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内有数座专门搜集典籍资料的史馆,洪涛殿书院也是其中之一,主要搜集的是特别珍贵的书籍。为了增进学士们的知识,这里不仅有记载异国法律及历史的书籍,还有装帧特别讲究的抄本,以及志怪小说的罕觏本。
「你曾到过西岭吗?」
洪涛院的某室内,高峻对着之季问道。霄国的中央受高山阻隔,因此自古以来多把东西两侧分别称为东岭及西岭,京师位在东岭,衣斯哈的族人哈弹族所居住的浪鼓则在西岭。
「微臣曾任职于洞州及迎州。在洞州担任的是西边节度掌书记,在迎州担任的则是观察判官。」
之季不仅面貌慈和,说起话来也低沉轻柔,丝毫没有棱角。但他的声音有时会流露出一丝寂寥,就和他的表情一样。
「洞州……在那个地方当官应该很辛苦吧?」
洞州除了有流放罪犯的岛屿之外,还有好几座小岛,在统治及管理上都相当困难。而且那一带的海面有非常强劲的海流,气候也相当严酷。
「冬天真的非常冷。」
之季点头说道:
「而且因为常有狂风吹袭,农作物都长得不好。那一带盛行的是制铁业及木工业,木地师1及踏鞴众2大多是粗鲁汉子,和文士官吏处不来,但又不能完全只靠军队打压。」
「节度使能够妥善处理吗?」
「当时录用微臣的节度使,是位颇有学识涵养的将军。现任的节度使,据说在百姓间风评也是不错。」
「那就好。」高峻点了点头。现任的节度使是高峻亲自指派的。
「迎州有浪鼓,那里住着一群哈弹族人。朕身边有好几名宦官,都是哈弹族出身。」
「那块土地……实在是太贫瘠了。」
之季面露忧色,低下了头。
「很多父母养不活孩子,只好把孩子送走,但是这么一来,家中少了劳动人口,反而会更加贫穷,陷入恶性循环。常有仲介商人到迎州买穷人家的孩子,送到宫里当宦官,那幅景象实在令人鼻酸。」
之季说完这句话,才想起眼前的人是当今皇帝,赶紧抬头说道:「微臣说错了话,请陛下原谅。」
「没关系……」
高峻回想起了衣斯哈。那孩子看起来年纪相当小,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当年卫青进入后宫,年纪也差不多。
「大体而言,西岭百姓比东岭百姓贫困。不过听说西岭从前的渔获量比现在多得多,很多渔夫光是靠捕鱼就能过富足的生活。」
「嗯……衣斯哈也说他常听村中故老谈起从前的美好年代……」
「衣斯哈……是哈弹族人吗?」
之季光听名字,便已猜到衣斯哈的出身。
「他是哈弹族的宦官,在凝光殿待过一阵子,现在调到夜明宫去了。」
「夜明宫……」
高峻心想,之季刚到宫城不久,或许并不清楚后宫状况,正要加以解释,却听之季说道:「那是乌妃娘娘的住处?」
「你知道?」
「微臣也是来到宫城才听说的。在地方上的时候,微臣完全没有听过有乌妃娘娘这个人。听说从寻找失物到咒杀仇人,不管什么样的请托,乌妃娘娘全都做得到?」
「呃……嗯……」
高峻心想,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寿雪做出咒杀他人的行为,她应该是不会做这种事才对。
「微臣……」
之季正欲言又止,忽见卫青走上前来说道:「大家,鸯妃来了。」
「噢,对了。是今天……」
花娘想要出宫借书,高峻于是核发了到洪涛院的外出许可。
不一会儿,花娘带着数名侍女及宦官走了进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略带薄鼠色3的水蓝色上衣,看起来相当清爽。插在发髻上的步摇不断发出清脆声响,更添清凉感。
「花娘,你曾说过,你今天想要借的是诗歌古籍?」
「诗歌古籍已经借了,另外我还想借卡卡密的绘卷抄本,带回去和乌妃一起看……听说是放在这间房间里?」
花娘非常喜欢寿雪。
「卡卡密的绘卷抄本?」
高峻朝着房内一排排的棚架望去,说道:「不晓得放在哪里。」
「微臣去拿来。」之季旋即转身,他似乎非常清楚藏放的位置。
不一会儿,之季捧了些绘卷走回来,交给花娘的侍女。花娘道了谢,说道:「你是学士吗?过去我没有见过你。」
花娘经常来这里借书,因此每一名学士都认识。
「微臣令狐之季,是新上任的学士。」
之季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噢……你是哪里出身?」花娘问道。
高峻心中一惊,赶紧说道:「贺州。」
「微臣生于历州蒲水,曾在贺州担任观察副使。」
花娘听到这句话,脸上的微笑霎时变得僵硬。
「原来如此……我先把这些绘卷翻一翻,挑出要借的。」
花娘笑着说完后,走向后头的长桌,捧着绘卷的侍女及宦官紧跟在后。
之季看着他们的背影,朝高峻问道:「微臣刚刚是否不应该提历州?」
「唔……她有个朋友在历州过世。」
高峻一边说,一边朝之季瞥了一眼。刚刚他的举动,显然是想要在妃嫔面前表现出自己是个有能力的官员,借此提高自己的名声。高峻不禁心想,看来他也是个相当有心机的人。
「……对了,你刚刚是不是想要说什么话?」
「呃,是的……」之季低下头说道:「敢问陛下,微臣是否也有机会向乌妃娘娘提出请托?抑或……乌妃娘娘只接受后宫人士的请托?」
「你也有事想求乌妃帮忙?」
高峻不禁有些吃惊。之季这个人,看起来实在不像会跟怪力乱神的事情沾上边。
「是的……」之季轻抚自己的手腕,表情有如笼罩着一层阴影。
「……朕帮你问问看。你想求乌妃帮忙什么事?」
之季的眼神左右飘移,显得有些迷惘。
「或许陛下会觉得很可笑……」
他顿了一下,接着才抬头说道:
「微臣常会看见有一只手,拉着微臣的袖子。」
寿雪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眼前的男人。据说他叫令狐之季,这个人乍看之下,实在不像是个官吏。当然寿雪到目前为止见过的官吏也不多,所以没有办法下定论,但至少他与寿雪过去见过的官吏都不相同。大多数的官吏,都散发出一股冰冷感,这并不是指态度上的冷酷无情,而是因太过理性而散发出的一种冰冷气质。通常博学多闻且极度理性的人,都给人这种感觉。
但是从这个名叫之季的男人身上,却感受不到这种冰冷感。他的眼神相当温柔,而且不管是红润的皮肤,还是衣着装扮,都带有一种清洁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从他的身上却也能看见一道阴影,就好像是刚入春时的阴暗处,除了意想不到的阴寒之外,还有一股莫名的萧瑟感。
──像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到宫城?
