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一早上的事情,对我来说有两层重要的意义。
第一层是,堀不在教室。
也许是感冒了,又或许是单纯觉得有点不想回校了。不过我有种感觉,她的缺席似乎和真边有关系。
昨天,堀和真边两人单独见面了。据真边所说,那个沉默寡言的堀似乎说了很多的话。真边有时会不自觉中伤害到别人,过分相信正确的东西的正确性,若因此而伤害到堀的话,那并非一件好事。
第二层是,真边在教室里。
她本应在昨晚登上阶梯的。与魔女见面,离开这座岛,找到大地的家人——真边的这个计划恐怕从第一步开始就失败了吧。
若真边由宇从这座岛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样也好,那是最好的结局。我会取回有如窗边的观叶植物一样的安详而平稳的生活,可以一边进行着光合作用一边等待着浇水的时间。但是事情不会那样发展,所以我得暂时担起操心事。
堀不在教室,而真边在教室里,这两件事之外的所有事情怎么都无所谓。做了令人怀念的梦也好,因为有点感冒而头晕乎乎的也好,还是涂鸦犯的真面目得以判明也好。
所有这些都并不怎么重要。
*
“为什么自首了呢?”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说。
“不是自首,是被人发现了啊。”
我把背靠在楼顶的栏杆上,拆开金枪鱼三文治的包装。那是在学校饭堂买来午饭用的、出品不太好的金枪鱼三文治。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一边把番茄汁的吸管抵到嘴边,一边瞥一下这边。
“你一开始就打算被人发现的吧。”
“为什么这么说?”
“从第一眼开始就看穿你啦,你专门挑选了最早被人怀疑的那个时机。”
“偶然啦,我纯粹什么都没想。”
“那幅涂鸦含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什么意义,这和半夜里突然抽打枕头是一个道理,我偶然想要发泄一下脾气啦。”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哼地笑了一声。
“可以再老实一点回答我的吧?我可是差点被当成犯人喔?”
我对这件事感到抱歉。
“我觉得我这样子也已经是尽可能诚实地告诉你了喔。”
“你对老师也是单单对动机缄默不言吧。”
“为什么一直呆在楼顶的你会连这种事都知道的啦?”
“猫就是擅长藏在各种各样的地方。”
“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认为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肯定会随便找些话来蒙混过去,可他却老实地回答我:
“真边由宇。”
“她来过这里吗?”
“在第二节课结束之后的休息时间里啦。”
“为什么?”
“不知道喔。看来我们都被当成是密友了耶。”
“第一次听说呢。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被问到你涂鸦的理由,便答她我不可能知道,仅此而已咯。”
“是吗。”
我总算嚼了一口金枪鱼三文治。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把雪球曲奇投进口里,那看上去似乎和番茄汁不太搭味儿,不过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那么你为什么要涂鸦呢?”
“你意外地执着呢。”
“一直有看推理小说,所以我首先感到在意的是动机。Whydunit(注1)是最核心的部分,若是动机能让人接受,那犯人也好密室诡计也好走走过场就可以了。”
“动机啊。”
我叹了口气。
有些东西是无法具体说明的,像是云的形状、初恋的理由、喝微碳酸饮料的心情等等一样。但是又确实给活过一百次的猫添麻烦了,所以我尽可能诚实地回答。
“夸张来讲的话,我想要保护手枪星啦。”
“手枪星。”
“嗯。”
“那颗在离地球非常远的地方的、实际上非常巨大的星星。”
“对啊,比太阳要大很多很多的星星。”
“到底手枪星上存在什么危机?”
“手枪星必须就一直挂天空的远方,不可以扔进楼梯下的垃圾桶里。”
“你画了涂鸦就能保护手枪星了吗?”
“能不能呢,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袖手旁观。高度的悲观主义者与高度的乐观主义者是相通的,如果做什么都没有意义的话,那我就会决定以最有价值的结局为目标。从与真边由宇重逢的那个早上开始,一直这么决定着。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把脸转向我,用真正的猫似的毫无动摇的瞳孔观察着我。
“你的目的,我感觉有点懂了。”
我并不想听他的推理,无论他猜对也好猜错也好,都没有所谓。
“我必须向你道歉呢,毕竟擅自把你牵连进来。”
抱歉,我说。
关于这次的事件,我必须向很多人道歉。匿名老师基本上没有斥责我,只是一直克制着、问我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斥责我的人改为班长,佐佐冈则是笑着说“你倒是邀上我呀”。
对于包括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在内的四人,我希望能尽可能郑重地道歉。可是郑重地道歉这件事意外地难,我不太懂得把感情注入言语中的方法。
“不就涂个鸦嘛。”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说。
“任谁都好,就算是我都会多少任性一下,一边给这个世界添麻烦一边活下去啦。这次只是你的任性有点易懂而已。”
“是这样吗?”
“当然了,因为猫可是任性的专家。”
就算是这样,果然涂鸦是不对的,这和人类只要生存就会给周围带来的麻烦的种类是不一样的。
而且我必须道歉的事情是另一样。
“对于给你添麻烦一事我感到不好意思,是真的。但是啊,我并没有一点后悔。”
就算这几天能够重来一次,我也同样会画下涂鸦。就算知道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会被怀疑为犯人,我也不会改变任何行动。
“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从他身旁站了起来。
“希望你能一直不带后悔走下去。”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说。
“谢谢。”
我回应。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是个好人,我也喜欢他。即便如此,可无论会给他添多少麻烦,我都有想要守护的东西。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有唯一一样绝不能放弃的东西。
*
放学后我被真边叫住了。
“有些东西我想你告诉我。”
她说。今天还没有机会和真边正经交谈过。
我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去哪里?”
“探望堀。”
“我可以跟着去吗?”
“不,我一个人就好了。”
带上真边的话,问题似乎会变得复杂起来。而且现在我并不怎么想和她在一起。
真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不过罕见地迟疑了,看上去是没找到合适的方式去表达。
也许就此离去便好了,可我还是说:
“堀不擅长谈话啦。”
“嗯,看上去是这样呢。”
“大概比你、比我想象中还要不擅长。”
北极熊有北极熊的困难,深海鱼有深海鱼的困难。堀的困难只属于堀,旁人无从置喙。
“有什么想跟她传达的东西吗?”
真边无言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张口说道:
“我听说过,了解多些杂学,日常对话就会容易起来的。”
她总是正确的,可不代表她总能理解问题的本质。
这次我转过身去,背向真边快步走出教室。
*
与堀相遇是大约三个月前的事。
那是我来到阶梯岛的日子。——不过与其说来到,毋宁说是种被抛进这座岛的印象。
记忆中最开始的景色是大海,和没见过的浅窄沙滩,八月的天空上暴露无遗的太阳烧灼着白色的沙。
当然我无法理解眼前为何有片大海,直到前一刻明明还是在附近的公园走着的。可就算巡视四周,仰望天空,那里也毫无疑问是沙滩。风把因潮水而潮湿的别具特征的气味一直送到鼻下,波浪重复地敲打着坚实的真实之声。
我茫然地眺望着水平线好一会儿,或许根本什么都没在看,只是在混乱而已。虽然有不安感,但那份不安也是模糊的,没想过要叫喊或者哭泣。
不久,我总算想到要掌握一下现在的位置。我为了拿出智能手机而把手插进口袋,却发现里面什么都没放,另一边的口袋只找到一个干瘪瘪的钱包,夏天的轻便装束上也没有更多的口袋可找了。
虽说如此,不过知道钱包在手边之后,我还是多少有点安心。总之先回家吧,虽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过到了车站就总有办法的,我一边如此心想着一边回过头。
沙滩
上没有脚印。海岸被坚硬的岩层形成的山崖包围着,角落上有一条混凝土的楼梯,那条楼梯前站着一名女生。她和我差不多年纪,身材较高,眼神不太友善。
我走近那名女生。热辣辣的沙在鞋底松散地散开了。
“不好意思,我似乎迷路了。”
她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另外也有点像是伤心着,也许是因为左眼下方有颗泪痣吧。
不管怎样毕竟不像是好意的样子,我便露出尽可能恭敬的微笑问道:
“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她没有作出任何回答。如果她离去的话我也就放弃了,可她一直瞪着这边。好了,要怎么做呢。
“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完全迷路了,现在正束手无策。这附近有车站吗?公交车站也可以。”
女生缓缓地开口了。
“你的名字是什么?”
