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双生之沫 想夫香

「……野兽?」

「是啊,他们都这么说。」

九九一边为寿雪梳理着头发,一边说道。今天清晨时,九九察觉殿舍外树林里的鸟雀鸣叫声特别吵闹,因此走出去看了看,没想到树林里竟然有一大群携带长刀的勒房子note宦官,个个神情紧张地在树林里左右查看。一问之下,原来是有人在树林里发现了宫女遗体,从伤口的痕迹推断,似乎是遭到猛兽攻击。

注:负责于后宫取缔犯罪的皇帝直属机关。

「听说喉咙被咬断了,可能是山犬或狼……如果是老虎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此地乃皇城内苑,非深山野地,岂有虎哉?吾于后宫久居,亦不曾见山犬。」

「不,听说有时真的会有山犬混进宫里来,上次也有一个宦官被咬死,听说伤口都化脓了,痛苦挣扎了很久才过世……」

九九脸色苍白地打了个哆嗦。

「死者为何处宫女?」

「听说还没查出来,目前正在清查哪一处有宫女失踪。」

「……此宫女本欲前来吾宫,却横死林中?」

或许她本来有事要委托乌妃帮忙,却在途中遭猛兽袭击。

寿雪透过镜子望向九九。九九或许是怕寿雪难过,赶紧说道:

「应该是遭野兽追赶,才逃进了树林里。」

寿雪不禁凝视着镜子,看着镜中那忧郁的表情,那神情是如此柔弱而无助。她赶紧挺直了腰杆,板起脸孔,眼前的镜子是一面八角镜,背面饰以螺钿,上头有夜光贝、琥珀、玳瑁、琉璃,排列成花鸟图腾。她以纤白的手指轻轻触摸镜缘,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应该说是自己的头发。

「吾发尚黑?」

「娘娘,您放心,还是很漂亮的黑发。」

寿雪谨慎地向九九确认自己染黑的头发是否有变色的迹象,九九并不清楚寿雪为什么要染发,但从不过问。不久前高峻已撤销了栾氏一族的诛杀令,因此就算此时寿雪遭人得知自己是栾氏后人,也不会有杀身之祸。即便如此,寿雪还是不打算恢复银发,恢复原本的发色,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风波。

不过至少自己已经不用再生活于随时可能被杀的恐惧之中。为了拯救寿雪的人生,高峻可说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寿雪不必再像从前一样,每天一早醒来,便抱着「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天」的恐惧,以及如铅块般沉重的绝望感,她的心灵终于能够感受到一丝轻松与温暖。

「吾今日欲作宦官装扮。」

「好的,娘娘。」九九于是将寿雪的头发绑在一起,而非平日的双轮发髻。一边绑着,一边忧心忡忡地问道:「娘娘,您真的要出去?一个不小心,可能会遇上山犬呢。」

「凶兽仅在夜间出没,宫女亦在夜间遇袭。若胆小如斯,吾一步皆不得出夜明宫矣。」

「娘娘,您不是本来就很少出宫吗?何必偏偏选在这样的日子……」

「薛冬官不日便要归隐,吾若不趁今日访之,更待何时?」

寿雪今天打算再度拜访薛鱼泳。上次坐轿子让她吃足了苦头,这次原打算徒步前往,但以妃嫔衣着在外行走实在太过醒目,故决定易容打扮。原本最好的选择,是装扮成一般的官吏,但以寿雪的外貌,就算女扮男装,看起来也只像是元服前的少年,因此装扮成宦官是寿雪的唯一选择。

「娘娘一定又只打算带温萤哥同去吧?」九九鼓起了腮帮子。

「若遇山犬,汝性命堪忧。汝自言之,岂忘却耶?」

「如果是我遇到会有危险,那娘娘遇到也会有危险……不过如果当真遇上,我在旁边一定会碍手碍脚,这次我是不敢央求娘娘带我同去了。」

九九嘟着嘴,一脸哀怨地说道。不过她虽然嘴上抱怨,双手还是动作俐落地为寿雪绾起发髻。每次寿雪想要出宫,星星总是会鼓着翅膀大吵大闹,但今天星星难得相当安分,敛起双翅一动也不动,只见它躲在帐内,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仿佛正在提防着外敌入侵。

寿雪换上了薄鼠色的宦官袍,一出殿舍,便听见林中传出鸟雀的振翅及鸣叫声。

「……尚未查出是何处宫女?」寿雪询问跟在旁边的温萤。

「不,已经查出来了,死者是鹊巢宫的宫女。」

「鹊巢宫……」寿雪嘴里呢喃。那宫近来发生了不少事情。

「彼宫女本欲来我夜明宫?」

「这就不清楚了。」

说起宫女,寿雪回想起了前阵子有一名宫女暗访夜明宫,恳求寿雪「让某个人死而复活」。寿雪只依稀记得那宫女身上带着想夫香的气味,脸上盖着薄绢也就罢了,但就连她身上襦裙的颜色也怎样都想不起来了。那宫女又是什么来历?

「……」

寿雪一边走一边沉思,忽然转头朝温萤问道:

「死者身上可有想夫香气味?」

温萤愕然说道:「这个嘛,下官也不敢肯定。昨晚林子里血腥味太浓,盖过了其他气味……」温萤说到一半,忽然惊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收回这句话。

「温萤,汝曾亲见宫女尸骸?」

仔细想想这确实很有可能,毕竟温萤是夜明宫的护卫。

「……是的。」

温萤的脸上露出了不该说溜嘴的懊悔。「下官是在夜巡的途中发现的。」

「何不速入殿中报与吾知?」

「那宫女死状凄惨,下官认为娘娘还是别知道的好。」

「据闻那宫女咽喉带伤而死,此事当真?」

温萤皱眉说道:「娘娘连这个也知道了?」

「九九以此事告吾。」

温萤一听,登时露出了无奈的表情。「那女孩虽然本性不恶,但有些好奇心过重。」

「既是本性不恶,汝宽宥之。」

温萤轻轻一笑。近来寿雪与温萤渐渐熟了,寿雪发现温萤其实脸上表情相当丰富。

「吾闻宫女乃遭凶兽袭击而死,何以见得?」

「从伤口来看,宫女的咽喉肯定是遭动物以牙齿咬断的,只不过……」温萤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齿痕并不像是山犬、狼之类的野兽。」

「莫非此兽无獠牙?若无獠牙,岂能食人?」

「娘娘,您误会了,就算是猿猴也有獠牙。即便是……」

温萤说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寿雪已明其意,忍不住抚摸自己的嘴唇。即便是人,也有犬齿。应该不可能吧……

「除了齿痕之外,还有另一个疑点。现场虽然留下了大量的血迹,但以死者咽喉的伤口之大,那鲜血的量未免太少了些。」

寿雪以指尖轻抚下腭,略一沉吟后说道:

「……此女或死于他处,遭人搬运至林中?」

「这也不无可能。如果真的如娘娘所言,那么只要在遗体发现处周围仔细查看,一定能够找出蛛丝马迹。昨晚发现遗体时已是深夜,所以无法调查。」

此时宦官们还在树林里到处查找,正是想要找出遗体从何处运来的线索吧。

「总而言之,最近请娘娘千万不要独自外出。」

「吾便欲独自外出,九九亦不答允。」

温萤扬起了嘴角。「这么说也对……请娘娘务必听从那女孩的话。」

寿雪最近感觉温萤的唠叨程度已不输给九九。

寿雪一到星乌庙,才发现高峻也来了,只见外廊上摆了一张桌子,高峻与鱼泳正在对弈。那棋盘是边缘有着象嵌装饰的紫檀木,棋子为红色及靛色,上头绘着花鸟图纹,显得相当奢华,应该是高峻带来之物。此时还不到中午,高峻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可说是相当稀奇。

「今天朝议提早结束,所以朕就来了。」高峻见了寿雪脸上的神情,不等后者询问,便已先回答了她心中的疑问。

「鱼泳故意相让?」

寿雪看着棋盘说道。持靛色棋子的鱼泳正处于劣势。

「不不,是陛下太强了。」

从他那口气听来,似乎是真心话。只见他愁眉苦脸地摸着胡须,不住发出呻吟。

「朕小时候,曾向永德学过围棋。」

「听说云宰相可是曾经打败棋博士的围棋高手。」

放下郎送上椅子,寿雪坐了下来,将长袍的衣襟微微拉开。此时外廊没有直射日光,还算是阴凉,但寿雪光是走到这里便已汗流浃背。

「微臣投降了。乌妃娘娘,您要不要与陛下来一局?」

寿雪朝盘面瞥了一眼,皱眉说道:「吾与他对弈,必败无疑。」

「噢,您不擅长下棋?」

「吾习之于丽娘,丽娘从不宽让,吾未尝胜之。」

「微臣从前也常跟丽娘小姐下棋,她下棋确实从不手下留情。」

鱼泳眯起双眼,流露出缅怀之色,仿佛在寿雪的背后看见了丽娘的身影。

「汝与丽娘,孰强孰弱?」

「这个嘛,微臣胜了一百二十三局,败了一百零五局,另外还有十五局是和局。」

寿雪看着鱼泳,心里想着这个人竟然把弈棋的输赢次数记得这么清楚。鱼泳轻抚胡须,将视

线移回棋盘上,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拈起一颗颗的靛色棋子,放回盒中,从那神情看来,他似乎是在逃避与寿雪继续谈论丽娘的事情。或许对他来说,丽娘既是缅怀之人,却也是心中永远的痛。

「……汝曾言有归隐之心,如若辞官,汝将返回故里?」寿雪问道。

听说鱼泳并未娶妻,在城外也没有居所。一旦离开了这里,他要何去何从?

「微臣的弟弟在城外经商,开了一家油肆,微臣应该会去和他同住吧。微臣虽然是个老糊涂,在店里多少能帮上点忙。」

寿雪见他态度轻浮,不知此番话真假。

鱼泳将棋子全部收进了盒中,将盒子递给寿雪。

「乌妃娘娘,若恳请陛下让五子,您应该能与陛下一较长短?」

意思是任由寿雪先下五子,双方再开始对弈。

「吾不与他弈棋。」

寿雪臭着脸说道。鱼泳呵呵笑了起来。

「娘娘这倔强的个性,真是与丽娘小姐如出一辙。」

鱼泳扶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微臣好久没下棋了,今天又对上陛下这位高手,如今心神枯竭,没办法再下了。」

鱼泳将装着棋子的盒子塞到寿雪手里,从外廊走回房间,带着放下郎走出了房门。寿雪瞪了手上的棋盒一眼,无奈地坐在高峻的对面。

「如果五子还不够,朕可以让九子。」高峻说道。

寿雪听他说得气定神闲,不禁皱眉说道:「不必相让。」

「好,那朕就不让了。」

寿雪一听,更是双眉紧蹙。「……三子。」

高峻听寿雪说得懊恼,忍不住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就三子吧。」

只让三子,寿雪当然不是高峻的对手。下一局再让五子,她依然惨败,而见高峻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

「你太容易放弃了。」高峻还会批评寿雪的弈棋缺点。「只要遇到局势对你不利,你就会放弃那个区块。朕建议你在放弃之前,应该先试着努力挽回看看。」

「不过弈棋,便呕心沥血,于吾何益?」

「输了不是会很不甘心吗?」

「勿多言。」

两人各自将棋子移回盒内,准备再下一局。寿雪动作迅速,碰得棋子哗啦作响,高峻却是一子一子细心拈入盒中。就在两人收好了棋子,各自拿起一子,准备开始下的时候,忽见卫青弯过外廊转角,朝两人走来,背后还跟着两、三名宦官。

「大家,该移驾了。」

「噢,已经这么晚了。」

高峻将棋子放回盒中,盖上盒盖,站了起来。今天的对弈,就以高峻大获全胜作为了结。高峻低头看着寿雪说道:「你如果还想下,朕下次再奉陪。」

「吾绝不再与汝弈棋。」

「不然可以找卫青。」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只见卫青脸上露出了「既然是大家的命令,我也只好照办,但我一点也不想」的表情。