从之季的身上,完全看不出报效国家的决心,或是追求功名利禄的野心。有的只是无尽的寂寥。
──这个男人很危险。
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此时宦官递上了一只玻璃盆,盆内摆满了荔枝,为了方便食用,每一颗荔枝的红色粗皮都已被剥去一半。寿雪捏着荔枝的皮,将白色的果肉放入口中,登时感觉到大量香甜汁液在口中扩散。
寿雪望向斜前方。高峻就坐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微微倚靠着扶手,坐得气定神闲。此刻没有人开口说话,许是外头的雨声实在太响,就算开了口,恐怕也听不见。
这里是位于宫城东林内的皇帝离宫,有庭院,有池塘,还有美丽的楼阁。如果是正常情况下,还可以欣赏景色,但刚刚骤雨来得突然,不仅外头的景色完全看不见,而且雨势大得令人担心这座凉亭会没入水中。
──应该在淹水之前,这场雨就会停了吧……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大雨,一行人什么事也做不了,只能静静地等待雨停。当初是高峻告诉寿雪,有名学士有事相求,因此双方约在东林见面,此时寿雪无事可做,只好偷偷观察起之季其人。
──拉扯袖子的手……
寿雪低头一看,心中不禁一突。
确实有一只手,正拉着之季的右手袖子,那是一只白皙、纤细的女人之手。并非用力拉扯,也不是紧紧握住,只是以指尖轻轻捏着。女人手掌后端有一小截袖子,颜色是淡黄色,上头印染着小碎花,再后头,就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一只手,没有其他躯体部位。
雨势终于减弱了一些,或许再过不久就会停了。高峻开口说道:
「他说常会看见有一只手拉着他的袖子……」
寿雪点头说道:
「女人之手,着淡黄碎花上衣。」
之季大惊失色,问道:
「娘娘如何得知?」
「此手正轻执汝袖。」
之季叹了口气。
「除
了微臣之外,没有人看见过。就连微臣自己,也只是偶尔才会看见……」
之季声称他问过很多人,大家都说没有看见什么拉着袖子的手,因此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
「吾亦非必然可见。有可见者,亦有不可见者。无缘见之,亦难强求。」
寿雪瞥了一眼之季的袖子,接着说道:
「此手之主,似为汝忧心不已。此女必是汝身边之人,汝应知此女身分,亦应知此女所忧心之事,何须问吾?」
之季瞪大了眼睛说道:
「娘娘一看……就知道这么多事?」
「吾可施术令幽鬼现身,何如?」
之季摇了摇头,说道:
「那只袖子,那只手掌,都是微臣相当熟悉的。尤其是那只手,微臣绝对不会看错,那幽鬼是小明,是微臣的妹妹。」
「妹妹?」高峻呢喃道。
「虽然微臣称她为妹妹,但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陛下应该知道,微臣从小是个孤儿,小明也是个孤儿,像我们这样的孤儿必须聚在一起,互相帮助才能活下去。」
小明的年纪比之季小三岁,是个做事有些笨拙的小女孩,之季把她当成了亲妹妹,从小对她非常照顾。
「小明也很仰慕微臣,总是叫微臣『阿兄』……在微臣从小长大的村子里,有一位老师愿意教导孤儿们读书识字,那位老师认为微臣资质不错,对微臣另眼看待。因为这个缘故,微臣才得以蒙令狐家收为养子。当时微臣恳求养父养母,将小明也收为养女。他们除了继承家门的儿子之外,刚好也想要一个女儿,于是便答应了。」
「你遇到了很好的父母。」高峻说道。之季露出了充满关爱与怀念的微笑。光从那笑容,便不难想像之季与养父母之间的关系。
「是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虽然家境称不上富裕,但还是决定同时领养我们两个,多半是因为不忍心把我们兄妹两人拆散吧。微臣这辈子不管做什么,都没有办法报答养父母的大恩。但是……却因为小明的事情,让他们悲恸不已……」
之季的双眸蒙上了一层阴影。
「小明长大之后,嫁到了邻村。夫家在邻村算是颇为富裕的地主之家,丈夫及公公婆婆也都是温柔和善的好人,我们都很替她开心,认为她有了好归宿……没想到就在数年之后,夫家的状况有了变化。或许正因为那一家人都太和善,所以才给了恶徒可乘之机吧。他们一家人都信奉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月真教,只有小明抱持反对的立场,月真教的组织向他们索求高额的捐献,小明屡次劝谏丈夫及公公婆婆,但他们都听不进去。小明好几次写信给微臣,问微臣该怎么办才好,当时微臣正在其他州工作,没有办法立即返乡……如今微臣感到非常后悔,当时应该立刻抛下工作赶回家乡帮助小明才对。」
之季眉头深锁,似乎感觉继续说下去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
「……既是悲伤往事,说其梗概即可,不必详述。」寿雪说道。
之季点了点头,捂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吁出一口气,接着说道:
「直到现在,微臣还是不明白,夫家的人原本那么温柔亲切,怎么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事情?难道这就是信仰吗……?有一天,公公、婆婆劝小明也加入月真教。其实在那之前,公公、婆婆便已提过好几次,每次她都拒绝了。但是那一天,双方僵持不下,最后大吵起来,还动起了手……公公、婆婆竟然拿出棍棒,将小明殴打致死。微臣后来听说,公公、婆婆一边打,还一边大喊要把她身体里的妖魔鬼怪赶走。小明被打死之后,公公、婆婆立即遭到逮捕,不久之后就被处死了。当微臣回到家乡的时候,小明的遗体已经被放进棺木里,只等着下葬。父母知道微臣与小明的感情很好,所以特意等到微臣回来才下葬。微臣一看小明的遗体,她的身上及脸上伤痕累累,只能靠化妆来遮掩。过了数个月后,月真教就因为暴动而瓦解了。」
之季垂下了头,接着说道:
「……微臣发现这只手,是在小明过世的半年之后。这小碎花的衣服,是微臣从前买给她的,小明非常喜欢。当然这只是一件旧衣,不是什么新剪裁的衣服……其实就算没有这件衣服,微臣也能看出这是小明的手。小时候,小明总是畏畏缩缩地捏着微臣的袖子,跟在微臣的后头,这种娇怯怯地捏着袖子的动作,就跟从前的小明一模一样,微臣有时甚至会感觉小明还活着,忍不住想要握住这只手。」
之季的脸上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小明是个笨拙的女孩,什么事都做不好,但比起自己,她反而会为微臣担心。微臣从前常跟她说,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担心你自己……但她这个习惯就是改不掉,或许这就是她的性格吧。」
「……如今执袖之人,便是小明?」寿雪问道。
之季垂下了头,说道:
「一定是的。」
接着他点了点头,彷佛在说服着自己。寿雪默默凝视着他。
「故微臣想请乌妃娘娘帮忙,将小明的幽鬼送往极乐净土吧。不然的话,小明实在是太可怜了……」
「小明若无忧心之事,不须吾相助,亦会往赴乐土。此幽鬼逗留不去,实因汝之故。」
──而且之季一定知道让小明感到忧心的原因。
只是之季刻意不提,寿雪也无从得知。
之季垂下了头,沉默不语。寿雪低头望向之季的腰际,打从两人一见面,她便一直在意着之季腰带上的佩饰。为什么他会佩戴白珊瑚佩饰?
──八真教……
「……汝曾任贺州观察副使,莫非乃是八真教信徒?」
「不是。」
之季回答得直截了当。
「既非八真教徒,为何佩挂八真教徒信物?」
「微臣佩挂这个……」之季伸手触摸那白珊瑚佩饰。「是为了打探八真教及沙那卖家的底细。」
「之季在贺州曾因为调查八真教与沙那卖家的关系,而遭人下毒。」
高峻插嘴说道。寿雪朝高峻瞥了一眼。
「他们有可能只是暂时放过了微臣。宫城里必定也有八真教的信众,微臣佩戴此物,是为了掩人耳目。」
寿雪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极不舒服的感觉。就好像有一团灼热的物体,正在朝着皮肤缓缓逼近。那是一种对八真教的危机感。白妙子原来是大海龟之神……那是否就是古代人所信仰的鳌神?
