拿着像是红色手册的物体。是护照。他们在排队接受护照检查。遥朝着麻痹的双脚使力。既然在检查护照,就代表她不可能继续往前。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追到宙。
遥来到最角落队伍的最后面,扫视排队的所有人。从后方依序看到最前排,迅速但不漏掉任何一人。确认宙不在队里之后,毫不喘息移动到下一列。
她至今超越的人群之中,没有那名戴眼镜的少年。遥相信如果他在里面,自己绝对会发现。宙肯定在前方某处。遥抱持祈祷的心情,逐一检视队列。
「……没有……」
遥在最后一排队列前面低语。
她已经仔细找遍所有队列。但是无论看向哪里,映入眼帘的尽是成人。别说宙,甚至看不到任何像是国中生的人影。
果然是飞往华盛顿特区的班机吗……还是已经接受检查通关了……或许是突然灰心而松懈,呼吸一下子变得紊乱。遥剧烈咳嗽,大脑深处麻痹,视野扭曲。背上猛然喷出汗水,制服底下的上衣已经湿透,再也无法发挥吸汗功能。小腿肚用力抖了一下,差点抽筋。
这次真的来不及了。遥拼命克制自己别当场昏倒,心中一角思索着这个事实。
她不顾一切来到这里。连回家的车钱都不剩。她只抱着「想追上宙」的愿望不断奔跑,可是没赶上。她和宙的连结永远断绝。
遥摸索口袋,取出折好的纸张。宙所留信件的最后一页。在辽阔的空白包围之下,只在正中央写下一条算式的那一页。遥就这么握着这张纸:心不在焉看着来往的人群。
宙果然去了「数学的世界」吗……
为了解开「黎曼猜想」,抛弃这边的世界吗……
不过,这样或许也好……
因为,这是宙该走的路……
「……不要。」遥以颤抖的声音,以自己也好不容易才听得到的细微音量这么说。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的话语。
「我不要这样……宙……」
遥体内的某种东西随着这句话决堤。视线逐渐模糊,泪水从眼角溢出。呜咽进一步妨碍紊乱的呼吸,遥不禁激烈咳嗽。喉头深处出现烧灼般的痛楚,反胃的恶心感和剧烈的作呕感袭击遥。她无视于周围所有疑惑的视线,感受着刀割般的痛苦哭泣。
就在这个时候……
模糊的视线前方,如同缝隙的护照检查站后方,似乎有个漆黑的人影在晃动。
遥停止呼吸,克制呜咽与咳嗽,以双手擦掉溢出的泪水,拼命凝视前方。
剪齐的短发下方,大到实在和脸孔大小不搭的眼镜反射着光辉。从上到下一片漆黑的衣服,无疑是熟悉的制服外套。和机场职员交谈,面无表情扶正眼镜的那名少年是…
「宙!」
遥吐出肺里所有空气大喊。排队的人们一起转身看她,但这种事不成问题。遥眼中只有宙肩膀一颤投向她的惊讶表情。
宙像是不知所措,视线游移不定。一名女性走到他身旁,和少年的视线交会。
是上次在教室见到,感觉有些憔悴的宙的母亲。她牵着宙要往里面拉,但宙张开双脚踩稳,像是在原地生根般动也不动。
遥交互看着宙定住的下半身,以及那张浮现困惑神色的表情,用尽力气猛蹬坚硬的地面往前跑。膝盖在发抖,肺部冒出一股像是血的味道。遥绞尽最后一滴体力,让身体持续向前。宙的信在她右手手心发出声音被捏成一团。
遥无视于旅客制止的声音,随即一名魁梧的警卫挡在眼前。但遥依然没减速。
警卫似乎吓了一跳,却立刻恢复为石像般的严厉表情,伸手要抓遥的肩膀。
不能被抓!
下一瞬间,遥的身体当场消失,警卫扑了个空。瞬间愣住的警卫,听到尖锐的摩擦声而转身。遥在后方约一公尺处,背对着警卫起身。
滑垒……!
警卫整个人转过来,将粗壮的手臂伸向遥之前,遥用力高举右手。
她对长传没自信。
无论是练习还是比赛,她都不晓得暴传多少次。
但是不知为何,这时候的她觉得绝对不会失败。
捏成一团减少空气阻力的纸张,飞过护照检查站,描绘正确的抛物线飞向宙。
「喂!你到底扔了什么!」警卫从后方抓住遥的手,但她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在她的视线前方,宙甩掉母亲的手,以双手稳稳接住飞过来的纸团。
「那是!我的回信!」
少年打开皱巴巴的纸张检视之后,遥竭尽所能大喊。警卫在她耳边怒吼,但她不予理会。宙确实存在于现在的这个世界。而且宙确实收到了遥回传的心意。遥光是这样就心满意足。
「等你回来!再一起对答案!」
遥的声音在宽敞的机场内回荡数次,甚至留下回音般的余韵。几乎在空气停止震动的同时,面无表情注视着正前方伫立的宙,眼角突然扭曲。整张脸逐渐挤在一起,原本就稚嫩的脸孔,皱得像是回到婴儿时期。少年像是难以承受情绪般取下眼镜,以另一只手掩面,抬头看向天花板。
明明即将道别,表情却这么夸张。手臂被稳稳抓住的遥如此心想。
不过,算了。虽然现在得道别,但我们位于相同的世界。不是数学的世界,是我们活到现在的唯一一个世界。
所以,肯定会在某处重逢……
遥轻声一笑,没被抓住的手举到脸蛋旁边轻轻挥动,以细语般的音量送出话语。
「……宙,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