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话 手枪星

1

连续涂鸦事件的第一件案件是在十一月二十日的放学时分被发现的。

那片涂鸦是涂画在从街道通往学校的阶梯的正中间靠下一点点的地方的。

那并不什么漂亮的画,是变形的星星与手枪重叠一起而成的画。星与枪的组合令人联想到西部剧里登场的治安官。涂鸦上附上了简单的文字。

——魔女只把过去锁在这座岛上,那未来在哪里呢?

没有人知道是谁出于何种意图在阶梯上画下这涂鸦,除了犯人、恐怕还有魔女之外,没有人知道。

我想首先发现涂鸦的是初中部的学生。从课程表来说,初中部比高中部稍早一点结束课程,所以那幅画被发现的时候,我还在教室里。

保存在美术室里的画具大量消失的事马上被发现,所以犯人被假定为学校里的学生。因为这事件,我在放学后被传唤到了职员室。考虑到被发现的时机,很明显涂鸦是在授课时画下的,而我当日迟到了两个小时以上。

所以要说明这个插曲,就必须从早上的事情开始说起。

*

我所在的宿舍有着“三月庄”这个名字。

这是一栋整体涂上了让人平静的黄色、建有二层楼的公寓,里面住着十三名学生和管理员。伙食也是由管理员为我们准备的。

管理员叫做春先生,是一名约二十岁前半的男性,兴致一来便会弹吉他。做菜水平一般般,不过偶尔会烤的饼干则是极品。

入住没多久的时候,我曾试着问过春先生:

“为什么要叫做三月庄呢?”

他爽朗地回答:

“这是为了在三月开派对吧。”

“派对?”

“如果名字叫做三月庄的话,那便姑且能以它为理由开派对吧。”

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回答。

“为什么有必要在三月开派对呢?”

他露出浅浅的笑容。

“如果四月是邂逅的季节,那么三月便离别的季节了吧。听上去怪伤感的啊,所以我想增添多些快乐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春先生有醉酒的习惯,每次醉酒时都会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在食堂打盹儿的时候做恶梦的场景也出现过好几次。那副身影令人悲伤,在我们心中埋下了朦胧的不安感,就像是在半夜响起的电话,和电话响完后的那份寂静一样。

可是平常春先生则作为离身边最近的人里可以信任的大人,受到了学生的信赖。

早饭时春先生说了:

“我打算暂时由我照顾大地。”

他在黑色的运动用了上套上了浅水色的围裙。饭桌上摆放着春先生烹调的纯和风早饭。烤成米黄色的竹荚鱼干飘来香喷喷的气味,裙带菜的酱汤上冒着温暖的水汽。这话就紧接在住宿生们齐齐合掌说“我开动了”之后说出来的。

春先生把脸转向单独坐在他产旁边的大地问道:

“接下来你将要和我们一起生活,明白了吗?”

大地已经没有哭了,不过看上去还不太能掌握自己身处的状况。

“什么意思?”

他说。那是又尖又细、难以听清的小孩子声音。

春先生慢慢地回答:

“接下来我们要寻找让你回家的方法,不过可能会花点时间。在找到之前你就呆在这里好了,还可以一起玩扑克。”

“扑克?”

“你喜欢扑克吗?”

大地歪了歪头。

“扑克是什么?”

春先生嗯了一声,然后看着我这边。

“那吃完饭后,我们和七草一起玩扑克吧。”

“我要去学校喔。”

“我知道啊,大家都一样。但是只有两个人打扑克的话太无聊了。”

只迟到那么一次的话没有什么问题的啦,春先生这样说。

作为学生宿舍的管理员做出这样的发言有点不对劲吧?不过的确,对匿名老师说“对不起我睡过头了”的话,似乎也就可以了事了。

旁边挑着竹荚鱼干的佐佐冈发言了:

“这不挺好嘛,既然是你带回来的那就你去陪他吧。”

他右手拿着筷子,同时左手摆弄着便携游戏机。耳机里微微漏出些声音,那是如跳跃般明亮,却又总感觉有点恬静的旋律。因为连我都有印象听过,所以应该是有名的游戏音乐吧。

我面向春先生,回答说“我明白了”。真边明显很在意大地的事情,所以我也想趁现在问他一些事情。

喝酱汤喝得发响的佐佐冈咧嘴一笑。

“我也加入吧,人数多点才更高兴吧?”

可是春先生摇摇头。

“佐佐冈不可以。”

“为什么?”

“平常的生活态度啦。你经常偷懒的对吧?”

“才不是偷懒,偶尔想去冒险罢了。”

“真是莫名其妙呢,佐佐冈你。”

春先生笑了,大地歪着头问“偷懒(Saboru)?”。偷懒(Saboru)的是sabotage的简写,原本是法国的劳动者在生产木制的鞋子Sabo的工作上——春先生开始进行解说,而大地就一个接一个地问着“劳动者是什么?”、“为什么要用木头生产鞋子?”。我在这期间接着吃早饭,非要说的话我属于吃饭比较慢的人。

“哎呀,你也开始想去了吧、冒险?”

佐佐冈说。

“不知道呢。”

我答道。

冒险写作冒犯危险。我希望尽可能一直回避危险。为了打倒魔女而爬山的,只要真边一个就足够了。

在好几个方面大地都让我大为惊奇。

本来我擅自以为他是个怯弱的少年,却发现他意外地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早饭也很能吃。

而且大地也是个聪明的孩子。仅仅是从旁听着他和春先生的对话,就知道他的理解力之高。人也很有礼貌,不用谁提醒就会把餐具拿到厨房,甚至准备踮起脚来洗碗。

洗碗的工作暂且押后,我、大地和春先生围着桌子坐下。春先生不知从哪里拿出扑克牌,把几张牌排列在桌子上。

“这就是扑克。”

大地拿起梅花J,一时侧着拿一时翻过背面看。

春先生就扑克牌进行说明。卡片从1到13各有4张,合计52张,11到13分别称为J、Q、K,然后还有不带数字的鬼牌。

“有了扑克牌的话,我们就可以进行很多游戏,就像有了球的话我们可以踢足球或者玩躲避球一样。今天我们就先来玩抽王八吧。”

接着春先生对抽王八进行说明,然后把一张鬼牌放回盒里。大地一直“嗯嗯”地一脸认真地听着春先生的讲解。

春先生手法熟练地洗牌,然后分发各人的手牌。分发到我手上的十八张牌里,一开始便有五对对子,于是通通出掉。剩下的手牌是“2、3、5、7、8、10、11、13”,素数很多。

春先生和大地似乎也是有四五对对子,大家以接近的牌数开始了游戏。

“听好了,最后拿着鬼牌的人便算输喔。”

春先生说。

首先是大地从春先生的手牌里抽一张牌。大地高兴地笑着,把黑桃和梅花的4扔到桌子上。

游戏不紧不慢地进行着,对子意外地不好凑。中途鬼牌从我的手牌通过过,绕了一圈后又回到手上,之后它似乎打算在这里呆上一阵子。嘛我完全沉醉在们就好好相处吧。

大地似乎沉醉在抽王八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卡片的背面,用触摸纤细的美术品似的动作轻轻抽出一张牌。

我向大地提了几个问题:

“你的妈妈是怎样的人?”

“头发长长的。”

“爸爸呢?”

“戴眼镜,我不太清楚。”

“不清楚?”

“因为工作,不怎么回来。”

“是吗。喜欢的食物是?”

“我想爸爸喜欢啤酒。”

“大地喜欢什么呢?”

“煎鸡蛋,还有番薯肉饼。”

“番薯肉饼?”

“学校餐。很好吃的。”

大地说经常搭配牛奶。我回答说原来如此。

“说起来——”

在打出凑成对子的“7”是,我问:

“为了回家,大地必须找出失去的东西喔。你有什么眉目吗?”

大地侧着头。

“橡皮擦。”

“你丢了橡皮擦吗?”

“嗯。用过之后便不见了。”

大地失去的东西就是橡皮擦吗?到失物处报告“我是相原大地,我失去了橡皮擦”就可以离开这座岛了吗?总感觉没有什么说服力。

“不过,”

大地小声地接着说,

“回不去也没什么关系。”

“家里吗?”

“嗯。”

“为什么呢?”

大地没有作出任何回答。我直望着他的表情好一会儿,大地并没有逞强的样子。

从我手上抽走红心A的春先生

说“我这就完成了”,打出最后的卡片。

我的手上还剩下方块5和鬼牌,大地的手牌还剩一张。

“你要选哪张?”

我把两张手牌迎向大地。

大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牌,那表情有如沉思着宇宙的真理,又有如正在接受神的启示。我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也是如此严肃地玩抽王八的吗?我已经记不起了。

抽右边吧,我心中如此细语。

大地轻轻地伸出手,稍作犹豫后,抽了左边的牌。那张是鬼牌,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副表情却不可思议地似是对什么事情感到安心。

“难分胜负了呢。”

春先生说。我把视线投向房间里的时钟,再过十分钟便是开晨会的时间了,现在才开始全力跑上那条阶梯也赶不及了。

我的视线回到大地身上,他把两张手牌推向我。

哪张才是鬼牌呢?如果认真看着的话也许能分辨出来,我后悔没有足够的集中力。

没办法我只好伸手向右边的牌,这时大地表情明显阴沉下来。手指试着滑到左侧后,他嘴边便露出笑容。看来他还不懂得扑克脸这个词。

我抽出左边的牌,大地笑得更开心了。

我确认一下正面,便有那么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大地忽地收起了笑容,表情严肃地,

“我输了。”

如此嘀咕道,然后把留在小手里的鬼牌放到桌子上。

*

反正都要迟到了,我决定悠闲地去利用时间。

我加入到授课中是第三节课中间,教室里匿名老师正在教数学。我报告说我睡过头了,她便说“以后请多加注意”。

坐下来之后的我一边对授课听而不闻,一边思考着大地的事情。

我想象着番薯肉饼的味道,想象着大地丢失的橡皮擦,无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像是带他离开这座岛的线索。对于年幼的孩子到访阶梯岛的理由,我也果然是无法理解。

——输掉扑克牌的时候,大地为什么笑了呢?

我应该没有看错的。

我无法解读那个小孩子的心理。

呆呆地思考着大地的事情的时候,地球已经转七八十度,正要下课的时候涂鸦被发现了。

2

匿名老师的桌子旁边的座位正空着,我一走进职员室,她就指着右手边的那个座位催促我坐下。

“阶梯上发现有涂鸦,是星星与手枪组合而成的画。”

“是的。”

“你知道了吗?”

“因为大家都在传,我便听说了。”

匿名老师点了头。

“今早返校的时候并不存在的,也无法想象是初中部学生下课后画的,因为时间不够。”

“应该是这样吧。”

“那么,那幅画自然就是在上课时候画下的了。”

“我认为会怀疑我也是很自然的事。”

她用指尖在光滑的白色面具的面颊位置敲了几下,发出了咯、咯的干硬声音。

“当然不能说没有怀疑你,不过首先是想要确认事实。你今天早上为什么迟到了呢?”