「敬谢不敏。」寿雪说道。卫青听寿雪这么说,脸上却微带愠色。寿雪不禁大感无奈,答应了也麻烦,不答应也麻烦。

宦官们将棋盘收进了一只木制的龛中,那是一种镶嵌着彩色象牙的华丽容器。寿雪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一事,朝高峻问道:

「……昨夜有宫女横死夜明宫外,汝知之否?」

「朕已经听说了。」高峻点头说道:「目前后宫正在进行大规模的捕兽行动,你没事尽量不要外出。」

「死者为鹊巢宫宫女?」

「是啊……」高峻转头问寿雪:「是你认识的人?」

寿雪摇了摇头。

就算惨死的宫女正是那晚造访夜明宫的女人,寿雪也没办法帮上任何忙。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大概只有……

「可知宫女姓名?吾欲焚丝羽,助其灵魂渡海。」

丝羽是一种鸟羽形状的纸片,用途是吊唁死者。

高峻转头望向卫青,卫青说道:「那宫女叫徐成。」

寿雪问了写法,牢记在心中,接着又问道:

「徐成身上,可有想夫香气味?」

「不清楚。」卫青冷冷地应道。

「想夫香?那不是为了心上人而薰的香吗?香气类似百合……」

寿雪听高峻这么一说,不禁有些惊讶。

「汝亦知想夫香?」

「朕曾听鹊妃提过,她常以想夫香来薰衣物。」

「……咦?」

鹊妃常以想夫香来薰衣物?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妃嫔因思念君王而焚薰想夫香,这也是合情合理。但不知为什么,寿雪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那感觉就像是不安与阴影静悄悄地钻入了心中。

「……吾闻鹊妃染疾,如今尚未痊可?汝曾前往探视?」

「并没有好转的迹象。朕没办法经常去探视她,但不时会派使者前往慰问。她现在几乎每天都躺在床上。」

寿雪不禁心想,高峻虽然外表木讷,但原来对妃子这么关心。但比起这个,现在更令寿雪关心的是鹊妃的状况。

「所患何疾,如此难治?」

「那不是病……唔,应该算是心病吧。因心情忧郁,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

「此状堪虑,不得小觑之。」

饮食及睡眠是生活的两大基础。

「是啊,自从她的亲人过世之后,她就一直郁郁寡欢。」

「亲人过世?」

「嗯,她的哥哥。听说原本是个身强体壮的人,有一次从马上摔下来,似乎是撞伤了头,竟然就这么死了。」

「……」

过世的亲人、想夫香……寿雪的心中再度浮现了那个希望让人死而复活的女人。

「朕打算过阵子如果她还是没有好转,就将她送回娘家安养。琴家……啊,朕忘了说,鹊妃的名字是琴惠瑶,她的父亲琴孝敬是中书侍郎。由于是寒阀出身,朕有意拔擢,才令其女儿入宫为妃,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状况。」

「寒阀?」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与云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家族。」

真的是非常极端的说法。言下之意,当然是想要借由重用琴家之人,来牵制云家。

「与其让她死在后宫,不如让她回到父母的身边。」

高峻说完后,便在外廊上迈步而行。寿雪跟在高峻的身边,宦官们恭恭敬敬地捧着棋龛跟在后头,回到了庙内,鱼泳便领着放下郎出来恭送皇帝离开。

「祝陛下一路平安。」鱼泳以敷衍的态度说道。

「注意身体健康,不要过于劳累。」高峻说道。

鱼泳轻轻笑了两声,回应道:「谢陛下,微臣铭记在心。」

高峻转身走向轿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一件事,转头对寿雪说道:

「你怎么……」高峻望着寿雪的腰带。「没有佩戴那个?」

虽然高峻没有明说,但寿雪心里很清楚「那个」指的是那鱼形的玻璃饰品。她望向高峻的腰际,上头确实挂着他那只透明的鱼形饰品,至于自己的鱼形饰品,则收到了橱柜里面。

「你不喜欢?」

「非也。」

高峻沉默不语。木讷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三分悲伤。寿雪只好低声说道:

「……恐遗失……不敢佩戴……」

高峻默默凝视寿雪,半晌后说道:

「既然是这样,朕再做个不怕遗失的给你吧。」

「咦……?」

「木雕的饰品就算遗失了,要重做也很简单。对了,这次不要雕鱼,改雕花吧。」

高峻似乎是想起了从前寿雪曾说过想要木雕的蔷薇。

「吾不需要。」

寿雪冷冷地回应。高峻也不以为意,只说了一句「不必客气」。她还想再说,高峻却已坐上轿子,出了庙门。卫青与寿雪四目相交,却什么话也没说,立刻将头别向一边,随着轿子走出门外。

寿雪望着轿子离去,背后忽传来鱼泳的声音:「乌妃娘娘。」回头一看,身边仅剩下鱼泳一人,放下郎们不知去了哪里,温萤则是站在远处候命。

「同情与爱情是两回事,娘娘应该明白?」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令寿雪皱起了眉头。「此话何解?」

「如果娘娘不明白,那是最好。希望娘娘永远不明白。若要求娘娘别再与陛下亲近,应该也是强人所难吧。」

「此话当对高峻说,吾实不堪其扰。」

「陛下只是太有同情心而已……娘娘,请您务必记住,『乌妃当一无所求』。」

当初丽娘也说过无数次相同的话。

「吾亦知之。」

「求则苦,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妖魔。

──娘娘的眼睛里有妖魔……

衣斯哈的声音,在寿雪的脑中回荡。

鱼泳不再理会僵立不动的寿雪,作了一揖后转身离去。

「当娘娘迷惘自失时,请务必想起微臣的话。」

说完了这最后一句话,鱼泳走入庙中。寿雪回过神来,想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却已

不见他的身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地站着,内心顿时有种天涯孤独的感觉。不,至少自己并非孤独一人。

温萤静悄悄地走了上来,说道:

「娘娘,您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下官准备一顶轿子?」

寿雪摇头说道:

「无妨,吾可徒步回宫。」

走路的时候,至少比较不会胡思乱想。寿雪走向围墙大门,转头朝温萤瞥了一眼,忍不住说道:「幸有汝在吾侧。」

温萤脸上露出了微笑。

回到夜明宫后,寿雪向温萤下了一道指令:

「往鹊巢宫,打探鹊妃状况。」

「遵命。」

温萤收到指令,立即出宫去了。寿雪心想,温萤是个做事谨细的人,不久之后应该能带回来一些确切的消息。

接着寿雪走进殿舍,唤来九九说道:

「昔日宫女遗落薄绢,汝取出与吾。」

九九从另一间房间将那条薄绢取了过来。寿雪将脸凑上去一闻,依然残留着细微的想夫香气味。摊开一摸,不仅质地柔和细致,且重量极轻,显然是使用上等生丝细心织成之物。

「吾当日观此薄绢,便觉过于高贵,不似为一宫女所有。」

「这么说也对……不过有些女孩虽然当宫女,但家境是富裕的。」九九说道。

寿雪细细回想当晚那女人的外观举止。那女人身穿宫女服色,披着这条薄绢,从进入夜明宫到离开,一次都不曾向乌妃行礼。

一次都不曾……

宫女皆受过严格的礼仪训练,就算情绪再怎么激动,有可能会在面对妃嫔时忘了行礼吗?更何况对象是乌妃,是那女人心目中能够施展返魂之术的最后希望,不管再怎么说,至少应该行个揖礼才对……

「娘娘,怎么了吗?」

九九见寿雪握着薄绢陷入沉思,一脸错愕地问道。

「……无事。」

寿雪吩咐九九把薄绢拿回去收好,独自走向橱柜,取出了墨砚,另外再准备了鸟羽形状的色麻纸,这种形状的纸称作「丝羽」。使用丝羽吊唁死者的历史相当悠久,据说从前是以棉布裁成,再更古老之前是以树皮纤维编成。寿雪磨了墨,提笔在丝羽上写了「徐成」二字,这是该宫女的名字。

寿雪拿着那枚丝羽,以及一座有着脚架的花形银盘,走到了殿舍外,下了台阶,将银盘置于鹅卵石地面上。接着寿雪在头发上一摸,才想起此时自己是宦官装扮,头上并未插牡丹花,于是她伸出了手,手心朝上。不一会儿,掌心出现微微摇曳的淡红色火焰,火焰逐渐幻化为花瓣的形状,一片、两片……转眼之间,已变成了一朵牡丹花。寿雪又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朵花夹在双掌之间,轻吹一口气,接着放开手,无数淡红色细粉洒落在银盘上,化成了淡淡的火焰。

寿雪将写了姓名的丝羽放入银盘中,接着又拿了一枚什么也没写的丝羽,同样放入银盘。两张纸片开始静静燃烧,而后将手伸到那淡红色火焰之上,火焰向上窜升,在她的指缝之间缠绕穿梭,那火焰并不烫,只带有微微的暖意。寿雪将所有的火焰凝聚在掌心,以双手紧紧包住,接着将手掌打开,里头竟飞出了一只鸟儿。那鸟儿通体透明,呈现淡红色,而且不时如同火焰一般摇曳。

鸟儿振翅高飞,越过了树林,身影逐渐远去,不一会儿已看不见了。相信那鸟儿应该能带着死去宫女的灵魂渡过大海,前往极乐净土吧,当然前提是宫女的灵魂并未化为幽鬼。

寿雪捧着银盘回到殿舍内,九九正在收拾小几上的东西。

「娘娘为过世宫女焚了丝羽?」九九拿起那些鸟羽形状的色麻纸。

以丝羽吊慰死者之灵,是一般民间常见的习俗,并非乌妃所独有的法术。但是让火焰幻化成鸟,引导灵魂渡海,则只有乌妃才办得到。

「娘娘,我为您更衣。」九九走入帐内,拉着寿雪身上的长袍说道。

「此袍灵便,何必再换?」

穿着宦官的服装,比一般的襦裙好活动得多。

「那可不行,虽娘娘穿男装也别有一番风采,但既然是娘娘,还是应该穿着襦裙。」

「唔……既是如此……」寿雪见九九说得斩钉截铁,也不违拗她的意思。一旦惹恼了九九,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两人正在帐内换着衣衫,衣斯哈正好抱着星星走了进来。一问之下,原来衣斯哈是带着星星到屋外遛一遛,顺便以沙子清洁身体。

「切记莫往林中去。」寿雪提醒道,毕竟咬死宫女的野兽目前还没有找到。

「好的,娘娘。」衣斯哈说道:

「我们只在殿舍的后头,星星也知道林子里危险,不敢靠近呢。」

「噢……?」

隔着帘帐,隐约可以看见星星的身影。这只怪鸟最近似乎转了性,变得特别安分。

寿雪换完了襦裙,掀帐而出,只见衣斯哈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

「何作此态?」寿雪问道。

「不、那个……」衣斯哈抬头说话,只见他脸颊微微泛红。

「刚刚娘娘在更衣,他当然不敢抬头。」九九说道。

「宫中有此规定?」寿雪问道。

九九一听,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娘娘,您要有点身为女性的自觉。」

「自觉……」寿雪嘴里咕哝。反正是在帐内更衣,何必如此提防?

一旦同住的人变多,要重新适应的事情也会变多。不过寿雪并不觉得麻烦,反而有种学习新事物的新鲜感。

「对于我们这些身边的下人,娘娘是不必感到害羞,但如果是在陛下面前也这样,那可就不太好了。娘娘,我记得有一次陛下来了,您还在更衣呢。」

「吾不忆有此事。」

「娘娘,您真是的……」九九忍不住嘀咕。就在这时,温萤从厨房的方向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红翘。

「温萤,汝归何速也?」

温萤朝着寿雪作了一揖。他不愧是卫青的部下,每个举止都完美无瑕,没有丝毫累赘。

「下官依娘娘的命令,前往查探鹊妃状况,目前已稍有眉目,先回来报告娘娘。」

「嗯。」寿雪催促温萤继续说下去。

「这几个月来,鹊妃一直卧床不起。似乎是因为兄长猝死,心情难过所致。她不让所有宫女及宦官近身,身边只留数名侍女照顾生活起居。但有件事颇为古怪……」

温萤不再说下去,露出了回想的表情。

「何事古怪?」

「鹊妃只独钟爱一名宦官,不仅允许那宦官待在身边,而且只要那宦官一离开,鹊妃就会情绪激动,大吵大闹……」

「唔……」

听起来确实有些古怪。就算再怎么喜爱一名宦官,反应也不应如此激烈。

「而且那宦官是最近刚进宫的雏儿,年纪约莫二十岁。下官没有跟他交谈过,但已确认了他的相貌。」

温萤转头望向背后的红翘,红翘递出了手中的纸。

「下官向红翘描述特征,请她画了出来。」温萤接过纸,呈给寿雪。

「此人名叫封宵月。」

寿雪一看那张画,胸口仿佛遭人重重捶了一拳。

──这张脸……

垂肩的黑色长发,让人难以忘怀的俊美容颜……

──枭!