──鳌神再度召唤小人……
寿雪心想,多半是同一信仰吧。古代的神只,正在逐渐恢复其神力……而这正是八真教的信仰核心。
寿雪心里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
「……如今尚在调查?」
「咦?」
「八真教与沙那卖家……汝如今尚在调查?」
「是的。」之季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点头说道:「八真教若加以放任,必然招生祸端……无论如何一定要瓦解这个组织才行。」
之季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阴沉而深幽,彷佛发自黑暗之中。寿雪暗想,这就是推着他前进的力量吧。
「汝恨八真教?」
之季目不转睛地凝视寿雪,双眸中燃烧着漆黑的火焰。
「八真教是从月真教衍生出来的教派?」高峻问道。
「是的。」之季答道:
「……当年怂恿小明的夫家信奉月真教的人,就是现今的八真教教主白雷。」
他说得恨恨不已,与他那温厚慈和的脸孔显得格格不入。「以棍棒敲打就能赶走体内的妖魔鬼怪……这种荒谬的言论也是从这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恨极了那个名叫白雷的男人。
寿雪将视线从之季的脸上移开,望向捏着袖子的白色手掌想必这就是小明所忧心之事。之季心中的仇恨,令小明感到不安,她担心仇恨会让之季化身成名为复仇的野兽。
除非之季放下仇恨,不再有复仇之心,否则小明绝对无法安心离开,往赴极乐净土。她会一直抓着之季的袖子,希望之季不要做出傻事。
寿雪转头望向高峻。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心中在想些什么。
「总而言之,此事吾爱莫能助。吾虽可强行驱除小明,然无法令小明往赴乐土。汝若愿小明渡海至幽宫,将来魂归星河,当勿令小明复为汝担忧。」
死者的灵魂,必须横越西方大海,前往幽宫。其灵魂经过漫长岁月的等待,将会进入自幽宫流出的星河之内。星河就在夜晚的天空中,海上之民认为天空并非在头顶,而是横躺在海面上,星河就像是从这一片大海跨越到另一片大海的回廊,灵魂在其中会化为流星,降落至地表,成为新的生命。可能是海中的鱼儿,可能是地上的草木,也可能是人。
──每当闪烁的星光降落大地,就会孕育出新的生命。
正因如此,世人才会对星辰抱持着敬畏与思慕之情。
「渡海清风鸣花笛,仰望繁星思故人。汝若愿小明安详渡海,勿复令其忧心。」
之季紧咬双唇,垂下了头。半晌之后,他缓缓摇头说道:
「对不起……微臣似乎……还没办法送小明往赴极乐净土。」
寿雪蹙眉无语。转头望向高峻,只见他愣愣地看着槅扇窗外。雨已经停了,窗外不断传来水滴自枝叶滑落地面的滴答声。
高峻回到了内廷,吩咐卫青煮茶。而后釜中不断地冒出热气,高峻闻着茶香,从肩膀到背部的僵硬感终于获得舒缓,他闭上双眼,将整个身体仰靠在椅背上。
卫青取长匙舀起煮好的茶,倒入杯中。高峻一伸手接过,顿时闻到更强烈的清香自杯中飘出。轻轻一啜,余韵甘甜。
「这是哪里的茶?」
「大家,这是芜州茶。」
「嗯,真是好喝。你煮的茶果然是天下第一。」
「谢大家夸奖。」
卫青脸上露出了自豪的微笑。
高峻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
「找到封一行了吗?」
「目前并没有逃出京师的迹象,还在继续搜索当中。」
高峻点了点头。封一行正是当初将宵月带至京师交给鱼泳的人物,高峻早已派人将他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他不仅是前朝的巫术师,而且是栾冰月的老师。像这样的人物,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把宵月送进了后宫?一定要赶快将他逮住才行,还有很多事得对他问个清楚。
高峻又问了卫青另一个问题。
「青……你对之季这个人有何看法?」
两人独处的时候,高峻经常这样没来由地问出一句话,卫青早已习以为常。
卫青垂下了他那油亮修长的睫毛,想也不想地说道:
「我觉得这个人非常危险。」
「噢?」
「大家,我认为这个人还是别相信比较好。」
「朕看起来像是已经相信他了吗?」
卫青一时默然,仔细观察高峻的神情。高峻轻抚着画了花鸟图纹的茶杯杯缘,说道:
「……朕真正在意的,是朝阳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大家说的是沙那卖的……」
「朕跟那个男人见过三次面,从来不曾摸清楚他心中的想法。朕可以肯定,如果沙那卖真的勾结八真教意图不轨,朝阳绝对会做到不着痕迹。而且他如果想要杀死之季,绝对不会失败,甚至还让他逃走,之季如果真的是从贺州逃至京师,那必定在朝阳的算计之中。」
「……这么说来,之季是沙那卖的爪牙?」
「不……」高峻放下茶杯后说道:
「这个目前还很难说。之季是主动逃到京师来,还是受到了朝阳的指使……朝阳与之季私底下是否有所勾结……朝阳与八真教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都还有待厘清……」
──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心急反而会误事。
高峻将双手交握在胸前,轻轻闭上双眼。
──沙那卖朝阳……
令人感到棘手的沙那卖家当家。然而高峻就连他真正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个人的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近来经常进出云家的贺州绢商,也有一些可疑。」卫青说道。
高峻微微点头。
──云太师,你可千万别乱来。
原本掌握在手里的东西,似乎正一点一滴从指缝间流走,最后什么也不剩。
这样的感觉,一直在脑中挥之不去。
在高峻闭上双眼的期间,卫青薰起了香。丁子香、青木香、全浅香……这房间里向来准备了各式各样的香,最近高峻特别钟爱黄熟香,这也是寿雪经常薰的香。
芬芳的香气弥漫在四周,感觉就好像置身在夜明宫内。高峻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寿雪曾经告知,八真教所祭祀的神明是古代的大海龟神,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高峻感觉到黑暗中彷佛有东西在蠢蠢欲动,朝着自己伸出魔爪。不论如何,一定要先厘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什么事?」
一阵脚步声让高峻睁开了眼睛。一名打杂跑腿的年轻宦官,来到了卫青的身边,高举手中的托盆。卫青接过托盆,放在桌上。
「这是前几天从迎州进贡之物。」
「噢……朕没记错的话,是个相当少见的大海螺。」
卫青取下托盆上的布。底下确实是一颗相当大的海螺,几乎和高峻的脸差不多大,颜色深邃而漆黑,但随着观看角度的不同,螺身会散发出七彩的色泽,因此被命名为「光彩乌螺」。据说海洋的尽头处有一片雾气,名为「海隅蜃楼」,那片雾气是由神明所创造,而大海螺就是这个神明的使者。更何况像这样闪烁着七彩光辉的乌螺,实在是相当罕见,有渔民在海滩上拾获这个乌螺,认为这是瑞兆,因此进贡入朝。
「这海螺是在浪鼓的海滩上拾获的……那里是衣斯哈的故乡。据说常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漂流到那海滩上。」
──包含尸体。
蓦然间,高峻想起了霄国的创世神话。据说霄国的土地,是由神明的尸体所形成,神明的尸体遭到切割后漂洋过海,在这里形成了岛屿。
──从死亡中孕育而生的国家。统治这个国家的皇帝,就像是坐镇在尸骸之上。
高峻拿起那海螺,看着上头的七彩光泽。忽然间,他似乎听见了某种细微声响,不由得环顾左右。
「大家,您怎么了?」
「你没听见声音吗?」
卫青停下动作,仔细聆听,半晌后纳闷地说道:「我没听见任何……」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高峻便伸手制止他再说下去。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听起来像是呢喃声。然而并非却从远方传来,而是从近处发出,却又相当细微,很难听得清楚。
「夏王啊……」
高峻大吃一惊。这声音……自己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
好像很高亢,却又非常低沉,宛如浪潮声一般深远回荡。这是……
「宵月……不,枭!」
高峻低头望向手中的海螺,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夏王……不,是不是该称你为皇帝?你们的称呼实在太复杂,我从来没有搞懂。」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在哪里?」
「大家……?」
卫青慌了手脚,不停问道:「您怎么了?」
「……你听不见?」
高峻惊讶地看了看卫青,又看了看海螺。
「只有身上带着我的记号的人,才能听见我的声音。」
「记号?」
「你身上的伤,应该留下了疤痕吧?」
高峻下意识地按住了手臂。当初遭枭砍了一剑,如今虽然早已痊愈,受伤处却留下了淡褐色的疤痕,形状有如猫头鹰的羽毛。
「我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也没办法制造『使部』,只能对你传送声音。」
接着枭似乎叹了口气。
「因为我被关在监牢里。唉,真是落魄。」
「监牢?」
「我不是说过吗?依照规矩,我不能对你们做出任何干涉。咦?没有说过吗?好吧,那不重要。总之我现在遭到处罚,被打入了大牢,所以只好请大海螺帮帮忙。」
「你刚刚不是说,你没有办法制造『使部』?」
「大海螺不是『使部』,只是帮忙传递我的声音。如今大海螺在你的手里,它的本体在海中漂荡,将我的声音传递过去。可惜这有个麻烦之处,那就是随着潮汐的变化,有时声音传得过去,有时声音传不过去。」
高峻看着大海螺,皱起了眉头。
「你做这种事,有什么企图?难道你光靠声音,就可以杀死乌妃?」
枭的目的,是将乌妃与其体内的乌同时杀死。
「当然杀不死。但我这个人一旦决定行动,就没办法再袖手旁观。我想要拯救乌。」
枭的口气虽然让人有些捉摸不透,却带着一丝殷切。
「……但你什么也做不了。」
「没错,所以我想要拜托你。」
「什么?」
高峻错愕地说道:
「你要拜托朕杀死乌妃?」
「不,我是要你拯救乌。」
「但这不是……」
「你不想杀死乌妃,而我想拯救乌。毕竟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杀害无辜少女,这个我上次也说过了。既然如此,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好好想一想?」
「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乌,但不用杀死乌妃。」
高峻不由得低头凝视那海螺。海螺的表面漆黑油亮,其上流转的七彩光泽有如水波摇曳之湖面所反射的月光。
「我相信这也是拯救乌妃的方法……你不是想要救乌妃吗?」
高峻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没错,拯救乌妃脱离痛苦,一直是自己追求的目标。
「……但这么一来……」
──是否意味着国家将会失去冬王?