说明情况花了点工夫,首先得从昨天发现小孩子的事开始讲起才行。当说到和那个孩子打扑克的时候,匿名老师再次敲起了面具。

“之后,”

我接着说,

“我去买了信件套装,写了一封信。”

这是真的。我在阶梯上坐下来,用笔记本垫在下面写信。那封信已经投进邮筒了。

匿名老师停下了敲打着面具的手指。

“信吗?”

“对。”

“为什么非得要在回学校前写好信呢?”

“因为我希望尽可能早寄出去。”

“是要寄给谁、什么内容的信呢?”

“对不起,我不想回答。”

“为什么?”

“因为这是非常私人的事情。”

匿名老师像是从面具的后面一直注视着我,我们无言地对望了好一阵子。远处某张桌子上传来捆扎打印纸的声音。职员室有一点点冷。

匿名老师终于开口了:

“你在回学校的时候,有在阶梯上涂鸦吗?”

我摇摇头。

“不,我没有。”

“回校大概是几点的事?”

“我想是差点到十一点的时候。”

匿名老师用手托着下巴。这次换我问她:

“除了我之外,还有迟到或者早退的学生吗?”

“没有人早退。迟到的就有,不过似乎你是最迟来的。”

“那向学校请了假的学生呢?”

“有四人。另外,来了学校却也没有上课的学生有一人。”

我知道那是活过一百万次的猫。

“我也有把他叫来这里,应该差不多到了。”

匿名老师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视线投向桌子上,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再次把视线拉回我身上。

“美术室里有油漆,也有体育祭上画助威用的旗帜的用具剩下来。可是消失的是水彩画的画具。”

匿名老师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观察着我的表情。感觉就像是变成了被人用放大镜一个一个动作地、近距离地详细检查着的新品种昆虫一样,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心情愉快的时间。

“要涂鸦的话,选油漆才是自然的事。装在大罐里才更容易使用,而且出于恶作剧而想让谁困扰的话,用水洗不去的油漆更有效果。在混凝土上画水彩画并不是十分显眼,可是犯人却选择了水彩画具,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我稍微想了一下便回答:

“可能是要选择容易洗刷去的方法吧。”

“为什么呢?”

“可以想到两种可能,一是选择手指等地方弄脏了的时候容易除去的方法,二是没有打算让涂鸦长期残留下去。”

然后我想起一点,便补充道:

“啊、还有可能是单纯没有注意到有油漆。”

匿名老师点点头。

“总觉得,如果犯人是你的话,便会选择水彩画具了。”

“为什么呢?”

“是你画那幅涂鸦的吗?”

“不是。”

“你认为为何犯人要画星星与手枪的画呢?”

“不知道。”

匿名老师在面具下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抱歉占用你的时间了,回去时请小心”。、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她轻轻行个礼。

我走出职员室后,靠在走廊的墙上,远眺窗外一会儿。

操场上初高中部合起来都只有十一个人的棒球部正在进行投接球练习。因为人数是奇数,所以只有一组是三个人之间传球,我则让目光追寻着沿着三角形的边飞行的球儿。

从旁观看投接球练习并不是那么有趣的事情,可不知为何我就是不厌倦,也许是因为可以看到球儿违抗重力吧。禽鸟飞翔和喷泉冲涌,不知为何也是百看不厌。

不久,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他对着我说“哟”,我也朝他回一句“哟”。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脚步不止,走进了职员室。

我便照旧望着投接球练习。也许——我思考着——之所以看不厌投接球,也许是因为其中有着某种秩序。 禽鸟飞翔的姿态和喷泉冲涌的模样,同样感受到难以言表的秩序。重力是巨大的秩序,也许我喜欢违抗着巨大秩序的微小的秩序。不管怎样,我讨厌涂鸦,涂鸦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缺乏秩序的。

望着投接球练习大概五分钟之后,职员室的门再次打开,活过一百万次的猫走了出来。

我对他说:

“怎么样了?”

“当然是被怀疑了啦,不过比想象中要早结束谈话。”

“那就好了。”

“的确呢。”

“你没有看到犯人吗?”

“何出此言?”

“你总是在楼顶,看上去似乎会有点头绪。”

“我也被老师这样问了啊,不过我没看到。”

我从正面望着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的脸。虽然他在微笑着,可他露出了比平常要疲惫的样子。他说过他不擅长同时面对多个对象,而职员室里当然还有匿名老师之外的老师在。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涂鸦呢?”

我问。

“谁知道呢,各人有各人的内情。既有善于打仗的皇帝,也有专进有养狗的家的小偷,这样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答。

他接着便踏出脚步,也许是准备回到楼顶,也或许是要回宿舍的自己房间里去。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出于轻微的好奇心,朝他的背景问:

“匿名老师是怎么称呼你的?”

活过一百次的猫只转过脖子以上的部分过来,轻轻耸耸肩。

“我是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没有其他名字。”

然后他再次迈出脚步。

我也想快点回到宿舍里去,但我的书包还没拿,所以必须回

趟教室。

教室还剩下真边、班长、佐佐冈和堀。真边还在是意料中事,但另外三个人也在就出乎意外了。

真边看着我的脸开口了:

“怎么样了?”

“怎么样是指?”

“被怀疑了吗?”

“嘛,一定程度上呢。”

“那我们去找真正的犯人吧。”

我知道真边会开始说这种话。她讨厌冤罪——虽说她讨厌的东西可以轻易列出二三十种,不过冤罪在列表里也是相当早登场的词语。

因为看上去会铺开来讲,所以我拉开自己座位的椅子坐下去。

“不过理应优先的是大地的事情吧?”

“我认为这不是谁优先的问题。”

“高中一年级学生和小学二年级学生放在一起的话,通常应该优先小学二年级学生。”

“嗯,这也没错。”

真边点点头,然后班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们整理一下吧。”

她拿起粉笔,像啄木鸟一样在黑板上飞快地戳打着,横向并排写下“大地”、“涂鸦”。她的字意外地粗犷。

“问题有两个对吧,来到这座岛的少年相原大地君,和画在阶梯上的涂鸦。涂鸦那边的解决方法很简单,因为只要找到犯人就好了。”

她在“涂鸦”下面画个箭头,补上“搜索犯人”,然后转过头来,人手按在讲台上。

“那么,相原大地君那边要怎么做才好呢?”

作出回答的是真边。

“我认为定期船是必须的。”

她说的话经常是跳跃性的。有时午饭的话题会不知不觉间变成有关生态系统的深刻讨论,有时本应在说休息日如何度过,却产生出了调查热气球的极限高度的必要性。

班长困惑似地皱起了眉。

“定期船是指什么意思?”

“是连结这座鸟和外部的定期船啦。”

“为什么会说到这话题上呢?”

“我思考过,到最后因为阶梯岛被隔离了所以才有问题啊。如果可以自由来往原来的居住地,我对这里没有任何不满。如果有定期船的话,我们就可以把大地一直送到家里,从今之后也不会再发生同样的问题。”

正是如此,我心想。

垃圾桶能保证它的机能,是因为它有坚固的外壁和必要时的盖子。如果没有外壁和盖子的话,就没法把没用的东西封闭在里面。如果想要到垃圾桶外,那只要把外壁和盖子破坏就好了。

班长以既似迷惑又似焦躁的动作用粉笔的笔头敲了黑板好几下。

“可是,那种东西可能存在吗?”

“可能啊,定期船早已经存在了吧?我听说星期六会有运载网购的货物的船开来喔。”

“可是那不载人。”

“那很奇怪啊。只要让它改成载得了人,然后增加班次就好了。”

“如何实现呢?”

“对魔女说。”

班长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我。

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道理姑且是说得通吧,可不可能就另当别论。”

真边说的话总是如此,理想化的,如果事情均照她所说地发展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但是在很多场合下,她所设定的目标超出学生的能力。班长也点点头,重复说了一遍“是啊,可不可能要另当别论”。

看来就算是真边,她会察觉到意见并没有全场一致接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她问。

班长点点头。

“想要离开这座岛,就必须找出自己所失去的东西。”

“我想那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行不通呢?”

“因为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算这次顺利解决了,可能下次还会发生同样的问题,也可能有人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自己失去的东西。”

“就算这么说,如果不从眼前的问题一一解决的话事情就不会进展。”

“到头来,找到失去的东西这件事是可能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

“假设大地失去了一些东西——”

为了简化话题,我补充真边的话:

“大地说他丢了橡皮擦喔。”

“那假设找到橡皮擦就能离开这座岛,你觉得大地是在什么地方丢失橡皮擦的呢?”

班长应该也明白真边想说什么吧,她以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答:

“我想自然会联想到自己的家里或者小学里。”

“嗯。但大地的家也好上的小学也好,都应该在岛的外部。这不为了离开这座岛,必须要寻找在岛外面的东西了吗?”

很多情况下,真边的指摘都是正确的。

自然来想的话这座岛的规则是矛盾的。

“着眼从前提开始就有问题的规则也是无济于事的啊,我们必须找出更加实在的手段。”

真边说。

班长似乎答不上话来了。

坐在旁边的佐佐冈,摇起椅子侧过来,在我耳机低声说道:

“真边原来是挺聪明的啊?班长在这种场合下被驳倒不是挺少见的嘛。”

我小声回道:

“这个问题不好答呢。我倒觉得她是个笨蛋。”

虽说如此,但真边并不是头脑转数低,我认为在辩论上她是挺强的。因此她让我徒增辛劳,也易于树敌。

佐佐冈憨直地笑了。

“你支持哪一方?”

“支持是指什么啊。”

“真棒啊,女孩间的争论,总感觉有种青春感对吧?”

“我倒是不觉得她们俩在争论。”

“不,在我看来,班长是那种想要辩倒对方的类型。”

的确在我感觉中,也觉得班长有好强的地方。身材矮小、看起来像想要长高的孩子这点招人微笑,可是说出口的话似乎真的会生气,所以我决定不作声。

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对话吧,班长瞪着这边。总之先用她也听得到的声量说“认真点想啦佐佐冈”,我就先脱个罪吧。

“哎呀,我有在想的喔?我接下来可是准备说一个非常厉害的想法嘞。”

班长看起来不太高兴。

“废话少说请快点说题。”

“也就是说啊,我们失去的东西是在这座岛上也能取回来的啦。”

“是哪种东西呢?”

“例如爱吧。”

“这什么东西啊,傻瓜一样。”

“什么嘛,摆出爱的话应该就能暂且当做个漂亮的总结了吧。”

对吧、佐佐冈这样说着拍拍我的肩膀。就算在像这种课堂里被勉强写下诗句的中学生一样的意见下寻求我的同意,我也觉得很困扰。

班长啪地一下拍打讲台。

“总之,失去的东西应该保管在失物处的。那么自然会认为那是一个实物,而且和我们一同被送到这座岛上。”

真边神情认真地用手托着下巴。

“噢,记得是有个叫失物处的地方吧。”

“对,所以在这座岛寻找失去的东西并不奇怪。只要记起失去的东西是什么,就去向失物员要回那样东西。”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真边似乎找到了什么灵感。

我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每次她想到新点子的时候,都会增加我的负担。虽然学者还没有发现,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这种法则。

真边以兴奋的声音宣布:

“联运船行不通的话,那就还有从失物处下手的方法呢。如果有办法自由进出那个地方的话,大家就可以简单地找到失去的东西了啊。”

“可是失物处的门上着锁喔。”

“那是木做的门啦,我想并不会太结实。”

“什么意思呢?”