那正是乌涟娘娘外出徘徊的那个晚上所看见的那名青年。在看见那青年的瞬间,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胸口向上窜升。

蓦然间,寿雪回想起当初在鹊巢宫的池畔,也曾感受到相同的恐惧,或许那正是因为当时那名青年就在鹊巢宫内。

「娘娘,您认得此人?」

温萤问道。寿雪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微微颔首。温萤的目光顿时变得犀利。

「……听说自从此人进了鹊巢宫之后,鹊妃变得更加孤僻,不让任何人靠近。而且……据说有时房间里还会传出怪声……」

「怪声?」

「像是吸食液体的呼噜声,还有痛苦不堪的呻吟声……」

寿雪不禁紧紧握住了双手。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这封宵月与鹊妃必然有些隐情,下官会再查探清楚。」

温萤作了一揖,便要转身离去。

「且慢……」

寿雪虽然将温萤叫住了,内心却乱成一团,不知道该对温萤说什么才好。只是心中有股相当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不能再让温萤独自潜入鹊巢宫。

温萤静静地等着,半晌之后,寿雪才说道:

「无事……小心在意,切勿涉险。」

「下官明白。」

温萤转身离去,就跟当初进来时一样,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寿雪又看了一眼红翘画的肖像图,吞了口唾沫。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自己感到如此不安?

──这天直到太阳西下,温萤都没有再回来。

寿雪匆忙走出殿舍时,正巧遇到高峻走上台阶,身后还跟着手持烛台的卫青。此时天空还残留着夕阳余晖,有如一张淡紫色的帐幕笼罩大地,虽然

已经日没,但夜晚的黑暗还没有完全降临,白天的暑气也尚未退尽,就连拂在身上的风,也令人感觉到沉闷与温热。

「发生什么事了?」

高峻见寿雪神情有异,开口问道。

「……温萤入鹊巢宫至今未归。」

高峻皱眉说道:「鹊巢宫?他去那里做什么?」

「受吾之托,查探鹊妃现状。」

寿雪紧咬嘴唇,接着说道:「彼曾一度归来,但言欲查探尽实,复往鹊巢宫矣……吾本该止之……不,吾本该自往,今悔之不已……」

或许是因为恐惧吧。因为那股莫名的不安,令寿雪不敢亲自前往,所以把这个工作丢给了温萤。从前不管任何事,自己都是亲力亲为,自从身边多了一些人手之后,自己却反而学会了逃避。

「吾大不如前矣。」

这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不该委托他人,不该依赖他人,不该牵累他人。

「寿雪……」

高峻抓住了寿雪的手腕,凝视着寿雪说道:

「……你现在要去鹊巢宫,对吧?」

寿雪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你应该专心在眼前的事情,其他的事都先别想了。」

高峻的声音,撼动了寿雪的心灵。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足以操控寿雪的力量,尤其是在如今这样的时刻,高峻的声音让她有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寿雪咬紧了牙齿,再度点了点头。

「朕陪你走一遭,有些事情比较好解决。」

高峻率先迈步而行,寿雪跟在高峻的身后,转头朝殿舍看了一眼。九九等人从门后探出头来,脸上皆带着担忧之色。寿雪将头转回前方,加快了脚步。

当夕阳的余晖从天上消失,大地也迅速受深蓝色的黑暗所笼罩,在走路的过程中,周围的夜色明显逐渐变浓。卫青走在最前面,手中烛台的火焰不住摇摆。三人走入了椨树与杜鹃花的树林内,蓦然间,不知何处传来刺耳的鸣叫声及振翅声,让寿雪吓得缩了缩脖子。紧接着一道鸟影从头顶上一闪而过,同时又传来一声低哑的鸣叫。只见前方树枝微微摇晃,那道鸟影落在树枝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星乌,那羽毛上的白色斑纹,在黑暗中异常醒目。寿雪轻吁了一口气,继续往前疾行。

鹊巢宫一片死寂,宛如一个人屏住了呼吸,蜷曲着身子躲在黑暗之中,附近一带连虫鸣声也听不见。三人一同走向鹊妃所住的殿舍,那殿舍的正面大门及连接外廊的门都是紧闭状态,槅扇窗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亮光。包含悬吊在外头的吊灯在内,每一座殿舍及回廊都没有点灯,完全沉没在黑暗之中──有如夜明宫。

晚上点灯,是为了让夜游神不敢靠近。像这样完全不点灯,是极度不寻常的状况。

卫青站在正门前大声喊道:

「鹊妃娘娘!陛下驾到,速速开门!」

等了一会儿,门内鸦雀无声,卫青正要再喊一次,那门板无声无息地开了。

开门的人是一名脸色惨白、面容憔悴的侍女。「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侍女跪下说道:「鹊妃娘娘不喜光亮,所以没有点灯……奴婢现在立刻去点上。」

那侍女在殿舍内匆忙奔走,点亮各处灯笼,灯光一亮,只见那侍女骨瘦如柴,四肢细弱得仿佛随时会折断。殿舍内虽然有了一点亮光,但毕竟太过宽广,只凭寥寥几盏灯笼没办法照亮每个角落。而在殿舍深处,隐约可见一道帘帐,帐后似乎有一个女人坐在床上。

高峻迈步向前,寿雪紧跟在后,由于四下昏暗,她的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高峻的后方。寿雪环顾房内,除了那憔悴的侍女之外,没有任何随侍,也没有温萤所提到的可疑宦官。寿雪忍不住举袖捂住了口鼻。自从一踏进殿舍,鼻中便闻到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强烈香气,那有如百合一般甜腻清冽的气味,正是想夫香。气味的浓厚程度,让人不禁产生置身在百合花园内的错觉,房间内的景象看起来有点朦胧,想来正是因为过度焚香,造成烟雾弥漫的关系。帘帐边、橱柜上、矮几上……到处摆着白瓷香炉,不停冒出烟雾。而且在这呛鼻的香气之中,似乎还混杂了一些腥臭味。那气味到底是……

「陛下……」帐内传出了微弱的声音。

坐在床台上的女人拉开被褥,想要下床来,身体却是摇摇晃晃。

「坐着就好,不必行礼了。」

高峻一边说,一边走近帘帐。卫青紧跟在高峻身边,警戒着周遭状况,寿雪也跟着高峻走上前去。

「让陛下看见这种丑态……请陛下恕罪……」

寿雪总觉得那细弱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耳熟。高峻掀开帘帐,走了进去,寿雪也跟在旁边,鹊妃抬头看见寿雪,霎时圆睁双眼,显得相当惊愕。

鹊妃因为太过削瘦的关系,脸上的颧骨异常突出,皮肤也粗糙无光泽,但五官端正、相貌清秀,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优美而高雅的气质。

「你……你不是……」鹊妃脸上毫无血色,赶紧低下了头。她那声音,正是当初恳求寿雪施展返魂之术的宫女。

「汝薄绢遗落于夜明宫内,吾特来归还。」

寿雪从袖子里取出薄绢,朝着床台抛去。薄绢落在被褥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吾有一宦官在此,汝亦当归还。」

鹊妃吃惊地抬起头来。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道:

「琴惠瑶,还吾宦官来。」

只见惠瑶表情紧绷,脸色惨白。

「乌妃娘娘……请……请原谅我!」

「何言原谅?」

「啊啊……」惠瑶以双手捂住了脸。寿雪心中焦急不已,宛如胸口有把火在燃烧,背上却是冷汗直流。

「惠瑶……温萤……那宦官在何处?」

寿雪正要再追问,不远处竟传来野兽的低吼声,在整个殿舍内回荡,房间的后侧有一扇门,那声音似乎就是从门后传出来的。惠瑶忽然跳下了床,踉踉跄跄地奔向那扇门,动作之快,几乎令人不敢相信她的身体还有这样的体力。

「鹊妃娘娘!」那侍女急忙奔过去,惠瑶却将她一把推开,接着打开了那扇门。

门一开,一股气味登时窜入寿雪鼻中。方才混杂在浓郁香气中的,正是这股腥臭味。

「……这是血的味道。」

高峻低声呢喃。寿雪凝神望向门内。里头似乎是另一间房间,虽然漆黑一片,但可以看得出来似乎有东西在动。

寿雪感受着门内的气息,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往前踏。惠瑶站在门前,朝着房内喊了一声:「哥哥!」

惠瑶的声音不仅微微颤抖,而且语气相当古怪,仿佛同时夹杂着亲密与恐惧。

「哥哥,你安静点,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向陛下解释的。」

──哥哥?

惠瑶转过了头来,乍看之下似乎对着高峻,但眼神空洞,仿佛对一切皆视而不见。

「陛下,都是妾身不好,把哥哥藏在这里,请陛下恕罪。哥哥的身体有些特别,除了这里之外,他哪里也去不了,所以……」

「等等。」

高峻微微皱眉,以平淡的口气说道:

「你哥哥不是已经过世了吗?」

惠瑶顿时五官扭曲,仿佛有一块薄薄的玻璃在她的心中碎裂了。

「他死了……没错,他死了!明明是那么健壮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惠瑶发出了宛如要将黑暗撕裂的尖锐叫声。「哥哥这辈子几乎没得过什么病……他从小就是个坐不住的人,身上总是有些小伤,但就算受了伤,他也满不在乎,依然可以骑着马在山野间东奔西驰……我们的故乡在乡下,宅邸的周围几乎全是山,正适合骑马狩猎,哥哥是个很喜欢打猎的人,每次外出打猎,我总是很替他担心,但他每次都能平安归来,这次怎么会……」

惠瑶的声音原本微弱得几乎听不见,这时却突然转强,虽然音调虚浮而高亢,但她自己却丝毫不在意,简直像着了魔一般说个不停。在场的每个人都被她那诡异的气势所震慑,只能默默地听着。

「我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就只有这个哥哥……我从小就受到哥哥的呵护与关心,虽然哥哥偶尔会骂我……不,或许不是偶尔,是常常骂我……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常为了一些小事而吵架,但他是我最重要的哥哥……哥哥不仅才高八斗,而且武艺绝伦……跟其他一起求学的朋友们比起来,哥哥总是最优秀的……哥哥是我所见过最完美的男人,不仅英姿挺拔,而且胆识过人,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畏惧……」

惠瑶的声音越抖越厉害,她以袖子捂住了脸。

「我一直很仰慕哥哥……我知道哥哥将来一定会当官,为了帮助他更加飞黄腾达,我才决定进入后宫……没想到哥哥竟然……」

惠瑶啜泣了一阵,接着说道:

「……我相信哥哥一定没有死,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哥哥可不是会随便死掉的人……所以我才拜托乌妃,想办法让哥哥活过来……」

高峻朝寿雪瞥了一眼。

「乌妃却跟我说没办法,毁掉了我唯一的

希望……我甚至考虑过,干脆跟哥哥一起死掉算了……但是……」

惠瑶说到这里,表情突然变得明亮,双颊微微泛红。

「有一个人实现了我的心愿。」

高峻平心静气地问道:

「……实现了你的心愿?你指的是……」

高峻即使在面对几乎陷入精神错乱的惠瑶,态度依然相当冷静,这应该是本性使然吧。或许正是高峻的冷静态度,让情绪亢奋的惠瑶能够勉强维持住一丝的理性。

「那个人对我说,要让哥哥活过来一点也不难……」

惠瑶的双眸泛着湿润的光泽。

「他是个刚入宫的宦官,我本来只是半信半疑。他要我准备哥哥的一撮头发或一块碎骨,以及一些泥土。于是我写信给父亲,请父亲寄送一些哥哥的头发来给我。我……我甚至没有机会看见哥哥的遗体。我能够拿到的,就只是哥哥的一撮头发。光是想到这一点,我就好想要再见他一面。那个宦官……他靠着头发跟泥土,真的制作出了哥哥。刚开始的时候,我看他拿泥土捏起人偶,本来还很生气,以为他在开我玩笑……没想到完成之后,那真的是哥哥……」