将乌封印在乌妃的体内,并且将乌妃隐匿在后宫,是这个国家维持冬、夏双王并立的条件。如果将乌解放……将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如今的乌,想必已不再是原本的
乌;如今的国家,也已不再是冬王、夏王并立的状态。
──国家必定会陷入一片混乱。
国家的混乱会导致战争。高峻垂下头,闭上了双眼,眼前彷佛可以看见国家因战乱而化为焦土的景象。身为皇帝,如何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
枭毫不理会沉默不语的高峻,接着说道:
「你我目标并不互相冲突,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如何让我们双方携手合作。」
「这太荒谬了……」
高峻以手抵着额头说道:
「连神也束手无策的事情,朕如何能想出解决方法?」
枭哼了一声。
「人类好像都把我们当成了神,但我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样的概念。我们能做到一些你们做不到的事情,但你们也能做到我们所做不到的事。对不同种族的对象抱持敬畏之心并非坏事,但如果把我们当成无所不能,那就大错特错了。」
「朕也不认为你们无所不能……」
但是双方的差异,也并非只是种族差异那么简单。
「你们有办法对抗熊的利爪、狼的尖牙吗?绝对赢不了,对吧?但你们拥有智慧,你们能够制造器具,并能够以器具来对抗野兽。我们跟你们的差距,也就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当然我们也拥有智慧,但我们的智慧,与你们的智慧在本质上完全不同。例如我们作梦也想不到,香蔷会做出那种愚蠢的行为,那么做没办法让任何人得到好处……不,勉强来说,是只有栾夕才得到了好处。我们实在无法理解,香蔷为什么会为了一个人的好处,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香蔷是第一代的乌妃,更是将乌封印在乌妃体内的元凶。
「因此我猜想,或许你们有办法想出拯救乌的方法……」
真的有那种方法吗?如果真的有的话……
枭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了。最后他只匆匆留下一句「要退潮了」,整个房间就此回归一片寂静。
高峻压抑下想要把海螺扔出去的冲动,将海螺放回托盆内,而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大家,您没事吧?」
屏息守候在一旁的卫青战战兢兢地问道。
「嗯……」
原本喝了卫青煮的茶之后感觉身心轻盈,此时又变得沉重且疲累不堪。
「抱歉,再帮朕煮些茶吧。这次的别太烫。」
「遵命。」
卫青非但没有嫌麻烦,反而露出一脸开心的表情,明明煮茶就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高峻看着卫青生火、烧水、煮茶一连串的流畅动作,心灵逐渐回复平静。
虽然茶叶都已事先炒好磨碎,但水量跟火候要控制的恰到好处还是需要一定技巧,卫青从以前就是个做事机灵的人,很会掌握事情的细节。
──如果他不是宦官,肯定能够当一名很好的官员。
高峻偶尔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但从来不曾说出口。就算说了,也无法改变什么,只是徒增卫青的屈辱感而已。
「……不管是煮茶还是写字,你都是一教就会。」
「谢谢大家的称赞。能够蒙大家教导,是我最快乐的事情。」
「噢?」
「在获得大家拯救之前,那是我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沸腾的水声在房间内回荡。卫青从盐台上取了一些盐,加入釜中。
「我并不后悔成为宦官。就算待在出生的地方,下场也只会比成为宦官更惨。」
卫青似乎察觉了高峻的心思,忽然说了这句话,同时露出了微笑。
那微笑是如此俊美。
「……」
容貌比任何人都俊美的卫青,在成为宦官的雏儿后有着什么样的悲惨遭遇,高峻心里十分清楚。因此高峻一句话也没说,高峻甚至想像不出来,什么样的状况会比他当上宦官之后的遭遇更惨。
──听说他出生在青楼之中。
卫青似乎不想提,所以高峻也从不曾过问。
──对了,寿雪好像也是在青楼出生。
过去曾经听寿雪提起过。在成为家婢前,寿雪一直住在青楼里,而且母亲是一名妓女。
高峻满怀感慨地看着卫青将茶舀入杯中。寿雪的容貌也很美,虽然五官样貌与卫青截然不同,但眉目之间的神色有几分相似之处。最大的共通点,大概就是容貌俊美却有着不苟言笑的冰冷氛围吧。
「……朕总觉得你跟寿雪应该能成为知己。」
卫青差点将茶洒了出来。
「大……大家真的是常常口出惊人之语。」
卫青所露出的表情,彷佛脸上写着「谁要跟那种人当知己」。高峻忍不住哈哈大笑,心里暗自决定下次也跟寿雪说相同的话,看看她的反应。
屋外又下起了大雨。激烈的雨声,令人不禁担心地面的鹅卵石会被强劲的雨滴凿穿。幸好这样的大雨通常维持不久,如果连下一整晚的话,恐怕殿舍屋顶的屋瓦全部都会被撞破。
「雨势这么大,就算想要出去巡逻也没有办法。」
淡海无奈地看着窗外,就连他的声音,也几乎完全被雨声掩盖住了。除了九九及衣斯哈之外,平常大多待在外头的温萤及淡海也因为雨势太大而进入了殿舍内,使得房间变得有些狭窄。红翘及桂子在厨房煮着茶,但因被雨水的气味覆盖之故,从房间里完全闻不到茶香。原本正在看书的寿雪抬起了头,望向窗外。那简直不像是下雨,像是有人从空中不停地倒水,放眼望去全是水气烟雾,什么也看不到。
房间里颇为昏暗,故灯笼已早早点上了火。这般因下雨而造成的幽暗,与傍晚或黎明时分的昏沉颇不相同,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九九与衣斯哈在窗边摆了棋盘,正在下棋。两个人下棋的动作都有些生涩而僵硬,显然并不通此道。温萤及淡海分别站在两个人的背后,一下子说「应该下在这里」,一下子又说「这一子下得不好」。不,发表意见的人只有淡海,温萤大部分时候只是默默看着,只不过偶尔会突然朝淡海说一句「你闭嘴」。
棋盘是高峻所送的,用意似乎是希望寿雪能精进棋艺。寿雪意外发现温萤的棋艺相当不错,因此有时会找温萤当下棋的对手。至于淡海,则因为定性太差,从不曾下到最后的关系,实在很难判断他到底是强是弱。
寿雪虽然看着书,却一个字也读不进脑袋里。或许是因为雨声太大的关系,寿雪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大海龟之神、八真教、白妙子、鹤妃……以及捏着之季袖子的那只小明的白皙手掌。
站在寿雪的立场来看,实在不应该放任那幽鬼这么存在下去。但小明没办法放手,是因为担心之季的安危,而之季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无法放下那名为复仇的执迷之心。
──之季想要杀死八真教主?
就好像当初高峻想要杀死皇太后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峻想必非常能够体会之季的心情,而且以高峻的性格,他一定会对之季寄予同情,绝对不会劝他就此罢手。
小明想要阻止之季,然而之季绝对不会轻易善罢甘休,面对这样的情况,寿雪可说是束手无策。
──明明知道报仇只会带来空虚。
高峻绝对不会阻止……
寿雪感觉自己有一点理解高峻,却也明白有个部分是自己绝对无法理解的,那就是深藏在高峻心中的憎恨之火。虽然皇太后已死,这把火却依然在高峻的心中闷烧,夺走他的生气,使他有如行尸走肉。
寿雪无法理解高峻的心情。但如果是之季的话,肯定能够理解吧。
这一点像根针一样,扎在寿雪的胸口。那种感觉并非不耐烦,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点点的焦躁,混杂了一点点的寂寥。
──这股莫名其妙的心情到底是什么?