“要破坏它并不难,亚马逊上也能买到链锯喔。”

班长猛然拍一下讲台。

“那种东西不可以用的吧。”

“为什么?”

真边的侧脸显得很愕然,看样子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破坏物品和非法入侵啊。”

“把别人掉的东西据为已有就不是犯罪了吗?”

“也许如此,可是不行的东西就是不行。”

“不过是一扇门啦。比起回不了家的小孩子,还是那么一扇门重要一点吗?”

班长再次无言以对。真边既没恶意也没敌意,不过是把自己的价值观率真地化为言语,可是甚少让人产生共鸣。

我在桌子上托着腮说:

“说不定这种方法也行得通吧,说到底也就是其中一种选择。”

然后我进而转向对着班长接着说,

“可是比起破坏门入侵灯塔,我认为还是和魔女对话是更理性、更实在的方法。”

有代替方案吗?我这样问了之后,班长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摇摇头,然后在黑板上写下“和魔女对话”。

“必须得找到和魔女见面的方法呢。”

魔女在山顶上,可是通往那里的阶梯是绝对爬不

完的。——真的吗?时任小姐说她爬过了,可我没能爬完。

佐佐冈开口了:

“我就认为那幅涂鸦里面有提示咯。”

真边歪着头。

“涂鸦?”

“星星和手枪的涂鸦啦,上面有写着吧?”

佐佐冈“呃……”地结巴起来,班长代他说:

“是‘魔女只把过去锁在这座岛上,那未来在哪里呢?’”

“对对对,就是这个。不觉得好像知道魔女的事吗?”

“谁知道呢,我倒是觉得单纯是恶作剧罢了。”

“有什么关系,就当他是知道的呗。”

“就算你说当啊。”

“这样就顺利完成一个任务了啦。”

佐佐冈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推开班长,朝着黑板,从“涂鸦”下面的“搜索犯人”处再画一个箭头,箭头的另一端写上“问出魔女的事”,和旁边的“和魔女对话”连在一起。

佐佐冈心满意足似地“啪啪”地拍掉沾在手指上的粉笔粉。

“完美。”

“哪里完美了?”

“游戏里基本上都是追寻着眼前的事件之后就会摸索到真相的啦。”

“纯粹是对涂鸦犯期待过多了。”

“有什么不好,反正都要找出涂鸦的家伙。如果行不通的话到时再想就好了。”

你也想早点洗脱冤罪的吧,佐佐冈这样对我说。我回答说“还好啦”。实际上,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被怀疑为涂鸦的犯人。虽说如此,不过比起用链锯切开失物处的门和闯进魔女的宅邸,追寻涂鸦犯要健康多了。

佐佐冈应该差不多想结束这次讨论了吧,我也决定利用这个机会。

“既然有五个人,我们就分工吧。涂鸦犯那边可以拜托真边你吗?”

真边点头说明白了。

“我要跟真边一组,总觉得放不下心。”

班长说。

“我也去那边咯,和男生同在一组没趣呢。”

佐佐冈说。

真边从座位上站起来,面朝着我。

“七草怎么打算?”

“我去打听下关于魔女的事情看看吧。”

对于这座岛,姑且是有几个在意的地方。

接着我们四人的视线集中在堀身上。她像以往一样,还是一次都没开过口。

“堀就跟着我可以吗?”

我这样问后,她轻轻点点头。

*

链锯让我想起一件事。

小学的时候,真边由宇用石头打碎了窗玻璃。当然她是故意的,带着明确的意志。

同学里有名叫做和平的女生。为什么要叫做和平,我并不清楚,在这个插曲里并不重要。和平为人比较和善,是名在同年代人中精神上比较成熟的女生。

事情的开端是和平在暑假的自由手工作业中制作的硬币盒。

那个储蓄盒是用贴上了彩色纸的硬币盒做成的,顶部贴着旋转木马的剪纸画,那是当投入硬币时,风车似的机关就会启动,木马就会转起圈来的一个设计。我心想,她肯定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吧,做得非常出色啊。

放学后,班里的男生觉得有趣,玩耍着那个硬币盒。我想那个时候的和平应该也在笑吧。

不过就在我和真边谈着话的时候,情况突然发生改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硬币盒从窗台下掉下去了。往下一看,硬币盒散掉了,木马的部分撕成碎片,被风吹散一地。

推落硬币盒的男生也有罪恶感吧,也许是想要针对那份罪恶感找借口。

“不就是个牛奶盒嘛。”

他说了。

“垃圾变回了垃圾而已。”

我记不起准确的说法,不过我想就是这样的话。

和平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不过真边当然是逼近男生去。她说“去道歉”,男生回应“谁管你啊”。眼看着要打起来,所以我决定暂且站在真边一方。

五分钟之后,真边拉着男生的手,从和平后面追上去。

但是她不知道和平的家在哪里。

“七草你知道吗?”

很遗憾我知道,她意外地住在附近。

我一边跑在她身后,一边说:

“等到明天不行吗?我觉得给些时间大家才能冷静下来。”

我不知道和平为了做那个硬币盒花了多少的功夫,也不知道她现在有多悲伤。可是和平为人相当和善,所以到了明天可能就笑着对一切都既往不咎了。

真边直朝着前方答道:

“感情上的问题,冷静地解决也没有用啊。”

回想起来都不禁笑出来,那难以想象是小学生说出来的话。真边虽然是个笨蛋,但她是个头脑很好的孩子。

总觉得她看起来很帅气,我下意识便告诉她和平家在哪里了。

但是和平的家门上着锁。不知道是双职工还有其它事情的缘故,双亲似乎都不在家。

按响对讲机后,和平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可是她只说了“抱歉,请回去吧”,之后无论按多少次铃她都没有接听。男生说“我要回去了咯”。

真边摇头说:

“不行,她可是在哭啊。”

的确对讲机传来的和平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是哭泣的声音。

真边绕到庭院,尝试从窗台闯入去,不过哪里的窗都没有打开。我看到她抓起庭院一角的石头,就知道她打算干什么了。

“停手吧。”

我说。

她直盯着我。

“为什么?”

“会被骂的。”

我只能这样回答。实际上被骂不是问题,而是对于打破窗户感觉有点抵抗,那种感觉近乎于恐惧。

“但是她在哭喔。窗玻璃和被骂之类的,会比这件事还重要吗?”

我无法回答任何东西。

她走近窗户,说道:

“而且我快过生日了,妈妈说她会给我买喜欢的东西。”

会央求窗玻璃做生日礼物的小学生,我只认识真边一个。当然她想要的并不是窗玻璃。

她以毫无犹豫的动作用石头砸向玻璃。那个时候玻璃破裂的声音,我至今仍记得起,那是吵闹而又清澈的声音,永远都不会忘记。

真边把手伸进窗玻璃上破开的洞,从内侧打开了锁。

“走吧。”

说完抓起男生的手。他似乎被真边的气势压住了。

“小心玻璃喔。”

我从后对她说,真边便点点头,进入到家里。

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到附近的公共电话向家里打电话,告诉他们“在朋友家玩,弄破了玻璃。”。

那个时候真边的行动是否真的正确,我还不知道。或许放一段时间,悲伤也好愤怒也好让一切都淡去,这才是正当的做法。

不过至少,她是一个有必要的时候会用链锯切开门的女孩。

3

我离开学校后,一边仰望着电线一边走着。

我准备打听关于魔女的消息。我猜想,像电力和自来水等等,和这座岛的命脉设施有关的人们也许和魔女的立场相近。正常来想的话,纯粹是稀里糊涂地误闯进阶梯岛的居民应该不会一下子就建立起发电厂。我想总之先跟着电线走的话,说不定会摸到什么和电力有关的设施去吧。

斜阳欲沉的天空里,电线尤其显眼。五根线并排拉起,一直延伸到远方。那情景有如没有音符的谱面般安静。

堀就在我身旁。

她用粉红色的围巾藏起嘴边,以一副哪里有点困扰似的、又像是不高兴的表情仰望着电线。她的视线的前方,有只麻雀从电线上飞了起来。

能够和堀两人独处是个合适的机会。

“我读了信了喔。”

我说。

是昨天晚上寄到宿舍的信,那上面只简洁地写着一行字。

堀把视线从电线上移开。

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她一直都不爱说话。

“从你那里收到的信是第一次那么短的吧。”

堀的信总是非常长。

其中一个理由是,因为话题很多。她的信包罗了当周发生的事。

例如在学生饭堂里,班长、佐佐冈或者我谈论“喜欢的食物是什么?”,堀也是一直不说话的。那回应都会写到周末的信上送过来——我喜欢番茄三文治,饮品的话是拉西。

因为会对所有对话都逐一详尽地回复我,所以无论怎么写都会变得很长。

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信上有非常多的注释——例如,我没有去过印度,所以我不知道平常吃的是不是真正的拉西。详细不太清楚,不过似乎原本的拉西是用一种叫做达希的酸奶制作而成的,而我没有自信这和日本的酸奶是不是同一类东西。听说在日本很多食物是按日本人的用法进行分类的,也许我喜欢的不过是在日本制作的、日本人用的拉西罢了。这么写来,说不定我会认为是对印度抱有负面的印象,像是“就算是印度的饮食,也是在日本做出来的更美味”。可是我完全没有这种意思,纯粹想传达“我没喝过原产的拉西不

过我喜欢日本里喝得到的拉西”而已,若能理解我会很高兴。

对我来说,我不太明白“喜欢拉西”这么一句话非要写这么多的注释的理由是什么。不过大概想象一下怎么才会形成沉默寡言的她,便会有些头绪。

肯定是她过于细腻、对语言使用过于谨慎所致的。

惧怕着各种误解,可以的话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一下子什么都说不上口。独自认真地思考,列出注释直到满足为止,方能把所想传达对方。

正因如此,昨晚她寄来的信才令人意外。

——真边同学很危险。

信上只写着这么一句话,没有任何注释,毫无害怕误解的征象。

我追寻着电线的影子,那像是要绕进阶梯所在的山一样延伸着。道路很快就来到有点陡的上坡路,视野马上被树木遮挡住了。

“老实说吧,”

我说,

“是你昨天寄给我的信啦,虽然很简洁,不过可以感觉到挂虑似的心情,你肯定是在担心我吧。”

堀没有作出任何回答,而是用围巾藏起嘴角,不时向我投来视线,配合着我的步调前进。

冰冷的空气抚摸着脖根儿。我羡慕她有围巾,我也想有些什么东西挡在嘴边。

“可是我不太理解那封信的含义。明明是专程写给我的,抱歉啦。只写一行字的话想读懂字里行间都没办法了。”

