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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没人抢的话就自封义妹生活单推人的宇宙Asuka
录入:对把图源写很长感到抱歉的宇宙Asuka
在死寂的夜里,我在深海之中静静地等待着。
衣斯哈在深夜里蓦然惊醒。他悄悄坐了起来,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刚刚好像作了一个恶梦,此时只觉得口干舌燥。入睡前窗外传来的丝丝雨声,如今已听不见了,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后特有的潮湿气息。
──那跟大海的气味颇不相同。
不是那种带了点腥味,又湿又黏的潮水气味。衣斯哈环抱膝盖,坐在床上,像这样在半夜醒来,是他最害怕的事情,因为那会让自己感到既寂寞又悲伤。故乡的回忆,以及被迫成为宦官的记忆,不断在脑海里激荡、盘绕,令衣斯哈感觉胸口彷佛压了重石。少年感到呼吸困难,不由得将额头抵在膝盖上,偷偷哽咽啜泣。
「……睡不着吗?」
黑暗中响起了声音,隔壁床的温萤似乎也坐了起来。温萤的职级虽然高于衣斯哈,但在这夜明宫,两人被分配在相同的房间。
少年赶紧道歉:「对不起,把温萤哥吵醒了。」
房间里完全没有亮光,不用担心会被看见自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模样,但说起话来却无可避免地带了一点鼻音,衣斯哈感觉得出来,温萤正默默看着自己。而后温萤翻身下床,走出了房门。衣斯哈心中惴惴,担心惹恼了他,但片刻之后,温萤又走回了房内。
只见温萤的手上拿着烛台,微微摇曳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孔。
「喝吧。」
温萤递出了一杯水,似乎是从厨房的水瓮舀来的。
「应该口渴了吧?」
「谢……谢谢温萤哥。」
为什么温萤哥会知道自己口渴呢?衣斯哈抱着满腹的疑问喝了水,干涸的喉咙获得滋润后,顿时感觉舒服了不少。
「刚当上宦官,每个人都会作恶梦。」温萤淡淡说道。
温萤虽英姿俊美,言行举止却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酷,衣斯哈每次和他交谈都会紧张不已。然而他的嘴角有时会露出若有似无的温柔微笑,证明他是个心地仁慈的人。
「温萤哥,你当年也是这样吗?」
然而温萤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吹熄了蜡烛,房内再度归于一片漆黑,一缕白烟自烛芯袅袅上升,不一会儿便消失了,只余烟气与水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衣斯哈听见温萤躺回床上的声音,于是也躺了下来。那杯水在滋润了喉咙之后,彷佛渗透到了胸口的每个角落,让紧绷的心灵获得舒缓,他感觉眼皮逐渐变得沉重,彷佛置身在波涛之间,逐渐进入梦乡,故乡的景象在波浪中忽隐忽现。
衣斯哈看见了父母,看见了村庄的故老们。他回想起在那暴风雨的日子,自己坐在火炉边,听着不断撞击着门板的风声;回想起在暴风雨结束之后,宛如撒上了银粉的满天星辰;回想起故老们所说的那些古老传说:由神只的身体遭切割而形成的诸岛、漂流至海湾的迷途之魂、自星河不断坠落的新生命。
邻居家刚出生的孩子,不晓得是否健健康康地长大了?兄弟姊妹们不晓得过得好不好?从小一起长大的阿俞拉,不晓得此刻正在做什么?
雨似乎停了。寿雪望向槅扇窗,此时入夜已深,窗槅的另一头是一片深邃的靛蓝色,夜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水气。每年进入雨季之后,总是会有一段时期经常下雨,但这种日子并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雨停之后,泥土与草木都显得生意盎然,就连黑暗也不例外,彷佛整个世界充塞着生命的气息──然而寿雪并不喜欢这个季节。不,严格说来不喜欢这个季节的是乌涟娘娘。
寿雪望向小几,心中正充满了疑窦。从刚刚到现在,寿雪已不知注视着几面多久的时间,几上摆着两串黑珍珠首饰,珍珠的漆黑表面在光线的照耀下,会隐隐泛出七彩的纹路。
这些黑珍珠其实是「枭」所遗留下的羽毛。说得更明白一点,是枭制造出的宵月所幻化而成,当初宵月变成了大量的羽毛,寿雪将羽毛收集起来,装进了麻袋里。没想到过了一晚,羽毛竟然变成了黑珍珠,寿雪于是委托少府监1,将黑珍珠串成了首饰。
当初枭曾说过,他是从大海的泡沫中生出来的。难道是因为来自大海,所以变成了珍珠?寿雪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叹了一口气,将珍珠放入螺钿盒中后,收进了橱柜里。她心底也明白,就算再看下去,也不可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寿雪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乌」?是「寿雪」?抑或是两者的混合体?乌来自遥远的幽宫,而这里是流放犯罪神只的禁忌之岛,乌被封印在自己的体内,没有办法逃脱。她就像是关住乌的容器,正如同枭所制造出的那个名为宵月的人偶,如果自己的躯体碎裂,是否也会像宵月一样变成鸟羽,接着化为珍珠?
寿雪不禁扬起了嘴角。每当夜阑人静,让侍女九九退下之后,她总是会感觉到一股难以承受的空虚感,抵在自己的胸口。寂寞还可以忍受,空虚却是椎心蚀骨。现在是因为还有九九等人陪伴在身边,自己才没有被那可怕的空虚感吞噬,因此明知道这违背了丽娘的吩咐,寿雪还是无法放手。
窝在寿雪脚边的星星忽抬起了头。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寿雪转头望向门口。星星开始振翅喧噪,而后她伸出手掌轻轻一翻,门扉应声而开,门外之人,显然是有求于乌妃的访客。
如今寿雪深深明白为什么历代乌妃会愿意花时间为后宫的妃嫔、婢侍及宦官们解决各种问题,说穿了,不过是希望与世人有所交流罢了。乌妃连自己的心灵也捉摸不透,而且还不能与任何人结交往来,如果能够帮他人一点忙,至少还能与这世间稍有联系,不至于完全陷入孤独之中。
「欲……欲求乌妃娘娘相助……」
站在门外的女人发现自己还没开口之前,那门就开了,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速入。」
寿雪坐在椅子上,女人环顾左右,战战兢兢地走到她对面的椅子坐下。她的襦裙是上等丝绸缝制而成,腰带上挂着白珊瑚佩饰,佩饰上又垂吊着堇紫色饰绳,从穿着来看,女人应该是某宫的侍女。
「我是泊鹤宫的鹤妃的侍女,姓纪,名泉女。」
侍女报上了姓名。这侍女有着纤瘦的身材、细长的脸孔及苍白的皮肤,只见她双手紧紧交握在胸前,身体微微打颤。
「……何事求吾?」寿雪问道。
泉女深吸一口气,迟疑了半晌,不停左右张望后,忽然露出了哀求的眼神。
「我被幽鬼缠身。」
因为双手紧握的关系,她的指甲陷入了肉中。或许是为了让自己恢复冷静,她闭上双眼,做了几次深呼吸,同时伸手抚摸白珊瑚佩饰。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调匀了呼吸,开口说道:
「……每到下雨的夜晚,那个幽鬼就会来到我的房门口。他不会敲门,也不会走进我的房间,就只是站在门外。或许娘娘会感到好奇,不明白我为什么知道幽鬼来了,理由就在于脚步声。那听起来像是走在雨中的脚步声,会啪㗳、啪㗳地朝我的房间靠近,最后停在房门外,等到雨一停,那幽鬼就会消失,只在地上留下一滩水洼。我敢肯定,那绝对不是活人。有好几次我实在按捺不住,从槅扇窗偷偷往外看,只看到黑色的影子,却看不清楚那幽鬼的模样。明明近在咫尺,看起来却是朦朦胧胧,只勉强看得出那幽鬼的两脚穿着长靴。除此之外,就只能看见那幽鬼的衣摆不断滴着水,不管再怎么细看,就是无法看清楚那幽鬼的长相,脸孔好像罩着一层阴影……」