寿雪站了起来。九九等人不再说话,停下手边的动作,全部跟着起身。寿雪伸手制止他们,并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
「雨止矣。」
刚刚那水气迷蒙的滂沱大雨,不知何时竟已停了。槅扇窗外,只剩下翠绿的草叶上还挂着水珠。
「娘娘要去哪里?」
九九问道。
「洪涛院。」
「出发之前,先派使者过去说一声吧。」温萤转头望向淡海。
「咦?我去?为什么不叫衣斯哈?」淡海大声抱怨。
「衣斯哈走路的速度太慢了。」温萤指着门口说道:「叫你去,就快去。」
「为什么是你下命令?」淡海嘴里咕哝,两条腿已奔出门外。不愧是淡海,转眼间已跑得不见人影。
「淡海速度快,娘娘在后面慢慢走,到那边的时候刚刚好。娘娘,我陪您一起去。」
「可是……娘娘,茶已经快煮好了,您不喝了再去吗?」
九九转头望向厨房。大雨一停,煮茶的芬芳香气马上就飘进了房间里。
「汝等饮之。」
「但是……今天有花娘娘送的莲子馅包子呢。」
寿雪正走向门口,一听到这句话,骤然停下了脚步。
「……留下吾份。」
寿雪顿了一下,接着又说道:「亦留下
温萤、淡海之份。」
两个人走到了洪涛院的院门处,刚好看见淡海走了出来。
「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乌妃娘娘等等就来。」
淡海接着以轻佻的口吻说道:「反正我已经在这里了,干脆陪你进去吧?」
「不必,汝可回夜明宫。」
「我可也算是乌妃的护卫。」
「此间有温萤足矣。」寿雪说道。
「『没人要』的感觉真是寂寞。」
淡海笑着说道:「哈哈哈,我开……」
「寂寞?」
寿雪不等淡海说完,仰头看着他说道。
「咦?」
「若是寂寞,可随吾来。」
寿雪说完这句话后,便跨进了门内,留下淡海错愕地望着她前行的背影。
跟在后头的温萤这时才低声朝淡海骂道:
「娘娘心地过于善良,你别开她玩笑。」
「……」
淡海只好闭上嘴,默默跟在温萤后头。
一名学士站在洪涛院的殿舍前迎接,年纪约莫是四十多岁,神情看起来颇有智慧,正是何明允,他一看到寿雪,立刻作了一揖。寿雪过去曾形容这个人「貌似脑中藏书万卷」,如今这个评价依然没有改变。
「令狐之季何在?」寿雪劈头便问。
明允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想也不想地说道:「请让微臣带路。」
一行人穿过走廊,沿路上的学士们突然看见身穿黑衣的妃嫔,全都错愕地停下脚步。寿雪回想上次来到洪涛院,自己是换上了宦官的服色,自从高峻核发了让乌妃自由进出后宫的许可证之后,往来各地也变得方便许多,但比起乌妃装扮,还是假扮成宦官的模样比较不会引人侧目。
明允打开了一间房间的门,房间里同样有着一排排的棚架,收藏着各种竹木简、卷纸及册子。一名青年站在棚架前,怀里捧着竹简,他闻声转过了头,那人正是之季。
「……乌妃娘娘。」
之季赶紧将竹简放回架上,朝着寿雪行礼。
「有事相询。」
「是……」
两人于是隔着矮桌面对面坐下。明允朝寿雪一揖,正要走出房间,但他忽然想到一事,转头说道:
「对了,陛下等等也会驾临。刚刚微臣已先派人通报陛下,乌妃娘娘正在洪涛院内……不过这里禁止饮食,所以无法奉茶给两位,请娘娘莫见怪。」
明允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几句话,转身走出了房间。
──高峻等等也会来。
虽然与高峻见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寿雪实在不想被高峻听见自己与之季之间的对话。
此时温萤站在寿雪的背后,淡海则站在门边。寿雪仰靠在椅背上,凝视着之季──不,正确来说,是凝视着其袖上那只纤白的手掌。自槅扇窗外透入的淡淡曦照,笼罩着他的上半身。那雪白手指的动作显得有些娇怯,却又紧紧捏着之季的袖子不放,在微弱的阳光照耀下,每一根手指看起来都是如此纤细而柔弱。
「汝……欲杀八真教教主?」
之季垂下了头,柔和的神情闪过一抹阴霾。
「……微臣也不知道。有时微臣心里会产生恨不得把他勒死的冲动。他经常向人强调八真教是源自月真教的教派,借此吸收从前的月真教信徒,来壮大八真教的势力。但因为受到沙那卖家庇护,州院及使院都不敢轻举妄动……不,或许州院及使院都早已被笼络了。无论如何,一定要瓦解八真教才行,否则的话,一定还会出现更多像小明这样的受害者。但比起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微臣真正的想法,或许只是想把那个男人狠狠折磨一顿,让他受尽屈辱,满身都是鲜血,最后再将他杀了……」
之季的声音低沉而轻柔,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但却能明显感觉得出其内心深处沉淀着无可宣泄的恨意。
「除了憎恨之外,微臣的心里还有懊悔。因为懊悔,所以更加憎恨……」
「何事懊悔?悔汝未能救小明?」
之季垂下头,紧紧闭上双眼。
「之……」
寿雪正要继续说话,房门突然开了。站在门边的淡海慌忙下跪,随即温萤也转身跪下,之季亦然,唯独寿雪端坐不动。
进入房中之人正是高峻,后头还跟着卫青。高峻命众人平身后,走向矮桌。
「让朕也参与讨论吧?」
高峻朝寿雪问道。他身为皇帝,根本不必特地问这句话,但或许是个性使然,他非常重视这方面的礼节。
「汝可自便。」寿雪答道。高峻于是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之季看了看高峻,又看了看寿雪,显得有些惊讶。
「汝方才所言懊悔……」寿雪对着之季问道:「所指何事?」
之季垂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半晌后抬头说道:
「情同兄妹,毕竟不同于真正的兄妹。」
寿雪眨了眨眼睛,问道:「此话何解?」
「微臣一直把小明当成妹妹看待。因此能够一起被令狐家领养,微臣真的很开心……微臣以为小明会跟微臣一样开心。微臣以为她仰慕微臣,是把微臣当成了她的哥哥……」
之季说到这里,忽然露出自嘲的微笑。
「不……其实微臣只是这么说服自己而已。微臣一直在逃避。其实微臣早已隐隐察觉,却一直装作不知道。」
「小明……」寿雪原想要说话,话音却又戛然而止。因为她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由自己说出口。
「在小明婚事谈妥的那天晚上,她对微臣坦白说出了一切。她说她是真心爱着微臣,并非把微臣当成兄长。但是微臣……没有办法接受她的爱,小明似乎也知道微臣不会接纳她,所以也并不打算抗拒这桩婚事。到了隔天,她就出嫁了,彷佛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之季捧住了自己的头,接着说道:
「那天晚上,微臣是不是应该答应娶她?如果微臣能够阻止那桩婚事,小明就不会死了。但是……微臣无法欺骗自己……」
之季发出了呻吟,彷佛想要呕出郁积在心头的沉淀物。
「小明是微臣的妹妹……对微臣来说……她就只是妹妹……」
这件事,想必让之季长期受尽了内心煎熬。如果能够接纳小明的爱,或许小明根本不会惨死,但之季心里,只把小明当成了妹妹……
寿雪回想起了已经过世的鹊妃。
天底下既有爱着亲哥哥的妹妹,也有无法去爱干妹妹的哥哥。
──真是造化弄人。
难道之季只要接纳小明的爱,就能过幸福美满的日子吗?不,当然没有那回事。但是之季在拒绝了小明之后,却必须承受懊悔的煎熬,寿雪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悔而生怨,怨而生恨。故此恨如影随形,永难解脱?」
之季缓缓摇头说道:
「微臣也说不上来。微臣并不是为了摆脱懊悔,才故意心怀怨恨。但是在怨恨的背后,却也混杂着懊悔。」
寿雪望向之季袖子上的那只手。白皙的手指此刻动也不动,只是紧捏着袖子。
「就算摆脱了懊悔,也摆脱不了憎恨。」
高峻忽地喃喃说道。他转头望向透着微弱光线的槅扇窗,接着说道:
「憎恨会一直存在于心中,就算失去了可憎恨之人,也无法获得解脱。」
高峻的声音萧瑟而寂寥,有如在冬天的树林中吹拂而过的寒风。
「就好像深埋在土里的火苗,会在空荡荡的心中永无止境地闷烧着。」
──那憎恨的星火,迟早会将高峻的一切燃烧殆尽。
寿雪蓦然感到一阵恐惧,身体微微颤抖。
「深埋在土里的火苗……陛下这形容真是贴切。微臣的心里,确实有一把火在燃烧着……那把火深埋在心中,就算杀死憎恨的对象,也无法浇熄这憎恨之火。」
之季将左手伸向拉着右手袖子的那只手掌。
「对不起,小明。我没办法消除你的不安。所以……让我们继续在一起吧。直到你心满意足为止。」
微弱光线照耀下,两只手掌交叠在一起。
之季朝着寿雪低头鞠躬,说道:「真的非常抱歉,烦劳娘娘为微臣的事烦心,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
「区区小事……」寿雪移开了视线。
高峻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除了衣服摩擦声之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之季,关于八真教的事,朕有几句话想要问你。」高峻说完这句话,便朝门口走去。
「是。」之季赶紧起身,跟在高峻身后。寿雪依然坐着不动,看着两人走出门外。
──这种感觉是什么?