这是我的形式的玩笑了,不过堀一笑不笑。时常被人说我的玩笑难懂,真是遗憾。

“如你所说,真边是危险的。这也有和她扯上关系的话就会被拉进麻烦的事件里的原因,不过我认为,单独论及真边本人,她也是非常危险的。”

真边由宇很强。

总是可以一往无前地、毫无踌躇地、率真地追求理想。

所以真边是非常危险的。她若是为了帮助大地,肯定什么事都会去做吧。大地,不过是偶然遇上的少年,他不过是在真边的胸前哭泣了,可是对她来说,仅仅是这种程度,就足以成为她奋不顾身的理由。

若是英雄变不了身、又用不了必杀技的情况下依然不能忘记正义的心,那将会降临的就只有悲惨的结局了吧。

“真边头脑很好,但她是个笨蛋,所以她无法想象不幸的未来啊。她做做追查涂鸦犯的事就最合适了。因为若是放着她不管的话,她真的会上亚马逊把链锯买回来的。”

要想象她用链锯切开灯塔的门并非难事,想象会对赶过来的警察说什么也一样。阶梯岛里也有派出所,有警察。因为这座岛上没有法官,所以警察甚至掌握一部分司法权。

假如切开门的时候警察来到了,她应该会这样说吧。

——是的,是我干的。我当然知道这触及法律,即使这样我判断破坏门是正确的。如果要逮捕我的话请推迟一下。就算要甩开你的手也好,打倒你也好,我也必须到前面去。

我不熟悉法律,不过那大概会是破坏财物和妨害执法,或许也符合抢劫未遂吧。因为是未成年,所以应该不会太严重,不过能避免的事情还避之则吉,放任不理的话她多少次都会重复做同样的事情。

“连大地应不应该离开这座岛,我都不太清楚。我在想,就算让他回到原来的地方,也许也会发生悲伤的事情吧。”

如果小孩子来到了被舍弃的人的岛上来,那应该有其原因的。我无法想象单纯的圆满结局。

“但是就算对真边说这些话也是没有用的,因为她相信,孩子就是必须在双亲身边在爱情的倾注下茁壮成长的。她都想象不了,大地的家庭里有着似乎无可奈何的悲剧的事情,一直在这座岛上生活还好一点的这种可能性。”

真边由宇只看到理想。

她没有理解,现实里有很多问题和努力的话就能取得一百分的测验不一样。

“真边很危险,但正因如此,必须有个人待在她身旁啊。”

不意间堀停下了脚步。

我也停下脚步注视着她。

围巾的另一边传出堀那微弱的声音。

“待在真边同学身边的那个人非得是七草君吗?”

她的声音纤细,像胆怯的幼猫一样颤抖着。

“很久没听到了啊。”

我微笑道。

“我挺喜欢堀的声音喔。”

我不认为应该待在真边由宇身边的人是我。

可是在这座岛上,理解她的人肯定只有我吧,所以现在我不能离她而去。

电线一直延伸到山路的前方。

高处传来几声鸟鸣,有些鸟叫得又低又悠长,有些鸟叫得又尖又短促。太阳渐渐下山,树脚下的阴影越发浓厚,也许差不多该回去了。

正这样想的时候,我们走出了蜿蜒的路,视野豁然开朗。

前方亮着灯光,那是从一间小小的活动房屋里透出来的。活动房屋的旁边有间像是仓库的灰色建筑,那仓库由围栏围起来,围栏上挂着白色的名牌,上面写着“配电塔”。

我望着身旁的堀,她直直地望回来,然后歪了歪头。

配电塔。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像塔。

我缓缓地敲了门三下,等了很久都没有回应。正当我要再敲一次时,门开了。

露脸的是一个非常瘦的男人,长着邋遢的胡子。他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个遍。

“请问是你管理旁边的配电塔的吗?”

我问道。

“我们对这座岛的电力问题感到在意,便沿着电线找到这里来。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为我们说明一下吗?”

男人低着头,似乎正直盯着我的左手。

“摘下手表。”

他说。

“我讨厌钟表。先摘下手表。”

我按他说的摘下手表,放到口袋里。

“好,进来。”

他说。就像是保卫国境关卡的军人一样。

活动小屋内有张木制的桌子,桌前有同为木制的椅子。旁边有个带玻璃门的柜子,那似乎是碗柜,可里面摆着的全是同一个牌子的威士忌瓶子。棱角分明的瓶子上贴着看上去相当古旧的标签。

墙上粘着好些钩子,上面挂着细长的针。我想了一会儿,心想那大概是钟的秒针。那正面堆积着坏掉的时钟。

“秒针总是被欺负。你说对吧?不眠不休地绕着同一个地方转动,那姿态简直是奴隶,像是背着沉重的货物而疲惫不堪。我则解放了它们。”

这是革命,男人说。

可是要我说的话,倒是觉得耷拉在墙上的秒针更可悲。

男人从碗柜里取出威士忌,在桌前坐下,然后直接把瓶子塞到口里。

“你的名字是?”

“我叫七草,她叫堀。”

站在身后的堀用力点了点头。

“是吗。我叫中田。配电塔有什么问题了?”

并不是有多想知道配电塔的事情。

不过姑且先问一下。

“配电塔其实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用来变换电压的。”

中田先生一边喝几口威士忌一边说明。

“电压这玩意是非常不稳定的,仅仅是输送电力就在不断消失。为了抑制它发生,就有必要提高电压。但是电压高了,家电就会损坏。所以要用高电压输送电力,在即将送到民居前便要把电压降下来。”

“就像是冷冻食材保持新鲜,到做菜前便解冻一样呢。”

“没错。被冷冻的电力就在那座配电塔上解冻。可无论怎么做都会有一点损耗,那是没有办法的。”

“电力是从哪里送来的呢?”

“岛的外面喔,这座岛上没有发电所。”

“怎么送来的?”

“谁知道呢,可能有拉海底电缆吧。”

这话很奇怪。如果是电力是跨海输送来的话,那配电塔不是应该设在海边吗?那为什么要设在这种山麓处呢。

他再喝了一口威士忌。

“详细我不清楚,不过我只负责检查配电塔的。剩下就只有让秒针从残酷的命运里解放出来了。”

“中田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配电塔的工作的呢?”

“七八年前吧,记不太清楚了,又不是重要的事。”

“是谁拜托你检查配电塔的?”

“为什么想知道这种事?”

“总觉得这是份愉快的差事。”

“并不愉快,总是很闲。”

“我挺喜欢空闲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真正的空闲。你知道空闲和休息是不同的吗?”

我想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明明不同的地方似乎多少都能举出来,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中田先生说:

“它们都是没有束缚的时间,空白的,自由的。但是人类并不追求本质上的自由,而只需要在不自由中夹杂类似喘息的自由就够了。如果全是自由的话,就会变得不知该做什么好了。无论谁都一样的啊,就算喜欢休息,也不会喜欢空闲。”

我思考了一下,我在追求着自由吗?

我不太知道答案。从前我就有着不太简

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特质,就算饿了也不知道想吃什么,去了书店也找不到想读的书。

“中田先生也讨厌空闲吗?”

“是啊,我讨厌。”

“可是,”

我视线转向挂在墙上的那些秒针。

“不动的秒针看上去似乎也是很闲呢。”

中田先生把拿到嘴边的威士忌放回到桌上,注视着我冷笑道:

“我才管不了秒针那么多。”

不可思议的人。

——那你又为什么要解放秒针呢?

我没有问出口。

我觉得那回答不用问也很显,假如猜偏了,我想也不是问问就能理解的吧。

接下来中田先生把堆积在房间角落的坏掉的时钟逐个拿起来给我和堀看。

有挂钟,也有闹钟;有郭公报时钟,也有手表。无论哪一个针都是不会动的,秒针被拆了出来。

我和中田先生在讨论那些时钟停止在上午还是下午中度过一段时间。当然不可能知道答案,不过有个钟看起来像是停在上午五时十五分,另外有个时钟则似乎停在下午二时三十分。

堀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听着我们的对话。中田说“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呢?”,我答“沉默是诗意的啊”。

大约三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

离开活动小屋之前,我尝试再问一次中田先生:

“你是受谁拜托检查配电塔的呢?”

这次中田先生明确地回答我:

“魔女喔,应该是。”

“你和魔女见过面吗?”

“没有,寄了信来。”

“是怎样的信呢?”

“我已经记不得了,里面还装着这里的钥匙。只要管理配电塔,每个月的报酬就会打入我账号,就只写了这些。”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魔女是彻彻底底不现身的。

我决定改变问题。

“那你认识从这座岛消失的人吗?”

这座岛上不时有居民消失。大家认为他们离开了岛,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中田先生已经住在这座岛上多年,哪怕只有一个人,若能对从岛上消失的人有头绪的话就好了。

“我基本上不和人交往。”

“是吗。”

“不过,只有一个人有来往。”

“请告诉我。”

他用手心用力擦了擦因威士忌而涨红的脸。

“是小孩子喔。”

“孩子?”

“七八岁左右吧,我想是差不多。在这座岛上挺显眼的,不过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和大地差不多年纪。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记不太清楚了啦。七八年前吧,就在我刚来到这岛上时。”

那么现在就是十五岁前后的年纪吧。如果还在这岛上的话,应该在上学的。但是我没听说过有学生从小学时期就在岛上了。

“说起来,我从那孩子那里得到了封信,是专卖店奇怪的信喔。不,也许不是信,我不太清楚语言的定义,我没有带着字典。”

看来喝了酒精后,他的话就会变得容易跑题。

“请问上面写着什么呢?”

“不是写文字的,只画着一幅画喔,画得相当不错。”

画。的确那也许称不上信,虽然我听说过有只写着问号的信。

“是怎样的画呢?”

我问。

中田先生歪着头,然后再次擦起脸。

“是星星喔。”

“星星。”

“是黄色的星星与黑色的手枪的画。”

我说出不话来。

——星星、和手枪?

真是莫名其妙。我感到混乱,甚至感觉到轻微的寒气。

那是和今天在学校发现的涂鸦一样的画。为什么呢?完全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不过那个孩子已经消失了。”

中田先生说。

4

回到宿舍,吃完晚饭后,放在饭堂角落的粉红色电话响了。

春先生对我说“是女生打来的喔”,接过话筒后便听到真边的声音。

“晚上好,今天怎样了?”

我从看似是胡乱地摆放在饭堂里的椅子中抽出一张,在粉红色电话前坐了下来,然后说起电线终点的事情。——那里有配电塔,有活动小屋,有中田先生在。虽然他把许多秒针从残酷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了,但这件事先放一边。中田先生会开始管理配电塔,是因为魔女通过信件拜托他的。实际如何并不清楚,不过看来 他也不太了解魔女的事情。报酬是每月打进账户里的。

我没有说以前也有小孩子这件事,中田先生收下的星星与手枪的图画的事也没说。我也还在混乱当中,不觉得能清晰地说明情况。说溜嘴的话,感觉以后会留下问题。

电话对面传来了她严肃的声音。

“你说账户?这座岛上连银行都有吗?”