泉女以颤抖的声音一鼓作气说完后,深吁了一口气,娇瘦的肩膀剧烈起伏。在说话的过程中,她不停抚摸着腰际的白珊瑚,似乎是手指不做点事情,就没有办法保持冷静。而那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神情,或许正是受幽鬼纠缠所导致,原本应该颇具魅力的一对凤眼,此时看起来却是又红又肿,布满了血丝。
寿雪凝视着泉女好一会儿,开口问道:
「汝受此幽鬼缠身,已几多时?」
「从我离开家乡,前来京师途中的第一个雨夜,那幽鬼就缠着我了。」
「非在汝入泊鹤宫之后?」
「是的……我从以前就是沙那卖家的侍女……」
「沙那卖家?」
「晚霞小姐是沙那卖家出身,您不知道吗?」
「未曾听闻。晚霞何人也?」
泉女一时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想起乌妃是与世隔绝之人,不知道这些凡尘俗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垂首说道:
「请恕小女子失礼。沙那卖家发迹于卡卡密国,在很久以前远渡重洋来到霄国,成为贺州望族。过去曾有一段时期,沙那卖家是贺州的领主之家,如今沙那卖家虽已不再从政,但在贺州依然是豪门之家,拥有数不清的庄园。贺州是物产丰饶之地,沙那卖家的富裕程度足以媲美首屈一指的富商大贾
。」
寿雪回想起从前拜访泊鹤宫的时候,确实曾听说鹤妃的娘家是富户。
「晚霞即鹤妃乎?」
「是的。」
「异邦之姓,却有霄风之名,何故?」
「晚霞小姐是在入了后宫,才由陛下赐名。沙那卖家向来有着不得将真名告知外人的传统。沙那卖家的当家,也就是晚霞小姐的父亲,对外自称『朝阳』,所以陛下将女儿取作『晚霞』。」
「原来如此。」
这是个相当风雅的名字。寿雪的脑海浮现了高峻那毫无表情的脸孔,实在很难相信那个男人也有这种诗情画意的一面。
「朝阳老爷听到陛下的赐名,也相当开心呢,呃……」
泉女露出一副忘了原本要讲什么的表情。
「吾问汝幽鬼缠身已几多时,汝言自离故乡后,又言汝为沙那卖家侍女。」
「啊,对。从前我在贺州的沙那卖家时,从来没有遇过幽鬼。后来晚霞小姐蒙陛下召入后宫,我们一行人千里迢迢从贺州启程,途中的某个下雨的晚上,我们投宿在旅店里,那幽鬼突然出现了……」
泉女似乎是回想起了那段往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后来雨停了,幽鬼消失无踪,我却吓得整个晚上睡不着觉。直到现在,我只要遇上入夜后才下雨的夜晚,总是会感到毛骨悚然。今晚也是……」
「夜雨方歇,今晚幽鬼亦扰汝安眠?」
泉女一边颤抖一边点头说道:「雨停了之后,我确认幽鬼已经消失,不想再忍受下去,决定来求乌妃娘娘相助。」
「汝欲吾驱此幽鬼?」
「是的,请娘娘帮帮忙,我一定会准备谢礼……」
寿雪不禁沉吟了起来。只有在下雨的夜晚才会出现的幽鬼……
「……此事颇有蹊跷。」
「咦?」
「此幽鬼不入房门,但伫足门外,自始至终毫无作为?」
「虽然没有作为,但是……」泉女出言抗议,寿雪伸手制止,接着说道:
「况此幽鬼随汝而来,非后宫所栖幽鬼,亦不寻常。」
泉女听到「随汝而来」一语,顿时吓得面无血色。
「吾欲往观此幽鬼现形之地,明日当往汝处拜访。」
寿雪站了起来,从橱柜里取出一张麻纸。
「此符无甚稀奇之处,天下巫术师皆可绘之,然足以令寻常幽鬼不敢近身。汝随身暗藏,聊胜于无。」
那符纸上以黑墨书写着奇妙的文字。泉女如获至宝,恭恭敬敬地接过。
「此幽鬼是何来历,汝全然不知?」
泉女稍迟疑了一下,点头称是。接着将符纸紧紧抱在怀里,快步离开了漆黑的殿舍。
九九每天从一大早就非常聒噪。不管是送洗脸用的水盘进房、还是在准备早餐的时候,她的嘴总是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简直像是一只喋喋不休的雀鸟。今天早上她一下子说「鹪鹩飞得很高,代表今天不会下雨,真是洗衣服的好日子」,一下子又抱怨放在厨房里的饼竟然发霉了,一张嘴几乎没有休息的时候,却没有一件是要紧的事情。
「在我的家乡,大家都说渔星被烟雾环绕,就是会下雨。」
衣斯哈一边帮忙准备早餐,一边说道。
「我们这里倒是没有这种说法。因为一到晚上,大家都会紧闭门窗,根本没有仰头看星星的习惯。」
衣斯哈的故乡是座小小的渔村,对渔夫来说,夜晚的星星是辨别方位的重要指标。
「熟记星星的位置及出现的时期,在我的家乡是非常重要的常识。」
「你们的族人不会害怕晚上的夜游神?」
「当然害怕,所以我们都会携带护身符。只要是没有星光的夜晚,就绝不出海捕鱼,传说在完全漆黑的晚上,会有妖怪将船只拉进海中。」
衣斯哈的故乡有许多传说与京师不同,相当耐人寻味。寿雪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大海,但曾在新月之夜,与逃出宫城的乌一同见过。
「汪洋无情,实令人望而生惧。」
寿雪一边以汤匙舀着粥,一边呢喃说道。
衣斯哈露出爽朗的笑容,晒得黝黑的皮肤挤出了皱纹。
「大海虽然可怕,但也有温暖的一面,就像摇篮一样。」
「摇篮?」
「潮水来来去去,就像一座巨大的摇篮。」
衣斯哈以双手比出了摇篮的动作。
「而且大海如果不恐怖,就会遭到轻忽,所以还是恐怖点好。」
「此亦村中故老之言?」
「是啊,他们会教导孩子们好多事。有些是关于大海的事,有些是关于星星的事。」
衣斯哈眼中的家乡故老,或许就像是寿雪眼中的丽娘吧。她一边想着,一边朝着粥吹气。这碗加了白木耳及金针菜的粥煮得滚烫,若不吹凉再吃,很有可能会烫伤。寿雪曾建议将餐点稍微放凉之后再拿出来,但老婢桂子不同意,她认为餐点凉得快,一定要趁热端出才行。吹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吹凉了,才将粥放入口中,有着独特弹牙口感的木耳,是寿雪最喜欢的食物之一;撒在粥上的松果不仅增添香气,而且滋补养身,在桂子的眼里,寿雪似乎还是当年那个骨瘦如柴的幼童,因此她经常在餐点中加入这种具有滋养强身功效的食材。
「娘娘,今天有什么预定行程吗?」九九问道。
通常寿雪的回答都是「无」,但今天有些不同。
「吾欲往泊鹤宫。」
「哇,真难得娘娘要出门。」
九九登时兴奋不已。
「趁这个机会,穿一次花娘娘送的那套淡紫色生绢衫襦及桃红色长裙吧……发簪最好挑一支水晶簪……」
九九像个老练的侍女一样嘀咕个不停。寿雪虽提醒她「无须盛装」,但她似乎完全没听进去,寿雪见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也不再说什么。九九很喜欢把寿雪打扮得花枝招展。平常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似乎让九九感到很没意思。
吃完了早餐,九九立刻着手帮寿雪更衣,这些五颜六色的衣裳,全是花娘娘送的。花娘娘即鸯妃云花娘,她向来对寿雪相当照顾,简直当成了亲妹妹看待。
明明自己曾说过好几次不需要这么多衣着服饰,花娘却还是不断送来,由于不想违拗她的一番好意,只好一一收下。
然而有时寿雪也不禁感到纳闷,为什么身边竟有这么多完全不理睬自己意见的人。
九九一下子换腰带,一下子挑发簪,不停地东挑西选,忙得不亦乐乎。在这段时间里,寿雪就只是愣愣地站着不动,她知道若是插嘴,时间会拖得更久,因此一句话也不敢说。最后九九在寿雪的头上插了淡红色的水晶簪及金步摇,露出满意的表情。
「汝意已决?」寿雪问道。
「非常好。」九九装模作样地点头说道,让站在后头帮忙的红翘忍俊不禁。
寿雪将星星交给衣斯哈照顾,随即带着九九出了夜明宫。原本脾气古怪的星星不知为何相当中意衣斯哈,在他的面前特别顺服。寿雪蓦然想起,当初枭曾经称星星为「哈拉拉」,不知道那是否为星星的真正名字?