那是尖得奇异的、不稳定的声音。
为什么我问路反而被反问名字了呢?我搞不懂对话间的联系,不过没办法只好回答:
“我叫七草。”
女生又陷入了沉默。
我按心中想到的继续说下去:
“是七草粥的那个七草。我觉得那个是奇怪的姓,不过因为不算难念所以也没有什么不满。而且托这个姓的福,我小学的时候就记住了七草这个词。你知道吗,除了春天的七草,还有夏天的七草和秋天的七草喔。不过冬天的七草呢,就我所知是不存在的,感觉冬天有点可怜呢。”
接着我试着列举了芹菜、荠菜、鼠曲草、繁缕、宝盖草、芜菁和萝卜,总觉得像是在念咒语。
我正要接着背夏天七草的时候,女生皱着眉开口了:
“抱歉,我不擅长、言辞。”
原来如此。
因为不擅言辞,所以就不怎么说话,非常好懂。
“我明白了。要拜托你做不擅长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不过慢慢来就可以,请问可以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我静静地等待着她开口。
沉默地对望总有点尴尬,我便中途加了句“如果无论如何都不想说的话,你只要摇摇头我就会到其它地方去的。”
她没有摇头。
她以树叶飘落般的速度缓缓地说:
“这里、是被舍弃之人的岛。要离开这座岛,七草君必须、找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感觉有点像是童话里的一段话。玩具军队在半夜才开始行动,邪恶的魔法师与乌鸦群住在森林深处,而我则是误入被舍弃之人的岛里,然后为了逃离这座岛我必须找到失去的东西。肯定和蒂蒂尔和米蒂儿寻找青鸟一样。
因为这话太缺乏现实感,所以我得出了这名少女充满想象力的结论。与一脸正经地谈论幽灵或者外星人的同学交谈时有个经常用的方法。
我摆出笑容,回应道: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你。”
她摇摇头。
“这是、真的。”
至少她不擅长言辞这件事看来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她的表情充满悲怆感,瞳孔因泪水而湿润。
当然这种事并不能成为相信这孩子的话的理由,不过、
——就算被骗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认为我属于不太信任他人的一类人,取而代之则是擅长放弃。从一开始就做好被骗的准备的话,那么就能够装作相信一切了。
“我明白了,这里是被舍弃之人的岛,我不找出失去的东西就回不了家。”
说出口一遍后便吃惊了。
那句话太自然了。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到了冬天气温下降,就像是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之一。
但是女生摇摇头。
“不是、你,是七草君。”
又来了,莫名其妙。
“我就是七草喔。”
女生点点头。
“非得要是名字吗?”
女生再次点点头。
“为什么呢?”
她歪着头。
“我不知道,不过规则上是这么定。”
规则是指什么啊?果然还是莫名其妙。
“那是谁定下的?”
她什么都没有回答。
我再一次露出微笑。
“总之,谢谢你告诉我。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不过我先周围走走看看吧。”
她摇摇头。
那是意外的反应。我不知道那是在否定什么,连那是否真的是否定的动作都不知道。
她说:
“我也是刚到这里来,我来带你到知道详情的人那里吧。”
然后她一边低着头一边加了句“如果方便的话”。
这就是我与堀的相遇。
我被堀带到学校,见到了匿名老师。明明正值暑假,可老师却一早呆在职员室里。
我想到学校之前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交谈,只有我对进入视野里的东西零零星星地表达感想而已。
平常的堀有多寡言,在那时的海岸上她多强迫自己才和我说话,我没花多少时间便理解到了。
我曾试着问过:
“为什么那个时候会跟我说话呢?”
她只是困扰地笑着,什么都没有回答,周末寄来的信里也没有提及那件事。
答案单纯得毋须专门说出来,而她肯定是个善良的人吧。我虽然不擅长相信人,不过还是相信堀的善良,若是被骗了也心甘情愿。
我认为真边由宇与堀的善良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然后要说的话,我对堀的善良更有共鸣。
我不知道昨天她们之间进行了怎样的交谈,但是两人相互排斥是自然的事。即便如此堀还是选择和真边谈话,就和那时的海岸上向我搭话一样,无论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痛苦。
所以假如她正受着伤,可以的话我不想任其发展下去。
2
好不容易到达堀所住的宿舍时,已离我离开教室一个足足小时了。
那一个小时里我去了图书室,写了封信。如果有东西想要向不擅说话的堀传达的话,比起口头我觉得还是写信比较好,而且女生宿舍也规定禁止男子学生进入。
但是写信相当费心机。那些没必要写出来的语言轻易能写下来——身体怎么样?最近天气在变冷,所以请特别注意早晚。保重。
但是接下来想要提及真边的事情时,语言一下子就从脑海中消失。每个单词都觉得并不是最合适的,于是我便带上辞典,并多次翻动它。
把好不容易写完的信放进书包并走出学校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我跨过拉长了的影子,走去书店,买了一本文库本。那是描写热爱电影的平凡男性的日常的小说。
我在约一年前看过这本小说,那是既非发生了特别戏剧性的事件、也非有扣人心弦的恋爱的小说。老实说,我基本上忘记了故事的内容,但记忆中是本从头到尾都让人心情愉悦的小说。我觉得带去看望用的话,比起悬疑或者推理小说,单纯让人心情愉悦的小说更合适。
我让人帮我把它放进礼品用的漂亮的深绿色纸袋里,才总算前往堀所住的学生宿舍。我是第一次拜访她的宿舍的,只知道大概位置和宿舍的名称,好不容易摸索到那里去了。
那是以砖砌成的、似乎会在童话里登场的雅致建筑,褪色后色调变得柔和的金色门牌上写着“小森公寓”。
响下装在门旁的门铃,便听到了冗长的尖锐声音。不久门打开了,一名约三十中旬的女性露出了脸。虽然嘴比平均大小要大一些,不过是位容貌端庄的女性。
“我是堀的朋友,是前来探望她的。”
我告诉她。
那名女生边笑着说“是吗,请进”边推开了门。我没料到会干脆地放行,所以略微吃惊。
“我听说男生是禁止进入的。”
“什么事都有例外,像修理漏水的工人啊、圣诞老人啊、还有翘了学校的课来拜访女孩的男生之类呢。”
这是个会像春先生一样说话的人。所谓宿管,是一种适合这类人的职业吗?
不用了我放下信和书就回去——我又不能这样做,便进去小森公寓。
“堀的身体没有问题吧?”
“是。”
“你有问过她为什么向学校请假了吗?”
“你觉得那个孩子会说这些吗?”
“连怎样通知学校缺席都不可思议啊。”
在玄关脱下鞋子走进走廊之后,就闻到甘甜的香味,是和点心或者水果都不一样的香味。藉此我有种再次得以确认这里是女生宿舍的感觉。
“那个孩子的房间是201号房,在二楼第一间。”
“谢谢你。”
我向管理人点头致意,然后登上楼梯,那是狭窄而高陡的楼梯。某处传来女生说话的声音,隔着墙传来的声音轻如蚊蝇,听不清在些什么,只有偶尔混杂的笑声显得鲜明。
我站在挂着201的牌子的房间前,敲起了门。
没有回应。我望着乏味的木门,然后无言地转动门把。
从门缝露出脸来的堀发
出了轻微的惊叫,那是像是“哈”和“嘿”混在一起的奇妙惊叫声。穿着朴素的运动套衫的她比起在学校时更感幼小几分。
我向她微笑道:
“这么突然对不起呢。这个是慰问品。”
我递出书店的纸袋。她接下这个,困惑似地皱起了眉,说不定空手更让她轻松一点。
“想和你说点话,方便吗?”
堀以缓慢的动作略微拉开一点门,我穿起那个间隙,走进她的房间。里面有好些玩偶,墙上装饰着两副已经完成的拼图。窗边摆着拇指大小的小仙人掌,床上的被褥有点乱,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称得上特征的特征,只是间六畳左右的房间了。
堀示意书桌产有的椅子,应该是让我坐那里吧。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依旧站在门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这边,一副哪里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像是在水族馆里发现游泳的长颈鹿似的。
我问道:
“身体怎么样?”
她什么都没回答。
“为什么今天向学校请假了呢?”
她果然还是什么都没回答。
一直问下去,堀也会感到困扰吧。我寻找着别的话语,可总是找不着,明明刚刚才在图书室里总结好话题的。
正犹豫着要怎样开口的时候,堀便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我没有叫住堀,沉默寡言的她行动上总是出人意表。门关上时响起轻微的声音,那声音在耳中回响。
——头疼了呢。
从不擅长对话的堀看来,突然有客人来应该不是她欢迎的情况吧,也许真的是只交下信比较好。可是她至少允许我进房间了,也让我坐下了,我也没心情就此打道回府。
我正如此烦恼着的时候,门再次打开了。
堀拿着两个茶杯,其中一个放到书桌上,用非常小的声音说“请用”。
我坦率地笑了,回一句“谢谢”。她点头后在床上坐了下来。
我在茶杯边上啜一口,红茶的淡淡甘甜便扩散开来。堀像是要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似地注视着我这边。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再次笑着说“很好喝喔”,态度上尽可能诚恳。
看到她也微微笑了,我便安心了。
接下来总算进入正题了。
“如果完全猜错的话就抱歉了。你向学校请假的原因在于真边吗?”