胸中的深处彷佛有一团灼热的物体,像是蜷伏于暗处的蛇开始缓缓爬动,又像是一团混浊的泥浆被人从底部不停搅动。
──我永远不会知道,只有那两个人才知道的秘密……不,应该说是只有之季才知道的秘密。
现在不知道,以后大概也不会知道。
「娘娘……」
温萤的声音,让寿雪回过神来。
「要不要回去了?」
「啊……嗯……」
寿雪点点头,起身走向门口。站在门边的淡海低声问道:
「你还好吗?」
寿雪仰头望向淡海。他的表情相当认真,不像平常那样轻浮。
「无妨。」
寿雪应了一声,走出门外。为什么淡海会问那样的问题?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回答?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夜明宫的周围受到杜鹃花及椨树林环绕。每年到了雨季,树林就会绿意大增,冒出无数嫩芽,彷佛每一棵树都在欢喜高歌。淡海朝着夜明宫的方向前进,没有发出半点脚步声,往头顶上方一看,便是郁郁苍苍的枝叶,星乌带着刺耳的鸣叫声振翅飞过。
淡海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流,蓦然停下脚步,下一瞬间,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柄白晃晃的刀刃。淡海朝着那映照出叶影的光滑刀刃只是一瞥,接着便将视线移向左方。只见温萤手持匕首,伫立在树后。
「好危险,你干什么?」
「你刚刚跟谁见面?」
温萤的脸色异常严峻,似乎并不打算放下手中的匕首。
「……其他宫的宫女。你也知道打探消息是我的看家本领,我想帮忙探听一些消息。」
「那个宫女是云中书令的眼线。」
淡海的嘴角微微上扬。
「我就知道,你全都看到了。」
「你也是眼线?」
「不,我不是任何人的间谍……如果我这么说,你会相信吗?」
温萤往前踏出一步,刺出手中的匕首。淡海迅速闪过,抓住温萤的手腕,接着脚下一勾,后者应声而倒。接着淡海迅速上前,夺下其手中的匕首,并将他的身体紧紧压住,同时以匕首抵住温萤的喉咙。
温萤望向淡海,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擅长射箭,并不代表我不擅长格斗。」
温萤一脸懊恼地皱眉说道:
「……像你这种奸诈狡猾的家伙,有谁会相信你?」
「不让人看穿底细,是我们的保身之道,不是吗?我真的不是间谍,如果我要出卖你们,我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不会被你抓到狐狸尾巴。」
温萤瞪着淡海,脸上依然带着怀疑之色。淡海伸手到温萤的怀里掏摸,取出匕首的剑鞘,将匕首插回鞘内,接着将匕首还给温萤,同时向后退开。
「我见那宫女,是为了打探云中书令的内情。你应该也很想知道云中书令在打什么算盘,不是吗?」
「……你拿什么情报跟她交换?」
「云中书令想要知道乌妃的底细,我随口说了一些跟乌妃有关的事情。」
「哪些事情?」
「例如鸯妃很喜欢她,上次鸯妃还带了绘卷来跟她一起看什么的。让云中书令知道孙女跟乌妃交情不错,总好过让他以为孙女和乌妃是敌对关系,对吧?」
温萤目不转睛地看着淡海,说道:
「……所以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娘娘?」
「我是娘娘的护卫,不会做出对娘娘不利的事情。」
温萤以质疑的眼神凝视淡海,半晌后吐了口气,说道:
「好吧,那就好。」
「上次你是不是被卫内常侍骂了?他问你到底是谁的宦官,对吧?」
「我当然是大家的宦官,只是现在担任娘娘的护卫。」
「是吗?」淡海笑着说道:「我猜卫内常侍一定是气坏了。否则的话,他也不会故意派我来跟你搭档……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淡海转头望向夜明宫的方向。树梢的上方,可看见漆黑的屋顶甍瓦。
「你说得没错,娘娘心地太善良了。怪不得你会这么护着她……其实我也一样。」
淡海顿了一下,接着呢喃说道:
「心地善良,没有防备心,感觉随时会遇上危险……对吧?」
温萤只是默默听着,没有应话。
「像我们这种人,不管有没有当宦官,都不会有人把我们当人看,对吧?我本来是个盗贼,后来因为犯了愚蠢的错误,被人逮住了,他们觉得我的长相还不错,所以把我卖给仲介商人,于是我就被送到了这里来,讲得难听一点,不过就是个杂碎。但我相信不管我是皇族、盗贼还是宦官,娘娘对我的关心都不会有所改变。」
淡海看着那漆黑的甍瓦,接着说道:
「就算是像我这样的杂碎,也会希望像娘娘这样的人能够活得幸福。」
温萤也跟着望向夜明宫,轻声道:「我明白。」
「不过我并不像你这样忠肝义胆,我只是希望被娘娘喜欢而已。」
温萤皱起眉头,说道:「什么?」
「你的目的是为娘娘尽忠,我的目的只是受娘娘宠爱。」
「……」
温萤似乎无法理解淡海的话中之意,只是对着后者露出了一脸轻蔑的神情,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结果呢?」两人一同走向夜明宫,温萤问道:「你从那宫女的口中,问出什么云中书令的内情了吗?」
「那当然。不过这件事与其告诉娘娘,或许更适合告诉大家。」
「发生了什么事?」
「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不过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也搞不太清楚。」
淡海接着压低了声音说道:
「那宫女说,云中书令最近一直在搜集贺州的消息。云中书令靠着泊鹤宫内的眼线,探听鹤妃的父亲朝阳的事,听说连平常出入宅邸的店铺商人及贸易商人都要调查个一清二楚。理由我不清楚,或许大家知道也不一定,看来云中书令并非像过去一样,只是想掌握妃嫔们的状况而已……这背后可能有着更大的图谋。」
温萤抚摸着下巴,面色凝重地说道:「泊鹤宫那个地方……一直有些古怪。」
「鹤妃在后宫里的评价也很两极,有人说她是个慷慨大方的妃子,也有人说她让人心里发毛。」
「让人心里发毛?」
「她心里在想什么,没有人看得出来。」
一阵风在树林里穿梭而过,那阵风不仅温热、潮湿,而且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淡海抬头望着天空,灰色的云层几乎掩盖了整片天际,那颜色与宦官的长袍如出一辙。
「趁下雨之前,我们快进屋去吧。」
淡海一边催促温萤,一边拔腿奔跑。
打从天黑之前,花街的大道上便已灯火通明,悬挂在院门下方的灯笼,不断闪烁着熠熠光芒。一群脸上涂抹着冰冷白色粉膏的妓女们,正为了打发时间而不停拨弄着琵琶弦,如果是在冬天,这个时候想必每一间青楼都已开始招揽客人,但此时是夏天,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再加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更是让整条花街上的寻芳客寥寥可数。街上空空荡荡,青楼里亦冷冷清清。
卫青披着防雨的大衣,以领子遮掩口鼻,在花街上快步前进。
──没想到自己还有踏入这个地方的一天。
卫青双眉紧蹙,低着头不断迈步。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如果随便露脸,搞不好会被人认出来。