穿过夜明宫外的树林时,寿雪不禁仰望树梢。只见一只乌鸦停在树枝上,正发出鸣叫,由褐色的翅膀上有白色的斑点判断,正是那只星乌──当初宵月化成了羽毛,原本寿雪以为这只星乌也会跟着消失,没想到它依然栖息在这片树林里。
当初枭曾说过,那是乌的「使部」。
或许因为如此,所以它才一直留在这里没有离开。只见那名为「斯马卢」的星乌眼神迷蒙,令人捉摸不透其心思。
穿过了树林,她们继续朝着后宫北方前进。负责护卫的温萤,此刻应该也躲在附近的某处吧,正因为有温萤的保护,寿雪才能够在后宫安心往来。后宫到处种植着花草树木,水道纵横交错,并以坚固土墙切割成许多区块,殿舍的甍瓦有如浪头般,在阳光照耀下熠熠发亮。正如同九九的预测,今天看起来并不会下雨,泉女应该也松了一口气吧。
「娘娘到泊鹤宫有什么事?」
两人走在土墙之间的巷道内,九九问道。
「受人所托。」
「啊,果然昨晚有访客?今天早上娘娘起得比较晚,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
九九不满地噘嘴说道:
「所以我才说要陪娘娘晚点睡,娘娘每次都把我赶回房间。」
「来客并无定时,更夜等候实属无益,况汝等每日早起,岂能随吾不寐?」
「可是……」
九九露出一脸的不服气。寿雪知道跟九九斗嘴绝对赢不了,赶紧转移话题:
「汝可识得泊鹤宫之妃?」
「昨晚的访客是鹤妃吗?我从来没有见过。」
「鹤妃身旁侍女……汝虽不曾见,应知其人?」
九九歪着头说道:
「我对鹤妃瞭解不多。鹤妃在后宫的地位不算高,泊鹤宫的位置也偏郊区,因此很少听到那边的传闻。我只知道她原本是贺州的千金小姐……好像是历史相当悠久的望族之家的么女。对了,
我听说她对待下人温柔和善,不像一般名门闺秀那样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
寿雪回想起来,上次确实听宫女说过,鹤妃是个相当慷慨大方的妃子,常会把衣裳及发簪等物赏赐给下人。昨天来访的泉女,身上的衣着也是上等质料。
「现在鹊妃的位置空了出来,大家都说鹤妃或燕夫人最近可能会升格。不过听说燕夫人的可能性比较大……」
「……」
寿雪回想起鹊妃的事,心头又是一阵郁闷。鹊妃遭咬断咽喉,血流如注的画面,如今依然历历在目。
九九察觉寿雪神情有异,赶紧改变话题:
「对了,娘娘,前几天陛下赏赐了甜桃。等等回夜明宫后,我削给您吃吧。」
「此等小事,吾可自为。」
「削甜桃会沾得满手黏腻,还是我来吧。上次衣斯哈吃甜桃,吃得满嘴都是呢。」
「衣斯哈尚年幼,自然如此。」
寿雪不禁笑了出来。衣斯哈似乎不太习惯吃水果,总是会弄脏全身。那副嘴巴旁边湿答答的模样,实在相当可爱。
前方出现了一排柏槙篱笆,篱笆后便是泊鹤宫,那殿舍的甍瓦上,雕刻的正是鹤形饰物。寿雪绕向后门,那附近跟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一群宫女正在晒着衣物。
其中一名宫女还记得寿雪,说道:「啊,你不是上次那个……」
「烦劳汝唤一侍女至此。」寿雪朝那名宫女说道。
「你不是夜明宫的宫女吗?今天怎么穿成这样……?」那宫女露出狐疑的眼神。
寿雪懒得说明,只是说道:「此侍女姓纪名泉女,汝但言有客自夜明宫来,彼女便知。」一句话才刚说完,旁边忽响起奔跑声,一人喊道:
「乌妃娘娘!」
那人正是泉女。
「我正在等着您呢!您怎么从后门进来了?」
原来泉女一直守候在正门口。那宫女一时瞠目结舌,看了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泉女,又看了看寿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站在她身后的那些正在晒衣的宫女们,也纷纷交头接耳,眼中流露出惊惧之色。
一旦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便是居住在后宫深处那栋比黑夜更加漆黑的殿舍,从寻物到咒杀都能一手包办的乌妃娘娘,宫女们会吓得花容失色也是理所当然的。
蓦然间,寿雪察觉其中一名宫女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太一样,她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宫女站在远处,两眼虽然同样凝视着自己,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并非恐惧,却相当地古怪,既非善意,也非恶意,若要加以形容,似乎是一种殷切的眼神。寿雪心想,或许她也有什么事想要委托乌妃帮忙吧。
「乌妃娘娘,请往这边走。」
泉女在前领路。三人前往的地方,并非位在中央的那栋鹤妃生活起居的主殿,而是旁边的偏殿,那里是侍女们的住处,至于中庭另一头的建筑,据说则是皇帝临幸时使用的寝殿。中庭开满了八重栀子花,那纯净洁白的花朵有如夏日的白云,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即使是在暗夜之中,那白花及气味依然清晰可辨。
「听说以前这里种的是牡丹花。」泉女察觉寿雪的视线,在一旁说明道。「听说是陛下下令将庭院重新整顿,因为牡丹花会让陛下想起母亲。」
高峻的母亲是先帝时代的鹤妃。寿雪只是应了一声,便移开视线,没有多说什么。
泉女的房间在殿舍的角落,面对外廊的墙面有门扉及槅扇窗,走进房内一看,房间的另一侧也是同样的构造。泉女告诉寿雪,幽鬼必定是从另一侧前来,一行人于是打开了通往殿外的那扇门,来到殿外一看,周围一带日照不佳,再加上种植了不少树木,显得有些阴森。寿雪仔细观察树荫下的地面,据说每次幽鬼都是站在那个地方。
──确实隐约感觉到了。
若有似无的幽鬼气息。
──但这是……
「乌妃娘娘,您看出什么了吗?」
泉女躲在房间里战战兢兢地问道。寿雪转头说道:
「确是幽鬼无疑。」
泉女顿时脸色发白,按着自己的胸口。寿雪退后一步,从发髻上摘下牡丹花,朝花上轻吹一口气,花瓣迅速化为轻烟,扩散在四周,有如一片薄雾。
不一会儿,雾中出现了一道人影。起初虽模糊不清,但接下来脸部轮廓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已隐约可看见其空洞无神的双眼,以及微微张开的嘴唇。那嘴唇惨无血色,脸上的皮肤则呈现土灰色,从五官分辨,似乎是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男人头上的发髻散乱,一丝丝头发披散在额头上;眼窝深深地凹陷,看起来像是两片阴影。
接着,寿雪听见了滴答水声。低头一看,男人的脚边形成了一滩水洼。不……那不是水。一滴滴鲜红色的液体,不断从男人的衣服下摆滴落──那是血。从男人的脖子根部到胸口附近,有一道极深的刀伤,鲜血从脖子的伤口处汩汩冒出,向下滑落。正是这些血染红了男人的衣服,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滩血水。
泉女惊声尖叫起来,狼狈地摔倒在地。寿雪朝前方的烟雾轻轻吹气,男人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随即寿雪奔到泉女的身边一看,幸好还没有失去意识,寿雪于是在九九的协助下,将她搀扶到躺椅上坐下。
「那是索巴秀。」
脸色铁青的泉女说道。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紊乱,寿雪在她的背上轻抚,要她深呼吸。只见她深深吐了两、三口气,脸色才稍微好转,泉女紧紧握住了白珊瑚佩饰,说道:「……那幽鬼是索巴秀。」
寿雪叫来一宫女,倒了杯水让泉女喝下。泉女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了冷静,但声音依然不住打颤。
「汝识得此人?」
「巴秀……是我的未婚夫。由于家住得近,我跟他从小就是青梅竹马,感情很好……不像一般的未婚夫妻,必须要到婚礼上掀起盖头的那一刻,才会知道对方的长相。」