像往常一样,她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没有回应的对话好比黑暗中找东西,我想起曾从真边听过相同的比喻。不过我习惯黑暗,手枪星总是几乎照不到我。
“我想肯定是真边说了些什么过分的话。也许实际上应该带她来道歉的,不过那相当困难,因为真边伤害别人的时候她往往是没有自觉的。”
至今已发生过多次。
真边由宇对谁都不温柔,对言行不会有顾虑——或许本人觉得有顾虑过,不过那是没有做到点子上的。某种角度上来说她太强悍了,所以无法很好地想象弱者的心情。
“你如果对真边生气得无法原谅、或者讨厌得连脸都不想看到的话,希望能告诉我。虽然不是说我能做到什么,不过说不定只是告诉别人就能让心情舒畅。而且有关她的坏话多少我都能说出来,我想肯定也有很多地方你有同感。”
说真的,有关真边的坏话我多少都能数出来,要不每周举行一个大家发表真边由宇的坏话会也没问题。如果这样就能略解忧愁的话,那远比真边自身在人际关系中闹矛盾要好。
可是堀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在否定什么方面。
我接着说下去:
“真边来到这座岛到今天是第五天了,我在这五天里,一直想着怎样把真边撵出这里。”
我的愿望就只有这个。只要真边不在这座岛上就足够了,后面的事情我不管。
“虽然相当困难,不过我还是想尽力做。顺利的话,可能你很快就能取回平稳的生活。不管怎样,只要她从这座岛消失,各种问题都能得到解决。”
堀再次摇摇头。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你向请假不是因为真边的缘故吗?”
这次点头了。
然后堀苦涩似地以嘶哑的声音说:
“我是不想与七草君见面啊。”
“是我?”
我有一点点混乱。
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伤害到堀了吗?想了一下,也完全没有头绪。这下真是完全无法批评真边了。
“方便的话,能告诉我理由吗?”
堀轻轻点头。
可是她好一阵子都没有打算开口的样子。我漫无目的地望着她茶杯上冒出的热气,热气像是溶化了似的,不断消失到混入夕阳的赤红的空气中。
堀总算开口了。
“因为我跟真边说了有关七草君的话,明明并不了解,却擅自说了。我觉得样不好。”
堀的话很难懂,我抓不准主准,有种音符的意义都不了解就干瞪着乐谱的感觉。虽然连旋律都想象不到,不过里面肯定有什么秩序吧。
“有关我的话?”
“有关七草君的感情喔。”
“实际上并不太了解,却谈论了我的感情。”
“是的。””我的感情是指?“
“像真边正在为你添麻烦、之类的。”
“换句话说你是想象我的感情,为我代言了。”
“是的。”
“然后你在后悔着这件事。”
堀用力点点头。
“本来想早点道歉的,可是觉得难为情。”
她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我觉得擅长决定别的心情并说出来不好。非常不好。那不是我该说的。”
我不禁笑出来了。
堀意外地和真边想像。两个人肯定都在自己心中有一套严格的规则,而且极端厌恶跨出规则外。她们只是规则完全不同,姿态却是共通的。
我想要告诉她不在意也没关系喔,可我觉得那也是不对的。堀要对什么东西感到有罪恶感,就由她自身决定好了。
“我不在意喔,只要真边不添麻烦,那就足够了。”
真边非常迟钝,就算把谁伤得很深,她也甚至想象不到那种事吧。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她知道这件事的话,那也能很容易想象她深陷低落的样子。可以的话,我并不想看到真边真边低落的样子。
堀略微歪着头。
“七草君是、”
“嗯?”
“是为了真边同学而来见我的吗?”
“不是这样的。”
完全不是这样。我至今为止,为了真边要想做些什么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
“采集砂金进行精制也好,破开岩石发掘钻石也好,全部都是为了自己的吧?而并不是为金或者钻石着想。我也是一样啦。”
我是纯粹地为了我自身的欲望,与真边由宇扯上关系的,里面和她的利益没有关系。
堀你着头,盯着自己手边的茶杯。
“我想我误解了。看上去真边把牵扯到七草君看作理所当然,而我觉得这并不好。”
的确在旁人看来可能真是这样。
在小学时,每次因为真边引起的问题而被叫到职员室,都会被说同样的话——不可以只管听真边同学的话喔,不愿意的话要说不愿意。
不过,不是的。
“我只是擅自给真边在一起而已啦。她没有做任何强制,只是邀请我而已。她有邀请的权利,而我也有拒绝的权利。”
她的姿态是非常公平的。因为过于理所当然地表现得公平,所以有时看起来像不公平罢了。
“是这样吗,抱歉。”
堀缓缓地把手边的茶杯拿到嘴边。
我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等我把茶杯放回书桌后,堀开口了:
“七草君为什么要和真边一起呢?”
类似的问题在卡修星期五也被问到了。
那个时候我没有做任何回答,因为是很难回答清楚的问题。
“是非常个人的原因了,我觉得听了也会很无趣。”
堀摇摇头。
“告诉我,如果、你不抗拒的话。”
非要说的话,我抗拒。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题,我不觉得感情之类的东西能用语言表达。一百万种的喜悦用喜悦这个词表达,一百万种的悲伤用悲伤这个词来表达,能有什么意义呢?堀应该更清楚语言的不完全性,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如此恐惧说话。
可是堀追求着那回答的话,说也无妨。我习惯了接受抗拒的事情。
“与真边来往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人被强制,没有被扣上手铐,我想也没有命运之类的东西。只是因为一点小小的偶然我们相遇、曾一度分开、然后又重逢了,仅此而已。”
堀点点头。
我接着说: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不成双就没有意义。鞋子只有一只的话派不上用场,没有球的话棒球手套也没法用,无线机只有一台的话那就等于向无底洞叫喊。可是我和真边并不是这样,找
不到那种简单易懂的理由的。”
假如我和真边各是一只脚的鞋子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只要考虑怎样协调就好了。可是我们是不同的人,一个人也能活得不错,所以不得不更加复杂的问题。
“我和真边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各自生活了两年,期间我没想过要和她见面,只要她在远方健康生活就好了。我并不是想和真边待在一起。”
遥远相隔就好,远到看不到相互的身影,远到星星与星星之间的距离为止。
“堀知道手枪星吗?”
她摇摇头。
于是我对手枪星进行说明,和昨天深夜跟大地说的一样——那是非常巨大的星星,在人类于二十世纪末发现的时候,手枪星是银河里最大的星星。可是因为与地球相距甚远,所以映在我们眼中的光辉只有星星点点。手枪星默默地、却又强烈地、高贵地闪耀着。我爱着手枪星的光芒,就算那份光芒无法照耀我的黑暗。
说出来之后就发现,那就是我对真边的全部感情。
“我并非想待在真边旁边,只需要她一直保持原状就好了。只要像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像强烈的光芒一样追逐着理想的她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某处,那就足够了。”
我和她是完全不一样的。
思考方法也好生活方式也好都不一样。她的理想对我来说并不是理想,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像真边由宇那样生活。
即便如此,真边由宇对我来说依然是英雄。
是映在我眼中的最美丽之物。
我不想看到什么污点。若能保存那份美丽,我愿付出任何牺牲。
就算完全不一样,与理想龃龉,真边由宇的人格还是比什么都要惹人怜爱。
我肯定是矛盾的吧,可是不然怎么办。她因追逐理想而美丽,可那份理想会伤害,我想要保护一直追逐着理想的她,时而会否定那份理想。
对我来说,真边由宇的理想什么的怎么都好,无论目标是什么我都不管。
单单她朝着某一点勇往直前的身姿便是全部。
“若真边能去到看不见的地方,那就真是最好不过的,我就可以只把漂亮的回忆装饰在墙上活下去了。可是在如此狭小的岛上再会的话不就束手无策了吗?如果就在近处的话,我的目光无论如何都会追随着真边由宇啊。”
所以,没有办法。
讲完漫长的注释后,我总算可以宣告简单的结论:
“我呢,不想看到她哪怕一丁点的缺陷。无可奈何地,只是不愿意而已了。”
这是非常感情上的话,所以果然无法客观地说明。
堀慢慢地点头。
然后说:
“你是喜欢真边同学的啊。”
肯定不是这样。
我对她抱持的感情,并不是可以用爱情、恋爱这类美好而简单的词语来替换的,那是更加复杂的、不透明的和单方面的。
可是我说谎了: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是为了结束话题的谎言。
可是那句话一说出口,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是谎言。
我并不知道,恋爱是不是美好的事物。
*
我离开小森公寓后,穿过狭窄的胡同来到主干道上。
巨大的云朵横亘在傍晚的天空上,云色深青,挂着灰色,看上去十分沉重,重得没掉下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片云把天空的颜色分成两层,云下可见的天空是湿润似的赤红,云上则是飘浮似的青蓝。两者不会同在一片天空下看到,于是这像是同时看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天空一样。
我走在主干道上,路灯已经点亮,可擦身而过的人的脸看得并不清楚。光亮不足,景色便模糊不清。
我思考着真边由宇的事。我总是在想着她的事,就算她的理想和我的理想完全不一样,我也想要守护她追逐理想的身姿。放弃其他的一切,只有唯一一件事不能放弃。
黑暗的对面投来刺眼的光,光并排排着两道,那是野中先生的出租车。在这座岛上汽车的灯光比什么都显眼。
我停下脚步,扬起了手。
野中先生的出租车像下沉一样降下速度,在后排座位的门刚好来到我身旁的位置停下。
我边上车边告诉他:
“到失物处。”
门关上后,野中先生说: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我点点头。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答案了。”
出租车起动了。
3
海边的灯塔一如既往地向岛外投射着灯光。强光因夜空与大海而模糊起来,看起来像是孤独的光芒。
从车内就可以看到灯塔前站着一名女性,她长着长头发,穿着双层大衣。那是时任小姐。
出租车就停在她身边。我付了起步价,然后下了车。
时任双手插在双层大衣的口袋里,转向我这边。
“哟,小七。”
我回应一句“晚上好”,身后传来出租车的引擎声在走远。
时任小姐略略低着头说道:
“今晚好冷呀,每天夜晚都在变冷。”
“那呆在邮局里就好了啊。”
“现在刚完成派送,总不禁有点想偶尔仰望一下这座灯塔啦。”
“为什么呢?”