卫青出生在一间弥漫着粉膏气味与汗臭味的青楼里,母亲是号称拥有青楼第一美貌的妓女,父亲则是经常捧场的有钱大爷。听说父亲曾答应帮母亲赎身,迎娶母亲为妾,但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母亲也因为羞愤而取剃刀自戕而死。卫青对孩提时代的唯一记忆,就只有粉膏气味、汗臭味及刺鼻的血腥味。
变成了孤儿的卫青,除了成为男娼之外别无生存之道。坊间称妓女为「鸨」,称男娼为「鸭」,另将年纪幼小的男娼戏称为「雏儿」。卫青拒绝成为男娼,宁愿净身进宫当宦官。然而进了宫之后卫青才得知,年幼的宦官同样被称为「雏儿」,而且师父们对卫青做的事,几乎和对待男娼没有什么不同。年幼的卫青因为面容姣好,成了师父们眼中凌辱的肥羊,卫青不堪其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逃了出来,在宫里漫无目的地乱窜,最后遇上了高峻。
由于记忆已经模糊,卫青不太确定自己是在哪里遇见了高峻──或许是泊鹤宫吧,那里是高峻的母亲生前所居住之处。高峻看见全身伤痕累累且几乎一丝不挂的卫青,什么也没有多问,立刻将卫青隐匿在身边,后来还设法安排让卫青成为自己的随行宦官。直到今天,高峻依然不曾询问卫青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卫青这个姓跟名,都是高峻取的,自己抛弃了原本的姓名,这辈子再也不打算使用。
对卫青来说,高峻不仅是唯一的主人,而且是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主人。因此在面对有可能让主人的地位受到威胁的寿雪时,他总是感到既担心又焦躁。然而直到最近他才领悟,自己讨厌寿雪还有其他的理由。
因为寿雪是高峻的朋友。
那是卫青绝对不可能拥有的关系。卫青是高峻的奴仆,这是卫青自己所选择的路。对卫青而言,高峻是救命恩人,是赐给了自己姓名的再生父母,是必须打从心底崇敬的对象,自己与高峻,绝对不可能变成对等的关系。
然
而在之季出现后,卫青感觉自己的心情越来越不平静。与之季相处时的高峻,看起来是如此悠闲而惬意,那想必是因为之季从不在高峻的面前表现出拘谨态度的关系。之季过去一直是在地方上任官,不像宫城内的官吏那么注重礼节,这反而让高峻感觉到轻松自在。
这是卫青绝对做不到的事情。自从明白了这点之后,卫青才惊觉自己对寿雪抱持着一股类似嫉妒的感情。
自己只能是高峻最忠实的奴仆,无法成为高峻的朋友。绝对不可能。
卫青当然并不后悔成为高峻的随行宦官,只是感觉到一丝苦涩的落寞感在胸中扩散……如此而已。
卫青拉着大衣的领口,快步往前疾行,他的路径逐渐偏离了大道,进入暗巷中,朝着目的地的青楼前进。
在巷子的转角处,有一家小规模的青楼。虽然建筑因老旧而泛黑,但看起来干净整洁,屋门附近及院门都经过细心打扫,暗巷里的青楼能够维持得这么干净,算是颇为罕见。
虽然已开了门,但看起来相当冷清,似乎还没有客人。卫青从悬吊着灯笼的正面大门绕到屋后,从后门往屋内窥望,门内似乎是厨房,昏暗的灯火下,一名少女正坐在灶前生火。卫青朝少女喊道:
「叨扰。」
少女吃惊地转头,一看见卫青的脸,更是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少女的年纪看起来约十五、六岁。
「听说这里有位代笔师傅?我想请他写封信。」
少女毫无反应,只是看着卫青的脸发愣,卫青又说了一遍。
「啊,代笔的老爷爷?好、好……」少女终于像是听懂了。
「你等一下,他在里面,就在后头而已。」
少女跳了起来,朝着屋内奔去,卫青赶紧跟上。屋子并不大,所谓的「后头」也只是几步路之遥。
「封爷爷,有代笔的客人!」
少女一边以拉长的声音大喊,一边拉开一扇房门。
房间内相当狭窄,光是桌子及床铺便已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房间的另一头有扇槅扇窗,光线自窗外透入,照亮了房内。一名老人独自坐在桌前,那老人骨瘦如柴,虽然看起来颇有精神,但毕竟难掩苍老感,称不上矍铄。
卫青默默将少女推向一旁,走进房内,站在老人的面前。老人向后缩了缩,以一脸惊恐的眼神仰望卫青。这老人就是卫青这阵子一直在寻找的人物。
「没想到你竟然连假名也没用,封一行。」
老人想要起身,卫青将他的肩膀按住,威胁道:「别施展巫术,以免罪上加罪。」
封一边呻吟,一边重新坐了下来,他似乎原本膝盖就不太好,此时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少女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卫青转头朝她说道:「我们是老朋友了,麻烦你先出去,让我们私下聊聊。」
少女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不过她转身离开时,并没有将门关上,或许是担心如果关上门,封会有危险吧。没想到这个少女还挺机灵。
卫青低头看着封。没想到封一行竟是这么个弱不禁风的老人。此刻他脸上毫无血色,身体微微颤抖,令卫青不禁有些惊讶。将宵月送进后宫的人物,竟然是这样的佝偻老者。
「封一行,关于你的底细,我们已查得一清二楚。你是前朝皇帝的御用巫术师,更是栾冰月的老师,对吧?」
封一行原本似乎想要辩解,但他最后还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卫青皱眉说道:
「为什么你没有逃出京师?就算躲在这种门可罗雀的青楼里,也迟早会被发现,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封一脸沮丧地垂首说道:
「……老夫已经没有逃走的体力。」
声音沙哑,有如病恹恹的呻吟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主动投案?」
卫青哼了一声,说道:「到头来,终究是怕死?」
封听到「死」字,缩了缩身子。卫青蹙眉说道: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人。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假装没自己的事情。你可知道鱼泳已经死了?」
封抬起了头,满脸惊愕之色。
「并非遭到处刑,而是自我了断。为了将宵月送进后宫一事,他一肩扛下了责任,可说是非常了不起。」
言下之意,自然是讥讽封一行的胆小畏事。封脸色铁青地低下了头。
「啊啊……鱼泳……老夫对不起你……」
封以两手捂住脸,哽咽了起来。卫青再度皱起眉头。
「老夫……真的不知道……宵月潜入后宫是为了暗杀乌妃。要是知道的话,老夫绝对不会将他带来京师。原本老夫已抱定了主意,此生不再踏入京师一步。」
「不再踏入京师?为什么?」
「栾朝覆灭之际……老夫逃出了京师。老夫实在没有脸面对栾家的宗庙……」
卫青恍然大悟。前朝对于巫术师非常信任重用,但是到了炎帝登基后,这些巫术师大多不是遭处死,就是遭逐出京师。
「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对栾冰月见死不救?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卫青不屑地说道。而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卫青实在不明白,像这种人怎么能当上皇帝的御用巫术师,而且还是栾冰月的老师。难道他的巫术真的有那么高明?
