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水面之下 黄昏宝珠

祈福结束之后,白雷在宅邸主人的邀约下,陪着主人喝起了茶。像这样陪庇护者喝茶聊天,虽然乍看之下没有什么大不了,却是教主的重要工作之一。

屋檐下方挂着帘子,室内颇为阴暗。白雷的面前除了茶之外,还有好几碗容器,里头放着蒸蜜饼、煮豆子之类的点心。

「如果还有什么想吃的,请尽管开口。」

「已经十分足够了。」

白雷客气地婉拒。

「自从请你祈福之后,我的脚好了很多,真是谢谢你。」

宅邸主人抚摸着膝盖,露出高傲的笑容。

「那真是太好了。」

「能够遇见你,实在是三生有幸。这不仅是我的福气,也是沙那卖家的福气。在你的建议下赴京的绢商,听说也很顺利,已经能够进出宰相府,对方也托我向你道谢呢。」

宅邸主人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小事,所谓的宰相,指的就是云永德。

「是吗?」

白雷微微眯起了眼睛。

「你的建议从来没有出错过,真是太了不起了。」

「能够帮得上忙,是我的荣幸。」

白雷低头鞠躬,内心不禁感慨,皇帝实在应该立刻将云永德杀掉才对。当今皇帝能够顺利即位,云永德可说是最大的功臣。但是当时过境迁之后,这些功臣都应该要立刻排除,如果任由他们坐大,未来将成为最大的阻碍者。

「这件事只要能成功,我多年的心愿……不,整个沙那卖家族的宿愿就能实现。」

沙那卖家族之长低声呢喃。

「近来不知为何,永德变得毫无动静。」

高峻看着莲池,静静地说道。

「是啊……」站在后方一步之遥的明允应道。

「朕正想跟他谈一谈呢。」

高峻凝视着莲花的花苞。那圆鼓鼓的白色花苞,看起来像是合拢的双手。

──该怎么开口才好呢?

只要说错一句话,就会导致人心叛离。

高峻看着莲花沉吟半晌,蓦然转头对明允说道:

「你去安排,朕要与云行德密会。」

永德的儿子行德目前担任尚书省礼部侍郎一职。

「还有之季,朕有几句话想要对他说。」

「臣遵旨。」明允行了一礼,完全没有问理由。

寿雪愣愣地看着槅扇窗外。面对外廊的门窗都已开启,却一点风也没有,房间里依然闷热非常。

「娘娘……娘娘?」

寿雪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温萤正以一对美丽的凤眼凝视着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担忧之色,那双眸是如此静谧而清澈,有如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清泉。

「轮到娘娘了……不过娘娘的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该休息一下?」

两人之间摆着一座棋盘,寿雪这才想起,自己正在跟温萤弈棋。寿雪望着盘面,不禁叹了口气,将棋子放回盒中。

「嗯……吾兴致已失,今日便到此为止。」

「好的。」

「是不是因为娘娘觉得赢不了?」

九九在旁边说道。寿雪瞪了她一眼。

「何小觑吾?此局尚有逆转之机。」

当然寿雪这句话只是逞强而已。到头来,完全是因为她无法集中精神。每当回想起前几天自己对高峻及之季所抱持的感受,心情就变得一团乱,完全无法思考。

九九与温萤见寿雪叹了一口气,不由得面面相觑。

「娘娘,您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呢。但又不像是有什么烦恼……是因为天候的关系吗?」

九九望向门外的天空。今天虽然也是阴天,但看起来不像马上要下雨,只像是整片天空被一层薄膜覆盖着。

「今天看起来似乎不会下雨,娘娘不如到外头散散心如何?昨天鹤妃娘娘不也派人来邀您往泊鹤宫一游吗?」

「……鹤妃……」

那个丫头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她经常派人前来邀约,是否有什么特别的意图?难道真的只是想与自己交朋友?

「……此事或须一探究竟。」

寿雪一边咕哝,一边站了起来。

「您决定出门了?」九九兴奋地问道。

「无须盛饰严装。」

寿雪虽然事先提醒,但九九多半听不进去吧。

「下官叫淡海先往泊鹤宫通报。」

温萤说完便走出了殿舍。寿雪心想,淡海想必又要抱怨连连了吧。

九九挑了一件榴红色的薄绢衫襦,以及一件绯红色的裙子。衫襦上头有着金丝刺绣,裙子则印染着花鸟图纹。

「站在泊鹤宫的栀子花庭院里,一定很美。」九九说道。鲜艳的红色,与寿雪那白皙剔透的肌肤互相辉映。而在腰带上悬吊着的,正是高峻所送的鱼形木雕佩饰。

「发饰就用……」

眼见九九正要拿起那枚象牙篦栉,寿雪立即阻止:「勿用此篦栉。」那篦栉也是高峻所赠之物,上头有着鸟雀及波涛图纹。

「看起来很适合呢。」

「倘若遗失,汝之奈何?」

九九看了看篦栉,又看了看寿雪,忽然嘻嘻一笑,说道:

「是啊,这可是陛下送的宝贝,可千万不能遗失了。」

「谁人所送,并不相干。篦栉较发簪易松落,泊鹤宫离此颇远,倘若遗于途中……」

「没错、没错,娘娘的顾虑极是。看来我们还是用这支发簪吧。」

九九笑着为寿雪插上金簪。寿雪担心越描越黑,只好默不作声。

前往泊鹤宫通报的淡海,回来时身边竟带了一名泊鹤宫的侍女,正是纪泉女。

「我特地前来迎接娘娘。」

「何须迎接?」寿雪皱着眉头说道。

泉女笑着回答:「鹤妃娘娘开心得不得了,直说一定要派人过来迎接,免得乌妃娘娘突然又改变心意了。」

真是小题大作。寿雪心里暗想。

泉女似乎看穿了寿雪的心思,接着又说道:「鹤妃娘娘好盼望能跟乌妃娘娘说话,像个孩子一样每天都在期待着。自从鹤妃娘娘离开了贺州,进入宫内,每天都只能面对相同的侍女,尤其娘娘跟其他妃嫔也因为年纪差太多,没有办法结交朋友……」

「原来如此。」寿雪点了点头,心里暗想,或许鹤妃在宫里感觉日子过得很无趣吧。蓦然间,寿雪发现泉女的腰带上挂着一枚佩饰,从前惯于佩戴的白珊瑚佩饰,如今已不复出现,此时泉女腰带上挂的是一枚鱼形佩饰,与寿雪腰带上的佩饰颇为相似。

「娘娘,您在看这个吗?」泉女察觉寿雪的视线,拿起了自己的佩饰,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说起来对娘娘很失礼,其实我这个佩饰,是模仿娘娘的佩饰所制作的。」

「仿吾佩饰?却是何故?」

「我已经不再信八真教了,」泉女说道。她遭八真教下咒,不再信仰也是理所当然。「是乌妃娘娘救了我,所以制作了跟乌妃娘娘的佩饰相仿之物,当作护符挂在身上……」

「此物岂有护符之效?」

「只是聊表心意而已。这佩饰证明了我对娘娘的仰慕之心。」

寿雪听了不禁莞尔,也不知该不该高兴。

于是寿雪带着侍女九九及护卫温萤、淡海,前往了泊鹤宫。在泉女的带领下,一行人跨入院门,迎面便看见大量的栀子花。不远处,鹤妃晚霞带着侍女们早已等在那里,寿雪察觉那些侍女们的视线不是望向自己的左边,就是望向自己的右边。她们眼中留意到的,是自己身后的温萤及淡海,显然两名外貌俊美、英姿飒爽的护卫已吸引了众侍女的目光。

「欢迎你的到来,我好开心。」

晚霞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神采,确实就像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你跟我的年纪最近,果然不像那些年纪比我大的妃嫔那般那么难亲近。」

晚霞的心情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加雀跃,她将寿雪带进殿舍内的房间,随即各自坐下。外廊的另一侧就是庭院,可以将景色看得一清二楚,此时房间内的门扉全部敞开,外头不断地飘入栀子花的强烈香气。寿雪不禁心想,看来她应该很喜欢栀子花的味道吧。

「其实我根本不想进后宫。离乡背井让我觉得很不安,而且又不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但是爹非要我进后宫不可……」

晚霞一边喝着侍女端上来的茶,一边毫不掩饰地说道。

「幸好陛下是个很好相处的人,让我松了口气。要是像我家最上面的哥哥那样高傲又讨人厌,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或是像比我大一点的那个哥哥那样坏心眼,那也很糟糕。我原本心想如果能够像叔公那样慈祥就好了……但若真的像叔公那样,那不就是个老人吗?要是年纪这么大,可也不太妙,对吧?幸好陛下虽年纪比我大,但还算是个年轻人。」