“不知道啦、这种事情。高的东西大家都是仰望的吧。”
时任小姐像是胆小的乌龟一样缩着脖子,视线投向灯塔最高的地方。巨大的灯上孤零零地盖着贝雷帽似的屋顶。
“时任小姐认为这里面有失物处员工存在吗?”
“在不在呢,我希望尽量不要存在啦。”
“为什么呢?”
“因为不是吗,灯又不能亮,又不能发出声音,简直像石头下的昆虫。一个人憋在那种地方生活并不快乐啊。”
时任小姐一边吐着白色的呼吸一边注视着灯塔。
“魔女呢?”
“嗯?”
“一个人住在山上的魔女又怎样呢?”
“哦,似乎的确是一样的呢。”
来到阶梯岛,得知魔女的事的时候,我首先觉得那是悲剧的。若换成是从山上俯视岛屿的绝对的权力者之类的记号,就会远离可怜之感;可即便如此,假如有人孤独一人不曾露面而一直守护着这座岛的平稳的话,我会对那种生活表以同情。所以我要登上阶梯,想与魔女见面,听听她的话。
“说起来,我给魔女寄了信。”
星期五和星期天共寄了两次,内容几乎一样的信同写着魔女为收件人。现在还没回信。
“帮我送到了吗?”
“当然了。”
“魔女真的是在山上吗?”
“大概吧,虽然我没见过。”
“可能的话,我想让魔女在街上生活。”
若是无人得知其真面目的魔女的话,那她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只须扮成居民,过着平稳的生活就够了。她又不是电脑游戏里的魔王,没有必要专门在迷宫最深处闭门不出,也没有必要惧怕手持圣剑的勇者。
时任小姐点头说:
“灯塔也好山顶也好,都是空空如也就好了呢。”
“对啊。”
“垃圾桶里面空空如也就最好了。”
“是这样呢。”
“可是啊,不管怎样,只有那条阶梯并非空空如也喔,就是那条从学校背面通往山顶的阶梯。”
“这是什么意思呢?”
“想要知道这座岛的事情,就只能登上那条阶梯的意思。”
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得到某种近乎确信的东西,平静的,安宁的,却又有一点点悲伤的。
“我曾经有一次尝试过那么做。”
“结果怎样了?”
“没有到达山顶。”
“噢。”
“原因何在呢。”
时任小姐笑道:
“我不知道啦,因为那里是非常私人的地方。”
时任小姐打着寒颤,对灯塔背过身去,朝着旁边的邮局悠悠地走去。
“对谁来说那都是非常私人的地方啦,好比是床铺上,好比是睡梦中,好比是沉浸在回忆中。所以我不知道小七的阶梯,小七也不知道我的阶梯。”
不可思议的话,不过我总觉得能有点理解。
那里是非常孤独的,必须一个人一个劲儿地登上狭窄的阶梯;看不到顶端在哪里,就算是只有一条路也会逐渐搞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相对化、只有孤身一人的地方。
时任小姐手放在邮局的门上,脸转向这边。
“要到里面喝杯热牛奶吗?”
“不用了。”
我不是为了见时任小姐而来这里的。
她笑了,视线转向大道的另一端。
“的确,现在不是这种场合吧。”
我看向和时任小姐一样的方向。
一个女生从道路的对面跑来,双手用力挥舞,披头散发的,感觉老远就听到她吵闹的脚步声。她的身影即使在
薄暮中也是令人注目地闪耀着的,比出租车的车头灯还远具有特征性,令人视线无法离开。
“那再见咯。”
时任小姐说。
从闭门的声音我知道她进去邮局里面了,不过我没有看那边,也没有回应。
真边由宇笔直地跑了过来。
她双手撑在膝上,向前屈着身子,呼吸一时间粗重急促。
“没事吧?”
我对她说。
真边点了几下头,回答说“空气、不足”。她有时会忘记人体是存在极限的。
我等她呼吸声平伏下来后问: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我发现你了。”
“于是跑过来了?”
“没办法呀,七草你可是乘上了出租车。”
“为什么非要追上我?”
她皱起眉,仰视着我。
“无意中觉得。”
“听好了,真边,女高中生可不应该无意中就全力奔跑起来的。”
“为什么呢?”
“寒冷的时候出汗的话可能会感冒的。”
实际上并不是那种理由,不过为了让真边接受姑且先用容易理解的方式回答。她点头说“知道了,下次会尽量在暖和的时候这样做。”
“可是,对了,我有东西想问你。”
“很遗憾,我有事情要做。”
“马上就好的,只要七草能回答我。”
我轻轻叹了口气。
“什么事?”
“告诉我,为什么要画涂鸦?”
从今早开始就被不同的人围着这个问题发问,有这么想知道涂鸦的理由吗?算了,毕竟是自作自受也没办法。
“没有意义的喔,只是心血来潮画的。”
“骗人,你讨厌就是那种做法了。因为任性而给其他人带来麻烦这种事,你首先会想办法回避的吧。如果你真的是犯人,那不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
真边笔直地注视着我的脸。她那是没有表情的脸,有如人造物一样的脸,并非人类、而是更加简单的、记号性的美丽的脸。从那两颗黑色的瞳孔里意外地感受不到意志或者决心之类的东西,而是有如平静的湖面一样清澈见底。
“从早上开始我就想问了,可是无法很好地组织成语言,对于触碰这件事总有点踌躇。可是告诉我,你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做了不情愿的事了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话题了啦。不就是个涂鸦,你又没做过什么。我只是擅自做了恶作剧,被发现了,然后被批评了而已。”
“可是,堀同学说了啊,我夺走了七草的决定权。”
“没有这种事。”
全都是误解。
大家都误解真边由宇了。
“我是按自己的意志行动的喔。旁人看来可能不是这样,不过至今为止,我一次都没有试过被人强制去做些什么。”
“这个我知道,而且七草意外地很顽固。”
“才不想被你说呢。”
“我对七草的事知道得挺多的喔。是秘密主义,会满不在乎地说谎来蒙混过关,有时会坏心肠,无谓地想隐藏自己的喜好,总的来说并不坦率。”
“你是专门来找茬儿的吗 ?”