寿雪一边听着惠瑶的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踏入另一间房内,虽然里头一片漆黑,但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多少还是能够看见一些景象。房间的中央有一张椅子,椅子上似乎坐着一个人,从身高来判断,大概是个男人,但看不清楚相貌。

就在踏入房内的同时,寿雪闻到了比刚刚更加强烈的血腥味。

「那真的是哥哥!哥哥活过来了!他真的会动!虽然还不会说话……但是那张脸、那个体型真的是哥哥。要让哥哥维持活着的状态不太容易,但我不会给人添麻烦的……呃……虽然有时哥哥肚子饿了,会给别人带来一点困扰……」

惠瑶虽然声音有点虚弱,却是说个不停,不禁令人怀疑那枯瘦的身体怎么还能有这么多的力气。那模样与其说是心情亢奋,其实更像是靠着不停说话来掩饰心中的不安。不住颤抖的声音,显示出了她心中的恐惧。

「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上次那种事情,请陛下高抬贵手……」

寿雪凝神细看着房间的深处,角落好像摆着数只水桶。虽然房内漆黑,无法看得清楚,但水桶里好像装满了黑色的水,不,那不是水,那是……

「『上次那种事情』指的是什么?」

高峻问道。惠瑶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啊啊……陛下……我……」

惠瑶的声音逐渐变成了啜泣声。她一边哽咽,一边吸着气。寿雪趁着这时候,观察着房间深处的状况。水桶后头的墙角处好像躺着一个人。寿雪缓缓踏步向前。不管是坐在椅子上的人,还是躺在地上的人,都是动也不动。仔细一看,地上那人背对着寿雪,两只手腕被反绑在背后,身上穿着宦官的长袍。虽然看不到脸,但寿雪一看那背影,便知道那人的身分。

「……温萤!」

寿雪急忙奔上前去,脚下不小心踢翻了一只水桶,但此时已顾不得那些事情。寿雪跪在温萤身边,大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摸温萤的手腕,发现还有体温,这才松了一口气。接着再摸他的颈子,确认还有脉搏,虽在暗中难以详细查看,但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伤口。

「温萤!」

寿雪连续呼唤数声,温萤张开了双眼。

「……娘娘?」温萤的声音极为沙哑。

「是吾。」寿雪一边回应,一边试图解开绑缚在他手腕上的绳索,那绳子绑得很紧,以自己的力气根本解不开。

温萤转过了头,仰望寿雪。蓦然间,温萤神色紧绷,直盯着她的背后。

「有何……」

寿雪才正要转过头,温萤已跳了起来。虽然双手还反绑在身后,他却在一瞬间绕到了寿雪的前方。

眼前极近距离处赫然站着一个人,虽然因光线昏暗而看不清脸孔,但想来应该是刚刚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寿雪转头望向椅子,果然坐在上头的人已不见了。有人接近背后,而自己竟浑然不觉,这令寿雪感到不寒而栗,何况那人此刻明明就站在眼前,寿雪却丝毫感觉不到眼前存在着任何活物。

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活人吗?

「哥哥!」

惠瑶奔上前去,拉着那男人的手腕,将他拖离了寿雪及温萤的身边。男人摇摇摆摆地退了几步,那动作完全不像是活人,甚至不像是人。

此时忽有一道微弱的亮光,照亮了整个房间,转头一看,原来是卫青持着烛台走了进来。高峻则依然站在门边,瞪视着那诡异的男人。

「……他就是你所说的……死而复活的哥哥?」

惠瑶紧紧抓住了男人的手腕。从寿雪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及侧脸,男人就跟温萤一样,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脸部看起来一片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那显然不是因为光线太过昏暗的关系,仔细一看,他两眼空虚,不带一丝神采。即使只看侧脸,也能看出男人的五官相当端正而俊挺,但就是无法让人认为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孔。

即便如此,至少从外貌上来看,那确实是一个男人。

「令死者复生……?」

寿雪忍不住呢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天下巫术师皆无此能耐……便是吾亦不知有此术。」

惠瑶转过上半身说道:

「这是宵月做的,他让哥哥活过来了。」

「宵月是谁?此人绝非寻常宦官。」

「我也不知道。只要能让哥哥活过来,就算他是『勾魂鬼』也无所谓。」

「此人今在何处?」

「应该在这宫里吧。我吩咐过他,要他别离我太远。」

寿雪回想起了当初温萤回报的消息,说道:

「吾闻汝要此人片刻不离身,此是何故?」

惠瑶转过了头,身体倚靠着男人的手臂。

「……只有宵月压制得住哥哥。」

「压制?」

「哥哥需要喝血。」

惠瑶缓缓伸手,指向地板上那一只只的水桶,刚刚寿雪踢翻的那只水桶,还横倒在地上。卫青手中的烛台照亮了水桶,以及泼洒在地板上的那些暗红色液体,腥臭味正是从那些液体所发出的。

──是血!

而且是大量的鲜血。

寿雪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这么多的血,到底是从哪里取得的?

「你们放心,这些都是野兽的血。」

惠瑶似乎看出了寿雪心中的疑问,以微弱的声音说道。

「但是哥哥不太喜欢喝……宵月说,如果不给哥哥喝血,他就会变回泥土。所以我们试了各种兽类的血,最有效的是猴血跟猪血……但是宵月说,那只能让哥哥暂时止渴而已,哥哥真正想喝的是人血。人血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轻易弄到手,所以哥哥有时候会因为饥渴而做出粗暴的举动,发生这种情况时,只有宵月才能压制得住哥哥。」

惠瑶的肩膀微微颤抖,面色如槁木死灰。

「……故汝等缚其双手?」

寿雪问道。惠瑶微微点头。

「惠瑶……」

惠瑶听见高峻的呼唤声,身体微微一颤,转头望向高峻。那足以撼动寿雪心灵的声音,听在惠瑶的耳里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上次那种事情』指的是什么?」

高峻的口气依然平淡。惠瑶垂下了头,以袖口遮住脸,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是哥哥……杀了徐成……请陛下宽宥。」

徐成……那遭野兽咬死的宫女。

「那天晚上,哥哥非常饥渴,野兽的血无法满足他……过去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我跟连娘把血分给哥哥……」

惠瑶挽起袖子,只见整条臂膊包满了纱布。连娘大概就是刚刚那名侍女吧,她们两人脸色惨白,原来是因为缺血的关系。

「但是那天晚上,我们来不及这么做。我急着派人把宵月找来,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徐成捧着水走进房间。不过一眨眼,哥哥已经咬断了徐成的喉咙……他就这么咬住徐成,不停吸她的血……」

惠瑶脸色苍白,全身颤抖。不只是因为缺血,更是因为强大的恐惧。

「宵月走进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徐成已经死了。我们不能把尸体留在宫里,不能让鹊巢宫遭人起疑……哥哥的事情,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所以我叫来几个宦官,把尸体搬到远处丢弃……我心里觉得对徐成很抱歉……」

惠瑶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细,几乎难以听得清楚。

「陛下……」惠瑶抬头说道:「不管任何责罚,都由我一个人承担,请陛下饶了我哥哥吧。他好不容易才活了过来,要是他又死了,我也……」

惠瑶流露出殷切的期盼,微弱的声音也变得激动而尖锐。寿雪站了起来,仔细观察站在惠瑶身边的男人。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动容。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想法。

「……惠瑶,此物并非汝兄。」

一股苦涩的滋味,在寿雪的口中扩散。

「……咦?」

惠瑶转头望向寿雪,整个人傻住了。

「此物绝非汝兄死而复生,仅是宵月所做泥人。」

「你在说什么?他真的是我哥哥。」

「此物仅是空壳,并非活物。外观神似汝兄,却无灵魂。汝便再等数载,此物亦不能化为汝兄。」

「不……不可能……」惠瑶脸色大变,那表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碎裂了,嘴里不住呢喃。「不可能……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惠瑶抬头望向身旁的男人,看着那毫无喜怒哀乐的脸孔,惠瑶的表情逐渐扭曲。或许在惠瑶的心里,早已隐约明白这个东西根本不是哥哥。

「不……不……他是哥哥……是我唯一的哥哥……」

惠瑶不住摇头,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悲恸欲绝的声音,诉说的对象不是寿雪,而是身旁的哥哥。但站在旁边的男人依然眼神空洞,仿佛什么也没看见。惠瑶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悲伤,双眉一蹙,眼泪滚滚滑落。

「哥哥……」

惠瑶伸出了颤抖的双手,轻抚那凝视着虚空的双眸下方的脸颊。

就在这个瞬间,男人忽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表情变化。原本举止笨拙的男人,竟然以惊人的速度弯下腰,张大了嘴。

「啊……」

既像惊呼又像叹息的声音,自惠瑶的双唇间逸出。

男人咬住了惠瑶的咽喉,裸露的犬齿陷入肉中,惠瑶的喉部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狂喷。每个人都清楚听见了皮肉遭撕裂的声音,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天花板,大量血雨溅在寿雪的脸上,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男人咬着惠瑶的咽喉不放,不停吸着鲜血。惠瑶双手瘫软,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含着泪水的双眼并没有阖上,却已和她的哥哥一样空洞无神。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那花朵迅速幻化成箭矢。寿雪朝男人踏上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箭矢插入男人的胸口膻中,男人吸血的动作戛然而止。

既然是泥人,要加以破坏并不难。泥土只是容器而已,其内部必有一代身作为术法的核心,若容器是人形,代身的埋藏地点必定在胸口膻中。

寿雪将手从男人的胸中抽出,手中握着一撮头发。

男人的皮肤瞬间干裂,变成了土黄色。皮肤表面的泥土开始碎裂剥落,四肢分崩瓦解,化成了土块,嘴部乃至于整张脸当然也逐渐粉碎,惠瑶身体瘫软在地上,而男人的身体所化成的土块便纷纷摔落在她的身上。

不过须臾之间,男人化成了大量的泥土及衣裤,宛如被褥一般覆盖在惠瑶的尸体之上。

接下来有好一会儿,每个人都站着不动,也没有开口说话。黑暗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及泥土的气味。首先发出声音的人,是惠瑶的侍女。那抽抽噎噎的啜泣声,在漆黑的房间里不断回荡。

高峻走上前去,跪在惠瑶的身边,伸手阖上了她的双眼。

「……自从她听到兄长的死讯后,精神状况就一直不是很好,朕实在应该赶快送她回她父亲身边才对。」

声音中流露出了懊恼与悔恨。高峻就这么凝视着惠瑶,久久不能自已。

寿雪从怀里掏出手帕,蹲下来擦掉惠瑶脸上的血迹,接着将她兄长的头发塞进她的手里,起身离开房间。

走出房间之前,寿雪转头一看,高峻依然凝视着惠瑶的脸。

来到殿舍外一看,自外廊的转角处探出的几颗头慌张地缩了回去。大概是一些听到了骚动却不敢来查看的宫女及宦官吧。寿雪也不理会,迳自下了台阶,踩着鹅卵石快步离去。

「娘娘!」

温萤自背后追赶了上来。他似乎是自行解开了绳索。寿雪看着温萤来到自己的面前,递出一条手帕。

「请擦擦脸吧。」

寿雪在脸上一摸,才察觉自己的脸上沾着血滴。「……多谢。」

寿雪接过手帕,一边擦脸,一边在心中暗骂着自己。宫女死了,惠瑶也死了。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惠瑶曾经暗访夜明宫。姑且不谈她希望乌妃能够施展返魂之术,可以肯定的是她希望有一个人能对她伸出援手。

但是自己什么也没做,还把惠瑶赶了出去。

「娘娘……寿雪娘娘!」

温萤伸出了手。寿雪将手帕放在温萤的手上,但温萤没有收起手帕。他说了一句「失礼了」,举起手帕将寿雪脸上剩余的血迹擦拭干净。

「……温萤,汝亦受吾所累。」

温萤停下动作,凝视着寿雪说道:

「不,下官才要请娘娘恕罪。下官不仅没有达成任务,还要娘娘冒险来救,全怪下官疏于提防。」

温萤接着描述,当时他找到了那名侍女,正要盘问详情,却遭人从背后击昏了。

「下手之人,似乎正是鹊妃娘娘。」

「原来如此……」寿雪一边呢喃,一边转头望向殿舍。屋顶上的鹊鸟瓦片,在皎洁月光照耀下熠熠发光,显得湿滑油亮。

「……宵月不知所往,吾必擒之。」

「卫内常侍应该会安排搜捕行动……要在鹊巢宫里找找看吗?」

「彼必不在此间。」

宫女、宦官们既然会躲起来偷窥,宵月必定也察觉了骚动,多半早已远遁了。

「宵月夜宿何处?」

寿雪问道。如今已知道了宵月的名字,只要再取得他的头发或随身物品,就可以施展飞鸟之术加以追踪。

「这个嘛……」温萤说道:「宵月在宦官宿舍内并没有房间。他是鹊妃近侍之人,照理来说生活起居应该是在殿舍之内,但是殿舍里也没有他的房间。他到底在哪里睡觉、在哪里吃饭,下官完全查不出线索。」

寿雪不禁大感愕然。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才能让人找不出蛛丝马迹?