泉女结结巴巴地说着。
「我们的家乡有个习俗,新人在结婚前,必须到土地神的庙里参拜,将结婚一事禀报土地神。三年前,我们一起出发前往庙里参拜,我这边还有我的母亲及随从,他那边也有他的父母及随从。土地神的庙位于深山之中,来回需要花上整整两天的时间,我们都带着顺便游山玩水的心情前往。由于参拜者到了山脚下就不能再乘马,必须徒步或坐轿子上山,虽然巴秀的脚力很好,但一行人还有女人跟年长者,所以我们决定坐轿子……没想到这竟然是个天大的错误。」
泉女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懊悔。
「轿子由前至后的顺序是巴秀的双亲、我的母亲及我,随从分别徒步跟在巴秀的双亲及我的母亲身边。至于巴秀,则徒步跟在我的轿子旁。由于是山路,轿夫们也不敢大意,走得相当缓慢。一行人就这么走了一会儿,没想到突然下起了雨。雨势越来越大,我们连前面的轿子也看不清楚,但我感觉得出来,我乘坐的轿子前进得很慢,离前面的轿子越来越远。巴秀起了疑心,催促轿夫们加快脚步,但两名轿夫却只是言词敷衍,并没有照做。过去我们就曾听说有的轿夫会心存歹念,向客人勒索高昂的费用,甚至是抢劫客人的财物,但万万没想到真的会遇上,当初挑选轿夫,我们还刻意挑选看起来比较老实、正直的年轻人……他们看我跟巴秀身边没有随从保护,所以挑了我们下手。在那大雨之中,这群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放下轿子,掏出了尖刀,逼我们交出财物。如果只是这样,巴秀原本也不打算抵抗,但没想到他们还打算把我掳走,所以巴秀他……」
巴秀当然不会答应。
「巴秀挡住了那两个轿夫,要我独自逃走。他对我说,母亲他们的轿子应该还没有走远,赶快去向他们求救。于是我拼命往前跑……因为下雨的关系,地上相当湿滑,我摔跤了好几次,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痛恨下雨。当我带着随从们回来的时候,巴秀已经……」
泉女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才以沙哑的声音说道:「死了。」
她接着描述,那两名轿夫虽然当下逃走了,但马上就被捕吏抓了回来。抢劫加上杀人,当然是死罪难逃,不久之后,两人便遭到处死。
「……如果当时巴秀没有帮助我逃走,真不晓得我会有什么下场……但我没想到巴秀竟然会化为幽鬼,没办法前往极乐净土……」
泉女以袖子捂住了脸。寿雪心想,巴秀既然惨死刀下,化为幽鬼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或许泉女的心中也隐约猜到了吧。昨晚寿雪问她是否不知幽鬼来历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想必只是不愿意接受未婚夫化成了幽鬼这个事实。
──但那幽鬼的样子颇不寻常……
寿雪再度走向门口,望向屋外。
「汝在家乡之日,从不曾见此幽鬼……且此幽鬼只在门外伫立,并不进门……」
寿雪转头望向泉女。
「对……」泉女点了点头。
「此幽鬼……」
寿雪指着门口说道:
「必为『使部』无疑。」
「『使部』……?」
泉女歪着头问道
。
「一如道具,受人差使,专为诅咒而来。」
「诅……诅咒?」泉女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诅咒之迹,昭然若揭,此点应无疑虑。然此诅咒乃是何人所下,所为何事,难以知悉。此幽鬼并无逞凶意图,但于雨日伫足门外。何做此无益之事,令人费解。」
寿雪皱眉说道。
──就现阶段来看,唯一的用处只是吓吓泉女。
「将诅咒还报术者之身,并非难事,然此时尚不知术者意图,不应轻举妄动。此等诅咒,即便还报彼身,术者亦不至死。如若打草惊蛇,使彼再下新咒,反弄巧成拙……此是何人所为,汝全然不知?」
泉女用力摇头。
「既是如此,当先详查,再作打算。」
「娘娘……您说的详查是指……?」
「汝身边之人。」
「呃……」泉女不安地问道:「娘娘的意思是说,施术者是我身边之人?」
「若与汝毫无瓜葛,何必下咒?此人必在汝身边,应不难寻。」
泉女缩了缩脖子,环顾四周后说道:「我……我该怎么做?」
「汝身边谁人能下诅咒?抑或谁人有下咒之由?汝试思之。」
「好……」泉女紧张地点了点头。
「幽鬼虽不入房,吾当于此树一结界,以防万一。」
「谢谢娘娘……」泉女按着胸口,似乎感到安心了些。寿雪从怀里取出一捆缠绕在棍棒上的丝线,将丝线沿着房间角落绕行一圈。
「……此等结界,本为巫术师所长,吾不擅此算计布置之术。」
寿雪一边在地板上牵线,一边说道。这个结界的原理,其实与当初在鹊巢宫池塘所施展的结界大同小异,巫术师之术与乌妃之术颇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至于两者是否有着相同的根源,自己也不甚清楚。
最后寿雪在门口处将丝线的两头绑在一起。
「成矣。」寿雪起身说道。泉女不住道谢。
「虽有结界,终非治本之法。」
寿雪见泉女频频道谢,赶紧说道。
泉女摇了摇头。「不,至少能让我安心睡觉。」
「……所言亦是。」
寿雪凝视着泉女的苍白脸孔。
──对这样一个弱女子下诅咒,能得到什么好处?
寿雪想来想去,实在不明白施术者的用意。凡是诅咒,或多或少都会对施术者自身造成负担。强大的诅咒一旦遭到反击,施术者很可能会送命,反击者的能力越强,施术者的处境就越危险。整体而言,诅咒实在是害多而利少的事情。
──或许施术者是个相当有自信的巫术师,认为自己的诅咒绝对不会被破解吧。
但如果是那么高明的巫术师,为什么要对区区一介侍女下咒?如果施咒的对象是像高峻那样的重要人物,还能够理解……
寿雪想到这里,不禁眉头深锁。
──恐怕又是一桩麻烦事。
寿雪在这方面的预感通常很准。
寿雪走出房间,打算先回夜明宫再说。来到外廊上,忽看见一行人朝这里走来。「啊……」泉女轻呼一声,赶紧退向墙边。
「鹤妃娘娘来了。」泉女低声对寿雪说道。寿雪不禁心想,原来鹤妃的年纪这么小。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少女,后头跟了一大群侍女,那少女的年纪看起来比寿雪过去见过的妃嫔都年幼得多。
──好像蝴蝶。
这是寿雪对鹤妃的第一印象。鹤妃走起路来步伐轻盈,彷佛没有重量,宛如一只在花丛之间飞舞的蝴蝶。她穿着一件缝了银线的深紫色长裙,裙摆上下翻舞,露出底下的银鞋;至于头发结的则是双环髻,剩下的头发柔顺地垂挂在脑后,发丝泛着油亮的光泽,一对漆黑的瞳孔也有如反射着阳光的水面一般闪烁着光芒。
她的模样宛如一只拥有美丽翅膀的蝴蝶,一只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的蝴蝶。
鹤妃睁大了一双妙目,凝视着寿雪说道:「听说你就是乌妃?」
连声音也充满了朝气。她站在寿雪的面前,毫无顾忌地以一对水汪汪的眼睛观察着寿雪。她的身高比寿雪高了一点,年纪应该和寿雪相去不远。
「像一只小鸟。」
鹤妃朝寿雪上下看了半晌后说道:
「你知道有种鸟叫『小雀』吗?你长得好像那种鸟。」
──高峻也曾经这么说过。
寿雪不禁感到好奇,自己真的跟「小雀」那么像吗?
「头是黑的,身体是白的,翅膀在阳光照耀下会变成银色,真的很漂亮。我最喜欢银色了。」鹤妃眯着眼睛说道。
寿雪不由得蹙起双眉,鹤妃这句话,难道是在暗示她知道自己的头发本来是银色?但寿雪仔细一看,鹤妃的鞋子上也有着银丝刺绣,插在发髻上的簪子也是银制品,一般妃嫔的发簪大多都是金色,银簪相当少见。看来她真的只是单纯喜欢银色而已。
「是泉女把你找来的,对吧?她最近这阵子有些无精打采,我也正在担心呢。毕竟幽鬼这种东西,可没办法靠钱来打发。像这种不讲道理的对手最难应付了,对吧?」
鹤妃将头微微歪向一边,彷佛在寻求寿雪的认同。
「世间不讲道理之辈,岂独幽鬼?」
「呃,是吗?你跟我爹有点像呢。」
「咦?」刚刚不是才说像小雀吗?