晚霞是个很饶舌的女孩。寿雪一边嚼着煮蜜桃,一边默默听着。

「桃子好吃吗?我故乡的桃子比这里的桃子小一些,而且很酸,所以必须加入蜜

糖煮了才能吃。这里的桃子就算直接吃,味道也很甜。」

「十分美味。」寿雪回应。

晚霞喜孜孜地说道:「那就好。要煮这桃子,除了蜜糖之外,还要加入丁香,得要趁着桃子还很硬的时候……」

「汝有事烦心?」

「咦?」

晚霞听到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登时僵住了。

「吾见汝心不在焉,料汝必有心事,但强颜欢笑耳。」

「……哎呀!」

晚霞摸着自己的脸颊说道:「竟然被你看穿了,你的眼力真好。」

「并无过人之处。」

寿雪又塞了一口蜜桃进嘴里,接着问道:

「皇帝之事?故乡之事?」

晚霞刚刚的话题里提到了高峻及故乡,因此寿雪如此猜测。

「都不是……啊,不过确实跟故乡有点关系……」

晚霞转头望向远方,愣愣地说道:

「你愿意听我说吗?明知道没有办法解决,但我就是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烦恼。你愿意听我说一说吗?」

此时的晚霞看起来是如此无助,宛如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晚霞让所有侍女们退下后,邀请寿雪到庭院赏花,寿雪于是把九九留在房间里,跟着她进入了庭院。整座庭院里满是栀子,散发出甜腻刺鼻的香气,尽管许多花瓣都已被雨水打落在地,香味却不减反增。

「我们这一族,有一件代代相传的传家宝。」

晚霞缓缓走在群花之间,开口说道。

「传家宝?」

「没错,叫做『黄昏宝珠』。」

「黄昏宝珠……」寿雪重复念了一遍。

「那是一颗带有很多颜色的宝珠。橙色、淡红色、蔷薇色、紫堇色……看起来就像黄昏时的天空。虽然很美,但也很可怕……」

「可怕?何言可怕?」

晚霞停下脚步,转头说道:

「因为受到了诅咒。」

寿雪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诅咒……?

「我们这一族出身于卡卡密,你知道这件事吗?」

晚霞一边玩弄着栀子花的花瓣,一边转移了话题。

「知之。」

「那你知道我们这一族离开卡卡密的理由吗?」

寿雪摇头说道:「愿闻其详。」

晚霞朝寿雪瞥了一眼,说道:「因为我们的祖先杀了神。」

──杀了神……?

寿雪默默等着晚霞继续说下去。

「我们的祖先还住在卡卡密的时候,当地人祭祀着一位神明。那是当地的土地及丰饶之神,但我们的祖先起了贪念,希望将那位神明占为己有。于是便与那位神明谈条件,祖先将自己的么女献给神明当妻子,但神明必须成为我们这一族的守护神。」

「……么女……」

晚霞不也是么女吗……?

「神明也同意了,于是祖先就把么女嫁给了神明,举办婚礼后,便把么女送进了神明所住的洞窟里……没想到……」

晚霞忽然将一片栀子花的花瓣扯断了。

「洞窟里竟然传出了神明的惨叫声。身穿嫁娘礼服的人,竟然只是打扮成了么女模样的随从,那个随从取出暗藏的刀子,将神明杀死了,打从一开始,沙那卖族的领袖就不打算把么女嫁给神明。他真正想要的,是神明所拥有的一颗宝珠,这颗宝珠可以操控天气,不管是要每天下雨,还是要发生旱灾,都可以任意决定。这颗宝珠就藏在神明的肚子里,随从以刀子将神明的肚子剖开,真的取出了宝珠……据说那神明是一只巨大的蛤蟆。」

晚霞将扯下来的花瓣扔在地上,转头看着寿雪。她脸上的表情相当古怪,既不像是在笑,又不像是悲伤难过。

「这颗宝珠就是『黄昏宝珠』。沙那卖一族想要靠着这颗宝珠操控整个国家,但杀害神明的行为引发众怒,沙那卖一族从此遭到排挤,非但没有办法操控国家,而且还没有办法在卡卡密继续生活下去。沙那卖一族在各地都遭到驱逐,因为杀害神明的罪名而遭到轻贱,最后只好远渡重洋,逃往遥远的异国……」

这就是沙那卖一族来到霄国的理由。晚霞以一对乌黑的眼珠凝视寿雪,忽然漾起微笑。

「接下来才是重点……杀死神明之后不久,祖先的么女就发起了不明原因的高烧,年仅十五岁就病死了,祖先的长男继承了家门,他的么女也在十五岁时因发高烧而死。从此之后,只要是沙那卖家家门继承人的么女,必定会在十五岁时早夭。大家都说这是诅咒,因为诓骗、弑杀了神,所以遭到了诅咒。曾经有沙那卖家的当家企图把宝珠毁掉,但不管是再孔武有力的壮汉,还是再高明的巫术师,都无法将宝珠摧毁,后来又有人主张既然毁不掉,干脆丢掉它。但不管是扔在山上,还是抛进海里,宝珠过阵子又会自己回到沙那卖家,不管怎么做,诅咒都不会消失。久而久之,大家也放弃了。」

晚霞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寿雪正要开口,晚霞却又接着说道:

「我十二岁时,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还让我看了『黄昏宝珠』。那颗宝珠真的很美,但是真的很可怕,充满了恶意……那美丽的颜色,犹如吸饱了世人的痛苦与悲伤……」

晚霞眯起双眼,似乎在回想着那段往事。

寿雪望着她的侧脸,说道:

「……如今汝应年过十五?」

晚霞听到这句话,脸颊微微抖了一下。

「我今年十七岁了。」

那语气听起来像是某种古怪的鸟叫声。

「沙那卖么女都死于十五岁,从不曾有例外。你知道我为什么如今还能活着?」

寿雪没有回答,只是皱起了眉头。

「有一天,沙那卖家的当家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不仅想到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办法,而且还付诸行动。」

晚霞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中带着一丝轻蔑。

「他在么女出生后,又领养了一个女儿,那个女孩原本是个婢女,沙那卖家的当家领养了她,当作自己的么女。他想要测试看看,那诅咒的对象是否必须要与沙那卖家有血缘关系,抑或,只要是沙那卖家名义上的么女就行了……既然我还活着,可想而知这场测试的结果是什么。真正的么女过了十五岁还没死,养女在十五岁时夭折了,从此之后,沙那卖家便规定,必须在么女到达十五岁之前领养一个女儿,让那个养女代替女儿去死。」

晚霞说完了这些话,望着寿雪说道:

「对于这样的规定,你有什么想法?」

寿雪凝视着晚霞的双眸。那瞳孔中流露出无尽的悲伤。

「……汝能存活,亦因养女代死……」

「没错。」

晚霞脸上的痛苦与悲伤之色更浓了。

「而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

「在我十三岁那年,爹收了一个养女。那女孩似乎是个孤儿,原本不知道在哪里当婢女,年纪比我小一岁,在来到我家之前,那女孩并没有名字,所以我把她取名叫小婵。小婵是个相当瘦弱的孩子,外表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还小,平常总是畏畏缩缩,看起来像一条不断发抖的小狗。」

晚霞微微扬起了嘴角。那微弯的嘴唇,不知为何看起来竟像是裂开的伤口。

「小婵真的很惹人怜爱,就像一个瘦弱的妹妹,我真的很喜欢她。给了她好多美味的食物,经常陪她玩耍,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

晚霞低下了头。

「所以我央求爹,救小婵一命。我不希望她死……虽然爹平常是个很严格的人,但我相信只要苦苦哀求,爹最后一定会答应的……」

「汝父允汝之求?」

晚霞摇了摇头。只见她神色僵硬,身体微微颤抖。

「爹对我说……只要把小婵送走,她就不会死,但这么一来,死的人就是我……」

寿雪倒抽了一口凉气。

「爹对我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希望小婵死,却要推其他的婢女去死,天底下没这个道理。如果你不希望小婵死,就只能代替她死』……我听到爹这么说,只好做出了决定……我要活下去……」

晚霞低声呢喃。

「小婵真的在十五岁那年,发高烧死了。而我……直到现在都没有生过病。」

晚霞的声音是如此沙哑。寿雪这才恍然大悟。

──这女孩如今就像一副空壳。

彷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裂成碎片。

「汝无害人之心,此非汝之过。」

这是祖先的过错。是诅咒的过错。是……父亲的过错。

晚霞看着寿雪,脸上露出微笑。

「沙那卖家没有将『黄昏宝珠』丢弃,除了无法丢弃之外,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你知道那个理由是什么吗?」

晚霞突然改变了话题。寿雪狐疑地说道:「……不知。」

「沙那卖家有一个宿愿。为了实现这个宿愿,这颗神之宝珠必须留着。」

「宿愿?」

「那就是返回卡卡密,而且成为卡卡密的国主……听起来很

荒唐,对吧?」

晚霞笑了笑,接着说道:

「全部说出来之后,我感觉心情舒畅多了。真的很谢谢你,过去我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这些。」

晚霞吁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寿雪不禁心想,难道她是为了找人说出这些,才三天两头邀约自己来泊鹤宫?