“而且非常温柔。”
真边的声音奇妙地有力、有攻击性且尖锐。
“七草比谁都要温柔,所以有时会让人担心。”
“没有这种事啦。对他人温柔是会非常疲累的,我马上就会放弃的。我可以轻易放弃任何事情。”
与真边由宇不一样。
我无法像她一样纯粹地追逐理想。无论对谁都好能温柔相待固然比较好,但那么辛苦的事我坚持不来,所以至今我已经放弃了不少事情。
可是她却摇头说:
“不对喔,只有七草没有舍弃我。”
我喘不过气来。
这是不想从真边的口中听到的话。她是更加对他人的感情没有自觉的、迟钝的、粗暴的、对被舍弃之类的事想都没想过的女生,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着的。可是。
“七草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笨蛋吧。”
“嗯,确实是这样啦。”
“可能我实际上就是个笨蛋,尽管如此我的眼睛视力意外地不错,耳朵也能正常听东西。”
“我倒觉得这和眼睛耳朵都没关系啦。”
“能够正常看东西听东西的话,就不可能不向你感谢了。”
真边向我的制服袖口伸出了手。
我无法做出避开或是挡开的动作,任由袖口被抓住,上面是柔弱而纤细的力量。
“七草放弃的尽是自己的事情吧。想要轻松、想要得益,放弃的都只有这种事情吧。你放弃了自己的事情,为了什么人而总让自己吃尽苦头的吧。”
不对。我真正无法放弃的事情只有一样。
我下意识想要反驳,想要说别把你个人的理想强加给我,想粗暴地甩开手背过身去。
可是我做不到。
夕阳已消除其身影,厚实的云层遮掩下,月亮也未有露面,灯塔的灯光一直照射着海的远方。真边的表情让人看不懂。
即便如此,在从邮局漏出来的微弱光线下,她的泪水闪烁发亮。
“有时会不禁有种站在漆黑一片的环境中的感觉,明明只要一个小灯泡就能得救,可我手上没有那东西。这两年里,我多次有过那种感受,每次都会想起你。”
真边在哭,无声地流着泪。
这到底怎么回事了。她的感情在奇怪的时间点上切换了开关,这不莫名其妙地自个儿哭了。果然总是这样,只有真边让我焦躁不安,让我呼吸困难。
“我一直知道的啊,七草总是为我照亮我的身边,我一直都被你保护着。”
我对人生不求有功,没想过要让真边由宇欢笑;但求无过,我不想看到她哭泣的样子。
可是结果,我一直都知道,结果我会失败的。
“把你打算做什么告诉我啊。”
她以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绝对不允许你一个人受苦。”
不意间我笑了。
她的话离题万里,那实在太有她风格了,而让人觉得好笑。
——才不想被你说这种事,一直擅自挑起苦担子的是你才对吧?我一直都是旁观着你,自作主张地提心吊胆而已。
“把眼泪用于说服上是犯规的喔。”
“我又不是想哭才哭的。”
“真的是不值一提的啊。”
我总是在放弃。
很久没试过因为消极的事情而感到意外了。和预计不同,我没想过对真边由宇保密会失败。
“和你一样啦,我也打算和魔女交涉。”
我来到这座岛,马上就建立了两个假说。
第一个是阶梯岛的形成——直白来说,就是关于我们是被谁舍弃的。由于过于不现实,所以那并不是我自身能够接受的假说。可是鉴于为了与魔女见面而登上阶梯的途中所发生的事,假说又不意间带上了现实感。
第二个是关于魔女的,关于被称为魔女的人物的目的、关于她躲藏起来一事及想要保护的东西。这点只要看看阶梯岛的现状就显然而见了。
至今我没有把这两个假说告诉任何人。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揭开阶梯岛的秘密,能够在这座岛上安静生活的话那也不错。
一切都在与真边由宇重逢的时候发生了改变。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容忍她在这座岛上这件事。
所以我画下涂鸦。我决定了要与魔女交涉,进一步说是要威胁魔女,把自己的任性坚持到底。
而今这也没有改变。无论要做出什么牺牲,无论要使用什么手段,我都要把她送出这座岛,我已决心这么做。
“我只希望你和我做一个约定。”
我注视着真边。
“今晚从现在开始的所见所闻,你都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
为什么呢?我心想会被这样问。
可是真边由宇只是擦掉眼泪,然后深深点下头。
4
我握起灯塔的门把。
那轻易就能转动,都不用费什么力气。
响起有如微弱的悲鸣的声音同时门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空气夹杂着尘埃,差点没轻轻咳出来。
我们任由门打开着,走到灯塔里面。里面没有人的气息,螺旋式台阶沿内墙而建,就算看上望,也因为黑暗而看不到任何东西。
“爬上去就好了吗?”
真边说。
不过我摇头说:
“我没有事情要找失物处员工。”
我不急不忙地向深处前进。本来可能不需要来这里的,或许在三月庄的饭堂就足够了。我要找的就在螺旋式台阶跟前,那个东西放在木制的小桌子上,那是粉红色的的古旧电话机。
我一走近去,电话就响起了铃声。那是嘀铃铃铃铃、嘀铃铃铃铃地作响的恣意而恼人的声音。
我拿起听筒。
“关起门。”
真边打
门关上,灯塔里面便几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门的缝隙透进一丁点的夜光,与完全的黑暗相比,连夜晚都显得明亮。
把听筒放到耳边也听不到声音,不过通过轻微的呼吸可以知道另一头有人在。黑暗让距离的感觉都消失了,我闭起眼便能想象到就在耳旁的魔女。
“初次见面,我是七草。”
我说。
话筒传来的是女性的声音。那并非是用机器改变过的声音,可声音听不出年龄,听起来像是年岁已高,又像是非常年轻。
“这并不是第一次跟七草对话。”
那个声音如此说。
确实可能是这样,我的假说也有如此结论。
“可是我忘记和你见面时的情形了。”
“啊。”
“是你让我忘掉的吧?”
“是的呀。”
魔女的声音似乎哪里有点高兴,那是好像对着小孩子说话似的纯朴嗓音。
“你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吗?”
那个问题是错误的。
“不,我没有失去任何东西。”
第二人称是不对的。告知这座岛的规则时,必须称呼对方的名字——必须找到七草失去的东西;必须找到真边失去的东西。
首先产生的疑问就是这个。
为什么不可以是你或者您,为什么有必要称呼名字。
答案很简单,在这个问题上,叫七草并不是我,叫真边并不是她。
“七草失去的东西的话我便是知道的。”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们的岛,一个像是垃圾桶里的地方。我理解到这点时,便思考起来:
——那到底是谁被舍弃了呢?
然后像往常一样做了最坏的假设,在最无可救药的答案上建立了假说。
“我对失物员为什么要设在灯塔里抱有疑问,可是一考虑到灯塔的职能,便隐约能想象出来。那是朝着大海照射出去的,是为从岛外前来的什么人而设的。失物员不是为了岛上居民而存在的,而是为了从外面来这里找失物的人而存在的。”
遗失东西的七草在岛外面。
这座岛上塞满了失物。不,所谓失物是一种温柔的谎言般的表达方式,实际上这里塞满了被舍弃之物。
“七草把我舍弃了对吧?我被自己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那终点就是这里对吧?我不是去寻找的一方,而是被寻找的一方。”
这座岛上的居民都有某些缺点,如害怕学校的老师,如某个爱说谎的朋友,如惧于沟通的女生。还有,比如只会把事物往消极方向想象的我。
我们全都被自己本身舍弃了。
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如此考虑是最自然的。
“七草舍弃了自身的悲观的人格,把讨厌的部分推到这座岛上。那个被割舍的人格就是我吧?”
对于七草来说,要在成长、成熟,需要改正的缺点就是我。岛外有真正的七草,有那个舍弃掉悲观的我后稍成样子地成长的七草。
这里是尽由成长过程中被舍弃的人格堆积在一起的吧。
外面的世界肯定是,真正的匿名才是克服了对学校的恐惧吧,真正的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不再使用涂满虚伪的名字、真正的堀能够笑着和同学聊天了吧。
这是好事,极好的事,大家都得到了幸福的未来。
不过我才不管那种东西。
那和我没有关系,和这座岛上的匿名老师、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和堀没有关系。
岛的中心有阶梯,可我们是不可能爬完那条阶梯的。在成长过程中被抛弃的我们绝不可能成长,只能在这个乐园般的垃圾桶里一直过着和外界没有交集的日子。就像是被挂在墙上的秒针一样,从严酷的命运中得到解放,只能过着空白一般的时间。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的岛。要离开这座岛,七草君必须找到失去的东西。
这是当然了。
如果我不是真正的七草,如果我只是被舍弃的人格,那我要离开这座岛的条件就显然而见了,那就是七草翻垃圾桶并找到我。也就是说,除非七草克服缺点失败了,否则我只能一直在这里无法离开。
“就是这样喔。”
魔女说。
“你理解得很透彻呢,干得漂亮。”
我缓缓吸了口气,然后呼出来。
本来这种事无关重要,我都放弃得很彻底了。我既没打算改变这座岛,也没想过揭露岛的真相,只要在这里安静平稳地生活就足够了。
可是,唯一一件决不能容忍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真边由宇会在这里?
她舍弃了她自身吗?那个真边由宇,那个愚蠢的、不现实的、不懂人心的、只是笔直向前的理想主义者会舍弃自身。难以置信,也不想去相信。只有真边是不可以过来这边的,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她有缺陷的地方。
我呼唤魔女:
“为什么能够做到把人格的一部分分离出来的?”
“我是魔女喔,魔女可是会用魔法的。”
“你能够让事情变回原状吗?”
“当然可以咯。”
“收到我的信了吗?”
“啊,不好意思呢,我还没写回信。”
“不要紧,只要现在告诉我回答。”
魔女完全支配着阶梯岛,那种支配是和平的。也许无法把细微的不满全部清除,可即使如此阶梯岛上有着阶梯岛的平稳,也有着阶梯岛的幸福,而魔女保护着这一切。
所以魔女才要一直隐藏阶梯岛的真相吧。这座岛的居民大家都是被自己本身舍弃的,这种无可救药的悲剧的事情,她应该绝对不想公开吧。
所以我画下了涂鸦。为了把对我来说最美好的事物带到垃圾桶外,我一点点地公开魔女想要隐藏的事情。
——魔女只把过去锁在这座岛上,那未来在哪里呢?