「我爹说起话来,也是这么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简单来说,就是外表像小雀,态度像父亲吧。寿雪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默不作声。
「乌妃,你叫什么名字?」
「……柳寿雪。」
「寿雪,我叫晚霞,这是陛下赐给我的名字。」
寿雪轻轻点头。这已经听说了。
「寿雪,要不要一起喝杯茶?我想跟你多聊聊呢。」
她想聊什么?难不成要聊幽鬼?眼前这个名叫晚霞的少女令寿雪有些摸不着底细。
「敬谢不敏,吾欲归矣。」
寿雪说得斩钉截铁,转头就走。从晚霞的口中,多半问不出什么与诅咒有关的线索,与其浪费时间跟她聊天,不如在侍女们之间打探消息。寿雪朝着站在晚霞背后的侍女们瞥了一眼,乍看之下并没有神情诡异的人物,每一名侍女的身上都穿着上等的衣物,与泉女相同,而且有不少人跟泉女一样身上挂着白珊瑚佩饰,或许这是最近的流行吧。
寿雪快步离去。晚霞依然微微歪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乌妃娘娘……乌妃娘娘……」
寿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正要从后门离开泊鹤宫,忽然听见了一名宫女的呼唤声。转头一看,正是刚刚来到这里时,站在远处那个神情古怪的宫女。那是个身材娇小的宫女,因干燥而泛红的脸颊看起来相当可爱。
「我原本是……鹊巢宫的宫女。」
少女的声音相当清脆,但语气却有些支支吾吾。
「……鹊巢宫?」
在鹊妃过世之后,原本鹊巢宫的宫女及宦官全都被调往他处,如今鹊巢宫大门深锁,一个人也没有。
「当初是我将宫女的衣服借给了鹊妃娘娘。」
寿雪一听,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来当初鹊妃暗访夜明宫时,身上所穿的宫女襦裙,是向眼前这名宫女借来的。
「那个时候……我知道鹊妃娘娘正因某事而伤心欲绝……但我除了借她衣服之外,什么忙也帮不了。」
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亲眼看着鹊妃娘娘日渐衰弱,清醒的时候也像作着恶梦……我们身为宫女,当发现主人不太对劲的时候,应该要赶紧通报才对……但我们什么也没做……」
少女垂下了头,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懊悔。寿雪凝视着少女那微微抖动的睫毛。
「……人皆有其分,但谨守本分可也。」
寿雪说道:
「汝便有救鹊妃之心,亦无能为力。事后徒然懊悔神伤,又有何用?」
没错,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寿雪忍不住望向自己的双手。自己有多少的能耐,自己应该最清楚才对,然而当事情发生之后,还是会忍不住懊悔没有尽更大的努力。
「悔之无益,不如供养之。祈求鹊妃之魂平安渡海,他日飞渡星河,重获新生。」
想要化解心中的悔恨,祈祷是相当好的方法。
「祝之祷之,祈之愿之。」
少女以含着泪水的双眸仰望寿雪,接着缓缓点头。
「谢谢乌妃娘娘……鹊妃娘娘一定也很高兴您出手相助。」
原本凝重的表情直到这一刻才和缓了些,少女转身回到了她自己的工作岗位。
「娘娘,您今天真的是来对了。」
站在旁边的九九说道:「我相信她跟娘娘谈过之后,心情应该也轻松了不少。」
「吾不曾言何微言大义。」
「我想她需要的不是微言大义,她只是想要和娘娘说说话,向娘娘倾诉心声。刚刚娘娘很认真地听她说话,很认真地思考该给她什么样的建议,这样就够了。」
「……此言甚是。」
寿雪心里很清楚,所谓的乌妃,其实并没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即使如此,乌妃的一句话,还是隐藏着让一个人重拾希望的力量。
入夜之后,天空逐渐凝聚了厚厚的一层乌云,似乎随时会下雨,这是个异常闷热的夜晚,皮肤感受不到一丝凉风。寿雪坐在窗边,拿着扇子轻摇,半冷不热的风,带着湿气拂上了脸颊。窗外的黑暗是如此深邃而浓稠,宛如沉淀在深海之中的淤泥。
在那片淤泥之中,忽然有一团微弱的亮光微微摇曳。寿雪骤然停下了手腕的动作。
「陛下来了?」
眼尖的九九看了寿雪的神情,立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去煮茶。」
「如此蒸暑,岂望饮茶?」
寿雪见九九急着要走向厨房,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不然我去削桃子吧!我放了一些在井里冰着呢。」
「彼来此有所备,何须费神?」
「啊,这么说也对。不知陛下今晚带了什么来?」
果然不出寿雪所料,高峻身边的卫青提着一只篮子,里头放着进贡的甜瓜。
「这是塔州的甜瓜。夏天吃甜瓜最是应时。」高峻说道。
明明天气炎热,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闷热难受的表情。这人本来就喜怒不形于色,就算身体不舒服,恐怕也看不出来。
不过他今天身穿一件宽松的生绢上衣,显然或多或少还是感到有些热吧。那淡蓝色的上衣光看就给人一种凉爽感。
「瓜可解热,甚好。」
两人相对而坐,寿雪说道:「近来蒸暑,体热而不汗,暑气难排,吾正愁之。」
「那太好了,多吃些瓜吧。」
高峻淡淡地说道。他的口吻还是如此静谧而沉稳,有如严冬中的高山。
九九将切好的甜瓜端了上来。
高峻一边吃着,一边缓缓说道:「听说你去了一趟泊鹤宫?」
寿雪心想,多半是温萤向上呈报了吧。
「这次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危险?」
自从发生了鹊妃及枭那件事之后,高峻这阵子常担心寿雪的安危。
「谅无危险。」
泉女遭遇的诅咒闪过了寿雪的脑海。若说毫无风险,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是否该多派一些护卫给你?」
「护卫但会使剑,不通巫术,亦是无用。」
「当年炎帝……我的祖父把巫术师尽数驱逐了。现下护卫虽然只会使剑,但有剑总强过无剑。」
当初与宵月对战时,刀剑与弓箭确实是有效的武器。如果真的遇上了什么危险,只靠温萤一人恐怕是不够的,这不仅是自身安危的问题,还关系到了温萤的安危。
──但是让夜明宫的人增加太多,恐怕也不是明智之举……
寿雪将一块白色的瓜肉送入口中,轻轻一咬,登时满嘴清爽甘甜的汁液。
「……武艺高强者,一人即可。」
身边的人一多,就得为了保护这些人而安排更多的人,如此形成循环,便再也遏止不了了。正因如此,当初丽娘才会再三耳提面命:乌妃必须孑然一身,不得有侍女、宦官随侍在侧。一旦身边多了人,就算乌妃并无异心,这些人也会成为乌妃手中的长剑,成为乌妃的盾牌,成为守护冬王的堡垒。
寿雪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也明白自己的心灵并没有坚强到足以放弃身边的一切。
──跟以前的自己比起来,如今自己竟变得如此软弱。
寿雪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朕会从勒房子之中挑一个人过来。那些人个个身负绝艺,不输给寻常武将。」
勒房子是直属于皇帝的组织,负责维持后宫治安,由一群带刀宦官所组成。当初寿雪遭宦官袭击时,他们也帮上了不少忙。
「你看挑谁比较好?」
高峻转头问身后的卫青。
「淡海与温萤颇处得来,或许是不错的人选。」
卫青冷冷地说道。只要是在寿雪的面前,他的脸色通常不会太好看。
高峻轻轻点头同意,接着转头对寿雪说道:「明天我就将他派过来。」
「吾闻鹤妃乃贺州出身?」
「是啊,她是沙那卖家的么女。沙那卖家是……」
「此事吾亦知之。沙那卖家乃自卡卡密远渡而来。」
「虽说是远渡而来,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还有伊喀菲岛。」
在非常古老的时代,霄跟卡卡密之间有一座岛,名为伊喀菲岛,这座岛刚好地处在两国之间,遂成为了两国公私船只往来航行的中继地点。但后来伊喀菲岛沉没了,两国也逐渐变得疏远。
「贺州受群山环绕,有肥沃的平原及港口,是一个富庶丰饶的地方。最近那里的百姓致力于蚕业,能够大量生产出品质相当好的生丝,虽然距离京师相当远,但货物经水路输送相当便捷。」
霄国虽是岛国,但内陆多山,从各地前往京师大多仰赖海路。所幸前朝在境内挖掘了许多水路,连结大小河川,大幅缩短了各地与京师的往来时间。