晚霞将一朵栀子花连枝带花折了下来,插在寿雪的头发上。

「好漂亮,栀子花比牡丹花更适合你呢。」

晚霞眯起眼睛看着寿雪,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接着转过了身。

「要不要再回去喝茶?接下来我们聊点开心的话题吧。」

晚霞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回了房间。

这一天,高峻难得在天还没黑的时候便来到了夜明宫。

「朕今天有点忙,没办法久留,只是来看一看你。」

高峻并没有坐下,只是对着寿雪淡淡道出了这句话。

「既国政繁忙,何必来此?」

寿雪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高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凝视着寿雪。

「……何故如此觑吾?」

「既然你看起来很有精神,朕就放心了。」

寿雪一阵愕然,不明白高峻为什么这么说。高峻也没有解释,转身走出门外。

寿雪见高峻走了出去,赶紧起身追上。走出房门的时候,星星忽然开始喧噪,而她并没有理会。

「高峻!」

高峻见寿雪从后面追来,显得有些惊讶。

「……你有话想要对朕说?」

「非也,但送汝出夜明宫。」

「……特地送朕出宫?」

「然也。」

寿雪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高峻于是配合寿雪,放慢了步伐。卫青转头朝她瞥了一眼,却没有面露愠色,只是将头又转回前方。

寿雪想要把晚霞的事告诉高峻,但一来短时间内说不清楚,二来这也不是什么必须急着告知的事情。高峻似乎也抱着相同的想法,对寿雪说道:「朕有些话想对你说,但要花些时间,还是下次再说吧。」

「今日无暇详述?」

「没有时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没什么意义的对话,一面进入了树林里。这座树林周围一带枝叶茂盛,阳光透不进来,明明如此阴暗幽森,却与外头同样闷热。

两人就这么默默穿过了树林,而后寿雪在森林边缘处停下了脚步,高峻也转头说道:

「朕过几天再来。」

无事莫来……如果是从前的寿雪,一定会这么说吧。

但如今寿雪只是应了一声,便目送高峻离去,接着独自在树林里迈步而行,或许是乌云蔽日的关系,周围变得更加阴暗了。

不知何处传来了星乌的鸣叫声。

高峻自后宫回到内廷,直接前往了弧矢宫,并下令宣召之季。

弧矢宫的位置在内廷的偏僻角落,殿舍规模不大,且风貌与其他殿舍颇不相同,不仅外观相当朴素无华,梁柱甚至没有涂上丹漆,装饰其上的瓦片是老人骑着大龟的造型,屋檐下方悬吊着一盏盏铸铁灯笼。走进殿舍内,沿着墙边摆了一整排的铜板旌旗,每当有人通过旌旗旁,铜板就会微微摇摆,发出窸窣声响,就连高峻也不知道如此布置的用意。而铺设于地面的石头地板上,有以金泥刻划出的星斗。

殿舍中央除了一面屏风、一张榻及一张小几之外,没有任何摆设,而之季就跪伏在榻的旁边。高峻在榻上坐了下来,命令之季抬头。

「……朕要你去一个地方。」高峻低声说道。

之季转头面对高峻,点头应答:「请陛下吩咐。」

「东鳞坊的某间宅邸,就在明允的寓所附近。」

之季吃了一惊,说道:「陛下,您是要……」

「朕会从北衙派护卫给你。」

北衙是宫城的禁军。云家的宅邸,就在东鳞坊一带。

「朕要你去见永德。你就说是朕指使你去的,他非见你不可。」

见了云永德之后,要说些什么话?之季并没有主动提问,只是静静地等着。高峻将身体凑向跪在地上的之季。

从小到大的恩师云永德的面容,在高峻的心中一闪即逝。

在夜色渐浓之际,夜明宫忽然变得颇为吵闹。首先是星星开始喧噪。寿雪尚未感觉到有来客,门外的远处已传来了类似惨叫的呼喊声。

「乌妃娘娘!乌妃娘娘!请救救命!」

那是泉女的声音,光是听声音,就知道她有多么惊惶失措。寿雪赶紧开门,泉女扑进了门内。「乌妃娘娘……!」

泉女是不习惯奔跑的侍女,此刻却似乎是毫不停留地从泊鹤宫跑到了这里。九九见她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赶紧到厨房倒水,寿雪则奔到泉女的身边,将她搀扶了起来。泉女不停咳嗽,两人轻抚她的背,喂她喝下水,等待她调匀呼吸。

「发生何事?」

寿雪等泉女恢复了平静后问道。

「晚霞小姐……鹤妃娘娘她……忽然昏倒了……」

「昏倒?罹患何疾?」

「不清楚……只知道她发起了高烧,看起来很痛苦!」

──高烧!

白天晚霞所说的那番话,蓦然涌上心头。

「已经先叫了御医……但在晚霞小姐昏厥的前一刻,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

「今天傍晚,我们收到了沙那卖家寄来的包裹……这是很常有的事情,晚霞小姐的老家经常寄来一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什么的,这一次寄来的,也是几件首饰。但是其中有一件首饰不太对劲,那是一枚手镯,晚霞小姐一戴上,忽然就昏倒了。」

「……镯上有毒?」

泉女摇头说道:

「我们刚开始也这么怀疑,所以赶紧取下手镯,仔细检查过了。」

但是手镯完全没有遭人涂上毒药或暗藏毒药的痕迹。

「过了一会儿,晚霞小姐就开始发高烧……乌妃娘娘,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寿雪听了泉女这么问,自己也有些手足无措。

「吾非御医,实无能为力……」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晚霞小姐?祈福或是什么的……不管怎么样,能不能请您过来看一看?」

寿雪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就算看了,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有一点令她感到无法释怀,那就是晚霞的症状为发高烧,这与沙那卖家的诅咒症状相符。

「……吾能为之事尚不能明言……」

寿雪起身说道:「总之吾先往一观,再行定夺。」

「谢谢娘娘!」

泉女拜倒在地,简直像在祈求神明显灵一般,让寿雪感觉到浑身不自在。而后她带着温萤及淡海,急忙赶往泊鹤宫。

一到泊鹤宫,寿雪才跨进门内,登时便感觉到整个宫里的人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宦官及宫女们在走廊上匆忙奔走,侍女们也不停进出晚霞的房间。一踏进房中,便看见晚霞躺在床上,只见她满脸涨红,眼神呆滞,不停地痛苦呻吟。

「御医刚刚离开了……开了些解热的药汤,但娘娘完全没办法喝。」

在床边照顾晚霞的中年侍女说道。她就是晚霞的众侍女中资历最长的吉鹿女,连她也吓得脸色苍白,虽然努力想要保持冷静,身体却依然直打哆嗦。

「手镯何在?」

寿雪问道。一名侍女从矮桌上捧了一只盒子过来,盒内放着一枚金手镯。

──金手镯?晚霞明明喜欢银制品,老家怎么会送金饰来?

寿雪拿起盒子,仔细观察那手镯,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

寿雪一看就知道,这个东西有问题。就跟泉女那时候一样。

「……此乃诅咒。」

房间里的所有侍女都倒抽了一口凉气,有的还发出细微的尖叫声。

「诅……诅咒是什么意思?乌妃娘娘!」

鹿女又惊又恐地问道。

「此金镯已遭人下咒……此物乃自沙那卖家送来?」

「是的……啊,但是……这本来不是要给晚霞小姐的东西……」

「咦?」

「不久前晚霞小姐写了封信给老爷,说想跟一位年龄相近的妃子交朋友……老爷送这样东西来,应该是给晚霞小姐当作赠礼之用……」

「此话当真?年龄相近的妃子……?那便是……」

「就是乌妃娘娘您呀。」

寿雪低头望向手镯。

「此物实为馈赠与吾?」

所以不是银手镯,而是金手镯。

「是的……但是晚霞小姐看到这手镯,直说它不够可爱,不适合乌妃娘娘……于是晚霞小姐决定把她自己的簪子送给乌妃娘娘,把这手镯留下来自己戴……」

「晚霞取了本应赠吾之物?」

鹿女点了点头。

──原本应该受到诅咒的人是自己。

这是以夺命为目的的诅咒。是谁想要杀死自己?为了什么?