“这里用邮储。昨天去的邮局里有唯一一台ATM。”

存款也可以正常拿出来,所以我现在才没那么热衷去打工也能维持生活。

“那个邮局是正规的吗?”

“正规的喔。”

“日本邮政集团?是这类的吗?”

“应该不是吧,它有邮储喔。”

“为什么地图上没标记的岛里会有这种东西呢?”

“不知道啊,只能接受了。”

这座岛亚马逊可以送达货物,邮局里也有邮储的ATM。可是谷歌地图上没有标记,也无法离开岛。虽然不知道组成,但也只能接受了。

“你那边怎样了?”

我问。

她应该在搜索涂鸦犯。

“今天和向学校请过假的四名学生取得了联络喔。”

“嗬,厉害嘛,搜查得很快。”

“水谷看来和老师的关系不错,所以帮大忙了。”

“那就好了。”

“可是,没有可疑的人喔。有三个人是生病了,还有一个人似乎是诈病的。四个人应该都没有离开过宿舍。”

“不好办呐,怎么办好呢?”

“偷偷溜出宿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啦。说不定犯人不是学生,或者说不定有方法在授课时画画。”

“是呢。”

结果完全没法锁定犯人,不过也没关系,搜索犯人的时候,真边应该也可以过上平稳的日子吧。

真边在电话对面说:

“然后,我打算明天去港口看看。”

原来如此,明天是星期六,会有各种货物运到港口。真边的目的是开驶联系着这座岛和外界的定期船,所以也想调查一下那边吧。

“本来想尽早去魔女那里的,不过船一周只有一趟。”

“嗯,阶梯不会跑掉,后天再去也可以。”

真边似乎是和班长、佐佐冈预定在明天上午十点集合,我决定跟随他们。因为我和佐佐冈同宿舍,总之先跟着他就没问题了吧。

她说道:

“大地的情况怎样了?”

“不需要担心喔,因为现在看起来和我们宿舍的管理员融洽相处着。”

大地像装饰品一样一个人坐在饭堂的桌子前。应该是春先生带给他的吧,他穿着松垮垮的运动服。

我向他招招手,注意到的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碎步走近我。

“什么事?”

我把话筒贴到手上,向大地微笑道:

“我们在谈论你的事。对面是真边——昨天发现你的姐姐喔,有想说的话吗?”

大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了。

手边的话筒中轻声传来她的声音,说“怎么了七草?”。

我再次把话筒放到耳边。

“大地正好在这里,我让他来听咯。”

“好的。”

我递出话筒,大地则以像是害怕着什么似的动作接过话筒。他总是看上去在害怕着什么,连笑的时候也是,总是这样。

双手拿着话筒的大地轻轻低着头说:

“我是相原大地,昨天的事非常感谢。”

然后他用像是要说“这样就可以了吗?”的双瞳看向我这边。那像是朋友养的狗把丢出去的东西捡回来之后的表情,感觉有点忍俊不禁。

虽然我没听清楚,不过真边似乎说了些什么。大地用力把话筒压在耳朵上。

“嗯。”

大地点头。

“不知道。”

大地说。

“明白了。”

大地说。

“嗯。”

大地说。

“番薯肉饼很好吃。”

大地说。

最后那个大概是关于今天的晚饭的吧,剩下四个问题没办法想象出来。

“我明白了。”

再说一句之后,大地把话筒递给我。我接下后便问真边:

“你都说了些什么呢?”

“是些普通又理所当然的事喔。”

“哦。”

“零钱快不够了,我要挂了咯。”

“嗯。”

“那么明天见。”

晚安,真边说。

晚安,我也这样说。

我心想,大家能睡个好觉就好了。

我把话筒放回粉红式电话机上后,视线和注视着这边的大地相触。

我微笑着问道:

“找我有什么事吗?”

大地用力点头,然后在裤子的口袋里嘎吱嘎吱地摸索着,再把放在透明盒子里的扑克拿了出来。

“有空的话,可以一起玩吗?”

“好啊,我基本上都是闲着的。”

大地高兴地咧嘴笑了。

看来他相当喜欢扑克,他似乎在我去学校期间跟春先生学会了跑得快和纸牌(注1)。(注1:这个纸牌指微软经典自带游戏的那个“纸牌”)

我和大地在饭堂的桌子前相向而坐,玩了一会儿21点。因为他规则学得很快,感觉很有意思便把也试着教他梭哈(注2)了。我们从厨房找来火柴,用以代替筹码。(注2:原文为poker,专指以五张牌的牌型比大小的一类牌戏,为与前文统称的扑克区分,此处以梭哈代替)

在这期间,我问了好几个平常的问题,像“你喜欢的科目是什么?”啊,“休息日会玩什么?”啊之类的问题。

大地是个喜欢算术和足球的少年,足球里似乎较多当守门员。另一方面,他几乎不提及家庭的事。一说到双亲的话题,说出“不知道”的情况就增多了。

在开始第七轮游戏的时候,大地比我持有一点点的火柴棒。他拆掉两对,强行寻求顺子,可结果一点用都没有,我凭一对J赢了。打开手牌的时候,他微微地笑了。

不可思议的少年。

今天早上玩抽鬼牌的时候,大地同样是笑了。手上剩下鬼牌,在小声说出“我输了”之前,他确实是笑了。

似乎大地总是有那么一点点想输。他是打心底享受游戏的,可是他想要把胜利让给对方。

小学二年级的少年会这么做?难以置信。

分发下一轮的牌的时候,我问道:

“今天早上,你说了回不了家也没关系对吧。”

大地直盯着我这边,他的表情是完美的扑克脸,我从中无法读出任何东西。那令人想起午夜的湖畔,是有如混然天成的寂静般的面无表情。

我和大地各自交换了两张和三张牌。

“为什么会回不了家也没关系呢?”

沉默持续了很久。

我也没有说一句话。

“我害怕。”

大地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

小学二年级学生会害怕自己家,这里面有会有着怎样的缘由呢?像考试分数不好啊、或者无关痛痒的恶作剧暴露了,应该不会是这类理由吧。他已经在这座岛上试过了整整一天,如果只是轻微的理由的话,被见不到双亲的恐惧笼罩才更自然吧。

“害怕什么东西呢?”

大地没有回答,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牌。

没办法,我便说:

“我呢,害怕真边由宇。从很久以前开始,便真心感到恐惧。要用词语说出为什么很困难,不过要说的话,那是我和她是完全相反的。”

到访这座岛的人任谁都有一些什么缺点。例如害怕学校的老师,例如爱说谎的某个朋友。无法正常对话的堀也好,一直在播放游戏音乐的佐佐冈也好,非要照顾他人的班长也好,一直在解放秒针的中田先生也好,大家都某些缺点。

——说起来七草,你的缺点是什么呢?

活过一百万的猫说。

“你听说过悲观主义这个词吗?”

大地摇摇头。那是当然的,这应该不是会出现在大部分小学二年级学生的语汇里的词语吧。悲观主义者的小学二年级学生什么的,可以的话不存在才好。

“我也不清楚详细的内容,我想在心理学上应该有各种详细的定义吧。”

心理学是什么?大地说。

是研究人的心理活动的学问喔,我答。

然后我接着说:

“简单来说,所谓悲观主义,就是总会把事情往悲伤的方向考虑,反义词是乐观主义。这经常用杯里装的半杯水的例子来说明,看着杯中的半杯水,认为还有半杯水的是乐观主义,认为只剩半杯水的是悲观主义。”

对于大地来说还是难以理解的话吧。

真正头脑好的人可以把难懂的东西简单地传达出去,但我没有那般的智慧。但是我想对大地诚实地说话,所以只能把难懂的东西原原本本地传达出去,就算现在不能理解也没关系。

“我认为自己是悲观主义者。也许准确来说并不是这样,但我的想象力总会向悲观的方向展开。制订计划,就会想肯定会失败吧;交了朋友,就会想肯定会不和吧;发现了美丽的东西,就会想肯定会脏掉的吧。”

不知何处的某人,大概是历史上头脑好的人说的吧。

——高度的悲观主义和高度的乐观主义是相通的。

如果对一切都放弃,如果对一切都不抱期待,就什么都能做得到。不顾一切直面巨大的恶的英雄,若不是高度的乐观主义者,那就该是高度的悲观主义者吧。如果已经放弃了一切的话,那豁出性命也非难事。

我没有彻底到那种程度,可我的行动基准里,仍然总是悲观的思考。这和真边由宇是完全相反的。我说,忍耐的同义词是放弃;她说,忍耐的反义词是放弃。

我害怕和我完全相反的真边由宇。

那种心理,果然是无法用语言清楚表达。

真正的悲观主义者是放弃了一切,那肯定是无所畏惧的吧。我作为悲观主义者也是赝品。

大地全神贯注地听着我的话。我不知道他的思考,就算什么都传达不了也没办法。

“总觉得你和我想像。”

我说。

这大概是绝非应该向小学二年级学生说出口的话吧。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不过我继续说下去:

“改天,你有兴趣的时候就好,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害怕着的东西。虽然大概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不过说不定还是能帮你排解一下心情。”

我想对这个少年做些什么呢?

我想对这个少年给予些什么,又在追求些什么呢?

不知道,但肯定是为了我自己而这样说的。

大地轻轻点点头,回答说谢谢你。

我们重新开始打扑克。

但是两个人都完全帮不上忙。

5

时钟的指针无休止地转动着,或许就像中田先生所指出的一样,那有如奴隶一般。

翌日早上接近十点的时候,我和佐佐冈一起走出宿舍,前往与真边她们碰头的地方。我们约定要去看看在港口里搬运货物的定期船。

佐佐冈嘟哝道:

“搞不懂这任务啊,去了港口之后又该做什么呢。”

“说不定会和船长交涉吧,说请也载上人吧。”

“你觉得那会批准吗?”

“应该不行吧。归根到底,这种事的决定权应该是由魔女掌握的吧,所以要交涉也该找她去。”

“为了让船开动而和魔女交涉,这顺序很奇怪吧?正常来说应该是为了坐进魔女的岛而和船员交涉的吧。”

“确实不自然,而且本来就不希望有什么魔女出场。”

每天边发着牢骚边上学,为有点可爱的同班女同学而心情激动,对未来模糊的不安漠然处之,这才是自然的高中生。没有和魔女交战的必要,连与船员的交涉都不希望进行。

我把哈欠咽了回去。

“如果没兴趣的话,你没必要跟着我们的喔,在家打打游戏就可以了。真边行动任意,所以老实地陪着她的话自己会精疲力竭的。”

“不要啦。出现了不可思议系女生的话,首先被折腾折腾是常识的吧。”

“我不太懂你的判断基准啦。”

“是吗?没有东西比对女生的好奇心更单纯了啦。”

“原来如此,也许是这样呢。”

“你为什么要陪着真边呢?”