「下官打听的结果,没有一个人看过宵月睡觉或吃饭。」

「此人俨如……」

俨如惠瑶的哥哥。不,那具不过是乍看之下像惠瑶的哥哥,却有着空洞双眸的泥人。

寿雪蹙起秀眉,沉吟了起来。既然没有办法施展法术,自己并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追踪宵月,只能等待卫青指挥宦官们把他找出来。

「……回夜明宫。」

寿雪紧咬嘴唇,快步离开鹊巢宫,内心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极度懊恼。

月光照亮了夜晚的道路。每走一步,都踏着落在鹅卵石上的自己影子。

两人走进了椨树与杜鹃花的树林。骤然间,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自背脊往上窜,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不,与其说是停下脚步,不如说是双腿酸软,没有办法抬脚。

「娘娘?」温萤露出诧异的神情。寿雪没有心思解释,只是焦急地左右张望。月光将一棵棵树木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明亮处犹如白昼,枝叶茂密处却比阴影更加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寿雪赫然发现树枝上似乎有东西……

在一根椨树枝上,竟有着两条人腿。周围尽是黑茫茫一片,唯独那树枝恰巧沐浴在月光下,宛如那两条人腿是从黑暗里长出来的。两条人腿的上方,隐约可看到灰色长袍的下摆,显然那是一名宦官。

「你便是乌妃?」

树枝上传来了说话声。那声音似乎比鸟鸣声更加高亢,却又仿佛比狗的低吼声更加低沉,宛如同时具备了宏亮及静谧这两个特性。

温萤立即闪身挡住寿雪,说道:「什么人?」

站在树枝上的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陡然间,那树枝似乎微微上扬。下一瞬间,那人已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寿雪与温萤只听见了树叶的沙沙摩擦声。

修长而纤细的身体、白皙的脸孔、垂肩的黑色长发。眼前的人,正是红翘所画的宵月。不,应该说是寿雪那天晚上所看见的青年。

「……枭!」

四目相交的瞬间,寿雪忍不住张口大喊。正如同那天晚上一样。

「对了一半。」

宵月冷冷地说道。

「这个东西并不是我,正如同你并不是『乌』。」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掌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这只是『使部』……是个容器。」

──容器?

寿雪心中正感狐疑,自己的手却动了起来,摘下了发髻上的牡丹花,朝着宵月抛去。这一连串的动作,完全不是出自寿雪的意愿,仿佛身体已不再属于自己所有。牡丹花在空中幻化成了箭矢,朝着宵月疾射而去。但就在箭镞碰触到宵月身体的瞬间,整枝箭蓦然融解,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简直像是被宵月的身体吸了进去。

「同族相斗,没有任何意义。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鸟部』。」

宵月的表情在冷酷中带了三分错愕。

「怎么,你连这种事也不知道?难道是乌吃了太多花,脑筋糊涂了?」

寿雪感觉自己呼吸急促,全身冷汗直流。一心只想要拔腿逃走,两条腿却酸软无力,紧贴着地面动弹不得。

「噢,看来至少你还知道我很可怕。」

「汝……所言之事……吾一概不知……」

呼吸越来越困难,光是要挤出这句话便已费尽力气,声音微弱且不住颤抖,连寿雪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会变成这样。

「好吧,我明白了,你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你听好了,我乃幽宫葬者部,也就是你们所说的刽子手……此外,我还是乌的哥哥。」

幽宫是传说中大海另一头的神之国,眼前这个人,竟然说自己是幽宫的刽子手?

宵月说完了这句话,似乎自以为已经把事情交代得一清二楚。他抬起了那毫无表情的脸孔,凝视着天空,一会儿后发出了一声轻呼。

「终于找到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座岛,它却不知去向,让我很伤脑筋。」

宵月说完这句话,对着天空大喊:

「斯马卢!快过来!」

天空中传来了振翅声及低沉的鸟鸣声。

一只鸟降落在附近的树枝上,黑褐色的羽毛上带着白色的斑纹,正是星乌。

「我叫你过来,你停在那里做什么?快到我这里来!你这家伙,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宵月呼唤了好几次,星乌才终于飞了过来,停在宵月的手腕上。

「斯马卢本来是『乌』的鸟。」宵月说道。

寿雪张开干涸的双唇,勉强说道:

「『乌』是何人?莫非……是吾?」

「对了一半。」宵月又重复了一次刚刚的话。

「乌是乌,你是你。乌在你的身体里。」宵月指着寿雪的身体说道。

「在……吾体内?」寿雪按着自己的腹部。

「我一直在观察着这座岛上的变化,但是根据规定,我不能对这座岛做出任何干涉。这座岛是幽宫之国流放受刑者的禁忌之岛,当初乌获罪遭判流刑,被流放到这座岛上,我只能袖手旁观,什么也做不了。」

宵月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声音流露出了一丝哀伤。

「我跟乌都是自大海的泡沫中生出的。那颗水泡一分为二,生出了我跟乌。我被任命为『葬者部』,乌则被任命为『岬部』,负责引导随着风及海流来到幽宫的亡者灵魂。我与乌皆活在黑暗之中,暗夜里的亡者灵魂泛着白光,犹如万点繁星,令人叹为观止。」

寿雪听着宵月的描述,不知为何胸中竟涌起一股怀念之情,明明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些事……等等,真的没听过吗?寿雪蓦然想起,宵月这番话与衣斯哈所描述的故乡神话有几分相似,但是寿雪又觉得自己好像打从很久以前就已知道这些事,与衣斯哈无关。寿雪感觉脑袋乱成了一团,各种不同的记忆互相混杂,再也分不清了。

「但是后来乌犯了重罪。她受到死者蛊惑,将灵魂送了回去,让死者重获生命。乌是个没有心机的傻女孩,她不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我妹妹真是太傻了,傻得惹人怜爱。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我却没有办法帮助她,我只能看着她遭判处流刑,任由她漂流到这座岛上。依规定我不能干涉岛上之事,所以我只能在幽宫内观察着岛上的变化。」

宵月说到这里,忽然口气一振,接着说道:

「就在不久前,我感受到了乌的力量。她试图从你的体内窜出。对乌的思念与怜惜,让我再也按捺不住。因此我从幽宫将斯马卢与『这个』送到了这里来。」

宵月在说到「这个」的时候,指着自己的身体。

「……我忍耐了一千年,已经够久了。」

宵月从星乌身上取下一根羽毛。

「乌妃……不,妹妹啊,让我来结束你的痛苦吧。」

那根羽毛幻化成了一把双刃剑,剑身笔直,整把剑呈黑褐色,上头有着点点白斑,犹如星辰,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剑身闪烁着美艳的光辉。寿雪才刚看清那是一把剑,宵月已疾冲而来,星乌振翅飞上天空。

温萤的反应比寿雪快得多。他从怀里取出匕首,才刚出鞘,下一瞬间已响起剑刃碰撞的尖锐声响。宵月一击即退,只见他举着剑与温萤对峙,缓缓移步拉开距离。

「这个模样实在是绑手绑脚……海潮与月光更是极大干扰,可惜今晚不是新月之夜。」

宵月嘴上抱怨,表情却是毫无变化,想来应该是因为「容器」无法呈现出表情吧。或许那也是类似泥人的东西。

因为有温萤在身边的关系,原本陷入恐慌的寿雪此时逐渐恢复了冷静。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找出活路,不然的话,连温萤也有性命之忧。

「汝欲杀吾耶?」

寿雪问道。宵月沉默了片刻,说道:

「我并不想杀你,但乌在你的体内,要杀死乌,就必须先破坏你这个容器。」

宵月很认真地回答寿雪的问题。他似乎也想让寿雪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乌』即乌涟娘娘?」

除此之外,寿雪想不出其他的解释。宵月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

「……那是你们擅自取的名字,与我无关。乌、枭也不是我们的真名,我不打算把我们的真名告诉你。」

──易言之,「乌」即乌涟娘娘,而「枭」来到此地,是为了杀死乌涟娘娘。

想要杀死乌涟娘娘,就必须连寿雪也一起杀死。

寿雪凝视着宵月,心中暗自沉吟。此人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是因为他的躯体只是一具人偶。虽然他突然袭击寿雪,但从说话口吻听来,并非无法沟通之人,说到寿雪无法理解的环节,他也愿意细心解释。

寿雪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此时务必要保持冷静,如果没有办法化解这个危机,不仅自己会送命,想必连温萤也无法全身而退。

「……汝名非封宵月?」

寿雪故意岔开了话题。宵月似乎没有察觉寿雪的意图,说道:

「那是老师为我取的名字,我受他不少照顾。」

「老师?」

「他姓封,大家都叫他封老师。」

「汝受他照顾?」

「要渡过大海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再加上为了维持这副模样,我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我倒在路边,是老师帮助了我,而且我能来到这里,也是靠着老师的帮助。」

不管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会认真回答。明明目的是杀人,回答问题时却相当坦率,形成奇妙的对比。

「……汝亦吸食人血?」

「没那个必要。」宵月虽然表情毫无变化,口气却带着三分不悦。「我制作的那个东西是人,为了维持人形,才需要吸食人血。」

「区区泥人,岂能是人?汝造此物,有何用意?」

寿雪虽然尽量压抑,却难掩心中的愤怒。宵月微微歪着头,似乎是在观察寿雪的表情。

「我只是实现那妃子的心愿而已。虽是泥人,但我自认为造得不错。」

「既无灵魂,亦非活物,似人非人,何言不错?」

「是吗?但那妃子很开心,直说那真的是哥哥。」

「难道汝造此物,仅为取悦鹊妃?」

「不然我为什么要做那种麻烦事?我只是看她太可怜,所以想帮帮她。」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宵月,半晌后问道:

「……鹊巢宫内有一池,汝应知之?」

寿雪的脑海里浮现了那老宫女的模样。

「我知道,那池塘里有一只恶鬼,是我将它消灭了。留着那东西不仅会害人,对那恶鬼也是一种悲哀。」

寿雪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问完了吗?没有其他问题了?」

宵月重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温萤一见,也跟着握紧手中的匕首。

「且慢……」

宵月正要向前踏出,蓦然停止了动作。下一瞬间,忽然有一样东西插入了地面,与宵月的鞋尖仅差毫厘。寿雪才刚一愣,紧接着又是一道破空之声,另一根箭矢插入了宵月的肩头。宵月因冲击力而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又是嗖嗖数响,宵月迅速翻身,躲到了树后,数根箭矢全都插在地上。

寿雪转头一看,树林的入口处出现了几道人影。站在中间的人竟是高峻,卫青则站在高峻前方,有如盾牌一般。两人左右各站着数名勒房子宦官,有的持弓搭箭,有的手持长刀。

寿雪再度转头望向宵月的方向。他已躲在树后,此时完全看不见身影。既然会躲避,代表箭矢的攻击对他有效,他承受了寿雪的法术依然毫发无伤,却反而禁不起一般弓箭的攻击。或许因为那躯体只是人偶,因此有可能遭到毁坏吧。仔细一想,他刚刚自己也说过,要杀死乌,就得先毁掉「容器」……