那在岛的外面。
——你们身处镜中,那你们又是何物?
只是虚像。
——“遗失之物”就在眼前,那遗失之物又是什么?
当然就是我们自身。
“我有能力接着画下更具决定性的涂鸦,可是你并不希望这座岛上的人们知道真相吧。”
魔女以沉着的声音肯定道:
“是呢,毕竟我其实挺喜欢这里。”
终于入正题了。
“那么,你可以听允我唯一的任性吗?”
唯一的。只要让真边由宇回到原来的地方就可以了。仅需如此,其它别无所求。
可是,魔女在电话另一头笑了:
“不,那种东西成不了交涉的材料。”
“为什么?”
“你失去了来到这座岛时的记忆,因为我把它消除了。”
“是的。”
“有必要的话,我会再做同样的事情喔。只要把记忆从你脑中除去,事情就解决了。”
我叹了口气。
这并不意外,是预料中事。消极的可能性总是会先想好一遍。
“最后的涂鸦已经画好了,就算我忘记一切,涂鸦也会一直留在这座岛上。总有一天,肯定会有人发现它的。”
这都行不通的话就没办法了。
只能放弃,然后寻找其它方法。
我在黑暗中沉默,一边紧握着听筒一边等待着魔女的回答。真边从后看着我,当然我无法确认,不过她是几乎屏着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行,你并没有画下那种东西喔。”
“你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
魔女用有如母亲一样的温柔语调说道,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你的事我全知道。”
我被监视了?魔女就是如此绝对的吗?
“来爬上阶梯吧。不管那是救赎与否,一切都会在阶梯上找到答案。”
留下这句话后,魔女挂断了电话。
我好一阵子无法从耳朵上拿开听筒。
我在黑暗中呆立在电话前,双脚无力,手也忘记了活动的方法。与魔女的对话让我深感疲劳,全身的神经像是都噼哩听啪啦地断掉了似的。可是并没得到期待中的东西,结果我失败了。
身后传来真边的声音。
“魔女怎么说了?”
我摸索着确认电话的位置,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把听筒放回本来的地方。
我缓缓深呼吸一次后,复述魔女的话。
“去爬阶梯。无论那是救赎与否,一切都会在阶梯上找到答案。”
“是吗。”
真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静,无法相信直到刚才还在哭。
“那我们去爬阶梯吧。”
也没有其它的方法了。可是,就这样真的好吗?我以前也曾爬过一次那条阶梯,可没有到达顶端。
“你昨天也爬过阶梯吧?”
“嗯。”
“结果怎样?”
“不顺利。心里非常没底,总觉得欠抽些什么东西。”
寒冷的手握起了我的手。
“不过,和七草一起的
话我便觉得能爬上去了喔。”
我的手在这句话的同时被用力地牵了起来。
——啊啊。
我不禁想起来。
至今为止我一直都跟在真边身后。
被她牵起手,这大概是第一次吧。
5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无声的夜路上。
我们背向灯塔,朝远在对面远方的山走去。一直到山的中腹位置为止,都有亮着一根根的灯。灯光照亮阶梯,那阶梯与学校相连。可是亮光到此便中断了,魔女所在的山顶早已沉入深沉纯粹的黑暗中了,只剩比夜空还黑暗的、漆黑而巨大的影子横卧于此。
朝着山笔直走去的真边有如古老戏剧中的一个情景,有点不合理,又有点神圣。本来我只是个看客,可现在却被拖着手,剧本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拉上了不相称的舞台。
真边说:
“大地为什么会舍弃了自己的呢。”
我想那个肯定不是疑问吧,她的头脑转速很快,听了我对魔女说的话之后便已经想到答案了。可是真边的话又听不出是自言自语,就算不是疑问,我也知道那是在寻求我的回答。
“可能是想要健全地成长吧?”
就像是雏鸟冲破蛋壳,蝌蚪放弃鳃呼吸而来到陆地,就算伴随着痛苦,那个年幼的少年也决定要按本来应有的形态成长。
“大概大地决定要爱母亲吧。”
大地说他讨厌母亲,说他害怕自身讨厌母亲的感情。
他是个温柔的孩子,温柔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会对母亲讨厌到产生恐惧感的程度,那只能让人想象到悲剧的缘由。
可是大地肯定是舍弃了自身的那种感情,决定和母亲正面相对,决定去爱母亲。我觉得这非常出色的想法,应拍手欢迎。所以连魔女都打破以往的规则,把他的“应被舍弃的部分”都带到这座岛上。
真边一点都没有转向我。
一边笔直向前着,一边以不含感情的抑制声音说:
“可是,那这 座岛上的大地会怎么样?”
显而易见。
我们所认识的大地不过是被舍弃的一部分而已,是为了大地能健全地成长理所当然地变得幸福而不再需要的部分。他只能一直讨厌着母亲、一直害怕着那份感情地在这座岛上生活下去,只能把连我都无法想象的深刻伤痛一直埋藏在阶梯岛上也找得到的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里去了。
从理想论来说,大地大概不应该拜托魔女之流吧。只要能凭自身的力量克服问题,这座岛上不幸的大地就不会诞生了吧。
真的吗?我如此自问。
我早就知道答案,那种事不可能如此理想。他只是个小学二年级学生,把所有责任推到小孩子身上,自作主张地对他说加油,这果然是有问题的。这既非我的理想,也非真边由宇期望的理想,对任何人来说应该都不是理想吧。
大地舍弃掉自身的选择是是正确的吧,是正确的思考、正确的行动吧。魔女的魔法肯定是确实的救赎,可谓是奇迹,可是无可奈何地带有副作用。现实的大地在前进的同时,阶梯岛上就悲剧性地遗留下了“被舍弃的大地”。
这种事该如何是好啊。
哪里有完美的答案啊。
只能是错误的、只能选择错误的方法的问题,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那不就只能接受错误,放弃抵抗,背负着伤口的同时逞强撑下去了吗?
我的左手现在正与真边的右手相牵,我意识着她的小手。我觉得那甚至是脆弱的,可是在我的认识中,她是最纯粹地强大而美丽的。
我问真边由宇:
“你到现在还认为大地应该离开这座岛吗?”
为了让他离开小岛,相原大地——那是指岛外的相原大地——必须要取回失去的东西,也就是说必须再次取回讨厌母亲的感情,和恐惧自身的感情的心情。
“当然了。”
真边由宇笔直注视着前方。
“有人把不可以推给大地的事情推到大地身上,这种做法是错误的啊。”
“那要怎么办?”
“要改变现实,让大地离开这座岛的时候,可以再也不用哭了,让他下次可以不用再拜托什么魔女了。”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
“不知道啊,完全不知道。”
“那连可不可能都不知道。”
“不会不可能的。”
她是绝对不偏不倚的,到了令人恼火的程度。无论何时,只有真边由宇是和我的感情完全相反的,只有她会让我感情化。
“母亲为孩子所爱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魔法。这不是什么理想论,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啊。”
我心想这就是理想论啊。这个世界上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一个儿不留地得到保护的话,地上大部分地方都是乐园了。
“也就是说,你要离开小岛咯?”
“嗯,首先在现实里找出大地。”
“噢。”
我早就知道真边由宇的结论。
被自己本身舍弃的少年什么的,她不可能会容忍。我做什么都不拿手,又总是产生误解,可只有关于真边由宇的事情我有信能猜中。她过于单纯,不会违背我的期待,而让我胸口作痛。
可能是那份痛楚的缘故,可能是相牵的手的温度的缘故,也可能是没能在多云的夜空里找出手枪星的缘故吧,我什么都没想就说出了计划之外的话:
“我就知道。”
那是忏悔。
本来这话应该永远留在我的心中的。
“因为我知道,才会准许你一直跟着我到灯塔里面。我决定了连大地都要利用。”
真边总算稍微回头瞥向我这边。
“利用?”
“因为听了我和魔女的对话,你绝对会打算离开这座岛的呢。”
“我本来就打算和七草一起离开这座岛的喔。”
“我不会走的。”
我有必要留在这座岛。
“你要一个人离开这座岛。”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理想。”
我有唯一一样想要守护的东西,就算放弃其它的一切,也有唯一一样绝对不会放弃的东西。
我想让傻瓜一样勇往直前、强大而又脆弱的理想主义者保持着美好、纯粹、完美无瑕和坚定不移的样子。仅此而已就好,仅仅这点就是我的全部理想。
所以,我无法容忍真边由宇出现在阶梯岛上。
那意味着她舍弃了她自身。我知道是她自己选择产生缺陷的,而这种事不允许发生。
而然同时,我意识到更加巨大的绝望。
真边失去了近三个月时间的记忆。我来到这座岛以来经过了三个月,而我只失去了四天份量的记忆。
可以换成这种说法,真边和我都是失去了从这个夏天同一时期开始到来访阶梯岛为止的记忆,两者奇妙地一致。
而且我认得真边所穿的水手服。那是当然的,因为到这个夏天为止我每天都在看着。她穿着的是我在上的高中的校服。
那么,要想象我们的情况就很简单了。
——大概三个月前,我和真边不是重逢了吗?