“是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学生宿舍在通往学校的阶梯附近密集分布着,而真边的宿舍楼就在三月庄正对面,因此我们碰头的地点定在穿出小巷走出大路之后紧接的那个转角位。不知是谁出于什么原因崦放的,大路的路边一张一张疏落地摆着长椅,其中一张长椅上真边与班长并排坐着。

四人互道“早安”。

堀今天没有参加。班长有邀请过,不过似乎是被拒绝了,应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吧。班长也预定在傍晚打工,所以只伴随我们到那个时候为止。

“听说在那之后又再发现涂鸦了。”

班长说。

佐佐冈似乎更开心了似地问:

“真的吗?怎样的?”

“听说这次也是星星与手枪的画,地点同样在上学的台阶中间。”

“为什么你会知道的呢?”

我问。总不会是今天早上的新闻上播放了吧。

“是朋友在电话里告诉我的,因为昨天我在

搜索涂鸦犯。”

“原来如此。”

看来发展成相当程度的传闻了。因为阶梯岛是个少有案件的地方,所以大家肯定都很空闲吧。

“据说上面依然是附上奇妙的文字喔。”

“嗬,写着什么?”

“你们身处镜中,那你们又是何物?似乎是这么写着。”

真边皱起眉。

“搞不懂啊。有想要传递的信息的话,清楚明白地写下来就好了嘛。”

“是啊。可能是只想让某人知道的暗号之类吧?”

“这样的话寄信就好了咯。把莫名其妙的东西写成大家都能看到,这理由会是什么呢?”

“结果可能这是恶作剧,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想得太严肃。可能其本人觉得这是一种艺术性表情吧。”

佐佐冈在两个人的交谈中插嘴:

“这不很好嘛,有点让人感觉兴奋嘛。涂鸦犯比起停船的地方更有趣吧?”

我问真边:

“怎么办?”

“涂鸦犯那边现在不要紧吧。就算去看看现场,感觉也不会有什么能搞明白的地方。”

确实是这样。

我打算点头,可班长抢在前开口了:

“犯人搜索那边似乎有了很大进展喔。”

“怎么一回事?”

“等等同学在现场附近被人目击到了。”

等等。就是活过一百万次的猫。

老师们似乎在怀疑等等同学喔,班长如此说道。

码头交给了真边她们,我就一个人前往学校。

我迈过两幅涂鸦,登上阶梯。——魔女只把过去锁在这座岛上,那未来在哪里呢?你们身处镜中,那你们又是何物?

我想起从中田先生听来的、以前在这座岛上的少年的事。远在八年前,少年把装有和这一样的画的信件寄给中田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搞不懂而觉得不快。

我知道就算是星期六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也会呆在学校。

我快步登上无声的教学楼,推开了通往楼顶的门。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就在坐在围栏边不动,手肘撑在膝上看着这边。

他以平常的样子说道:

“发生什么了,这么慌张的?”

我为了平息急促的呼吸,让身体靠在打开着的门上。深呼吸几次后,我问道:

“涂鸦的犯人是你吗?”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侧着头:

“谁知道呢。我倒觉得自己能画得更棒一点呢。”

“为什么你会被人怀疑起来的呢?”

“昨天我没有去课堂。今天早上,有人看到我在阶梯附近。”

“仅仅是这样吗?”

“正好在那个时候我拿着画笔。”

我走近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在旁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呢?”

“首先发现第二幅涂鸦的人大概就是我吧。我看到颜料干结了,所以想重新涂好它。”

“你做了相当无谓的事。”

“有点玩耍的兴致啦,所以也并非全是冤枉,那幅画的一个角落确实是我上色的。”

“老师那边呢?有说明吗?”

“没有,我马上就装傻了,就算我说只涂了一个角落又不会得到他们信任啦。况且无论犯人是谁也好是我也好,也没什么所谓。”

“被当成犯人的话,很多方面都会麻烦的吧?”

“也不会,肯定什么都不会变啦。至今都是这样的啊,我都死了一百万次了,却什么都没有变过。”

这不是变不变的问题。真边由宇讨厌冤罪。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的罪只是把涂鸦的一角重新仔细地上过色,应该仅此而已。

“近期内应该会找到真正的涂鸦犯啦。”

“是吗?我被怀疑,不就说明没有其它像样的嫌疑人吗?”

“就算是这样啊,真正的犯人一直没被找到,这种事很奇怪。”

“可是我一个同伴都没有。”

“真边正要找出犯人。”

“区区女生能够做到些什么呢?”

“大都做不到,不过还是肯定能找到犯人的。”

“找到就好了呢。”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一边轻轻伸个懒腰放松身体一边说,

“不管怎么说,我对那个标志感到在意呢。”

“标志?涂鸦那个?”

“对,星星与手枪组合起来的标志。”

“有什么头绪吗?”

“首先想象到的治安官的星星咯,就是在西部剧里决斗的治安官的那个。”

“为什么会在阶梯上画下那种东西呢?”

“也许犯人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伙伴,想要独自保护这座岛。”

我摇摇头。

“搞不懂呢,阶梯岛上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喔。到底从谁那里保护这座岛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能想到的就只要魔女了。那幅涂鸦画在阶梯上,第二幅比第一幅处于更高的位置,看上去像是在逐渐接近魔女。”

“是要从魔女手下保护阶梯岛吗?”

“不知道啦中,只是自然而然的想象而已。”

“涂鸦到底能保护什么啊。”

“肯定什么都保护不了吧。但是,魔女就是这座岛的秩序吧,街上的涂鸦大概就是对秩序的反抗吧。”

“嗯,应该是这样吧。”

“其它能够想到的,就是才能不被承认的自称艺术家在自暴自弃。但是,如果是那样,那么那幅涂鸦有点过于粗率了,对作品的爱啊、执念啊、自恋等等的要素不够多。”

“你很了解艺术?”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叹气般地笑了。

“有关烧成漂亮形状的烤鱼的话,多少理论我都能说出来喔。不过人类不会承认这种东西是艺术吧?那么我了解的就只有发出撒娇的声音的方法和张牙舞爪的方法之类的东西了。”

“无论哪种都不像你。”

“所以说无所谓啦,这就是所谓的落差。总是不友好地跑开的猫某天蹭了过来,看着反而来得可爱啦。”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不可能会让人看着觉得可爱。

因跑上楼梯而略微冒汗的在室外的空气下渐欲发凉。我轻轻打了个颤抖,用手掌摸着脸。让冰凉的肌肤间相触,两边便都会有点暖意,这不可思议。

“星星与手枪的组合能让人联想到还有一件事。”

他眺望着天空。不知不觉间,天上积聚着大量的云朵,总觉得那是沉重的、色彩脏兮兮的云朵。也许很快就会开始下雨。阶梯岛上没有天气预报,所以没办法查阅。

“手枪星(注3),你知道吗?”(注3:手枪星,著名的蓝特超世星,银河系内已知最明亮的恒星之一)

我点了点头。

我不太熟悉天体,不过我知道手枪星的情况,那是处于人马座(注4)的方向上的星星。(注4:原文为“射手座”,射手座其实是日本方面的叫法,国内天文学上一般叫人马座)

“是我喜欢的星星喔。如果在什么问卷上被问及喜欢的星星的话,我会回答手枪星。”

喜欢的食物也好,喜欢的颜色也好,一下子会答不上,不过星星的话就能决定下来了。

活过一百万次的猫笑道:

“那种问卷听都没听过。”

“我也是啦,没有人想了解喜欢的星星之类的吧。”

人们都只对太阳、月亮、北极星、最多还有主流的夏季大三角有兴趣,觉得其它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吧。

“因为人类对于真正重要的东西一概不想了解啊。”

“喜欢的星星是重要的东西吗?”

“远比食物和颜色重要呢。”

“为什么?”

“因为难以决定啊。决定难以决定的东西时,体验或者哲学总会变得必不可少。真正应该问的问题是这样的——你最后一次凝视影子是什么时候?买指甲刀的时候判断基准是什么?喜欢的星星是哪颗?食物啊颜色啊都无关重要,职业也好出生年月也好都没有意义。”

“是这么一回事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久没有望过影子了,买指甲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基准。

我刚来到阶梯岛的时候是自己买指甲刀的,与其它日用品一起在亚马逊上下单的。我是以怎样的基准从一大片列下来的搜索结果中挑选一款指甲刀的,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问活过一百万次的猫:

“你喜欢的星星是哪颗?”

“这样啊,我喜欢的是复仇星(尼弥西斯)。”

“不认识呢。”

“还没有找到的。有一种假说认为太阳可能有伴星,那颗伴星的名称就是复仇星(注5)。”(注5:尼弥西斯是希腊神话中复仇三女神的总称,太阳双星的假说试图用来解释生物大灭绝,不过目前的观测均否定该假说)

“为什么会喜欢那颗星星呢?”

“如果真实存在的话,复仇星可以说是离地球最近的恒星。绕着太阳旋转的话,也许会在某个地点某个时点上比太阳更

接近地地球。可是我们却找不到那颗星,因为太阳的光太强烈了,渺小的星在其旁边即使发光也看不见。”

“是件悲伤的事呢。”

“嗯。我的性格是意外地自然想为悲伤的事提供援助喔。”

“那样的星星真的存在吗?”

“大概不存在吧。印象中好像是得出了否定的研究结果。”

“不存在太好了。”

悲哀的星星不存在才好。

“即便这样,我还是希望它存在喔。”

“为什么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它是我最喜欢的星星了。”

感觉基本能接受了,却又觉得有种被骗了的感觉。

我在意真边那边的情况,便与活过一百万次的猫告别。不过在这之前,我问了唯一一个问题:

“呐,难道你是就算知道了涂鸦犯是谁,也打算包庇他吗?”

如果不这么想的话,他就没有理由在涂鸦附近拿着画笔了。

可是活过一百万次的猫摇头说:

“不可能吧,猫只是随性而行而已啦。”

我站了起来,说差不多该走了。

*

我懂得关于手枪的知识,已是上小学之前的事。

某个夏日里,我和家人外出野营。父亲并不是十分喜欢这类活动的类型,所以那肯定是突然间的心血来潮吧。

盛夏的夜闷热得难以入睡,也许是因为睡在与平常不同的床铺上而情绪高涨吧。

“你睡不着吗?”

旁边的父亲说。

我想我点头了。

“那我们不如去散步吧?”