「我就算被箭矢射中,也不会死,但这『使部』要是断手断脚,我还得重新制造,实在是有点麻烦。」

宵月回答了寿雪心中的疑问,这声音是从树上传来的,他似乎跳到树上去了。手持弓箭的宦官们都把箭镞瞄准了树上,但枝叶茂密处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宵月在哪里。

高峻默默上前,将寿雪由上到下看了一眼,问道:「有没有受伤?」寿雪摇了摇头。

「那就是宵月?」

高峻看着树上问道。

「然

也。」

「他出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到处找他。」

「好与不好,尚未可知。此人非寻常人物。」

「若是幽鬼一类,朕倒也习惯了。不过刚刚他身上中了箭,似乎不是幽鬼……」

高峻凝神细看树梢,说道:「他刚刚说了『重新制造』,难道他自己也是泥人?」

「或与泥人类同,是否由泥所造,吾亦不知。」

「既是泥人,必然可以毁掉。」

高峻说得轻描淡写。就在这个时候,卫青掷出一物,紧接着树上的阴暗处似乎有样东西扑簌簌地滑了下来。仔细一看,正是宵月,他的身体落至地面时,几乎没有声音。

宵月的脚踝上插着一把小刀,似乎就是由卫青所掷出。宵月并没有拔出小刀,只是蹲伏在地上,看着寿雪等人,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插在肩膀上的箭矢也没有拔出。

「你是皇帝?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别来妨碍。」

宵月说道。卫青从怀里抽出匕首,高峻举起手,要卫青先按兵不动。

「你要危害乌妃,朕可不能坐视。」

高峻的口吻依然平淡而沉静。宵月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高峻也朝着他上下打量。

「我也不想杀害无辜少女,你们如果要恨,就恨香蔷吧。」

香蔷即第一代的乌妃。

「此话何解?」

「香蔷正是把乌封入体内的元凶。」

高峻看了寿雪一眼,接着向卫青使了个眼色。卫青吩咐勒房子宦官们向外散开,站在听不见声音的位置。

「香蔷使乌涟娘娘入夜明宫,自守护之,此即乌妃之始。」

寿雪说道。至少夜明宫内所藏史书上是这么写的。

「守护?」

宵月讪笑了两声,恨恨不已地说道:

「那个狡猾的丫头,以自己及后继女子的身体为容器,将乌封于体内,还对此滔天大罪三缄其口。我唯一所恨,只有那个丫头,那恶毒的做法简直不是人。」

宵月不仅说得愤恨难平,那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流露出了三分恨意。

「以活人为容器,是绝对不能施展的禁忌之术,一旦施展此术,必定会招致灾厄。不仅是你们的灾厄,也是我们的灾厄。香蔷触犯此大忌,实是罪该万死。」

宵月望着寿雪,接着说道:

「每到新月之夜,你是不是会感到万分煎熬?那正是因为你体内的乌想要逃出去,那股力量几乎会将你的灵魂撕裂。就算是我,也难以想像那会多么疼痛。只要乌继续留在你的体内,你就必须承受这种痛苦。」

新月之夜的煎熬,是寿雪心中不愿想起的痛。当年丽娘曾告诉寿雪,乌妃与乌涟娘娘身心相连,彼此会互相感应,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寿雪感觉到一股寒意在胸腹之间逐渐凝聚──乌涟娘娘就在自己的体内。陡然间,寿雪的心中浮现了「妖魔」这个字眼。

「你以为你很怕我,但其实真正怕我的是乌。我身为葬者部,职责是猎杀幽宫罪犯。你与乌几乎已经合而为一,所以你能感应到她的恐惧。你虽在世为人,灵魂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不归自己所有。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香蔷……」

宵月顿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才接着说道:

「香蔷不断拿花喂食乌。对我们来说,那是一种毒药,会让我们陷入酩酊状态。乌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宵月说得痛心疾首。

「花……」寿雪低声呢喃,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所谓的花,指的是晚上献给乌涟娘娘的牡丹花吗?那竟是毒药?

「我看在眼里,却只能袖手旁观,就这么经过了漫长的岁月。直到不久之前,我感觉到乌的力量突然暴涨,并听见了乌的哀号,那是充满了愤怒与痛苦的哀号。乌在你的体内陷入了狂暴状态,我想你那时候也相当愤怒吧。」

狂暴状态……寿雪蓦然想起当初与冰月对峙时,自己确实曾因为愤怒而差点失去理智。那个时候寿雪感觉胸腹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涡流不断激荡,完全无法压抑。

「差不多该让乌获得解脱了。我既然身为葬者部,妹妹的事情当然应该由我了结。因为这个缘故,我非杀你不可。」

说完这句话后,宵月以单膝跪地的姿势横挥长剑,所幸温萤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寿雪往后拉,剑尖只割断了寿雪的衣服。宵月迅速起身,再度由下往上挥出长剑,砍向身体失去平衡的寿雪。温萤举起匕首,挡下了这一剑,但是宵月以快如闪电的速度又挥出一剑,将温萤手中的匕首砸飞了出去。温萤因强大的冲击力道而跪倒在地上,而宵月的下一剑,已瞄准了寿雪的颈项。

剑身还没有碰触到寿雪的颈子,强大的剑压已让她感到一股寒意。寿雪以为自己已必死无疑,没想到就在那刹那之间,她的手腕受到一股强大力量拉扯,整个人向后翻倒。寿雪的侧脸撞击在地面上,皮肤感受到了泥土的冰冷,鼻中也窜入了草叶摩擦所产生的强烈气味。为什么在这样的生死关头,自己还能感受到这些呢?寿雪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但比起这些,更重要的是寿雪感觉到了人的体温,自己似乎正被人抱在怀里。这是谁的体温?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是高峻。

高峻扑在寿雪的身上,以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她的身体。下一瞬间,高峻的身体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当高峻起身时,寿雪蓦然闻到了一丝类似铁锈的气味。

──是血!

寿雪登时大惊失色,一股凉意自指尖窜上全身。

「高峻……!」寿雪跳起来大喊。

「朕没事。」

寿雪还要追问,高峻已面无表情地按着手臂站了起来。「只是小伤而已。」

高峻的手臂似乎挨了一剑,虽然他声称只是小伤,鲜血却从他的袖口不断滴落。寿雪忍不住按着自己的胸口,她的心跳异常快速,手指依然冰凉,而且抖个不停。

耳中不断听见剑刃碰撞声。寿雪转头一看,宵月与卫青正打得难分难解。卫青的匕首撞开了宵月的长剑,宵月脚下一个踉跄,卫青趁势举起匕首直刺,宵月迅速飞身向后,拉开了距离。

宵月举着手中长剑,等着卫青出招,就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刺耳的鸣叫声。那不是星乌,而是寿雪极为熟悉的鸣叫声。宵月身边的草丛里,跳出了一团金黄色的物体。

「……星星!」

星星鼓动着金黄色的翅膀,弹跳到了寿雪的身边。「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星星又喊了一声,仿佛在回应着寿雪的问题。

「哈拉拉!」

宵月气呼呼地大喊:

「你这没用的『鸟部』,来这里做什么?」

星星气势十足地张开翅膀,宛如在恫吓着宵月。

「鸟部……」寿雪低声呢喃,脑中想起了宵月刚刚说过的话。

──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鸟部」。

寿雪于是从星星的尾部摘下一根羽毛,那金羽迅速幻化成了金色的箭矢。这正是据说可以找出下一任乌妃的金鸡之箭。寿雪看着箭矢,心中恍然大悟。

寿雪以全身的力气,将那金色箭矢朝着宵月掷出。闪烁着金色光辉的箭矢破风而去,正中宵月的肩头。

宵月的整片肩膀瞬间粉碎,伴随着若有似无的破裂声,但是向外飞散的不是肉块,而是鸟禽的羽毛,上头有着褐色与白色的条纹,似乎是属于枭的。寿雪不假思索,立即又掷出了下一根箭矢。这次箭矢直接贯穿了宵月的胸口膻中,发出了类似玻璃薄片碎裂的清脆声响。

下一瞬间,宵月的胸口陡然向外胀开,化成了羽毛往四面八方飞散,紧接着连双手及双腿也都化成了鸟羽,宦官的长袍失去支撑,轻飘飘地垮了下去,唯独头部仍维持原样,朝着地面坠落,那脸上依然毫无表情,双唇却上下翻动。

由于没有发出声音,寿雪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乌的真正名字吧。

而在他的头部在接触到地面之前,也完全化成了羽毛飞散空中,宵月就这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的枭羽。

皎洁的月光,将那些枭的羽毛照得丝丝明亮。

高峻脱下了半边的上衣,由卫青在手臂包上纱布,寿雪一边捡拾着地上的羽毛,一边侧眼看着两人。

「不是什么大伤,很快就会痊愈。朕曾经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

高峻等卫青包扎完,穿好衣服后说道。确实正如高峻所言,他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疤,但就算伤势不严重,总得受皮肉之苦。

「……多谢。」

寿雪只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高峻与卫青不由得面面相觑。

由于寿雪不放心任由鸟羽在地上置之不理,因此找来了一只麻袋,打算把羽毛全部收集起来,暂时放置在夜明宫。温萤也在一旁帮忙,但寿雪完全没有与他交谈,只是默默捡拾着羽毛。对抗宵月的一战,令寿雪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没用,若不是星星出现解围,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寿雪心中郁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拉拉……

宵月曾对着星

星如此呼唤。那是星星的真名吗?

眼前还有太多的事情等待厘清。

寿雪按着自己的腹部,回想起了鱼泳那句话……若无力制之,便生妖魔。

自己是否有一天会化成真正的妖魔?

你与乌几乎已经合而为一,所以你能感应到她的恐惧。你虽在世为人,灵魂却在不知不觉之中不归自己所有。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香蔷……

宵月这句话在寿雪的心中不断回荡。当年的香蔷,难道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抑或……她明明知道,却还是让乌妃从此成为封住乌涟娘娘的容器?丽娘及历代乌妃知道这件事吗?冬官呢?

乌妃不仅被囚禁在后宫,甚至连躯体及灵魂也不属于自己。

寿雪感觉到心中的一股信念正在土崩瓦解。

自己身为栾家的后人,从小只能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后来母亲惨遭杀害,她被选为乌妃,每一件事情都只能任凭命运摆布,即使如此,她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至少自己还有躯体,至少自己还有心灵,唯有自己的身体及心灵绝对不会受人掌控,也绝对不会遭人夺走。正是因为这股理所当然的信念,让寿雪能够抬头挺胸地活着。但如今就连这股信念也变得不再能相信了。

现在的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吗?

到底哪个部分是真正的自己,哪个部分是乌?是否有一天,自己的一切都会被乌夺走?抑或……这一天早已到来?