「既能产上等生丝,进贡之余,或可与异国往来贸易。」
寿雪随口说道,没想到高峻听了这无心之语,眉毛竟微微抽动。寿雪一见,心里明白背后或有隐情,为了避免惹上麻烦事,赶紧吃了一口甜瓜,同时岔开话题:「晚霞之名,是汝所取?」
「是啊。沙那卖一族的习俗,即便是对兄弟姊妹,也不得告以真名。每个族人的真名,都只有父母才知道。」
「子女之事,全由父母掌控?」
知道名字,代表握有掌控权。显然在沙那卖一族,父母对子女拥有绝对的权力。
「朕只听说他们对年长者相当尊敬……你见过鹤妃了?」
「然。」
「你对她……有何感想?」
「何作此问?」
「朕实在不太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
「噢?」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高峻很少会说出像这样的话。
「寥寥数语,不能知其为人,然吾观此女似颇为良善。」
「你的意思是说,她看起来似乎没有恶意,但难以摸清她的本性?」
「天下之人,大抵如此。」
寿雪虽然如此应答,心中却多少能够体会高峻的感受。晚霞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寿雪甚至难以判断她对自己到底是抱持好感还是反感。
「鹤妃的父亲,也是个城府极深的男人。沙那卖家在贺州并不担任州官,在朝廷也不具官职,却是贺州的实质统治者。中央派遣的官员与地方上的豪族通常有些摩擦,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鹤妃的父亲却没有这个问题,朕怀疑官员都被他收买了。你进出泊鹤宫,务必小心谨慎。」
明明是不信任的人物,却将其女儿纳为妃子。说穿了,就是当作人质吧。
──晚霞是高峻用来牵制沙那卖家的人质。
高峻的口气相当平淡,连寿雪也看不出他对此事作何感想。她不禁心想,或许晚霞的父亲与高峻是同一类人吧。此时寿雪忽然想到一件事,说道:
「鹤妃曾言,吾似她生父。」
高峻微微歪着头说道:「不,一点也不像。」
「据彼女所言,虽五官不似,然举止仪态有雷同之处。」
「是吗……?」高峻的脸上依然带着狐疑之色。
「彼女亦言吾姿态貌似小雀……汝亦曾作此言。」
「……鹤妃说你像小雀?」高峻皱眉说道。
「然也。」
高峻沉默不语,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或许他正在想着小雀的羽毛是银色的事情吧。
「……委托者是鹤妃的侍女?」
「然,此侍女受幽鬼缠身。」
高峻凝视着寿雪,问道:「不觉得痛苦吗?」寿雪眨了眨眼睛。高峻低下了头,想了半晌后说道:
「每天在这里帮上门的人解决问题,这种生活不觉得痛苦吗?」
原来他说的是乌妃的生活。寿雪不禁露出苦笑。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正是因为事已至此,朕才想问个清楚。」
他指的多半是不久前才刚发生枭的事。
「……已成定局之事,无能为也。」
为了霄国的安宁,一来不能没有冬王,二来乌妃不能以冬王的姿态在外抛头露面,寿雪只能在这里生活至老死,一辈子无法离开宫城。不仅如此,而且每到新月之夜,还得遭受宛如身体四分五裂的煎熬。
高峻陷入了沉思,寿雪也不再说话,只是望着槅扇窗外的黑夜。若是以前的自己,在面对高峻的温柔时,反而会感到心情烦躁,但如今高峻所说的每一个字,却像是丝丝细雨,静静地渗入胸口的每个角落。
对寿雪来说,这反而是更加难以承受的事情。
临去之际,高峻瞥了一眼寿雪的腰带。
「你终于肯挂上了。」
寿雪腰带上挂着的正是高峻制作的木雕鱼形佩饰。虽然尾部有些缺损,但她并不在意,这个缺角是当初枭来袭时,
高峻为了保护自己所造成的。
寿雪也跟着低头望向那鱼形佩饰,伸手轻轻拨弄。走路的时候,鱼形佩饰会随之摇摆,模样相当可爱。
「吾颇爱之。」
或许是寿雪难得说得这么坦率,高峻愣了一下,才开口说道:
「那太好了。」
他的脸上漾起一抹微笑。
空气中不断飘来栀子花的浓香。雨水及青草的气味,都被这股浓腻的甜香掩盖了,那花瓣的色泽宛如吸饱了月光,与其让它沐浴在白昼的阳光下,不如让它置身在黑夜,甚至是更加深邃的黑暗之中,其凄美的形象才能展露无遗。
在浓烈刺鼻的栀子花香气包围下,寿雪再度来到了泉女的房间。
「昨晚那幽鬼又来了,但我有乌妃娘娘所赐的符纸及结界,所以不再那么害怕了……谢谢娘娘。」
泉女如此告诉寿雪。今天她的气色确实好多了。
「何况……我已经知道那幽鬼是巴秀。」
泉女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我相信他就算化成了幽鬼,也不会加害于我。」
「不然,幽鬼之行径与常人不同,不可轻忽。」寿雪提出警告。
「好的……」泉女只是点头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寿雪先吩咐九九退到房间角落,接着打开通往户外的门,门外依然颇为阴暗,几乎照不到晨曦。
「乌妃娘娘,昨天您离开之后,我依照您的吩咐,好好想了一想……」
泉女站在槅扇窗前,双手交握,显得有些紧张。
「但我还是想不出有谁会对我下诅咒,也想不到身边有谁能做到这种事。我从来不曾和身边的人起过争执……或许我做了什么遭人怨恨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察觉吧。」
所谓的怨恚,往往是在当事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形成的。有可能招来怨恨的原因,除了生活上的过节之外,大概就是与鹤妃有关了。
──或许应该找其他侍女问问看。
「此宫侍女,皆是随鹤妃自贺州入京者?」
「有些是在晚霞小姐决定入宫之后才募来的,但大家都是贺州出身。」
诅咒在鹤妃还没进入后宫前,便已开始了。由此看来,多半与打从一开始就跟在鹤妃身边的侍女有关。
「吾欲寻侍女中年资较长者问话,个性轻浮饶舌者最佳。」
「唔……侍女中年资最长的是吉鹿女,但她个性严谨,可能很难问出什么话来。啊,可以问藤粳女,她当上侍女的时间只比我晚一点,而且因为年轻的关系,很爱嚼舌根……」
寿雪于是吩咐泉女将藤粳女带来。泉女走出房间,不一会儿门外便传来高亢的说话声。
「鹿女姊叫我准备花,说是要装饰在寝殿里,我还没有准备好呢。等等要是鹿女姊发起脾气,泉女姊,你能帮我解释吗?听说今晚陛下要临幸,鹿女姊变得很神经质,一下子说衣着不对,一下子说焚的香不够好……」
──高峻要来?
这么说来,今天泊鹤宫内确实每个人都在忙进忙出,跟昨天的气氛不太一样。原来是因为皇帝要临幸,大家都在忙着准备。
「好、好,等等我会向鹿女姊解释。乌妃娘娘问你话,你可要好好回答。还有,说话小声一点,别这么大嗓门。」
泉女一脸无奈地将粳女带进了房间。粳女也是昨天站在鹤妃身后的侍女之一,她有着光滑柔嫩的皮肤及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看起来相当可爱。但或许是性格有些粗线条的关系,发髻及襦裙都有些紊乱。她对着坐在椅子上的寿雪猛眨眼睛,简直像在看着什么珍禽异兽。
「三两事相询。」
寿雪才说这么一句话,粳女立即连连点头,如连珠炮般说道:
「我知道,泉女姊都跟我说了。是跟诅咒有关的事,对吧?但很遗憾,我对这些事完全不清楚。您是不是还想问,泉女姊是否遭人怨恨?这我也从来没听说过,在鹿女姊的监督下,谁敢乱来?」
寿雪听得有些纳闷,进一步询问详情,粳女于是说道:
「鹿女姊说,怨、嗔、妒是三大恶,触犯的人一定会遭天谴。唯有身心清净的人,才能获得喜乐。她还说,这也是白妙子的教诲。」
「……白妙子何人也?」
「白妙子不是人类,是八真教的神明。在京师这一带好像没什么人知道,但在贺州可是相当有名,还盖了好多座庙。」
「八真教……」
这名称好像在哪里听过……
──不对,那是「月真教」……
月真教是栾冰月所创立的宗教。八真教与其名称相似,不知有无关联?不过既然都是新兴宗教,名称相像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如今全国各地都出现了新的信仰,月真教也是其中之一。信奉乌涟娘娘的人越来越少,庙也冷冷清清,就连冬官府的星乌庙,也是一副萧条景象。
「我们宫里的侍女,几乎都是八真教的信众,泉女姊当然也不例外。泉女姊,对吧?」
粳女转头说道,而泉女点了点头。
「巴秀刚过世时,我整天以泪洗面。自从入了八真教后,我的心情才变得轻松不少。」