寿雪再次查看那金镯。金镯的表面镶嵌

了一颗乳白色的美玉,玉石的周围有着一些极精细的雕刻。她心中一凛,仔细观察那雕刻的形状。

那雕刻的形状,是一只蛤蟆环抱着玉石。

──蛤蟆。遭沙那卖家祖先杀死的神明。

寿雪将放置手镯的盒子内层的垫布撕开,木盒的盒底果然贴着一张咒符。寿雪清楚记得这个笔迹,虽然符字跟一般的文字颇不相同,但同样能从笔顺、墨水的飞白及勾捺的特征看出个人风格,这张咒符上头的笔迹,与当初诅咒泉女的咒符如出一辙。

晚霞似乎在呢喃着什么,寿雪于是将耳朵凑了过去。

「……一定是……白雷……」

「白雷?此诅咒乃白雷所为?」

晚霞微微点头。

「我……好讨厌……那个人……」

她维持着急促的呼吸,同时挤出声音。

「怂恿……爹……」

有几句话难以分辨,听起来像是呓语。

白雷是八真教的教主,但他为什么要诅咒自己?

──难道……对泉女下的诅咒其实也是……

白雷对泉女下咒,或许真正的用意与泉女无关,只是为了测试乌妃的实力,或是捉弄一下乌妃。

「乌妃娘娘,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鹿女忧心忡忡地问道。

「……吾当破此咒。」

侍女们之间登时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轻吁声与赞叹声。寿雪命令所有人退出门外,等到房间里只剩自己及晚霞两人后,才将手镯及盒子放在矮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是蛤蟆咒法。

寿雪过去曾听过类似这样的咒,这是巫术师所擅长的手法之一。不同的巫术师,使用的毒物也不相同,除了蛤蟆之外,还可能是蛇或毒虫。这枚手镯上头除了蛤蟆的雕刻之外,还有一颗略带灰色的乳白色玉石。这其实不是玉,而是一种称作蟆石的东西,据说采集自蛤蟆的头部。

传说「银主月,金主阳」,银子是由月光凝聚而成,金子是由阳光凝聚而成。乌涟娘娘是夜游神,司掌夜晚,最害怕阳光。或许正是因为如此,白雷才会选择金饰作为咒术材料。

寿雪朝晚霞瞥了一眼。只见她脸色通红,额头及颈上全是汗水,呼吸浅而急促。寿雪拿起毛巾,为其擦了汗。晚霞微微睁开双眸,分明看着寿雪,眼中却彷佛什么也没有映出。

「乌妃……」她以沙哑的声音如此呢喃。

「汝且宽心,吾必破此咒。」

寿雪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晚霞双眉微蹙,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寿雪从发髻上摘下了牡丹花,管他是蛤蟆也好,蛇也罢,像这样的咒法,只要将咒具毁掉就行了。牡丹花幻化成了淡红色的烟雾,缭绕在寿雪的周围,她以手指撩拨那烟雾,勾勒出一根箭矢的形状,接着抓起箭矢,看准了手镯上的蟆石后,奋力挥落。

「!」

照理来说,蟆石受到这一击,应该会裂成碎片才对。没想到箭矢碰触到蟆石的瞬间,竟然变回了摇曳的烟雾,被吸入了蟆石之中。

「……咦……?」

──这情况与当初对抗枭的时候有几分相似。

这是怎么回事?寿雪猛然想起了枭曾说过的话。

──同族相斗,没有任何意义。真要分出高下,除非使用「鸟部」。

当初枭是这么说的。

寿雪凝视着那金镯。当初破解泉女的诅咒没有任何问题,如今为何无法破解此咒?

──蛤蟆咒法……蛤蟆……诅咒沙那卖家的神……

「……神之力……?」

沙那卖家虽然受到诅咒,却也拥有蕴含神力的宝珠。

──他们可以加以利用。

寿雪瞪了那金镯一眼,迅速抬起头来,奔向槅扇窗。打开窗槅,外头是一片浓浓的夜色,天空中布满了星辰。

夜明宫位在哪个方向呢?寿雪抬头左右张望。但不管哪个方向都一样,总之先试着召唤看看吧,正如同当初枭的做法。

「……斯马卢!」

寿雪的尖锐呼唤声划破了夜空,经过令人煎熬的等待之后,天空中传来了回应。

振翅声以及沙哑的鸣叫声,在静谧的夜空中回荡。漆黑的夜色中出现了一粒白点,依稀可见褐色的翅膀。寿雪伸出手腕,只见那星乌在空中快速鼓动了几次双翅,最后降落在她的手腕上,利爪刺得手腕隐隐生疼,寿雪不禁皱起了眉头,但现下可不是抱怨的时候。

「斯马卢!借汝羽毛一用!」

星乌又叫了一声,似乎是同意了。寿雪于是从斯马卢的翅膀上取下一根羽毛,接着一甩手腕,星乌便扬长而去。羽毛幻化成了一把双刃之剑,剑身闪耀着褐色光泽,上头有着星辰般的斑点。寿雪抓着剑柄朝空中试挥,剑身发出了破空之声。

于是寿雪来到矮桌前,看准了金镯,将剑高高举起,使出浑身的力气挥落。

剑身发出了碰撞硬物的声响,她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手臂往回弹。那蟆石开始冒出了灰褐色的烟雾,烟雾环绕在金镯的周围,宛如在保护着金镯一般。寿雪踏稳了脚步,以更大的力气将剑身往下压。蓦然间,一股类似薄膜破裂的感觉自剑身传向手掌,接着不知何处传来水花飞溅的声音,以及令人极不舒服的刺耳鸣叫声。那鸣叫声拖得很长,但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完全消失。

寿雪低头一看,烟雾已然消散,蟆石碎裂,金镯断成了两截。接着那金镯竟逐渐碎裂,最后化成了一堆灰烬,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周围归于一片寂静。

寿雪这才长吁了一口气,下一刻,房间外传来了敲门声。

「乌妃娘娘……请问刚刚的声音是……?」

鹿女在门外问道。

「可进房矣。」寿雪说道。待门扉开启,侍女们一个个战战兢兢地走进房内。鹿女立刻奔向躺在床上的晚霞。

「烧退了……!」

鹿女摸着晚霞的额头,吃惊地说道。晚霞的脸色已恢复正常,呼吸也变得规律,正安稳地睡着。

「乌妃娘娘!」

侍女们全都在寿雪面前跪了下来,像膜拜神明一样拜伏在地。

「真的太谢谢您了!乌妃娘娘……!」

「快起,此咒本为杀吾而来。」

寿雪见了侍女们的模样,不由得退了两步。自己并不是神,却被当成了神一般膜拜,这让她感到相当困扰。

「不……如果没有乌妃娘娘出手相助,我们可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或许是终于从担忧中解放的关系,鹿女竟流下了泪水。其他侍女有的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有的彼此温言安慰,房间里乱成一团。寿雪趁机离开了房间,温萤与淡海正等在门外。

「娘娘,您还好吗?」

温萤问道。

「无事。」

寿雪一边回答,一边迈步而行。此时寿雪感到疲累至极,走出院门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幸好温萤及淡海同时自两侧伸手搀扶,才没有摔倒。

「我来背娘娘吧。」

温萤转身蹲了下来。如果是平常的话,寿雪一定会拒绝,但此时她似乎连开口说话也有些吃力,只好默默地将身体靠在温萤的背上。

──为什么八真教主白雷想要咒杀自己?

回想起来,当初枭虽然想要杀死自己,但确实不带有任何恨意,他是基于逼不得已的理由,不得不将自己杀死。

相较之下,刚刚的诅咒却带有浓浓的恶意,意图让自己「死得痛苦万分」。

寿雪感觉内心深处涌起了一股凉意。

──为什么自己会遭到怨恨?