卫青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我很想立刻将你处死,可惜大家还有话要问你,只好把你带回宫城。」
封全身一震,抬头问道:
「要问我什么话?」
「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巫术的事,关于前朝的事,关于巫术师的职责……」
封眨了眨眼睛,眼泪和鼻水不停流下。卫青皱着眉头,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扔到封的膝盖上。
「真是难看,快把脸擦一擦。」
封拿起手帕,抹去眼泪。「巫……巫术师……」擤了数次鼻子之后,封一行抬头说道:
「巫术师之术,乃是自古以来代代相传的奇术。巫术师不同于巫觋或神官,其起源可追溯至太古时期,其术乃是由神明所亲授。虽然如今的巫术师已与路旁算命占卜之徒无异,但在古代却是肩负起了侍奉君王、守护社稷的重责大任。」
封一行说得头头是道,语气中充满了自信,与刚刚那宛如槁木死灰般的态度截然不同。或许在他的心中,还残留着从前侍奉皇帝时的威严吧。卫青只是默默听着。
「巫术师之术源自于鳌神。鳌神诞生于遭切割后流放海中的大海龟之神,在古代受到杼朝祭祀……」
「等等,你这些话,到了大家面前再说吧。我先把你带回宫城……」
卫青阻止封再说下去,伸手将他拉起,封一行一闭上嘴,登时又变回刚刚那暮气沉沉的老人。卫青拉着他的手腕,他踉踉跄跄地起身,跟着卫青走向房门口。刚刚那厨房的少女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外窥望,少女的身旁多了一名中年妇人,看起来像是鸨母4。
那鸨母一看就知道是妓女出身,脸上皮肤虽然松弛下垂,却依然风韵犹存。她以一双臃肿的眼睛看着卫青说道:
「他年纪这么大了,你就高抬贵手吧,别太折磨他。」
鸨母的年纪虽然未入老境,声音却相当沙哑,若不是年轻时喝太多酒,就是唱太多歌。
「这个人是朝廷钦犯,你们故意隐匿,也脱不了关系。」卫青厉声说道。
封赶紧摇头:「不,她们什么也不知道……」
「我是不清楚这老爷爷犯了什么罪,但这一带几乎每个人都有些不可告人的过去,谁能管得了那么多?何况这老爷爷帮我们代笔写信,帮了我们不少忙。」
鸨母一边说,眼睛一边朝着卫青上下打量,宛如是在品评商品一般。卫青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忽然将头歪向一边,连同头上松垮垮的发髻也跟着垂了下来。
「你是……雀儿?」
卫青霎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就知道,果然是你。那种强硬又冷酷的性格,以及那张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俊美脸孔,真的跟你妈妈像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打从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脸美得不像话。」
鸨母满脸怀旧之情,笑着说道:
「我记得你后来跑去当宦官了?从你妈妈过世到今天,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吗?当年我跟你妈妈在同一个院子里接客,我虽然只是个三流货色,但也有一些固定的客人。说起来你妈妈的一生真是让人鼻酸,明明是第一等名妓,却被那种男人骗得团团转。你妈妈为那男人生了孩子,没想到他却移情别恋,看上别的妓女,把你妈妈给抛弃了。像那种男人,真的坏到了骨子里。」
鸨母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说着。卫青调匀呼吸,恢复了冷静,便要迈步离开。
「对了,你知道吗?那个男人移情别恋的妓女……好像叫鶲玉来着……那女人后来被砍头了呢。到底是什么罪名,我也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来了好多南衙的官兵,把她抓走了。不过是逮捕区区一个妓女,竟然出动了南衙的官兵,那天真的吓死我了……鶲玉待的那间青楼,后来也被勒令停业了…
…」
卫青骤然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鸨母。鸨母吓得退了一步,说道:「怎……怎么了?」
「……那个名叫鶲玉的妓女……有孩子吗?」
「咦?应该没有吧……不,等等……好像听说有个孩子。不过很多妓女都有这样的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
「当时我还听说,那个男人要帮她赎身呢。到头来,就跟你妈妈情况一模一样。只要女人一怀孕,那个男人就会说要帮她赎身……啊,这么说来,鶲玉应该也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那个杀千刀的男人,到处让妓女为他生孩子。你知道那男人后来怎么了吗?他被一个妓女拿刀子刺死了,这就叫现世报吧。」
鸨母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卫青不再说话,架着封一行走出了房间,几名妓女躲在楼梯的阴暗处,不安地朝这里探头探脑。卫青走向后门,通过厨房后,来到了屋外,他所安排的马车,就停在花街的街角处。当初安排马车,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封一行的双腿不良于行,要徒步将他带回宫城恐怕不太容易。
卫青绑住封的双手,让他坐上马车。马车沿着大路,朝城门的方向前进,然而还没抵达城门,竟然下起了大雨。车篷上不断传来雨滴拍打的激烈声响,卫青坐在马车内,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简直像是将封当成了不存在。
卫青将封带进了后宫内侍省其中一间房间里,这房间原本只是仓库,卫青派人打扫干净后,又搬进了一点简单的家具。
「只要你乖乖回答问题,目前上头暂时不会处罚你。但如果你试图逃跑,我们会立刻将你处刑。」
卫青如此威胁完之后,便离开了内侍省。外头的雨势稍微减弱了一些,卫青将大衣罩在头上,从后宫前往内廷,从大衣上滑落的雨滴,沾湿了他的脸。此刻周围一片昏暗,不知道是太阳已下山,还是天空乌云密布的关系。
卫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方来。当回过神来,卫青发现自己已进入了杜鹃花与椨树的树林之中,这里正是夜明宫外的树林。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冬冬声响,宛如初学者打鼓的声音。
卫青倚靠着椨树的树干,仰望远方那漆黑的甍瓦。明明雨下得这么大,鼻中却隐约还残留着妓女们化妆用的粉膏气味──那气味恶心至极。今天没有遇到进出青楼的嫖客,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到青楼买女人,甚至是买少年的嫖客所散发出的气味,比粉膏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从前的卫青,天真地以为只要当上宦官,就可以从此过着与性无关的生活,但实际当上宦官之后,卫青才明白原来宦官的性欲比一般人更加变态。明明已经舍弃了性别,为什么还如此执着于肉欲?自从遇见了师父的那天晚上起,卫青尝到了绝望的滋味。
师父那沾满了汗水的手掌及湿滑的舌头在自己身上蠕动的感觉,如今依然清楚地烙印在卫青的脑海里──他忍不住吐了出来。虽然已经是超过十年之前的事情,那感觉依然在心中挥之不去。从那天晚上起,他的心便已死了,直到遇见高峻之后,才逐渐有了生气。
卫青倚靠着树干,持续着浅促的呼吸,过了半晌之后,终于恢复了冷静。而在寂静无声的的树林中,身旁蓦然响起的脚步声,让他警戒地抬起头。
「……卫青?」
手持烛台的寿雪,就站在他面前。此时雨已停了,昏暗的树林里再次弥漫着一股闷热的湿气,卫青却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冻结。
「温萤见汝神色有异,特来报吾。」
寿雪的身后不远处,有一道人影微微动了一下,那多半是温萤吧。他见卫青愣愣地站在这种地方,还一度呕吐,当然会认为不对劲。卫青心里暗想,为什么他不过来询问状况,却向寿雪回报?
──因为自己刚刚的神情,令他不敢贸然靠近?
难道自己所受到的打击真的这么大?这个打击,并非因为从前当雏儿时的记忆重上心头。卫青伸出手背,在嘴角上一抹,低头望向寿雪,在烛台灯火照耀下,少女那白皙的脸孔与自己毫无相似之处。
──难道两人刚好都是像母亲?
这样诡异的想法浮上心头,但卫青立即激烈地加以否定。两人的母亲都是妓女,父亲是谁根本难以确认,更何况寿雪的母亲也不见得就是那个鶲玉。
「……乌妃娘娘,你还记得你母亲叫什么名字吗?我说的不是真正的名字,而是卖身时的花名。」
寿雪一脸狐疑地皱起眉头,但还是坦白说道:
「吾但知母亲名唤鶲玉,其他不知。」
「……父亲呢?」
「一无所知。」
卫青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何故问吾此事?」
「没什么……因为下大雨的关系,我走错了路,失礼莫怪。」卫青转身就走。
「且住。」寿雪将卫青叫住,递出一条手帕。
「可以此巾拭脸。」
卫青蓦然回想起自己刚刚朝着封一行扔出手帕的那一幕,心中突然一惊。
──难道自己也流泪了?
泪水滑过了自己的脸颊,自己竟浑然不知。卫青拉起大衣,几乎遮住整张脸。
「……这只是雨水。」
虽然牵强,寿雪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点头。卫青接过手帕,抹了抹脸。
「天色已暗,汝可持此归。」
寿雪将烛台塞进卫青的手里,便转过了身,朝着夜明宫的方向迈步。卫青愣愣地看着她那身穿黑衣的背影。
──她跟大家一样,什么话也没问。
卫青再次以手帕擦拭眼角。
──那又怎么样?
寿雪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个性,这是他早知道的事,就算两人的父亲相同,又代表什么意义?
自己的主人是高峻。只要寿雪有可能对高峻造成威胁,她就是自己所厌恶防范的对象。
然而却正是寿雪所给的烛台,照亮了此时眼前阴暗的道路。
卫青愣愣地看着手帕,半晌后将其塞进了怀中。
1 木匠。
2 冶铁工人。
3 淡紫灰色。
4 青楼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