我由父亲牵着走出帐篷。

青草的味道乘着热气涌入鼻中,远方某处传来猫头鹰的啼叫声。黑色的树木像是和黑暗交织一样,总让人感觉阴森和恐惧,于是我小跑着追在父亲身后。

野营场位于离海边不太远的场地。我们走在土壤裸露的小路上,一直来到岸边。海浪的声音悠然、平稳地响着,犹如在早晨之前调整着构成这个世界的无数齿轮的节拍。

“你看。”

父亲指向夜空。

我仰望夜空,便为之屏息。一瞬间,对夜晚的恐惧从胸中吹散。

那里铺展着压倒性宽广的星空。

繁星的光芒过于直接、过于无垢,清澈得我说不出一句话。那无法想象是现实的景象,宛如异世界在眼前展开。

满天繁星照耀下的夜空的黑暗并不是纯粹的黑,而是超乎想象地、宁静地闪耀着深青色。那抬头一望像似要落向天空的、具有吸引力的群青色。

我被这气势压倒,头里一阵眩晕,因而几近跌倒。我快被这景色压垮了。

父亲平淡地指着夜空,跟我说明好几颗星星。有颗星星有着悠长的逸闻,另一颗星星则只被赋予了记号般的名字。

父亲指向人马座的方向。

“那个是手枪星喔。”

父亲说。

接着便告诉我手枪星的信息。

简单来说,我被手枪星夺去了心神,被群青色天空里闪烁着的那点小小光芒。

这是不与任何地方相连的回忆。

是装饰在我胸中内侧的、孤独的、不曾被牵扯出来的记忆的断片。那是不可能受损伤的东西,本应如此。

可是结果上来说,这种情况出现在我眼前了。

手枪星现今从群青色的瑰丽夜空坠下,砸在略脏的混凝土上。

6

当然,真边由宇不可能没引起麻烦。

我到达码头的时候,她们正并排坐在长椅上,只有真边往平常一样,班长和佐佐冈则是一脸疲惫。虽然气氛沉重,但真边抱着个不合时宜的大纸皮箱,总有点让人觉得好笑。

“怎么了?”

我朝她们说。

三人同时转向我。真边答道:

“我打算乘船。”

“偷渡?”

“嗯。”

“你是打算用这个纸箱混进货物里,结果被发现而且被责骂了吧。”

“你真清楚呢。”

“因为你很单纯。我倒是觉得首先应该跟事务所的人尝试沟通一下。”

“那个也试过了,不过果然是不能载人。”

“原来如此。不过你也太乱来了啊,你不是很容易晕浪吗?在纸箱里感到不适的话就最糟糕了啊。”

真边在那么一瞬间困扰地皱起了眉头,然后以闹别扭的口吻说“我觉得我能忍耐”。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觉得仅靠潜藏在纸箱里的偷渡能成功。如果这种方法就能到岛外去的话我们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进了纸箱就不能动了吧,那要怎么做?”

“让水谷同学和佐佐冈君帮我搬动。”

我把视线转向两位。

佐佐冈说“我阻止过了耶?”,班长则瞪着他的侧脸说“吹牛,嘴上说着不要这样做,实际不是连平板车都找来了吗?”。我叹了口气。

“听着,真边,偷渡是犯法的。”

“也许是这样,不过、”

“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的话还问题不大,但连累到班长和佐佐冈就不行了。”

佐佐冈倒是没什么所谓,不过姑且先凑个数。

“能给他们俩好好道个歉吗?”

“我还、”

“请去道歉,因为你给他们添麻烦了。”

真边从长椅上起立,朝两人低头说“对不起”。我也主要是朝着班长,道歉说“真边太乱来了对不起啊”。班长努力露出和蔼的笑容。

感觉应该再稍加呵责为好,我便重新转向真边。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你的目的是和魔女对话、好让定期船航行的吧?既然魔女在岛里面,那乘上船有什么用,又不见得能回去。”

“可是,如果到外面去的话也就能找警察商量了啊。”

“至今为止已经有人从岛上消失,大家认为他们都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可是外面却似乎并不知道这座岛的事,那自然会认为魔女用某些方法阻止着吧。”

“某些方法是指?”

“例如消除记忆吧。我们都失去了前来这座岛时的记忆,那到外面去之后会失去在阶梯岛上的记忆并非不可思议。假若真是这样,那谁都不会想到把大地送回家了。”

“七草你呢?”

“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马上就会放弃了啊。再周详计划一点比较好,要做危险的事还是留到试遍了其它可能性之后更好,尤其是会连累到其他人的时候要慎重考虑。”

真边完全是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点点头。

总之你总是想得不够周到——我正准备接着说的时候,班长说“就此打住吧”。太好了,本来说话也好提醒别人也好我都不怎么擅长。

我问班长:

“会通报到学校或者宿舍那里吗?”

“我觉得不会有问题。感觉上虽然被批评了很久,不过那也像是教导,看样子并不想扩大事态。”

太好了,看来不会增加麻烦事。

“你们跟船上的人谈过话了的吧?感觉怎么样?”

“怎么说呢,感觉像是公务式的应答。无论真边同学说什么,都是回复规矩是这样子定所以不允许。”

真边依旧抱着纸箱,用瞪视般的眼神看着我。

“那些人知道岛的事情啊,知道我们是被强制带到这里的。”

“是吗。”

“看样子明明完全是普通地工作着的普通人,为什么对这个明显很奇怪的岛不闻不问呢?”

的确很奇妙。

不过这杰不可思议的事在这座岛上多得满出来。这座岛被某种强大的力量保护着,阶梯岛在乍看之下稀松平常的日常被异常的力量守卫着。只要接受岛上的生活,这种异常性就不会表面化。但若尝试改变些什么东西的话,就会发现各种各样的破绽了。

这种情况令人想到电脑游戏的世界。乍看之下和平的小镇,若是从现实的角度考察的话却存在明显的疑点。像商业不可能形成、维持国家所需的人口明显太少、房屋和居民的数量不合之类。阶梯岛上也有同样奇妙的点,不知为何生活所需的基础设施都已配备妥当,感觉流出明显更多的货币却不会枯竭,居民一下子增长了住所和食物也不会不够,就像是有谁在什么地方强行让事情成立。

船的事情也是这样——岛上物资不足,那就从外头运进来吧。不想让岛上的人到外面去,那就规定不准载人吧。就像是无视各种现实的问题,以这种形式强行规定下来了。

—— 可那又怎么着了呢?

就算有多么的勉强,只要有哪里的谁为我们维持平衡的话,不就皆大欢喜了吗?根本没有必要非要去揭穿它。无论那有多非现实,我们的现实就在阶梯岛上,我们只能在这里生活下去。

“总之先去吃午饭吧。”

我说,

“接下来的方针就一边吃一边讨论吧。”

可实际上对我来说,需要讨论的方针并不存在。对于真边由宇,我的方针从一开始就决定了。

我们在

食蚁兽饭堂吃了顿迟到的午饭。

食蚁兽饭堂因为离码头不太远,所以到了星期六就会挤满大量食客。我们等了二十分钟才能就座。这家饭堂里有好几个同校女学生在打工,看着同年代的女生穿着围裙工作的样子,总觉得挺不可思议。她们比起在教室里的时候看起来更成熟点,职业性和成熟感是相似的。

我一边呆呆地眺望着店内的情景,一边吃着以蘸着甜醋的油炸品为主菜的定食。真边和班长虽然在断断续续地交谈着,不过还是没有定下任何具体的行动方案。结果,要在这岛上有所作为,还是只能和魔女会面,可是找不到那方法。

午饭在沉重的气氛下结束,我们依旧没有决定任何事情便离开饭堂了。

佐佐冈似乎早已厌倦一连串的调查,或者说不定是偷渡失败被骂之后他的个人反应。

“打听时要顺便去一趟朋友家喔。”

他这样说完,便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对不起,我也有事。”

班长一脸抱歉地说道。

“傍晚开始我有打工。”

因此,大约在下午三点的时候,就只剩下我和真边两人了。

“怎么办好呢?”

真边说。

“回宿舍吧,毕竟看上去想下雨。”

我答。

云层正越发沉厚,甚至现在还浮在空中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真边也是不知如何是好吧,便用力点点头跟着我走。

“涂鸦的犯人是那个叫等等的人吗?”

“不是啦。”

“噢,那也得找那个犯人呢。”

“嗯。”

“要去阶梯蹲点吗?毕竟已经有两起涂鸦出现在阶梯上,如果再有第三起的话,我觉得始终会在阶梯上。”

“那也不坏呢。晴朗的夜里还可以同时进行天体观测。”

“你得认真搜寻犯人才行啊。”

“当然了,不过顺便享受一下也不坏。”

“是呢。”

真边的步伐显得比平时的要略欠精神。她不会弓着背,也不会低着视线,所以虽然不易察觉,但她有时还是会消沉的。会疲惫,也会受伤。踏步不前的现状应该令真边都感到苦涩吧。

一滴水珠落到鼻尖上,,四周传来白噪音似的声音,沥青路逐渐变成黑色。雨已经下出来了。

“跑起来吧。”

真边说。就在这句话期间,雨势也在增强。

我们暂且跑进醒目的面包店檐下。面包店今天似乎是关着店,因为星期六有货物运到码头,所以经常为了去收货而休息。

雨点一直不大,但雨势越发强劲,就像是岛沉到了稀薄的水下。屋檐的帐子响起啪嗒啪嗒的声音。

“雨会停吗?”

真边说。

“不知道呢。也许雨再小一点就跑回去比较好。”

“是吗。”

简短的交谈后,两人间暂时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因为有点被雨淋了吧,真边打了个小喷嚏。我想脱掉外套借给真边,可是我的外套上也吸了水,感觉没太大意义。

抬头看天空,雨势似乎未有减弱的兆头。

真边以几乎要被雨声淹没的轻弱声音说:

“有时我会觉得非常焦躁。”

我无言地听着她的声音。

“有时会有种在漆黑中找东西的感觉,想要的就近在眼前,明明只要伸手就能触及,却不知道那个位置在哪里。明明只要一个小电珠就能解决所有问题,可我却没有这东西。”

她的声音并非感情化的。

那虽然毫无疑问是示弱,可听起来并没那种感觉。大概是我不好吧,本来必须有个人确实地把真边的话听为示弱的话,可对我来说,果然无法把她任何的话听作示弱。

“我不擅长思考,所以在那种情况下会想先在手边抓起什么东西再算,然后事后便有时会感到后悔。”

后悔这个词与她并不相衬。

“怎么都好,你要在反省想要偷渡的事。”

“始终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呢,下次见面时会好好道歉的。”

“嗯。我想有道歉的话那两个人会原谅你的。”

雨让整片风景融化在一起,为所有声音交混入噪音。望着这片情景,现实就会变得模糊起来。

由于没有其它事情可做,所以我们难得聊起了过去的事。和真边一起的记忆有很多,多得连本不应会忘记的事情在从她口中说出来之前都忘记了。

真边面朝这边稍稍歪着头。

“到海边去是六年级的时候吧?”

“应该是五年级吧?六年级的夏天你崴了脚吧。”

记得是从树上摔了下来。因为我没有在现场,所以我不知道到底出于什么缘由会让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爬到了树上。

“是吗。总之海岸边有家卖雪糕的对吧?”

“有没有呢?”

“有的啦,我们还吃了呢,那味道很浓郁的。那是有生以来吃过最美味的雪糕喔。”

“我记不太清楚啦。”

记得在那片海边,真边和醉酒的大学生为了什么事而起了纷争,让人大捏一把冷汗。雪糕再美味都好,都没有留在记忆中。

“我们约好的啊,要再去吃那个雪糕。”

“是这样吗?”