她究竟做了什么事,才让人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寿雪越想越是惊恐,全身动弹不得。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完全没了头绪,她甚至不知道,正在感到恐惧的是自己的意志,还是乌的意志。

──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的寿雪,就跟当年那个蜷曲着身子瑟缩在暗夜之中的孩子没什么不同,没有人能够告诉自己,接下来应该朝着什么方向前进。当初丽娘费尽心思教导寿雪,正是希望她能够过着独立自主的生活,不仰赖任何人,这是身为乌妃的必要条件,寿雪原本也打算此生皆过着这般的孤独生活。

但是……

如今自己在黑暗中感受着温萤的体温,却打从心底忍不住想要大声呼救。

云家的仆人将之季带进了宅邸的大厅内,恭请之季就坐。之季并没有坐下,而是站着等候云永德进来,而护卫的士兵,此刻都守候在门外。

大厅内的摆设相当简朴,矮桌及橱柜虽然都是以上等的紫檀木制作,但没有涂上昂贵的黑漆,也没有饰以螺钿,就连摆在花台上的青花瓷,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珍贵的高价品。

不过之季并不感到意外。光看永德的衣着打扮,就知道他不是个喜爱奢侈的人。虽然每样东西都干净整洁,但绝不追求气派华丽,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名门之家该有的风范吧。

之季几乎把大厅里每样东西都鉴赏了一番,永德才姗姗来迟地

走进大厅,冷冷地朝之季瞥了一眼。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有种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的错觉,面对名门之辈的视线,他总认为自己被当成了一无所有之人。当然对方不见得有这样的想法,但不经意的视线中还是会流露出这样的态度。

「坐吧。」

永德坐了下来,同时要之季就坐。

「不用了,下官站着就行。」

其实乖乖就坐也没什么不妥,但之季表现出了固执的一面。陛下从来不会露出那样的眼神,之季心里如此想着。高峻在面对自己时,视线总是平淡而纯净,不带任何色彩,正因如此,他才会对高峻如此衷心臣服。即使是面对自己这种身分低微之人,高峻依然不改其彬彬有礼的态度,谦冲之余却又不失其威严及傲然之气。

「在这种时候,到底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永德瞪着站在面前的之季问道。

「下官今天来到贵府,是陛下的旨意。」

永德的胡须微微震了一下。

「陛下的旨意?陛下说了什么?」

「听说最近云大人特别关照一名来自贺州的绢商,可有此事?」

「他的货好,老夫自然特别关照。不过他来自贺州,贺州是沙那卖家的地盘……陛下该不会怀疑老夫和沙那卖家勾结,意图谋反吧?」

永德说得直截了当,接着哈哈大笑,但之季并没有接话,依然凝视着老人的脸。永德不悦地皱眉说道: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但你如果说要以谋反的罪名将老夫绑去见陛下,老夫可不会相信。陛下不是那么愚蠢的人。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现在你应该没有时间跟老夫打哑谜才对。」

永德的口气中流露出的是长年在背后支持着高峻的自信与冷静,正因为他相信高峻是个聪明人,所以才能依然表现得如此泰然自若。

之季直到这一刻,脸上才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下官也有同感。」

永德一愣,狐疑地皱起眉头。

「刚才下官稍微以言词试探了云大人,得罪之处,还望海涵。下官带来了陛下的一句话……『把你查到的事情都告诉令狐之季,如果他有帮得上忙之处,尽管差遣他』。」

永德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请云大人尽管吩咐,下官必定不辱所托。」

「……陛下都已经知道了?」

「刚才云大人也说了,陛下不是愚蠢之人,陛下对云大人的瞭解,正如同云大人对陛下的瞭解。云大人只是假意关照那贺州绢商,想要从那绢商的口中探听出一些消息,不是吗?就像云大人一直靠着后宫的眼线,在打探沙那卖家的动静。」

之季朝永德走近一步,低声说道:

「陛下最想知道的,是跟八真教勾结的到底是谁……应该不是沙那卖朝阳,对吧?」

永德凝视着之季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

铜幡裂成了碎块。白雷蹲在房间的中央,按着自己的左眼,不断发出呻吟。

──蛤蟆咒法被破了。

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借助了神宝之力的咒法……难道乌妃还残存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男人整张脸的左半边疼痛不已,有如承受着火烤,与此同时,捂着脸的手掌感觉到了一股温热的液体。大量的鲜血自指缝间溢出,滴在衣服及地板上。

白雷一边呻吟,一边将手伸进怀里探摸。取出那神宝「黄昏宝珠」一看,竟然已裂成碎块。那宝珠越碎越细,在白雷的手掌上化成了一堆细粉,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怎么可能?

白雷取出手帕按着左眼,摇摇摆摆地走出门外。主屋的方向传来骚动声,还可看见不少人拿着火把。白雷以手撑着墙壁,踉踉跄跄地沿着回廊朝主屋走去。

前方传来了声音。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沙那卖家族之长的声音。

「朝阳!你干什么!你竟敢拿刀对着我!」

白雷弯过了回廊的转角,来到主屋的前方,只见宅邸主人站在门口处,身上穿着睡袍。宅邸主人的前方站着一个男人,年约四十出头,神情精悍,而男人的背后跟了一大群手持火把的随从。

那男人正是沙那卖家的当家,朝阳。

「叔叔,你还想抵赖吗?我已经掌握了证据,你把一名心腹派往京师,想要拉拢云家!还有,你一直处心积虑想要夺回权势!」

「那又怎么样?我可是沙那卖家族之长!」

朝阳看着抵死不认错的叔叔,冷冷地说道:

「我们沙那卖家族自古便有敬老的传统,正因为你是家族长老,所以我过去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朝阳故意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可还记得从前皇太后执政时期,你做了什么好事?可别说你年纪太大,已经都忘光了。当时的贺州首长,是个花钱买官的贪婪之辈,你谎报庄园收益,借此中饱私囊,为了不遭人揭穿,不仅贿赂首长,而且还毒杀了我一名正要向朝廷揭发舞弊的部下。后来皇太后失势,首长遭革职,你被逼急了,只好向我求救。要是这件事曝光,别说你自身难保,我们整个沙那卖家族也会跟着遭殃,我只好帮你收拾善后,保住了你的性命。我对你的要求,只是要你从此乖乖待在宅邸里,别再过问政事,没想到如今你又搞出这些事情来……」

朝阳以一对令人背脊发凉的冷峻目光瞪着叔叔。只见叔叔面无血色,满头白发所结成的发髻也散了一半,身为沙那卖家族长老的威严已荡然无存。他摇摇摆摆地往后退,却因为膝盖不良于行的关系,忽然双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我……我只是想要实现沙那卖家族的宿愿!好好累积实力,将来才能……返回卡卡密!这是我们共同的宿愿吧?不是吗?」

年老的沙那卖长老仰望朝阳,脸上带着哀求的眼神。然而朝阳的目光却依然冷酷。

「不,你根本不是在为整个沙那卖家族着想,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云中书令跟从前的贺州首长不可同日而语,绝不可能被一点点的利益诱惑所打动。一旦你企图拉拢云中书令的举动被发现,从前的不法情事肯定都会被挖出来吧。还有,当初遭你下毒的观察副使,如今可是当上了学士,成为皇帝的心腹。沙那卖家族势必会遭受责罚,再也没有办法脱罪,这都是你的错!」

朝阳以手按着腰间的佩剑。

「现在我只能将你杀死,以你的首级来恳求陛下息怒。你一生拖累沙那卖家族,至少献出你的首级来作为补偿吧!」

剑光一闪。

朝阳的剑术极为高明,只一剑,便让长老身首分离,头颅飞上了半空中,不断喷出鲜血。朝阳退后一步,避开了洒落的鲜血,而背后的随从们一拥而上,开始处理善后。

朝阳接着转头望向白雷。白雷跪了下来,朝阳低头看着他,半晌后说道:「以后不准你继续待在贺州。」言下之意,当然是将其逐出贺州。

「好吧……」白雷乖乖地答应了。

「……你的眼睛受伤了?」

「唔……」

「我允许你裹好伤再走……把他带到屋子里,找大夫帮他看看。」

一名随从于是走向白雷。见朝阳转身正要离去,白雷朝着他的背影说道:

「在偏房里有个叫隐娘的女孩,我想把她带走。」

朝阳转头看了白雷一眼,接着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我劝你别再当什么教主了。」

朝阳扔下这句话,这次真的转身走了。

而白雷只是愣愣地看着朝阳消失在黑暗之中。

「沙那卖朝阳亲自砍下了叔叔的脑袋?」明允问道。

高峻点了点头。

「一剑就斩下头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看来朝阳是个剑术高手。」

明允露出古怪的表情,彷佛在说着「这不是重点」。高峻淡淡一笑,接着说道:

「听说他长年来是朝阳眼中的烫手山芋。正因为是亲人,反而更加难以对付。」

「毕竟这叔叔是沙那卖家族的长老。朝阳虽是当家,但对上了年长者,尤其还是自己叔叔,还是不能做得太绝。如果太过不留情面,可能会引来族人们的反弹。毕竟沙那卖家族有着特别敬重尊长的传统,简单来说,就像是长在眼睛上面的毒瘤,没有办法轻易割除。」