然后、
——我和真边重逢之后舍弃了悲观主义的我,真边和我重逢之后舍弃了理想主义的她了吧?
从没想象过如此可怕的事情。我、七草,亲手让唯一想要守护的东西产生缺陷,这是罪无可恕的。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互相矛盾的啊。”
真边由宇是我的英雄,是唯一一样确确实实的美好事物,可我无法对她产生共鸣。她的理想确实在高贵地闪耀着,可那总是和我的结论不一致。我们本来是无法走在一起的。
——所以两年前我笑了。
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和她待在一起,只是在期望着帷幕被漂亮地拉上。真边保持着完美无瑕的状态从我跟前离去,我为接下去可以只在美好的回忆的装饰下生活下去这件事感到安心。
真边由宇是我心目中的手枪星真是太好了,挂在群青色的天空上绝不会被手触及真是太好了。那份光芒没有必要照耀我,仅此而已便是我的救赎,仅此而已便是我的冀望。真的仅此而已。可是。
我们肯定是重逢之后,许下了还想在一起的愿望了。
大概祈祷能同往同一个结局了。
所以我们只能舍弃掉互相矛盾的我们吧,七草舍弃掉悲观主义,而真边由宇舍弃掉理想主义。
“我们本来是不可以在一起的。”
所以我要留在这座岛上。
现实中的我必须确实地舍弃掉悲观主义,确实到让真边不必舍弃理想主义。我只要在垃圾桶底潜藏声息。
“我也早知道了喔。”
真边依旧直看着前方。
“如果我把我舍弃了,那么马上就能明白那个理由。可是,什么不可以在一起的人不可能存在的喔。”
“所言极是呢,所以我要在这里啊。”
为了原本不能共同前进的两人能共同前进,我把我舍
弃了,把这作为理所当然的健全的成长。
“我无法接受。”
“为什么?”
“我不想承认,舍弃掉什么然后前进这种做法就是成长。”
“那是表达方法的问题啦,所有的成长都是不断舍弃软弱的自身或者错误的自身的。”
“可是,这座岛是确实存在的啊。”
真边由宇注视着黑暗的山头,回过神来那已经迫近眼前。只是仰望的话并不能准确估计其高度。
“那不是单纯的表达方式问题,被舍弃的你和我是确实存在的啊。”
“真边你不在的话,我可以接受这个地方,我甚至可以主张这里是乐园。”
只要真边由宇不在。
阶梯岛是在离不幸很遥远的地方。也许那也是离幸福也遥远的地方,不过若非不幸的话,那就可以主张它甚至是幸福的。
握着我左手的真边的手里注入了力量,令人发痛。
“我讨厌把七草留在这里。”
谢谢你,我无声地如此回应。
“可是你不得不离开这座岛。”
真边由宇无法置相原大地于不顾。
追逐理想的她,比起我肯定更优先照顾那个少年。
我们牵着互相矛盾的手,来到了阶梯跟前。
无论是救赎与否,一切都会在阶梯上找到答案。
6
通往山顶的阶梯在教学楼背面的漆黑地方。
那是雅致的、高低参差的阶梯,有些梯级是用光滑的石头砌成的,有些则是用粗糙的石头造成的。可是每一级都同样像是潜伏着气息,从那模样感觉不到其为人工物的主张,有如是在某种偶然下,经过漫长岁月,在风和雨等的自然现象作用下诞生似的。阶梯蜿蜒曲折,就算抬起头看,前方也在黑暗与树木的遮挡下无法分辨。
我们手牵着手迈上阶梯,短窄的阶梯让两人并排登时显得有点局促,不过我们依原样前行。
泥土的味道也好, 草的味道也好,基本上都嗅不到了。冬天的空气削弱着气味,那是单纯地冷的、清新洁净的,对不断冒着微汗的皮肤来说正舒服。
我们在黑暗中一边确认着脚下,一边一步步登上阶梯。
那动作有某种仪式感,与现实中的移动性质完全不同。我右脚踩上一级台阶,左脚接着踩上另一级台阶。看不见阶梯的终点,连上升着这件事都感觉不到,可我还是踩上下一级台阶。目标是模糊的,也不追求结果,只是一味儿地登上去,就像是要祈祷什么巨大的东西。
没有鸟啼,也没有风吹。这条阶梯上没有生物的气息,黑暗的对面感觉不到有野兽的呼吸,也听不到虫鸣,甚至没有叶落。我曾听说纯水中鱼无法生存,可能同样地,纯粹的寂静会拒绝一切的生物。
听得见的就只有我们的脚步声与呼吸声,相对地这些声音却奇妙地适合这个地方。我们每登上一步,阶梯就像是心脏跳动了一下。视野很差,树木漆黑一片,有如黑暗就站在前方一样;但不可思议地没有感到恐惧,那样子与指尖感觉不到任何不安相似,我们作为狭长的阶梯的一部分被温柔地包裹着。
我们用尽可能安静的声音,像是在说连魔女都听不到的悄悄话一样,互相诉说着至今为止的回忆。我们像是在互相挠痒似的,偶尔会两人一起咯咯地笑出来。就算阶梯永远延续下去,我们的回忆也不会中断吧。我记得连真边都忘记了的真边,真边记得连我都忘记了的我。结果我在很长时间里都一直只注视着她,也知道有时真边也会从黑暗的另一边用纯粹的双瞳注视着我;那大概和被神明注视着相去无几。现在的我已经没有任何秘密,故而再没必要害怕被看穿一切。
我再次想,一切都是仪式。那既非呈献魔女之物,也非奉献阶梯之物,而是为了从我身边送走真边的、若非神圣也是有价值的仪式。若能让永别之话来得迟点,能够把她一直送到群青色的星空里最重要的地方就好了。
以前我也爬过这条阶梯,一个人登上阶梯会伴随着恐惧,有如迎面的强风中低头前行般让人窒息。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有种完全别样的感觉。“那里是非常私人的地方”,时任小姐这么说过。不可思议的是,和真边并排登着台阶,便总算感觉能带着实感理解那句话了。多少有点紧张,胸口有些痛,双腿无声地积累着疲劳感,可是,对我来说却是极为稀罕地令人安心。就算没有理由,我也觉得一切似乎能够顺利进行下去。
——肯定是因为,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待在真边由宇的身旁。
这是正确的事。
真边由宇是坚强的女子,可她越是坚强,似乎就越是脆弱而容易受伤。这个世界里有形形色色的东西与她敌对,有时像温柔啊、同情啊、爱情之类这种无法抑制的东西都会成为她的敌人。
如果世界像真边由宇一样就好了。所有人可以相信一切的理想,没有一丝混浊而美好,如果能这样子就好了。可甚至连幸福或者喜悦,有时都会在与她的理想相左的地方出现,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郁郁不乐。
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真边由宇的坚强能原封不动地保留在这个世界的角落里,希望它一直不会存在哪怕一丁点的伤痕。就算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单单她能保持自我足足十六年便是奇迹,我还是独独不想看到真边由宇出现裂痕产生缺陷的样子。
必须有个人待在真边由宇的身旁。
必须保护这美好而又脆弱的事物。
所以现实的我才舍弃我了吧,消极的我是碍事的吧。我有唯一一样不能放弃的东西,只有守护真边由宇的意志与哲学这件事,是我不可以放弃的。那么我——垃圾桶里的我,就必须把真边由宇送回现实中的我的身边了,剩下的就只能全盘托付现实中的我了。托付的对象虽然是我,可还是多少感到不放心,所以胸口有些许痛楚。但是这就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
云层缝隙间勉强露出了月亮的脸庞,借着它的光芒便能知道起了挺大的雾。黑色的黑暗笼罩着阶梯岛,白色的黑暗则漂浮在四周。我们相互看不见对方的脸,只感觉到她的和心。冰凉的手,温暖的手,真边由宇的温度。
我用力握着那份热度,我们的回忆对话便戛然而止。当然并不是话题已经穷尽,只是也有些时候,沉默比语言更雄辩。
揪着胸口的无声过后,我听见了真边的声音:
“我们约定吧,七草。”
两年前也听过的话,可听起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她的声音像是充满了自信。那声音清晰,没有一点颤抖,有如不露表情的遥远星辰投来的光芒似地直接。
“我们肯定会再会的喔。”
那听不出是约定,而像是纯粹报告既定事项的口吻。有那么一瞬间,我曾想过要点头答应她的话,又或者是从两年前开始,我从未中断过这个愿望。
但是当然,我还是摇摇头。在夜晚的黑暗与雾霭的混淆下她肯定是看不到我的样子吧,可我知道依然传达给她了。
“我们约定吧,真边。”
偶然相遇的我们偶然地待在一起,就到此为止。
“我们要一直保持老样子。”
实际上我怎么样都好。我自身并没什么值得守护的地方,只要能保持到真边由宇,我甚至做得到远离她。
我听不到回应。
她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她的热度突然从手心消失。那是有如夜晚愈发黑暗的变化,世界失去了她的那份光芒。群青正坠向黑暗。明明一直都牵着手,可真边由宇却唐突地缺失了。