眼前景象一片模糊。

几乎已到了濒临崩溃的程度。

「寿雪娘娘……」

温萤的呼唤声,让寿雪抬起了头。

「九九他们还在夜明宫内等着您归来。您还是快回夜明宫喝杯热茶,免得着凉了。」

温萤绑起麻袋口,将麻袋挂在腰带上后,朝着寿雪伸出了手。

「寿雪娘娘,您能走吗?」

寿雪凝视着温萤的手掌,缓缓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温萤的手如此温暖,沿着冰凉的指尖渗入体内,终于让身体获得了一股暖意。

寿雪在温萤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此时星星已不见踪影,或许是自己先回夜明宫去了。

「寿雪……」

寿雪听见高峻的呼唤,转过了头来。只见高峻一面走来,一面在怀里掏摸。

「糕点?」寿雪问道。每次高峻从怀里拿出来的东西,几乎都是糕饼、点心类的食物。

「不是……」高峻说道。他看了一眼自己掏出来的东西,皱起眉头,又收回怀里。

「既非糕点,却是何物?」

「下次再给你吧。」

「与又不与,吊吾胃口!」

高峻迟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那样东西后,握起寿雪的手,放在她的手掌之上。寿雪一看,原来是个木雕鱼形佩饰。雕得相当细致,上头的鱼鳞片片分明,尾鳍仿佛真的在摆动。

「汝已做之?」

寿雪曾说过玻璃佩饰怕弄丢不敢佩戴,高峻回应要改成木雕,那还是今天的对话,没想到高峻已经雕出来了。

「这种程度的木雕,不花多少时间。朕前往夜明宫,原本是为了把它拿给你。」

没想到刚好遇见寿雪从殿舍内走出来。

「但朕一时没注意,扑倒的时候损坏了。」

寿雪仔细察看那木雕,才发现背鳍确实有一点缺损。如果高峻没说,自己应该会以为那原本就是这样的形状。

「朕再重做一只给你。」

高峻伸出手,想把木雕佩饰拿回去。寿雪看着那佩饰,说道:「何须重做?」佩饰上有淡红色的细绳,她将细绳绑在腰带上。鱼形佩饰垂挂在腰带的下方,寿雪每一动,佩饰便左右跳动,好似真的鱼一般。

「通体完好,恐成真鱼矣。略有缺损,方是道理。」

「……是吗?」

寿雪以指尖轻拨鱼形佩饰,高峻在一旁微笑说道:

「你喜欢就好。」

寿雪睇了高峻一眼,旋即别过头,朝夜明宫的方向迈步。

「吾甚爱之……多谢。」

寿雪低声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温萤走在寿雪的前方,一边警戒着周围一边前进。

皎洁的月色依旧洒落大地。

那股暖意曾经是寿雪身上的枷锁,曾经是毒药,如今却成了搀扶着她的一双手,让自己不至于一蹶不振。

或许这违背了与丽娘的约定,或许这将会铸下大错,即便如此……

「卫青。」高峻喊道。

此时正在回内廷的路上。原本拿着烛台走在前方的卫青听到高峻的呼唤,转身来到了高峻的身边。周围还跟随着不少勒房子的宦官。

「有几件事必须确认。」

「是关于宵月的事情吗?」

卫青旋即会意。高峻点了点头。

这件事有好几个疑点。

宵月到底是何方神圣,这当然是必须查清楚的事情。除此之外,宵月为什么能以宦官的身分进入后宫?为什么会被分派到鹊妃的宫里?他如何取得过所?

「……一定有人暗中帮助。」

高峻的呢喃声消散在夜色之中。

高峻穿过星乌庙的围墙大门,直接走向庙后的殿舍。由于没有事先告知皇帝要来,放下郎一看见高峻,慌慌张张地奔出殿舍,跪下行礼。

「鱼泳在吗?」高峻问道。放下郎将高峻引进上次的那间房间,过没多久,鱼泳便走了进来,仿佛早已在等着高峻。

「听说陛下受了伤,不知现在可痊愈了吗?」

「你消息真灵通。一点小伤,没什么大不了。」

鱼泳见高峻神态一如往昔,又听高峻这么说,这才似乎松了口气,点头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现在你安心了?」

「安心了。」

「那很好。」

高峻不再说话,转头望向槅扇窗。刺眼的阳光自窗外射入,令高峻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到底该如何切入正题?来到这里的一路上,高峻一直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伤了朕的人,是一名新进的宦官雏儿,名叫封宵月,这你也知道吗?」

鱼泳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仿佛在推测着高峻这么问的用意。

「微臣知道。」

「封宵月蛊惑鹊妃,害死一名宫女,几乎将后宫闹得天翻地覆,朕当然必须清查此人来历。根据封宵月的过所纪录,他是个名叫封一行的人物的侄子,但朕知道封宵月绝对不会是任何人的侄子,可见得过所必定是伪造的。到底是谁提供了伪造的过所给他?还有一点,封宵月并非骘大夫向仲介商人买来的宦官,而是在官吏的推荐下入宫的宦官。正因为如此,封宵月才会受到信任,被分配到鹊巢宫。当初推荐了封宵月的官吏又是谁?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吏部郎中宿纲。」

高峻仔细观察鱼泳的反应。只见鱼泳神态自若,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宿纲这个人物,你应该相当清楚。他曾经在这里担任放下郎,接受你的指导。听说受你指导的人,都对你敬慕有加,终生不忘你的恩情……为什么你要连累这样的人?」

鱼泳听到高峻的最后一句话,双唇微微颤动,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什么话也没说。

「宿纲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把你供出来。但你夜访宿纲的事情,不仅有人听到传闻,还有人亲眼看见。你以为三更半夜偷偷前往就不会被发现,恐怕是想得太简单了。」

「陛下拷问了宿纲?」

「这是你逼朕这么做的。」

高峻的口气虽然平淡,却极为严峻。鱼泳不再说话。

「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高峻再次问道。

「为什么你要把封宵月送进后宫?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又以愤慨的语气说道:

「你知道封宵月混进后宫的目的是杀害寿雪吗?」

就算面对如此诘问,鱼泳也没有移开视线。高峻心头一沉,仿佛受到诘问的人是自己。

「微臣知道。」鱼泳直视着高峻的双眼,口气泰然。

「封宵月这个人,微臣本来不认识,但封一行与微臣是旧识。我们很久没见了,不久前微臣收到他的信,他希望微臣帮忙取得过所,微臣于是找了宿纲帮忙。当时微臣只是抱着帮老朋友一点小忙的心情,但后来他们两人亲自来找微臣,说希望让宵月进入后宫当宦官。世上因为生活困苦而希望入宫当宦官的人所在多有,这样的委托并不是什么奇事,何况由官吏推荐入宫的宦官,在宫里的待遇也会比较好。但那宵月不像是贫苦之人,微臣实在看不出他希望当宦官的理由。宵月是个相当古怪的男人……不,他不是个男人,也不是个女人。他要当宦官,甚至不必进鹐房。说得更明白一点,他其实不是人。」

鱼泳说到这里,先喘了口气,啜了口茶,才接着说道:「微臣问宵月进宫做什么,他也不隐瞒,说是要进宫找乌妃。微臣问他找乌妃做什么,他说要杀掉乌妃。微臣问了这两句话,便不再问了。他既然不是人,必定是有任务在身,外人也不必过问

。微臣于是委托宿纲,把宵月送进了后宫。」

「为什么?」高峻的口气难得颇为激动,失去了冷静。「这不等于是把暗杀乌妃的刺客送进了后宫?」

「没错,微臣是把暗杀乌妃的刺客送进了后宫。」

高峻听鱼泳这么说,反而一时哑口无言。

「宵月并非凡人,他既然要杀乌妃,不该由微臣阻止。乌妃不管是被宵月杀死,还是成功击退宵月,那都不是微臣该干涉的。这一切都是乌妃的命……就算寿雪娘娘因此而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的事?寿雪如此信任你,你竟说这种话?」

寿雪曾数次造访此地,听鱼泳回忆丽娘的往事。鱼泳不可能不明白寿雪的心情。

鱼泳双眉颤动,眼神闪烁,不一会儿垂下了头。

「……陛下总是对寿雪娘娘如此关心。」

「什么?」

「微臣曾数次劝谏陛下,千万不能跟乌妃太过亲近,陛下总是不听劝。」

「那是因为……」

「乌妃必须是孤独之人。不能有任何奢求,不能接近人群,只能独自在夜明宫度过一生。陛下不明白微臣为什么要那么做,微臣反而想要问陛下,为什么陛下会认为微臣应该为寿雪娘娘着想?微臣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您会有这样的想法?」

高峻错愕地看着鱼泳。

「现在的寿雪娘娘,身边既有宦官又有宫女,还有陛下不时关心,实在是三生有幸。您或许认为寿雪娘娘很可怜,但微臣一点也不这么想。从当初陛下第一次为了寿雪娘娘的事而移驾冬官府,一直到现在,微臣从来不曾怜悯过寿雪娘娘。她的身边聚集了那么多人,还受皇帝如此关怀,有何可怜之处?丽娘小姐在世的时候,从来不曾受皇帝如此眷顾。历代的几位皇帝,都不曾关心过丽娘小姐。丽娘小姐孤独了一辈子……一辈子!」

鱼泳句句血泪,沙哑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有谁帮助过丽娘小姐?有谁关心过丽娘小姐?为什么只有寿雪娘娘得天独厚?丽娘小姐在世时,如果能够获得皇帝的一丝关怀……」

鱼泳忍不住朝着桌上捶了一拳。茶杯翻倒,茶水沿着桌面滴落地板,那滴滴答答的声音异常响亮,有如滚滚滑落的泪珠。

高峻凝视着鱼泳那微微颤抖的拳头。

「……丽娘有寿雪。」

高峻的一句话,让鱼泳抬起了头。

「丽娘让寿雪学会了读书识字,明白了世间道理。丽娘以慈爱之心对待寿雪,只要看她,就能明白丽娘对她投注了多大的关怀,这也代表着寿雪在丽娘心中所占的分量有多大。寿雪就是丽娘心中最大的慰借。」

鱼泳默默凝视高峻。

「在丽娘心中如此重要的寿雪,差点因为你而送命。」

高峻的口吻极为平静。鱼泳的胡须微微一动,却一句话也没说。

高峻回想起了鱼泳的种种神态。那轻佻滑溜的态度,那略带讥讽的口吻,那惊讶错愕的表情,以及下棋时双眉之间的皱纹。经常造访此地的人并非只有寿雪而已,高峻自己也是这里的常客。

待在这里的时间,对高峻来说是难得可以放松心情的时间。

这段时间已经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高峻站了起来。

「你曾说要告老还乡,朕应允了,你走吧。」

高峻并不打算光明正大地惩处鱼泳。毕竟才刚处决皇太后没多久,此时不适合在朝中再掀风波。

「谢陛下宽宏大量。」鱼泳一揖说道。

高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房间。鱼泳的心中竟然藏着如此强烈的愤慨与哀戚,自己过去完全没有察觉。如今细细想来,鱼泳确实常遮遮掩掩,不让自己看穿表情,他竟然就这么被蒙在鼓里。不,或许自己的内心早已察觉了不对劲,只是却刻意避免深入追究。

高峻感觉到仿佛有无数的事物正从自己的指缝之间滑落。总有一天,自己的掌心将空无一物,什么也不会剩下吧。心中的莫名不安,恰似有一团阴寒的黑色影子,正在背后朝着他逐渐逼近。

鱼泳当天便离开了星乌庙。正如同他曾经说过的,他投靠了住在城外的弟弟。但是就在数天之后,高峻接到了鱼泳自杀的消息。

宫城的角落有一座弧矢宫,这里算是皇帝的私邸,建筑称不上富丽堂皇,但小巧精致,有点像是用来躲避凡尘俗务的隐居之家。这一天,寿雪搭着轿子来到了此地。当然,轿子是高峻派出的。

寿雪下了坐起来颠簸难受的轿子,抬头一看,瓦盖屋顶的围墙大门上有一面匾额,上头写着大大的「弧矢宫」三字。穿过了围墙大门,地上铺着一整片的鹅卵石,眼前只有一座小小的殿舍,并没有庭园造景。虽然视野良好,却难掩一抹萧瑟寂寥之色。殿舍的柱子并未涂上丹漆,维持着木材的原始质地。屋顶的边角有着乘龟老人的装饰瓦片,屋檐下吊着一整排的铸铁吊灯。

在宦官打开门扉的同时,一阵清风拂过,不知何处传来清脆的铿锵声响。仔细一瞧,原来是房间的周围排列着大量的铜幡,每当起风时,便会碰撞摩擦。寿雪不禁心想,这房间可真是古怪。往脚下一看,一整片的石板地面上有着金属象嵌,有圆点也有线条,似乎是排列成了星斗。寿雪一面左右张望,一面往深处走去,只见后头有一张榻,高峻悠然坐在榻上。

「何故唤吾来此?」

寿雪问道。高峻在自己的身旁比了比,示意她坐下,由于没有其他椅子,寿雪只好在榻的边缘处坐了下来。依照宫廷规矩,坐在皇帝的旁边是大不敬的行为,但高峻曾允诺,两人独处时对待她如冬王。

「冬官换了人,新的冬官想跟你打声招呼,所以我叫他到这里来。」

「鱼泳已去?」寿雪不禁感到有些失落。虽鱼泳早说过要退隐,但不想竟会不告而别。

「是啊。」高峻只是应了一声,也不多作解释。

为什么退隐之前没有先说一声?寿雪不禁心想。虽说鱼泳跟高峻都没有义务事先告知,但心里还是有些落寞。

「彼曾言弟弟、弟媳居于城外,退隐后应往同住?」

「是啊。」

「吾与彼不复相见矣。」

寿雪没有办法离开宫城,除非鱼泳回到宫城里来,否则两人绝不可能见面。

高峻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地板上的星辰。

「新任冬官何人?吾曾见否?」

「你应该不曾见过。星乌庙的预算及人力少得可怜,听说全靠他居中安排规划,才能够维持运作。但他很少露脸,因此没什么机会跟你见面。他年纪还很轻,才四十出头。」

据说鱼泳从很久以前就决定由这个人继任冬官。

「既是冬官……应知乌妃真相?」

「是啊。」高峻说道。

「……冬官尚知多少秘事?」

寿雪暗自咕哝。过去寿雪一直认为冬官与乌妃所保有的秘密是相同的。但是就在不久前,鱼泳曾以言语暗示寿雪的体内有「妖魔」。所谓的「妖魔」,指的当然就是乌涟娘娘。这是寿雪过去从不知道之事。关于乌涟娘娘,冬官还知道多少乌妃所不知道的秘密?