高峻眯着眼睛凝视莲池。此时天空下起了小雨,眼前的景色彷佛被一层雾气盖住了,白色的莲花看起来朦朦胧胧,有如夜空中的星辰。

「……如今他终于还是把毒瘤割除了。」

「是的。」

「不等裁示就先冲进宅邸砍人首级,这做法可真是强硬。」

「是啊。」

朝阳的叔叔私下拉拢云永德,希望对方能向朝阳施压,逼使朝阳同意让他重新担任庄园的庄官。他答应永德,只要自己能够重新当上庄官,必定会将低报庄园收益的不法所得拨出一部分给他。除此之外,朝阳的叔叔从前在担任庄官的期间,也曾经私吞应该上缴朝廷的租税,以及对起了疑心的观察副使令狐之季下毒。总合这种种罪行,处以死刑并不为过。

「朝

阳必须将从前叔叔私吞的钱缴回国库,这可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但整体而言,能够将其除掉,对朝阳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高峻低声呢喃。明允转头望向高峻。

「这次的事情,给了朝阳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他可以打着『拯救沙那卖家族』的旗号,将叔叔的势力拔除……听说他的叔叔不满遭朝阳逼迫隐居,从以前就对朝阳多有批评,而且还相当执着于追求『沙那卖家族的宿愿』。」

这些情报都来自于之季及高峻暗中送往贺州的间谍。

「沙那卖家族的宿愿?」

「返回卡卡密,成为卡卡密的国主。」

明允一脸错愕地说道:「要实现这个愿望,不仅必须舍弃贺州的丰饶土地,而且还必须冒险横越波涛汹涌的大海……如果是从前还有伊喀菲岛的时代,那也就罢了,现在他们要是做这种事,可不知会有几艘船遇难。」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想要返回故乡,这可以说是一种对故乡的憧憬。听说朝阳的叔叔经常向沙那卖一族的年轻一辈诉说这个梦想,多少获得了一些支持。」

「纯真的年轻人往往容易受到影响……越是不切实际的美梦,越有吸引人的魅力。」

「这种将年轻人引向不归路的行为,肯定让朝阳无法坐视吧。」

高峻心想,这恐怕才是朝阳心中最大的担忧。但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惩处叔叔,可能会引发年轻人的反弹。所以朝阳故意拿朝廷当挡箭牌,以『降低沙那卖家族的伤害』为理由,将掀起骚动的始作俑者除去。只要这么做,就不用担心家族内部出现纷争。

「说穿了……叔叔的那些轻举妄动,反而正中朝阳的下怀。」

「凭朝阳的本事,要阻止叔叔私下与永德接触,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叔叔的行动,成了害死他自己的最大原因。他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其实全在朝阳的算计之中。

「朝阳这种做法真令人不舒服。」

明允皱眉说道:「简直像是把云中书令也当成了手上的棋子。」

「他心里很有把握,不管叔叔拿出多少的好处,永德都不可能受到收买……」

此时永德的内心想必是五味杂陈吧,自己不向贿赂低头的风骨及追查不法的决心,反而让自己遭到了利用。

「云中书令的脸色相当难看。」

明允不禁苦笑。

「明知道自己正在遭受利用,却还是得继续追查下去……对了,平常云中书令很少称赞人,这次他却对之季的表现赞不绝口呢。」

「那很好。」

高峻淡淡说道。这一点早在高峻的意料之中。永德向来喜欢之季这种才气焕发且没有后盾的年轻人。

「没想到陛下会派之季做这件事……他是微臣介绍的,或许微臣不该这么说,但他才刚来没多久,微臣没想到陛下会托付他如此的重责大任。」

「之季是个很有野心的人。」

「野心?」

「朕在成为废太子的期间,深深感受到权力比什么都重要。之季也一样,他很清楚没有权力就什么也做不了。这一点,跟那些打从一开始就握有权力,却不知道权力重要性的名门之辈截然不同。朕相信以他的野心,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个获得永德赏识的绝佳机会,就算他原本是沙那卖派来的间谍,朕也相信他会为了这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而背叛沙那卖。」

明允听得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半晌之后,才轻咳一声,说道:

「……这么说来,陛下并非全盘信任之季?」

「不,就某一层意义上来说,朕是信任他的。所谓的信任,必须是在看清对方为人的前提之下,而非盲目地寄予期待。」

必须好好看清楚真相,而非抱持着天真的想法。

就这层意义而言,高峻对朝阳也抱持着一定的信任。高峻相信此人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即便他现在还不清楚朝阳心中在打着什么算盘。

对沙那卖家族的监视,接下来依然不可松懈。

「陛下真是英明……难怪云中书令可以安心退隐。」

沙那卖家的事情刚落幕,永德便提出了辞官隐居的请求。

「不,他想要退隐,是因为感到懊恼,与朕无关。」

「云中书令为何事懊恼?」

「他懊恼自己被朝阳的叔叔当成适合贿赂的对象……那简直是把他当成了朝廷的蠹虫。不管这是不是事实,他没有办法忍受自己在他人的心里是个这样的人。」

高峻打算驳回永德的辞官请求,并且将他转调为尚书都省令。这是一个荣誉职,品秩虽高,但没有实权。

「他是名门之中的重要人物,朕不能失去他的影响力……从今以后,你跟行德也必须好好表现,朕对你们非常期待。」

「微臣必定为陛下鞠躬尽瘁。」明允拱手道。云永德转调尚书都省令的同时,明允晋为中书令,云行德也从礼部侍郎转任门下侍中。不久前高峻会见行德,正是为了谈这件事。

「永德似乎认为行德的温厚是他的一大缺点,朕却认为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优点。行德与你,正好可以互补其短。」

「陛下说得极是,微臣的最大缺点就是不够温厚。」

明允面露戏谑的微笑,接着转头望向莲池,说道:

「啊,雨停了。」

原本的小雨不知不觉已经止歇,乌云散去,莲花的花苞在阳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高峻眯着眼睛望向莲池,心里想着得走一趟夜明宫,上次答应过寿雪,最近会再去拜访。

而且高峻心里有几句话,想要对寿雪说。

在晚霞的邀约下,寿雪又拜访了泊鹤宫。此时晚霞已完全康复,看起来容光焕发,为了招待前来的乌妃,特地准备了许多点心。

「听说是白雷偷偷把那个金镯放进叔公送来给我的东西中。没想到那金镯竟然这么可怕,如果没有你救命,现在我已经死了,真的很谢谢你。」

晚霞向寿雪道谢。

「棉薄之力,不足挂齿……况此诅咒乃为吾而来。」

「幸好中了诅咒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如果你倒下了,谁来破除诅咒?」

晚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且还因高烧而受尽煎熬,但她非但没有怀恨在心,反而对寿雪由衷感谢。

「我的叔公是个开朗又随和的好人,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听说晚霞的叔公,也就是朝阳的叔叔因庄园管理涉及不法而遭到斩首,顺带一提,消息的来源是淡海。

「而且听说白雷被逐出贺州,八真教也瓦解了。我本来就不喜欢那个人,听到消息后安心了不少。」

晚霞一边说,一边将加入了杏仁干的烤米饼放入口中,杏仁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汝曾言白雷怂恿汝父,此话当真?」

晚霞在发高烧的时候,确实曾这么说过。寿雪回想起这件事,向晚霞再次确认,晚霞却歪着头说道:

「我曾这么说过吗?在发烧的时候?我不记得了……白雷怂恿的不是爹,而是叔公。叔公经常膝盖痛,听说接受白雷的祈福之后好了很多,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叔公应该是被他骗了吧,这次的事情,叔公一定是受了白雷的怂恿。」

晚霞蹙眉说道。看来她真的很讨厌白雷。

「……白雷为人若何?」

「这个嘛……年纪和我爹差不多,约四十出头,一头白发,没有结成发髻,发型相当古怪,眼神也很冷漠,让人很不舒服。白雷应该不是本名,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

寿雪提出这个问题,原本是怀疑白雷和自己有些关系,但听完了晚霞的回答后,依然是一头雾水。

「我老家的人应该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要不要我帮你问问?」

寿雪点头说道:「望乞一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包在我身上。我写封信就行了……对了,我能叫你『寿雪』吗?」

寿雪略一迟疑,最后还是应了一声「嗯」。

晚霞登时眉开眼笑。「太好了,那你也叫我『晚霞』吧。」

寿雪回想前一阵子,花娘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她要求称寿雪为「阿妹」,并希望寿雪称她为「阿姊」。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寿雪感觉晚霞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千金小姐,但如今相处了一阵后,寿雪发现她只是个开朗、思想单纯的少女。不过有时晚霞会低着头不发一语,因此若说她思想单纯,似乎也称不上,或许她是在回想当初因沙那卖所受诅咒而送命的那个少女吧。