“嗯。有香草、巧克力和草莓味,因为两个人总会有一种口味吃不成,所以七草说以后再去。”

我虽然记不起来,不过可以轻易想象出那个场景。

真边对重要的事情可以很果断,可对无关重要的事情却会一直烦恼下去。肯定是看着她难以决定选哪个口味的雪糕,我才如此提议的吧。

“不可以忘记约定的喔。”

“我尽可能注意。如果我忘了,你提醒我就好了。”

一时间对话中断了,只听得见雨声响。那声音虽大,另一面却又是一下子就会从意识溜走的薄弱的声音。

真边以压着嗓子似的声音说:

“那你记得初中二年级的夏天定下的约定吗?”

平常的话我能够巧妙地回避这个问题的吧。

但是这一刻,心情却奇妙地诚实起来。雨声作响,如同某种噪声,我并不讨厌这声音。

我摇摇头。那并非是忘记了。

“不对喔,真边。我们没有做任何约定。”

若对真边由宇诚实的话,我只能这样回答。

*

那个夏天里真边由宇要离开的事,早在两个月前就听说了。

所以我没有特别动摇。

我肯定是多少感到寂寞的吧,因为长久以来,我的日常都以她为中心运转。可是我也没有想哭的心情,我们间关系的中断,不如说有种自然而然的感觉。

薄云胧月的夜里,附近公园的滑梯底,我们互道“再见”。不知名的夏季虫子在高声鸣叫着。

真边由宇完全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低着头,像是如常见的那样地为别离悲伤着。那副身姿印象深刻,仅在那一刻,她失去了有着特别的光辉般的东西。

“呐,七草。”

她说。

“可以就问你一个问题吗?”

那句话也不像她的风格。真边由宇也有需要取得提问的许可这一想法,这个事情让我吃惊。

我点了点头。

肯定是夏季空气的缘故吧,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湿润感。

“为什么你笑了呢?”

我不理解——笑了?什么时候?

“在我说要搬家的时候,七草你笑了吧?”

认真地听就会发现真边的声音在发颤——一直想要问,却一直没问出口。这也是不像真边风格的话。

那已经是足足两个月之前的事了,老实说我都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表情,也不知道那时的心境。

“我至今为止一直在为七草添麻烦吗?”

真边一直低着头低声说着:

“我觉得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太好了,一直以来也在很多方面受你救助,不过你一直都感到为难吗?”

我笑了,这次我有自觉。

过于理所当然的话让我忍俊不禁。

“那是当然啦,我承受着的问题与苦恼等等,基本上都与真边有关系。如果你不在的话,我的日常就会更加平静、安稳、闲散了。”

她寂寞似地歪着头。

“所以你安心地笑了?”

我摇摇头。

“我记不太清楚,不过应该不是这样。”

要切断与真边由宇的关系肯定没有一点难度,只需嘴上说个清楚即可——抱歉,对于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感到累了,不好意思,可以给我们之间留点距离吗?

如果这样做的话,真边便也许会受伤吧;又或者那只是我妄自尊大,她可能只会像平常一样平淡地回答一句“我明白了”。不管那种都好,她应该都不会再和我扯上关系了吧。

但我一直和她处在一起。为什么呢?这显而易见。

我并不讨厌真边由宇。无论增添多少烦恼事,无论被牵扯进怎样的麻烦事,我都希望在她身边。

最开始真边抱着遇上事故的奶白奔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地追在她身后,然后一直都维持那时的样子。本质上说,是我擅自追随着她,擅自揽上各种劳神费心的事。

“那你为什么笑了呢?”

她说。

“不知道。”

我答。我真的不知道。我有笑了吗?在知道她要离去的时候到底有怎样的感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本来我是不想说这种话的,本来想用普通的笑容说出后会有期的。但是,总觉得那对你是一种近乎不诚实的表现。”

我本来想笑着说后会有期的。

就算这个约定无法实现,最后在各自心中各自风化也好,现在都不想思考有关她的困难的事情。

我突然间想。

——也许我是不想悲伤。

现实地思考要和真边由宇分别而打心底感到悲伤,这种事想尽可能回避。我不太喜欢强烈的感情在胸中萌生。

真边还是皱着眉头。

“虽然难以置信,自己也不太理解,不过我总有种想哭的心情。可是却哭不出来,你认为这是为什么呢?”

问我这种问题我也很为难,我不可能知道。

“和你分别并不悲伤。那当然是件悲伤的事,但并不是那个意思。大概我是觉得,我远比想象中要来得不理解你的事。”

我不理解你,真边说道。

事到如今才这样说。

我们从一开始中就互不相通,纯粹是我单方面追随着真边由宇而已。她从未回头看过,其第一次应该就是这一刻吧。就在将要从眼前消失而去的前一刻,她终于第一次看向这边。

“你说些什么啊。”

真边说。

我不想看到她忍耐着泪水似的脸,也不想看到哭泣的她。我既说不出不要哭,也说不出你哭吧,只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呢”。可我知道,那是最违愿的话。

真边用力地摇摇头。

真边由宇即便看上去宛如纤细月光般的、像个容易受伤的女生似的,她始终还是真边由宇,用泛着湿气的瞳孔看着我。只有那双瞳如往常一样,笔直得几乎没有现实气息。

“我们来约定吧,七草,我们要在这里再会。”

“再会、是指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可以。下个月也可以,一百年后也可以。”

“能活得那么久吗。”

“真的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我们再次见面的话,那个时候你要告诉我笑的理由。”

我想大概我在那个时候点头就好了。

或者在那个场合里随意编个谎言,说明笑的理由就好了。如果能说出因为和你分别太伤心了,才不小心逞强了这种话的话就好了。我有自信能顺利地瞒过真边由宇。

不过不知为何,我无法那样做。

“我无法做约定。”

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这样回答了。

真边忽然微笑了,不知为何那表情不合时宜地欢喜,她小声说道:

“不行,我们约定了。我认定这是约定。”

“单方面的约定就不叫约定了。”

“就是这样啊,我这边认为这是约定,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的话,那就随时成为真正的约定了吧?”

这台词太有真边由宇风格,因此我都笑出来了。

“随你喜欢,我也随我方便。”

“嗯,那就这样。”

再见,七草。真边说。

再见,真边。我回应。

那就是我们相互呼唤对方名字下的最后一幕。

真边由宇转身背向我迈步,我则没有再追上她身后。月亮藏于厚云的阴影中,感觉世界的温度刚好下降了她的那份温度。

我还不知道我笑的理由。

我曾几次尝试过就这问题认真地思考,但都没有得出答案。

从那之后过了两年,她的约定还没有作为一个约定而成立。

*

结果雨没有停。

我们趁着雨势稍见减弱的时机冲出屋檐,拼命跑着,但是到达宿舍的时候还是已经浑身湿透了。

大概这也积聚了几分疲劳吧,一入夜我便马上睡着了。

7

星期天到下午四点之前都是悠闲地度过的。

首先在早上,堀寄来的厚厚的信件送到了。雨还持续下着,所以信封有点湿。

我躺在床上读着那封信,这时宿舍打来了电话,是真边打来的。

“堀同学寄来了信。”

真边说。

“信上写着想在今天见个面。因为我和七草约定去魔女那里在先,所以我想拒绝堀同学那边比较合理。”

我回应说希望她优先见堀。由她邀请其他人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而且雨也还在下。雨中爬那条阶梯让人提不起劲。

我问:

“要在哪里见面?”

真边在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

“告诉你的话,七草你也会来吗?”

我一时语塞。我想我并没有当上真边或者堀的监护人吧?荒唐。

“到时再联络吧。如果和堀的事结束得早的话,说不定今天能去登阶梯。”

这么说完后,真边便挂断了电话。

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把堀寄来的信读到最后。长长的文字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真边的名字,这点让人有点在意。

计划突然空了出来的星期天让人感觉时间的流逝缓慢。为了打发时间,我和大地、佐佐冈依次玩起了黑白棋,午饭则吃了春先生烹调的咖喱。

我把盘子拿到厨房的时候,春先生说:

“你来陪大地玩帮大忙了。”

感觉这句话有点怪,毕竟大地是我擅自带回宿舍的。

“又不是非得要春先生来照料大地的吧?”

“那当然,不过我可是相当享受的哦。”

他转动水龙头,放水出来。

“七草你还记得手摸不到厨房的水龙头那个年纪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那种事早就忘记了。

“我也是啦,不过和大地在一起的时候,就会有种快要想起一点片段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点头说。但是我就算和大地在一起,也不会有那种想法。大概是因为春先生与大地的关系和我的那种关系有所不同吧。

午饭之后,我简单地打扫下房间,之后写了一封信。内容早就决定好了,所以那没花多少时间。

下午两点多时,我撑着出去寄信。雨已经小了很多,白铁屋檐像在稀疏地鼓掌似地作响。

回程上这雨也停了,我收起了伞。云隙中可窥见难以置信的蓝天,那蓝得像为直到刚才为止的坏天气道歉似的清湛。水滴从民居的庭院里伸出来的树叶上以单调的节拍落下,打在自行车的脚踏板上。湿漉的地面反射着光,把胡同里的阴影一直驱赶至屋檐前。我打了一个像是青蛙跳的短促喷嚏,昨天被雨淋得太厉害了。

我一边抖落雨伞上的水滴一边走着,同时思考真边和堀的事情。现在她们两个人正在碰面吧。休息日里的女生们是用什么方式度过的,我并不太了解,这座岛上连个能去购物的地方都基本没有,那就更难想象了。不过就算我对休息日里的女生们有着特别详细的知识,就算这里不是阶梯岛,要想象那两个人碰面的场景还是有困难的吧。

真边是比起穿可爱的连衣裙更喜欢穿品味有点奇妙的T恤的类型,身上也不穿戴饰品之类的东西;比起改造成特定角色的商品,她更欢迎功能好的文具。化妆品方面,也许我比她知道更多品牌吧;非要说有什么女孩子气点的喜好的话就是甜食这种东西吧。初中的时候和她一起在休息日外出过好几次,我认为总之先给她法式千层蛋糕之类的东西,然后在公园里抛飞碟,那她应该就会满足了。我经常觉得那和狗狗散步差不多。

堀那边不太了解,不过至少不是那种满身尘土地追着飞碟玩到日落为止的类型吧。她们俩能找到哪怕一个什么交点就好了。说起来堀在信里写过她喜欢鸡蛋三文治,鸡蛋三文治的话真边也喜欢,电话里有告诉她的话就好了。

真边说过“到时再联系”,那么只要不出什么大岔子,都应该会有电话来吧,我想。

但是她来得更加直接。

真边由宇来到三月庄,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

*

似乎女生少有到访男生宿舍的,所以气氛骚动起来。

站在玄关的真边表情上一如既往地看不出感情。

“我只是想和大地两个人谈谈。”

她说。

春先生批准了,在饭堂外贴上“本日全场外租”的纸片。佐佐冈说“哎呀那晚饭怎么办啦?”。

我不知道在贴纸的另一侧,真边和大地在进行怎样的谈话。不知怎么消磨时间的几名住宿生在门前徘徊,其中一个人是我,仅此而已。

过了约三十分钟时,门打开了。然后饭堂里传来声音。

首先听到的是哭声。

大地在放声痛哭。

真边以和来到这宿舍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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