「大家。」

卫青进入殿舍,走到高峻前方。他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有如在水面上滑过。

「冬官晋见。」卫青说道。另一名宦官引了一名男子走上前来。那是个身材高挑却枯瘦的男人,身穿灰黝色长袍,配上插了尖尾鸭羽毛的浓鼠色幞头。双颊凹陷,脸色白皙,有如病人一般,目光却异常犀利。

男人来到高峻及寿雪的面前,跪下说道:

「新任冬官,董虔,字千里,叩见陛下。」

男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比想像中要温润、柔和一些。乍看之下似乎颇为神经质,但或许实际上并非如此。

「微臣体弱多病,恐难当此大任,但为了报答长年提拔微臣的鱼泳大人,微臣必鞠躬尽瘁,不辱鱼泳大人的厚望。」

千里低着头说道。当他一低下头,原本锐利的目光也变得平和得多。

「鱼泳可安好?」寿雪问道。

千里朝高峻看了一眼,旋即转过头来,对寿雪道:「鱼泳大人很好,谢娘娘关心。」

「嗯……」或许鱼泳正在和弟弟下棋吧。寿雪心里想着。

「无缘与鱼泳对弈,实为憾事。吾虽棋艺拙劣,想来鱼泳亦不如高峻。」

高峻面露微笑,但那微笑中带了三分感伤。寿雪心想,高峻想必也正为鱼泳辞官之事感到寂寞吧。

「围弈之道,微臣亦略知皮毛,若娘娘不嫌弃,微臣随时候教。」千里说道。

「吾观汝面相,便知汝棋艺过人。凡自言『略知皮毛』者,必是高手。」

寿雪皱起眉头说道。千里呵呵笑了起来,寿雪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原来这个男人笑起来如此随和,或许他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阴沉。

「……鱼泳大人多年来一直在研究着乌妃一职背后的意义。」

千里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想必

他已经发现了一些历代白烟……即冬官所不知道的事情。」

「历代白烟不知之事?」

「例如说,乌涟娘娘其实是被封印在乌妃的体内。」

寿雪目不转睛地凝视千里。千里轻轻点头,接着说道:

「继任冬官之人,必定会从前任冬官手中接过一部《双通典》……微臣指的当然是『另外一种的《双通典》』,乌妃娘娘的手上也有一部。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交接之事,因此历任冬官所知之事,并不会超过《双通典》的范畴。然而鱼泳大人似乎进行了许多研究,微臣说『似乎』,是因为微臣也只是读了鱼泳大人所留下的种种纪录资料。目前这些纪录资料还没有整理完,微臣所知不多,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鱼泳大人原本相当热衷于研究,却在前任乌妃娘娘辞世后,就彻底放弃了……」

──原来如此。

寿雪顿时感到心情沉重。鱼泳做了那么多的研究,只是为了帮助丽娘。

但鱼泳终究没有成功。丽娘一直到死都没有获得自由。

「微臣打算先将鱼泳大人的研究成果整理归纳之后,再接续着鱼泳大人的脚步继续研究下去。做研究本来就是微臣所擅长之事……」

「既是鱼泳所查之事,何不往问之?」

「鱼泳大人已经退隐了,要是拿这种事去烦他,他一定会用尖酸刻薄的口吻骂微臣『连这种事也要问一个退隐老人』。」

千里笑着说道:「要是做这种事,微臣的面子也挂不住。因此微臣打算把这件事当成鱼泳大人留给微臣的一项考验。」

寿雪的脑海浮现了鱼泳那揶揄讥讽的嘴脸。

只见千里那削瘦的脸颊上漾起了缅怀与思慕的微笑,可见得他与鱼泳之间的信赖关系有多么深厚。

「要是微臣的研究能够对寿雪娘娘有些帮助,也算是不负鱼泳大人将冬官一职托付给微臣的寄望。」

千里字句琢磨,说得相当谨慎。寿雪不禁感到纳闷。为什么帮助自己能算是不负寄望?

「冬官的职责,本来就是辅佐乌妃。」

「吾不知有此事……」

「至少微臣是诚心诚意想要帮助寿雪娘娘的。」

寿雪凝视着千里的脸。虽然眼前这个人骨瘦如柴且脸色白皙,看起来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病人,却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安心感。

寿雪不禁心想,如果自己有父亲的话,或许就像这种感觉吧。

千里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后,便告退离开了。冬官府由此人掌管,应该不用担心才对。

「鱼泳有后矣。」

「是啊。」高峻依然只是简单回应,并没有多说什么。寿雪转头问道:

「伤口尚痛乎?」

高峻皱眉说道:「不痛了。为什么这么问?」

「汝面相如此。」继千里之后,寿雪又看起了高峻的面相。

高峻淡淡一笑,说道:「是吗?」

「若有倦意,何不早归?」

「这么说也有道理。」高峻虽嘴上附和,却没有起身离开。

「……朕曾有一次睡在你的床上,你还记得吗?」

「扰吾安眠,吾岂忘之?」

「那是朕睡得最安稳的一次,好像还作了个美梦。」

高峻对寿雪所说的「扰吾安眠」只当作没听见。

「吾床乃吾所有,绝不再借。」

「或许只是因为你在朕的身边。」

「吾非汝床,亦不外借。」

「嗯,好吧。」高峻起身说道:「朕说了无聊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寿雪抬头看着高峻说道:

「汝夜不成眠?」

高峻低头看着寿雪,答道:「……有一点。」

寿雪故意模仿刚刚高峻的动作,比了比自己的身边,要高峻坐下。高峻也不拒绝,乖乖坐了下来。寿雪握起高峻的手,说道:

「炎夏时节,何以汝手却凉?三餐能进否?」

「吃得很正常。」

「强食亦无益,徒伤胃肠耳。日虽炎热,勿过食凉寒之物。可以葱、姜入粥饮之,或食荔枝,有通神健气之效。」

寿雪一边搓揉高峻的手掌,一边说道。「另可……」寿雪正思索着可以吃哪些食物,忽见高峻面带笑容,问道:「何事发笑?」

「没什么……这些是丽娘教你的吗?」

「吾习之于夜明宫婢女桂子,非丽娘也。桂子于食最为讲究,吾初到夜明宫时瘦如枯枝,全赖桂子调养。」

搓揉手掌的技巧,则学之于丽娘。小时候寿雪常作母亲头颅遭悬挂的恶梦,丽娘总是会搓揉寿雪的手掌,帮助寿雪安眠。

寿雪提了这段往事,告诉高峻:「汝若不能安眠,可使人如此揉掌。」

「原来如此……」高峻倚靠在榻上,放松了全身力气。

「鹊妃死了。」高峻低声呢喃。

寿雪停下动作,抬头看着高峻。

「朕实在不希望她死。」

「岂有人望其死?」

「这并非单纯基于同情。她一死,朕该如何面对她的父亲?」

「汝曾言……鹊妃之父乃是寒阀,现任中书侍郎?」

「没错,他一定会对朕心怀怨恨吧。」

「此事乃鹊妃自取其祸,其父必不怨汝。」

「不,鹊妃的父亲一定会这么想……『如果当初没有让她进后宫就好了』、『发生事情的时候,如果早一点把她送回家就好了』。就算他的理性告诉他不能把错怪到别人头上,他的心中还是会留下埋怨的火苗。这种感情的火苗,迟早会变成熊熊大火,正如同朕无法原谅皇太后。」

高峻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如果没有发生母亲和丁蓝的事,朕或许并不会如此执着于皇位。感情会改变一个人的想法,这是不变的道理。」

寿雪继续搓揉高峻的手掌。虽然高峻的掌心已逐渐温热,内心恐怕依然是冰凉的状态。

「另一方面,朕无法真心诚意地哀悼鹊妃之死,却也让朕感到自责。」

高峻虽然说得气定神闲,寿雪却仿佛听见了他心中的呐喊。

「……何不焚丝羽?」寿雪说道。

「焚丝羽?」

「汝当亲吊鹊妃,为其焚丝羽,务须全心全意,勿有他念。」

高峻凝视着寿雪,半晌后说道:

「好,朕试试看。」

「吾亦当为鹊妃焚丝羽,助其渡海。」

除了希望鹊妃的灵魂不要迷失方向之外,寿雪也暗自祝祷,希望高峻也不要迷失方向。

回到夜明宫后,寿雪从橱柜里取出丝羽,写上鹊妃的姓名后烧掉。寿雪目送着淡红色的鸟儿越飞越远,心里想着高峻的事。这是寿雪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能为高峻做什么事,并不是为了报答高峻因保护自己而受伤,或是为了报答到目前为止高峻对自己的种种关心,就只是单纯想要为高峻做点事情。

丝羽化成的鸟儿已飞得不见踪影。天空是如此蔚蓝,仿佛将手浸入其中,连手掌也会染成蓝色,堆积如山的白云,宛如搓揉而成的面团。

寿雪眯起了双眼,看着耀眼明亮的天空,半晌后才回到殿舍内。而后她再度走向橱柜,取出了麻纸,笔砚还放在小几上没有收起,寿雪坐在椅子上,将麻纸放在小几上,略一思索之后,提起了笔。

这一天,寿雪写了一封信给某官吏。

高峻脱下上衣,让卫青拆下手臂上的纱布。伤口已经愈合,不再感到疼痛,但卫青看见那伤痕,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家……」

伤痕只剩下若有似无的一条细缝,以痊愈的速度而言算是相当快,但古怪的是伤痕的旁边多了些条纹状的疤。

那褐色的疤看起来不像瘀青,反而像是枭的羽毛……

「朕并没有什么不舒服。」

高峻穿好上衣说道。虽然多了些疤,但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而且那疤痕似乎变淡了些,相信再过不久就会消失了。

「如有异常,朕会立刻告诉你。」

高峻对着满脸忧色的卫青如此说道,接着起身走出房间,从内廷走向外廷的殿舍。在回廊上走了一会儿,便可见廊外一大片的莲花池,正前方有一座巨大的殿舍,但高峻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往前走。

四面八方传来虫鸣声,天气越来越炎热,光是在太阳底下走一会儿,就会汗流浃背。幸而回廊内不受日晒,再加上莲花池上不时有清风拂过,所以相当凉爽。

此时莲花的花期已过,高峻正看着花苞,忽有宦官带着一名臣子走了过来。那臣子在高峻的面前跪下行礼,高峻先命卫青及其他宦官退下,接着对那臣子说道:

「孝敬,你过来。」

那臣子起身走到高峻的身旁,他正是鹊妃的父亲琴孝敬。年约五十出头的琴孝敬原本是个风姿潇洒的人物,如今却是面容憔悴、眼神涣散,令见者不胜唏嘘,不久前还乌黑油亮的头发,此时竟已花白。

他已主动辞去中书侍郎职务,马上就要离开庙堂。虽然表面上鹊妃是病死,宫女是遭山犬咬死,但琴孝敬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