离开泊鹤宫之际,晚霞忽然凝视着寿雪,脸上丝毫不见笑容。寿雪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

送了寿雪离开后,晚霞回到房间,命令所有侍女退下,取出麻纸放在桌上,并备妥笔墨。差不多该写信给父亲了。父亲经常从故乡寄一些东西给晚霞,每当晚霞收到东西后,就会写一封信向父亲道谢,同时以「告知近况」为借口,将后宫发生的事情回报父亲。这就是晚霞的「职责」。

这一次,晚霞必须要写的内容很多。

自己突然遭到诅咒,发起了高烧,所幸得到寿雪救助……这一连串的事件,相信侍女们应该也会回报才对。

晚霞没有提笔,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撒上了金箔的淡水蓝色麻纸。

当初晚霞一看那金镯,就知道那东西不太寻常,那种雕着丑陋蛤蟆的金镯,完全不符合叔公或自己的喜好。当然晚霞并不知道那金镯被下了咒,但凭着直觉,她明白这金镯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该不该把金镯交给寿雪,令她犹豫了好一阵子。如果这是父亲的意思,不照着做等于是违背父亲的指示。

但最后她还是没有把金镯交给寿雪,自己并不希望寿雪遭遇任何不测。

不晓得父亲会不会生气?如果那真的是父亲的指示,父亲应该会生气吧。

晚霞不禁感到有些担心。一来不希望遭受父亲责骂,二来不希望让父亲失望,她害怕被父亲当成没用的人,从此遭到抛弃。

但寿雪是无辜的。自己绝不能坐视寿雪像当年的小婵一样吃尽苦头,甚至是丢掉性命。她下定了决心,绝不再让任何无辜的少女因自己而死。

即使到了今天,晚霞依然感觉到小婵就站在自己身边,骂自己是卑鄙小人。为了苟活下去,竟然对可爱的妹妹见死不救的卑鄙小人……

晚霞忍不住以双手捂住了耳朵。

──爹,我该怎么办才好?

父亲的脸孔浮现在晚霞的脑海。那张绝不接受撒娇或哀求的严峻脸孔,那张逼迫自己在「自己或小婵的命」之中择其一的冷酷脸孔。

但父亲正因为严峻,才能受到族人们敬畏与崇拜,就连晚霞自己,也非常尊敬父亲。正因为尊敬,所以不希望遭到父亲轻视,不希望让父亲失望。

晚霞提起了笔。包含诅咒的事情在内,把自己的近况全都写了下来,但写到一半,却又搁下了笔。

有件事情,晚霞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父亲。

不久前,晚霞曾经在寿雪的头发上插了一朵栀子花。当时自己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寿雪的头发颜色是染过的,她的原生发色似乎是白色还是银色。

这件事情是否该告诉父亲呢?抑或,像这样的芝麻小事,根本没有告知的必要?

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寿雪将自己原本的发色当成了秘密。正因为是秘密,所以才会把头发染黑,而既然是秘密……

那就不会是芝麻小事。

晚霞不断重复着提笔与搁笔的动作,心头一下子浮现父亲的脸孔,一下子浮现寿雪的脸孔。寿雪是个很好的女孩,晚霞很希望能够跟她当朋友,更何况她还救过自己的性命。

晚霞深深叹了一口气。

经过漫长的犹豫之后,晚霞还是提起了笔。

高峻这次来访,带来了相当奇特的食物,寿雪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盯着盘里那些散发着甜腻香气的奇特物体。一问之下,原来是裹了糖衣的李子。

「这是李子糖,很甜,朕猜你会喜欢,所以带了一些来。」

寿雪不等高峻说完,已拿起了一颗李子糖,糖衣的外层闪闪发亮,简直像是天上的星星。一口咬下,外侧的糖衣一碰到牙齿就碎裂了,连着里面的李子肉一同咬断,柔嫩且略带酸味的果肉与又甜又脆的糖衣融为一体,有如浑然天成,在嘴里扩散开来。

那是一种过去从来没有尝过的美妙滋味。

「妙不可言。」

寿雪只以这一句话作为评语。高峻淡淡一笑,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

此时九九等人都已各自回房歇息,寿雪想要分给他们吃,因此盖上了盖子。高峻不发一语,只是默默看着少女舔着自己的手指,寿雪察觉到他的视线,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取出手帕擦了擦,说道:

「……汝今夜来访,应有话说?」

「嗯……」

高峻又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词。而寿雪只是静静地等着。

「朕有不少话想要对你说。首先,朕想要告诉你两件事,第一……」

高峻竖起食指说道:「朕听见了枭的声音。」

寿雪霎时一头雾水,问道:「听见声音?何谓听见声音?」

「最近有人进贡了一个大海螺,外壳漆黑,闪耀着七彩光辉,相当罕见。这大海螺里传出了枭的声音,且只有朕才听得见,上次的事件,朕不是受了伤吗?正是因那伤的关系。」

高峻还是老样子,明明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却说得轻描淡写。寿雪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在心中整理高峻这几句话。

「……枭谓汝何事?」

「枭说他因为上次的事件而被关入大牢,没有办法再干涉我们……所以他希望朕代为拿主意。」

「拿主意?」

什么意思?

「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拯救乌……当然还有你。」

高峻的口气相当平淡,凝视着寿雪的眼神也没有丝毫感情起伏。

「……拯救?」

寿雪的声音不禁有些沙哑。

「没错。」

寿雪一时哑口无言。高峻见她没有说话,于是接着说道:

「朕想要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放乌,却又不必将你杀死。」

「然冬王一失……」寿雪忍不住问道:

「夏王当何所依?」

一旦解放了乌,冬王与夏王将面临什么样的下场?

「朕也不知道。」

高峻回答得简洁又淡泊。

「但就算维持现状,也不见得能够高枕无忧。今非昔比,现在许多事情都已经改变了,或许能够想出一些新的办法,彻底解决所有的问题。」

高峻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件事,封一行已经落网。他是个巫术师,应该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例如关于鳌神,或是关于乌涟娘娘,他脑中的知识,想必对我们很有帮助。」

寿雪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峻面无表情地淡淡说完这几句话。

……为什么?

「汝何故……」寿雪紧咬嘴唇。

「什么?」高峻问道。

「何故为此无益于汝之事?」

高峻默默凝视寿雪,半晌后说道:

「当然有益,这么做可以帮助朋友。」

他的声音依然静谧,却说得斩钉截铁,与其云淡风轻的态度形成强烈的对比。

「有很多事情,朕经过衡量之后只能放弃。例如朕没办法二话不说地将你放出宫城。但是……如果有办法可以两全其美,朕不想轻易放弃。难道你不是吗?」

高峻看着寿雪问道。

寿雪在小几的下方紧握双拳。如果可以的话,她好希望可以大声求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没想到……高峻已听见了自己心中的呼救声。

寿雪感觉胸口有股火烫的液体在翻腾、激荡,忍不住低头说道:

「……无可抉择……」

寿雪紧紧握住了双手。

「吾……无可抉择……」

「为什么?」

高峻淡淡地问道。

「吾……吾若得救……」

寿雪闭上了眼睛,接着说道:

「将无颜以对丽娘。」

丽娘以乌妃的身分孤独地活了一辈子,倘若只有自己一人摆脱孤独,将何以面对当初对自己投注了关爱,将自己拉拔长大的丽娘?