我停下了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雾霭中,独自无言地握起左手。我有无数的话想对真边说,可这条阶梯并不够长,不过我想,真正要传达的东西都已经全部得到传达了。所以,虽然我没什么自觉,不过我应该笑了。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那片星空,不知怎么想哭了。真边由宇要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去了,我就要找不到那份光芒了。这就好,这是最好的,可胸口就是一跳一跳地疼。我摇摇头,打算忘掉那片夜空。消失吧群青,我如此呢喃道。我呆在黑暗中就足够了,高贵的光芒没有必要照耀我。
目前阶梯还在延续着。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徐徐地吐出。眼泪没有流出来,然后我紧握着左手的同时,独自爬上台阶。
我知道上面会发生的事情。
*
九月终时,我曾登上过阶梯。
在把据说魔女在居住的山顶定为目标时,对于会发生的事情在传闻里已略有耳闻了。阶梯永远走不完,最后视野会被雾霭覆盖,睡魔袭来。接着醒过来后便被迫回到了了阶梯脚下。虽然这让人难以轻易相信,不过几乎同样的事情在我身上也有发生。
只有一样传闻里没有的事情我有体验过。
浓厚的雾霭覆盖了视野之后,雾霭遮盖了视野后,雾的对面出现了一个人影。那并不是魔女,发现他的身影时,我便对这座阶梯岛的构造有了把握。
阶梯岛是被自己本身舍弃的人们的岛,我们被吹积在阶梯下,无法从那里移动,
也无法成长,只是在停滞的平稳中假寐。
那么爬上阶梯时会遇到的人是谁,这答案就很明显了。
我在阶梯上与我碰面了。
与舍我而去的、略有成长的现实中的七草见面,然后作了简短的交谈。那是牛头不搭马嘴的对话。
那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情。
我既想问他的事情,也没想传达他的话。我说了,虽然是一个人一下子被分拆成两部分,不过就别在意了,各自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吧。我对我自身并没太大兴趣,而这对对面来说也是一样的,感觉他可能会把在那条阶梯上发生的事情当成是一场无聊的梦。
所以当时只要碰面然后道别不足够了,与在路边擦肩而过并没任何区别。
可是今晚不一样。
我有话要对我自己说。
*
已经记不起爬了多长的台阶了。
真边由宇消失去的阶梯有如水注得几乎满溢的水槽一样,被掩没在滴水不漏的沉默中,连我的脚步声都莫名地听不见了。这种沉默根本算不上诗意的。
不知是因为如传闻一样睡意袭来了呢,还是压在全身上下的疲劳感的缘故,连意识都笼上了雾霭。我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都怀疑起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就像是在某种巨大装置的一角上默默地转动着的齿轮似的,自己本身也从意识上脱离了出来。
可我还是继续登着台阶,接着不意间,雾霭消散了,台阶这无先兆地在月光下清晰地现身了。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去,依然还看不到山顶。
只是在上面七八级的位置上,站着一个一脸无趣表情的我。
我不紧不慢地在台阶上前行,走近那个七草。
“第二次见面了吧,你有印象吗?”
他一脸不满似地歪着脖子。
“差不多两个月前似乎也做了同样的梦吧。”
“那就好。”
“好?”
“没。”
至少这并不是最糟糕,我能够向现实的我传达我的话。
“这里并不是梦境。虽然没什么分别,不过还是不一样。”
“你在说些什么?”
“我不会说明情况,反正说了你也不信。总之要找到一名叫做相原大地的少年。”
我单方面的告知必要的事情。大地是小学二年级学生,虽然不太了解不过似乎家庭问题上有点问题,还有他的住址,那是在夜路上与大地初次相遇时问他的。
“要保护大地,一定要。”
现实的我皱起眉头。
“为什么?莫名其妙。”
“真边由宇是这么希望的。”
我用指尖对着现实的我的胸前。
“听好了,要由你来提出,劝诱她去跟大地见面。”
“莫名其妙,给我说明一下情况啊。”
“反正说了你也不信啦。”
“你怎么知道啦?”
“我自己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吧。”
实际上是不知道的,我不了解我自身。
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样,我不顾声音染上感情色彩,说道:
“你伤害了真边。”
既然真边来了这座岛,就说明是这么回事。七草伤害了真边由宇,我决心不让自己得到宽恕。
“你有自觉吗?”
我一边问一边握紧拳头,如果摇头了我就打算揍下去了。想要揍人这种想法恐怕是平生第一次吧。
他注视着我好一阵子。
然后缓缓地点头了。
“我能想起一些有关的地方。”
这说法让人不快。我揪起他胸口。
“别重蹈覆辙了。”
他轻声地笑了。
“不敢相信这是我说出来的话。”
“啊,你说得对。别让我说些不像我的话,不然我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才被舍弃的。”
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我朝他重复说了一遍大地的名称与住址,之后就只能祈祷了。接下来的事便与我无关了,我只能相信回到现实的真边由宇和现实的七草能顺利干下去。
我放开他胸前的手,紧接着转过身去,准备走下台阶。
“我隐约明白了,你是我舍弃的我吧。”
“你记得起吗?”
“我记得起和魔女见面的事,那是在暑假要结束的时候。”
“那种事没所谓了。”
“也不尽然,因为我已经不像你那么自虐了呢,多少会为自己考虑了啦。为什么本应该已经舍弃掉的我会出现在我面前呢?”
“谁知道呢。魔女会使用魔法的,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嗯,那也是呢。那为什么你这么生气呢?”
“你说为什么?”
明摆的呀。能让我焦躁的事,世界上就只有一样。
“真边由宇也和魔女见面了。”
如此宣告后,连现实的我也失去表情了。
“然后呢?”
“我被迫承担额外的麻烦事了,少有地奔波了一番。可是,她应该会在明天一早变回原样的。”
真边现在应该也是同样和现实的真边碰面了吧。舍弃理想主义而成长了的真边什么的根本无法想象,不过肯定没有问题。她身上有道叫做相原大地的魔法的咒文,就算有些许缺陷,我也不觉得那个真边会蜕变到对小学二年级的少年置之不理。真边肯定会取回过去的自己的。
可是现实的我歪着头。
“会这么顺利吗?”
“什么意思?”
“不知道啦,不过毕竟我的计划从来就没顺利过。”
我语塞了。
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开不了口。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问题以失败为前提来制定的计划的,认为事情根本不可能会我所愿地推进。
可是,为什么呢,只有这次,我无法很好地想象出失败的可能性。
现实的我似乎很有趣地笑了。
“你的表情看上去挺意外的嘛。”
非常意外。
为什么我能相信一切会顺利进行的呢?
“真的不明白吗?”
“啊,不明白。”
完全不明白。
“很简单啊,换句话说,对你来说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才是失败。真边从你身边消失让你悲不自胜,所以你能简单地相信事情会变成那样子。”
你是放弃幸福到毫无自觉的程度的悲观主义者啊,现实的我这么说。
——真的吗?
我无法整理好头绪。
我觉得他说的完全错了,可另一方面,又感觉那全部都是真实。
——怎么都没所谓。
那种事哪边都没所谓,我对我的事没有兴趣。胸口发痛,可我才不管我的什么痛楚。
现实的我收起了笑容。
“你自己又怎么样?”
“诶?”
“被我舍弃了,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很正常啦。”
“正常是指?”
“过得还可以,和以前一样。”
建立不太深入的人际关系,既没大幸也没不幸地过着活。如果没有真边由宇的话,我的日常是平稳的。
“那就好。”
现实的我说。
他的眼神像是俯视着这边,那总让我有点不爽。
“啊、不过有唯一一样的变化。”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要撒起那种谎来。
也许那是对现实的我的一点对抗,也可能是为了自己的没有意义的逞强。
“我开始有那么一点喜欢上自己了喔。”
不管怎样,就算是谎言,那也是直到几秒前都没有想到过的台词。或许我真的在阶梯岛上也有了什么改变,就算依然消极,也有那么一点的、轻微的什么东西改变了。无论是救赎与否,一切肯定都会在阶梯上找到答案。
我没作道别便转身背向他。
接着,我想起他那像是为难、又像是踌躇的可笑表情,便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