泉女抚摸着身上的白珊瑚佩饰,每当她想要让心情恢复平静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
「此佩饰从何而来?」
「这是八真教信众的信物,我也有一个。」
粳女拿起挂在腰带上的佩饰,接着却又以满不在乎的态度说道:「其实我不是什么虔诚的信众,只是因为这个东西太可爱了,所以才把它挂在身上。」
「……八真教与月真教有何关联?」
「月……月真教?」
粳女与泉女都愣了一下。
「汝等不知月真教?然则白妙子是何来历?」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白妙子是神明,我们都没有见过。对了,我们有位巫女……她叫什么来着?」
「隐娘。」
泉女的口气带了三分责备之意。
「啊,对。她叫隐娘。另外还有一位教主,负责管理大小事务。」
寿雪蹙起眉头,沉吟了起来。
「鹤妃娘娘对这种信仰没兴趣,她不是八真教的信众,也不会佩戴白珊瑚。但她并不会干涉侍女们信教,反正侍女们信教,也不曾惹出什么麻烦。鹤妃娘娘真不知该说是宽宏大量,还是对他人漠不关心……」
「粳女,你别乱说话。」
「啊,我说错话了吗?不过娘娘您可别误会,我不是讨厌鹤妃娘娘。我很庆幸我们侍奉的娘娘不是个爱管东管西的人,而且她很慷慨,一天到晚送我们襦裙、发簪什么的。对了,泉女姊,你上次不是拿了一件松叶色的衣服吗?那件不会看起来太朴素吗?为什么不挑另外那件紫色的呢?那件漂亮多了。是不是因为那件被鹿女姊看上了,你不好意思拿?」
粳女口无遮拦地说个不停,话题变来变去。
「没那回事,我只是觉得那件松叶色的稍微修改之后,很适合送给婆婆。」
「婆婆……你说的是那个过世的未婚夫的妈妈?但你上次不是才送了东西给她?或许我不该多嘴,但你们又没有成婚,何况他人也死了,何必还做这些事?」
粳女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对此泉女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脸上却满是寂寞。
「如果不再与公公、婆婆往来,我跟巴秀就真的变成陌生人了。」
「这有什么好在意……」粳女露出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
「当初我决定要随着晚霞小姐进宫时,公公、婆婆都很为我担心。毕竟后宫这种地方虽然气派华丽,却也有可怕的一面,妖魔鬼怪的传说从来没少过……」
「是啊,我也听过不少,真的很有意思。」粳女说,显然她是个喜欢听鬼故事的人。
泉女则或许是因为正受幽鬼缠身,忍不住皱眉说道:
「一点意思都没有。粳女,你别说这种话……」
「啊,拜托你别向鹿女姊告状。乌妃娘娘,您已经问完了吗?我可以离开了?」
寿雪正陷入沉思,此时听粳女这么问,才抬头说道:
「已无他事相询,耽误汝正事,还望海涵。」
「别这么客气,我刚好可以趁机偷懒一下……啊,这句话可别告诉鹿女姊。」
粳女嗤嗤窃笑,转头奔出了房间。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女孩。
「娘娘,真是对不起,她太没有教养了……她家在沙那卖一族里地位不高,或许她的父母有些疏于管教……」
「无妨。朝气勃勃,亦是好事。」
泉女面露微笑,说道:
「有朝气确实是她的优点。我每次跟她说话,都觉得自己也变开朗了。」
「既有此等人物,汝当与她多多往来。」
「呃……好……」
泉女的脸色彷佛在诉说着自己一定会被她搞得心浮气躁。但正因为粳女能引出泉女心中的这些感情,泉女才更应该多与她相处,让心情获得排解。
「不怨、不嗔、不妒,但求身心清净……」
这似乎是八真教的教诲。
「心累之人,闻此教诲必然趋之若鹜。」寿雪不禁感慨。
「娘娘,您的意思是……?」
「怨、嗔皆令身心困顿。若能放下,心自平静。然而怨、嗔皆由心生,岂能不思不想,说忘便忘?寻常之人,与其不怨不嗔,莫如少怨少嗔,更近人情。」
寿雪垂下了头,接着说道:
「然因怨、嗔而心累之人,不思不想,亦是解脱之法。」
泉女静静聆听,似乎在思索着这番话的深意。
「……八真教中可有巫术师?」
泉女听了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眨了眨眼睛,说道:
「巫术师……?有的,有些信众及庙祝会施巫术,教主白雷大人也是巫术师。」
「既是巫术师,当知诅咒之法。」
「娘娘,您是说……」泉女吃惊地捂住了嘴。「下诅咒的是八真教里的人?」
「诅咒非等闲之人可为。除八真教众,汝身边尚有人可为此事?」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若只因为这个理由,就怀疑八真教的巫术师下诅咒,是否太过于武断了?」
「但嫌疑甚大耳。试想汝身边之人欲对汝下咒,可托谁人为之?方才粳女亦言,八真教于贺州声势鼎盛,泊鹤宫内侍女尽皆教众,此话应当不虚?」
「但是……我不认为八真教徒会做这种事。」
泉女握紧了佩饰,说道:
「巴秀刚死的时候,我每天食不下咽、夜不安枕,心里恨极了杀害巴秀的那两个人……但他们遭处死之后,却变得不知道该恨谁才好。我每天都在埋怨自己,当初不应该前往土地神的庙,不应该坐什么轿子。后来,巴秀的父母带我到八真教的庙里参拜。我在那里遇见了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对我说,应该把心中的憎恨与懊悔都放下,交给白妙子带走。教主大人还送了这个白珊瑚佩饰给我,当我一触摸它,突然感觉神清气爽、身心舒畅,就好像心头有一道凉风吹过。在那个当下,是真的获得了慰借。」
寿雪默默听完了泉女的描述。
「……交给白妙子带走……?」
寿雪望向门扉,呢喃说道:
「带往何处?」
「咦……?」
泉女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寿雪接着说道:
「下咒之法,大抵有数种,最常见者,乃以咒物赠与其人。所用咒物,亦不相同,或为篦栉、戒指、首饰,或于赠物中暗藏蛇、虾蟆、毒虫等活物。汝离贺州时,可曾接纳他人馈赠之物?」
「馈赠之物吗……?亲朋好友送了我不少东西。」
「都在这房内?」
「东西太多了,我只带了几样来。」
「愿借一观。」寿雪说道。
泉女于是打开橱柜,取出了一只盒子。那盒子是以桧木制成,外层饰以锦布,看起来华丽高雅。
「这只盒子是我舅舅给我的,我把所有收到的礼物都放在这里头,这些东西都是我最珍惜的宝物。这是祖父母送的薄绢、这是外公、外婆送的腰带。由于贺州盛产优质的生丝,所以馈赠的礼物大多是丝织品。至于这个是父亲那边的亲戚……」
「此是何物?」
寿雪指着放在盒底的一个布包问道。那是个很薄的小布包,外层的布为薄缥色2,上头挑染着白色花纹。
「这是巴秀的父母送我的八真教护符,据说能消灾解厄。原本他们叫我放在床铺下,因为怕不小心弄丢或扯破,所以收藏在盒子里。」
寿雪摊开那布包一看,里头确实放着一张以黑墨画着奇妙文字与图案的麻纸。她凝视着那符纸,半晌没有开口说话。
「娘娘……」
「……此符并无消灾解厄之效。」
「咦?」泉女整个人愣住了。
「此乃咒符,上头所书文字皆为咒言。」
寿雪望着泉女说道:
「此等咒物,向为巫术师所长,施术者必为巫术师。彼既言八真教护符,作此符者当为八真教内之人。巴秀父母赠汝此符,诓称消灾解厄之符,要汝置于床下,其恶毒可见一斑……举凡咒物,或埋于床下,或置于梁上,最具效果。」
泉女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甚至还带着尚未消散的笑意。过了半晌,只见她双颊抽搐,开口说道:
「娘娘……您的意思是说,对我下咒之人是巴秀的父母?」
寿雪没有回答。眼前的符纸,已经证明了一切。巴秀的父母当初交付符纸时说了什么话,泉女自己当然最清楚。
「这不可能……对了,婆婆他们一定也不知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
泉女的身体微微颤抖。
寿雪再度低头望向那符纸。就算真的是巴秀的父母在受到欺瞒的情况下,将这咒符送给了泉女,但施术者为什么要对泉女下咒?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为什么这场诅咒是以巴秀的幽鬼为「使部」?
刚刚寿雪听到泉女如今跟巴秀的父母还时常往来,心头就有股不好的预感。因为巴秀惨遭杀害,而泉女却还活着,巴秀的父母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泉女往来?泉女心中对此又作何解释?