「……寿雪。」

寿雪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因为高峻竟伸出了手指,轻触自己的脸颊。

「朕没有见过丽娘,却可以想像她对你付出了多少的关心。但是朕希望你不要忘了,你因为有了丽娘而得救,丽娘也因为有了你而得救。」

高峻的声音宛如沉入了寿雪的内心深处,渗入了寿雪的五脏六腑。

「你应该靠自己的力量,拯救丽娘所最心爱的你自己。」

寿雪感觉到喉咙深处彷佛有一团灼热的物体逐渐往上升,嘴唇不禁微微颤抖。

长久以来对着黑暗发出的呼救声,终于有人听见了。

高峻的手指在她的眼角轻抹,这个动作,让寿雪终于惊觉自己正在哭泣。

寿雪感觉到体内有某种凝结的物体正在逐渐消融。

而高峻温暖的手掌,始终温柔轻抚着寿雪的脸颊。

隐娘正在岩石堆里玩耍着。浪头阵阵推来,在岩石上撞出大片水花,但她一点也不害怕,只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退潮后残留在水洼里的小鱼及贝类。白雷站在稍远处,看着隐娘的一举一动,海风将他的头发及衣摆吹得上下飞舞。

白雷的左半边脸上包着一大块布。他将右眼的视线移向了海面,海上的远处隐约可看见岛影。

「那就是八荒岛吗?」白雷朝着站在身边的男人问道。

男人的头上戴着斗笠,面容几乎完全被阴影笼罩着,此人独自前来送白雷最后一程,身边没有带任何随从。他有着一张精悍的脸孔,眼神犀利而严峻。虽然有时会对庶民百姓露出温柔的微笑,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板着一张脸。

「八荒岛是

由大大小小的数座岛屿所组成,你们即将前往的是最大的一座岛屿,就称作大岛。」

说话的男人正是朝阳。

「每天都有船只往来航行,岛上除了可以吃到美味的海产,还有丰富的水果。那里的岛民们都很纯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你可别改不掉坏毛病,在那里兴风作浪。」

白雷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扬起嘴角。

「你的眼睛变成这样,生活应该有些不便,我会派仆人给你。你放心,我派的人保证做事勤快,从炊煮到房屋的修缮都可以一手包办。如果你觉得人手不够,到了岛上还可以再雇用岛民。」

「不劳费心,我只想过简单生活。何况我身边有隐娘陪着。」

朝阳朝隐娘瞥了一眼,说道:「那样一个小女孩,能帮上什么忙?」

「呵呵……」白雷笑着说道:

「她能帮上的忙可是不少。她出身于渔村,海边的生活最符合她的性情。」

「我记得她是迎州浪鼓人?」

「没错。」

「那是相当贫困的村子。」

「是啊,所以当我说要收养这女孩时,她的家人们反而开心得不得了。当然他们还是向我讨了不少钱。」

朝阳望向隐娘,眼中带着一丝忧色。倘若白雷前往浪鼓的时间晚个一年,隐娘大概已经被恶毒的人口贩子买走,卖进了寒酸冷清的青楼之中。隐娘虽然还是个孩子,但颇有姿色,晒得黝黑的皮肤及乌溜溜的大眼睛有一股迷人的魅力。

「我从以前就推测哈弹族是相当有神性的民族,隐娘更是个意外的收获。」

白雷见浪头越来越高,于是呼唤道:「隐娘,过来。」

隐娘毫无反应,白雷又喊了一声,隐娘才回头看了一眼,接着慢吞吞地朝白雷走来。她虽然看起来是个笨手笨脚的丫头,却是唯一能够与白妙子沟通的「凭坐」1。

海岸边常会聚集许多来自远方的异物。除了贝壳、玻璃碎片及溺死者的尸体之外,还有迷途的灵魂及神只,因此海岸一带经常被视为灵地。

白雷第一次见到隐娘的时候,她正在海滩上搜集贝壳,白雷问她为什么要搜集那种东西,她回答漂亮的贝壳及玻璃碎片可以拿到附近的旅店当成纪念品兜售。根据传说,这些东西都是来自神之国的漂流物,带在身上具有护身符的效果。当时沙滩上除了隐娘之外,还有好几个孩子也在搜集贝壳,每个孩子都赤裸着双脚,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

──海底住着神明。

隐娘如此告诉白雷。

──像这样把贝壳放在耳朵旁边,就可以听见声音。神明们住在很深很深的海底,那里跟夜晚一样漆黑,所以神明们睡得很熟。

──但是有一位神明醒来了,而且正在等着。

等着什么?当时白雷问道。

──我。

「大爷,你看,我捡到了个樱贝。」

隐娘将一枚贝壳举到白雷的面前。「完全没有破损呢!」

隐娘的双眸闪耀着兴奋的神采。没有破损的贝壳,能够卖到比较好的价钱。

白雷叹了口气,说道:

「你不必再做这种事了。」

如今的隐娘,已不再需要赤裸着双脚到处兜售贝壳。但是隐娘却对白雷的话充耳不闻,开开心心地拿一小条布将贝壳包起,塞进怀里,那块布不仅有些脏污,而且磨损严重,据说是从前母亲送的。

白雷无奈地皱起了眉头,一旁的朝阳却朝着隐娘伸出拳头,说道:

「把手伸出来。」

隐娘听了朝阳的吩咐,纳闷地伸出双手。朝阳将拳头举到隐娘的手掌上方,松开手指,好几枚贝壳落在隐娘的掌心,虽然每一枚贝壳都不大,但内面散发着七彩的光泽。这种贝壳称作白蝶贝,是使用于螺钿装饰的贝壳种类之一。

「哇……!」

隐娘看见那闪闪发亮的贝壳,兴奋得涨红了脸。

「这么漂亮……一定能卖到好价钱!」

白雷听了哭笑不得,不禁伸手按着额头。朝阳眯起了眼睛,柔声说道:

「这几枚白蝶贝虽然漂亮,却是次等货,没办法用来制作螺钿。我听说你喜欢贝壳,所以向商人朋友讨了一些。」

「谢谢!」

隐娘笑盈盈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将贝壳放进布包里。白雷平常很少让隐娘在他人面前露脸,正是因为怕像这样说出不得体的话来,就算遇上必须与他人见面的状况,白雷也会尽可能不让她开口。事实上这样的做法,反而增添了隐娘在他人心中的神秘感。

白雷取出一条手帕,擦掉女孩的衣服及头发上的海水,她并不反抗,乖乖任由白雷擦拭身上。两人虽然已经建立起了相当程度的信任感,但隐娘直到如今依然称呼白雷为「大爷」,从来不叫白雷的名字。

──那又不是真的名字。

隐娘曾说出这样的理由。没有错,白雷确实不是本名。

「我们该走了。」

白雷在隐娘的背上轻拍,走向渡船口。不远处就是码头,一艘渡船正在等着客人上门。

「我安排的仆人此时应该已打扫完屋子,正在大岛的码头等着你。」

「大恩大德,此生难忘。」

朝阳只是静静凝视着大岛的方向,似乎并不认为白雷的道谢是真心的。

「伤口应该还会痛吧?你就到岛上好好静养吧。」

「……不仅落得这副下场,还毁了神宝……比起伤口的疼痛,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自己的无能。」

「宝珠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我们长年来一直想毁了那受到诅咒的东西,却总是办不到。你替我毁了它,我反而该感谢你。」

朝阳朝白雷瞥了一眼。

「倒是你苦心经营的八真教就此鸟兽散,实在令人感到惋惜。」

「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错,有没有八真教根本不重要,只要有隐娘跟白妙子就够了。

「你能这么想,那真是太好了……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就在岛上好好疗伤吧。」

「好……」

其实朝阳根本不必冒着风险来到这里。白雷在名义上已遭逐出贺州,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更何况还跟自己像朋友一样交谈,要是被人看见,可是非常不妙的事情。但朝阳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坚持要前来送白雷最后一程。

「下次若再有用得上我之处,请尽管吩咐。」

就像这次为了解决掉碍眼的叔叔,故意派白雷接近他一样。

白雷说完了这句话,便带着隐娘走向渡船口。朝阳目送两人离去,半晌后才转身离开了海岸。

隐娘听见白雷在呼唤自己,然而她并没有办法马上反应过来,那也是因为「隐娘」并非她真正的名字。

如今隐娘正坐在船上,探头看着海面,白雷呼唤了好几声,她才转过头来。只见白雷一脸严峻地说道:

「别朝着船外探头探脑,小心掉进海里。」

「海好深,看不见底部。」

隐娘虽在渔村长大,从小搭船的机会并不多,因为在渔村里,出海捕鱼是男人的工作。像隐娘这样的小女孩,或是还没办法出海捕鱼的男孩,平日只能在海滩上捡捡贝壳、补补网子,或是听村内故老们说一些古代的传说故事。

尤其是遇上天候恶劣的日子,隐娘总是会和其他孩子们一同在火炉边抱膝而坐,听老人家讲故事。

当初和自己一起抱着膝盖听故事的那个男孩,此时不知过得好不好?女孩的心中蓦然浮现了男孩的脸孔,那个被送往京师的男孩。

隐娘看着深蓝色的海面,身体随着波浪轻轻摇摆。为了不忘记自己真正的名字,隐娘不断在嘴里轻声默念着。

「阿俞拉……阿俞拉……」

对了,还有那男孩的名字,也不能忘了。隐娘轻按着自己的胸口,所有的贝壳,都收藏在怀里的布包内。

──不知道那男孩现在正在做什么?

那孩子很爱哭,现在或许正在哭哭啼啼也不一定。隐娘不禁有些担忧。

──衣斯哈。

「衣斯哈……」

呢喃声彷佛落入波涛之间,沉入了深邃的海底。

(完)

1 灵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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