但是寿雪并没有对泉女说出心中的疑虑。因为这毕竟只是自己的想像,她不认为可以随意将这种话说出口,而自己能为泉女做的事情,也实在相当有限。
「吾当反馈此咒。」
泉女吃惊地抬起了头。
「以此咒还报巫术师及委托者之身。此咒非以咒杀为目的,施术者当无性命之忧。但巫术师若为庸庸碌碌之辈,恐有大祸临头。」
寿雪说完之后,朝那符纸瞥了一眼。这个巫术师非但不是庸庸碌碌之辈,而且恐怕是第一流的高手。
──第一流的巫术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才会设下这种恶作剧程度的诅咒?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对方的用意,实在令她捉摸不透。
「诅咒反馈,『使部』便得解脱。巴秀幽鬼当即消失,往赴极乐净土。」
寿雪摘下发髻上的牡丹花。那牡丹花的花瓣在手中逐渐化为淡红色轻烟,缠绕在指缝之间,接着她将符纸抛向空中,符纸一边坠落,一边翩翩翻舞,而后寿雪对准了符纸,轻轻吹出淡红色烟气。
那符纸静静地燃烧了起来,在淡红色火焰的笼罩之下,符纸在空中不断翻滚、跳动。寿雪伸出手掌轻轻一翻,忽有一阵风朝着门扉刮去。
「速回汝主处。」
火焰蓦然化为一根箭矢,以猛烈的速度朝着门外飞去,霎时之间,不知何处传来类似玻璃碎裂的声音。那箭矢越飞越高,不过一眨眼,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晦暗的空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淡红色烟气。
寿雪接着往后退了一步。从「使部」的束缚中获得解脱的幽鬼,在门外缓缓现形,有如海市蜃楼般不住摇曳。幽鬼的轮廓正逐渐变得清晰──那幽鬼正是巴秀,此刻他身上的刀伤正不断涌出鲜血。
泉女一声不响地奔上前去,在门边停下脚步,眼眶积满了泪水。
「……巴秀……」
泉女朝着幽鬼又踏出了一步。但寿雪突然揪住了泉女的手腕,将泉女往后拉。
「乌妃娘娘……您做什么……」
泉女一句话才刚说完,旁边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转头一看,原来是巴秀张开了口,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只见巴秀圆睁双眼,看着泉女,那黯淡无光的眼神中,不见半点爱怜与柔情,有的只是哀戚与愤怒。
「泉……女……」
在巴秀说话的同时,鲜血依然不断涌出。
「你……为什么逃走……为什么丢下了我……」
鲜血不停溢出……不停溢出……巴秀每说一个字,鲜血与口水混合而成的液体便带着泡沫不断从口中喷洒出来。他朝着泉女伸出了手,手上同样沾满了鲜血。
「你……背叛了我……」
唯独这几个字,巴秀说得既低沉又清晰。他的形体再度如海市蜃楼般摇曳,接着从指尖开始慢慢消失,有如燃烧殆尽了一般。不过片刻之间,门外恢复一片灰暗,再也不见幽鬼的身影。
泉女瘫软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眨动。泪水自她的眼眶滚滚滑下,沿着脸颊滴在衣服上及地板上,留下了水痕。
「……巴秀在临死之前……原来心里是这么想的……」
泉女以宛如槁木死灰般的绝望口气说道。
「他认为我背叛了他……抛下他独自逃走……」
泉女垂下了头,凝视着地板。
「没错,当时我确实是丢下他,一个人逃走了……虽然在他挡住那两个轿夫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赶紧到前面叫人帮忙……但我心里很清楚,巴秀不太可能在我回来时依然活着。如果继续留在巴秀身边,连我也可能会被杀……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所以在巴秀叫我快逃的时候,我真的逃走了……他说我背叛了他,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泉女完全没有伸手抹掉不断涌出的泪水,茫然的眼神在空中左右徘徊,找不到焦点。
「我当时是不是应该跟巴秀一起死?对我下诅咒的公公、婆婆
,心里是不是这么期望?巴秀是不是也希望我陪着他一起离开人世?我是不是……不应该活着?」
泉女趴在地上不住地哽咽。寿雪低头看着泉女,心情就像是正在看着自己。这种恐惧死亡的感觉,自己也曾有过,因为害怕,所以只能紧紧抱着膝盖不停发抖,就这么任由母亲遭到杀害。
当初留下寿雪独自离开的母亲,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寿雪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自己可以回答得出来的,也不过只是一些关于幽鬼的知识罢了。
「……吾曾言幽鬼之行径与常人不同,汝忘之耶?」
寿雪呢喃说道:
「人心复杂,所思之事非止一端。汝既惧死,巴秀自也相同。彼虽愿汝独活,却也愿汝同死,两相矛盾,亦是人情。」
泉女抬起了头。泪水濡湿了她的脸颊。
「此幽鬼所言,但其生前所思之一。既是诅咒,自当引出其怨愤之心,巴秀父母心中想法,或亦参杂其中。」
寿雪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巴秀虽惧死,生前亦劝汝独活,汝岂忘之?人心易迁,想法难测,然其行千古不变。巴秀生前终究助汝逃得性命,此举切不可忘。」
──没错。
这几句话虽然是对着泉女诉说,寿雪却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正在受到撼动。
──长年以来,自己一直在否定着母亲当年的决定。
在寿雪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恨着母亲抛下自己独自死去。当年母亲若带着自己一起死,如今自己就不用承受这种对母亲见死不救的良心苛责了……
但是……
泉女微微张着口,以一对湿润的双眸仰望寿雪。好一会儿之后,她对着寿雪深深鞠躬,以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娘娘。」
「九九。」寿雪朝着站在房间角落的九九喊道。
原本九九一直屏着呼吸守在一旁,此时听到呼唤,赶紧挺直了腰杆,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唤藤粳女进房,另取热水一锅。」
九九接到指示,旋即奔出了门外。
「近期可令粳女与汝同行,彼女之生气于汝有益。」寿雪低头看着泉女说道:「此咒非欲汝死。便是巴秀父母,亦无杀汝之心,但心中怨恚无可宣泄耳。」
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只好靠诅咒来排除。寿雪暗自寻思施术者的用意,根据泉女的说法,八真教主曾要她「把心中的憎恨与懊悔都放下」。或许巴秀的父母也是将心中的怨恚,都放入了咒符之中吧。父母虽从痛苦煎熬中获得解脱,其怀抱的怨恚却在巫术师的手中化成了诅咒。
寿雪感觉到胸口燃起一股怒火。无可宣泄的负面情绪,不应借由诅咒的方式来排除,这样的做法,不能让任何人获得救赎。
「怨恚不应排之以诅咒……祝祷或可解之。」
寿雪用了「或」字,是因为自己也没什么把握。或许祝祷也会形成另一种束缚。但比起制造仇恨,寿雪还是宁愿选择祝祷。
九九提着热水,带着摸不着头脑的粳女走进了房间。
「汝当伴于泉女左右。」寿雪如此告诉粳女,便自另一侧的房门走出屋外。外头不仅昏暗,而且皮肤可以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湿气。或许今晚会下雨吧。但是再也不会有幽鬼伫足在这个地方了。
明明没有风,竖立在房间内的大量铜幡却不断摩擦,发出吱嘎声响。在正中央处,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脸上戴着石制面具,身穿白色长袍,头上既没有打发髻,也没有戴幞头,只把有些花白的黑发在背后胡乱打了个环结。
──诅咒被反馈了。
房内响起了硬物破裂的清脆声响,一面铜幡断成了两半。紧接着其他铜幡也一一断裂,刺耳的声音在房间内此起彼落。男人叹了一口气,紧闭薄薄的双唇,下一瞬间,男人脸上的石制面具倏地裂成碎块,落在地板上。一滴鲜血自男人的额头滑落,只见男人从怀里掏出手帕,随手抹去鲜血,凝视着半空中。
「……就只是这种程度?」
男人的呢喃声极为低沉,有如呻吟一般。其脸色几乎和身上的长袍一样苍白,目光如电且眼角上吊。他的年纪约四十多岁,但容貌同时兼具老成及年轻的特质,令人难以辨别年龄。而这名身材高䠷,仪态端正的男子,此刻修长的脸孔却带着一种神经兮兮的表情。
「看来乌涟娘娘的力量真的大不如前。」
男人的口气中透出些许无奈。他走出房间,自外廊进入庭院后,走向了凉亭。
──多半是在这里吧。
果然不出男人的预料,一名小女孩正躺在椅子上睡觉。那小女孩的睡姿蜷曲着身子,看起来像一只猫。她的年纪大约十岁左右,容貌依然带着稚气,或许是刚刚在庭院里玩耍的关系,白色襦裙上到处是污泥。
「隐娘。」
男人皱起眉头,以略带焦躁的口气喊了一声,但她没有醒来。男人叹了口气,转身想要离开凉亭,却又突然回过身来,脱下长袍,披在小女孩的身上。
「……白雷大人。」
外廊传来小跑步的声音。男人轻步走出凉亭,一边朝着外廊的方向走去,一边说道:
「什么事?」
「原来您在这里……啊!您受伤了?」
年轻随从看见白雷额头上的伤,显得相当慌张。
「一点小伤,没什么。有什么事吗?」
「啊,对……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白雷朝凉亭瞥了一眼,接着对年轻随从点头说道: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白雷大跨步地走在外廊上,年轻随从紧追在后。而两人的腰带上都佩挂着白珊瑚佩饰,在走动时不停地摇曳。
1 宫廷工坊。
2 淡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